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那你是说我们就活该被打?”Joanna忽然高声,且充满了火药味。里面瞬间安静。
屹湘清了清喉咙,进了茶水间。里面的三个人同时对着她微笑。她先看Joanna,果然一张脸也是肿着的。她忍不住笑出来。另两位识趣的离开,屹湘跟Joanna拍了下手,问:“伤的严重吗?”
Joanna耸耸肩,说:“我就只挨了两个耳光而已。你看。”她下巴转过来,“圣经上说,人打你左脸,你还要把右脸奉上——你看我做的可好?”
“胡说什么。”屹湘从柜子里拿出一个贴着自己名字标签的小玻璃罐,示意Joanna;Joanna摆手说享受不了你那中国式的清淡。屹湘取了几颗放在杯中,注水。听到Joanna问她“你的伤怎样”,便挥了下自己的右手,“就这样。”
Joanna沉默片刻,说:“我以为你会因为那几张设计图真的跟他们拼命。吓坏我。”护崽子的母狮子一样。半点儿平日里温吞水似的女子模样都不剩。她想了想,问:“我们刚才说的你听到没?”
屹湘坦白的说:“听到一点儿。”
“那你会不会背黑锅?”Joanna也坦白的问。“以往别的公司也发生过类似事件,都是开除设计师了事。Vi有没有跟你说什么?”Joanna问。
屹湘听出Joanna话里暗示的味道。
“就说让我今天回来听候发落。”她喝了口热茶。皱下眉。
Joanna见她这副样子,换了个话题,“对了对了,那天庆功会上,Vi和Josephina说起你来。”
屹湘一省,问:“Jose在现场?”
第二章
没有月亮的夜晚
(十七)
“嗯。还挺高兴的。庆功会后的新闻发布会,她就没有去了。之后也没有再出现。发布会那么成功,Jose开心是应该的。”
屹湘未置言辞。这等与公司高层接触的问题,她一向意兴阑珊。但Joanna点醒她的用意,她当然明白。她更关心的是——“桂冠”展出的当时,因事耽搁行程的Josephina很可能在现场观看了礼服修复后的模样。“垃圾仔”对Josephina血淋淋的批评,那其中自然也有她的部分贡献。屹湘额上微微冒汗。
Vi还跟Josephina提她的名字?
“不过,也不是所有的人都说她的设计好。你有没有看最新的GF杂志?那个烂嘴巴的主编,他不光是骂Josephina的设计是垃圾,把咱们这一季的设计全都骂进去了,真不愧是‘垃圾仔’,骂什么都批评成垃圾……你说那杂志怎么能活命,若我有一天成了大牌设计师,被他这么骂,我一定放狗去咬他,咬的他死无全尸!”Joanna跟屹湘一起走出茶水间。
屹湘笑,开玩笑的说:“会有这么一天?”
Joanna绿色的眼珠子翻了两翻,说:“切,小看我!”
屹湘喝了口茶。味蕾好像恢复了有点儿知觉。感冒药起作用喽。
“不过垃圾仔倒也不是说的一点儿道理也没有——他眼光够,Josephina的‘桂冠’,压轴出场的那件,的确是她这几年以来最好的一个设计了……”
屹湘一口茶含在嘴里,急忙咽下去,“啊?”
Joanna耸一下肩膀,红肿的脸,运用肌肉不便,表情有点儿僵硬,不过仍然是那种“你大惊小怪些啥”的意思,“垃圾仔说,Josephina要是没有这件‘回光返照’的作品,她真该卷铺盖卷儿回家养老去了,反正她年过半百,成名日久,雇佣年轻优秀的设计师给她做设计,也足以让她自创的独立品牌继续在富人圈子里大赚特赚了。”
回光返照……真够狠的。
菩萨保佑,至少今天不要让她在公司见到汪筠生。她也还没准备好,这就“回光返照”呢!
