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章
墨熄摇了摇头:“我没去把伞还掉。”顾茫怔了一下,奇怪道:“你干嘛不还,怕她知道你去了土地庙骂你打你吗?”
“……”墨熄低垂眼睫,半晌才复抬起,“掌柜说,绣女苏氏不久前才刚刚去世。”
“我们避雨那天,是她的头七。”
第210章
AU番外《少年幻梦》(十三)
屋内一时静得可怕。
半晌后,
顾茫才缓缓道:“你是说……苏姑娘在我们来之前就已经香消玉殒了?”
墨熄略微点了一下头:“自杀。”
顾茫沉默一会儿,
问道:“原因是什么你知道吗?”
“掌柜说她家里发生了变故,父母接连过世,他们觉得她应该是过度伤心才自尽的。”墨熄道,“他们家原本还有个儿子,
不过很早之前那个儿子就成亲了,
后来和他们的交集就变得很淡,父母生病也不曾回乡探望。”
“……苏姑娘原来还有一个哥哥……”
“嗯。但没什么亲眷关系。苏姑娘是收养来的,两位老人这几年身体不太好,亲儿子另立门户后,就一直只有她在赡养他们,
这户人家没有别的亲戚,
苏姑娘一死,家中再无人,
她的尸身还是隔壁邻居给收拾的。”
顾茫垂下睫帘,
神情默默,
过了好一会儿才说:“可我们那天去的时候,
明明满屋摆设都如一家寻常住户,
不像刚刚有人过世的丧宅?”
“因为自殁空宅不吉利,
那些邻居没有停棺就把她入殓了。”墨熄说,“屋中的东西也没谁愿意去打理,那些官老爷官太太定的绫罗绸缎还都堆在里头,
他们知道绣女绣了一半就身故了,
怕沾上晦气,
都没人要。”
这恐怕是他们认识以来,墨熄讲过最长的一段话,但顾茫也无心说笑,反而眉头越皱越深。
顾茫还是摇了摇头:“我们那天晚上,分明是见过她的,并且我也没有感到她有什么不对劲。你呢?你觉得她有什么蹊跷吗?”
“没有。”
“那真是奇了怪了,就算她是鬼魂,就算我们俩当时都没有使用法术,但至于一点感觉都没有?咱俩不会这么失败吧。”
墨熄道:“我想过几种可能。”
“说来听听。”
“第一,那天晚上我们看到的并不是真正的苏姑娘,而是另外有人假扮的。”
“那第二?”
“第二,苏姑娘其实并没有死,她出于某种原因做出了自己自杀身亡的假象,并且清楚自己死后屋子不会有人来收拾,所以继续藏身其中。”
“第三?”
“第三,苏姑娘确实已经死了,屋里也确实没有再混入其他人。我们那天深夜瞧见的确实是她的鬼魂,但是因为一些我们并不知情的法术,她能很好的隐去自己的邪气,如果不仔细辨别,我们会当她是普通人无异。”
顾茫一边听一边点头:“还有没有第四了?”
“没有了。”墨熄道,“另外我还有一件事情要告诉你。”
顾茫感叹道:“成啊,你一个受了伤的小可怜,自己躺在房间里休息都能折腾出个一二三来,你说吧,还有什么事?”
“关于潜灵长老命我们调查的失踪夫妇,林韵和白柔霞。”墨熄顿了顿,神情严峻——“那个林韵,就是苏姑娘的哥哥。”
“什么?!”顾茫这下是真的惊住了,“你怎么知道的?!”
“是客栈掌柜说的。”墨熄道,“我们借宿的那家绣房,叫做林秀阁,从前是一户姓林的夫妇在打理,林韵就是他们那个早已成家的亲生儿子,至于苏巧,那原是与他们交好的一家屠户的女儿。”顿了顿,“你还记得苏巧说过这个村子多瘴疠,人很容易染上疾病过世吗?”
顾茫点头道:“我记得。”
“苏巧的亲生父母在她四五岁的时候就因为这个原因走了,林家夫妇不忍心,于是将她收作养女。所以我方才跟你说这对兄妹并无血缘,算起来,林韵应当是她义兄。”
墨熄说到这里,闭了闭眼睛,而后继续道:“林韵夫妇的失踪,苏巧姑娘的死亡都在这个月,我不认为这是巧合。”
顾茫咕哝道:“我也不认为。”
墨熄抬起眼来:“另外,我也不认为你之前出去真的是在‘随便逛逛’。”
“对啊我也不——”顾茫心不在焉地应到一半,忽然僵住,紧接着黑睫毛微颤,犹豫地看向墨熄。
墨熄双手抱臂,长腿交叠着,咄咄逼人注视着他。
“把你乾坤囊里藏着的那个鬼傀儡请出来。”
顾茫的表情和元宵彩灯似的变了好几变,最后捧出死皮无赖的那种嘿嘿笑容,只是脚有些不安地碾着地面,开始装聋装傻:“什么?”
