第37章
那大半个下晌里,三娘都经历了什么,又是怀着什么样的心情挨过去的...沈蕴姝不忍再往下深想,她无力地合上双目,眼中湿润一片。
云意亦不是傻得,听完云香的话,心中便也猜出了大半,也跟着红了眼眶,忍着鼻尖的酸楚安慰沈蕴姝道:“娘子若是心里难受,便痛快哭上一回罢,这里只有我和云香。”
云香不知事情全貌,只是疑惑那段时间三娘明明不曾来过拾翠殿,却为何要要那般说。她见云意眼里含着泪,“娘子和阿姊这是怎么了?”
“过会子再同你说,你才回来,先下去歇一歇,这里有我服侍就好。”
不待云香退出去,沈蕴姝便已坠下两行热泪,云意取来巾子给她拭泪,云香见无人理会她,疑惑又忧心地迈出门去。
云香合上殿门,才刚转身踏下矮阶,就见陆渊在宫门外下撵,大步流星地奔了进来。
云香忙退到路边站住,想着主子还在屋里泣泪,壮着胆子将人拦下,道是皇贵妃这会子不便见人。
陆渊本能地以为她是许是听到了前几日的流言,正伤怀呢,哪里会去在意云香的阻拦,越过她面前的石径榻上台阶,推门而入。
沈蕴姝正拿巾子拭泪,陆渊见此情状,整颗心顿时都纠在一处,忙令云意退下,弯下脊背,用指腹去擦她眼尾的泪痕。
“姝娘,那造谣生事的歹人已经自行了断,我向你保证,往后再也不会发生这样的事了。”
他的话音落下,沈蕴姝抬起一双湿润的清眸望向他,即便这里没有外人,亦未唤他五郎,哽咽着质问他:“临淄郡王下狱的那段日子,可是圣上命令宫人不许她来见我?她在拾翠殿外求助无果后,是否去了圣上的紫宸殿?”
第79章
陆渊自信自己将这此事处理得很妥当,
从未想过有朝一日沈蕴姝竟会知晓此事,她的质问好似两块石头砸在上头,令他几乎不敢去直视她湿润的眼眸,
好半晌方徐徐启唇,含糊其辞:“流言岂可尽信,姝娘千万莫要受奸人蒙蔽。”
他的眼神有一瞬间的闪躲,沈蕴姝本就疑心他,
时下见他如此,岂会轻信他口中之言。
“倘若圣上果真问心无愧。”沈蕴姝的一双清眸紧紧注视着陆渊的眉眼,“那便看着妾身的眼睛,
以妾身的性命起誓,
不曾命令拾翠殿的宫人阻拦三娘见妾身,
不曾拒绝三娘的求见,更不曾放任太子做出伤害三娘之事。”
自沈蕴姝去岁难产,险些丧命后,
陆渊便再无法自欺欺人地忽视内心深处对她的浓烈爱意,哪怕他如今贵为帝王,亦无法绝情弃爱,
在她面前,他也只是一个想要保护所爱之人的寻常男子,将自己的爱意都给她。
他是那样地珍惜,
爱重她,他们还要白头偕老的,如何能以她的性命起誓。
陆渊无法道出半分伤害沈蕴姝的话语,他在她的面前半跪下身子,
宽大的手掌握住她瘦削的肩,言辞恳切道:“姝娘,
我无法向你起誓,可是请你相信,我那时是怕你会忧思伤怀,这才不得不出此下策。”
他不敢起誓,一切都不言而喻。
沈蕴姝一改往日温和柔婉的模样,睁圆了发红的眼,奋力挣开他的手,神情激动道:“不让我见三娘是为了我好,那么圣上不见她,又是出于何种缘由?难道圣上也如那时的妾身一般,有孕在身,身体欠安?圣上口口声声说怕我优思伤怀,可圣上在纵容亲子欺辱她时,可有想过有朝一日事情败露,我会是何等的痛苦?”
眼里的泪越蓄越多,话音落下的同时,两行温热的眼泪漱漱而落,每一滴都好似砸在陆渊的心上,叫他的心也跟着揪起,发沉。
“姝娘。”陆渊欲要伸手拭去沈蕴姝的眼泪,声线喑哑:“对不起,我不是有意,我从没想过……”
沈蕴姝满脸愤恨地打下陆渊凑过来的手掌,声泪俱下地控诉他道:“从没想会被我发现对不对?难道不被发现,做下的恶事便可神不知鬼不觉地烟消云散了?圣上你,委实让我觉得陌生又可怖!”
胸腔难得厉害,沈蕴姝在陆渊错愕的眼神中推开他,旋即蹙起眉头,抚着心口怒斥道:“你走,我当真一刻也不想再看到你。”
她眼中的愤恨和厌憎刺得陆渊心乱如麻,无论如何也不能忍受她用这样的眼神看他,“姝娘,我可以向你解释...”
“圣上不必再同我解释什么,你们父子,还真是一脉相承的自私霸道。”沈蕴姝说到此处,眼里流露出懊悔之情,强忍着鼻尖和喉咙里的不适放缓了语调:“倘若我早知会有今日,当初在汴州之时,情愿出家为尼,常伴青灯古佛,也不会随你进京,生生叫三娘被逼得失了清白,劳燕分飞。”
沈蕴姝说完,喉咙里的那股异样感便再难抑制,忙不迭拿起案上的巾子轻轻捂住口鼻,呼吸间又是一阵急咳。
陆渊见状,急忙去抚她的背助她顺气,低声下气地求她不要动怒:“姝娘打我骂我都好,千万莫要生气动怒,太医说过,以你如今的身子骨,万不可情绪起伏过大;大郎对三娘犯下的过错,往后我会让大郎好好补偿于她,姝娘原谅我这一回可好?”