回格子间,屹湘正准备坐下桌子上的电话就响了,不出所料是Vi办公室打来的。
Vi要屹湘跟他去见Laura。
Vi走在她前面,没几步,回头看了她一眼,“等下有话好好讲。”
屹湘点头。
Vi一向狂傲,在Laura面前却总是谦恭有加。
Laura正坐在办公桌后打电话。示意二人先坐下来。屹湘在Vi之后坐下,距离Laura位置稍远些。
屹湘这是第一次进这间办公室。与外面的风格迥异,办公室内色调沉稳而厚重。屹湘觉得自己是从水晶世界迈入了山洞。办公室的一侧有一个巨大的屏风做了隔断。紫檀百宝嵌,十二扇。古色古香,十分美丽。屹湘觉得这个屏风眼熟。忍不住多看了一眼。
有淡淡的檀香味飘来。
屹湘意外。
不知道Laura在办公室还用香……她不由得想到Laura那个特别的中文名字。
汪陶生。陶生……谐音“逃生”。她记得有一次Laura在访问中说,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样的谐音,她每次都能化险为夷。
此时汪陶生在用意大利语讲话。低沉而富有磁性。第一次在这么单纯的环境里听她的声音,跟平时、甚至上一次见面都有很大不同。办公桌上有只黑檀相框上。她有点儿好奇那里面会是一张什么样的照片。这个单身的时尚女皇,连绯闻都没有一条……
汪陶生放下电话说了句抱歉。
这么客气的开场白,让屹湘有点儿意外。
汪陶生看着屹湘,她说:“Vanessa,公司因为你蒙受巨大声誉损失。”
屹湘不出声。静待下文。
第二章
没有月亮的夜晚
(十八)
陶生靠在椅子里,十指相斗,这是她的一个习惯动作。目光在屹湘周身走了一圈,最终停在她的脸上,“我个人能理解你在当时状况下的反应,但如今媒体过度解读,Vanessa,公司多年来良好的声誉和形象,从未有今日之危机,已经不容再有损失。”
“Laura,”Vi待汪陶生停下来,适时的插话,“事已至此,我想,还是想办法补救比较好。”他看屹湘一眼。
屹湘仍是不出声。
汪陶生微笑了一下。
Vi接着说:“而且我们多年来确实已经致力于研发和使用动物皮毛替代品,并且身体力行。”
汪陶生未置可否。
屹湘在心里叹了一口气——Laura桌上的皮垫都是鳄鱼皮封上等水牛皮。替代品?别鬼扯了。LW最昂贵、最奢侈、最有价值的品牌之一,就是皮具制造。只要热爱这等奢侈品的人存在一日,这一本万利的买卖就会有生命力。
动物保护主义者?哈,就算是那个最极端的,脚上不也穿着皮靴?
屹湘攥了下拳,手指疼。
Vi转向屹湘:“Vanessa,你应该配合公司策略。会有同事安排你接受媒体采访。”
接下去,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也会有人教给她;为了避免出错,也许安排一场演练也是可能的。
可是面对媒体吗?
自己这张素白的脸,取代那个血色的身影,也是在顷刻之间。
汪陶生看着屹湘脸上闪过一丝犹豫。
“Vanessa,你责无旁贷。”Vi见屹湘始终不开口,微微皱眉。
屹湘沉吟。她已经有了决定。
她缓慢地说:“Laura,Vi,我进公司已经近三年。我喜欢LW。”
“Vanessa,这我们都知道。”Vi说。
“给公司带来这么大的麻烦,我始料未及。我愿意承担后果。”屹湘放慢语速,“我不会对暴行低头。也不会公开的谈论这件事。请原谅。我这就递辞职信。”她站起来,深鞠一躬。“我先出去。”
Vi要说什么,汪陶生单手做了个制止他的手势,他只好看着屹湘走了。
汪陶生看他,半晌才说:“就照你刚刚说的吧。既然公关部已经在做这个工作,就照原计划进行。你看,这两天我的访问都忽然增多了。我也觉得,坏事未必不能变成好事。”
“Laura,其实我才是责无旁贷。”
“我们的目标只有一个。”
“不过,我想说的是。Vanessa是个很有个性的设计师。虽然这次她惹了祸。能不能给她一个机会?轻易放走她,是公司的损失。”
“Vi你不该是这么感情用事的人啊。”汪陶生微笑,“Vanessa?我看过她的资料,她在公司两年有余,表现普通。”
“十年磨一剑。”
“这一行,太多一夜成名、三天改朝、七日换代,真正的创新和速度意味着一切。谁?谁等她磨剑十年?”汪陶生说。
第二章
没有月亮的夜晚
(十九)
“我等。Laura,你也该等。她十九岁半就拿布朗奖……”
“那也只能证明她曾经是个天才少女。”
Vi忽然有气,“Laura你怎么也开始急功近利?”