“鬼傀儡,封着老桃树下怨灵的那一只。你不用藏了,我刚醒的时候就已经知道了你在骗我。”
“……”话到这份上也没啥好说的了,顾茫干巴巴地笑道,“师弟,你看你这个人,怎么什么事都瞒不过你的眼睛呢,啊哈,啊哈哈哈哈。”
墨熄冷冷地:“它昨晚在我身体里附了那么久,你觉得我会感应不到它么。”
顾茫没办法,只得拎起乾坤囊,往桌上倒,哗啦啦地倒出了乱七八糟一堆符纸暗器,一堆牛乳软糖和吃剩的麦秸糖纸,但就是不见小木人的踪影。顾茫叹了口气,提着袋角又晃了两下,嘴里道:“躲也没用的,你还是快出来和墨少爷切腹谢罪吧。”
小木人没辙,这才松开了紧攥着的手,啪嗒一声从乾坤囊里掉出来,生无可恋地躺在了桌上。过一会儿,它骨碌从桌上爬起来,开始疯狂用木头脑袋磕桌子,咚咚咚磕地震天响:“少爷饶命啊!我不要去镇妖塔第一层和第十八层!其他层数好商量!少爷你青春年少英雄有为衣冠楚楚——”
墨熄道:“停下。”
小木人哪里肯停,秉持着一千个响头不多一万个响头不少磕到天荒地老小命就能得保的求饶原则,它越磕越起劲儿,哐几哐几的声音很快就把隔壁客房的人吵醒了,隔壁不知扔了个什么过来,“咚”地一声砸在墙上。
“你们俩个狗男女办事不知道轻点?自个儿床都晃成这样了也不怕塌了??”
顾茫:“……”
小木人:“……”
墨熄脸上黑气缭绕,用他裹成粽子的手在桌上重重一拍,小木人吓得跌坐于桌面瑟瑟发抖,一会儿瞟着墨熄受伤的手,血色正从雪白的纱布下渗出来,一会儿又瞟着墨熄阴沉的脸,目光像淬火的刀一般令人却步。
墨熄咬牙道:“你是不是听不懂人话。”
“听得懂听得懂,少爷!我错了!”
墨熄不想和它多费唇舌,于是抬眼问顾茫:“这东西跟你都招了些什么?”
“其实也没什么……”对上墨熄的视线,顾茫犹豫片刻,叹了口气,“算了,好吧,是这样,我之前是想瞒着你,自己和它去查清林韵夫妇的下落来着。”
墨熄目光如锋,黑褐眼瞳里流淌着隐隐危险:“为什么?”
顾茫怔了一下:“……还用问吗?我连累你受了那么重的伤,如果还让你跑来跑去自己嘻嘻哈哈,那我也太不是人了吧。”
墨熄盯着他沉默地看了好一会儿,紧绷的背才慢慢松下来,他把头转开,语气稍缓道:“我受伤跟你没关系。是我自己疏忽大意。”
他的侧颜棱角冷硬,神情倔强,眉目间像落雪般凝着些清寒。顾茫看着他,心中叹道这个人是铁铸的性子,别说他自己现在就已经在调查了,就算真的瞒着他跑去绣房查探,最后怕是也会得罪了这位墨少爷。
“唉,算我考虑不周,我跟你说就是了,你别再冷着张脸啦,真叫人瘆得慌。”
于是一五一十地把先前知道的事情都讲给了墨熄听,最后又转头问小木人:“林韵这两个字你究竟在哪里看到过,还是想不起来吗?”
小木人沮丧地摇摇头,但它保证:“我正在努力想!”
墨熄冷冰冰地说:“那你最好再快点。”
小木人分明是快木头,却忍不住打了个寒噤。
顾茫道:“对啦师弟,我打算今晚入夜之后再去一趟绣房,你跟我一起,但是这一次你不要贸然动手,你可以答应我吗?”
“……可以。”
“那来拉个钩。”
墨熄冷冷地瞥了他一眼。
顾茫一僵,识趣地往下伸到一半的手,在脸上挠了两下,唇角卷了卷,嘿嘿嘿地笑了起来,他正想再和墨熄说些什么,小木人忽然在旁边大叫一声:“哎!我的天!”
