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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那些老贵族哪里是这几个军痞的对手,没两下就被收拾得服服帖帖。但剩下几个和顾茫有血仇的,此时却是完全失了神智,也不顾地位不顾场合了,扭着顾茫就打,口中还暴怒喝嚷着:“你就该死!你怎么不去死!”

    梦泽公主也看不下去了,她担心墨熄在一片混乱中受伤,不顾宴平劝阻,过来劝架。可那几个老头哪里肯听?

    丧子之痛,刻骨血仇……清醒时一直都在竭力压抑着,此刻却猝不及防被点燃了,他们眼里又哪里还有什么公主不公主。

    “姓顾的!你他妈给我听着!没人管你脑子到底怎么样,你忘了也没用!你就是个杀人狂!叛国贼!!你是要下地狱永世不得超生的!!所有的死人都看着你!!他们都看着你——!!!”

    顾茫的心猛地一颤。

    所有的死人都看着他……就像在唤魂渊时一样,是吗?

    他们都在看着他,向他索命。

    “你怎么不死啊!!!老子盼天盼日地就是盼你早死!!!”

    “没爹没娘的野狗畜生!”

    已全部失态了。

    剥去地位,华服,荣辱。

    人的舐犊本能与爱恨情仇和野兽也是一样的。

    顾茫被猛地推了一击,没有站稳,蓦地倒在了地上,摔翻了身后的桌盏茶几,酒水泼了满地,碎片扎进后背皮肉。

    血渗了出来,顾茫却不觉得有多疼。他盯着那几个老头子狰狞炽烈的仇恨,一句话也说不出。

    眼见着一个酒坛被提起,就要当头砸下,忽地一个重物砸来,将酒坛凌空击破!

    碎片落了满地,酒水四溅。

    顾茫抬手遮脸,眯着眼睛避开着豪雨似的烈酒,等他睁开眼睛时,瞧见一杆烟枪落在他身边,刚刚丢来砸了坛子的正是这杆烟枪。

    他怔了一下,扭过头。

    帮他挡下这一击的竟是慕容怜?

    慕容怜离了席,抓着那个失控的老贵族的腕子。

    他醉的不轻,伸手弹了弹人家的脑壳,懒笑道:“怎么了小宝贝?你想要趁乱报私仇啊?你算老几,本王的仇还没报呢。你他妈的滚后头排队去。”

    “慕容怜!你--!你居然敢这样称呼老夫!你这个,你这个……”

    “哟,叫你小宝贝还不满意啊?”慕容怜舔着嘴唇笑道,“真会撒娇,好吧好吧,那小心肝儿?”

    “你--!!”

    这下羲和望舒梦泽都掺和进来了,君上再想看戏也不行了。

    君上终于在王座上清了清嗓子,仿佛此刻才注意到这惊天动静似的,威严道:“干什么呢这是?除夕之夜,你们不给孤讨个彩头也就罢了。还在这里撒泼胡来?侍卫队!”

    “在!”

    “给孤把他们拉开!”

    “是!”

    顾茫总算从一团焦灼中脱身,他被侍卫们拽出来,和那几个老贵族扯开,猛地喘了口气,他下意识地去看墨熄,却见墨熄已经被梦泽扶着走到旁边坐下了。

    墨熄方才被伤到,肩膀处不知道是给谁割了一道深口,正在往外汩汩淌血。这时候因为混战结束,他也不需再强撑,他不那么倔强后,整个人就因为烈酒上头而显得很疲倦。

    梦泽道:“你靠下来,我看看你的伤。”

    墨熄阖着眼眸,慢慢靠在石柱上,梦泽柔荑般的手心疼地抚上他的肩膀,喃喃道:“你方才为什么不躲?”

    “我没事。”墨熄长睫毛垂落,“躲不开。”

    “你怎么会躲不开……”梦泽并不傻,“你就是看他给你挡酒,你就又意气用事……他是叛臣啊!你为什么一次两次地总也分不清!记不住!”