“我的公司不养闲人。”
“那要这么说,这次的秀如果没有Vanessa,我们现在还能坐在这儿讨论什么名誉不名誉?扯块遮羞布做过街老鼠吧。”Vi气呼呼的。
汪陶生微笑。
“到底怎样?”Vi追问。
“我考虑下。”汪陶生桌上电话又响,她手扶上去。“Vanessa既然不想面对公众,也不勉强。我们有别的方案。”她拿起电话来。
Vi出去了。
汪陶生讲完电话,独坐片刻,站起来,绕过屏风。
“今天好忙。”她坐下来,对着沙发上的人说,“闷不闷?等下我就可以走,陪你吃午饭……”
“这女孩有原则。”沙发上坐着一位美妇人,手里正翻着一本画册。
“唔。”汪陶生笑了笑,“可不。”
“也许应该鼓励。”
“你都说了不插手公司的事。”汪陶生开玩笑。她忽然顿了顿:郗屹湘的模样,大概是看多了几次,无端的多生出几分亲切感。就连她下巴上那颗小小的痣,都觉得俏皮可爱——不过,在她发倔的时候,那颗小痣竟然也一副倔强而不服输的样子。她抬手摸了一下自己的下巴。
“我只是听到,问一句。”
汪陶生笑了。
“陶生。”美妇人眼波流转,合上画册。
“是。”
“这几年你花了很大力气在大中华区部署。”
“是。那是亚太区的重要一隅。”
“真的因为这个?”
汪陶生沉默。
“我以为我们一直有默契。”
“起码我们不能放弃那个市场。”
“我不希望你这样。”
“大姐,那是你从来不看我们的业务增长报告。”汪陶生认真的说,“筠生做的很好。在中国大陆的布局,也才刚刚开始。我们有信心,日后会更好——筠生这次没有早早赶过来,就是因为在上海和长沙都有分店在筹备阶段,她的脾气,要求又高,又恨不得事事亲为……忙都忙死了。大姐,再说这个决策也不是我一个人决定的,为公司前景,进入新生市场绝不能落后。何况对于咱们来说,起码不存在文化障碍。”
短暂的静默。
汪瓷生将画册放在手边。贵妃榻上的紫色金丝绒柔软而华美,她抚摸着。
“你这么执着。我也不好说什么。但是,”汪瓷生稍微停了一下,“筠生狂傲急躁,时常目中无人。做设计,才华绰绰有余;做运营,你还是另选其人吧——你刚刚提到长沙,我以为对LW来说,那并不是非常适合的地点。”
“大姐。”汪陶生微笑,“我们来自那里。叶落归根,母亲说的。我们总有一日要照她的遗愿,送她回去。我想她会乐见咱们姐妹的版图上,有一颗棋子在长沙。”
“你的意思我懂了。我不过白说说。”汪瓷生深深的叹一口气,“陪我去一趟大都会。今日陈先生的画展最后一日。”
“好。”
“若是忙就不必。”
“不会。”汪陶生笑。
“刚刚那女孩子……”汪瓷生慢慢起身,“陶生啊。”
“怎么?”
“你真的同意她辞职?”
第二章
没有月亮的夜晚
(二十)
汪陶生笑着,“大姐,为了她,我的两大干将都跟我发飙。一个说我助纣为虐,一个说我急功近利。换做姐姐你,会留着她嘛?”
“被你说的,这孩子像是个祸根。筠生呢?”
“她庆功会之后就没露过面。”汪陶生说起来,颇有点儿无奈。
“几十岁的人了,脾气始终不改。”
“母亲在日,宠坏了。母亲不在,你更宠,只累了我。”汪陶生开了一道隐形门。这里有一部电梯直达地下停车场。她请姐姐先进。
汪瓷生拍了拍陶生的手,“谁让你是姐姐呢?”
