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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我不信,”沈方煜大喇喇地摊开手,“手机给我。”

    江叙横了他一眼。

    “不给就是拍了。”

    江叙沉默了片刻,把手机递给他,沈方煜拿过去点开相册看了看,一边翻一边笑道:“要拿到江医生的手机居然这么容易,你也不怕隐私泄露。”

    江叙用看智障的眼神看了沈方煜一眼,“别人拿我手机我又不会给。”

    沈方煜意味深长地“哦”了一声,“原来我在你心里这么特殊。”

    江叙懒得理他,沈方煜把手机还回去。

    “真没拍?”

    相册里并没有早餐的照片。

    “也行,”他说:“那我明天亲眼盯着你吃。”

    要表达他对江叙的毫无杂念,就从天天监督江叙吃早饭开始。

    江叙无语道:“你这么喜欢监督别人你干脆辞职去看守所吧。”

    “那也得等你先把胃养好,”沈方煜拎起他喝了一半的汤,“都凉了,我给你拿去休息室热一热,你一会儿过去吃吧。”

    “等等——”

    沈方煜看了一眼出声的马浩,“哦,你还在这儿啊。”

    “我……”

    这已经是马浩第三回

    来江叙办公室了,之前每次过来江叙都不在,不是说在手术室就是说去开会了,听着这两人的对话,马浩生怕江叙又一走就消失不见,舌头也利落了,也顾不得面子和尴尬了,忙抢白道:

    “我来是想请江医生给我老婆做手术。江医生,你一定要救救我老婆,那个邵医生,她是个女医生,他们都说男医生动手术比女医生强,我之前没想到您那么厉害,您行行好,给我老婆做手术吧,我就这么一个老婆,我是真不放心让邵医生给她动手术啊!”

    他之前听蔡大姐排除了于桑,就以为邵乐是要给阮秀芳做手术的医生。

    这段话里误解太多,江叙正要出口解释,沈方煜先开口了,“一边要跟江叙动手,一边又要他给你动手术,你还真是有意思。”

    他撂下汤,言语里带上了几分火气。

    “给你老婆看诊检查的不能是男医生,做高难度手术的又不能是女医生,职场性别歧视那一套说辞可真是让你给玩儿明白了。”

    他说得不留情面,刻薄里带着几分嘲讽,说完马浩的脸登时就红了,结结巴巴半晌,才道:“之前是我的错,我不应该……不应该……”

    马浩被保安制住之后,他为什么医闹的原因就在妇产科传了个遍,沈方煜也知道马浩之所以发疯是因为他觉得江叙是个男医生,不该看妇科,觉得他对自家老婆心怀不轨。

    这样的歧视在妇产科屡见不鲜,在他和江叙实习的时候更是受了很多白眼,不过大多数情况下,他都能理解患者有自己的考虑,但是马浩只是患者家属,在患者都认可的情况下闹事,还闹得那么过分,实在是让他看不过去,忍不住就奚落了几句。

    说完他才发现,江叙扯了扯他的袖子,微微摇了摇头。

    沈方煜的神色微妙地动了动。

    “你放心,只要你们配合治疗,你妻子的手术一定是我来主刀,你不放心,可以去找崔主任确认。”

    江叙对马浩说:“另外,阮女士的肿瘤分期情况比较理想,我晚点会去病房跟你们讨论一下手术术式,尽可能早点安排。”

    他脸上不像邵乐对阮秀芳那样,带着同情和不知如何安慰的神色,江叙的口吻很平静,可他公事公办的语气,却莫名让马浩心里有了点儿底气,就像是一直悬在空中的心终于堪堪碰着了一点儿地。

    沈方煜不知道阮秀芳的病情,听到“肿瘤分期”四个字,沈方煜看了江叙一眼,后知后觉地明白了江叙为什么制止他继续说下去。

    马浩的妻子确诊了宫颈癌,他看起来是真情实意地受了打击,办公室的白色灯光打在他头顶,也不知道是不是错觉,白头发都像是比昨天多了不少。

    江叙从他的头顶收回目光,“没什么事就回病房陪你爱人吧,她现在需要你。”

    虽然沈方煜那几句话说得江叙挺痛快,但也没必要再火上浇油了。

    “那,医生……”马浩小心翼翼地问:“我老婆还能活多久啊?”

