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赶上曾迩吃早饭,她都会走过去狠狠拽拉窗帘,屋里暗得发闷,她把馒头整个塞进嘴里,出门上班。让曾迩高兴的是今天等电梯又碰到王多萝。
她们住对门,这个塔楼一层住着六户人家,只有她们两家住在一个把脚处,有一道沉重的防火门隔着另一处四户人家。
王多萝家两室一厅,是百平米的户型,曾迩的租房是一居,不到六十平米。
能和王多萝认识要感谢她的婆婆,曾迩怕她,见面叫她汪阿姨。
汪阿姨性格火爆,因为曾迩在门口暂时堆放垃圾,敲门理论。
曾迩见过很多这样凶的女人。
汪阿姨满头的卷发长了一截,发根全白,吊眼——年轻时应该是双眼皮,年纪大了,眼皮耷拉下来,看上去是一双三角形的吊眼,眼珠子发亮,发着要吃人的凶光。
她穿着红色毛开衫,里面是磨出毛来的肉色保暖衣,上下打量眼前这个花哨的女人,双手掐在腰上站在那里,像个大写的字母
A。
她是本地人,腔调浓厚,一听便知,那可能是她可以更加嚣张的一个原因。
“姑娘,年纪不大就活得这么邋遢可不行,垃圾放在这儿,都是细菌病毒。我们家还有孩子呢!以后可不准这样了,听见没?听见没?”
曾迩只听见那两声“听见没?”,格外刺耳,气得抓紧裤角。
那是曾迩的习惯,从小就是这样。生气忍耐的时候,她的双手不由自主地抓向侧面的裤角。
曾迩没有和老太太起冲突,她笑着说:“阿姨,我知道了,下回不会了,您别生气。”
汪老太太一听,这是个识相的女人,即便曾迩打扮浓烈,衣服新潮裸露。
她不再瞪眼睛了,双手从腰上撤下来,“知道就好,赶紧收拾了吧。”
从那之后,曾迩见到汪老太太都打招呼,“阿姨,您出去啊!”
汪老太太刚开始还是看不惯曾迩流里流气的打扮,掉着眼睛瞅她,久了也就慢慢好了,她会嗯一声,甩头走过去。再后来,她问她叫什么,她说:“我叫曾迩。”
汪老太太看这女人还算和顺,又是邻居,抬头不见低头见的,便也给她加了个称呼,叫她小曾。
汪老太太有个习惯,下午的时候习惯把家门大敞着,里面有一层铁架子的防盗门关着通风。
曾迩在家的时候,便常常能听见她们家里的动静。汪老太太经常在家吆喝,跟自己的儿子,儿媳,包括孙女。那儿媳便是王多萝。
王多萝是个内敛的性子,南方女人,个子不高,身材细瘦。
曾迩之前总是在门口,或是电梯里碰见王多萝。第一次见到王多萝,曾迩便知这是个什么样的女人。
那天王多萝穿着条蓝色牛仔裤,白色带英文字母的
T
恤,白色某知名品牌的运动鞋,一个粉色皮革的单肩包,大大的
C
字
logo,挎在肩上,包身半抱在怀里。
她黑色触肩的中长发,仔细地别在耳后。五官俊俏,只是不施胭脂,薄薄的嘴唇泛白,脸色有些暗黄。
曾迩走过去,高跟鞋落在瓷砖地面上,响亮得恼人。她走到电梯前,和王多萝并排等。她比王多萝高一头,长腿和超短热裤,低胸黑色贴衫,外加烈焰红唇。
曾迩伸手又按了两下亮着的电梯按钮,数字从
20
慢慢往下跳,她涂着黄金亮片甲油的手指又伸出去,不耐烦地按动几次。
她们谁也没有跟谁说话。
后来汪老太太走过来坐电梯,王多萝赶紧打招呼,“妈,您去遛弯啊?”