“我时常情愿换过来呢。”
姐妹俩都笑。
“大姐,你说,我想法子让筠生难受一下好不好?这些年真是受够了她的脾气了。”
……
屹湘回到自己的座位上,花了十几分钟打好了辞职信去交给Vi。以为Vi又会对她发狮吼功,可他只是安静的从头到尾仔细屹湘打的这封辞职信。末了他把信展开放在桌上,说:“辞职信我先收下。先回去休息几天。”
屹湘走出LW大厦。
她发觉这是自己第一次在上午十点半的时候,走在这条街上、有时间抬头看看高楼大厦间的天空。公司大厦外面飘扬的星条旗,让她有点儿莫名的伤感。
就这样,又成了无业游民……
屹湘拍拍手。
最要紧是先回去好好儿的睡一觉。
***************
叶崇磬睁开眼。
漂着浮冰的湖面,像是破碎的镜子。
他动了动。大衣盖在身上,领结散开半边,长围巾胡乱的堆在胸口……昨晚回来的晚,一瓶酒一只杯子,陪着他,就这么天亮了。
他伸了个懒腰。
眯了眼睛看着面前的湖水。真好。耳畔的松风里,有啾啾鹿鸣……
屋内电话在响。
他不想动。
电话就停了一会儿,又响起来。
他望着通往湖里的那弯木色陈旧的桥,望了好一会儿,才起身,伸个懒腰,并不急着往回走。听到电话铃声停歇,片刻,传真机便响了。他踱着步子,好让自己全身的骨骼和肌肉都苏醒过来。
木地板被风蚀的表面上有些绒绒的,踩在上面,声音有点儿含混。似乎这声音惊动了不远处的鹿,鹿鸣声停歇。
他推开厚重的玻璃门。
传真机上的文件刚刚吐毕。
懒得马上就去看。他走出去,穿过大厅,往厨房里来,倒了一杯清水喝光。
厨房的窗子低低的,他望出去。外面是幽静而深邃的松林。北美的水土丰沛而富饶,取之不竭用之不尽似的养出了这般长相狂妄而骄傲高大的树。看了却让人心里觉得有些欢喜。莫名的欢喜。即便是在这宿醉初醒的混沌的早晨。
叶崇磬脖子后仰两下。
昨晚到底睡的不够舒坦,脖颈有些僵直酸痛。
忽然听到一阵声响,一只棕黑色的爪子伸到了窗台上。
第二章
没有月亮的夜晚
(二十一)
窗台上有一个藤编的褐色篮子,装着苹果、碎面包和冷肉。大约是佣人苏珊放的。
是一只浣熊。
叶崇磬眼看着浣熊越过了冷肉,拿了苹果,忍不住想笑。又怕惊吓了它,蹑手蹑脚的顺着橱柜的边缘走出去。不料越小心,越出状况,一头撞在厨房的门框上,“嘭”的一声,他摸着肩膀,回头看,那胖胖的家伙早溜的无影无踪了。
他回了书房,从传真机上抽出文件来看。电话再响,他接起来,轻轻的“喂”了一声。
是国内来的电话。
对方用轻缓的语气讲的有条不紊,恰似这清晨的光线和他此刻的心情。
“……就这么办吧。”他说。
那边又问了句什么。
他电话已经移开了,只是说,“不用。”便扣了电话。
水还剩下半杯,他慢慢的喝着。
走到落地窗前。
太阳又升高了些,湖面上满是金红的光,波光粼粼,像是鲤鱼的细鳞。
桥上有人。
在桥头方方的巨大的平台上,有一个瘦小的身影,坐在那里。旁边是一辆单车。
他远远的看着这个闯入者。
在四周深绿的灌木丛、碧蓝中点缀着雪白的湖水和红火火的晨光照射下,安静至极的环境里,一个能融进这环境里的身影……他也静静的站着。
忽然响起的电话铃让他回神。转身接起来,语气就难免有种被打扰过后的烦躁。
Sophie很习惯他的做派了,处变不惊的跟他汇报着。
他听着,偶尔“嗯”一声。转回身来,那桥头的身影已经消失了。
好像倏忽之间而来,又倏忽之间而去。
比浣熊的动作还快。
叶崇磬放下电话,推开门,扶着木栅栏,深深的吸着带着松香的清新空气。
水面静而无波,难不成是幻觉?
