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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它仿佛天上掠过的星星,

    总在沉落的时候最为光明。

    ——————————————————————

    【

    二月底的纽约,叶崇磬在这寒冷的晚上在这条古董街上走进一家又一家的店铺。

    “……这么短时间内你让我去哪儿找那个见鬼的玩意儿?”叶崇磬站在灯柱下,呼出的白气像两朵云。电话那头的人在笑。

    叶崇磬抽了下颈上柔软的开司米围巾,说:“……我哪儿一年八成时间耗在这儿了?你真当我是拿着铁杆儿庄稼擎着鸟笼子没事儿就逛琉璃厂解闷儿的八旗纨绔啊?”

    那笑声越发的放肆。听着听着,他心头那点儿烦躁忽的烟消云散,忍不住笑骂一句,只道:“最后一间店。若再找不着,我就打道回府——你不像是喜欢这种东西的人,这是要送给谁的,你这么上心?”并不等着对方回答,又说:“得!得得!瞧在我这天气、这时候还在街上扮孤魂野鬼,你也千万别真和我说了……滚!我缺你那顿饭……放心,找到了立马儿让人发给你。”他收了线。

    彼时他正在会上,秘书Sophie进来说董先生有急事找已经来了三通电话。他琢磨着董亚宁许是真有要紧事,匆匆出了会议室接起来,却不料是这么一件“急事”。

    董亚宁大喇喇的在电话里说,你千万替我寻了来,算我欠你一个大大的人情。

    这人一旦疯起来可是不得了——北京时间凌晨两三点一个劲儿的打国际长途,就为了这么一个小物件儿?立时三刻的就要。指明了是维多利亚时代的风格,还要包浆漂亮最好带着牙雕那独特的细纹。

    他在电话里说,你就不能让你分公司的人替你办?

    董亚宁恬不知耻的说那些人懂什么,我就信你的眼光。

    信他的眼光。董亚宁这张嘴,只管先给他灌**汤……他回去继续开会。散会的时候,让Sophie给他取消晚上的行程。Sophie说叶先生今晚有个晚宴您一定得去。他考虑下,说我回卡准时间赶过去。Sophie送他出来的时候还给了他一张图纸,说是董先生传真过来的……纸上似乎印着董亚宁那执拗的表情。

    叶崇磬笑笑。

    来纽约后整日被会议和宴席缠绕,被董亚宁这一搅和,倒意外在这次第得了些闲暇。想到这儿,他倒颇有些后悔刚刚对董亚宁那态度。

    他索性站在路边吸了根香烟。冷风灌到颈间,寒意顿时更深,刺进肌骨中去。他掐灭了烟。手套上沾了一点烟灰,他轻轻一弹。那一点青灰随着风扑到大衣上,看一眼,索性由它去了……仍是逐一推开店门走进去又出来。也不是没有风格类似的胸针,有些也漂亮的让人不忍释手,但都不像亚宁要的那一款。

    他手里的图纸只是薄薄的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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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

    董亚宁绘画功底真是好。笔调简约,却连维多利亚女王颊上的阴影都刻画精细。他常想董亚宁其实很适合去做个画家。不过董亚宁却说过:做什么画家,清贫一世还等着高山流水遇知音这码子事,运气好了可能死后几十年会成名——到那时黄花菜都凉了,不如及时行乐。画画?高兴了给我公司的项目画一笔假山画一笔小溪就是了……

    叶崇磬推开了一家门面窄小的铺子。

    进门已觉得比别家更为幽暗些。又有好一会儿没有人出来招呼他。

    他自管自的踱着步子,打量店里的陈设品。货架都是半人高低,绝大多数是精巧的饰物。金丝编就的首饰盒,珍珠宝石串成的晚装包……有些年代并不算久远,上世纪初的物事而已,带着那个时代特有的文雅。

