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云清絮眼前滑过这几个月来,与柳叶相处的点点滴滴……心痛如刀搅……到云府门前时,柳叶的身体已完全冷硬似冰。
为她开门的是蕈月。
蕈月看到云清絮满身的血污时,面色巨变,快步迎了过去。
“小姐,你——”
下一刻,目光落在云清絮后背上。
死去多时的柳叶,闭着眼睛,两行血泪,顺着眼角流下来,凝成漆红色。
蕈月脚步僵住。
云清川要杀了柳叶,以绝后患,这事她是知道并认可的。
为了主子的大计,为了不泄露大家的身份,只能出此下策。
更何况,一个相识不过几日的人,死了便死了。
可蕈月万万没有想到,世上竟有这种巧合,偏偏让云清絮遇上了被谋害的柳叶!
蕈月僵在原地,一时之间,不知该进还是该退。
云清絮并未将怒意撒在她的身上。
而是问她,“兄长呢?”
“还在客舍吗?”
“连雍醒了吗?”
蕈月支支吾吾地答,“连公子醒了一会儿,又昏睡过去了。”
“公子此刻在书房……”
“小姐,今日折腾一天,公子累极了,想必您也身心俱疲。”
“有什么话,等明日——”
“让开。”
云清絮背着柳叶,撞开了蕈月的阻拦,眉目冷若冰霜,朝书房直直走去。
哐当——
撞开了门。
云清川坐在炉火前,正在翻看一张折了十几个折痕的单册名录。
辉映的火光,把他的下巴镀出一层金边。
浑身上下,不再是从前那样清朗似月的气质,反而深沉、凝重、不可窥探。
与从前,判若两人。
门被撞开,急促的脚步声冲进来,他将手中的册子合拢,缓缓抬头,隔着火光看向云清絮,还有她轻手轻脚摆在地上的尸体……
眸光顿住。
立刻明白发生了什么。
叹了一声,“絮儿,你原谅我。”
原谅?
云清絮像听到世上最可笑的笑话一样。
她扯下挂在衣架上的披风。
这披风上绣着坚韧挺拔的竹竿和风骨凛然的竹叶,皆是柳叶一帧帧绣上去的,里面塞了三层的棉花,为了让兄长出门时穿着防风。
如今,心血裹尸,送柳叶最后一程。
哗啦——
披风蒙住柳叶的尸体,盖住了她仓促又悲凉的一生。
云清絮做完这些,缓缓朝炉火旁走来,看着云清川,一字一句问他。
“非要杀了她吗?”
“你把她藏起来关起来,把她发卖出京城,甚至把她毒哑了,我都可以理解。”
“可为什么……你要杀了她?”
云清川沉默许久,才轻声道。
“絮儿,除了你,我谁都敢杀。”
“这只是一个开始。”
“走上这条路,要么杀人,要么被杀,我早有心里准备。”
“往后,死在我手中的——”
啪——
云清絮狠狠抽了他一巴掌。
长兄如父,她敬重兄长多年,这是头一次打他。
“你回头好不好?”
云清絮哀楚地看着他,看着那曾经熟悉无比,如今却陌生至极的五官。
“我们不科举了,我们不入朝做官了,我们不要这荣华富贵了。”
“兄长,我们回江南好不好?”
“你找一个学堂,做个普通的夫子,娶妻生子,安稳到老好不好?”
她后悔了。
谁说天下只有读书才有出路。
谁说万般皆下贱,唯有读书高?
读到京城又如何,封侯拜相又如何?
身陷囹圄,被权力裹挟着,一个个丢了良心坏了心肠,变成杀人如麻的恶人。
这样的未来,是十三岁那个坐在寒窗下,翻开第一章论语的少年,能想象的未来吗?
第一百三十八章
少年之约,互许终生
也许。
读书这件事本就是谬论。
也许一开始就是错的。
“回去好不好……”
云清絮抬手拽住云清川的袖子,她看着相依为命多年的兄长,看着他眼下的黑青,看着他发白皲裂的唇,看着他脸上那一道渐渐浮起的淤痕。
她想骂他,可话到嘴边,却什么都骂不出来。
“我们回玉树村好不好……”
玉树村三个字一出来,不仅是云清絮,就连云清川都怔住了。
他不可置信地看着云清絮,抓着她的肩膀,“絮儿,你想起来了?!”