“是啊。你带好钥匙了吧,我晚上去朋友家打牌,回来得晚。”
“我带着了,您放心。”
“小曾啊,这是上班去?”汪老太太一回头,快速上下扫描曾迩。
“是啊,汪阿姨您今天气色真好。”
“这是我儿媳妇,在有名的国企上班,能干着呢。”汪老太太和所有老人一样,禁不住向外炫耀子女,那是他们活着最大的乐意,比较更是他们胸口倒着的最重要的一口气。
“你好,我叫曾迩,咱们住对门。”曾迩先开了口,这对她来说是件容易的事情。那些无心的热情和看似走心的客套,是她行走人生的必杀技,更高端的也有,例如哭着就笑了,笑着就哭起来。人前人后,判若两人。
王多萝有些不好意思,看了曾迩一眼,嘴微微上扬一下,点了个头。
她们就是那样认识的。
后来她们时常在门口碰见,一起上了电梯,然后各走各的。在小区里也碰见过,楼下超市里也碰见。之后一起会走到小区门口,各走各的;一起走到地铁,各有各的;最后会约着一起出门上班,走到地铁站,顺路再坐上几站。
曾迩知道王多萝怎么看她,她从王多萝忽闪忽闪的清透的大眼睛里就知道。
王多萝像看热闹一样看曾迩,她会想曾迩怎么穿成这样,粉红的高跟鞋怎么能穿出来?
露着肚脐的衣服不会招风拉肚子吗?
眼影画得那么浓多像不正经的女人?
可是王多萝从来不对曾迩说出任何质疑的语言,她说话声音很小,曾迩常常听不清楚,不像曾迩,说着说着就大笑起来,嗓门大了自己也不知道。那时王多萝会把手指贴嘴唇上,嘘!
曾迩马上注意起来,对着她笑嘻嘻的。
那天汪老太太又打开门通风换气,曾迩在屋子里听到那门嘭地撞到墙面的声音,然后安静下来。
过了很久,他们家屋里的某扇门被摔响,之后就是汪老太太吼叫:“别以为我不知道,进了我家门,你要懂分寸,生不了儿子也就算了。”
汪老太太吼着走到大门处的样子,用力关上了通风的大门。
2
母亲的出走
曾迩心想,有这样的凶婆婆太可怜了。
她想起自己前夫的妈,至少那个老太太不骂人,生气了最多瞪着你哼一声。
就是那样她的日子也过得喘不上气来,在老太太眼里,她做什么都是错。
曾迩同情王多萝。
她们两个在一起时,王多萝话不多,偶尔说些单位的事,几句话下来会乐一下。
她笑起来有些扭捏,笑得特别开心的时候,声音压着不敢发出来,手挡在嘴唇上,身体前后扭动得厉害,像一只立起来的海虾。
遇到她婆婆时,她不笑了,没有板着脸,只是束缚着,维持着某种端庄。即使曾迩说些平时的俏皮话,她也只是严肃回应一下,直到婆婆离开。
好几次,曾迩在门口碰见王多萝,她手里握着家门钥匙,能听见她婆婆的河东狮吼,她踌躇在那里,脸部麻木,眼睛无神地盯着门把手叹气。
她看到曾迩会惊吓一下,然后挤个转瞬即逝的笑脸,匆忙打开家门进去。
曾迩心里都明白的,她似乎看到了过去的自己。
曾迩终于习惯了目前的生活。这个房子里有了些许的熟悉和记忆,还记得刚搬进来的时候,屋里有种嘴里嚼着生米的气味,不恶心,只是像卡在鼻腔里,咽不下口水的感觉。
还有就是对面那位老男人,光着身子,常年两条裤衩更换着走来走去的碍眼。
不过那老男人似乎从不向曾迩这边望,有两次曾迩躲在窗帘后面观察过,这让她可以忍受下去。
最难熬的还是夜里,曾迩害怕失眠,也害怕睡熟了。
失眠会想起从出生开始,那些乌黑吞噬人心的往事,每一件都让睡眠离开得更远。
睡得太熟,她便又回到那个梦里。做了几十年,翻来覆去只有两个版本。
都是那一个场景,白雪皑皑,冰天雪地,村里通向高速路口的雪地巷子里,那个女人喘着粗气,淌在雪地里往前走的背影。
她一直走,不回头。
可是回过头的时候,曾迩发现竟然是自己。
她会在惊吓中醒来,满头冷汗,泪流了满脸。
曾迩活到现在,从没有好好回忆过往事,那段无数次用烈性酒精反复浇灌,也无法稀释的痛苦回忆。
曾迩的父亲在她11岁那年做了场开颅手术。
母亲出走后便没了音…
曾迩心想,有这样的凶婆婆太可怜了。