    “预后好不复发的话,和正常人没有区别的。”江叙评价道:“小手术。”

    宫颈癌早期或许对病人而言听起来吓人,可济华每天收诊无数病人,大部分都是来自全国各地的疑难杂症,相比之下,阮秀芳的情况确实只能称得上是“小手术”。

    “真的吗?”马浩将信将疑地望向江叙,虽然听了蔡大姐的乐观发言,可他还是心里打鼓,毕竟有蔡大姐这样看起来生龙活虎的癌症患者,可也有无数人说癌症是治不好的。

    “我听说……癌症不是绝症吗?我们楼上那个姑姑就是癌症走的,查出来没到三个月就走了。”他越说声音越小,像是害怕把自己的老婆的命也给说没了似的。

    “预后和分期分型有关,你妻子检查得及时,算是不幸中的万幸了。”

    受到各种电视剧的渲染和影响,很多人都会把癌症和绝症画上等号,在生活中更是谈癌色变,然而事实上,并非所有的癌症都不能治疗,查出来的越早,救治的希望就越大,五年生存率也会更高。

    虽然也有运气的成分在,但多数情况下,像阮秀芳这样的早期病例预后都不错。

    “那你……不会记我的仇吧。”马浩问:“你会好好给我老婆做手术的吧。”

    江叙:“……”

    “行了,”沈方煜说:“你要是不想让他记你的仇就少跟他面前晃悠,江医生没那么多时间跟你在这儿掰扯。”

    说着他直接连劝带撵地把马浩送出了办公室,结果门刚一关上,马浩又推开门,正正经经地对着江叙鞠了一躬,神色郑重道:“江医生,我老婆就交给你了。”

    听说他今天在检查室大哭了一场在他老婆面前忏悔,吵得其他患者疯狂投诉,江叙扫了一眼他离开的背影,又把目光收回到已经凉透的汤上。

    迟来的深情总是让人觉得遗憾,所幸阮秀芳还有余生能等他弥补。

    “你这人啊……看着冷冰冰的不好打交道,”沈方煜绕到他身边,“没想到还挺心软。”

    江叙没说话。

    “不过心软也得交罚款。”沈方煜把一张黄色的A4纸拍在江叙面前。

    江叙看了看那张A4纸,脸上闪过一团黑线。

    “刚从行政处过来,小郭姐让我给江医生捎张罚单,顺便盛情邀请你去看看布告栏。”

    A医大附属济华医院妇产科的公告栏上,极其同步地贴着两张告示书,江叙和沈方煜一左一右,端详着布告栏上一左一右的自己。

    左边那张是通报批评江叙殴打医闹人员,右边那张是表扬沈方煜临危不乱以合理合法的手段制止医闹。

    沈方煜弹着布告栏上的白纸,念着最后一段话,“以暴制暴不可取,请各位同事,尤其是江叙同志,以沈方煜同志为榜样,积极主动地向沈方煜同志学习,如何正确地应对医闹纠纷。”

    江叙白了他一眼,直接把那张纸撕下来,露出被挡在下面的罚款单,一字一句念出上面的内容:“沈方煜同志以暴力破坏公共财物,罚款两百元。”

    沈方煜闻言从白大褂的口袋里拿出一张同款格式的罚单,拿胶水贴在布告栏的另一边,唱对台戏似的开口:“江叙同志以暴力伤害医闹人员,罚款两百元。”

    两个暴力狂对视了一眼。

    “沈方煜。”

    “嗯?”

    “你那张不是我贴的。”

    “我知道啊,”沈方煜说:“小郭姐这不是没空嘛,我刚好顺路,带过来帮她一起贴上,你看你不帮我贴,我还帮你贴,我是不是很贴心。”

    “……”贴不贴心不知道,江叙只想拿胶水贴住沈方煜的嘴。

    布告栏上相得益彰的两张罚单,在灯光的照射下显得无比般配,沈方煜抱着肘,好整以暇地欣赏了一下自己的贴纸作品和江叙的表情,然后收起胶水,又摸出一张罚单,在江叙面前晃了晃。

    行政处的罚单一般都是两张,一张给被罚款人,一张贴布告栏。

    这会儿一张罚单在江叙手里,一张贴在了墙上,江叙面色铁青地开口:“你怎么还有一张?”