……
郗屹湘骑上自行车,猛踩两下,车轮嗡嗡嗡的转着,从树林里穿过去,好一会儿才上了私家公路。
她本想在桥头多休息一会儿;刚坐下就听到电话铃响,屋子里人影晃动。她立时有种闯入者的自觉——这样打搅主人的清晨是极不礼貌的。
这水边的房子,没有围墙,好像多时无人居住的样子。界标也不太明显,只是隐在路边密林中的一个掉了漆的木牌,写着Old-Oak-Park。偶尔她骑车稍远到了这里,不自觉的就想闯进去。
她太喜欢那一汪碧水,也喜欢水边的居屋。木石混搭,很古旧的味道。看铭文建成不过五十余年,却像是一座藏在深山里的城堡一般。安宁而有古老韵味。从春到秋,从夏到冬,那里的景色四季不同、季季皆美。让她想到Hawshead。
只有一个早上,她遇到一个中年妇人。挽了一篮鲜果从屋子里出来。她开口打招呼,得知妇人只是屋主的雇工。很有礼貌。得知她就住附近那所农庄,欢迎她来参观。
她猜想屋子的主人应该是个有点年纪的人了,很有点儿欧洲老庄园主的做派,管家带着主人的自豪和类似导游的自觉。连湖上舶的那两艘游艇,都是复古风格的……
屹湘猛踩两下单车。
她扰人清梦,说不定等下就有个拄着拐杖的老伯出来要敲她头壳呢!
单车铰链处“咔咔”作响。
屹湘拍着车把,叫道:“千万不要在这个时候掉链子啊……”
第二章
没有月亮的夜晚
(二十二)
这辆旧单车是她找东西的时候在仓库里搬出来的。她拍了照给陈太看。陈太说,要是合用就只管用。想了想,又补充了一句,说,那东西有三十年了吧……陈太看着照片的时候,沉吟,似乎这老旧的自行车勾起了她的什么回忆。
这老爷单车大毛病没有,就时常闹闹小脾气,偶尔把她当在半路上,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她还得扛着回来。用了不到两年,她修自行车的技术倒提高了不少。
屹湘回头看了一眼,没有追兵。从车上跳下来,支了车子,摇着脚蹬,一前一后,车轮子飞快的转着。
一会儿,“咔咔”的响声终于消失了,屹湘松口气。
看来今天的运气不算坏嘛。
她开心的重新骑上车子,前面是一个陡坡,她忽然玩儿心大起,松开车把,张开双臂,俯冲下去;林间的冷风切在脸上,有种痛苦又痛快的感觉。
她忍不住大叫起来,声音传的好远……
陈太的木屋在几英里之外,屹湘把自行车靠在绿篱上,满头大汗的先跑去打开信箱看了一眼,依旧空空的。
她进了门,手机在唱着歌。是苗得雨的电话。得雨刚刚知道她辞职的事就打电话臭骂她一顿。这回是问她,今晚上在纽约的几个老同学餐聚,她来不来。
屹湘说不去。我一刚失业的落魄鬼,恨不得现在钻进地洞里藏着,才不要出去见人呢。
得雨在电话里笑骂,说郗屹湘你这个懒鬼。什么,失业?没失业的时候你连借口都懒得找。
两个人又闲扯了几句,得雨总算是放过了她。
屹湘收了线,倒进阁楼沙发里发了好一会儿呆。
痛恨各种现代通讯工具。像一张网,无边无际。
鸿雁传书,真正成了古时候的浪漫。
母亲曾说过,跟父亲分居两地时,每个周收到他用毛笔字写的信、偶尔打一个越洋电话,那种幸福……屹湘甩了下头发。
心知这样的幸福,实在遥不可及了。
……
叶崇碧听着电话里哥哥在讲今天早上的遭遇,电话夹在耳朵和肩膀之间,笑着说话:“你该不是昨晚喝太多了吧……最近的邻居距离你有八英里,邻居?别逗了。”
崇碧手上不停。等同事拿了文件出去,她干脆翘起脚来,搭在一边的矮凳上,笑道:“幻觉吧?啊?还好幻出来的是个女人,说明你还是个正常人……对了,哥,我听说粟家的那个小丫头一直没走,是不是等着你一起回国……”
那边沉默片刻,说自己要去开会。
崇碧笑,说:“等等,等等!提到女人,换话题的本事一流。躲,你躲我容易。也就是躲我容易,我又不会想嫁给你……回去你躲躲爸妈试试?……哎呀我真有事儿,正经事。”
叶崇磬催她快说。
“你手上有没有好一点儿的玉饰?不要很大的那种,就是随身带的,适合我这个年纪女孩子的……对了,还要古一点儿的……啊,我才不跟妈去说呢……你那儿没有的话,就帮我留意一个。好吧?……价钱你看着,估摸着我能负担的了的。”崇碧笑,对叶崇磬追问她用来做什么,不肯回答。“得了你去开会吧。还有,明儿我上庭,不能去送你啊。”
她放下电话,站起来。
第二章
没有月亮的夜晚
(二十三)
窗外便是银灰的纽约。此时淡淡的雾气袅袅,很是美丽。
她已经在这里生活了很久很久。
昨晚宴会上,事务所合伙人那带着遗憾、又有些跃跃欲试的口吻,说:“Cre,你要离开,我们觉得可惜;但,我想我们该期待未来的合作。”
未来的合作吗?
