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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不找了不找了。”

    墨熄松开他,踢了他一脚:“滚!别让我再看到你。”

    周公子踉跄着爬起来跌跌撞撞地就滚远了,连头都不敢回一下。

    墨熄冷着原地站了会儿,让自己消气,而后俯身拾起地上那枚“重华军政署金令”,扣回袖下的千机匣边,转头扫了顾茫一眼。顾茫倒是安安静静地站在墙边,手背在腰后,乖巧地看着,一声也不吭。

    最初的骇然已经在这一番闹腾里消退,墨熄原本还想再追问顾茫些什么,看到顾茫那张宁静的脸,却只感到心若刀割,烦乱难抑。

    问也无用,继续留着又不知道还有什么事情会再发生。

    而就在这沉默的当口,顾茫突然说话了。

    “他怕你。”

    “……”

    “你也怕他。”

    墨熄仿佛受了侮辱,蓦地回头戾然瞪他:“我怕他什么?”

    “你怕他认出你。”

    “……”墨熄微顿,戾气止歇了,但眼神依旧不爽,“跟你有什么关系。”

    “那他认出你了吗?”

    “……没有。”墨熄的声音冷冰冰,硬邦邦的。

    好像之前贴着顾茫的灼热呼吸,从来就没有出现过。

    “但他看了你的牌子……”

    “那是军机署一品重臣人人都会有的令牌,没名字。”墨熄一边扣着袖匣,一边看了他一眼,沉默一会儿,“……你也有过。”

    顾茫有些惊讶:“我也有过?”

    他的茫然反应把墨熄触痛了,墨熄再也不愿意和他多说话,他不知道自己若继续留着又会做出什么来。于是推门而出,头也不回地离开了这里。

    走到外面街上,冰凉的夜风不住吹拂着他的脸,他试图让自己冷静,却始终以失败告终。

    魂魄有损……心智不全……哈哈哈哈哈哈……心智不全?!

    夜风呼呼刮过他的脸,眼角刀割一般地疼。

    他盼了那么久的清算,竟就盼了这样一个不得清算的结局。

    谁干的!谁干的?!!

    是燎国?是慕容怜?还是……还是顾茫不堪屈辱,所以自己选择--越想越纷乱,到最后竟是悲从中来。

    心智不全。

    为什么心会那么痛……是啊,是,顾茫是给了他情谊,给了他救赎,可他能报的都报了,甚至曾经为了把他从歧路上挽回,差点把自己的命都搭上!

    他还有什么亏欠他的,还有什么对不起他的?他魂魄损不损,脑子坏不坏,跟他有什么关系?

    深夜空荡荡的街上,墨熄停下脚步,缓了口气。

    可那么多年的执念,居然只等到一纸空白……

    手克制不住地颤抖,倏然掌心中光焰大炽,燃起的火球泄愤般砰地砸向远处河面,轰然炸响!嘶嘶冒起一片青烟。

    顾茫负他。

    天知道他多想从顾茫嘴里听到一句“当初背弃你,丢下你,欺骗你,我有过后悔,我在乎过你。”可连这都不能如愿,最后竟只换得一个心智有损把他忘得一干二净的疯子傻子?!为什么?!!

    墨熄痛苦地阖上眼睛。

    这么多年了,他以为自己早已放下了执念,可却是自欺欺人。

    顾茫对他而言太重要了。

    这个人拿走了他的太多第一次,第一次伏魔降妖,第一次拥炉长谈,第一次比肩而战……

    以及二十岁那年,他弱冠那天,也就是那天晚上——或许是多喝了点酒,又或许那点酒根本算不了什么——

    他第一次和顾茫上了床。

    他还记得顾茫当时的表情,顾茫在这方面好面子。尽管眼睛也湿润了,嘴唇也咬破了,但还是硬着头皮,说自己万花丛中过不留一点红,你这个根本不算什么,大家都是爷们,彼此爽到就好。来来来要不要你顾茫哥哥指导你一下动作?