她想起自己前夫的妈,至少那个老太太不骂人,生气了最多瞪着你哼一声。
就是那样她的日子也过得喘不上气来,在老太太眼里,她做什么都是错。
曾迩同情王多萝。
她们两个在一起时,王多萝话不多,偶尔说些单位的事,几句话下来会乐一下。
她笑起来有些扭捏,笑得特别开心的时候,声音压着不敢发出来,手挡在嘴唇上,身体前后扭动得厉害,像一只立起来的海虾。
遇到她婆婆时,她不笑了,没有板着脸,只是束缚着,维持着某种端庄。即使曾迩说些平时的俏皮话,她也只是严肃回应一下,直到婆婆离开。
好几次,曾迩在门口碰见王多萝,她手里握着家门钥匙,能听见她婆婆的河东狮吼,她踌躇在那里,脸部麻木,眼睛无神地盯着门把手叹气。
她看到曾迩会惊吓一下,然后挤个转瞬即逝的笑脸,匆忙打开家门进去。
曾迩心里都明白的,她似乎看到了过去的自己。
曾迩终于习惯了目前的生活。这个房子里有了些许的熟悉和记忆,还记得刚搬进来的时候,屋里有种嘴里嚼着生米的气味,不恶心,只是像卡在鼻腔里,咽不下口水的感觉。
还有就是对面那位老男人,光着身子,常年两条裤衩更换着走来走去的碍眼。
不过那老男人似乎从不向曾迩这边望,有两次曾迩躲在窗帘后面观察过,这让她可以忍受下去。
最难熬的还是夜里,曾迩害怕失眠,也害怕睡熟了。
失眠会想起从出生开始,那些乌黑吞噬人心的往事,每一件都让睡眠离开得更远。
睡得太熟,她便又回到那个梦里。做了几十年,翻来覆去只有两个版本。
都是那一个场景,白雪皑皑,冰天雪地,村里通向高速路口的雪地巷子里,那个女人喘着粗气,淌在雪地里往前走的背影。
她一直走,不回头。
可是回过头的时候,曾迩发现竟然是自己。
她会在惊吓中醒来,满头冷汗,泪流了满脸。
曾迩活到现在,从没有好好回忆过往事,那段无数次用烈性酒精反复浇灌,也无法稀释的痛苦回忆。
曾迩的父亲在她
11
岁那年做了场开颅手术。
母亲出走后便没了音信。曾迩不再上学,奶奶捡些矿泉水瓶和废纸箱卖钱。
父亲病倒时是个冬天,手术做完他在医院昏迷了两个月,花掉家里所有的钱后,母亲租了辆面包车把父亲拉回了家。之后父亲又昏迷了一个月,就是那个月还没有过完,母亲在一个天还黑着的清晨离开了。
那天曾迩醒来看到枕边有个纸条,里面卷着几张十块的纸币。纸条上写着:
不用找我,好好长大。
——你妈
曾迩拿着那卷钱和纸条,没有跟奶奶言声,就坐在窗户边等。
中午太阳很好,房檐上的冰溜子开始融化往下滴水,那水落到地面上发出嗒嗒的声响,她知道晚上的时候估计在地上又冻成一块凸起来的冰堆。出门时经常因为那光滑坚硬的冰堆滑倒,膝盖和屁股疼得冒火。
奶奶那天不停骂她是小祖宗,也不知道帮忙给父亲倒尿袋,奶奶弯着腰在灶前生火,熬出小米粥,喊曾迩给父亲鼻饲。
那时天边被红霞映得像火烧一样,看久了眼睛冒金光,屋里的老钟敲了好几下,曾迩抬头看了一眼,没动地方。
奶奶从灶前起身,哼唧着腰骨疼得不想活了,之后骂曾迩这样懒下去,将来吃不上饭。
反正一直骂骂咧咧,随后又咒骂自己不听使唤的身子骨,去里屋给父亲喂小米粥。
天终于黑了。窗户上爬了一截冰花,曾迩看着它们像扩散的病毒从涂着绿油漆窗框边缘开始,天黑的速度和冰花蔓延的速度有一种道不明的正向关联。
她在冰花形成的纹理图里,看到母亲出走的线路,她挎着那个鲜红色牛皮包走的,穿过飞雪破落的逼仄的小道,呢绒面儿的棉鞋在雪地上抛着坑走。
她怕家里人发现,都没有多带一件衣裳,她那条刚织好的深棕色毛裤,还搭在炕头的柜子上。
屋里点灯了,她才发现外面没有那么黑,可是点灯了,对于他们全家来说,夜晚便真的到来了。天黑了,意味着不必再等待。
那时曾迩真的憋不住了,她敞开了哭起来,那哭声像废弃了多年刚刚打着火的摩托车,一下一下地上劲儿,眼泪多得甩到了冰窗花上,她看着像玻璃漏了几个蜂窝式的窟窿。
奶奶吓得不轻,吼她:你是死了娘吗?