从前的三娘是那样的,可如今却被他的长子生生害成这副郁郁寡欢的模样,他竟妄想怎用“补偿”来让其一笔勾销。
沈蕴姝攥紧了手里的帕子,再次对着陆渊下达逐客令,大有种他今日若是不走,她便要继续动怒犯咳疾的意思,“你走,我今日实在有些心神俱疲。”
陆渊这才意识到,继续待在这里只会让情况更糟,无可奈何地道:“好,只要姝娘不再生气,顾惜自己的身子,我可以走。”话毕,确认她的呼吸已经趋于平稳后,方迈开步子。
从他出门到合上门,沈蕴姝都没再看过他一眼,而是默默展开手里有些湿润的巾子,看见了一抹鲜红的血迹。
她的身子,终究还是坏到了咳血的地步。沈蕴姝看着那抹未干的鲜血,脑海里并没有感到害怕,反而有种淡淡的平静。
事实上,这些年来,若不是有沈沅槿和陆绥在身边,似这般压抑到如同屏风上条条框框、了无生气的织雀的日子,她早都快要撑不下去了。
永穆和阿煦还那样小,沈蕴姝自然放心不下他们,可寿数之事岂非人力能改,倘若上天真的要她短折而亡,她也只能承受。
陆渊离开拾翠殿时,脸色难看到如同冬日的结在水面上的寒冰,宫娥黄门们见着他,无一不是谨小慎微,生怕会一个不留神触怒了他,轻则是打板子罚俸,重则被赶出宫门。
沈蕴姝将拿染血的巾子藏在角落里,也懒怠叫太医来瞧,当日晚膳也不想用,只在陆绥过来告知沈蕴姝她的课业学得如何了,方开怀一些,然而陆绥前脚一走,沈蕴姝便又是好一会子的咳嗽,这会不同于方才,竟是吐了一小口血出来。
云香打窗下过来,听见她在里面咳,吩咐小宫娥去传一碗滋补润肺的枸杞雪梨枇杷汤来,而后推门进殿,正照见沈蕴姝拿清水漱口,她吐出的那一小口水里,分明带了些血色。
“娘子。”云香惊呼一声,忙垂头去看盂,果见内里有一抹刺眼的红。
“我去找太医,娘子莫怕,我很快就回。”云香抬腿就要往外退,沈蕴姝却是一把抓住她的衣袖不让她走,一脸沉肃地道:“我的身子,我自己心里有数,便是吃再多的药,只怕也是无用的。”
云香提醒她道:“娘子才刚咳了血,岂可不叫太医为娘子诊脉,若是娘子贵体有损,我们也逃不开干系。”说罢,还是要去请太医。
沈蕴姝忙又拦住她,语重心长地劝解她道:“兴许是今日动了气的缘故,且再等上几日,若还是如此,再去请太医不迟。”
如此,云香才没再坚持,“至多三日,娘子若是未好全,还是需得仔细瞧瞧才妥当。”
沈蕴姝为着着稳住云香,少不得点头答应。
东宫。
这次的流言还未及传到东宫的侍卫,便被陆镇以雷霆手段结束掉了,是以这番言论,沈沅槿并不曾听人说起过,更不会知道,沈蕴姝已然知晓了她和陆镇之间的事。
陆镇的确说到做到,说要与她同吃同睡,这段时日没有一顿饭落下,皆是在沈沅槿的屋里进行的,就连许多公务,也都在她这处办。
沈沅槿心中厌憎陆镇,每日也不怎么爱搭理他,他邀她出去散步,她也总是没有多大会儿就喊累,可即便她几乎一整日都懒洋洋的,身上却还是不见长多少肉。
一晃三日过去,沈蕴姝咳出的血虽不比头一天多,可却一直都有,她的精神头瞧着也不怎么好,短短三天的时间,看上去似乎又清瘦了些。
陆渊一连三日没敢来拾翠殿,就怕沈蕴姝见了他会不高兴,动怒,是以每一日都会派宫人去问她的情况。
云香虽只忠于沈蕴姝,却并非是非不分,隐瞒病情不看太医,时日久了,损伤的只会是她的身子,故而经过深思熟虑后,在第四日紫宸宫的宫人前来问话时,将此事告知那宫人。
陆渊闻听此言,不禁剑眉紧蹙,询问皇贵妃殿里的宫人可有去太医来诊治过。
前来回话的黄门恭敬答话道:“奴已问过云香,云香道是今日才要去请太医,约莫还要过会子才能有结果。”
陆渊闻言,再按耐不住对她的思念和担忧,等不及让人备撵,拧着眉二话不说地迈出紫宸殿,一路疾行至沈蕴姝所处的宫殿中。
他紧赶慢赶,可巧赶在张太医刚要离开的时候走到阶下,与张太医打了个照面。
“皇贵妃的身体如何了?”陆渊几乎是心怀忐忑地问出这句话。
张太医轻叹口气捋捋发白的胡须,旋即面色凝重道:“老臣曾说过,以皇贵妃如今的身体状况,不可大悲大怒,亦不可情绪起伏过大,从脉象上看,皇贵妃不但连日忧思,近来心中似乎还曾悲愤交加,老臣斗胆说句不中听的,倘若皇贵妃一直这般意志消沉、忧愤难解下去,便不会只是咳血这般简单,怕是至多再有十年的时间便会油尽灯枯。”
她还这样年轻,即便是十年后,也不过才四十出头的年纪,焉能油尽灯枯。
陆渊听完这段残酷的诊断结果,一颗心止不住地发颤,在交代张太医用最好的药的时候,整个人都像是悬浮在虚空中的,双腿踏足在地砖上也没什么实感,心脏在胸腔里剧烈的跳动着,那是他鲜少会有的情绪:恐惧,恐惧她会在数年后彻彻底底地离开他。
他活了这四十多年,仅有的几次恐惧之情,多半都用在了沈蕴姝的身上。
“姝娘。”陆渊在沈蕴姝无神的目光中走近她,弯下腰牵起她的手,低眉顺眼:“你告诉我,你究竟要如何才肯原谅我,才肯不再忧戚悲愤,好好地活下去...”
沈蕴姝心中厌憎,抬眸看他一眼都嫌浪费光阴,只垂下长睫冷冰冰地道:“我因何如此,圣上心里应当比我更清楚,又何必故作姿态,难道圣上这般欺骗于我,伤害三娘和临淄郡王,还期盼我能待你如初?”
她如今,连看看他一眼不肯了。陆渊被她冰冷的话语刺得心脏发紧,喉咙里也有些堵,他努力调整呼吸让自己好受些,“我不奢求姝娘能待我如初,我只盼姝娘能重新振作起来,永穆和阿煦还小,她们还需要阿娘的陪伴,将来谈婚论嫁,亦要有阿娘在身边。”
沈蕴姝对陆渊失了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信任和仅有的好感,情感越过理信,他这番情真意切的话落在她的耳里,与变相的威胁无异。
“圣上如此巧舌如簧,想来太子殿下也是不遑多让,当初他在东宫逼迫三娘之时,想来也是拿三娘身边在意之人相胁罢。”
陆渊万没想到,他口中恳求的话语,在她听来竟成了胁迫之言。
她如今情绪不稳,陆渊不敢说一句可能惹她生气的话,将姿态放的愈低,“我绝无此意,只要姝娘不再记恨于我,忧思伤怀,凡我能做到的,都会尽力为你去做,姝娘再信我这一回可好?”