    可顾茫就不该那么讲话的,墨熄那时候根本就没有太多的理智。

    他的一颗心都是热的,一腔情谊都不知能烧到什么时候去。他知道自己并不会因为一点酒而随便和人做出这样的事情。

    他这么做,只是因为有喷薄炽热的欲望,有深切不能掩饰的爱意。

    但是顾茫那时候不懂啊,顾茫只想要挽回自己被压的面子,乱七八糟说着那种昏话,最后把墨熄那一点点理智都亲手摧毁了。

    到了后来,顾茫越来越撑不住,他开始伏在枕褥间摇头哽咽,开始哀求慢一点不要这么用力,甚至开始凝噎着坦白说虽然他睡过很多妹子但是没有睡过汉子之前说睡过汉子是骗墨熄的更何况他更加没被汉子睡过。

    可是无论他招供什么,坦白什么,哀求什么。

    墨熄都已经停不下来了。

    直到最后顾茫被他干哭了,哭得说不出太多话来,眼尾红红的看着他,墨熄眼里的欲望才终于不再那么失控。

    他摸着顾茫的脸,说,对不起,你疼不疼。

    顾茫眼睫上挂着泪珠,脸庞在墨熄掌心里发着红,嘴唇微微颤抖,他真是被墨熄教训惨了。更惨的是谁会相信这个满嘴荤段子的军痞其实当时连个妹子都没真正睡过?

    看他不说话,墨熄又俯身去吻他,湿润的唇瓣交缠的时候,顾茫的眼泪流到鬓发里,墨熄摸着他的头发,又不再多话地一下一下干起来。

    青年人刚开荤,再圣贤也是停不下来的。

    何况墨熄骨子里原本就不是个真圣贤。

    他之前只是没有遇到一个足够让他失控的人而已。

    是他先爱上了顾茫。

    于是一直以来,他把自己的姿态放得那么低,他从不敢奢求顾茫的第一次,只会把自己生命中最重要的那些初始小心翼翼地递到对方手里。他不肯说这些对他而言有多重要,他太要强,但内心仍忐忑地希望顾茫能够珍视这些过往。

    可顾茫把他的心踩在脚底。

    是,他确实不想阻止重华审判他,甚至是诛杀他,他甚至也曾肖想过,如果哪天顾茫非死不可的话,他想做那个最后审判他的人,最后一个折磨他的人,然后把他亲手捏在掌心里。

    揉成血泥,扬灰挫骨。

    这是为了国仇。

    可撇去国仇之外,他其实从来没有想过真的要顾茫死,他其实只是想从顾茫口中讨一句真话,得一句真心。

    这么久了……其实……其实他就只是想问一句,顾茫,你当初离开重华,离开……我,到底有没有过哪怕一星半点的后悔。

    那么这些年的爱恨恩怨,才总算有个勉强让他可以喘息的结局。

    但一句“魂魄有损,心智不全”。

    顾茫忘了,不会痛苦。

    而他万劫不复。

    墨熄去落梅别苑与顾茫私下会面这件事无人知情,不过接下来几天,军政署的人却明显感觉到了墨帅的烦躁。

    虽然平时他就总板着一张臭脸,跟人说话总是不怎么耐烦的模样,但最近他的这种情绪变得越来越明显,军会的时候虽然不至于走神,但他的措辞变得愈发不客气,会上别人多说几句闲话,他虽不直接打断,但会立刻脸色阴沉地盯着对方看。

    直到对方把自己的废话都吞回去为止。

    这些也就算了,某天也不知道周家的小公子做错了什么,莫名其妙地就被墨帅传过来训了大半时辰,说他“懒于军务,荒淫过度。”

    “抄军政署训规百遍,明天给我。”墨熄道,“若下次再犯,直接让你爹领你滚回家去。”

    周公子惶惶恐恐地应了,战战兢兢地走了。

    岳辰晴凑过去一脸八卦地问他:“哎,你犯什么错了?”

    “不、不知道啊……”

    “你要没犯什么错,那个冰块脸哪里会这么生气。”岳辰晴眼轱辘一转,不怀好意地笑道,“老实交代,你是不是偷藏了梦泽公主的画像了?”

    周公子顿时露出五雷轰顶的表情,脸色大变道:“饶了我吧兄弟,我哪敢啊!”