    他站在那里,看着一款镶有七八种宝石的女士款烟盒。暖光下,烟盒上的宝石散着柔和的光,那烟盒像是蒙了一层彩色的雾霭……

    “有什么能帮你的?”一个温柔而带着几丝倦怠的声音出现在他身后不远处。

    叶崇磬回头。

    浓重的阴影里站着一位身量娇小的女士,穿着闪光缎的旗袍披着厚厚的羊毛披肩。

    叶崇磬微笑,客气的说明来意,将手上的那一张图纸递了上去。

    老太太接过图,打量了几眼叶崇磬,说:“你好。”

    叶崇磬微笑。图纸上有几枚繁体字,是董亚宁极漂亮的行草。他说:“您好。不知道您这儿有没有类似的东西?”

    老太太微笑,把挂在颈间的花镜戴上,说:“请随我来。”

    叶崇磬随老太太移步走到一面依壁而设的柜子前。他见面前这只柜子放在古董店里真是少见,长宽高阔、和那一格一格的小抽屉,分明是早前中药店的药柜。他嗅了嗅,似乎真的闻到一股草药香。

    老太太说:“早前唐人街一家中药铺歇业,我瞧着这柜子材质好,便接了过来。”

    “金丝楠木。”叶崇磬看了看。此处光线更暗些。但金丝楠那细腻的纹理,柔润的光泽,很好认。

    老太太点头道:“难为当年漂洋过海带来的。更难为一心一意的做足了药铺的款儿。在此地撑了这些年,也不易。”倒不曾惊叹叶崇磬只一眼便能辨出木材。古董商人,到底是见多识广的——她拉开一个格子。

    “段施清大夫?”叶崇磬问。

    老太太笑笑,点头。

    叶崇磬点头。回国几年,倒不知道段大夫的中医诊所已经歇业了。

    “有了!”老太太拿出一个小巧的椭圆形的胸针来,“瞧瞧可是这个?”说着走到店中央一张八仙桌改制的展示台前,将胸针放在了天鹅绒的托盘上,移了灯来照着,并把那图纸展开来,铺在旁边。

    店门上迎客的铃音清脆悦耳,应是又有客人进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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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

    叶崇磬只管低头去看——精致的牙雕,因为日久而有极细小的裂纹,像小小的细鳞,这是象牙制品不可避免的岁月痕迹。紫金的底托,因氧化而带着特有的哑光效果。再被乌蓝的天鹅绒衬托着,更有一种美感。

    美还在其次,最让叶崇磬满意的,是眼下这款,连细节都与董亚宁要求的没有明显出入。他顿时觉得今晚这趟来的不虚此行……

    “这种材质的胸针寻常,不寻常的是这雕刻技法。”忽有一股淡淡的香气随着这轻缓的话语飘然而至,倒似是把刚刚那药柜子中的草药味道给携了过来似的。叶崇磬微微侧了脸——站在他身旁不远处的女子,厚厚的围脖一直遮到了鼻尖;她立于灯影之中,面目并不十分的清楚,一对眸子闪闪烁烁,倒是清亮的很……她不看叶崇磬,直视了店主,眉眼里是含了笑的,问:“陈太,你又有压箱底的好货要沽出了?”

    叶崇磬收回目光。将胸针放在托盘中。

    陈太对那女子笑一笑。

    那女子口音带着英伦腔调,让人想起剑城秋季那满地的黄叶。

    “真好看——不如便宜了我……”她戴着薄薄的棉手套,托了胸针在手心。还似模似样的,拿起了放大镜。

    叶崇磬想,这位新来的,想必是老板的熟客人。

    “你喜欢,可以和这位先生商议。”陈太笑眯眯的。

    那女子只轻笑道:“这么说,我可就要横刀夺爱了。”

    叶崇磬不动声色,心里多少有些不快,因了她那句“横刀夺爱”。

    他望住陈太,开口询价。他没有多少时间耗在这里。既然寻到了,就一定要拿到。

    陈太笑答:“在我店里寻东西,那可要看缘分的。”

    叶崇磬眉头一舒,道:“头回见您这样的卖家儿。”

    陈太微笑,“先生贵姓?”

