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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沈方煜正色下来,“是不是肠痉挛。”

    “像。”江叙实在是没力气,只抛出一个字。

    “钵仔糕有问题?”沈方煜自顾自地诊断了一会儿,又说:“肯定是你吃太多了。”

    江叙:“……”

    “你也是,一点儿分寸都没有,”沈方煜一边给江叙按肚子,一边碎碎念地唠叨,宛如眼前这位是他的病人,“那种东西本来就不好消化,你隔三差五就乱吃乱喝胃估计也不行……哎江叙,”他说着说着突然想起来什么,问道:“你是不是经常不吃早饭?”

    江叙装没听见,沈方煜却不依不饶,就跟唐僧抓到孙悟空打死化作人形的白骨精似的,开始疯狂念咒输出,“你怎么回事儿啊?一说你还是个医生,连照顾好自己的身体都不知道,伤胃且不说,你知不知道容易不吃早饭容易得胆结石?”

    “没有文献证明……”

    江叙现在真没力气跟沈方煜辩论,等他好了一定要把文献甩在沈方煜脸上,告诉他没有证据证明胆结石和不吃早饭有关,一个专业的医生最重要的品德就是不信谣不传谣。

    “你别管文献不文献,”沈方煜说:“我和你说不吃早饭坏处多了去了,就比如——”

    江叙抬起手,在嘴边有气无力地比了一个“嘘”,他指了指腹部,双手捂住耳朵,“疼。”

    沈方煜的话音戛然而止,欲言又止地看了他一眼,半晌又忍不住“嘁”了一声,最后还是安安静静地闭了嘴。

    江叙的卧室旁有个飘窗,外头的月色顺着玻璃透进来,因为是高层的缘故,视野很好。

    白天里碰上就要掐架的两位医生无声地靠坐在床边,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一个蹙着眉,另一个手法专业地帮他揉着腹部,只剩下衣料摩擦的窸窣声。

    少见的和平。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江叙身上的疼痛才完全消失,他舔了舔有些干燥的下唇,沈方煜作势又要开口。

    江叙心有余悸地盯着他,却听沈方煜道:“我去给你倒杯水?”

    江叙松了一口气,带着点儿一不小心恶意揣测了沈方煜的愧疚,指了指床头柜:“杯子在那儿。”

    沈方煜顺着他的手指望过去,登时傻了眼。

    他刚刚两次进江叙的卧室都太着急,以至于完全没有仔细观察江叙的卧室,这会儿他才发现,这人的卧室和房子的其他房间简直是千差万别。

    如果不是江叙就躺在这儿,他绝对不相信这会是江叙的房间。

    床头柜上摆的乱七八糟,各种杂物垒了好几层,床上的被子乱糟糟的,枕头东一个西一个,床边的小沙发上堆满了摆的乱七八糟的衣服,熨烫机上还绕着一条围巾。

    最离谱的是,江叙的房间有特别多的毛绒玩具,让本来乱的不那么离谱的房间看起来瞬间成了狗窝。

    “你一个男人在卧室里放那么多毛绒玩具干什么?”沈方煜从一只泰迪熊旁边艰难地薅出江叙的杯子,发觉他床上居然还有一个耳朵巨长的粉红色兔子。

    “你别告诉我你睡觉还要抱着这玩意儿睡。”沈方煜眼里满是嫌弃。

    江叙慢条斯理地冲他招了招手,“兔子给我。”

    那兔子看起来有些久了,应该很多年了,沈方煜把兔子递给他,就见江叙靠着墙,把兔子抱在了怀里。

    “这不是普通的娃娃,这是我的第一个手术对象。”

    “我妈说我小时候就喜欢毛绒玩具,尤其喜欢给他们开膛剥肚再缝上,那时候他们就觉得我以后肯定要去做医生,为了鼓励我的爱好,就给我买了特别多的娃娃。”

    刚刚的疼痛让江叙看起来比平日里要虚弱一些,连说话的声音都变轻了,飘飘忽忽地,像浮在天上,配合着他说出来的内容,简直就是鬼片现场。

    沈方煜:“……”

    他再次环视了一圈整个房间的娃娃,刚刚还憨态可掬的娃娃看起来瞬间多了几分诡异,一双双黑黝黝地眼睛正微笑着注视着他,好端端的,沈方煜突然觉得背后一凉。

    江叙把他的表情收进眼底,少见地露出了几分忽悠得逞的促狭神色。

    他赶在沈方煜发现他在编故事前换回平静了目光,摸着兔子耳朵提醒了一句,“水。”

    “哦,差点忘了!”