顾茫柔亮的黑眼睛和墨熄冰冷的黑眼睛同时转向它,小木人在这两束冷暖不一的目光下先是一噎,而后小心翼翼地说:“那什么……二位仙长,我想起自己是在哪里看到过‘林韵’这个名字啦。”
这是附近几个村镇合埋的一处山包,地如其名,这座山包到处都是乱坟,堆埋着客死他乡的无名之尸,遭受重判的罪人之躯,以及没有祖坟的伶仃乞骇。
“我之前死了就被杏香城的人丢在这里,刨了个坑埋了。”小木人一边卖力地沿着山道爬跑,一边说,“后来我的骨头被移到了古桃树下,但我没事就会来这片地头闲逛,这里阴气盛,我觉得格外舒服。”
墨熄问:“林韵的墓在哪里。”
“到了到了,很快。他的墓是这个月才新冒出来的,乱坟坡很少有人来,也很少见到有碑的墓。他的虽然只是块小木牌子,不过已经算是稀罕物件啦,我之前好奇打量过很多次,还坐在他坟头晒过一晚上的月亮。”小木人絮絮叨叨的,“娘的,我之前怎么就忘了呢。”
不出一会儿,他们来到一棵歪脖子枣树下,那里的土明显是最近才翻刨过的,土堆最前头歪歪斜斜插了块牌子,上头只写了最简单不过的四个字——
顾茫和墨熄对望了一眼,墨熄俯身,手撑在坟头阖眸感知,然后站起来。
“怎么样?”
他摇了摇头:“没有戾化的征兆,感觉不到他的魂魄。”
一般而言,能被修士感受到召唤到的都是厉鬼,要么就是刚刚死去的新鬼,其他鬼魂都会在头七之后飘往地府,轮回转世去。既然墨熄这么说,那么这座乱坟里林韵的魂魄应该就已经不在了。
可是顾茫若有所思地想了一会儿,却道:“这样,不如我来试试看。”
见墨熄眼神隐有疑惑,顾茫解释道:“人死七天后,魂魄虽然已经不在了,但是尸身却会留有记忆的残影,我们燕别殿有一种法术,就是专门溯回这种残影用的。”他停顿了一下,又说道,“不过这也要分人,如果死者生前就不愿意让人知晓自己的事情,这些秘密我们是读不到的。”
“但是如果林韵生前就有些事情不介意人知道的话……”顾茫的目光投在了那块小小的木牌上,他没有再说下去,而是在坟头坐了下来。
“我先试试看。”他说,“不过这法术我还没完全掌握好,用的不纯熟,如果你随意把我唤醒,我可能会记忆错乱。所以除非我自己睁眼,否则不要叫我。””
得到墨熄答应后,顾茫双手结印盘坐,慢慢地合上了眼睛。
“今弃旧残身,万事俱归虚,扣扉新冢外,闲坐生平叙。问君何所思,明君何所忆,泉骨如有憾,莫湮荒草萋。”
最后一个字从唇边飘落,乱坟坡忽然起了细细微风,似有无数私语喃喃从土地下面浮出,朝着顾茫奔涌而去。顾茫的周身笼上一层幽蓝色的灵火,过了片刻,那火焰彻底和顾茫融在了一起。
四周渐渐亮起来。
顾茫站在了林韵残存的记忆里。这是一个黄昏,一个约莫七八岁大的男孩哭着跑回绣坊,他浑身上下都是泥,像是刚刚在水稻田里头打过滚的瘦猴。
“爹!娘!呜呜!”
机杼边织布的女人忙站起来,里间忙碌的男人也探出头来,一看男孩的凄惨模样,笑骂:“这小没出息的,又和苏巧打架了?”
“我没有和她打架!我只是想带她去城里看耍猴玩,谁知道她不听我的,还说,还说……”男孩抽噎一阵,放声大哭起来,“还说耍猴不如耍我!就把我踹到稻田里头,还拿石子砸我!!”
顾茫想到墨熄说过的话,心道,这个男孩想必就是林韵了,这两位自然就是林韵的爹和娘。
林父哈哈笑道:“你比她大,还是个男子汉,却天天被她追在屁股后面打,你还哭呢,我都替你羞羞羞。”说着在脸上刮了两下。
林母则回头瞪了眼丈夫:“好了,能不说风凉话吗?来了韵儿,跟娘去后院冲个澡,看你浑身上下脏死了,苏巧也真是不像话,丫头家家的,皮的和个山匪似的。改回头等她娘的病好了,我一定要去她家说道说道,女孩子这样养哪儿成啊,以后看哪家敢要。”
当爹的还是笑眯眯的,冲林韵眨了下眼睛:“漂亮就行,儿子你说是不是?”