    岳辰晴摸着下巴,望向远处正抱臂细看沙盘的墨熄:“那真是奇哉怪也,他怎么跟吃了炝药似的……”

    吃了炝药的墨熄到底没忍住,装了两天不在意,终于还是开口和府上的管家打听了顾茫这两年的遭遇。

    这年头管家可真不好做,既要上得了厅堂,也要能下得了厨房,当得起主人的智囊,抚得平夫人的悲伤,哄得住小妾的眼泪,镇得住公子的吵嚷。

    羲和府的管家姓李名微,其他官爷府上的管家都羡慕他,只道墨帅府里人员简单,没老婆没孩子没小妾,少去许多烦恼。只有李微自己知道在墨帅手底下做事有多难——

    因为墨帅的问话永远是毫无征兆的。有的事情可能要在心里发酵很久,实在承受不住了才会问出来。而这时候墨帅的耐性其实往往已经被自己逼到了临界,最直接的后果就是他会想立刻知道答案,多等一会儿都不开心。

    李管家在这位大人手下做事,总要前走三后走四,时间一久,简直修炼成了人精。在墨熄闷声不响的时候,他就已经能察言观色看出墨帅可能正在忍耐什么,过大概多久会忍不住爆发,以及思考好墨帅爆发之后自己该如何应答。

    这次也是一样的。

    墨熄咬了下嘴唇,只淡淡地说了“顾茫……”两个字,还没说顾茫什么呢,李管家就迅速抢答。

    “是的主上,顾茫他整个人都坏掉了!”

    “……”墨熄说,“我问你这个了吗?”

    有时候太聪明了也不是好事,李微管家乖乖闭嘴。

    墨熄一脸冷淡地转过头,看着小炉上热着的茶,半晌后,面无表情地问:“……怎么坏的。”

    作者有话要说:

    上船前:

    顾茫(无耻脸):老子万花丛中过,不留一点红!

    上船时:

    顾茫(痛哭脸):我骗你的我骗你的我骗你的你别这么凶啊啊啊啊!!!!

    上船后:

    顾茫(无耻脸):老子万花丛中过,不留一点红!

    墨熄:……有的人怎么就不长记性?好了伤疤忘了疼……你伤好了吗?好了我再来教教你,做人要诚实。

    第12章

    锁奴环

    李微觉得给墨帅这种口是心非的人当管家实在太累了。

    如果时光能够倒流,他宁可去给那个有十八房小妾的刘大人打下手。大概那十八房姬妾的心思拢在一起,还没这位冷酷的墨帅来得曲折。

    但是时光显然不能倒流,李微只得清了清喉咙,先小心翼翼地问了句:“主上,您去见过顾茫了吗?”

    “……没有。”

    “哦。”李微松了口气,“那最好不要去见他。”

    “为何?”

    “这……主上,是这样的,顾茫他如今的状况,别说是你,他大概连他自己是谁都不太清楚。照医官们的诊断,他内心深处约摸觉得自己是一头威武雄壮的公狼。”

    墨熄睁大眼睛:“他觉得自己是一头……什么?”

    “一头威武雄壮的公狼。”

    墨熄:“……”

    这真是他今年听过的最荒谬的一句话。

    他扶着额角缓了好一会儿,才慢慢开口:“这是哪个医官诊的结果,你们确定他自己脑子没问题?”

    李微难得见他这样惊愕的反应,忍不住噗地笑出声,但瞧见墨熄的脸色,又赶紧乖乖地严肃起来。

    “主上,当初我们听到这个消息,也都是不信的。所以顾茫刚回城的那阵子,许多贵人就都去牢里找他寻仇算账,可他一句正常的话都道不出,反而惹得人家更为生气。”李微顿了顿,接着说,“后来君上把他交给望舒君处置,望舒君一开始也想从他嘴里撬出些东西来,但是什么法子都用了,顾茫就是一问三不知。”

    李微叹息着摇了摇头:“他是真的没有一点身而为人的意识。”

    墨熄兀自消化了好一会儿,目光才抬起来,停落在烹着热茶的小泥壶上,水雾蒸腾,丝丝缕缕的雾霭飘起来,彼此缠绕在一起。

    “……我还听说……他魂魄有损。”墨熄顿了顿,“是怎么回事。”

    李微愣了一下,心道自己家主上也不是个会打听消息的人啊,怎么会知道这个?

    但仍很快答道:“是有损,不过具体是怎么损坏的还不清楚。只知道顾茫回来之前,就已经这样了。”

    墨熄皱起眉头重复:“送回来的时候就这样了……”

    “嗯。顾茫当年一进城,我们的药宗修士就替他诊了脉。那些修士说,他的魂魄,心脉、还有他的灵核,都有刚刚被损坏过的痕迹,肯定是燎国的人干的。他们不知用什么邪门秘术,竟抽掉了他三魂七魄里的两魄,还让他觉得自己与兽类无异。”

    “……”

    墨熄沉默一会儿,佯作不在意地问,“少了两魄……对人有什么影响。”

    “那要看少了哪两魄,神农台说顾茫少的那两魄,一魄和记忆有关,一魄和心智有关,也就是说他在这两方面会出现一定的问题,其他倒不至于影响太多。”