曾迩哭得更像着了魔,哭声点上火可以炸裂。
从那之后,曾迩再也没哭过。她没事就坐在那个窗边,窗户对着院子外面的大铁门,冬天玻璃冻结着厚厚的冰花,她就盯着外面晃过的影子打在冰窗花上的光线。
有一次她看着看着,就从炕上跳下来,出门,走出那扇松松垮垮,满是红黑色锈斑的铁门。
母亲应该就是那样走出去的,她回头看了半天,回过神来便跑出很远,她肯定是用那条灰白相间的厚毛线围巾包裹着头和脸颊,寒风吹过来,她便缩着头跑得更快。
她或许听见后面有人追赶,脚踩在雪地里咯吱咯吱的响声,她走得快,那声响急促慌乱,却没有停止过。
她后来没有回头看,或许是曾迩追来了,她的小脚走不快,走快了便要摔倒。可是她不会哭闹,她从小便乖实得很,不懂得哭闹,她只会趴倒在雪里用圆滚滚的黑眼睛哀求,她知道只要不去看她,她便一直趴在那里。
但后面的声音拖拉沉重,像重物在地上摩擦。难道孩子爸醒了,爬出来追着她。
她摇头,不会,她爸会骂人,会像疯子一样咒骂她,会用地上冻结的雪块,冻进土里的石头向她投掷,直到打中她的头,看到血浆洒出来。
之后他笑成一团,像条饥寒交迫的野狗。
曾迩走在出村那条小道上,地面的雪结结实实被来回的人踩成光滑的平面,零星还有些脚印的形状,她猜测那是否是母亲的脚印。她将自己的脚凑上去比对,那不是母亲的脚印,那只是个和自己差不多大的孩子的脚印。
曾迩走到村口尽头,一条通往高速路的马路,那里有一个公交站牌,上面落了一层雪,看不清上面红色和黑色的字。
母亲应该就是坐着那辆车走了,或许那天,她刚好错过,那辆车刚刚从站牌那里踩了油门,母亲冲出去追赶,但她没有出声大叫,她怕曾迩,或者昏迷的父亲,或者年迈的奶奶听到。
她知道他们都一直看着她,眼睛睁开着,一米左右的距离,没有表情,没有怨恨,她的余生都会装作看不见。
曾迩最多走到那里,她没有钱,上不去公交车,她胆子小,看不得高速路上飞驰而过的车。她还得走回去,走回家。
屋里充斥着屎臭味,奶奶躺在离灶口最近的炕头上,盯着发黑的墙面自言自语。那个位置是整个火炕温度最高的位置,奶奶顽固的腰痛只有在那里才能失去知觉,她才可以平静地说很多话。
不是说给曾迩的,她是说给老天爷的,她说结婚做的那件的确良的花衬衣肯定是被弟媳妇偷走的,当时就应该去她家里翻出来,痛骂她一顿。
老头生病那年生日就不该省去,炖一锅肉总是要的,这样他走的时候还能胖点,看着没那么揪心。
后来奶奶哭了,她捶打那面墙,反复哭嚎着可惜了我的儿,可惜了我的儿。
曾迩进里屋给父亲清理屎便,她先撕开两小块手纸,搓成两个条状,插到两个鼻孔里。端来一盆水,她将父亲身体侧起来,那需要她使出全身的力气,用力过猛的时候还会把自己的屁憋出来两个。她忍住干呕,忍不住的时候真的呕吐出来,然后继续收拾。
父亲眼睛半睁着,从嘴里发出类似轰隆的声音,那都是无意识的状态。大夫说,父亲这种昏迷状态越久,越可能无法苏醒。