林韵噎了一下,吹出一个带着泥点的鼻涕泡,没说话。
顾茫看见他没被泥巴遮住的脖子根涨红了。
母子俩拖着手往后院走,当爹的想起什么似的,扯着嗓子吆喝了声:“哎,孩儿他娘,弟妹的病还没好呐?”
“没呢,昨儿刚去瞧过她,在家歪着呢。她要好了,苏巧能跟个上山皮猴似的到处乱窜?回头我杀只鸡炖了,你端去给他们家补补吧,我看苏巧她爹最近也累得够呛,说话老咳嗽来着,别一家俩夫妻都病了,那可麻烦。”
林父就乐呵呵地笑:“我家婆娘就是嘴狠心善,得了,你炖好了跟我说,我给他们家送去。”
顿了顿,忽然扯嗓问儿子:“哎,要不韵儿你给苏巧家送去?”
“我……”林韵的脸红简直从泥壳子下透出来,最后犹犹豫豫道,“去就去,我又不怕她。”
他说完,跟着母亲转去了后院,消失在门框边,不见了。
四周渐渐暗下去,等光线再次亮起来的时候,顾茫发现他已经不在绣房里了,而是站在莲生镇的郊外。
日子应该没有过去太久,林韵他们一家还是穿着夏天的衣裳,迎头立于酷暑炎阳之下。
可这却已是一场葬礼的情形。
一个比林韵还要小的女孩子披麻戴孝,正是苏巧。苏巧穿着对她而言过大,像布口袋似的丧服,跪在坟前哇哇大哭着,瘦小的肩膀一抽一抽。
周围来帮忙的乡亲们叹息低语,有的妇人揩着泪,有的则满眼同情,不住摇头。
“多可怜,这么小的一个娃娃,爹妈一块儿走了,以后这日子可怎么过啊。”
“唉,有什么法子,得了那种疫病……幸好女娃子还小,没有帮着杀猪割肉,不然也被病畜的血染上了,那就三个人都没了。”
“小姑娘太命苦了……”
人群里头,林韵仰起脸,悄悄拉了拉母亲的衣袖:“娘。”
林母摸着他的头,将含泪的眼从女孩儿身上挪开,垂眸拭泪,问道:“怎么?”
“娘……咱们……咱们要不把巧妹接回来住吧。”他小心翼翼地说,“不然……不然她能去哪里?”
“这……”
“昨天你和爹爹就在商量呢,我听着了。阿娘,咱家虽然不富裕,但如果留巧妹一个人住她原来那家里,屋子里空荡荡的,她爹爹妈妈都不在了,多可怜啊。”看母亲面露犹豫,林韵说,“让她跟我们一块儿过吧,她手脚灵快,能帮你们忙。如果你们……你们怕饭不够吃的话,我、我可以少吃点。”
林母泪光闪烁地看着他。
林韵几乎是在恳求了:“你们真的不用特别费心照顾她的,我都会做好……”
声音渐弱,光线又暗下去了。
顾茫心中却在思忖:好奇怪,按先前客栈掌柜的说话,林韵成亲之后就没有再和自己父母有什么联系,听起来是个冷血薄情的不孝子。可这个记忆里看来,林韵不但不无情,反而心肠善的很,甚至好像还很喜欢他的苏巧妹妹,只是苏巧并不在乎他罢了。
那后来又是怎么……
顾茫没有来得及想完,四周的光线已再度开始盘扭,但这一次场景没有很快定下来,他只能看到一些模糊的、一闪而过的碎片——
第211章
AU番外《少年幻梦》(十四)
顾茫没有来得及想完,
四周的光线已再度开始盘扭,
但这一次场景没有很快定下来,他只能看到一些模糊的、一闪而过的碎片——
“我说了,我不想出去逛庙会,我要跟干娘学平织。”女孩子的嗓音稚嫩柔软,
却很倔强,
“你自己去吧。”
“你不去哪有什么意思啊。”是林韵在喃喃,“走啦,我给你买糖画吃。”
“我不要,哼,谁跟你一样天天不学好。干爹都教了你一个月了,
靛青染料你还是调不出。”她朝他扮着鬼脸,
“略略略,猪脑瓜。”
画面又一转,
是杨柳岸堤边,
社戏欢腾,
金红色烟火在夜空轰然绽开,
继而锦鱼曳尾般漾开点点碎光。长大一些的俩人看着天上的烟花,
湖中的倒影,
蜻蜓自他们身边低飞绕过。
苏巧坐在桥沿,晃荡着鹅黄色绣鞋,花瓣般柔软的嘴唇一动一动。她正在和林韵讲着笑话,
不过每次讲到一半自己就先岔气了,
她的笑话是这样的:
“嘿嘿嘿,
我给你说,哈哈,从前有一个人,他噗哈哈哈……然后因为口吃,所以哈哈哈哈你知道的!然后他就哈哈哈哈哈哈哎呀我的娘啊,逗死我了,我眼泪都要笑出来了噗哈哈!”说着真的拭了拭光彩明媚的眼角,“哎,你怎么不笑啊?”