    墨熄睫羽轻颤,低沉道:“我不是为了他。”

    梦泽不再与他多说,她知道他的性格,真要倔了,十头牛都拉不回来。她于是只是把手覆盖在他的伤口上。

    “我替你止血。”

    顾茫在不算远的旁边把这一切都尽收眼底。而这过程中,梦泽一直没有看其他任何人,墨熄也是……

    他忽然有些明白了为什么墨熄会待她那么好。

    谁都眷恋温暖,感恩柔情。

    他给墨熄的伤口与痛苦。而梦泽给他的是照顾与守护。

    他原本是想赎罪的,他原本想要为那些不记得的事情,和墨熄说一声对不起。但他现在喉头阻鲠,什么也说不出来。

    所谓叛徒。众叛亲离,给人带来的永远是伤害,就是这个意思,对么?

    顾茫不再去看墨熄和梦泽,他将脸转了开去,抬手把深戳在他胳膊里的一片尖利的残瓷碎片拔出来,掷在地上。

    他之前扯开衣领说自己是墨熄的人,所以可以替墨熄挡酒分忧,这简直像是莫大的讽刺,令他想起来都面红耳赤。他慢慢地,几乎是有些猥琐地矮在角落——他把自己蜷成一团,抱坐着,希望躲开满殿好奇又挑剔的目光。

    可是他躲不开啊,他刚刚已经一时冲动站在了墨熄面前,嗓音响亮像个傻子似的自表过立场,所有人都听到了。

    现在他反而给墨熄添了麻烦,他不敢到墨熄身边去,墨熄也不要他。

    谁也没有原谅他,谁也没有再理会他。

    他只能硬着头皮独自蜷缩着,低着头独自去承受那些刺骨的打量。

    “他还说羲和君是他的主人呢……”

    “呵呵,他不是一直就这么自以为是?我看这就是他为什么曾经如此能打却还是注定要失败的原因。一个没有自知之明的人,没脑子,血统差,野心大,整个儿就一无是处,过去当上将军全靠他灵核天赋强撑,现在灵核废了,就更能看出他有多可笑。”

    “真是不知斤两,惹事精。连累羲和君也受伤。”

    “太不像话了……”

    顾茫便在这些细细碎碎逐渐响起的议论声里,丧失了他刚刚拾回的那一点强大的旧影。

    他又佝偻了。

    作者有话要说:

    顾茫茫(好奇脸):你为啥要出手干架?

    墨熄(傲娇脸):我不是为了你。

    顾茫茫(好奇脸):那你呢,你又为啥要出手帮忙?

    梦泽(倔强脸):我不是为了羲和顾茫茫(好奇脸):那还有你呢,你又为啥要来插一手?

    阿莲(呵呵脸):我只是希望能降低一波自己的仇恨值。

    岳辰晴(懵逼脸):四舅你为啥不出手?不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一下吗?

    慕容楚衣(冷漠脸):……与我何干。

    江夜雪(温柔脸):你四舅喝多了,醉了,不然他会出手的。

    第67章

    拜

    这天晚上,

    是梦泽送墨熄回府的。

    原本此事与一国公主身份不符,但梦泽和她那位当君上的大哥一样,

    都是不介意世俗眼光的人。顾茫替她拂开马车幰幔,想帮忙扶墨熄到车厢内,梦泽却看了他一眼,说道:“有我就可以了。”

    顾茫踟蹰道:“对不起。我之前不是故意的,

    我是想替他挡酒。”

    梦泽对他并不凶恶,

    但也并不和善,淡淡睥睨着他,

    没说话。

    倒是月娘在旁边冷笑一声,刻薄道:“挡酒?你有资格吗?你配吗?”

    顾茫顿了顿,说:“我只是知道了一些事……我想做点弥补。”

    月娘尖声道:“弥补?你犯了那么多浑,伤了别人那么多次,

    现在知道要弥补了。可我们要你的这颗猪心又有什么用!你能弥补什么?!”