父亲生病后,曾迩上三年级,母亲出走后,奶奶说先不要上学了。曾迩说我要上学,奶奶说你要是上学,我就撞死在墙上。
曾迩没有去上学。白天她要照顾父亲,奶奶去捡废品。家里申请了低保户,全家人靠那一点点钱来支撑,吃饭都成了问题。
奶奶捡废品换来的钱也只够给父亲换尿管,奶奶年纪大了,越来越走不动了,中午她包着两个馒头出去,晚上回来都要瘫倒在炕上,和老天再说上半个钟头的话,再捶着墙头咒骂几句。
曾迩没事就坐在窗前的炕头,往外瞅。
日头从早上投射进来,落在她的棉袄上,不久便暖烘烘的,那光新鲜灿烂,有某种振奋欣喜的能量,似乎从没有什么悲伤发生过,一切都是崭新的,是有希望的。
太阳的光芒和热量,太阳的遥远和不足为奇,太阳不会变化,太阳不会生病,太阳不会离去,太阳不会抛弃。
早上的光,那短短的时间,是曾迩一日的期盼。中午的光热烈,玻璃上的冰花融化成水,顺着流成汤,有些流到墙壁上,再流到连接墙壁的炕头上。
曾迩有时没注意,便一屁股坐上去,棉裤湿了一个圆圈,她会学奶奶的样子咒骂,挨千刀的,弄湿我的裤子,挨千刀的,弄湿我的裤子。
曾迩最怕黄昏那时的光,玻璃开始被冰花蔓延了薄薄一层,模糊地看到那没有多少温度的黄色光晕。
屋子里黑下来,那时不能开灯,曾迩常常在那落日后黄色光晕里看到оазис那个抓着红色牛皮包的女人,围着灰白毛围巾,脸被围裹住,只露出黑发的头顶,从嘴里飘出来的白色哈气,被光染成黄色的白色哈气,不断消散了的哈气,重新形成的武装着逃亡的白色哈气。
那个女人,带着那团冷漠的哈气随着落日余晖远去。
3
大叔
奶奶回来了。曾迩叫了一声奶奶,以往奶奶不会搭理,径直走到炕头倒下。
那天奶奶应了一声,走进门,后面跟着个男人,那男人应该是刚从工地过来,满身泥浆,头发上也是,毛躁油黑的头发好像从来没有梳理过,头顶部分打结得厉害,刘海长得挡住一只眼睛,脸上也挂着泥浆,另一只眼睛炯亮。
“叫大叔,以后住你爸那屋,一会儿把你爸抬出来,咱们都在大屋过。”
那是奶奶在路上找来的租户,加上租金,至少全家生活费有了。
父亲在大叔的帮助下,被抬出了里屋。
那原来是父母的房间,墙上挂着他们的结婚照片,母亲涂着红嘴唇,盘头上插着一朵红花,父亲穿着深色西装和白衬衫,样子有些威武。
屋子里留着发酵了的尿屎气味,那个男人提着棉被和毛毯的打卷行李,还有用绳子绑着,透明塑料袋裹起来的一捆书走进去,关上了门。
那被子还算干净,没有泛黄发黑,边角处有白色棉花露出来。
晚上,挨着灶坑的炕头睡着奶奶,曾迩睡在中间,炕头另一个靠墙的边角放着父亲。
“奶奶!”
“嗯。”奶奶一直因腰腿的疼痛呻吟,听到曾迩叫她,有些不耐烦。
“我怕那个来家里的男人。”
“怕什么?人家是也是乡下人,从外地过来给县上盖房子的。”
“他白天也在家吗?”