沈蕴姝心中所求,无非不是她的两个孩子能够快快乐乐地长大成人,平平安安地度过一生,而对于沈沅槿这位除开子女以外仅有的亲人,她也衷心希望她能过得开怀顺遂。
她如今虽有了身孕,却似乎并未感到幸福快乐,倘若她的心中没有太子的位置,还要被他困在东宫里相夫教子,以她那般刚强的性子,只会如同被折了枝丫、插在瓶中供人观赏的花朵一般,日渐凋零。
“永穆和阿煦是圣上的孩子,圣上自然会待他们好,无需我悬心;可三娘也是我的亲人,如若她是被迫嫁与太子为妻,且不愿留在太子身边,还请圣上能够放她自由。”
大郎那孩子随了他年轻时的脾性,固执霸道得很,何况她已有了孩子,要让大郎放她自由,谈何容易。
陆渊着实为难,可为着能让沈蕴姝开怀,这会子也顾不得许多,心道大郎尚还年轻,血气方刚的,又岂会长长久久地只守着一个,将来再给他指几个贤惠貌美的妻妾也就是了。
“她若不想留在东宫,待她产下腹中皇嗣后,我可先助她离开长安,再寻个适当的时机宣布太子妃离世。”
陆渊看答允了,实则也给出了相应的条件,皇家的子嗣,三娘必须将其留下。沈蕴姝不确定沈沅槿是否会答应这个条件,可眼下情况已经这样,何妨去问问她的意思。
“还请圣上容我明日去见一见三娘。”
沈蕴姝终于肯抬头看他,语气也缓和不少,唯一叫陆渊不顺心的便是,她没有唤他“五郎”。
“姝娘再叫我一声五郎可好?这几日我怕姝娘见了我生气,一直苦忍着思念之情不敢过来,姝娘最是温良宽仁,从今往后,姝娘还是唤我‘五郎’可好?”
这一回,沈蕴姝没有半分心软,直截了当地拒绝他:“圣上何时能让我称心如意,能让三娘脱出困境,我便何时再唤圣上五郎。”
她不愿意,陆渊便也没再强求,他很想留宿在拾翠殿中,但因她连称呼都不肯退让,并不敢贸然提此要求。
又见她不像方才那样抗拒他,索性顺从心意吻了吻她的手背,温声细语道:“好,姝娘两三日再告知我该如何做也无妨。”
翌日,崔皇后那处便得了圣上一连三日不曾往拾翠殿去,昨夜好容易去了,却又没有留宿。
崔皇后起先还当是沈氏听见了那些流言同圣上置气,但在昨日,圣上竟一反常态地未在她殿中留宿,崔皇后便敏锐地察觉到,事情或许并不会那般简单。
“来人。”崔皇后唤了宫人进来,令人多加留意拾翠殿的动向,又叫去太医署打探沈蕴姝近日用药的情况。
临近晌午,沈蕴姝乘撵去往东宫。
姑侄二人数日未见,一番闲谈后,沈蕴姝吃着一盏紫苏饮示意沈沅槿屏退左右。
待屋中只余下她二人,沈蕴姝便开门见山地道:“三娘可想离开东宫,离开太子?”
沈沅槿骤然闻听此言,心下一阵紧张,下意识地看了眼禁闭的门窗后,方才安心些。
“姑母何出此言?我不明白。”担心沈蕴姝是在套她的话,少不得装傻充愣。
沈蕴姝蹙起一双细弯的柳叶眉,神情严整地道:“三娘不必再瞒我,两年前的冬日,临淄郡王被下狱,你曾去拾翠殿寻我,后又前往紫宸殿求见圣上无果,所以最后不得已才去东宫,太子逼迫你与郡王和离...”
后面的话,沈蕴姝不必明说,沈沅槿也可知晓她未能说出口的话语是什么。
“姑母是如何知道的?”沈沅槿目光一沉,小声问道。
沈蕴姝心中着急,直接越过她的提问,追问她道:“三娘不必管我是怎样知晓的,我只问你一句,你心中可有为太子动容过,可还想留在他身边?”
陆镇于她而言,与欺男霸女的恶人无异,初非她变得毫无人格尊严,愿意用自由和身体去换取权势富贵,否则,她又怎么可能想要留在这样一个罪犯的身边。
“不曾动容过,亦不想留在他身边。”沈沅槿回答得坚定又干脆,“这座宫殿对我来说就好似一个囚笼,我被困在里面,每日循规蹈矩,毫无自由可言;可我本不该被困在这里的...”
沈蕴姝听着揪心极了,疼惜的眸光定格在沈沅槿未施粉黛的素面上,“如若现下有一个机会能让三娘离开长安,远走高飞,但是需得答应相应的条件,三娘可愿一闻?”
离开长安的诱惑对她来说实在太大了,沈沅槿几乎没有片刻犹豫,“姑母但说无妨。”
“圣上答允我会助你离开,条件是你肚子里的皇嗣必须平安降生。”
沈沅槿的确很想逃离东宫这座牢笼不假,可她腹中怀的是陆镇的奸生子,倘若它真的降生了,她该内用什么样的心境去面对这个孩子?
她的内心挣扎得厉害,沉默良久后,方启唇反问一句:“姑母觉得,圣上可会守约?”
沈蕴姝为免她疑心,绝口不提自己的身体状况,道出一个比较合理的由头:“自从我去岁生阿煦的时候在鬼门关里走了一遭,圣上他待我的确颇有几分真情,他既已向我立下誓言,想来不会轻易毁约。”
沈沅槿闻听此言,方咬牙做出决断,“陆镇实在太过偏执,根本蛮不讲理,我只怕离开长安还不够,既然圣上提出的条件是孩子落地,何不在我将要临盆之际让他外出公干些时间,在我生产后宣布我难产而亡,早早下葬,如此方是上策。”
第80章
暮春三月,
天气渐暖,白日的时间日益变长,沈蕴姝用过晚膳,
外面天还亮着。
陆渊批完折子,乘坐龙撵往拾翠殿来。
云香才刚呈了滋补养神的汤药进来,沈蕴姝小口吃着,就听殿门被人推开,
紧接着,陆渊高大的身形便映入眼帘。
陆渊大步走到沈蕴姝跟前,立在原处看她喝完药,
亲自从云香手里执起碗盏,
双手递给沈蕴姝漱口,
这才在她对面的位置坐下。
沈蕴姝用了两块酸甜可口的果脯压下嘴里的苦味,随即就让云香领着殿内的其他宫人退出去。
陆渊瞧这架势,心下立时便有了数,
一双凤目注视着沈蕴姝水润的清眸,温声问她:“姝娘可是有什么话要与我讲?”