    “……”

    月娘不依不饶地:“你就是个扫帚星骗人鬼!你--”

    “别说了。”梦泽抬手打断了她,而后转头看向顾茫。

    皎然月色下,梦泽的神色很疏冷,

    她不欺辱他,

    但目光却是清寒的。

    “顾帅,我知你今日是好心,但请你别再给墨大哥惹事了。你害他已经害得太深。”梦泽道,“你放过他吧。”

    她没有说他是害人精,

    这种词藻从梦泽嘴里说不出来,

    但她的意思顾茫已经明白了。他看了看墨熄肩头的伤,沉默一会儿,

    没再说什么,转身走去了马车后面。梦泽则与墨熄进了车舆内,他在后头默默地跟。

    回到府邸,已经听说了状况的李微率着一众仆伺,齐齐侯在门前,一见梦泽,忙不迭跪拜道:“属下李微,拜见梦泽公主,公主千岁,万福金安!”

    梦泽虽不是羲和府的女主人,但几乎所有人都把她摆在这个地位对待。恭敬又热络地引着她进了屋。

    羲和府的座椅摆件都是成双的,李微狗腿,帮着把墨熄安顿在寝卧里,而后便出来谄媚梦泽:“公主,我家主上可念着您呢,什么都要给您专门留个位置。只等着您来了方便。”

    梦泽叹道:“他也就是个懒人,图个成双成对,什么给我留的?”

    “哪能啊,主上对公主的心意,咱们这些做下人的可都瞧在眼里呢。”李微说着,将大厅上的黄花梨座椅拉开一个,“公主稍坐,喝杯茶再走罢。”

    梦泽没拒绝,月娘便笑道:“如此,那就劳烦李管家了。”

    “不劳烦不劳烦!”李微忙招呼下人备了八点心八蜜饯,一壶顶好的碧螺春给梦泽送来,嘿嘿笑着讨好道,“公主您看,这套茶盏也只有一对杯子,主上平日最爱用这套了,以后您可要多来陪他喝喝茶,下下棋啊。”

    梦泽看了一眼茶具,确实是重华御窑厂产的双杯茶套,只配一个壶,两只杯,一般都是用来招待挚友或是夫妻之间才用的。御窑厂烧这种制式的茶具其实也是讨个喜,意思是“你我情深,再无旁人。”

    梦泽雪把脸转开,轻咳一声道:“李管家莫要胡说,我可从来没喜欢过松竹梅的瓷器。你要再随意揣度你家主上的心意,当心等他醒了我都告诉他,看他不罚你。”

    李微道:“哎哟,那我不敢了,不敢了。”

    话虽这么说,眼里的笑意可半分也没少。女儿家的心意又不难猜,梦泽嘴上责怪,但心里就爱听墨熄惦念她,待她好,对她与旁人都不一样。

    正伺候着公主用茶点,陪她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余光却瞥见一个人站在阴暗的小角落里,默不作声地看着他们。

    李微心里咯噔一声。

    平日里梦泽的位置都是顾茫坐的,梦泽用的茶具也是顾茫用的……可是……可是这都是因为顾茫不懂礼数,主上又懒得管他,所以才让他这般恣意妄为。这会儿顾茫可别觉得是梦泽占了他的地盘,要上来跟梦泽翻脸吧?

    李微打着小鼓,正准备找个理由把顾茫支开去,却见顾茫盯着梦泽看了一会儿,那目光并不是仇恨的,而是黯淡的。

    好像一只嗲着毛的狼崽子,认清了自己在族群里的地位与命运,原地站了一会儿,转身就走了。

    很多事情不懂的时候无所谓,一旦明白了,回头再看就会理解当时别人为什么会有那种反应。现在顾茫终于知道了为什么一开始自己想坐这个地方,墨熄会那么不高兴,会对他说“这个座位不是留给你的”。

    狼在群中有自己的从属,人也一样。

    他以为墨熄身边的位置是空的,所以无所顾忌地赖在了上面,原来不是,那个位置早就有人了,只是她没有回来,他一直给她留着而已。

    是他厚颜无耻,占了梦泽的位置。

    他只觉得的脸颊火辣辣地烫。

    “顾茫最近好像乖了很多。”除夕过完几天,李微摸着下巴站在廊下看着勤快干活的那个身影,“不捣乱不反嘴,也不随便乱坐了……”他啧了两声,最后笑眯眯地下了个结论,“姜药师的药真管用啊。”

    墨熄倒是问过他几次江夜雪都和他说了些什么,亦或是他后来是不是又想起了什么,但顾茫并不是很愿意说。

    直到开春后的一天,墨熄换了一件素白衣袍,说要去战魂山给父亲上香。顾茫听了,眼中闪过一丝黯然。

    墨熄皱起眉头:“怎么了?”