云清絮僵在原地,浑身冰冷。
十年之前,她曾经遭过一场大难。
忘记了幼年的一切,忘记了父母的模样,忘记了出身,更忘记了自已是谁。
她的一切身世,都是兄长告诉她的。
他们祖籍是在江北州黎川县,村落是位于玉渡镇的清河村。
父母早亡,村里也没有其他亲人,兄长无奈,便带着她远离故土,去黎川县求学。
这是兄长告诉她的过去。
从前,她对此深信不疑的。
可为何此刻,竟然脱口而出叫玉树村?
看兄长的反应……
似乎,她们的村子原本就叫玉树村?
那兄长为何瞒了她这么多年?
叫出玉树村的名字后,像有连锁反应一样,许多画面从眼前一闪而过。
中毒的少年,山洞里的陪伴和拥抱,那一曲又一曲的笛声,还有那个少年在她耳边,郑重的对她承诺。
“你等我。”
“等我在王府站稳脚跟,等我掌权,我一定会回来找你的。”
接着,少年将一枚玉佩,放到她的掌心。
玉佩上还带着他的体温,灼烈又炙热。
总角之约,互许终生。
哐当——
云清絮猛地后退两步,腰撞在背后的书架上,纷纷扬扬的书籍洒落下来,散碎一地。
她的脑海中突然多了一段记忆。
虽然还没有想起爹娘的样子,但却想起了那个少年的模样。
幼年的玄翼。
当年玄翼被王妃追杀下毒,沦落至江南,是她救了他,在山洞里守了他一个月。
那玉佩不是从破庙里捡的。
是他亲手交给她的。
所以,玄翼寻了那么多年的救命恩人,不是别人……而是她吗?
这一刻,云清絮觉得她的人生,就像一个天大的笑话。
前世,她被她的少年,桀磨至死。
今生,她没有踏入王府,可她最敬爱的兄长,却踏上了一条不归路……
“絮儿,你真的想起来了吗?”
云清川的声音,有急迫,有慌乱,却没有惊喜。
爹娘葬身火海,全村因为玄翼被英王妃屠戮之事,这样的血海深仇,他一个人背负就好了。
她不愿絮儿活在懊恼和仇恨中。
毕竟,若没有玄翼,若絮儿没有救他,英王妃就不会将恨怒洒在玉树村,爹娘就不会死,宗族长辈更不会尸骨无存……
絮儿,更不会在遭受打击之后,创伤性失忆,忘掉从前的一切。
比起报仇,他更希望自已的妹妹能平安一生,幸福美满。
“没有。”
云清絮推开云清川压在自已肩膀上的双手,缓缓摇头,“只是突然想到了这么一个地名。”
“我们祖籍不是清河村吗?为什么我会想到玉树村?”
“你是不是瞒着我什么没有说?”
她总觉得,她想起来的这点回忆,不及真相的十分之一。
让她失望的是,云清川并不打算说实话。
眼神躲闪,落在一旁,避开这个话题。
“忘了就忘了吧,往后我们朝前看,不回头。”
“我那边还有一披新货,这次不是貂裘,是狐裘,明日送到你的店铺中售卖。”
“临近年关,狐裘更是供不应求,你多卖些,攒点儿体已银子,明年好做新的买卖。”
云清絮闻言,将大脑从回忆中抽离,落到现实。
扫了一眼门口处的柳叶,冷笑着拒绝,“你这是狐裘吗?你这是蘸了人血的馒头,这样的好东西,还是让给别人吧,我可吃不起!”
“往后你有什么货物买卖,不必找我,堂堂逆贼,你会没有自已的门道?”
云清川被她话中的尖锐之意给刺痛,“絮儿,你不必这样咄咄相逼,无论我投靠谁,你都是我最重要的亲人……”
云清絮不接他这话,冷声反问,“月牙在哪里?”
“柳叶临死之前留下遗言,交代我照顾好她妹妹,我刚才进府时,看到月牙的屋里熄了灯……。”
“月牙黏她姐姐,她姐姐不回府,她绝不会睡的。”
“你不会把她也杀了吧?”
云清川面带犹豫之色,迟迟没有开口。
云清絮见状,怒上心头,“你若将她也杀了,你我兄妹之情今日就断了吧!”