沈蕴姝大大方方地颔了颔首,即便此时殿中中有她和陆渊两个人,
还是下意识地压低了声音,将沈沅槿的想法告知于他:“三娘希望圣上可以在她将要临盆之际,派太子外出公干些日子,
在孩子降生后,放她离来长安,对外宣称她已难产而亡,如此方能让太子不再追查她的踪迹。”
她既决心抛却富贵荣华,
离开大郎,陆渊自然也不希望她再次被寻回,
让她在世人的眼中“死去“倒也不失为一个好办法;只是如此一来,姝娘今后再想见她,怕就是机会渺茫了。
陆渊微蹙起眉,心怀顾虑地道:“此厢事上,姝娘可定要想清楚了,三娘一旦离京,姝娘日后再想与她相见,只怕就再无机会了。”
沈蕴姝再次坚定地点头,道出她的答案:“想好了,她在东宫过得一点儿也不开怀,只要知晓她在外面是自由愉悦的,即便不能相见又有何妨。”
陆渊从她得到肯定的答案,当即给她吃下定心丸:“好,此事我自会安排妥当,姝娘只需看着我如何兑现答允你的承诺,不必为此耗费心神。”
事到如今,沈蕴姝只有选择再信陆渊一次,因这世上,还能帮助三娘离京的人,唯有处在权利顶峰的他而已。
沈蕴姝缓和了对待陆渊的态度:“圣上贵为天子,此事由圣上处置,必定能顺利实现。”
“姝娘。”陆渊用指腹去抚沈蕴姝的手背,丝毫不掩饰眼里的爱意,真心诚意地道:“从前我亏欠你的,今后都会一一偿还,姝娘莫要同我生分了,我早已离不开你。”
沈蕴姝虽不知他待她的情意还能维持多久,可他如今愿意为她做到如此,她何不借此机会助三娘得偿所愿呢,若真个等到他心中的情意消磨尽,三娘便真的孤立无援,再无法脱出太子的手心了。
“只要圣上能够尽力办妥此事,那么妾身自不必再为此忧思伤怀,你我二人,还可像从前一般。”沈蕴姝适当放缓态度,没再像前几日质问他时那般冷言冷语。
陆渊见沈蕴姝不似先前那般抵触他的亲近,索性站起身来,自然而然地顺着杆往上爬,温柔的抚摸转为亲吻,从手背到眉心,再是她的唇。
东宫。
陆镇甫一迈进少阳院中,便有黄门进前传话,道是皇贵妃曾在午后来太子妃的殿中停留半个时辰。
这短短十数日里,皇贵妃竟已亲过来寻找过沅娘两回。她们是血浓于水的姑侄,相见着实是再寻常不过的事,是以陆镇本不欲多心,奈何他本就多疑,且此事涉及沈沅槿,叫他不得不多留个心眼。
“往后皇贵妃再来,命人好生伺候着,她与太子妃之间说了什么,孤要知道。”陆镇压低声交代完,方踱步至沈沅槿的居所。
沈沅槿今日的心思似乎不错,不再眉头紧锁,就连绘在纸上的花鸟都多了几分鲜活空灵的意境。
“我听宫人说,姑母又亲自过来探望沅娘了,往后沅娘若再想见姑母,我可陪着沅娘一同过去。”陆镇探究的目光落在了沈沅槿的面上,试探性地道出这样一句话。
沈沅槿知他多疑偏执的性子,为免他起疑,心说以后是该带着他同去拾翠殿几回,进而让他知晓皇贵妃过来东宫的这两回,并非是密谋什么,只是寻常的姑侄相见叙旧。
“好啊。”沈沅槿搁下手里的画笔,回首看向陆镇,冲人莞尔一笑道:“等我画完这些花样子,便与大郎一道送去姑母宫中,让她和永穆挑出好看的,我再绘在衣裙上,让绣娘缝制出来。”
“好。”陆镇应声答允,然而思忖片刻后,仍未停止对沈沅槿的试探,状似受宠若惊地道:“沅娘许久不曾对我笑过,想来今日姑母过来,必定同沅娘说了许多令沅娘开怀的事,沅娘何妨也说几句与我听。”
沈沅槿与他周旋过多回,当下不见半分惊慌之色,面容平静地坐回一旁的罗汉床上,含着浅浅的笑意从容不迫地道:“姑母同我说了永穆的功课,又说阿煦走路越发地平稳了,也开始牙牙学语了,还曾模仿过乳母哄他开心的一些动作呢。”
陆镇仔细留意沈沅槿每一个肢体语言和面部表情,未见有半分试图欺瞒于他的意图后,方信了她口中的话语大半。
“沅娘如今尚在孕中,即便再如何喜欢作画,也该多顾及着身子,切不可太过劳累;待会儿吃过药,我陪你去园子里走走,你每日在屋里呆的时间太久,长此以往下去,我担心月份大了,沅娘的身子会越发沉重。”
沈沅槿没再拒绝由他陪着一道出门,垂下长睫点点头,“好。”
二人说着话,岚翠送来坐胎的汤药,陆镇喂她喝下,服侍她漱口净手,搀扶她起身。
三月的天气不冷不热,园子里的花开得正好,陆镇牵着沈沅槿的手缓步赏玩近两刻钟,携她归至殿中,温声问她:“沅娘今夜可要沐浴?”
