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7章
崔东山笑容灿烂,双指并拢,虚捻一物,递给纯青,轻轻一放,她摊开手掌,掌上悬空寸余,有山水涟漪阵阵,再以一粒心神芥子游历其中,就可以亲耳听亲眼见,如身临其境,而且是与崔东山一起分心两观。下榻于这座府邸里边的各路神仙,多是正阳山、清风城这类宝瓶洲宗门候补山头,不然就是距离宗字头还差一线的二流仙家门派,不过目前偌大一座庭院深深的府邸,境界最高的,只是清风城许浑这么个新鲜出炉的玉璞境,而许浑只以杀力巨大著称一洲,其余术法神通和旁门左道,其实并不擅长,当然察觉不到一位仙人境修士的隐秘窥探。何况如今崔东山比较喜欢放在台面上的身份之一,是个大骊绿波亭二等谍子,公文、信物都有,此外崔东山其实还有一大堆头衔,比如老龙城苻家的供奉兼迎亲郎,云林姜氏的客卿,北岳储君之山的香火使节,要啥有啥,啥都不缺。就算让崔东山一炷香内掏出个采芝山庙祝谱牒,崔东山一样拿得出来,山神王眷只会双手奉上。
他们脚下这座南岳储君之山,名为采芝山,山神王眷,曾是一国南岳大山君,成为大骊藩属国之后,采芝山降为南岳储君山,看似贬谪,实则是一种山上官场的巨大抬升,在一洲南岳地界,可谓一山之下万山之上。采芝山出产一种名为幽壤的万年土,是阴物英灵之属开辟自家道场的绝佳之物,也是修士养鬼一途,梦寐以求的山上至宝。
一个中年面容的观海境练气士,刚好脚步匆匆路过墙角道路,瞧见那蹲墙根的少年少女之后,放缓脚步,转头数次,越看越皱眉不已,如此不讲究山上忌讳,既无悬佩大骊刑部颁发的太平牌,也无老龙城铸造、交由藩邸分发的布雨佩,莫不是哪个小山头的祖师堂嫡传子弟,下山历练来了?可如今这采芝山上,何等规矩森严,况且这座鹿鸣府,更是一洲山巅仙师齐聚之地,岂可造次,他们俩的师门长辈平日里都是怎么管教的,就由着俩孩子出来撒野?
这位出身大仙府停云馆的修士停下脚步,脸色不悦道:“你们这是在做什么,来自哪座山头,到底懂不懂规矩?你们是自己报上名号,我去与鹿鸣府管事禀报此事!还是我揪着你们去见楚大管事?!”
崔东山一边偷听,一边瞪眼瞅着那个观海境老神仙。
纯青伸手指了指崔东山,示意身边白衣少年做主。然后她站起身,再蹲在崔东山另外一边。
崔东山屁股不抬,挪步半圈,换了一张脸贴墙壁上,用屁股对着那个来自停云馆的百岁老神仙。停云馆修士,前三代老祖师,都是骨头极硬的仙师,境界不算高,却敢打敢骂敢跌境,与无敌神拳帮差不多的作风,只是世风日下,一代不如一代,如今一个个谱牒仙师,从馆主到供奉再到祖师堂嫡传,都是出了名的狗拿耗子。早年攀附朱荧王朝一个剑术卓绝、飞剑无双的老剑仙,如今好像又开始寻思着抱正阳山的大腿,靠砸钱靠求人,靠祖辈积攒下来的香火情,死皮赖脸才住进了这座鹿鸣府。
而当年那个一路逃离书简湖的元婴剑修,其实刚好就死在阮秀和崔东山手上。
那停云馆观海境修士恼火不已,却未喊打喊杀,就打算去与担任采芝山山神祠庙祝的楚大管事告一状,纯青瞥了眼对方,竟是当场消失无踪了。竟是毫无蛛丝马迹,半点气机涟漪都无,这就很古怪了,纯青只瞧见崔东山抖了抖袖子,估计是被收入上五境修士独有的袖里乾坤当中。纯青好奇问道:“怎么做到的,一般仙人境运转神通,我都能察觉个大概。”
崔东山只是轻轻抬起那只雪白袖子,纯青凝神定睛一看,发现两串蝇头小楷一般的细微文字,在法袍之上,犹如两棵水草随水摇曳,“日月笼中鸟,乾坤水上萍”。
纯青也曾精研符箓一道,神采奕奕,问道:“你方才拘押此人,是用上了符阵?”