    “免贵姓叶。”

    “叶先生,古玩是有灵魂的。不该你的,你带不走。”

    店里静静的。

    一声轻笑划破这沉静。

    “瞧你们顾左右言其他的,”站在二人中间的女子恰在此时把胸针放回了托盘上,轻声说:“苏富比有一季专拍维多利亚时代的小饰品,有一款相似的胸针,成交价格是七万三千美元。”

    “那是,”叶崇磬看她,“哪一年?”他淡声而问。

    那女子的拇指在手机屏上上划了几下,图片导出来,手机托在掌上,给叶崇磬看,“在这儿呢……是09年9月的。要说到品相,眼下这个虽尺寸略小,但雕工更好些呢。”

    那药香飘过来,浓浓淡淡的。

    叶崇磬略沉吟片刻,转脸对着陈太,报了一个数字。

    那女子摊了一下手,将黑莓手机放回口袋里,双手也插在外套口袋中,悠闲的晃着身子,“算你识货。”下巴埋进围脖更深处,只留了大大的眼睛在外面。

    叶崇磬只等陈太的回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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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四)

    陈太没有还价,接着问:“用这个盛起来好不好?”从八仙桌的抽屉里里拿出来的是一只花纹古旧的首饰盒。

    叶崇磬从皮夹里拿出卡片来。

    胸针固然价值不菲,首饰盒也绝非市卖的寻常货。搭起来,仿佛簪花小楷写在薛涛笺上。美极了。

    叶崇磬笑,说:“您要早拿出这首饰盒,我要做出买椟还珠的事来了。”

    “其他还有没有合心意的?”陈太微笑着问。胸针被她稳妥的放进首饰盒中,另取了细纹纸包好,放进一个样式亦十分古典的袋子中。

    叶崇磬想起刚刚看到的那只烟盒。

    这回讨价还价也并没有费力,他随后一并付了款。

    陈太送他至门边,他转身道别的时候看了一眼那个还在店内看古董的女子,背对着他,在深重的色彩下,影子似的。

    门在他身后合上。他快步往回走。上了车仍觉得冷,忙把空调开到最大。

    Sophie的电话打进来,跟他说叶先生,粟小姐刚下飞机……

    叶崇磬手指抚了下方向盘,说:“告诉她,我得先去宴会。”

    “是这样的,叶先生。”Sophie顿了下,说:“粟小姐刚刚说她马上要去洛杉矶。但随后会过来看秀。到时候再跟您见面。刚刚您的电话不通,粟小姐说她晚些再打。”

    叶崇磬沉吟片刻,说:“好。若她有什么需要,你先来安排。”

    Sophie答应。

    叶崇磬启动了车子。粟茂茂的电话果然追来,甜脆脆的声音如同她甜美的模样一般让人舒服,心情应该也特别的好。

    叶崇磬听着、应着。

    “叶崇磬,回去之后,我来你们银行工作好不好?”粟茂茂忽然问。

    总是没大没小的,张口就连名带姓的叫他。

    叶崇磬笑笑,“在你父亲那里不好么?”

    茂茂初来纽约念大学的时候,她的家人曾郑重拜托他照顾。转眼她毕业回国也已经快一年,说是跟在她父亲身边学习,倒没见她认真上过一天班。

    叶崇磬忽觉店中那草药香还跟着他似的,此刻竟更显得浓郁了些,仿佛是Un-Jardin-Apres-Mousson的味道,细细辨别却又不像了……他按了一下中控盘上的红色键,换一下空气。

    就听粟茂茂哼了一声,说:“好是好啊,就冲我是太子女,他们也不敢说我不好,还得伺候的我舒服……可我又不是不知道,这样混日子总是不像话。唉,还有,我想离你近一点儿嘛……”