    墨熄垂下睫帘,低声道:“这样……”

    “是呀。因为他失去了影响心智的一魄,所以最早的那会儿,他连言语之能都完全丧失了,后来望舒君留他在落梅苑,管事的训了他整整两年,他才能听得懂我们在说些什么,也勉强能讲一些。”

    李微说着说着就由衷地叹了口气:“唉,以前总说他是神坛猛兽,如今啊,倒是真的和野兽没什么不同了。”

    ——这其实也就是两年前,顾茫被押解回来时,众人目瞪口呆的原因。

    当时城门大开,囚车封禁着叛臣顾茫缓缓驶入重华境内,官道两旁的百姓们瞧见的是一个和几头狼关在一起的顾帅。囚车中还有一头雄鹿,那几头狼撕碎了鹿肉,血溅出来,顾茫连躲都不躲,只是静静地蹲在狼群中间,神情平和,而恶狼们似乎也把他当做了狼群中的一员,有头母狼甚至还拖了条鹿腿来到顾茫跟前献殷勤。

    顾茫伸出手,蘸了点血,在唇齿间漠然舔过,觉得不好吃,便又垂下了手……

    墨熄沉默地听着。

    李微说道这里,挠了挠头:“不过主上,有件事我想不明白。”

    墨熄转动黑褐色的眼珠,没什么表情地看着他:“嗯?”

    “您说燎国送都把他送回来了,为什么还要费力把他的两魄破坏掉?”

    “……许是他知道了太多秘密。”墨熄道,“抽去两魄,一劳永逸。”

    李微咋舌:“哇,这么狠,那有恢复他正常意识的可能么?”

    墨熄摇了摇头,心事重重地,没有再回答。

    两魄抽离,除非找回两魄,施法归体,可是茫茫九州,谁知道顾茫的那两魄还在不在,在哪里?

    “据说当年望舒君留下他一命,是想让他尝尝生不如死的滋味。”李微道,“不过听说他现在淡定得很,其实也没什么意思。望舒君算是失了策。”

    “对了。”李微忽然想起什么,转头问墨熄,“主上回城之后,见过望舒君了么?”

    墨熄摇头:“没有。”

    望舒君虽是军政署的要员,不过却是个混吃等死的闲职,他出身高贵,恃位而骄,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他能来个十五天就很不错了。

    墨熄抬起眼帘:“怎么忽然问起他?”

    李微道:“他这几年,品性烂的愈发厉害。主上若是见到了他,可别与他一般见识。您也知道的,他一直想方设法地要和您为难呢。”

    “……”墨熄对此毫不意外。

    重华有三大君子,品格应证着佛家“戒定慧”。江夜雪内心平静,宠辱不惊,被人称为“定”,梦泽公主因为仁德高著,被尊为“戒”。而与之相反的,也有三个恶名远扬的人渣,刚好应证了佛家三垢“贪嗔痴”。

    三垢中与墨熄关系最大的,就是“贪”这一位。贪,指的是对顺的境界起贪爱,非得到不可,否则,心不甘,情不愿。

    此人便是李微提到的望舒望舒君名叫慕容怜,他是顾茫的旧主,最早的时候顾茫就是由他选做侍读,带进修真学宫的。

    当时慕容怜没成想这小奴隶天赋惊人,没出几年,便在修为上远远胜过了他。于是心生嫉恨,平日里没少与顾茫为难,稍不如意就打骂责罚。众人皆知他生性残暴,名字与本人品格严重不符,拿最简单的一件事举例吧--

    曾有一次,顾茫降妖伏魔来到一个村子,怜悯村中百姓常得疫病,所以冒用了慕容怜的身份去帝都的御药堂私配了解药。这事儿虽然做的不合规矩,但也毕竟是一片善意,换做其他主子,训斥两句也就算了。

    可慕容怜不一样,慕容怜得知顾茫竟敢冒用他的名字买御药,气得破口大骂,先照着顾茫劈头盖脸就抽了七八十鞭,完了又让人在学宫步道上连跪二十日。

    墨熄当时和顾茫不算太熟,没有过多往来,再加上平时不走那条步道,所以也并不知情。

    直到有一天下了大雨,他凑巧从那儿经过,才瞧见一个人影,走过去一看,原来是顾茫。

    顾茫浑身上下全都湿透了,黑发粘在冰冰凉的脸颊边,雨珠顺着下颌的弧度不断往下淌。他老实巴交地在往来人流里罚跪着,两手还抱着块木牌子,上头刺红丹砂写着八个大字:

    “贱奴冒主,无耻之尤。”

    墨熄在他面前停下来。

    晶莹的水珠飞溅在伞面又弹开,有的则汇聚成流顺着伞骨湍急而落。

    周围的人或投来好奇的目光,然而一瞥间墨熄衣袍上的腾蛇贵族家徽,纷纷骇得低头竞走,不敢再多瞧一眼。

    “……你……”

    顾茫似乎早已淋得昏昏沉沉,连什么时候有把大伞撑到了自己头顶也不知道,也没注意到有人在自己面前停了下来。

    所以忽然听到这么近有人在说话,他吓了一跳,从昏沉中醒来,蓦地仰头——

    墨熄视野里撞进一张迷茫又湿冷的脸,嘴角有淤血,脸侧有鞭痕,冷得瑟瑟发抖,仿佛落泥里的弃犬,只有那双黑眼睛还很亮,水洗过般望着他。

    那狼狈样子配着“贱奴冒主,无耻之尤”的八字木牌,却是说不出的可笑又可怜。

    墨熄当时和顾茫的交情虽不十分深厚,但也知顾茫冒名盗药,乃是不忍一村人遭受疫病苦楚,于是寻上慕容怜的居处,请他宽赦。

    慕容怜没答应,反而和墨熄吵了起来,最后他干脆命人把顾茫传回座前,当着墨熄的面问:“顾茫,你知道这位地位尊高不可一世的墨公子,今日是为了什么来我门前吗?”

    顾茫脸上淌着水珠,茫然地摇了摇头。

    慕容怜朝他勾了勾手指,让他走过来,伸出白的有些可怕的手指抚摸着顾茫湿漉漉的脸庞,而后翻起桃花三白眼,似笑非笑地:“他可是为了你来的呢。”

    顾茫明显愣了一下,转头看了一眼沉着脸的墨熄,又转头望着慕容怜,最后他胡乱抹了抹脸上的雨水,咧嘴:“公子在开玩笑?”

    慕容怜还是笑吟吟地:“你说呢?”

    “……”

    “你能耐越来越大,要不是墨公子今日冒雨来替你求情,我都不知道你是什么时候勾搭上了别人家的公子爷。”

    墨熄咬牙道:“慕容怜。我只是替他说句公道话,你讲话别不干不净。”

    顾茫怔怔地转头望向墨熄,海水般清冽的眼神中似乎露出了一抹感激,但他随即就趁着慕容怜不注意,微微和墨熄摇了摇头。

    慕容怜乜了墨熄一眼,仿佛示威似的轻哼了一声,而后转头对顾茫和颜悦色道:“你跪下吧。”

    顾茫照做了,在慕容怜跟前一节节矮下高挺的身段,垂了头。

    “把上衣都脱了。”

    “慕容怜!!”

    “这是我的住处,墨公子再是尊贵,也不该在我房内训斥于我,对不对?”慕容怜重新睨向顾茫,“脱了。”

    顾茫还是照做了,他除落外袍,裸露出强健匀称的体态,低下了睫毛一声不吭。慕容怜慢吞吞地打量着他的身段,从紧绷凌厉的肌肉线条,到烛光下泛着槐花蜜色的皮肤——慕容怜是很纤瘦的,他打量着顾茫的时候就像一个畏冷的贵少在打量着上好的动物皮毛——好像恨不能把顾茫的皮肉全部撕下来,裹在自己身上,让自己变得强大似的。

    左右在这时给慕容怜奉了热姜茶来,慕容怜一边喝了,一边叹道:“顾茫,拥有灵核的滋味不错吧?能在修真学宫搅动乾坤的感觉很好吧?能结交墨公子这种显贵,你很高兴是吧?”

    “我真不知道是谁给你的胆子,为了配个药,救一些个贱民,便敢谎称自己是‘慕容公子’,呵呵。”

    细瘦的手指搁下茶盏,蓦地抬眼。

    “你是不是都要忘记自己是什么出身了!”

    顾茫把头埋得更低:“不敢忘。”

    “你的神武,你的衣服,你的灵核,你今天的一切——全都是拜我慕容家所赐。没有望舒府你什么也没有!”