林韵于是就真的配合她露了个笑脸,苏巧满意了,揉着林韵的头发:“这才对嘛,我再给你说一个啊,这个更好笑,哈哈哈哈——”
这样的青涩无邪,两小无猜在顾茫眼前如逝水湍流,少年与少女像皮影戏一般越趋成熟。
从垂髫小童,到芳华年少,在林韵的回忆里,他一直都在暗慕着苏巧,但是自始至终,苏巧都一直不明白他的心思,她和他说笑,喝酒,谈心,她把他当世上最亲近的人来看待。至于亲情之外的东西,她好像并不明白。
“巧妹,一起出去走走吧,天气这么好。你不要总是那么操劳,累坏身子就不好了。”
可是苏巧总是说:“算啦算啦,忙死老娘啦。”
“你总那么拼做什么?又不是穷到揭不开锅了。”
她摇着机杼上的纺线,低头笑道:“穷怕了。穷怕了。”
她是穷怕了,没有灵根,没有钱帛,健康时尚能凑合过日,一旦有个病痛灾祸,像她这样的人,也就只剩下了束手待毙这一条路可走。
这世上不是没有救命的法子,在重华帝都的神农台坐医馆里,端端正正地摆着能愈百病的灵药,能延寿数的仙草,伴随着一个寻常百姓绝对出不起的价钱。
镇上的居民一茬茬地出生,又一茬茬地夭亡,贫瘠瘴疠地,能活到不惑之年的都该去祖坟前头烧炷高香。苏巧看在眼里,心中常感到莫名的焦灼,尤其当听到那些年幼的孩子在爹爹或娘亲去世时无助的哭声,她就愈发停不下手中的纺线,好像那根纤细的线是她唯一可以紧握住的救命稻草,为此她心甘情愿地去向阔少们低头,向小姐们赔笑。
“定些衣裳吧?我们家手艺很好的。”
她总是那么努力地招徕着生意,不知疲倦般伏在机杼前忙碌着。
她的鞋子绣的最漂亮,卖的也最俏,所以她常年都在重复这样一串动作:弯下身子,跪在客人面前,纤细的手小心翼翼地托着那一双双尊贵的脚,耐心地替他们丈量码度。
她比林韵不幸,比林韵早熟,比林韵坚强,可是她也比林韵焦心太多太多……日复一日,她变得越来越偏执,越来越焦虑。
这一段记忆最后的情形是苏巧为了什么在和林韵争吵——
“你什么时候才能懂点事!!”
“那你呢?你什么时候才能明白我……”少年的嘴唇嗫嚅着,向来温顺的眼眸泛着薄红,“我……”
“你什么你啊,整天就知道玩玩玩,怎么啦?现在连话都说不清楚啦?!”
林韵像被隔了夜的冷馒头噎住似的,红的忽然就不止眼睛了,还有脸庞。他满脸涨得通红,瞪着她,似乎很恼怒,又似乎很伤心,但他终究还是太软弱,那些恼怒和伤心最后都化作了喉头的一次吞咽。
“好。”他最后笨拙又难堪地说,“不好意思。是我不好,耽误了你。”
画面分崩离析,这样子的吵闹已经太多次了,每回争执中她怒不可遏的声音都在此刻交织一处,像是巨石入水,所有轻盈美好的画面都被震碎,浮沫四散,黑暗浮上来。
待到顾茫眼前的景象再一次变得清晰时,苏巧的身影已经不在了。
林韵一个人出现在了重华帝都里。他背着破旧寒碜的布包,有些惊慌失措地看着往来的车水马龙,原地呆站了好一会儿,才瑟缩着往前走。
“店家,招人吗?”
“掌柜的,您店里还缺人手吗?”