    顾茫这几个月很努力,如今说话已经连贯多了,除了个别字句,或是情绪特别激动的时候,不然他与正常人也没有太大区别。

    顾茫道:“我想跟你一起。可以吗?”

    “你去做什么。”

    顾茫垂眸低声道:“我也想祭拜。”

    墨熄整顿领缘的修长手指停了下来,抬眸盯着他看,似乎是在思索着什么,过了一会儿,他说道:“……换身白衣。我在前厅等你。”

    春日的战魂山草木葱茏,鲜花芳菲。严冬的酷冷已然过去,解封的溪流潺潺淌着,四月的和煦阳光照在河面,潋着晶莹的光泽。地头草木间时不时有惊蛰过后苏醒的动物窜逃而过,两人一前一后,沉默地往山上行去。

    祭拜为显心诚,不御剑,不轻功,只一步步踏踏实实地走着,从山脚一路往上,花了大半个时辰,才终于到了战魂山的山顶。

    英烈陵外两个守陵侍卫立着,见了墨熄,低头行礼,兜鍪红缨簌簌:“参见羲和墨熄与他们点了点头,领着顾茫进了陵园中。院内松柏环绕,很是阒静,似乎是担心打扰到英魂的长眠,连鸟雀的啁啾都显得无限空灵。两人顺着白玉长阶拾级而上,顾茫左右顾盼,所见的尽是铭刻着金字的玉碑。

    肃怀君周净月,英灵长眠。

    寒山君岳风崖,英灵长眠。

    ……

    越往上,墓碑立得愈恢宏,刻着的生平功颂也就越繁多。

    顾茫的脚步在路过一座庞硕的玉碑时情不自禁地停了下来——那座石碑前还摆着新鲜的馒头水果,烟灰与纸钱是不久前刚化的,在往生盆里还没有被风吹散,供炉内的三株清香正岑寂地燃烧着。

    他不禁抬眼去看碑上的字。

    那一行大字筋法丰满,气派雍容,劲厉地镌刻着“第七代望舒君慕容玄,英灵长眠。”阳光一照,金泽辉煌。

    注意到他的动静,墨熄回头瞥了一眼,说:“那是慕容怜父亲的墓。”他说完,目光又往贡品和香炉前扫过,叹了口气:“看来慕容怜是刚走没多久。”

    这样也好,若是慕容怜在这里与顾茫撞上,免不了又是一番唇枪舌剑,那么多先烈看着,终究是不合适的。

    顾茫又看了慕容玄的墓碑一会儿,转头问墨熄:“你爹爹的墓呢?”

    “在最山顶。走吧。”

    两人上了峰顶,举目浮云缭绕,天地浩渺,重华王城在云海间隐约浮现,遥远得像一场隔世的梦。回头望去,来时的山道绵如长河,连接着山底的俗世与山顶的亡城。在战魂山之巅,死远比生更加真实。

    墨熄走到一座足有三人高的英灵碑前,将手中提着的祭篮搁在旁边。

    “父亲,我来看你了。”

    山风吹着他的白袍,峰顶好像离九天那么近,旭阳就像从头顶上径直洒落,玉碑上金字浮光,墨熄的长睫毛簌簌轻颤着,迎着耀眼的光芒,将那字迹一寸一寸地看过。

    弗陵君墨清池,英灵长眠。

    墨熄跪下来,香火点燃,他将祭食一一布好,金箔冥币烧起,青色的烟霭透着松柏断枝的清芳。

    顾茫也跟着在他身边跪落,犹豫地伸出手,询问地看着墨熄,见墨熄虽然顿了动作,却没有阻止,于是也拿了一些纸钱,跟着投入到火盆里。

    火焰忽地卷起,热浪上窜,令顾茫眯起眼睛,低低咳嗽着。

    墨熄拿火钳拨动冥纸,让它们尽数点燃,一张张地蜷为灰烬。他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感觉——很多年以前,他就希望能带顾茫一起来他父亲的墓前祭拜。想让自己唯一敬重的长辈,见到自己唯一付之以真心的人。