    沈方煜拿着走出卧室,给江叙接了杯水,又试了试温度,或许是热水温暖了他的意识,再次进入江叙卧室的时候,那种脊背发凉的感觉终于淡下去了,他把水递给江叙,后者喝了两口,又把杯子放进了“废墟”之中。

    “我真想象不出,每天打扮的一丝不苟,衬衫一点儿褶皱都找不到,扣子永远扣得整整齐齐的江医生每天都是从这么个狗窝里爬出去的。”

    江叙莫名其妙地看了他一眼,“那你觉得我的卧室应该是什么样的?”

    沈方煜想了想,“被子叠成豆腐块儿,床单平整,床头柜一尘不染,气氛森冷严谨……总是就是像没住人一样的那种。”

    “你说的那不是卧室,”江叙睨了他一眼,“是停尸房。”

    “……”好像很有道理。

    “你帮我把抽屉里那个备用手机拿来,”江叙说:“把我手机卡先塞进去。”

    沈方煜看了他一眼,他知道,江叙是怕晚上有人打电话叫他去医院,有时候虽然不是值班时间,但能力越大责任越大,需要紧急动大手术的情况,科室值班医生还是会找他们。

    他帮江叙换了卡,手机放到他枕边,“今晚医院如果来电话找你,还是我替你去吧,你好好歇着。”

    江叙松了松筋骨,感觉身上的不适已经褪下去了,他确认了一下备用机的通话情况,对沈方煜道:“某个人说不给我值夜班来着?”

    沈方煜面不改色心不跳道:“是谁这么没礼貌?”

    江叙悠悠地看了他一眼,才慢条斯理地带着兔子一起爬上床,钻进浅灰色的被褥里。

    “关灯。”

    沈方煜愣了愣,有点儿不敢相信地开口,“那我就睡这儿了?”

    江叙翻了个身,像是没听到似的,过了好一会儿,直到沈方煜关上灯躺下来,他才轻飘飘地“嗯”了一声。

    “那……”沈方煜说:“你晚上要有什么事,或者不舒服,”他指着江叙怀里的粉兔子,“拿它砸我,我肯定醒。”

    短暂地安静了一会儿,江叙背对着他说:“好。”

    月色正好,寂静下来的卧室十分好眠,身下的被褥也很软,沈方煜睡着得很快,没一会儿意识就迷瞪了。

    也不知道是不是折腾了一晚上太累的缘故,还是因为沈方煜睡得位置恰好能环视整间房间的娃娃,他半梦半醒地睡着,突然看见一个年幼的小孩坐在床头,夜色下看不清他的脸,只能隐隐约约看见他的动作。

    他的手里握着一把锋利的剪刀,被月色映照地雪白,沈方煜心一惊,就看见那小男孩一边剪着破布娃娃的肚子,一边发出诡异的笑声。

    很快整间房间的娃娃都动起来,跟着一起笑起来,一边笑一边围绕着沈方煜,越走越近。

    “卧槽!”

    沈方煜吓得喊出声,才猛然从梦里惊醒,床边的娃娃们在夜色的笼罩里还透着几分渗人,他下意识就去看床上的江叙。

    江叙睡得很沉,估计是梦里翻了身的缘故,这会儿正面对着他。

    他闭上眼睛的时候,整张脸因为被毛茸茸的被子围着,刘海顺下来半遮住眉眼,显得很温和,和梦里的鬼娃娃一点儿都不像。

    沈方煜就那么看着他,刚刚心里头还躁如擂鼓的心跳就慢慢淡下去了,连思绪都跟着变得平静下来。

    他也不知道自己盯着江叙看了多久,半晌,江叙突然说了一句梦话,沈方煜没听清,下意识问了一句:“你说什么?”