    叶崇磬眼看着前面红灯亮了,“嘎”的一下刹了车——前面一辆白色的车子被粉色的玫瑰、丝带和气球装饰的花里胡哨的,“Justrried”的牌牌耀武扬威……

    陈太看着叶崇磬高大的身影越走越远,又看了一会儿外面安静的街景才转回身来,笑微微的,低声问:“你怎么这个时候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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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五)

    郗屹湘已经将外套脱下来,厚厚的围脖却依然绕在颈间。

    “不想你生日这天还一个人对着这些旧东西”

    “难为你记得。”陈太裹了下披肩,从里面那间小厨房里端出一个托盘,香茶细点放下。

    屹湘眼珠转了一下,笑道:“这不是,又让我料准了吧?人家过生日这天都收礼物,只有你,送礼物。”

    陈太给她倒了茶,晓得她指的是刚才的生意,便笑了,并不辩驳。

    “幸亏我来了,不然更白白便宜了那人。”屹湘端起茶杯,嗅了嗅,很享受的模样。

    “还敢说,你竟然拿那个价格唬人家。”陈太嗔怪。

    “唬人?”屹湘摊开手,“哪有?我可是照实说啊,那价格是他自己报的,公平交易,对不对?再说,这几年古董的价格,都飙升到什么样子了?这条街上的生意人,哪个不是赚的盆满钵满,只有你那么老实。”

    “有些价格,已经毫无理性。”陈太看屹湘认真的模样,笑道。

    “话虽这么说,市道就是如此,能多赚点儿不是挺好?”屹湘掰着手指数,“任什么都涨起来,全赖那些新贵的投机。真正的藏家赏家,抢不过他们了。”

    国内的新贵潮水一般涌向大都会。满世界都在为他们的新钱疯狂。

    “唔,刚刚那位,看起来,倒没有新贵的味道。”陈太想着叶崇磬那通身的气派。

    “他那个年纪,会是旧钱?”屹湘不以为然,啜一口茶。热热的红茶,让她的胃十分受用;胃一熨帖,整个人身上每一寸肌肉都在放松。

    “那倒也不见得。”陈太笑着说:“鬼丫头,我记得你说过喜欢那个胸针。该不是人家抢了你心头好,你故意埋汰人家吧?”

    “我是那么小器的人吗?再说,只那一个胸针?”屹湘一手端了茶,一手指着这间屋子,绕了一周,说:“这些我都喜欢!”

    陈太笑了。

    屹湘常常说恨不得“洗劫”了这里,说的真真儿的。

    陈太笑了呷口茶,“有没有给我准备生日礼物?”

    “帮你赚到一大笔钱,还不算好礼物?”屹湘捧着茶杯,笑眯眯的。下巴露出来。陈太看一眼,抬手过来,指肚一撇,替她擦了下,是油彩。

    屹湘转头对着镜子看了一眼,不在乎的搓了一搓。油彩的痕迹还在……

    “好吧,算好礼物——若是那位先生明天不回来找我算账的话。”陈太笑着说,“我看他的样子,晓得我们在演双簧。”

    “所以我说,他就是不在乎钱的那种。”屹湘撇嘴。柔润粉嫩的唇变换了个优美的弧度,很是俏皮。

    陈太笑着。这几年也见多了屹湘口中那些烧钱的主儿。但刚刚那位,她印象还是好的,也许是因为那气质;屹湘却对这些人整体上殊无好感。

    “今天请你吃饭。”屹湘笑。

    陈太问:“去哪儿?”

    “汤记好不好?”屹湘眼睛亮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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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六)

    “好。”陈太笑着,穿好外衣。

    屹湘细心的给她整理好围巾。围巾那暖融融的穗子让人的心柔软。出门的时候两人一先一后。

    细雪微扬,扑在脸上,清凉。

    “周末我该去庄园了。”屹湘说。

    陈太在城外有一处庄园。当初屹湘住进陈家的条件之一,就是每两个周要抽两天时间去那里处理一下杂务。在这个基础上,屹湘的房租自然也做了相应的减免。

    “替我看看有没有信来。还有,阁楼是不是该打扫一下了?”