    但那时候顾茫不肯。

    顾茫总是笑着推脱:“别了吧,那啥,咱俩这关系去拜墨伯父,他肯定不高兴,要在天上骂你胡闹的。”

    或者就吊儿郎当地说:“师弟乖啊,别的事情师哥可以陪你,这事儿真不行,太正经了,以后你媳妇儿要吃醋的。我怎么好意思让姑娘家伤心呢。”

    他知道姑娘家的心是不能伤的,于是他就可劲地踩墨熄的真情。

    现在顾茫倒是乖乖地跟着他来了,没人教,也老老实实地跟着他化纸。简直像是当年的夙念就此成真。

    可墨熄却一点高兴的意思都没有。

    纸元宝烧完了,墨熄叹了口气,说道:“走吧。”

    顾茫却没动,侧着脸看着他,忽然道:“……对不起。”

    墨熄起身的动作停下来,目光仍落在碑上,半晌道:“除夕之夜,江夜雪与你说的,是不是我父亲的事情。”

    “你猜出来了?”

    “这几个月看你表现,多少心里都有了点数。”

    顾茫又重复道:“我很对不起。”

    墨熄看着他。

    好了,真是皆大欢喜,曾经想与这人拜父亲,他来了。曾经想听这个道歉,他道了。可事情并不该是这样的——来祭拜的本该是他的爱人,而不是叛徒囚奴,道歉曾该是明因知果的,而不那么懵懂无知。

    “我是真的……真的想不起来当年为什么要背叛你。”顾茫恳切道,“但以后不会了。”

    墨熄喉结攒动,闭了闭眼睛:“顾茫,你觉得,你与我还有什么以后?”

    顾茫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得道:“你别难过……”

    “你凭什么觉得我在难过?”墨熄道,“我会为你难过的日子早就已经一去不回头。至于你的背叛……那是因为你有你的野心,有你的报复。”

    “你是战争的鬼才,是令敌人闻风丧胆的疯子,你一生的梦想就是带着你的军队建功立业驰骋沙场,听到打战你的眼睛都是亮的,你不喜欢流血,但是战争让你兴奋。因为那是你逆转命运的唯一出路。”墨熄顿了顿,转头看着他。

    “但对我而言不是这样。”

    “……”

    “我恨沙场。因为它不断从我身边带走重要的东西,只还了我并不在乎的功名。顾茫,我跟你曾是同袍,但或许我们从来不是同路人。”

    他将目光转向那缭绕烟云,说道:“所以我们最后殊途,大概也是命中注定的。”

    第68章

    信我一次

    顾茫没有说话,

    蓝眼睛望着黑眼睛,香灰在他们身周寂寂拂过。

    江夜雪的叹息仿佛又在耳畔响起,

    江夜雪告诉他过的——

    “弗陵君走的那一年,墨熄只有七岁。”

    “被副帅背叛,身首分离,灵核剥体。未寄的书信中还写着岂曰无衣,

    与子同袍。”

    “你与他做了差不多同样的事情,

    你让墨熄怎么原谅你。”

    烟灰风吹散,香火迷蒙。顾茫低声呢喃道:“墨熄,

    我觉得,我也……不想打仗。”

    说这句话的时候,不知是为什么,他心喉酸涩,

    几近哽咽。他虽然不记得了,但他觉得自己这一句是真心的。

    是墨熄不懂他,是墨熄误会他。

    他怎么会喜欢打仗呢……那么多人死,

    尸山血海,

    一将功成万骨枯。他怎么会喜欢。

    他不是为了翻身在打,不是为了功名在打,不是为了自己的出路在打——不然他看不到那么多鬼,看不到他们在质问他,

    在责备他。他一直都活在罪孽里。

    “我知道……你的那种心情。”

    你失去父亲的心情,

    我是懂的。

    我懂的啊……

    墨熄不置一言。

    在他父亲的坟茔前,他不想争吵,

    他曾经无比相信顾茫视人之生命与人之情义为最重,但如今他只觉得顾茫的话很可笑。一个说过“不能太念旧情”的人,一个能为了复仇把尖刀对向昔日手足的人,怎么会明白他的心情?