崔东山笑嘻嘻道:“没呢,抓个观海境,帮他砥砺道心,哪里需要如此兴师动众,就是与纯青姑娘显摆一下我的法袍,不比你身上那件青竹衣差吧?”
纯青不再言语。
正阳山三位离去后,许浑一直坐在书房内闭目养神,既不与妇人兴师问罪,也不开口言语。
身上披挂这件瘊子甲,与外界想象中类似神人承露甲的兵家宝甲,其实截然不同,并非一件防御重宝,而是一件玄之又玄的攻伐之物,这使得许浑在跻身玉璞境之前,更加坐实了上五境之下第一人的身份。
嫡子许斌仙靠着椅背,从袖中取出一本在山上流传极广的山水游记,百看不厌。
许氏妇人缓缓站起身,欲言又止。
许浑睁开眼睛后,不见他如何出手,屋内就响起一记清脆耳光,妇人一侧脸颊就瞬间红肿。
许斌仙抬起头,各看了眼爹娘,然后又低头翻书。
这位从未有过出手厮杀记录的年轻修士,腰间同一侧,悬配有一把短剑和一把法刀,又以一条紫艾绶系挂在刀剑两端。
许氏妇人伸手覆住那边脸颊,并未半点愤懑神色,反而嗓音轻柔,以心声与丈夫提醒道:“还是隔绝天地吧,免得接下来谈事,被正阳山陶家老祖偷听了去,正阳山喜好暗中行事,一向百无禁忌,没什么他们是不敢做的。”
许浑嗤笑道:“当我的玉璞境是摆设吗?陶老贼不过元婴境,你傻他不傻。”
许斌仙继续翻书页,“小心驶得万年船,我总觉得正阳山处处透着古怪。”
许浑想了想,还是施展了一道清风城独门术法禁制,然后盯着那个妇人,脸色阴沉道:“一座狐国,等于清风城的半数财源,沛湘还是一个元婴境,狐皮符箓在挣钱之外,更为清风城挣来山上人脉,此外狐国真正的意义,你不会不清楚,辛苦积攒了数百年的文运,许斌仙的姐姐,如今还在袁氏家族那边,眼巴巴等着这份文运!”
许氏妇人默不作声,暗自垂泪。
许氏以嫡女嫁上柱国袁氏庶子。图谋极大,是奔着“文臣上柱国姓氏也要、武将巡狩使官职也拿”而去的。
许浑叹了口气,神色缓和几分,“坐下聊。你那师兄柴伯符,就这么凭空消失了?”