沈沅槿许久没有出门这样长的时间,加之已有两日未沐浴,自是点头说要。
陆镇询问过沈沅槿的意思,弯腰抱她去浴房共浴,澡豆抹到小腹时,越发放轻手上的动作,温声细语地讨她欢心:“沅娘,我们定会拥有一个活泼康健的孩儿,我如今和将来所拥有的一切,都会是你和它的。”
沈沅槿并不在意腹中的胎儿如何,只盼上天垂怜,保佑她顺利生产,离京前往西北。
“大郎的话,我可都记下了。”沈沅槿漫不经心地哄他一句,再次默默祈求上天能够保佑她得偿所愿。
一时沐浴完,陆镇便又抱着沈沅槿出浴,放她坐在铺了毯子的条案上,替她擦去身上和发上的水渍,套上干净的衣物,这才去收拾自己,横抱起她稳步回屋。
这日夜里规规矩矩地拥着沈沅槿入睡,不过在入睡前缠着她吻了一时半刻。
此后的一个月里,沈蕴姝都未再来过东宫,倒是沈沅槿携陆镇如果拾翠殿两三回,姑侄二人说话也不避着陆镇,做不说些家长里短、孕期育儿的闲话。
这样的时日过得久了,陆镇对她们姑侄的疑虑方才渐渐打消,在看到沈沅槿开始缝制婴孩的肚兜、小帽等物后,甚至开始暗暗地想:沅娘或许早在不知不觉地接纳了他和腹中的孩子,等孩子降生后,他们一家三口定会过得十分幸福。
转眼到了端阳节,陆镇陪着沈沅槿在太液池边的凉亭里看龙舟竞渡,她腹中的孩子已有近五个月大,加之那孩子是随了他的体格的,腹部自然显怀。
陆渊与崔皇后过来时,陆镇正剥枇杷给沈沅槿吃,众人忙起身行礼,陆渊令众人坐下后,直接让沈蕴姝坐到右手的位置上,同崔皇后一左一右地坐在他身边。
崔皇后面上是一副温婉和蔼的模样,实则暗暗瞧了沈氏姑侄几回,心中不禁感到疑惑,照理说,沈氏在得知她那内侄女的遭遇后,该是同圣上大闹上一场,气闷到病病歪歪的才对;崔皇后一时半刻还吃不透这里头的缘由,暂且按兵不动,静观事态发展。
日子一天天地过,转眼到了夏末,沈沅槿的孕肚越发隆起,近来朝中似乎并不太平,有陆镇举荐提拔的官员牵涉到一桩贪墨案中,后不知怎的,又有言官弹劾陆镇行为不检,曾在临淄郡王下狱之际图谋侄媳,逼得郡王夫妇劳燕分飞,那位昔日的郡王妃不得不逃出长安。
陆渊为此焦头烂额,虽知此事必有人在背后推波助澜,但为平息此事,权衡各方势力,只能小惩大诫,暂且撤去陆镇尚书令一职,不再摄礼部和工部事。
下朝后,陆镇走后殿的偏门去见陆渊。
“如今太子身怀有孕,一旦降下嫡长皇孙,东宫的地位必定愈加稳固,崔氏一族约莫已经有些按耐不住了。”
陆渊闻言,拧眉道:“大郎所言,正是朕心中所忧;崔氏如此表里不一,手段狠辣,若是她的亲子为储君,将来朕百年后,皇贵妃和她的一双儿女必不会好过。”他这厢说到此处,抬手拍了拍陆镇的肩,“朕的皇贵妃与你的太子妃是姑侄,朕想,即便将来朕不在了,因着这关系,你也一定会好好善待皇贵妃和幼弟幼妹。”
“朕这一生不愧大赵,不愧百姓,唯独亏欠你的母亲,朕与她是盲婚哑嫁,虽不曾爱过她,但总有夫妻间的情分在,这么多年以来,朕从未动过改立之心;大郎的储君之位,朕不会容许任何人觊觎;至于阿煦,朕只盼他能平安长大,做一个自在逍遥的富贵亲王,与永穆一同在朕和皇贵妃的膝下共享天伦。”
这样掏心窝子的话,陆渊从前从未说过,陆镇心中芥蒂消散大半,当即便启唇在他的面前立下誓言,“阿耶安心,皇贵妃是我的庶母,又是太子妃的姑母,阿煦和永穆是我的亲弟亲妹,不论阿耶在与不在,我都会好生善待他们。”
陆渊得他这句话,心里有了底,便又重提起去岁春日他在明州查的那件走.私舶来品的案子。
“朕已令人秘密查探崔氏是否与岭南道的节度使、市舶司有所关联,想来不日便会有消息,届时若证实崔氏便是那桩案子的幕后推手,少不得要让大郎再辛苦一回,亲往明州一带查探罪证。”
时下已是八月,九月沅娘便要临盆,陆镇实在不想留她一人在东宫待产,故而心中不免有些犹豫。
陆渊焉能不知他在担心什么,他如今对那沈氏女已经到了痴迷的地步,自然不放心她独自留在东宫。
“大郎无需太过忧心,事情未必如你我所想,即便是崔氏母族所为,宫里还有朕和皇贵妃在,有众多太医在,皇贵妃待她如亲女,必定会多加照拂于她,断不会出半点差错;再者,沈氏是个明事理的好孩子,她若知晓你为了她耽误政事,怕是会心神难安,影响到胎儿和身子。”
陆渊的话不无道理,陆镇耳听他将话说到这个份上,沉吟片刻后,终究还是点头应下。
然,陆渊的计划还未及实施,两千里外的新州传来八百里急报,道是契丹南下劫掠,打家劫舍,强抢民女,已逼近寰州。
宫人前来传话时,窗外夜已深了,沈蕴姝被那道叩门声吵醒,陆渊听见是军中急报,宽慰她两声让她继续安睡,兀自披了外袍鬓发散乱地去见人。
又一个时辰,陆镇和参与军国大事的朝臣便接连来到紫宸宫的书房内,共商此事。
翌日早朝,陆渊降下圣旨,令太子令五万军马前往解朔、寰二州之困。
兵马已在昨日的下半夜点好,陆镇甚至来不及好好地同沈沅槿道个别,只在散朝后行色匆匆地返回东宫草草用了早膳,低下头环抱住沈沅槿的腰背,长话短说:“军情紧急,不知能否赶在沅娘临盆前返回军中,我尽量会快些;若是赶不回来,圣上和皇贵妃都在宫中,他们会代我好生照拂沅娘,沅娘和孩子,都会平安的。“
话毕,在她的额头落下一个恋恋不舍的吻,转过身,大步离开。
军队以每日百里的速度行军,于十余日后抵达被围困近二十日的塑州,仅用了短短数日便解成功去塑州之困,北上夺回寰州城中被劫掠走的牛羊物资,壮丁女郎。