    “我请小郭姐多印了一张,”沈方煜对江叙眨了眨左眼,“说要留作纪念。”

    “给我。”江叙向他伸手。

    沈方煜当着他的面把手里那张罚单折得整整齐齐,塞进了上衣口袋里,“就不给你,气死你。”

    江叙:“……”

    男人是不是至死是少年江叙不知道,但他觉得沈方煜这已经不是中二少年的程度了,起码是也是个幼儿园肄业。

    于是他深吸一口气,对沈方煜道:“要不你还是去热汤吧。”

    第30章

    江叙去病房的时候,马浩正在给阮秀芳剥橙子,见他来了,忙放下水果,拿卫生纸擦了擦手。

    “江医生。”他从床边的小椅子上坐起来,目光有些闪烁地看着江叙。

    阮秀芳的状态看起来好了很多,她原本是躺在床上,这会儿也坐起来,尊敬道:“江医生。”

    江叙点了点头,没做停留,“先把橙子吃了,等下来找我商量一下手术方案。”

    马浩、阮秀芳夫妇显然没有吃橙子的心思,江叙刚去叫了邵乐并一个新来的轮转研究生,就看见两人站在他的门口。

    江叙手里拿着文件夹,向两人挥了挥,带着邵乐和研究生进了会议室。

    “坐吧。”他对两人说完,翻开文件夹,对邵乐身边的研究生道:“小王,你简述一下病情。”

    小王显然是做过准备的,虽然说话的时候有些紧张,言语一直在磕绊,但总体该说的点都说出来了。

    江叙“嗯”了一声,小王才松了一口气。

    他把夹在文件夹里的检查单和病例报告拿出来,一张一张地放在阮秀芳面前,眼见着马浩在努力往这边探头,他又把几页纸微微往那边推了推,让他看的更清楚。

    他一边放一边跟两人大概讲解着情况,阮秀芳和马浩这会儿都从天降噩耗的情绪里缓和过来了,听得十分认真,加上江叙替换掉了一些不好理解的术语,阮秀芳倒是听明白了。

    “医生,我真的还能活很久?”她听了蔡大姐的宽慰,又听马浩说过一次,可涉及到生死,她眼下望着一身白大褂的江叙,还是忍不住反复确认道。

    “医学上没有绝对的事情,”江叙说:“但就统计学数据来说,早期宫颈癌的预后都不会太差。”

    基本情况介绍完,他切入了正题,“今天我找你们主要是聊一下手术术式的选择。”

    阮秀芳的情况可以选择两种术式,宫颈锥切术或者子宫全切术,顾名思义,前者仅切除宫颈,后者是将完整的子宫切除。

    阮秀芳已经有了一个孩子,江叙确认了她没有继续生育的愿望,开口道:“一般这种情况,我们通常推荐子宫全切,预后会更好,根据统计显示,复发的概率也更低。”

    “子宫全切……”阮秀芳有些犹豫,“那我就没有子宫了呀。”

    “子宫的主要功能就是孕育胎儿,您放心,不会特别影响您的正常生活的。”邵乐接过话来。

    阮秀芳望向邵乐,“可、江医生……江医生刚刚说的那个什么锥什么切,就只用切除宫颈啊。”她说着说着又有些迷惑。

    “就目前的术前评估来看,你的情况是符合锥切指征的,”江叙说:“但是锥切需要冒的风险也更大。”

    说白了,恶性肿瘤这种东西,只要长成了肉眼可见的块儿,医生就能切掉,但是可能还会存在一些肉眼不可见的肿瘤细胞,指不定就在哪里又卷土重来复发了。

    对于子宫这种不算生存必要的器官,全切是最安全的疗法,这也是为什么宫颈癌的预后相比其他重要脏器癌症的预后更好的原因之一。

    阮秀芳闻言陷入了沉默,也不再追问,像是已经理解了江叙的意思。

    “目前的安排是先进行根治术,然后后续会有三期放化疗安排,第一期放化疗在我们科室做,之后邵乐会安排你转到肿瘤科。”江叙问:“还有什么问题吗?”