清风城名义上有许浑和狐国之主沛湘,两大元婴修士坐镇。
其实许氏妇人,还有个性情诡谲身份隐蔽的师兄,柴伯符,道号龙伯,山泽野修,一位行踪不定的老元婴,资历老,修为高,尤其精通水法,都能够与书简湖刘志茂掰手腕,为了抢夺一本截江真经,差点分出生死。
此人倨傲至极,尤其擅长障眼法,在宝瓶洲历史上曾以各种姿容、身份现身各处,柴伯符也确实有眼高于顶的雄厚本钱,毕竟宝瓶洲没有几个修士,能够先后与刘志茂、刘老成和李抟景交手,最后还能活蹦乱跳到今天。柴伯符腰间系挂的那条螭龙纹白玉腰带,悬挂一大串玉佩和瓶瓶罐罐,更多是障眼法,真正的杀手锏,还在于那条白玉带,实则是一条从古蜀国仙府遗址得到的酣眠小蛟,当年正是因为这桩机缘,才与刘老成结下死仇,柴伯符甚至敢独自袭杀数位宫柳岛祖师堂嫡传,胆大心狠,保命手段更多。
许浑赢他不难,杀他不易。柴伯符私底下曾经多次秘密会见妻子,甚至还敢擅自传道嫡子许斌仙,许浑其实是起过杀机的。这个道号龙伯的著名野修,与妻子是正儿八经的同门师兄妹,两人早年联手害死传道之人,各取所需,一起叛出师门,只不过双方传道人,也不是什么好鸟。最后柴伯符彻底走上闲云野鹤的野修道路,师妹则嫁入清风城。
如果不是柴伯符所传水法,让许斌仙大道裨益极多,许浑绝不会对此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加上柴伯符等同于半个清风城客卿,比如许浑一次闭关,恰逢狐国动-乱,柴伯符出力不小,不然等到许浑出关,狐国就会是个稀烂摊子。
妇人点头道:“师兄一向谨慎,自从当年分道修行之后,直到后来在清风城重逢,我其实就一直没见过他的真实面容。”
其实那个跟在柳赤诚身边的龙伯老弟,不是没有想过留下线索给清风城寻求援手,但是根本无需故意当睁眼瞎的柳赤诚出手,两次都被顾璨抓个现行。
至于下场,可想而知。落在比柴伯符更像野修魔头的顾璨手上,绝对不比落在柳赤诚手上轻松。所以在之后的跨洲远游途中,那位龙伯老弟几乎已经是躺着装死了,柳赤诚顾璨你们这对狗日的师兄弟,要么打死我柴伯符一了百了,此外跌境什么的就根本不算事,我辈修道人,境界攀升不就是拿来跌境的吗?
许浑突然问道:“先不谈内容真假,只按照这本游记上的描述,这个陈凭案,如今大致身在何处,境界如何?”
许氏妇人轻声说道:“在那罄竹湖,或者说书简湖,陈平安确实在青峡岛当过几年的账房先生,估计这个年轻人当时战力,大致可以按照一位金丹修士计算。”
许浑皱眉道:“剑修?”
许氏妇人犹豫了一下,“要不要视为金丹剑修,目前不好说。但是此人年纪轻轻,就城府深沉,擅长藏拙,这种货色,肯定不是什么易于之辈。当年我就觉得此人比那刘羡阳,更留不得。只是正阳山那边太过托大,尤其是那头护山老猿,根本瞧不上一个断了长生桥的废物,不愿意斩草除根。”
“珠钗岛刘重润,如今就是金丹修士,落魄山好像对刘重润十分礼敬,照理说可以推测出落魄山底蕴一二,但极有可能是落魄山故意为之的障眼法。唯一一个确凿消息,是前些年,落魄山与玉液江水神府起了一场冲突,最后好像是披云山对此十分不满,魏檗以山上官场手腕,从此对水神府压制颇多。听那冲澹江水神李锦,在州城隍宴席上的一次酒后失言,落魄山上有位纯粹武夫坐镇山头,是位有望跻身远游境的大宗师,负责传授后辈拳法。而那玉液江水神娘娘,也曾私底下对落魄山怨怼极多,说若无披云山魏山君的庇护,她定要折损些功德,也会水淹落魄山。”
许斌仙突然插嘴笑道:“万一这两位江水正神,外加那个龙州城隍,其实早就给落魄山收买了去,故意演戏给咱们看,我们清风城,与那坐拥十大剑仙的正阳山,岂不是一直都在鬼打墙。”
妇人笑道:“老猿有句话说得不错,短短二十几年功夫,一个断过长生桥的年轻人,此后修行路上机缘再多,再顺风顺水,又能厉害到哪里去。我们担心归担心,吓唬自己就算了。鬼打墙?若是那本山水游记,哪怕只有五六分真,这位落魄山山主,一直在宝瓶洲无头苍蝇一般乱逛,其实更是鬼打墙了,既要实惠,又要虚名,再要艳遇,什么都要,一路上什么都舍不得,这种人,大道高不到哪里去。”
“不管如何,清风城跻身宗字头,才是最紧要事。”
许浑死死盯住妇人,哪怕设置禁制,依旧以心声与她说道:“在这之外,狐国沛湘那边,有些事情,我从不过问,不代表我被蒙在鼓里。这场大战之前,宝瓶洲任何一个元婴境,何等金贵,再寄人篱下,沛湘都不至于对你一个龙门境,如此忌惮!”