与此同时,两殿司的指挥使来到紫宸殿向陆渊复命,坐实了崔氏一族与明州、广州市舶司皆由私下往来,借着供养宗室的由头敛财走.私,招兵买马。
崔氏家主以清流世家自居,看似不屑于结党营私,操弄权术,实则早在暗地里做出积累了大量钱
财,并在沿海一带扩充势力,或许朝中也已有不少被他用重金收买的官员。
如今燕云尚有战事,太子未归,陆渊不欲在这时候打草惊蛇,暂且按下不表;然而仅仅两日后,崔氏那处就已听到了风吹草动。
及至九月,秋高气爽,沈沅槿抚着孕肚在庭中闲步,至多再有半个月她就要临盆,岚翠等人几乎每日都形影不离地跟在她身边。
沈蕴姝不放心她一个人呆在东宫,特意去向陆渊讨了恩典,要接她来拾翠殿中待产,请陆渊暂时先住在他自己的紫宸殿中。
陆渊对沈蕴姝有求必应,何况他亲口向大郎承诺过会照拂于她,旋即应允她的请求,特意交代她不必大张旗鼓,更不必提前告知皇后。
沈蕴姝便是再没心眼,当下听陆渊如此说,再联想到她们姑侄曾无端被人接二连三地针对,又岂会毫无察觉,忙不迭认真点头,叫云香云意明日一早领着几个妥当的宫人去办此事。
云州。陆镇北上追回契丹掠走的人和物,连夜赶回城中,忍着疲惫安抚过军民,于晌午方拖着疲乏的身子回到房中安歇。
次日晨间,沈沅槿用过早膳,正用清水漱口,云香面带浅笑地踏进殿中,屈膝施过一礼,恭敬道:“太子妃,皇贵妃特意差遣婢子过来接您去拾翠殿中待产,皇贵妃还说,圣上这段时日都会在紫宸殿,拾翠殿里就只有您和她,还有永穆阿煦。”
她一个人在东宫里的确没什么意思,何况又是沈蕴姝的一片心意,沈沅槿忙让宫人去将她常用的一些细软收拾出来,乘坐步撵前往拾翠殿。
未确保安全,黄门按照吩咐走宽阔大道,脚下的步子迈得极稳,行得极慢,但在走到一处长街时,忽有一个抬撵的黄门被什么东西滑了脚,只听“哎呦”一声,整个人直往地上倒,后方的两人乱了节奏,一时未及反应过来,便也跟着脚步不稳。
“太子妃。”云香眼疾手快,三五个箭步来到步撵边护住受了颠簸的沈沅槿,没让她从步撵上坠下来。
沈沅槿只感到肚子一阵剧烈的抽痛,一手撑在坐垫上,一手抚上孕肚,顿时疼得脸色苍白。
云香见过沈蕴姝两次临盆,见此情形,立时便判断出沈沅槿这是如何了,扬声吩咐身侧的宫人道:“不好,太子妃瞧着约莫是要生了,速速去找抬人的架子来,再去请太医和稳婆到拾翠殿去。”
此间离拾翠殿已经不远,宫人寻来抬人的架子,一路小跑着守在边上,总算没再出现意外。
沈沅槿这胎虽不比沈蕴姝的大,但因是头一胎,她的身子又瘦削怯弱,大半个下晌过去,也不过将将开了三指。
稳婆教她如何呼吸,沈蕴姝则是握住她的手安慰她,陪着她,将近三更天时,方开了三指。
“太子妃再用些力,老身已经能看到孩子的头了。”
用力,沈沅槿头一次有种听不懂话的感觉,她只觉得自己浑身上下没有一次不痛,根本无法再发任何力,早已痛到连哭的力气都没有了。
云香将岚翠和琼芳支出殿外去熬煮参汤和红糖水,她则给沈沅槿擦汗喂水,待岚翠送来参汤,又叫她们帮着去水房烧水端盆。
岚翠虽还能在外头时不时地听见沈沅槿的哭声,可就是觉得有何处不对劲,但因众人都忙成一团,她也有事情要做,是以并未深想,很快便又忙碌起来。
此时,远在云州城外的陆镇有些失眠,他的身体因为连日的作战劳累早已疲乏不堪,然而今夜不知怎的,一整日都有些心神难安,茶饭不思,满脑子都是沈沅槿是否安好。
陆镇暗自合计若是快马加鞭,应当能赶在沈沅槿临盆前返回宫中,他越是这样想,就越是想要领一队人马先行回去,让副将领着兵马用正常的行军速度回京。
他正想着,忽听见一道几不可闻的悉索声。他经历过的刺杀没有十次也有八次,立时竖起耳朵变得警觉起来,在那黑衣人靠近之时,以迅雷之势立起身抵挡杀招,赤手空拳地与那黑衣人的缠斗,扬声高呼:“来人,有刺客!”
黑衣人远不止一人,陆镇还未摸到床榻边的长剑,便又两人朝他袭来,陆镇忙屈膝躲开,右手向后取来长剑,拔剑挥向离他最近的一个黑衣人,生生砍去他的一条胳膊。
“保护太子殿下!”王副将的话音还未落下,匆忙赶来的士兵便接二连三地冲进屋中,两股人立时打斗起来。
那些黑衣人中有一个首领的功夫着实不俗,加之有旁人的协助,虽未能伤及陆镇的性命,到底叫他的手臂负了伤,鲜血泊泊而出。
陆镇没来由地一阵心慌,当下令人留两三个活口后,心神不宁地呆坐回凌乱的矮塌上,却是连按住伤口止血也不知道了,还是王副将那巾子包好了他的伤口,令人去请军医过来。
沈蕴姝曾经住过的产房中,喝过参汤的沈沅槿恢复了些力气,年老的产婆见孩子久不出来,便让还未站立位生产。
黎明破晓时分,孩子方出来大半,至辰时天光大亮,一道洪亮的婴孩啼哭声从稳婆的双手间传出。
“皇贵妃,是个小郡主,太子妃生了个小郡主,母……”女字还未出口,云香便叫乳母抱了孩子出去给皇贵妃看看,又说两位稳婆忙碌一日辛苦了,让她二人去外头吃茶歇上一歇,独她和云香和女医留在殿中。
“不好了,太子妃血崩了!”云香惊呼一声,沈蕴姝顿时做出一副惊慌失措的模样,再无心去看孩子,以人多挥会影响女医为由,独自进入产房。
第81章
时值深秋,
秋风吹落枝头枯黄的树叶,坠至泥地上,短短一夜便铺了满地;拾翠殿的宫人皆因太子妃“血崩”一事忧心忡忡,
无人扫去那些落叶。
沈蕴姝命云香云意守在门边,她则走到床沿处坐下,压低声询问沈沅槿道:“三娘可要看一看孩子?”