    他与顾茫不一样,他根本无法从心底割舍旧情旧意,就好像直到如今,他仍是不爱闻桂花盛开的甜香。

    就好像他一直都忘不掉他父亲生前的林林总总,尽管那时候他还那么小。但只要他想,他一闭上眼,就能看到曾经的一幕幕。

    看到墨清池站在月桂树下,背影挺拔高大。

    他甚至无法喜欢自己的武器,因为这么多年过去了,他一直忘不掉自己曾经问过父亲的那句话——“阿爹,你的武器是用什么做的?”

    就像诅咒一样。

    墨熄看着“弗陵君墨清池,英灵长眠”这一行金字,轻而易举地就能勾勒出当年墨府后院的一草一木。还有他与父亲的那段约定。

    他闭了闭眼睛,说:“你不会懂我。”

    他从七岁起,就明白了战火意味着什么。用了最残酷的代价——他父亲的性命。

    当时墨熄年幼青涩,小孩子一开始不知道战争意味着什么,只觉得很厉害,只觉得那些打打杀杀的快意恩仇说不出的吸引人,所以当时缠着他父亲问的,几乎都是关于武器的事情。

    他喜欢父亲穿上戎装的样子,军容庄严,气宇轩昂。

    他喜欢父亲奔赴战场,在他心里爹爹是不会输的,战火给墨家带来的只有至高无上的荣耀。

    他终究还是太天真了。

    全不知道战火会从他身边带走什么。

    而墨清池呢,当时大约是觉得稚子年幼,讲那些生死道义之事太过沉重,于是便笑着回答他道:“爹有两把,一把是率然的魂魄所铸,那是我们墨家的家传兵刃,以后也会传给你。另一把呢,就是爹年轻的时候,刚刚进入修真学宫时得到的。”

    墨熄满目钦佩,仰头攥着父亲的衣袖道:“我要看我要看!”

    墨清池站在桂花树下,拾去墨熄额角落着的细花,而后掌心一抬,笑着道了句:“啸月,召来。”

    一道金色的光芒从他手中飘飞而出,点点灵光汇成一只抹香鲸的形状,优哉游哉地游过桂树,尾巴一扫,刹那满庭桂雨。

    小小的孩子站在父亲腿旁,惊奇地睁大黑眼睛,仰头望着。

    “化刃。”墨清池一声令下,抹香鲸的灵体迅速化作一道金盾,被墨清池握在手中,墨清池低头朝儿子一笑,“啸月是一尾成了精的鲸鱼灵核所铸,化刃之后,是一块盾牌。这就是爹的第二把武器。”

    他当时又是羡慕又是好奇,伸出手,小心翼翼地摸了摸盾身。

    “所以修士用的武器,都是灵体化成的吗?”

    “几乎都是。”墨清池笑道,“铜铁铸的兵刃,往往承受不了灵流,而且不能结契召唤,必须时刻配在身边。所以没什么人会选择凡铁。”

    墨熄彼时听得似懂非懂,懵懂地眨了眨眼睛,又去看那块盾牌:“爹,我也会有吗?”

    “你是墨家的独子,今后会进入修真学宫,当然也会有。”

    墨熄的心情一下子雀跃起来,初生牛犊,对武器与死亡都未生敬畏之心,只觉得这样很厉害,他以后也要像爹爹一样跨上战马,南征北战。

    他那时候没有经过生离死别,只莽撞无知地认为,自己一定会喜爱那种浴血生涯。

    长弓破风雪,马革裹尸还。

    好一场英雄梦。

    墨熄忍不住抬手摸着父亲的盾牌,眼中光亮闪动,问道:“那我的会是什么?会不会是和爹爹一样的大鱼?”

    墨清池低下身子,与儿子尽量齐平,笑着摸了摸他柔软的黑发:“学宫的长老会交给你一个委派,你在那个委派里,会召唤出与你魂魄最贴近的一柄神武。对,你可能得到跟爹一样的大鱼,也可能是别的,飞禽走兽,灵木异花,皆有可能。”

    “一进学宫就有吗?”