妇人脸色微白。
许浑摆摆手,“我只看结果,不问过程。”
返回正阳山自家一处雅静院落,陶家老祖立即施展神通,隔绝天地。
白衣老猿将陶紫护送至此,就自行离开。
作为正阳山唯一的护山供奉,地位尊崇,哪怕是陶家老祖这般在祖师堂坐头几把交椅的老剑仙,依旧需要处处以礼相待。更何况正阳山上,谁不清楚这头白衣老猿最宠溺陶紫,简直就是陶家这脉山峰一姓之护山供奉了,陶家老祖自然为此颇为自得。
陶紫已经从早年初次游历骊珠洞天的那个小女孩,出落得亭亭玉立,她在白衣老猿告辞离去之时,刚落座,就又起身,一直将白衣老猿送到小院门口,魁梧老猿伸手拍了拍陶紫的脑袋,示意她不用这么客气,女子一双秋水眼眸眯成月牙儿,对这位打小就护着自己的猿爷爷,陶紫确实打心眼亲近,视为自家长辈一般,甚至许多言语,与自家老祖都未必说得,偏能与猿爷爷毫无顾忌,吐露心扉。
都不用陶家老祖“开门”,白衣老猿一手推开的山水禁制,径直大步离去。
陶家老剑仙眼神晦暗不明,亲近归亲近,这位护山供奉,于自家一脉而言,是个可遇不可求的天然盟友,只是这头老猿在陶紫之外,确实太不讲究了,半点人情世故都不讲。
在白衣老猿离去后,陶紫折返落座,轻声笑道:“猿爷爷一旦成功破境,必有一份额外仙缘在身,天大好事。”
陶家老祖笑着点头。
例如刘老成是宝瓶洲唯一一个上五境的山泽野修,冥冥之中就会有那气运在身,庇护大道,如今果然成了真境宗的首席供奉,传闻跻身仙人境,跟上神诰宗大天君祁真的脚步,只是时间而已。风雪庙魏晋更是好似独占剑道气运的绝佳例子,如此看来,当年风雷园李抟景为情所困数百年之久,确实太过暴殄天物,太不知珍惜福缘了,不然只要李抟景破开元婴瓶颈,宝瓶洲历史上第一位本土仙人境剑仙,唾手可得。只不过如此一来,遭罪的就是正阳山了,所谓的开辟出十条登顶剑道,只会沦为宝瓶洲最大的笑柄。
不然李抟景只需要独自一人,御剑登顶正阳山之巅,到时候谁敢上去送死?
白衣老猿打算去山巅神祠最高处赏景。
鹿鸣府门外墙根那边,纯青问道:“怎么说?”
崔东山立即起身,一本正经道:“既然不可力敌,只能避其锋芒!”