他像个陀螺似的打转几圈,好不容易鼓起勇气迈进那些气派的帝都店铺里问一句,就被呵斥出来,这使得他原本就很紧张的舌头愈发磕磕绊绊。
顾茫注意到他站在第三家糕点铺子门口探头探脑的时候,脚都有些打摆了,偏生店里的小厮没有眼力劲,以为他是客人,冲他吆喝:“卖花糕了啊,卖花糕,豆沙芝麻花生杏仁八宝,应有具有,这位爷要点啥?”
林韵连连摆手:“我不是爷……”
听他这样认真木讷的回答,有几个客人觉得好笑,选糕之余侧过目来瞥他。
小厮倒还是笑眯眯的,转口问:“哦,那么——公子买点啥?新蒸出来的花糕味道好极了,来一点吧?”
林韵更紧张了,他原本想说:“我不是公子,不买花糕。”谁知一结巴,出口就成了:“我不是花糕,不买公子。”
说完之后自己也反应过来,脖子根立刻就涨红了。买糕的客人里有个穿着桃红色小袄杏黄马面裙的姑娘,闻言噗嗤笑出声,一双盈盈眉目饶有兴趣地望向他。
林韵慌张地看了这个姑娘一眼,似乎更加窘迫了。他几乎是在喃喃了:“我就是来问问,贵店还需不需要什么帮手……”
小厮一听是来与自己抢饭碗的,霎时脸就黑了:“去去去,‘公子’和“糕”都分不清楚,还想跟老子抢活儿干呢,不买快走吧你。”
林韵耷拉着脑袋往外走了没多远,忽听得背后传来佩环的叮咚脆响,一个脆生生的女音将他唤住。
“哎,你等等。”
林韵回头,见是刚刚在里头笑出声的那个女子,低头老实巴交地道:“姑娘好。”
姑娘笑道:“你是刚来帝都,想寻个活儿做的吗?”
“那你是打哪里来的?”
“莲生镇。”
“哎哟,真是个坏地方。”女子撇了撇嘴,“你想来这里赚钱?”
这回林韵却没有马上回答,他沉默了半晌,才颇为艰难且窘迫地说:“我……”咬了咬嘴唇,几乎是在跟自己说话似的,硬着头皮道:
“我来帝都,想、想有点出息。”
他说完之后,耳朵几乎红得发亮,低着头等着女子讥嘲自己。
可是等了半天,没有听到任何刻薄贬损的言辞,他慢慢抬头,看到她有些好笑,又有些好奇地打量着自己。
“你这人心不心细?如果心细的话,刚好我家的铺子有分号要开,那家店归我管,我正缺个账簿伙计,我看你挺老实的,人也还挺有意思。”
姑娘眨眨眼。
“你来吗?”
看到这里,顾茫明白了,这个姑娘想必就是帝都大商户——白家的千金了,也就是林韵后来的结发妻子白柔霞。但这又一次出乎了顾茫的意料。
要知道白家虽然不是贵胄出身,但却很会做生意,他们给修士搜罗五湖四海的珍宝,而作为回报,修士们则以最低廉的售价将一些法器原料卖给他们,渐渐地,白家在重华的大小城镇开出了许多分铺,成了重华民间的一户大商。
在顾茫的印象里,白家是很冷血的,明明只要一百贝币的驱疫法器,他们偏生要卖上五百贝币,用得起的用,用不起的死,反正也没有别处给庶民供更好的法器。像岳家、姜药师府,那通常都只给贵胄提供东西。所以顾茫先前觉得白柔霞应该是那种吝啬鬼,他甚至有猜测过,林韵之所以高攀白家后就和亲生父母淡薄了关系,这或许都是因为白柔霞的过错。并且他还纳闷为什么白家千金会委身给这么一个穷小子,但眼前的这一切却让他多少有些明白了。
木讷的穷小子和好奇的富家女,大概彼此的生命里都有些吸引着对方的东西。
画面不停地在转动着,显出白柔霞和林韵从相识到相伴,从相伴到相知的那些日月。