    “你有没有见过我这么好说话的房客?”屹湘歪着头,问。

    陈太也歪了头,学着屹湘的腔调,问:“你有没有见过我这么好说话的房东?”

    “没有。”屹湘老实的回答。

    “我也没有。”陈太眨眨眼。

    两个人同时笑起来。

    开心的像两朵飞舞的雪花。

    等出租车的时候,屹湘习惯性的往旁边店铺的橱窗里看了一眼,远处似有个影子迅速的飘过。她怔了怔。

    恰巧一辆明黄色的车子驶过来。

    屹湘让陈太先上了车。

    她系上安全带,半晌一言不发。

    “怎么了?”陈太问。

    “没事啊。”屹湘笑笑的,手却握紧了胸前的安全带……

    晚上的唐人街红火火的,汤记的位置,闹中取静。

    屹湘按门铃,来应门的竟是汤记的老板娘,及至寒暄过后,陈太才知道今晚其实汤记今晚的客人只有她们二位。陈太看了一眼屹湘。

    屹湘正若无其事的走在她身旁,悄悄的跟她说:“我们老太太的名字,也就这时候好用些——汤先生在长沙开第一家饭馆子的时候,我们老太太早就吃服了。”

    陈太倒笑出来,抬手拧了一下屹湘的脸蛋儿,“鬼丫头。”

    “你说的嘛,想吃湘菜。”

    陈太走在狭窄的楼梯间里,闻着湘辣那特别的味道,只是瞬间,她有些动容……她坐下来,听女侍用道地的湘音替她们介绍;屹湘早脱了外套,黑色的堆领薄衫贴在她纤细单薄的身上,红彤彤的光线中有种异于平日的沉稳的美。

    陈太要了汤记最出名的发丝牛百叶、剁椒鱼头、酱香方肉和东安子鸡。又让屹湘来。

    屹湘托着腮笑,“怎么没有臭豆腐?”

    “还要糖油粑粑。”陈太笑。

    女侍报了菜单,去了。

    陈太看屹湘,“吃得来臭豆腐?”

    屹湘的手指在腮边弹了两下,“我出生在湖南。上小学以前都在长沙。”

    “啊。”陈太点头,“所以你名字里带一个‘湘’字。”

    屹湘笑。

    “我的故乡在湘西。但我从来没有回去过。”陈太叹了口气。

    “湘西很美。”

    “我知道啊。以前,我们在家里,也偷偷看过你们拍的电影。”陈太微笑,“我母亲说,那就是她记忆中家乡的模样……”

    屹湘的手机在响,拿出来一看,对着陈太说了句“抱歉”,走出去才接通。

    陈太喝着清水,听到屹湘压低了声音在说着什么,只一会儿她脚步匆匆的转回来,脸上有一层红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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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七)

    陈太笑了,“这回是真有事?”

    屹湘双手一合,“公司有急事叫我回去。”

    “快去。”陈太毫不犹豫。

    “可是……”她满脸抱歉。

    “舍不得那臭豆腐?我会嘱咐打包。”陈太开着玩笑,“公事要紧。我回家等你宵夜。”

    屹湘抓起自己的背包,从包里拿出一个细纹纸包给陈太,“生日快乐。”她停了一下,手扶在陈太肩膀上,面颊贴了一下陈太那微凉的面。

    陈太笑着说谢谢,“不要太晚回家。”