    “少主教训的是。”

    慕容怜没再吭声,过了好一会儿,忽然嗤笑一声:“不过,既然你那么能耐,我自然也不会亏待你,免得你翅膀硬了,叫别人拉拢去。”

    冷冷地吩咐左右:“去,把我给公——子——爷——”他把每个字都拉得很长,极尽讥讽,嘲讽着顾茫之前冒充慕容家公子的妄举,“早就备好的那件礼物,拿来。”

    当时慕容家的其他陪读也在,其中有一个叫陆展星的,是顾茫最好的兄弟,他一听到慕容怜要给顾茫上那个“礼物”,脸色就变得很是难看,竟用几乎可以称为“瞪”的目光望向慕容怜。

    慕容怜抬了抬手,命左右把盒盖在大家的注视下揭开。

    众人色变,有几位甚至没忍住惊呼出声:

    “是锁奴环!”

    顾茫一听,也蓦地抬起头来,睁大眼睛,有些茫然地看着举在自己头顶的檀木托盘。

    墨熄的脸色也变了。

    锁奴环是给最不听话、最惹主人生厌的奴隶佩戴在颈上,用来约束和惩戒奴仆的。佩上之后除非主人允准,否则永远别想摘下来,效力大概和狗圈差不多。如果说身为奴隶阶层已经是莫大的耻辱,那么被勒上锁奴环则是辱上加辱,甚至会令其他奴隶都看不起他。

    “自个儿戴上吧。”慕容怜挥了挥手,“难道还要我请你吗,‘慕容公子爷’?”

    作者有话要说:  注:佛家三垢的“贪,指的是对顺的境界起贪爱,非得到不可,否则,心不甘,情不愿。”这句话来源于度娘词条,度娘概括的比我说的好,直接黏贴辽~

    嗔和痴木有辣么快出现~

    ps.无数次把慕容怜打成慕容复=

    =天龙八部中毒太深

    择偶标准。

    墨熄:不择偶,只复婚。

    岳辰晴:好看!甜美!大白腿!

    江夜雪:我是鳏夫,也没打算续弦。

    慕容怜:世间女人皆为庸脂俗粉,我看不上。什么?呵呵,男人我也看不上。

    顾茫(认真脸):要求,皮毛丰盛,头腭尖形,四肢修健,奔跑速度快,听力敏锐,嗅觉强大,成功生育过一窝5头以上的小狼并养大的雌性优先。

    墨熄:………………………………

    第13章

    慕容怜

    “自个儿戴上吧。”慕容怜挥了挥手,“难道还要我请你吗,‘慕容公子爷’?”

    墨熄在旁边已经怒不可遏:“慕容怜,你不要太过分了,锁奴环是要经过君上允准才能——”

    话到一半,却被顾茫打断了。

    “如此贵重的贺礼。”顾茫大声道,不容置否地压过了墨熄的声音,双手抬高,接过托盘,“多谢少主赏赐啦!”

    众人恻然,顾茫却从容不迫地解开那通体漆黑的颈环,抬起乌亮的眼睛,看向高坐着的慕容怜,那双漂亮的眼睛里并没有什么怨恨的意思,反而显得很平静。

    慕容怜冷冰冰地:“戴啊。”

    于是顾茫凝视着他,抬手。眼也不眨地“咔哒”一声,扣上了锁奴环。

    “哎。”仿佛发现了什么新鲜好玩的事情,顾茫饶有兴趣地摸了摸脖颈,“不大不小,正正好。”

    墨熄不可置信地睁眼睛看着他:“……”

    而旁边几个和顾茫关系好的侍读看上去都快哭了。

    可顾茫就是这样,天大的事情在他这里好像都不是事情,天塌下来他恐怕都会笑嘻嘻地扯来当被子盖——

    “好看吗?”

    陆展星:“……”

    慕容怜细瘦的苍白手指摩挲着唇角,阴阳怪气地说道:“好看极了。”

    顾茫诚恳地:“多谢少主赏。”

    “不谢。”慕容怜眼神灰淡,沉寂稍许,忽然一抬手,随着他掌心中冒出一团蓝光,顾茫蓦地倒在地上。

    侍读里那个叫陆展星的忍不住道:“顾茫!!”

    锁奴环忽然伸出数道漆黑的雷霆缚带,将顾茫上身连带双臂牢牢捆住,雷霆之流刺得顾茫浑身痉挛,缩在地上不住颤抖着。

    慕容怜似乎觉得不够,又换了另一种咒印,掌中的光变成了红色,锁奴环刺出荆棘,攀绕住那具蜜色的躯体,根根尖刺扎入,霎时鲜血浸流……

    “够了!”墨熄再也忍受不住,咬牙道,“慕容怜,你何至于此!”