    “医生……”阮秀芳嘴唇嗫嚅半晌,“我还是想……保留子宫。”

    江叙看了她一眼,手里的水笔在文件上画上一行,递给阮秀芳,“锥切需要再加三期放化疗,切下来的组织术中会送病理,如果切缘阳性,也就是有肿瘤细胞的痕迹,还是需要做全切的。”

    切缘阳性,要考虑是浸润性癌,需要重新对阮秀芳的分期进行定义和判断,如果情况不理想,或许也要进一步做淋巴结清扫和双侧附件切除。

    阮秀芳摇了摇头,“可是医生……”她有些犹豫,“没有子宫,我就不是女人了呀。”

    江叙的眼睫忽然不动声色地颤了颤。

    这次没等江叙说话,马浩先开口了,“哎呀媳妇,什么时候都是命最重要,你命都没有了你要子宫干什么,谁敢说你不是女人,我去打死他丫的。”

    江叙拿着笔,看了阮秀芳一眼。

    “支撑你维持第二性征的主要是卵巢里的雌激素,”他说:“如果术中情况好,我们会尽可能地替你保留卵巢的。”

    “那不一样,医生,”阮秀芳苦闷道:“我心里难受,要是必须切,切了才能活命,那也就算了,可是眼下明明可以不切的呀,我愿意冒这个风险。”她说:“做这个手术的人肯定不止我一个,我怎么会那么倒霉就复发了呀。”

    江叙闻言点了点头,把各种注意事项和两种术式的优缺点都跟阮秀芳再次讲了一遍,“你们可以回去商量一下,明天早上我来查房的时候再决定。”

    说完他合上文件夹,把笔插回了上衣口袋,走出了会议室。

    研究生小王跟在邵乐后面,他刚来没多久,知道江叙向来严厉,不太敢直接问他,于是压低了声音问身旁的邵乐,“邵乐姐,江老师就这么走了,不再劝劝?”

    邵乐摇摇头,想起她当初刚来的时候,也曾有过这种疑问,江叙只是告诉她把该跟患者说清楚的说清楚就行了,就好比子宫这种东西,你可能觉得不重要,但你不得不承认在有些人心里它很重要,每个人的需求不一样,做医生千万不要以己度人,要优先考虑患者的需求。

    尤其癌症这种与心理健康和精神状态息息相关的疾病,譬如向阮秀芳这种这么抗拒的,就算是为了她的安全着想做了全切,说不定她心情郁郁,反而更容易复发。

    她还记得当年江叙接过一个阴道尖锐湿疣的老太太,别人都想着老太太都这么大把年纪了,自然而然地没把瘢痕修复太放在心上,唯独江叙想起来问了一句老太太以后还有没有性生活的需求,没想到满头白发的老太太真点了点头,手术组才紧急改了术式。

    大多数人总是容易用自己的感受或者世俗的认知去评判别人,但千人千面,医生最应该做的是考虑患者自己的需求。

    她小声地把那些过往讲给小王听,后者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望向江叙修长的背影。

    江叙的心里一直盘桓着刚刚阮秀芳的那句无心之语,少见了地走了神,没听见他们在说什么,他回到工位放下文件夹,喝了一口水,那杯水放了太久,已经有点凉了,他往里边添了些开水,喝了两口,觉得身上格外疲倦。

    虽然孩子只有三个月大,一直带在身上还是很沉,他揉了揉发酸的腰,在椅子上坐了一会儿,目光有些放空,坐了好久,等着力气恢复了不少,他才起身去停车场开车。

    到家的时候,他把钥匙插进锁孔下意识打算转两圈,没想到刚转了一圈门就开了,望见客厅亮着的灯光时,他才后知后觉地想起来家里住进来了另一个人。

    这感觉有些新鲜,也有些稀奇。

    似乎他上一次推开亮着灯的家门,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

    沈方煜在开视频会议,见他回来了略点头示意,摘下一半耳机,确认江叙没有什么要对他说的之后,又重新戴上耳机,把视线挪回了电脑屏幕。

    他工作起来的时候神色看起来很专注,时不时开口说两句,江叙听着,像是在指导学生的课题。

    其实这才是沈方煜的常态,只是这段日子嬉皮笑脸的沈方煜存在感太高,以至于江叙乍一看到这样的他,居然觉得有些陌生。

    撇去心头那一点微妙的情绪,他放下包换了拖鞋,转头去了浴室洗澡。

    滚烫的热水打在身上,飘浮起乳白的水雾,朦胧了他的视野。

    一整天的手术,血肉模糊的内脏,啼哭的婴孩,行政处的罚单,凉掉又被加热的汤,阮秀芳和马浩夫妇的脸,还有刚刚沈方煜摘下耳机望向他的那一眼。

    复杂的画面走马观花似的,依次从江叙的眼前掠过,影影绰绰,光怪陆离。

    也不知道为什么,他突然觉得特别累。

    站在镜子前吹头发的时候,江叙拿另一只手擦了擦镜子上厚厚的一层水汽,露出自己的脸。

    饶是对自己的外貌不是过分注意,江叙依然察觉出自己清瘦了些,两颊的轮廓显得比以前更加清晰,下颌的线条尤其明显。

    鬼使神差地,他贴在镜子上的手继续往下擦了擦,一直到镜子能照出他完整的上半身。

    不知道看见了什么,江叙握着吹风机的手骤然一松,电吹风掉落在地上,插头与插座分离时带出哗啦的电火花声响。

    盈满吹风机喧闹声的浴室骤然安静下来,江叙听见客厅里传来一句,“什么摔了?”