叶崇碧微笑。
未来。
尚未可知。
人生就是这么不可思议。
换了三个月前,她不能想象湘湘会成为她的小姑子。
不过,这确实是真的。
崇碧摇摆了一下身子,看看时间,距离下一个客户上来还有几分钟。她忽然有些舍不得这种格外忙碌、仿佛每一分每一秒都不属于自己的日子。
***************
屹湘把从庄园带回的一箱旧书放在古董店的茶几上让陈太过目。
“看看,对不对?”屹湘从口袋里掏出一张单子。
陈太看了说:“这些真舍不得拿出来卖,都是珍藏。有没有喜欢的?”
“我最头疼看书。”屹湘笑。
这箱子里颇有几本难得的好书。不单是著名造书匠人精心打造,有的更带着已经作古多年的作者的亲笔签名。她知道行情。在伦敦的时候,也替人去买过,一出手,上千英镑总是要的,那还是前两年的价格了。
“这样的宝贝,落到我手里呀,可惜了的了。”她伸了个懒腰,趴在沙发扶手上,忽然又支起了身子,“我挑一本吧。算我便宜点儿啊!瞧我大老远的扛回来的。”
“嗯?算便宜点儿就行了?”陈太开玩笑,“你不是连工作都丢了?拿什么付?”
屹湘“呀”了一声,自从她回来说了自己辞职的事,陈太就不停的在打趣她。
“那从我工钱里扣如何?”她笑着抽出一本来,“全套我是买不起的。”
陈太将整箱书往屹湘面前推了下,说:“先收着。这一套书我轻易也舍不得出售。若你想到合适的人,价钱好商议。”
“好。”
“我有点事情要去银行。”
屹湘举手说:“我来看店。”
陈太笑着。
“卖出东西去,给我提成吧?”屹湘眨眼。
“你这个丫头到底是学设计的还是念商科的?”陈太哭笑不得的,“我从银行直接回家了,今天发了瑶柱,回去炖汤……你早点儿关了店门,回来吃晚饭。”
屹湘笑着说好。
陈太放心的走了。
整整一下午,都没有客人上门来。屹湘坐在沙发上,看书看的直打瞌睡……
叶崇磬看着这个坐在沙发上的小女子。因为沙发宽大,她蜷在一角,显得就更小了。在睡过去之前,显然是在看书。他略侧了下头,书脊上烫金花体字,原来是在看《双城记》。这么热闹的故事,都能看睡过去。
“嗨!”他轻声。
第二章
没有月亮的夜晚
(二十四)
没反应。
叶崇磬四下里再看看,确认店里确实没有其他人。他刚刚进来的时候,门上的铜铃分明是响过的。
他身子再低些。
她鼻翼微微的颤动。嗯,没事,不是昏过去了。
“嗨!”他声音再大些。
屹湘被这一声“嗨”惊醒。她直勾勾的瞪着束手而立的叶崇磬大约有三秒钟,猛的从沙发上蹦了起来,慌乱间抹了抹嘴巴,“什么事?”