    “差不多是这样。”墨清池笑道。

    “那我们快去修真学宫吧!”他拉着父亲的衣摆,眼巴巴地,“明天就去好吗?”

    “哈哈,明天不行。最起码也要等到你七岁,比七岁更小的孩子,学宫是不收的。”墨清池耐心道,“等你七岁了,爹就请奏陛下,允你入学宫。然后你就可以接受那个委任,完成委任之后,我们的火球儿也就是个真正的小修士了。”

    不谙世事的他正露出点高兴的神色,忽然又像是想到了什么,怔了一下,犹豫道:“阿爹……”

    “嗯?”

    “那个委任,难吗?我会不会通不过,被赶回来?”四五岁的孩子,终究是忐忑的。

    “不会。”墨清池笑道,“傻子都能过的委任,躺着都能过,闭着眼睛都能过,你一点都不用害怕。”顿了顿,忽然一拍头,“对了,还会有个师兄或者师姐陪着你,万一有什么难处,他们也会帮你的。”

    他这才放心了。父亲这番话令他听得神往,看样子似乎恨不得马上就快快长大,好赶紧也得一柄属于自己的武器。

    阿爹说,七岁就带他去。

    所以他每天就盼啊,盼啊,数着日子盼着七岁。甚至拿了一本重华大历,每天上床睡觉前都认认真真地在大历上划下一笔。

    每记一笔,就好像离他纵横捭阖的战神之梦又近了一步。他喜欢打仗,迫不及待地想要得到武器,修炼精进,长大成人,而后与父亲并肩作战——多痛快。

    再后来,燎国来犯,墨清池像往常一样挂帅,赶赴疆场。

    那一年,墨熄终于盼到了他的七岁。

    可他盼来的并不是灵武,也不是入学,而是一纸军报关山万里,未及他反应过来何谓生死,墨府已白绫垂落,王宫已丧钟长鸣。

    “弗陵君殁了——!”

    举城哀声,纸钱飘落一地,像下了经年不化的大雪。

    所有人都在哭天抢地,认识的,不认识的,眼熟的,寥寥数面的,一拨又一拨的人来到墨府洒泪祭酒,母亲已好几次哭得人事不省,那个虎狼之心的伯父当时也是做尽惺惺之态,悲痛地操持着义兄的丧礼。所有人都披麻戴孝,就连君上来时,也是一身素白。

    “我失弗陵,如失肝胆……”老君上的头搁靠在棺木上,涕泪纵横,哀声哽咽道,“悠悠苍天,何薄于我!”

    群臣更是跪地一片,哭声恸天。

    正厅外,祭奠的金银元宝堆作山高,大祭司吹响牦牛灵角,一道金光从棺木里飘然而出,点点金光化作一尾游曳的鲸鱼,在大殿内盘桓数圈,游出庭外。

    庭外的桂树早已没有桂花了,大鱼游过,也再不复当年满庭桂雨的景象。

    它向高天一冲而上,自云海归去。

    “神武已解。”大祭司吟唱道,跪地叩首,“魂兮——安宁——”

    众人纷纷哭拜道:“弗陵君英烈。”

    “英灵归来——”

    这一群白色的魑魅魍魉中,只有墨熄没哭,他一声不吭地跪在那里,怔忡而茫然地看着。谁去了?

    谁殁了……

    谁是英烈?

    谁为英灵?

    英烈,到底意味着什么?他从小到大一直听在耳里的两个字,陡然间因为父亲的死而变得那么陌生。

    他曾经觉得闪耀炫目的字句,他曾经无限向往的战场,到底是什么?

    “英灵归来——魂兮长宁——”

    不不,他陡地战栗起来。他不要英烈,他不要他父亲做什么英杰,他只想要他的爹爹站在庭院里,秋天的时候带着他去采满庭桂花,酿一壶甜酒。

    他只想他爹爹回来,回来拉着他的手,低下来笑着跟他说:“小火球,你今年七岁了,爹带你去学宫,你要听话,好好跟着长老们修炼。”

    他这样想着,就好像真的瞧见爹爹站在门口,回过头来,朝他倏尔笑了。

    “火球儿。”他跟他说,“好孩子,你过来,再让爹看看。”

    墨熄恍惚着向那天光映日里的身影走去。

    突然间,送葬的鞭炮炸响了,噼啪破碎的声音,像惊醒了灵魂深处的一场梦。

    “爹?”他茫然地,“爹,你在哪里?”