两人一起溜走。
在一处临崖的观景凉亭,纯青踮起脚跟,眺望远方,尘土飞扬,黄沙万里,如潮水席卷而来,纯青皱眉道:“蛮荒天下要扰乱南岳战阵。你们大骊安置的那些御风修士,未必能够完全挡下对方冲阵。”
崔东山站在栏杆上,视线掠过那些现出妖族真身的庞然大物,多是地仙境界,还有一些天生身形巨大的山泽妖物,但是真正棘手的,是极远处,一尊身后拖曳着琉璃光彩的远古神灵余孽,哪怕是崔东山都不敢说自己能够拦住对方的前进脚步。一场山上修士山下铁骑混杂一起的战争,最关键就是双方相互压胜,不允许任何一个存在能够例外,比如崔东山一旦现身战场,必然会招惹来剑仙绶臣之流的刻意针对,就像之前绯妃出手,运转本命神通搬海冲击老龙城,宝瓶洲这边就有王朱现出真身,与之针锋相对,打消对方大部分的水法神通,先前白也仗剑扶摇洲,就属于最大的一个例外,所以文海周密不管付出多大代价,都会选择围杀白也。在这之前,白也剑斩王座曜甲,曜甲打杀周神芝,都是此理。
一场涉及天下走势的战争,任你是飞升境修士,甚至是十四境大修士,其实谁都无法做到力挽狂澜于既倒。
真正能够决定战场胜负的,还是人心,唯有人心才是大势所在,山上神仙,山下铁骑,藩属边军,将相公卿,江湖武夫,市井百姓,缺一不可。
纯青下意识伸出双指,轻轻捻动青色袍子,“如此一来,妖族送死极多,付出的代价很大,但是只要打乱南岳山脚那边的大军阵型,蛮荒天下还是赚的。”
崔东山笑道:“老王八蛋后手还是有一些的。”
白衣老猿没有碰到白衣少年和青袍少女,独自去往山巅,结果瞧见了三位纯粹武夫,其中还有个年轻女子,微皱眉头,独处一地,眺望南方战场。
其中一人,白衣老猿认得,旧骊珠洞天的李二,传闻此人曾经与宋长镜打过一架。
至于其余两个,白衣老猿就不认识了。
化名郑钱的裴钱,以及北俱芦洲年岁最大、还曾走火入魔的止境武夫,王赴愬。
白衣老猿嗤笑一声,一个九境武夫了不起吗?
至于那个眼神闪烁不定的年轻女子,金身境?还是个藏藏掖掖的远游境?看样子,还是个耍刀的小娘们?
李二转过头。
白衣老猿视而不见。
王赴愬啧啧说道:“李二,郑钱,有人半点不给你们俩面儿啊。搁咱们北俱芦洲,这他娘的不是问拳是个啥。”
李二说道:“人?”
白衣老猿终于转过头。
只不过白衣老猿突然脸色剧变,阴晴不定。
再顾不得与一个莽夫李二计较什么。
因为一洲山河气运骤变,先是矗立起一尊身高万丈的披甲神人,身负宝瓶洲一洲武运。身形缥缈,转瞬之间就从大骊陪都,掠到南岳地界,步步踩踏虚空,往南方飘荡而去。
而那崔东山呆呆无言,突然开始破口大骂崔瀺是个王八蛋,后手后手,下棋有你这么先手就无敌的吗?臭棋篓子,滚你的蛋,敢站我跟前跳起来就是一巴掌摔你脸上……
纯青一头雾水,只是她很快就知道缘由。
原来此外又有一位面容模糊的文士,从齐渡祠庙现身,一袭青衫,起先身形与常人无异,只是一步就缩地山河半洲之地,蓦然万丈高,直接现身在旧老龙城废墟遗址上,一手按住那尊远古高位神灵的头颅,微笑道:“遇事不决,问我春风。”
第七百三十七章
三本命一十四
南岳储君采芝山,李二深呼吸一口气,远眺南方,对那背影巍峨的青衫文士,重重抱拳,遥遥致敬。
此外战场实在太过遥远,哪怕李二是止境武夫,终究没那掌观山河神通,加上老龙城旧址战场,气象已经变得混乱不堪,瞧不见了。