    屹湘摇了摇包上的钥匙袋,匆匆的走了。

    陈太听到屹湘“噔噔噔”的下楼的同时电话又在响,于是屹湘用“很凶”的声音在讲:“我在赶回去了!”脚步声渐渐的远了。

    她笑了,接着又叹口气,打开礼物。是一幅肖像画。画中正是她本人。

    她把油画摆在了一边,歪着头看着——忽然意识到自己现在的姿势,就是画中的样子,便无声的笑了。

    屹湘这个孩子,是她的奇遇吧……

    郗屹湘从汤记出来,一路小跑到了大道上,招手拦车,好久才有空驶的车子经过肯搭载她。

    她钻进车子报上地址,司机从后视镜里看了她一眼。

    屹湘转开了脸。

    车窗外是流光溢彩的街道。

    她看着窗外掠过的建筑——这个她已经生活了几年的城市,仍每看一眼都好像是新的……

    她瞄一眼腕表。

    从MottStreet到公司所在的中城,还有相当一段距离。

    她听到司机在小声的问:“小姐,你在LW工作?”

    后视镜里,司机年轻的脸上的笑容略带羞涩。

    “我想问……今年LW的‘五月新娘日’还会不会有?twitter上有人说,如今经济坏,LW会取消这项活动。”

    屹湘供职的LW是靠高级礼服定制起家的,最为著名的就是婚纱。公司成立以来一直有一个传统,便是在五月里的最后一个周日,开放位于麦迪逊大道上的独立婚纱店,出售的部分婚纱低至一折。LW昂贵的婚纱一年中只有这一天会有一个相对亲民的价格,这令成千上万的年轻女子趋之若鹜。

    “五月新娘日”,是一个节日。

    “我没有听说这个消息。”屹湘说。想一想,又补了一句,“经济再坏,该结婚的人,总要结婚的。”

    只要有婚礼,就必然有LauraWong婚纱的市场。

    “那就太棒了!”司机笑起来,“我的未婚妻从圣诞节开始就在盼望这一天。”他的语气是那么的快乐,让人不由自主的受到感染。

    “我们会在六月举行婚礼。”他接着说。

    屹湘想,拥有一件LW的白纱,那通常并不仅仅意味着拥有一件衣服,无论它价值几何、又被什么身份地位的新娘穿着,都将开启一段新的生活……就像眼下这名快活的准新郎就正在描述的婚礼:俏丽的新娘,夏威夷的沙滩,美味的食物,可爱的亲友……当然还有想象中那一袭像幸运物一样的婚纱穿在新娘的身上——如果没有这件期冀中的婚纱,婚礼将会怎样?

    屹湘没有打断他的喋喋不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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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八)

    下车的时候她迅速的付了钱,没让他找零。

    雪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变成了雨。在冷雨中的灰色大厦竟显得格外的雄伟。屹湘仰头看了看大厦正门上的银色的徽标——LauraWong,1984。创立只有27年历史的目前已经有十数个副品牌、占领诸多领域的LW,是时尚界的传奇。

    屹湘拿起随身的大包包遮在头顶,跑到大厦里,公司的警卫保罗看到她,微笑着摆摆手,低头继续喝咖啡看报纸。

    已经晚上八点了,公司里还是灯火通明。

    屹湘进了电梯,电话铃声响的时候她以为是Michael又在催她,拿起来一看却不是。

    “喂……崇碧啊……”

    屹湘身子往后一靠,倚在了电梯里。

    电话里除了崇碧那好听的女中音,还有音乐、低低的交谈和偶尔水晶杯的碰撞声。

    崇碧问她最近好不好、有没有时间过来这个party?

    “……都是在这边的熟朋友……知道我不久就回国了……一起聚一聚,好久没见你了……湘湘?”崇碧话有点儿含糊,想必是喝了酒的缘故。

    屹湘默默的听着。

    叶崇碧那美丽的面孔如同茶杯中浮着的清亮的白菊花……屹湘食指摩着颈间的红线。

    “我在公司加班。”她说。

    崇碧又问,明天中午有时间一起吃饭吧?我有事跟你说。

    “好。”屹湘答应了,电梯里只剩下她一个人,红色的箭头一闪一闪的,马上就要到了,“老地方?”