“听他说有时候上夜班,有时候白天出去干活。你个丫头,还想挺多。奶奶打听好了,知道他在哪个工地干活。”
曾迩希望那个男人天亮就出去干活。
奶奶疼痛的呻吟停下来的时候,她已经沉沉睡去。另一旁的父亲一直发出录音机搅带的声音,有时候他也会停下来。
曾迩在黑暗里也能看清屋子里的一切,前段时间她睡不着的时候还在祈祷父亲快点醒过来,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她忘记了这个愿望。
她的脑海里反复出现母亲出走到那条高速路之前回了头。她流泪,不敢哭出声,蒙上被子,牙齿咬住自己的拳头。
那晚她就那么睡去,第一次做了个梦,梦里风雪漫天,她穿着一件花棉袄奔跑,向着那个高速路的方向,喘着很重的粗气,寒气在眉毛和睫毛上结了霜,她的脚深陷在厚厚…
奶奶回来了。曾迩叫了一声奶奶,以往奶奶不会搭理,径直走到炕头倒下。
那天奶奶应了一声,走进门,后面跟着个男人,那男人应该是刚从工地过来,满身泥浆,头发上也是,毛躁油黑的头发好像从来没有梳理过,头顶部分打结得厉害,刘海长得挡住一只眼睛,脸上也挂着泥浆,另一只眼睛炯亮。
“叫大叔,以后住你爸那屋,一会儿把你爸抬出来,咱们都在大屋过。”
那是奶奶在路上找来的租户,加上租金,至少全家生活费有了。
父亲在大叔的帮助下,被抬出了里屋。
那原来是父母的房间,墙上挂着他们的结婚照片,母亲涂着红嘴唇,盘头上插着一朵红花,父亲穿着深色西装和白衬衫,样子有些威武。
屋子里留着发酵了的尿屎气味,那个男人提着棉被和毛毯的打卷行李,还有用绳子绑着,透明塑料袋裹起来的一捆书走进去,关上了门。
那被子还算干净,没有泛黄发黑,边角处有白色棉花露出来。
晚上,挨着灶坑的炕头睡着奶奶,曾迩睡在中间,炕头另一个靠墙的边角放着父亲。
“奶奶!”
“嗯。”奶奶一直因腰腿的疼痛呻吟,听到曾迩叫她,有些不耐烦。
“我怕那个来家里的男人。”
“怕什么?人家是也是乡下人,从外地过来给县上盖房子的。”
“他白天也在家吗?”
“听他说有时候上夜班,有时候白天出去干活。你个丫头,还想挺多。奶奶打听好了,知道他在哪个工地干活。”
曾迩希望那个男人天亮就出去干活。
奶奶疼痛的呻吟停下来的时候,她已经沉沉睡去。另一旁的父亲一直发出录音机搅带的声音,有时候他也会停下来。
曾迩在黑暗里也能看清屋子里的一切,前段时间她睡不着的时候还在祈祷父亲快点醒过来,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她忘记了这个愿望。
她的脑海里反复出现母亲出走到那条高速路之前回了头。她流泪,不敢哭出声,蒙上被子,牙齿咬住自己的拳头。
那晚她就那么睡去,第一次做了个梦,梦里风雪漫天,她穿着一件花棉袄奔跑,向着那个高速路的方向,喘着很重的粗气,寒气在眉毛和睫毛上结了霜,她的脚深陷在厚厚的雪地里,头也不回地奔跑。有人出现在她的正前面,她向左,那人便向左,她向右,那人便向右。
她抬头望向那个平视只能看到肩膀的人,他蜂窝杂乱的头发,身上布满泥浆。曾迩吓醒了,梦里出现了那个让她害怕的男人。
曾迩醒来时天也亮了,奶奶早已在厨房烧火,熬了一锅白粥,蒸了三五个土豆。
曾迩经过大屋时,看到房门紧紧关着,里面什么动静也没有。
奶奶吃了两口粥便出去捡废品了。
曾迩给父亲鼻饲喂粥,之后倒掉父亲身上插着的尿袋里尿液。
她出门口时,大屋房门开了,那个男人走出来。曾迩吓了一跳,差点将手上的尿壶掉在地上,那个男人望见她夸大的反应,本能地回到屋里关上房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