在家乡骊珠洞天,李二是与齐先生喝过酒的,当时李二没想到齐先生会登门,家中只有几碗劣酒而已,好在齐先生不介意。
虽说眼前这位读书人,其实再算不得是真正的齐先生了,却不耽误李二抱拳致礼。
李二突然聚音成线与裴钱说道:“要信得过你师父,他与齐先生,都是真正的读书人。不是只会以德报怨。何况你师父这一脉,上一辈的恩怨,就没有让下一辈承受的习惯。”
文圣一脉,最讲道理。
文圣一脉,也最护短。
文圣老先生护短弟子,连欺师灭祖的首徒崔瀺叛逃文脉之后,老秀才依旧护短,不惜自囚功德林。
齐先生护短,左先生护短,齐先生代师收徒的小师弟也护短,以后文脉第三代弟子,也一样会护短更年轻的晚辈。
若非如此,李二先前瞧见了那头正阳山搬山猿,早一拳过去了。当年这头老畜生追杀陈平安和宁姚,横行无忌,其中就踩踏了李二的祖宅,李二当时蹲门口长吁短叹,担心出手坏规矩,给师父责罚,也会给齐先生以及阮师傅添麻烦,这才忍着。于是妇人骂天骂地,骂他最多,最后还要连累李二一家人,去妇人娘家借住了一段时日,受了不少窝囊气,一张饭桌上,靠近李二他们的菜碟,里边全是素菜,李槐想要站在板凳上夹一筷子“远在天边”的荤菜,都要被念叨几句什么没家教,什么难怪听说你家槐子在学塾次次课业垫底,这还读什么书,脑子随爹又随娘的,一看就是读书没出息的,不如早些下地干活,以后争取给桃叶巷某个高门大户当那长工算了……
当时看着儿子默默收回筷子,屁股乖乖放回长板凳,憨厚汉子的心都快碎了。可毕竟是自家亲戚,一家四口还寄人篱下,打又打不得,骂又骂不过,真要硬着头皮大吵一架,最后还不是自家媳妇难做人,李二就只能受着。好在当时闺女李柳不管不顾,径直去拿了一只空碗,走到舅舅他们桌子旁边,夹了满满当当一大碗荤菜放在弟弟身边,这才让李二心里好受许多。
裴钱轻轻点头,好不容易才压下心中那股杀意。
如果说师娘是师父心中的天上月。
那么裴钱很清楚,齐先生对于师父,意味着什么,是师父从不与人言说的心神往之。
裴钱先后看过师父的两次心境,只是裴钱从不曾对谁提及此事,师父对此其实心知肚明,也从来不说她,甚至连板栗都没给一个。
裴钱这趟远游归来的心境,有点类似当年师父从书简湖归乡后的心境,师父都需要走一趟民风彪悍的北俱芦洲,用以压下心井的龙抬头,所以裴钱才会刚回落魄山就又要远游南岳战场,反正在战场上,出拳不用计较什么对错是非,没什么轻重、生死的讲究,越重越好,敌死我活,很纯粹很简单。
在金甲洲战场上,裴钱对“身前无人”这个说法,越来越清晰,其实就两种情况,一种是学了拳,就要胆子大,任你强敌在前,依旧对谁都敢出拳,故而身前无敌,这是习武之人该有之气魄。再就是习武学拳,要务实至极,要吃得住苦,最终递出一拳数拳百拳下去,身前之敌,悉数死绝,更是身前无人。
裴钱聚音成线,好奇问道:“这头正阳山护山供奉,境界很高,拳头很硬?”
瞧着不太像啊。以前在落魄山,裴钱通过各色山水邸报和一些山上小道消息,只晓得这头老猿,是出了名的桀骜不驯,目中无人,在那十条剑道十剑仙的正阳山,都太服管束,好像还一直想要成为宝瓶洲历史上的第一头上五境妖族?既然如此,尚未上五境,怎的一身嚣张气焰,就好似一头王座大妖了?偷学了自家小米粒的走路嚣张不成?