    他往前挪了几步,身体贴着江叙的床,手搭在他的床上,把耳朵凑到江叙嘴边,等了半天,江叙也只是语意不明地嘟囔了两声。

    沈方煜忍不住笑了,自言自语道:“我跟一个睡着的人聊什么劲儿啊。”

    正打算躺回去再睡个回笼觉,身前忽然窸窣一声,他手背一烫。

    沈方煜下意识望过去,借着月色,他看见江叙的怀里揽着那只旧兔子,手却伸出了被子,搭上了他放在床边的手。

    沈方煜的心跳了一下。

    然后就听到睡得迷迷糊糊的江叙,字正腔圆地又说了一遍被沈方煜漏听的梦话:“沈方煜傻逼。”

    “……”沈方煜面无表情地抽开手,裹回了被子里。

    还不如不听。

    一大清早,江叙起床的时候,就看见餐桌上放着牛奶和早餐,还有他那惨遭重击的手机。

    他洗漱完坐回餐桌,擦了擦还有些湿的头发,看了一眼手机,上面的裂痕已经消失不见了,估摸着是沈方煜买早饭的时候顺路拿去修了。

    他按了锁屏键,果不其然,手机很快亮了起来,手机卡也重新换了回来,界面还停留在他和沈方煜的消息框里,江叙默默删掉自己原本打算发的话,就看见沈方煜发过来一条,“我先去医院了。”

    江叙眨了眨眼睛,刚放下手机,它又响了。

    来信人依然是沈方煜,“早饭记得吃,吃完给我拍照,我要检查。”

    江叙:“……”

    拿着鸡毛当令箭的人好歹还有根鸡毛,沈方煜哪里来的自信要检查他。

    江叙“嘁”了一声,没回沈方煜的消息,余光却落在了他买的早餐上。

    透明的玻璃杯里盛着温度正好的牛奶,黄橙橙的煎蛋在清晨的阳光照耀下,显得格外明亮,大概是怕他腻,旁边还放着一小碗蔬菜沙拉,颜色霎是青翠。

    还挺艺术。

    江叙看了看手机,又看了看早饭。

    吃一口……就吃一口吧。

    于是他眼观鼻鼻观心地拿起了筷子。

    当然,就算是吃完了,也绝对不会给沈方煜拍照。

    第29章

    小区楼下,沈方煜发完消息就把手机收回了口袋,他满脑门儿热汗,刚刚晨跑过。

    他径直开着车去医院冲了个澡,换上白大褂坐在办公室里的时候,才刚刚七点。

    昨晚他刚做完噩梦,睡回笼觉的时候又做梦了,虽然这次没再吓醒,醒了也没记清梦里有什么,但他恍惚间知道自己梦见了江叙,内容多少还有点儿暧昧。

    这个认知让他在醒来看见江叙的一瞬间,差点再次原地起立。

    他潦草地冲了个凉水澡,没敢等江叙起来,直接换上了运动服出门买早饭修手机,又赶在他起床前离开了家,打算绕着小区跑几圈。

    沈方煜推测自己可能最近有点上火,于是选择了用运动来打消自己稀奇古怪的冲动。可坐在办公室里的时候,他依然有点神思不属。

    他觉得自己的某些功能可能是出了点儿毛病。

    他想不明白,就算江叙是他的第一个性伴侣,让他确实有那么点儿食髓知味,可他这么大的人了,也不至于雏鸟情结到这个地步,看江叙一眼就发情。

    他从医这么多年,见过的身体数都数不清,老的少的男的女的活的死的,但他一直很拎得清,以前也从来没出现过这种问题。

    怎么就江叙不一样?

    虽然江叙身材是不错,那颗痣也确实有那么点儿勾人,可沈方煜是个直男,就算江叙是个天仙,他都应该坐怀不乱柳下惠。

    想到这里,沈方煜的表情忽然有点僵硬,他的脑子里没头没脑地冒出一个活了这么多年从来没思考过的问题。

    我他妈不会是弯的吧。

    这个念头实在是过于颠覆沈方煜对自己过往的认知,他一边惊悚地努力回忆着读书那会儿整日在宿舍裸奔但并没有任何诱惑力的室友们,一边坚定冷漠地在刚刚给自己下的诊断单上批了硕大的“误诊”两个字。