白柔霞明快,善良,爱玩爱闹。她和苏巧很不一样,与她有关的光影一直都是暖金色的,伴着她无忧无虑的笑声。而在林韵的记忆里,那个倔强好强的绣娘却极少有歇息的时候,也很难得温柔。苏巧不是不心善,她常常在赚了绣银之后去街上买许多馕饼,挨家送给那些失孤的孩子——但是苏巧把生活的困苦看得太清醒了,又或许因为她一直就浸泡在这种困苦里,以至于她不得不清醒,以至于她根本无法歇息,以至于她的身影像是和机杼缝在了一起,以至于那双眼睛里永远燃着一团火,遥看过去,她的脸上似乎已深深刻进了一行字:老娘不服,老娘要出人头地。
同样是如花美眷,一个浑身是刺,一个茎蔓温柔。
林韵捧了那么久带刺的花,想盼它绽放,可是它一直蓓蕾紧闭芳华不现,他到底是捧不动了。
不知道是哪一年,尘埃落定,林韵和白柔霞终于结为了眷属。
大婚前的那天晚上,林韵在莲生镇老宅里笨拙又认真地清点着那些对于白家而言近乎可笑的伴礼。他和白柔霞的婚事自然不是一帆风顺的,白家父母已经西去,如今做主的是她的大哥,大哥对于妹妹执意要嫁给这样一个又穷又笨只有脸好看的小子非常厌弃,百般阻挠无果之后才愤然丢出了一个字:
“你才瞎呢!他傻傻的多可爱!”白柔霞气哼哼地跟兄长犟嘴,“我成天看你们生意场上勾心斗角,看你讨好姜药师,讨好岳当家,烦都烦死了,我就喜欢老实单纯的。”
白家大哥冷冷地:“那你不如干脆嫁给猪,猪更加单纯。”
不过话虽这么说,他最终还是答应了妹妹和这个穷小子的婚事。不过他没忘了出言嘲讽自己的准妹夫:
“我一直很好奇,究竟是怎样坚硬材质才能炼就了你的脸皮,居然让你有脸来娶我白家的人。你除了一张细皮嫩肉的小脸,还有什么拿得出手的东西?”
林韵竟真的以为这位白公子是在盘问自己的诚意,于是涨红着脸结巴地说:“大、大哥,我我我还有一颗真心……”
白大哥简直无语:“好,富有。”
林韵直到成婚前的这一晚都还懵懵的不明白人家是在嫌弃自己穷酸呢。
他的爹娘高兴坏了,却又忧心忡忡:“之前彩礼他们就瞧不上,虽说是入赘,但总归是你娶人家,你补的这些随礼,会不会太少了……唉,咱们到现在都还觉得像做梦一样,那白家虽不是贵族,但在平民里,那可是顶天的大户啊……他们家的闺女怎么就看上你了呢?”
“娘……”
“韵儿,你说他们会不会把你宰来卖了啊?”
正尴尬不已地想嘟哝什么,忽然楼上传来咯噔咯噔的脚步声。
顾茫随着这一家子人一块儿抬头,见苏巧从楼梯上走下来。或许是因为光线黯淡,或许是因为林韵心情复杂,并不敢太过铭记苏巧当时的面庞,所以顾茫并不能真切地瞧见她脸上是什么神情。
直到她走到他们面前,走出阴影里。
苏巧原来是带着笑的。
她笑得和以往一样豪气,但却又似乎带着一些从前罕少见到的温柔。烛火将她的面颊映得红红的。
当真是夭桃般的姿色。
“你看你!我之前是不是总说你懒洋洋不求好?丢人死啦,娶媳妇连份像样的随礼都送不出。”她笑骂着,把怀里的一只榉木盒子塞进他怀里。
“拿着去!让我给你脸上贴贴金,你这个笨木头……”
盒子打开,里头是金银丝线绣成的一件新妇华袍,袍上彩蝶翩跹浮光踊跃,缀着珍珠碎玉,料子是顶好顶好的蜀锦,摸在指尖像是流水般丝滑。
“怎么样?好不好看?”
林韵怔怔地看着她,半晌才道:“这个……很贵的……”
“是啊我知道很贵啊,我攒了多少年的积蓄全败光了。”苏巧不客气地点点头,“给你拿去撑场面。”
林氏夫妇也恍过神来,喃喃地:“巧儿……”
“这怎么成呢,这一件衣裳,你白做了多少年的活儿啊……”
苏巧一副不耐烦地样子:“哎呀,好了好了,有什么关系。”她反手拍了一下林韵的胸膛,笑道,“我们小林子都要当白家的姑爷了,我还愁这点小钱吗?哎,你可得记得我的好,回头也要让白小姐也要记得我的好。”她越说越高兴,端的是神采飞扬的喜气,“发达了发达了,以后背靠大树好乘凉了,哈哈哈!”