叶崇磬从上到下的打量着屹湘——穿着普通巧克力色雪地靴,站在搭着昂贵的羊毛毯子的沙发上,瞪着一对睡意朦胧的大眼睛,抹着嘴角那并不存在的口水——鼻音重重的吆喝“什么事”?真给她问着了。
“请问,陈太在不在?”叶崇磬问。
“不在。”屹湘立即回答。她已经认出叶崇磬就是上次来买胸针的那个人。见他在打量着她,不知道他认出她来了没有……她站的这么高,才勉强和叶崇磬平视,为了保持这种暂时的平等和平衡,她不想从沙发上下来。“我可以做主。”
叶崇磬瞧着郗屹湘那副理直气壮的样子。心想这怕不是能做主,而是能“坐住”吧。打瞌睡打成这样,陈太这不是所托非人嘛?
他示意屹湘,“上回在店里买到的烟盒,应该有一款同样设计的手袋?我在店中展示柜里见到过。”
屹湘想了想,说:“那个啊,我记得。香奈儿1917年出品的。”屹湘眼睛一亮,忘了保持平等这回事,从沙发上下来,带着风。
叶崇磬又闻到那淡淡的药香。
“1917年,民国……多少年来着?”屹湘自言自语。
“民国六年。”叶崇磬说。
“我知道。”屹湘把陈太桌子上的电脑打开,从《香奈儿(民国六年)》的文件夹里扫了一圈,抬眼对等在面前的叶崇磬说:“没错,本来陈列在A12柜中。昨天售出了……您急着要嘛?要不您看看其他的?店里还有一个……”她顺手关了文件夹。
“我就是想要那一款。”叶崇磬说。他看了眼标号为A12的玻璃柜,原先放手袋和烟盒的位置,换上了一套化妆品盒。很精美。可惜不是他想要的。
屹湘听到叶崇磬这么说,便道:“那真的很遗憾。不过,陈太经常会收购这类古董首饰。这样吧,请您留个联系方式,也许过几天就有了,再联络您?”
“这位小姐。”叶崇磬看着屹湘清亮的眸子。这女子从第一次见他,就故意为难他。“我很有诚意的来的。”
“我毫不怀疑您的诚意。”屹湘说。
“与陈太的合作很愉快,才来第二回的。”叶崇磬说。
屹湘没出声。心里有了点儿气——这人,以为还有上次的便宜不成?
叶崇磬看了下手表,耐心的说,“你看,上回我买胸针,你也帮了我一个小忙,让交易进行的很顺利。”
屹湘瞅着叶崇磬手里的那副手套。这等只用定制货的人啊……她把笔记本合上,笑了笑,说:“这类藏品大约是比去年同期上浮至少八成——那烟盒,陈太实在是给了太好的价格。”
“是。可那胸针我也没占便宜。”叶崇磬说。
“物有所值。”屹湘针锋相对。
第二章
没有月亮的夜晚
(二十五)
“店里的包装袋都很好。古色古香,非常好看。”叶崇磬又说,“我妹妹看了喜欢的不得了。”
“您的妹妹品位不俗。”
“是。她特意问问,能不能买一两个袋子。”
“那是陈太亲手缝制的手工品。抱歉只赠不售。”屹湘回答。
“原来如此。”叶崇磬微微露出失望的神色,“我妹妹很快要结婚了,她没有什么特别的喜好,偏爱收集手袋。我本来想,作为结婚礼物送给她的。”
“是这样啊。”屹湘抬手,揉了下耳垂。
“是啊。千金难买心头好。你说是不是?”叶崇磬微笑。
“这样的话……”屹湘沉吟,“我再帮你找找。”
“谢谢。”叶崇磬把大衣搭在身边的椅背上。
屹湘看了眼那件大衣,顺口说:“右边袖口的扣子快掉了。”
叶崇磬拎起袖子来,果然,那颗扣子摇摇欲坠,“啊,谢谢。”
屹湘从桌上拿了剪刀,倒过来将柄递给他,“剪下来吧。万一掉在路上。为了这么个扣子万里迢迢的寄来寄去的,多麻烦。”
叶崇磬接了剪刀,将扣子剪下来,就听屹湘说:“A13柜子里有一个手袋,同款但是品相比售出的那个要好很多。”他抬起头。
“你不早说?”
屹湘眨眼,“我说了啊,可你没等我说完,就说只要那一个。”
叶崇磬一手攥着剪刀,一手攥着扣子,“在哪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