    误诊,沈医生想,绝对是误诊。

    江叙和他宿舍的室友们不应该有什么区别,只不过是从六人寝换到了两人寝,人均面积增大了而已。

    躲着江叙,才像他真的做贼心虚似的。

    他沈方煜就不信了,江叙能蛊他一阵子,难不成还能蛊他一辈子?迟早有一天他的身体会和他的大脑一样清醒,就算江叙是塞壬转世,他也能当奥德修斯。

    可惜江叙并不知道沈方煜这迟到了十来年的少男情怀,他来了办公室连招呼都没跟沈方煜打一声,就直接让病理科一个电话叫走了。

    “江医生,这个阮秀芳是你的患者吧。”

    江叙接过病理科递来的检查报告,那天让保安把马浩带走之后,江叙又给阮秀芳开了几个检查,其实问诊的时候他就觉得阮秀芳的情况不太好,果不其然,病理科宫颈筛查的检查进一步佐证了他的判断——

    高度疑似鳞状细胞癌。

    他步伐匆匆地走回妇产科,推开三号办公室的门,“邵乐,”江叙把检查报告递给邵乐,“给她打电话让她赶紧来医院,我等下把宫颈活检和阴道镜的检查单传给你。”

    “好的江老师。”邵乐接过检查单,忽然想起了这是昨天见过的那个患者,虽然最终的检查结果还没有出,病情究竟严重到什么程度也需要宫颈活检来分型分期,她还是无声地叹了一口气。

    不同于昨天一副讳疾忌医的态度,邵乐打完电话没多久,马浩就直接闯进了她的办公室,“邵医生!”他双目通红,手抖得厉害,大概想说点什么,又想起前不久差点失手打了眼前的女医生,嗫嚅半晌说不出话来。

    而他身边的阮秀芳早已经哭成了泪人,一时间三号办公室格外喧闹。

    邵乐不想理马浩,她把江叙开出的检查单递给阮秀芳,安慰道:“先去做分型,别慌。”

    这句话一出来,阮秀芳哭得更厉害了,这样的悲欢离合常常在A医大附属济华医院上演,邵乐虽然见得次数多了,可是每每遇上,还是有些于心不忍。

    没等夫妻俩拿到检查报告,江叙率先从病理科拿到了进一步检查的结果,“联系病人办住院吧,”他垂下眼睫,看了一眼检查报告,问电话里的邵乐,“还有床位吗?”

    “今早刚空出来一个。”邵乐说:“不过病人情绪不太好,暂时不太能听进去我的话。”

    她正在劝慰阮秀芳,然而对方的悲伤丝毫没有缓和的模样,已经招致了很多人围观,她着急地都快上火了。

    “江医生,”手术室的护士走出来见江叙在打电话,催促道:“下台手术麻醉已经上了,您得尽快过去了。”

    “好,”江叙应道:“我尽快。”

    他转头对电话中的邵乐道:“你能安抚住吗?”

    “我……”邵乐有些欲言又止,她本来想叫江叙帮忙的,可她刚刚也听见江叙很忙,于是摇头道:“没事的江老师”

    “先给她办住院,”江叙说:“晚上我跟你去和患者说明情况。”

    江医生平时很忙,除非病人的情况很复杂,收病人、帮助病人了解病情、交流手术方案,包括术前谈话这种工作都是邵乐他们来做。

    阮秀芳虽然患了癌症,但她的情况只是最轻微的那种,一般主刀医生是不会花时间去陪学生去做这种事的。

    可大概遇到难题的时候,没有什么能比导师的一句“别着急,我们一起想办法解决”要更打动人了。

    邵乐握着话筒,鼻子忽然酸了酸,而电话那头的江医生已经利落地挂断了电话。

    邵乐把话筒放回座机,深吸一口气,转身再次走向了阮秀芳。

    *

    病床上铺上崭新的白色床单,厚重的消毒水味弥漫着整个病房,马浩搀扶着阮秀芳躺上病床的时候,两个人已经在邵乐的解释和安慰下,从骤逢噩耗的悲伤中稍微找回了些理智。

    同病房另外两张病床上都是住着人的样子,左边病床上的患者不在,只是床头柜上堆满了东西,右边病床上坐着个穿着红色花短袖正在吊水的大姐,那大姐拿着大蒲扇,一边扇风一边跟新来的病友打招呼,“怎么了妹妹,”她问阮秀芳道:“眼睛圈儿怎么红成这样?”