既然已经做出了要视这个孩子从不曾存在过的决定,还是不见的好;她是陆镇的亲生女儿,
会被封为郡主,将来陆镇继位,她还会是公主,
她所能享受的到荣华富贵,
哪怕是出身权贵之家的女郎亦无法企及的。
是以沈沅槿仅仅犹豫片刻,
旋即狠心摇头:“不必,姑母,未免夜长梦多,
我只想尽快出宫。”
沈蕴姝是从鬼门关里走过两回的人,这会子实在有些担心沈沅槿的身子,不由蹙起眉心,
“圣上已经安排好一切,并在城外为你安排好暂时藏身的地方,只是妇人生产后的头一月里都不能吹风,
我担心你出宫的过程会受凉,落下病根。”
“出宫之时,姑母叫人用被子将我裹严实,那风透不进来,
便不会受凉了。”沈沅槿启唇宽慰她一番,真心诚意地道:“姑母的恩情,
三娘此生怕是很难偿还,唯有来生再报。”
“傻孩子,我们姑侄之间,说什么报不报恩情的话。”沈蕴姝一面强忍着鼻尖的酸涩与人说话,一面从怀里取出一方裹着什么小东西的巾子,接着宝贝般地将那东西凑到沈沅槿的眼前让她看,“这枚药是圣人特意命人从西南边陲寻来的,服下后的十二个内可以让人陷入昏睡,呼吸、脉象都几近于无,只等太子素日里惯用的张太医等人也来诊过脉确认太子妃“殁”了,七日后下葬,太子回来后,即便再如何不愿相信也不得不信了。”
沈蕴姝说到此处,凝眸注视着沈沅槿,再次询问她是否执意要离宫。
这一次,沈沅槿没有丝毫的犹豫,淡然地伸手接过那枚药丸,认真点头,“我想好了,姑母,这偌大的大明宫于我而言与困住我牢笼的并无分分别,我如今只想快些逃离这座牢笼,去过自己想要的日子。”
“好。”沈蕴姝将盛有清水的碗盏递给她服用假死药,语重心长地道:“只要三娘都能过得幸福开怀,哪怕你我姑侄天各一方,我亦会为你感到高兴。”
沈沅槿闻听此言,满脸感激和不舍,强撑着睡意道:“谢谢你,姑母,我定会好好活下去,必不会叫你的一番苦心付诸东流。”
“好孩子。”沈蕴姝垂首抚了抚沈沅槿被汗水和泪珠湿润的鬓发,克制着心中的不舍缓缓开口:“且服过药安心睡上一觉,等你醒来,便能得偿所愿,不再是太子妃了。”
“嗯。”沈沅槿勉强聚起一丝力气重重点头,“姑母多多保重,我会每日为你和永穆、阿煦祈祷,盼你们能够平安喜乐,顺遂无忧。”
说罢,将药丸放进嘴里,喝两口碗里的清水,咽下药丸,静静等待药效发作。
小半刻钟后,沈沅槿果真与刚刚“离世”的人一般无二。
女医过来仔细替陷入沉睡的沈沅槿诊过脉,确认不会露出任何破绽后,沈蕴姝眼里的泪一下子便滚落出来,“云香,即刻去请两位太医再来为太子妃诊治。”
云香心中紧张,“手忙脚乱”地领了命,退出产房便往太医署而去。
不多时,张、王二位太医气喘吁吁地赶来拾翠殿,进到产房后便被一股血腥味和沉闷的气氛所笼罩,放下药箱跪到床边,他二人诊断完,商议一番后,一致得出太子妃已经离世,再无力回天的结论,并将其禀告沈蕴姝。
话音落下,沈蕴姝和云香云意两个立时哭出声来,唤来宫人送女医和两位太医出去,旋即公布太子妃薨逝的消息。
岚翠和琼芳等人惊闻噩耗,忙不迭踏足产房,待看见沈沅槿面色苍白、了无生气地躺在床上一动不动,便又拿食指探了探她的鼻息,果真感受不到半分气息。
“太子妃...”岚翠的眼泪不受控制地往下掉,伏在她身上哭了一阵子,沈蕴姝便叫她起开身,哽咽着道:“如今能做的唯有早些让太子妃入土为安了。”
沈蕴姝说完,便叫岚翠和琼芳二人帮着云香她们料理沈沅槿的后事,不过短短小半日过后,就在东宫设下灵堂。
彼时,长安城外一座环境清幽的别业里,沈沅槿从宫中的被褥里醒转过来,约莫是睡得太久的缘故,眼皮太沉,良久后方徐徐睁开,待看清此间的一切后,一道颇具英气的女声便传入耳中,“娘子,你醒了,来人,快些送热水和清粥进来。“
“你是?”沈沅槿询问眼前之人的身份。
床边的女郎答话道:“婢子名唤紫苑,会些拳脚功夫,奉圣上之命照顾娘子,此处很安全,接下来的一个月娘子安心在这里养好身体;空白的过所和户籍也已准备妥当,届时,娘子想去何处都可。”
圣上。沈沅槿听到这两个字,纵然从前对他颇有微词,这会子也都一笔勾销了,从今往后,那座皇城里的人,除开姑母和永穆、阿煦外,她都要通通忘却,开启全新的生活。
东宫里,太子妃的丧仪有条不紊地进行,众人眼中,皇贵妃对这位内侄女当真感情甚笃,每日过来上香都哭得极为伤心,她身边的宫人好一阵劝才堪堪收回些眼泪,回宫歇下。
出殡后的第三日,陆镇领一小队人马快马加鞭返回长安,然而在面见陆渊汇报军情之时,明显能感觉到他的情绪不对,正欲问上一句,就听陆渊声线低沉地道:“太子妃诞下一位小郡主后,难产亡故,大郎节哀。”
陆镇听到小郡主三个字先是感到激动幸福,待听到后面四个字,顿时如坠冰窟,惊得呆愣在那里,无论如何也不肯相信自己听到的。
沅娘是他生命中最为重要的人,他根本不敢设想没有她的生活;节哀,身边没了她,让他如何节哀。
“不,阿耶,你是骗我的对不对?”陆镇眼眶湿润一片,忍着心疼转身就走,“我要回去,我要回去见沅娘,她等了我这么久,一定也想我了。”
陆渊跟到殿外,递给贴身侍奉的内侍一眼,那内侍旋即会意,忙跟上前去。
陆镇怀着希冀一句行色匆匆地来到少阳院,还未踏进殿门就开始呼唤沈沅槿,“沅娘,我回来了,你还在的对不对?”