    崇碧说行,明天中午见。

    屹湘挂断电话,电梯恰好停了。她从电梯出来,深吸了口气,就看见Michael对着她一个劲儿的招手。她快步走过去,推开办公室的玻璃门,手里的抱丢在桌子上。

    “你可回来了!”Michael跳了一下。带着闪光金片的毛衣bling-bling的晃人眼。旁边正在忙着的Joanna滑着椅子过来。“快去Vi办公室。”

    “到底出了什么事?”屹湘皱眉。她脱外套、摘围巾。

    “我们也不知道。Vi那边通知我们找你回来。”Michael说。他打了个哈欠。“不过,最新消息,Laura五分钟前刚到。”

    “哪个Laura?”屹湘挽了一下袖子。

    Joanna白她一眼,说:“还有哪个Laura?当然是大老板LauraWong!”

    屹湘双手扶在了颈后。

    “现在都在Vi办公室开闭门会议。Laura到之前,Vi大光其火,差点儿把大楼都给引爆了。”Michael说。

    电话铃响,Joanna一把抓起桌上的电话,说:“……是,她在……V!”Joanna握住听筒一端递给屹湘,小声说:“Susan。”

    Susan是设计总监Vi-Westwood的秘书。

    屹湘接过电话,停了几秒,就说:“我马上来。”

    Joanna拿着铅笔,对着她做了个折断的动作。

    Vi召唤,如小鬼拍门,得小心应对。

    屹湘来到Vi办公室外,Susan立即从位子上站起来替她去开门,一叠声儿的说:“你到了就好!里面正在开会,等你很久了!”Susan在前通报一声。

    屹湘稍后走进去。

    办公室里瞬时安静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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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九)

    除了Vi,多是生面孔;而端坐在高背椅上的正是久未在此地露面的Laura。

    LauraWong,汪陶生,LW的女王。

    屹湘只看Vi。

    “Vanessa,急着找你来,有两件事情。”

    屹湘点头。

    “可能有点儿为难你,但是目前没有别的办法。”Vi慢吞吞的说。

    屹湘从未听过Vi以这么“慢”语速说话。因此她直觉接下来的事情,恐怕也是前所未有的“紧急”。

    她沉默。

    “有一小部分将在两天后的秋冬季时装周展出的礼服今天下午从巴黎运抵,抵达JFK之后有一箱礼服被盗。纽约警察局在最短的时间内破案,但是,因为小偷想要取得礼服上的昂贵饰品,礼服遭到不同程度的毁坏。”Vi眼中没有一丝情绪显露。但他短短的几句话,不啻为风暴。

    “是‘桂冠’。”

    屹湘微张双唇。

    那蟊贼想必是做足了功课。

    Josephina的“桂冠”系列,对LW来说,是将要做婚纱压轴秀的一组作品;而对于外行人来说,单单是钉缀的钻石,就已经价值不菲……

    屹湘都觉得自己额头冒汗。

    Josephina的设计这些年一直在LW举足轻重,与Vi堪称LW的双子星。而她在礼服尤其是婚纱的设计上,近乎完美的演绎和引领了一个时代。用LW的拳头产品来形容Josephina设计的地位毫不为过——本季她将自己对蕾丝和羽毛的偏爱发挥到了极致,也将奢华与精致发挥到了顶点。屹湘在内部展示会议上曾经看过“桂冠”的设计稿;也就是在那之后,她同样以蕾丝装饰为主的复古风格设计,被拿下了……她有点儿明白Vi为什么会临时想到她。

    Vi继续说:“已经紧急联络欧洲总部,我们需要人手重新编织和钉缀蕾丝。在最短的时间内修复这组礼服。但是,确定负责‘桂冠’的技师没办法第一时间赶到纽约。为了争取时间,我想到了你。我知道你精通古典蕾丝编织。”