    江叙没理,半湿不干的头发贴着头皮,发尾上还沾着水珠。

    他垂下眼,水汽将他的眼睫沾湿,显得格外浓黑如墨,江叙的目光落在镜子里自己的小腹上,眼神意味不明。

    三个多月的孩子已经在他的肚子里显出了一点轻微的轮廓,穿着衣服的时候看不出来,可这样赤着上身时却无所遁形。

    阮秀芳的那句无心之语再次落进他脑海里,女人的叹息声犹在耳边。

    “没有子宫,我就不是女人了呀。”

    那么有子宫呢?

    江叙看着镜子。

    “我是什么?”从确认自己怀孕以来,江叙第一次问自己这个问题。

    之前不是没想过,只是每次一冒出一点这种念头,他就努力把它掐死在萌芽中,不敢多想一分,甚至平时他都有意避开去看自己发生变化的小腹。

    可是这一次,许是太过于疲倦,又或是阮秀芳的话无声无息地在他心里划开了一道豁口,压抑在心中许久的情绪轰然泻下,他终于是忍不住,问了自己这个问题。

    ——我是什么。

    江叙望着镜子里的自己,不敢回答。

    与镜中人僵持的沉默里,他脑海中忽然冒出一个没头没脑的念头。

    如果沈方煜在这里,他应该会笑嘻嘻地和他皮两句,然后一边揶揄他的抗压能力不行,一边带着一点儿玩世不恭的笑,干脆利落地砸了这面镜子。

    于是江叙就这样做了。

    “啪嚓”一声,眼前的镜子四分五裂,一部分碎镜片掉落在地,另一部分维持在原位,出现了无数条裂痕。

    江叙看了一眼流着血的手,又望向镜中自己破碎的脸。

    然后他在寂静深处,听见了由远及近的,意料之外的脚步声。

    紧随着他的心跳,一声一声,越来越清晰。

    第31章

    “江叙你拆家呢?”熟悉的嚷嚷声从门口传来,沈方煜一手抱着电脑,一手敲了敲浴室门,“什么情况?”

    江叙的眼睫动了动,没吭声。

    “江叙你这状态不太对啊。”沈方煜看了一眼紧闭的浴室门。

    要是搁往日他这么说,江叙铁定要来一句“你才是拆家狂”,但是今天的江叙什么也没说,沈方煜的眼神忽然有点慌。

    “不说话是吧,”他推了推上锁的门,对里面的人道:“给你两个选择,要么自己开门要么我给你把门踹开,正好我明天去找锁匠一并修了。”

    “你闭嘴。”

    江叙的声音很低,透着门板传出来,有点发闷,他一下就听出了这句话里那点色厉内荏的微颤。

    沈方煜的脸色变了。

    他按了按耳机,打开麦克风,跟正在开组会的学生们交代道:“抱歉我这会儿有点私事,还没讲的两位把PPT发我邮箱,晚点我再跟你们约时间。”

    说完他退出会议放下电脑,挽起袖子走到浴室门口直接一脚踹过去,“咔哒”一声,锁轴断裂,浴室的门像断线的风筝似的打开。

    沈方煜一脸焦急地往里面望过去。

    洗脸池和地面散落着碎玻璃渣,浴室里还残留着没有完全散去的朦胧雾气,江叙站在破碎的镜子前,赤裸着上身。

    他刚洗过的头发还沾着水珠,显得格外浓黑。冷白的皮肤被水雾包裹着,仿佛能看见淡青色的血管。

    男人宽肩窄腰,身材很好,胸口还有一颗晃眼的朱砂痣,再往下……是初显轮廓的小腹。

    它本不该出现在江叙的身上,可当它真的出现的时候,居然有一种微妙的,说不出的和谐,让人莫名地心猿意马。

    沈方煜骤然偏开头,把视线移到地面上,抬手从旁边拿了一条浴巾搭在江叙身上。

    江叙看了他一眼,把浴巾丢到一边,三两下穿好了上衣,径直越过他走出浴室去翻医药箱。

    沈方煜这才回头,却发现地面上有血。

    “江叙你是不是疯了?”沈方煜追出来,一眼就看见了江叙破皮的手,他把医药箱从江叙手里一把夺过来,指着沙发说:“你给我坐好。”