    你、你在哪里?

    门口没有人,只有白帛在低低地垂摆着。

    他手指冰凉,便在那过于残酷一刻,恍惚明白了“死”意味着什么,他忽然失声大叫,喊着阿爹,朝着大殿外奔追而去。一众臣子见状更是又惊又哀,拭泪不断。他伯父匆匆步出来,一把抱起挣扎不止的墨熄,红着眼眶道:“熄儿听话,来伯父这里,来伯父这里……”

    “我看到爹了!我看到他的!”他大喊着,喊着喊着就忽然失了音调,扑在伯父怀里终于嚎啕大哭起来,“我看到他的……他为什么走了?他为什么走了?他为什么不要我了!”七岁的孩子声嘶力竭,一声凄厉过一声,眼泪已淌了满脸。

    到最后,嘴唇哆嗦着喃喃的,就只有那一句:“他为什么不要我了……”

    他七岁。

    他盼星盼月,认认真真,和他爹爹一起期盼着的七岁。

    原来竟是这般光景。

    原来这就是战争。也是荣光的代价。

    大半年后,他的诞日到了。他依旧穿着守丧的衣裳,最精细的丝线,最考究的做工,墨家哀荣备至,地位更盛从前。可那又怎样呢。

    他来到轩窗边,窗外的桂花又开了,亭亭翠翠的碧绿落满金色的繁星,每一颗都像去年的倒影。他在馥郁的清香中坐下来,拿出画了两年多的重华大历,那上面已积满了厚厚的灰尘。

    “我还有几天能过七岁的诞辰?”经年前自己的声音仿佛就在耳边。

    彼时墨清池把大手摁在他的头上,慈爱地揉了揉:“不急。”

    “可我很急啊爹爹。”他嘟哝道,“好想略过这两年,一睁眼,直接就到七岁了。”

    墨清池大笑起来,那笑声从清晰到模糊,最后成了窗外轻柔的树叶梭梭。

    墨熄当时未解将来会如何,他只觉得这两年既漫长,又无聊,想急着度过,好赶紧到七岁那天,好离他向往的战场越来越近。可是他不知道,原来他匆忙盼着过去的两年,将会是他一生之中,拥有阿爹的最后一段时间。

    从今往后,无论他有多懊悔,变得多懂事,他也再回不去——那曾经被他嫌弃的,恨不能不要的。

    最后七百余天。

    他抱着那本大历,大历的划线永远地停留在了重华大历十六年的除夕。他们接到战报的那一日。

    “阿爹……”他轻轻地念了一句,“我们约好的日子到了。我可以去学宫了。”

    等了一会儿,没有人回答他。

    再没有人回答他。

    墨熄把头深深地低埋下去,蜷在桌前,肩膀微动,终究是泣不成声。

    “爹爹……我们不打仗了好不好……你不要走……你回来啊……”

    你回来啊……

    英烈两个字太残忍了,我只想你站在明堂里,秋天的时候和我一起看桂花又开。

    你回来啊……

    等我长大,换我去疆场好不好?我不再是为了功名利禄,我也不再喜欢征战,我只是想保护你,我想在你身边。

    我想你回家。

    阿爹……

    “……你永远不会懂我。”云雾缭绕的战魂山顶,已至而立的墨熄慢慢睁开眼睛,目光在弗陵君的玉碑上驻留几许,而后转向顾茫。

    他淡淡地对顾茫道:“如果你不是为了一己之义沉溺于战争,我不明白你为什么会投敌燎国。”

    “……”

    “重华是对不起你,我们是欠了你。但是摆在你面前的路不止一条,你要叛国也不止一个去处。但你偏偏选了燎国。”墨熄黑眸清冷,“你想的是复仇,为你的野心,为你的战友,为你们的出路,你无所谓其他人更多的血。”

    “墨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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