    “我管教自己家的奴隶,又关墨公子什么事?”慕容怜悠悠闲闲的,“不过一个贱奴而已,打死了都无妨,也劳得墨公子这样费心?”

    “这里是修真学宫,你给学宫弟子私戴锁奴环,已是目无规矩。停手!”

    慕容怜转头朝墨熄笑道:“你要我停手我就停手,那我岂不是很没面子?墨公子,虽然平日里你眼高于顶,但今日你有求于我,我也不是那么不通人情。”

    顿了顿:“不过,你总该给我点好吧。”

    言谈间又呵呵笑着变幻了几种惩戒之法,锁奴环已将顾茫折磨得血流如注。

    墨熄止住他结印的手,黑眼睛盯着他:“你要什么好处。”

    “也没什么特别了不起的。”慕容怜瞧着墨熄扼着自己的手腕,嗤笑道,“就是母亲总埋怨我术法疏懒,技不如人。”

    桃花三白眼眯起来,幽幽望向墨熄:“只要你在学宫除夕的竞师大赛上败给我。我就买你一个面子。”

    “……”墨熄回头去看顾茫,却见顾茫也看着他,咬着下唇微微摇了摇头。

    “听说我手下这个奴隶,之前在你伏魔的时候可没少帮衬你。”

    “……”

    “怎么样,愿意么?”

    墨熄道:“……好。我答应你。”

    慕容怜笑着挥了挥手,散了锁奴环的惩戒咒诀,顾茫顿时栽倒在血泊里,那总是卷着笑的嘴唇再也发不出什么像样的声音。

    而慕容怜对此表示了适当的满意——

    “还凑合。”

    锁奴环的光焰熄灭了。

    慕容怜讥嘲地对顾茫道:“就这样躺着吧,等血不流了,再把衣裳穿起来,免得还要洗。我希望这份礼能够提醒你时时刻刻记得自己是谁。”眼神如蜂毒,“记得你自己身上,流着多脏的血。”

    “记得你是谁的人,往后又该效忠于谁。”

    慕容怜太卑鄙太变态了,墨熄实在恶心了他好久。

    可是,让墨熄无法理解的是,为什么慕容怜都已经这么残暴了,顾茫竟还会这样死心塌地地跟着他,跟了二十年,一点忤逆之心都没有。

    顾茫不是受虐狂,顾茫很聪明,很天不怕地不怕,很有自己的主见,所以这种愚忠让墨熄觉得匪夷所思。他无法猜到顾茫心里在想什么,也不知道慕容怜和顾茫之间曾经发生过什么,这至今仍是一个谜。

    而此时,李微重新提及他们二人之间的旧账,墨熄忍不住在心里想,这个提醒未免多此一举,望舒君之前就已经恶劣到了极处,还能怎么烂下去?

    可没成想,当他真的见到那个人的时候,居然还是出乎了意料--

    这天朝中事毕,几位公子提议,想去东市一家新落成的投壶馆放松一番,军政署新来的女修士也掺进来凑热闹。

    “羲和君,今天和我们一起去怎么样?”

    “……抱歉。”

    “又拒绝人呀。”女修士撇撇嘴,小声嘀咕,“知道你有梦泽公主啦,但是你就真的这么死脑筋,一点机会都不给别人?”

    墨熄还未说话,岳辰晴就从那女修身后冒出头来。

    “哎哎哎哎,羲和君你这是干嘛呢。”

    他嚷着,拍了拍那女修士的肩,帮着道,“一起玩玩嘛,喝喝茶,投投壶什么的,有啥不好?”

    其他人也笑劝。

    “就是,一起来嘛。”

    “投壶可好玩啦。”

    岂料就在这时,外头忽然响起一个男人的声音。和鬼魂似的,喑哑,飘忽,不冒半丝热气,唯一沾带的情绪只有嘲讽。

    “蠢哉投壶,痴呆挚爱。”

    随着这话音,天色昏暗的殿门口,传来窸窣的脚步声。

    墨熄回头,正瞧见一个撑着罗伞的男人拾级而上,身影幽幽冷冷的,像是雪夜里的孤魂野鬼在游荡。男人侧身收了伞,抖落伞上积雪,抬起一双眼睛,扫过殿内众人,掠起一抹怎么看怎么讽刺的薄笑。

    “诸位,都在呢?”