    屹湘没出声。

    她粗粗一想,也知道这个任务的难度。

    Vi并不理会屹湘的沉默,“所以,我现在需要你全力以赴修补‘桂冠’;而如果你不能在规定的时间内完工,我还需要你的一组礼服替补出场。”Vi深蓝色的眸子闪着簇簇火光。

    屹湘轻声说,“我现在没有办法做出任何保证,我……”

    “你必须把它修补好。”

    屹湘跟Vi互相盯着对方的眼睛。有那么一瞬,两人像被这句话定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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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

    说这句话的是汪陶生。

    屹湘转向她。

    “Vanessa,这是决定,你只需要执行。你还有,”汪陶生抬了下手腕,对着屹湘的方向,“不到4时的时间。”

    “Laura。”Vi也转过身。

    只见汪陶生挥了下手。

    “就这么定了。”她从办公桌后走出来。只有几步,已经来到屹湘面前。“Vanessa,我想有句老话你一定听过,叫做‘特事特办’。”

    汪陶生字字咬的清楚。

    屹湘下意识的挺直了后背。

    “不管你用什么样的办法,我只要一个结果,那就是‘桂冠’必须如期出现在T台上。明白?”

    汪陶生略带沙哑的嗓音,很有力量。而她犀利的目光,一直停在屹湘脸上,同样也很有力量。就在这样的压力之下,屹湘点了点头。

    “看你的了。”汪陶生这才低声跟Vi交谈几句,带着随行人员出了办公室。

    像一阵烈风。

    屹湘看向Vi。

    “抓紧时间去做。也准备好你的设计替补出场。”

    屹湘微皱眉头。Laura刚刚明明说,她一定要“桂冠”出现在T台上——Vi这是在跟老板唱反调嘛?

    “你也知道这几年Josephina的设计一直是公司发布会的压轴大戏。而年中的高级成衣定制季,她的小组也举足轻重。”Vi坐下来。

    “是。”屹湘只应声。

    “Josephina当然是当下最好的。但同时我希望给别人更多的机会。”Vi看屹湘。

    “是。”

    Vi沉默片刻,才说:“那堆垃圾在七号仓。现在他们都在等你。需要什么程度的支援你只管开口。”

    “好。”屹湘刚要转身,Vi又叫住了她。

    “Vanessa,”Vi深蓝色的眼睛在此时看起来颜色更深,“我对你有信心。”

    屹湘一句“谢谢”不知道该不该出口。

    “还在这儿发愣?你还有多少时间?”Vi大声。

    屹湘退出来,Susan正把咖啡端来,她接过来。

    Vi办公室的门虚掩着,Vi正在电话里大骂巴黎总部的负责人bitch……

    屹湘尴尬的看了Susan一眼。

    Vi-Westwood这个妖孽。在他手下工作要承受特别大的压力,总有人前赴后继,只因他那点石成金的高超手段;其实Vi有很多机会可以另谋高就,但他都没有。

    在他入行25周年的party上,汪陶生致辞时说过,Vi是LW能得到的最好的礼物,Vi是殿堂级的,Vi对LW来说,是不可替代的。

    是的,Vi是传奇的LW皇冠上的蓝宝石。汪陶生在Vi落魄的时候给他机会,并且在二十五年中,始终相信Vi;而Vi对她的回报,就是忠诚,还有年复一年的辉煌业绩。

    但是这两年公司的派系斗争越来越激烈。Vi与汪陶生的妹妹Josephina几乎水火不容……

    Susan从桌子上拿起一把车钥匙和一个大大的袋子来给屹湘,“Vi说你用的到。”

    屹湘接住,急匆匆的走了。

    Susan回身,看到Vi抄着手站在自己身后,脸上的表情有一丝疲惫,眼中却有怒火的余烬,明知道这个时候不能触他霉头,她仍然问道:“她可以吗?”

    第一章

    没有季节的都会

    (十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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