    阮秀芳拿袖口揉了揉眼睛,“医生说……我得了癌症。”

    “那是早期还是晚期啊?”蔡大姐问。

    “是早期,蔡大姐。”于桑刚好从门外进来,听见这一段对话,回答了蔡大姐。

    “于医生,”蔡大姐笑眯眯地跟于桑打了个招呼,又给他递了个橘子,“吃个橘子,我男人今天从老家带来的,自家种的,可甜了。”

    于桑习惯性地挤了床边的免洗消毒液擦手,对蔡大姐笑道:“您太热心了,”他摆手婉拒道:“我等下还得去隔壁房看病人,这会儿没时间吃,”他说着顺口问了问蔡大姐的情况:“您今天怎么样,有没有什么不舒服?”

    蔡大姐摇头道:“我好得很呐。”

    “咱们病房就属您心态最好了,”于桑笑着夸了一句,偏头去问隔壁床阮秀芳的情况。

    他是阮秀芳的管床医师,属于查房次数最多,也是和病人交流最多的那一类。

    邵乐办好了出院之后,就直接汇报给了他。

    他大致确认了办住院的流程和缴费情况,又看了看检查报告单,对阮秀芳道:“那您先在这儿安顿着,有什么不舒服的就找护士。”

    眼见他要走,蔡大姐又提起一袋橘子招呼道:“于医生,您这会儿没空就带到办公室去吃吧,就几个橘子,我听说江医生也爱吃。”

    于桑闻言扫了一眼塑料袋,透明的塑料袋里确实只有几个黄橙橙的橘子,没放其他的东西,他笑着接过来,“那行,我给江医生带点去,就说是您的心意,先替他谢谢您了。”

    马浩见状也拿起一爪香蕉递给于桑,“于医生,我一点心意。”

    马浩医闹的事情早就传遍了妇产科,于桑淡淡地瞥了他一眼,看也没看那爪香蕉,对阮秀芳笑了笑,就径直走出了病房。

    马浩有些尴尬地收回手,看了看自己的老婆。

    蔡大姐是个心直口快话又多的人,见于桑走了,她又继续跟阮秀芳攀谈,“早期癌症多大点事儿啊,妹妹,你不知道,我三年前就查出来得了胃癌,做了手术切了半个胃。”

    “这三年我是一月一复查,就怕复发,没想到这胃癌没复发,我倒是又得了什么子宫内膜癌,医生说分期比胃癌还差。”

    她一拍大腿道:“我就是个折腾的命,可我不还好好活着呢嘛。”

    “你啊,别没让这肿瘤给害死,反而自己把自己给吓破胆了,咱这片病房里的,哪个不是生了大病的,你觉得害这病的人外面满大街找不到一个,可你去走廊溜一圈就能看见,那有头发的就没几个,全是做了化疗掉了头发的,人不也好好过着日子。”

    她俨然是个病房百晓生,指着阮秀芳另一边的空床说:“你旁边那姑娘,今年才二十来岁,不比咱们半截埋黄土的人,又年轻又漂亮,可是听说怀了个什么葡萄胎,你说怪不怪?好在于医生说那是个良性肿瘤,比咱们这种恶性的好治。”

    她中气足,嗓门儿大,气若洪钟一溜说完,阮秀芳眼睛都直了,“那按你说……我这,也不是什么大病?”

    “反正放宽心,大病小病的,听医生的就对了。”

    她说:“我本来啊,在老家医院,那医生都说我这病治不了,连院都不让我住,让我收拾收拾铺盖回去等死,我不服气,又跑到A城来,挂了江医生的号,这江医生看完我的检查结果就说能治,就是有风险,让我回去考虑要不要动手术。”

    “我当时就知道我死不了了,”蔡大姐说得起劲儿,蒲扇都忘记打了,“赶紧办了住院,让江医生给我安排手术。”

    “我听我男人说,我那手术动了九个小时,江医生饭都没吃,才把我肚子里的肿瘤切干净,反正我醒过来的时候啊,心里头就特别高兴,心想我怎么就这么幸运呢。”

    “那会儿江医生还担心我复发,让我一定要按时来医院化疗复查。”

    她指着吊瓶说:“现在是我化疗的最后一个疗程了,复查结果好得不得了,于医生都说我说不定还能再活三四十年呢,这要是我当时没碰到江医生,我现在已经不晓得埋在哪个黄土堆里了。”

    马浩欲言又止,“可这江医生……是个男的呀,他怎么能看妇科呢?”