    军政殿的晚辈们一惊,纷纷行礼:“望舒晚辈见过望舒神慕容怜。

    这个万年旷职的人居然来了。

    时隔多年,顾茫的旧主再此立在墨熄面前,仍是当年一般阴柔。他那双三白眼狭长吊梢,容貌媚中带狠,柔中带凉,脸庞比墨熄记忆中更加消瘦,尖细。而神情里的那股子嚣张跋扈的气焰,也比当年更炽上几分。

    慕容怜蛇一般的视线游过墨熄的脸庞,仿佛才在众人堆里发现了他似的,舔舔嘴唇,展颜一笑:“哟,羲和君也在呀,失礼失礼,好久不见。”

    岳辰晴是个跟谁都能说得上话的愣头青,笑眯眯地和他打招呼:“慕容大哥,我也好久不见你呀。”

    慕容怜视他如屁,连眼珠都没转一下。

    岳辰晴:“……”

    慕容怜等了一会儿,未见墨熄答话,于是又凉飕飕地笑道:“羲和君,你我二人也算暌违多年。怎么你见到我,却好像一点都不高兴?你这拒人千里外的性子,还真是一点也没变啊。”

    墨熄漠然睨着他:“望舒君倒是变了。想必帝都烦忧扰人,令望舒君清减不少。”

    慕容怜笑道:“是啊,我毕竟是内臣,不比你们这些外戚,我要为君上分忧的呀。”

    墨熄冷冷地:“令人动容。”

    羲和君对上望舒君,便如那雷电相擦刀石相碰,气氛霎时剑拔弩张,而这满殿的人里,也只有岳辰晴这个好脾气粗神经的还愿意说话,他左右看了看,又锲而不舍道:“望舒君,天色都这么晚了,你今天怎么会想到来宫里转转?”

    “……路过。”慕容怜这次终于搭理人了,“正巧左右无事,想请诸位去望舒府一聚。”

    说罢,目光流转,带着些凉意:“喝些酒什么的。”

    他的提议,众人不敢轻拂,更别提在场本就有好些人想要巴结慕容怜,立刻道:“原来是这样!”

    “既然望舒君邀约,当然是却之不恭啦。”

    慕容怜瞥过墨熄的脸:“羲和君,你来么?”

    墨熄看了一眼岳辰晴,念及他年纪还小,近朱赤近墨黑,最好少与慕容怜接触。

    于是道:“我和岳辰晴有点事,今天就不去了。”

    “哇,不是吧,这么晚了还能有什么事!”岳辰晴瞪大眼睛,“我才不要跟你谈军务!我要去望舒君府上喝酒啊……”

    他说着,连忙跑到慕容怜身后,一副打死也不接着看军政奏本的模样。

    他都已经这样表态了,墨熄也不能硬劝,只得微微蹙起眉头。

    慕容怜转身负手,看着殿门外飘着的雪。忽然道:“说起来,羲和君。你和顾茫,已经很久没见了吧。”

    “……”

    “我知道你恨他。之前顾茫叛变,是你一力保他,说他绝不会背叛重华。”倏尔又笑,“后来,你亲自到战场会他,想从他嘴里讨一句印证。他却出手重伤于你,令你险些丧命。”

    墨熄冷淡道:“旧事何必再提。”

    “呵呵,我不提,你就不想了么?羲和君,我虽然与你不睦,但偏偏我们俩都曾被顾茫蒙骗,被他辜负,被他背叛。”慕容怜慢慢说,“所以虽然不愿承认,但世上能知我愤恨失望的人,恐怕非你莫属了。”

    话到这里,慕容怜侧过半张病态苍白的脸,眼中闪着莫测的光影。

    “他当年是我的家奴,如今人也在我掌管的落梅别苑里。”他侧过头,目光轻飘飘的,“怎么样。要不要一同去看看?”

    岳辰晴在旁边天真无邪地探出脑袋:“哎,去落梅别苑?望舒君,这你可说笑啦。我们军政署还有姑娘,去落梅别苑玩儿不太方便吧。”

    几个女修闻言忙摆手:“不去了,我们不去了,望舒君玩的开心。”

    岳辰晴挠挠头:“那就算姐姐们不去,羲和君也最讨厌花楼了,他怎么会愿意进那种地方。”

    “哦。也是。”慕容怜冷笑道,“墨帅是重华的第一领帅,向来光明磊落,端正稳重。是绝不可能屈尊降贵,出入那种上不得台面的风尘场所的。多脏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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