林韵默默看着她,又默默看着盒中的衣裳。
这样的绣工,不知要多久才能一针一线地缝好。
他说:“巧妹……”
“客气话就别说了,见外。”苏巧一把捂住他的嘴,还顺带捶了林韵的头两下,“好兄弟,你再让我打一打,以后你当了白家的姑爷,我可再也欺负不了你啦。”
她的眼睛在灯火下亮晶晶的,好像有太过隆盛的碎光。
“真是的……从小欺负到大的,忽然有些不习惯,哈哈。”
她放开捂着林韵的手,林韵讷讷地说:“我还是随你打的。”
“你要不打了,我大概也不习惯。”
苏巧的笑容僵了一下,眼睛里的光影晃动的越来越厉害,林家夫妇对望一眼,托了个借口出去了。小小的绣房内只剩下了从前的青梅竹马。
“这你看你说的。”苏巧勉强地笑了两声,“来来来,我教你啊,你听着,以后只有你媳妇儿可以打你,别的姑娘都不能打你,记住没有?”
林韵老实巴交地不明所以,但还是点了点头,过了一会儿又注视着她道:“巧妹,以后带着爹娘常来帝都玩。你想什么时候来看我们都行,你想在帝都待多久我们都陪你。”
他还是小时候那种木讷得近乎憨傻的语气,笨拙地邀请她。
只是句子中的“我”,已经变成了“我们”,而这个我们里,包含的人再不是苏巧,而是另一个姑娘。
“只要你高兴。”
苏巧听着,笑了笑,她低头着头,她背着手搓着手指尖,顾茫注意到她的指尖破了,大概是为了赶着绣那一套新妇衣裳。
林韵还在认真地保证:“只要你……”
苏巧沉默着,却在此时忽然心绪陡伏,蓦地打断他,她抬起脸,一双眼睛里闪动着异样的光,她的嗓音都有些颤抖了:“那,那要是我——”
然后,她看到他手里捧的新妇衣,眼里的那种光怔了一下,慢慢地就消失了。她再也没有勇气接着说下去。
林韵茫然道:“要是什么?”
苏巧沉默一会儿,最终摇了摇头:“没什么。”
她试图错开话头,于是笑道:“对了,话说回来,以后我上帝都白家的馆子买法器,能便宜不?”
“当然可以。”
“那太好了,莲生镇出了你这么个人物,咱们的苦日子算是结束了。”苏巧很开心,“以后应该就不会有因为染了邪气驱不散而病死的人啦……”
“你爹娘我会照顾的,他俩就跟我亲生爹娘一样,你不用担心,没事就别常回来看了,多陪陪白小姐。”
“女孩子喜欢人陪的。”苏巧顿了一会儿,忽然说了这样一句话。
她说这句话的时候有些怔忡,但很快就回过神来,低头搓了搓手:“差不多就这样了,你再准备准备吧,早些歇息。我也先去忙了,明天我还要帮着抬贺礼的,你知道,我从小就力气大。”
林韵默默看着她,然后道:“巧妹,以后也会有人陪你的。”
苏巧愣了一下:“我?我算了吧,我这什么脾气啊,哈哈哈,不行的,我忙着呢。”
“我不逛集市,不会说笑,整天凶巴巴,还掉到钱眼里。”苏巧一边说一边往楼上走,“我……”
她的声音忽然哽住了,她顿了顿脚步,而后忽地加快,几乎是逃也似的奔上楼,“我忙着呢……我太忙了……”
我只有一双手,却要绣日月晨昏,江山万里。
但是你看啊,这是值得的,因为人与人生而不同,我有的太少了,我也只有这样竭尽全力地去争取,才能在你们需要的时候,说一句“我能给你”。
才能照顾好自己,照顾干爹干娘,才能有一点点闲钱,为嫁予你这傻小子的新妇,裁出令她开颜的华贵新衣。
第212章
AU番外《少年幻梦》(十五)
回忆残像开始浮现林韵与白柔霞成亲之后的事情。
“霞妹,
莲生镇多邪气,
许多人都容易得病,你看看我们能不能把驱邪法器便宜一些卖给镇民?”林韵谨慎地问已作新妇打扮的白柔霞,“如果你愿意的话,我就去找大哥谈谈……”
“你找他谈做什么呀?你找他谈,
他才不会同意呢。”
“那……那……”
“这种小事我做主就可以啦,
你尽管便宜些卖,行善积德,有什么不好的。”
林韵一下子睁大了眼睛:“那……那谢,谢谢你!”
白柔霞噗嗤一声笑出来,抬手戳了戳她夫君的脸颊:“真是个小呆子。”
就在这时,
光线又突然暗了下去,
场景再度转黑,这一次亮起的时候,
顾茫却发现眼前的人像和耳边的声音都忽然变得很模糊,
像是浸在水里泡开的纸墨,
要非常努力才能辨清楚他们对话的内容。
顾茫一凛,
他知道,
通常出现这种情况只意味着一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