    “男的怎么啦?”蔡大姐说:“不管男的女的他会看病那不就是好医生嘛。”马浩对江叙的质疑显然让蔡大姐十分不高兴,“你是不晓得哎,一个江医生,一个沈医生,科室里最厉害的两个大夫都是男大夫。”

    他这话说的马浩脸色青一阵白一阵,他不相信道:“你说那江医生真有那么厉害?能比崔主任还厉害?”他来之前特意看了,济华医院妇产科的主任姓崔,是个女医生。

    “这你就不知道了吧,这看病呀,千万不要盲目迷信挂主任的号。”蔡大姐作为济华医院的常客,又特别喜欢八卦社交,显然已经对科室内部情况十分了解了。

    “崔主任厉害是厉害,尤其是年轻的时候,要不然人家也当不上主任,教不出这么厉害的学生。”

    “但是崔主任现在年纪上来了,都快退休了,那种动辄几个小时的大手术崔主任身体吃不消呀,我反正是听说现在科室级别最高的手术都是江医生和沈医生主刀,崔主任最多会在旁边盯着,多数时候都不上手了。”

    “你别瞧不起男医生噢,”蔡大姐说:“你没看人家外科的大夫大部分都是男医生啊,那是因为男人他做手术力气大,一站能站几个小时腿都不抖一下,好些女医生体力没那么好呀。”

    蔡大姐撇着嘴,跟马浩骂了他亲儿子似的,“你现在看不起江医生,说不定你老婆的主治医生还不如江医生嘞。”

    马浩面色一脸尴尬,他和阮秀芳对视了一眼,小心翼翼地问道:“那我媳妇能让江医生给动手术吗?”

    蔡大姐对他的转变有几分不忿儿,故意翻了个白眼凉凉道:“那我就不知道了呀,江医生忙得很嘞。”

    马浩想起之前通知他们来医院,给他们初步说明病情的都是邵乐,心想莫不是邵乐来给阮秀芳开刀,又讪笑着递了跟香蕉给蔡大姐,讪笑着问:“那邵医生动手术怎么样呀?”

    蔡大姐对马浩翻了个白眼,还是看在香蕉的份上回答道:“邵医生我不晓得呀。”

    当时联系她的是江叙的另一个学生,蔡大姐对邵乐并不了解。

    马浩又看了看阮秀芳病床牌上写的管床医生“于桑”,“那于医生呢?”

    “于医生我倒是问过,他说他的什么等级不够,做不了恶性肿瘤的手术。”

    她说着又想起来刚刚于桑的态度,“你怎么得罪于医生了,于医生脾气那么好,一说一脸笑的,我看他刚刚好像不太待见你啊。”

    蔡大姐平日里就爱八卦些家长里短的事,一双大眼睛丝毫没让年龄和病魔磨没了光,反而愈发炯炯有神,她直勾勾地望着马浩,看他一脸欲言又止的样子,更好奇了。

    阮秀芳在旁边听了半天,本来之前马浩在医院撒泼,她就气得很,回去还跟他大吵了一架,正冷着战呢,没想到就被医院通知了得病的噩耗。

    这一路她神情恍惚,马浩一直陪在她身边跑手续拿检查报告的,她没了心思再和马浩计较,这会儿让蔡大姐说了这半天,她精神缓和了不少,气也上来了,忍不住冷冷剜了马浩一眼,对蔡大姐道:“说出来我都替他丢人,我看病的时候,他闯进来差点把人医生给打了。”

    她这话一出,蔡大姐的脸色就变了,“你就是那个在江医生看诊的时候医闹的混蛋?”