“没死。”
云清川叹了一声,指了指后院。
“绑了扔在枯井里,准备过两日再处置,若连兄得救,看在她伺候了几个月的份上,就将她割了舌头送西北去,也算留了一条命——”
“好好好。”
云清絮恨怒至极,只余冷笑。
不再跟云清川废话,转身冲向后院。
后院确实有一处枯井。
从前是有水的,后来京城的水路改道,将许多井口都填封住了,这枯井便也不再有水,用厚重的井盖闷着,不见天日。
云清絮费了极大的力气,才扒开那井盖,院内的火光泄进去,嗓子被堵住的月牙,看到了求生的希望,在井底啊啊地求救。
云清絮闻言,顿时又悔又气。
她就出去这么一会儿,姐妹俩都差点儿没了命。
早知会发生这种事,她打死都不会跟林婉如喝那一道茶水。
“月牙,是我回来了。”
“你不用怕,我这就救你上来。”
云清絮从库房拖来一条麻绳,一头绑在那水井旁的桑树上,系了个死结,一头绑在自已的身上,准备跳下去将月牙给救上来。
跟着过来的蕈月和云清川急忙将她拦住。
蕈月担忧地说,“清絮,让我下去吧。”
“这枯井里头都是乱世和碎片,你别伤着了。”
云清川也开口阻拦,“等明日找两个武夫下去,将人给捞上来,不过一夜,不会有事的。”
云清絮狠狠瞪了他们一眼。
“肉没割在你们身上,你们倒不知道疼。”
“你们找人下去?我真怕等上来时,月牙也死在你们手里头。”
懒得跟他们废话,云清絮拽着绳子,攀援着井壁,探入枯井之中……
第一百三十九章
入葬
月牙被救上来后,哭的差点昏厥过去。
云清絮为她解开身上的麻绳后,她似有所感,抓着云清絮的袖子,神色惊慌地院中寻找。
“小姐,姐姐回来了吗?”
“姐姐出门之前交代过我,让我往后闭上嘴,什么都听小姐的……”
“她离开时候还将娘留下来的遗物给了我……”
“小姐,姐姐她还好吗?”
云清絮看着她眼底的惊惧和惶恐,心中一痛。
面对天真单纯的月牙,她要怎么去解释这背后的污秽与肮脏。
深吸一口气,扶着她的胳膊,劝道,“回府的路上,我见到你姐姐了。”
“她去王府有些私事,被留在王府中了。”
“她要我督促你早些睡觉,过两日她便回来了。”
月牙刚刚获救,情绪激动,这时候,还是先别告诉她真相了。
等她缓两天……再说吧。
“可……”
月牙总觉得这话里有水分。
小姐躲闪的眼神像有什么瞒着她一样。
“小姐,我跟姐姐从小相依为命长大,我有种不好的预感,她……”
“好了。”
云清絮却没办法再编下去了,只能打断她的话,强撑起一丝艰难的笑,扶着月牙回了旁屋。
“你姐姐的事不重要,摄政王也不会害了她。你先在屋里坐着,我去给你叫大夫过来,身上这些擦伤需要尽快处理。”
语罢,撇下满腹疑问的月牙,匆匆离开。
月牙僵坐在椅子上,看着云清絮姗姗离开的步伐,又看了一眼空荡荡的屋子,心底又是惊惧,又是茫然……
姐姐,你什么时候回来啊。
……
当晚,云清絮忙碌了一夜,几乎没有睡觉。
先是为月牙请了大夫,大夫捏骨时才发现,月牙不仅身上都是擦伤,一条腿也在井下摔断了,伤筋动骨一百天,为她接上断骨之后,开了药,命她在房里休养百日才能外出。
接着,云清絮又急忙提着灯笼,去了南城的棺材铺。
近日天气冷寒,流民乱起,死伤者重。
棺材铺子亮着灯,日夜不休,供不应求。
云清絮为柳叶定了棺材,又商量妥当了丧仪之事,临到走时,被那掌柜拦住。
掌柜顶着一对黑眼圈,问道,“姑娘,死者有地方下葬吗?”
云清絮被这话问住。
柳叶和月牙皆是奴籍,按理应当跟着主子下葬,可她和兄长家乡偏远,在京中也没有立下跟脚,丧仪和棺材准备好了,人总不能送到乱葬岗中吧?
那掌柜见云清絮脸色为难,忙凑近两步,小声道。
“我这里倒有个好地方,你知道前些日子京里死去的那一批贵女吧?统一都到南山那边入葬,有些富户看上了这些贵族的香火,便也在附近买地买坟……有些个买多了,倒有空出来的地方。”
“我看姑娘买的棺木都是上好的材料,想来也不缺这几个银子。”
“也不贵,三千两银子一处墓穴,若你愿意的话,今儿先交一半的定金,明儿我帮你周旋一番,也好早点让死者入土为安。”
第一百四十章
问责
云清絮表情僵住,只觉一言难尽。
最后,从怀中取出五百两银票,给那掌柜递过去。
“留一座吧。”
“我身上只带了这么些,其余的定金得等明日再给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