    江叙淡淡地瞥了他一眼。

    沈方煜见他不动,直接揽住他的肩把人压到沙发上坐着,又在腿上搭了个抱枕,拉着他的手腕放在抱枕上。

    江叙要挣脱,沈方煜卡着他的手腕瞪了他一眼,直到江叙默默停下了往回缩手的动作,他才转身去医药箱里翻东西。

    江叙医药箱里的东西很全,沈方煜捡重点挑出来摆了一排,往塑料杯里倒了半杯75%的酒精,挑了一把小镊子丢进去,又翻出碘伏和棉签,把手电摁亮递给江叙,“打好。”

    这次江叙倒是没再不配合,他举着手电,把亮光聚焦在受伤的手背上。

    他的伤口不深,却依然沁出了不少血,沾了碘伏的棉签游走在他的伤口上,暴露出细小的碎片,江叙吃痛发出了轻微的抽气声,沈方煜听见就气不打一处来。

    “挺清醒的啊江医生,”沈方煜的话里带着几分气极的阴阳怪气,“还知道换左手砸,知道砸完马上拿医药箱处理,”他看了一眼江叙,“既然知道你的手重要,你他妈干嘛还要拿手砸镜子?”

    他一边说一边把小镊子拿出来,放在火上烧了烧,等酒精烧干了,才低下头去挑江叙皮肤表面的碎片。

    江叙抿着唇,目光落在沈方煜的手上。他应该是怕有细菌感染伤口,戴了无菌手套,碰着他的手的时候,乳胶有种光滑的质地。

    “至于吗,不就是一张二百块的罚单吗?我还给你行不行?”

    沈方煜想来想去,今天值得江叙动气的也只有这一件事,但他实在是想不明白这件事为什么能让江叙气到徒手砸镜子。

    他现在对江叙的影响这么大吗?

    江叙也知道自己刚刚有点冲动了,但是情绪上头,他确实没保持住理智。

    事实上他到现在也没有完全地恢复理智,所以他没去搭沈方煜的话,而是突然问道:“知道我怀孕的时候,你在想什么?”

    听见江叙的话,刚刚还凶巴巴的沈方煜眼神明显顿住了。

    他似乎意识到了什么,身上兴师问罪的气势一点一点消失,甚至连手上的动作也不易察觉地顿了顿。

    客厅的灯光在沈方煜那双桃花眼下打出一片细密的阴影,鸦羽般的眼睫挡住了他的神色。

    江叙看着被沈方煜握住的手,似乎铁了心要听一个答案,并没有去催他。

    过了很久,沈方煜才放缓了声音道:“江叙,别去想你背过的那些定义,写过的那些判断题,也别去想你该怎么给自己下诊断,你心理认知上觉得你是男人,那你就是男人。”

    “关于你怀孕……我想了很多,”沈方煜说:“但我保证,我绝对没有过一丝一毫歧视你的念头。”

    江叙骤然抬眼,似是没料到沈方煜居然仅仅是看见他砸碎了镜子,听他问了这么一个语焉不详的问题,就把他的心事猜了个八九不离十。

    “江叙,你知道我这人一直自视甚高,这辈子没佩服过什么人,”沈方煜看了他一眼,“实话说,你是第一个。”

    “睡不着的时候,我也想过很多很多次,如果是我遇到这样的事,我会怎么做。”他顿了顿,“最后我得出个结论,如果怀孕的是我,现在我大概率已经从济华的大楼跳下去了。”

    “江叙,”他短暂地沉默了片刻,评价道:“你比我硬气,我不如你。”

    窗外的风吹在江叙的侧颊上,他听着沈方煜的话,眸色不易察觉地闪了闪。

    他没想到和沈方煜针尖对麦芒地竞争了十来年,居然能在这种时候,听到沈方煜说一句“我不如你”。

    一时他忽然就不知道,这究竟是左右逢源的沈方煜信手拈来的安慰,还是一点点的真情流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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