时间一息又一息地过去,回应他的只有微弱的风声,宫人们在庭中跪了一地,良久后方有一人颤巍巍地道:“太子殿下,太子妃她已经离世了……”
不,不会的,他离开的那日,她明明还好好的,亲口答应他会等他回来的。陆镇遍寻不到沈沅槿,哪怕这已是第二个告他沅娘离世的人,一时间还是觉得难以接受,红着眼眶看向跪在地上的岚翠,“你素日在太子妃跟前贴身伺候,你来告诉孤,太子妃究竟去了何处。”
岚翠不敢看他,将头埋得很低,她心中伤怀,加之害怕陆镇,不免话音沉沉,“回太子殿下的话,太子妃亡故后,奴婢也曾探过太子妃的鼻息,太子妃的确没了气息;太子殿下若不信婢子的话,还可去问为太子妃安胎的张太医,那日便是他与王太医确认了太子妃的薨逝。”
陆镇唤来人,压抑着心内的恐惧和不安,面沉如水地道:“速去请太子妃生产那日的女医和太医来东宫问话。”
一时三人俱来,陆镇问及那日的情形。
女医一口咬定太子妃在生产后突发急症,血崩而亡,张太医和王太医亦出言证实了太子妃确无任何生命迹象,已然离世不假。
“不,不会的,沅娘她不会死的。”陆镇仿佛一下子被抽干了所有的力气,挣扎着从罗汉床上站起身来。
张内侍见他身形摇晃,忙上前搀扶住他,却又被他一把推开,脚步虚浮地往外走,嘴里喃喃自语,“不,我要去找沅娘,你们一定都是骗孤的,她不会死……”
“殿下。”张内侍拦不住他,只能跪到他身前,挡住他的去路,冒死进言:“太子殿下,太子妃亡故多日,三日前便已下葬;郡主还未足月,万万不能再失去阿耶的疼爱,万望殿下顾及自身,早些振作起来。”
离世,亡故。陆镇当真厌恶极了这两个词汇,刚要开口让张内侍滚开,却是喉头一热,生生吐出一口鲜血,接着眼前一黑,昏厥在地。
众人见状,着急忙慌地抬人上床,张太医临危不乱地诊完脉,开了方子让去熬药。
张内侍亲自盯着人抓药熬煮,熬好后装碗送进殿中,服侍陆镇喝下汤药后,又叫人去紫宸殿告知圣上太子吐血之事,这才得以歇上片刻。
陆渊来时,陆镇尚处在昏睡之中,陆渊问过他的病情,得知乃是连日奔波劳累后惊闻噩耗悲伤过度所致,并无大碍,这才松一口气,略坐一会儿便离了东宫,去拾翠殿安寝。
沈蕴姝从他嘴里得知陆镇悲痛到吐了一口血,同情之余,亦觉解气,心道早知今日何必当初,他今日所承受的痛苦,相比起三娘这数百个日日夜夜所经受的,又算得了什么。
陆镇这一觉直睡到翌日上晌,惊醒后嘴里还在念叨着“沅娘别走”四个字。
值守的宫人见状,惊喜道:“太子殿下醒了。”又见他嘴唇干燥,忙要去倒水来与他喝。
“站住。”陆镇不让人走,喘着粗气道:“太子妃在何处?孤要见太子妃。”
那宫人不敢贸然出言刺激他,“奴婢这就去找。”
陆镇将宫人的话听进心里,自我安慰沅娘必定还好端端地活着,昨日的一切不过是一场噩梦;然而他左等右等,没等来沈沅槿,只有满桌丰盛的早膳。
“太子妃究竟去了何处?”陆镇无视那些吃食,皱起眉心又问一遍。
宫人支支吾吾答不出来,气氛正胶着间,忽听门轴转动发出一道低沉的吱呀声,张内侍领着乳母怀抱一个女婴步入殿中。
“太子殿下还未见过小郡主罢。”张内侍说着话,回首看身后的乳母一眼,示意她将孩子抱给陆镇看。
襁褓内的女婴生得白净清秀,一双水灵灵的桃花眼像极了沈沅槿,细弯的眉毛亦是随了沈沅槿的。
陆镇不过盯着那孩子看了数息,便又开始喃喃自语,“沅娘生了孩子,此时必定在她的殿中坐月静养。”
一面说,一面不管不顾地穿上鞋子,胡乱披了外袍就往沈沅槿平日里起居的宫殿而去,他这厢火急火燎地进到殿中,瞧见的仍是空荡荡的房间,床帐下亦是空无一人。
“沅娘。”陆镇心中意识到昨日发生的一切都不是梦,却还是用哀求的语气唤她,“你出来,莫要再躲着我,我想你,我不能没有你,你出来看一看我可好?”
张内侍和众多宫人跟到殿外,并不敢贸然进去,只乌压压地立在檐下侯着。
陆镇遍寻无果,一颗心痛苦到了极点,他拖着沉重的身子一步步挪到殿门口,看着张内侍齐齐朝他跪下后,红着眼质问:“说,是不是你们将太子妃藏起来了?”
太子这是疯了不成。年纪尚轻的宫人吓得大气也不敢出,更遑论出言答话,好在为首的张内侍是经历过大风大浪的,镇定自若地据实相告:“老奴惶恐,奴婢等岂有那样的胆子。太子妃亡故,丧仪由礼部操持,送葬当日,圣上,皇后,皇贵妃与永穆公主俱在。”
未料陆镇听他说完,非但没有恢复理智冷静下来,反扬声让人去备马。
常言道活要见人死要见尸,他们既然都说沅娘不在了,他便要亲眼看看,沅娘是否真的气息全无了。
“太子妃葬在何处?”陆镇高声喝问。
张内侍心道事态不妙,答完陵墓的大致位置后,微微偏头斜眼递给徒弟一个眼色,随即跟着陆镇一道出宫引路。
陆渊听人来报说是东宫的黄门求见,暂且搁下手中朱笔,待人进来,询问是否是太子一时难以接受太子妃离世的消息,做了什么出格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