    这件事儿她昨天就听说了,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科室也没有蔡大姐不知道的八卦,昨天她就气得拉着隔壁床的年轻姑娘骂骂咧咧了半晌,没想到今天正主就坐到了自己身边,自个儿还吃着他给的香蕉。

    蔡大姐生气地咬下最后一口香蕉,把香蕉皮丢进了垃圾桶,“我就不明白了,江医生人品医术都没话说,你到底是为什么要找他的茬?”

    马浩的心里已经动摇了,可是面对蔡大姐的质问,他还是死鸭子嘴硬地坚持道:“他一个男的,给我老婆看身体,恶不恶心。”

    “我是看那是专家号才挂的,人家看病人也是看怎么治病,心里头才没有你那些龌龊心思嘞。”阮秀芳说:“再说要是医生真的心术不正,我自己看不出来吗?”

    蔡大姐闻言脸色更难看了,“合着你老婆都没意见,你一个家属在这儿蹦跶什么劲儿啊。”

    “大妹妹,”她对阮秀芳说:“我说话不好听,也不是冲你,我听出来了,你是个明事理的人,但你男人真不是个东西,人家医生在一线累死累活的救人,他在背后捅刀子,你说这是人干的事儿吗?还好江医生没受伤,你知道国家培养一个医生要多少时间多少钱吗?”

    “可不是吗,”阮秀芳显然没打算站在马浩那一边,和蔡大姐同仇敌忾地教训着马浩,从前她在家里还偶尔忍一忍马浩的脾气,现在她都忍病了,也不想忍了,直接指着马浩的鼻子说:“别说邵医生不想理你,我都不想理你。”

    “你真是——”蔡大姐对马浩一副恨铁不成钢,不想多说又忍不住骂几句的语气,“你还不知道吧,那天报警找保安的就是沈医生,现在你一个人把科室最厉害的两个医生都给得罪了,你也没替你老婆想想该怎么办?”

    马浩先是受了于桑的冷落,现下又被病床上两个女人夹枪带棒地怼了一顿,眼瞅着没人待见他了,他捂着脸叹气道:“行了行了我知道错了,”他站起来,“我去找江医生道歉还不行吗?”

    他扶了扶阮秀芳的肩,男人死要面子的好胜心让他忍不住豪言壮语,“我就是这张脸不要了,也一定给你把江医生请来动手术!”

    *

    今天的手术很多,江叙结束的时候天色已经快暗了。从手术室出来,他从门卫那里取了之前订的瓦罐汤,已经有些凉了。

    坐回工位上刚喝了两口,门骤然被撞开,“扑通”一声,江叙都没来得及看清,一个壮汉就跪在了他面前。

    “咳咳——”江叙被呛得厉害,忙站起来要去扶人。

    他还深刻地记得刚去医院实习的时候,曾经看到有个病人跪在地上怎么劝都不起来,他的带教老师没办法,只好一起跪下去,俩人在医生办公室里你拜我我拜你,给刚刚入行的江叙造成了极大的心理冲击。

    万万没想到,他也会遇上这种事。

    “这给谁拜年呢?”沈方煜从身后过来,在江叙伸手前直接抄手绕到男人胸口,小臂肌肉紧绷,一个使劲儿,硬生生把他给弄了起来,结果一对眼,“是你?”他松开手,“早知道不扶了。”

    马浩:“……”

    “马浩?”江叙也认出来了,“你来干什么?”

    冷不丁被沈方煜架起来,他这会儿站也不是,跪也不是,真情实感地后悔起昨天的所作所为来。

    他没了之前的嚣张跋扈,一双眼睛泛着红,像是还有几分委屈,他搓了搓脸,拽着衣角,跟说句话能要他命似的艰难道:“江医生,我为先前那事儿跟您道个歉。”

    他说完就低下头直直地盯着脚尖,不吭声了。不久前在妻子面前许下的豪言壮语这会儿也全咽回了肚子里,一个字也说不出来,满脸都是窘迫。

    “地上有金子?”沈方煜冷嘲热讽地奚落了马浩一句,走到江叙身前,伸手用指尖碰了碰他的饭盒,对江叙道:“你最近怎么总喝汤?”

    江叙拍开他的手,没等他一句“要你管”说出口,沈方煜率先道:“我来检查了,早饭照片呢?”

    “没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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