只是一想到师父和师娘在少年少女岁数时,需要联手对付这头老畜生,裴钱其实难免有些小怕。虽说出拳不含糊,无碍拳意巅峰,可到底会犯怵几分。
李二笑答道:“凑合,当年还能靠着体魄优势,跟那藩王宋长镜切磋几拳,你不要太小看就是了。拳意要高过天,拳法要大过地,拳术得有一颗平常心,三者融合即是拳理。不过这是郑大风说的,李叔叔可说不出这些道理。”
裴钱点头道:“李叔叔的拳理都在拳上,郑大风确实嘴上道理多些,只是拳却没有李叔叔好。师父曾经私底下与我说过,李叔叔虽然没读过书,但是书本外的道理很大,而且李叔叔眼光更好,因为当年李叔叔就是最早看出我师父有习武资质的人,还想要送给我师父一只龙王篓和一条金色鲤鱼,我师父说可惜当时自己运气不好,没能接住这份馈赠,但是师父对此一直感恩在心。”
当裴钱说到自己的师父,神色就会自然而然柔和几分,心境也会趋于安宁平静。
李二憨厚咧嘴而笑,谈不上什么眼光不眼光的,当年就是看那草鞋少年最顺眼,毕竟是看着对方长大的,当陈平安还是个孩子的时候,与杨家药铺打交道又多,李二其实都看在眼里。有些时候杨老头会让李二帮忙看着点孩子的上山采药。就像裴钱所说,李二是骊珠洞天最早看重陈平安的人,事实上李二对裴钱,这位陈平安的开山大弟子,印象也很好,小姑娘尊师重道,学拳吃得住苦,学武有成,拳法越高,反而越不轻易出拳,像谁?像他李二嘛。
王赴愬埋怨道:“你们俩嘀咕个啥?郑丫头,当我是外人?”
裴钱笑了笑。
王赴愬问道:“郑丫头,真不再考虑考虑,更换门庭,随我练拳?当了我的关门弟子,以后你就是板上钉钉的北俱芦洲女子武神。”
裴钱摇摇头,再次婉拒了这位老武夫的好意,“我辈武夫,学拳一途,大敌在己,不求虚名。”
王赴愬愣了愣,气笑道:“你那师父教你的狗屁道理?”
若是年幼裴钱,单凭这句混账话,这会儿连王赴愬的祖宗十八代都给她在心中刨翻了,如今裴钱,却只是心平气和说道:“王老前辈,师父说过,今日我胜过昨日我,明日我胜过今日我,就是真正的练拳所成,心中先有此较劲,才有资格与外人,与天地较劲。”
王赴愬咦了一声,点点头,大笑道:“听着还真有那么点道理。你师父莫不是个读书人?不然如何说得出这般文绉绉话语。”
裴钱点头道:“我师父当然是读书人。”
王赴愬有些遗憾,这些天没少拐骗郑钱当自己的弟子,可惜小姑娘始终不为所动。
这个名叫郑钱的丫头,可了不得,也不说她的拳法根脚来历,却是个好似走火入魔一般的女子武痴,时时刻刻都在练拳,遇到了李二后,主动跟这个狮子峰止境武夫,讨要了四张古怪至极的仙家符箓,瞅着轻飘飘的一张符箓,实则分量极重,被裴钱分别张贴在手腕和脚踝上,用以压制自身拳意,砥砺体魄,所以乍一看裴钱,就像个学拳未曾遇到明师、以至于走桩走岔了的金身境武夫,王赴愬对那符箓很感兴趣,只是李二这家伙脾气不太好,说花钱买不着,但是可以白送,前提是赢过他李二的拳,赢了,别说四张,四十张都没问题。
王赴愬一想到狮子峰地界那场没规没矩的问拳,就一阵头大,还是算了吧,拳怕少壮,一个年轻小伙乱拳打死老师傅,算什么本事,老夫是气量大,容得晚辈放肆,不与你李二一个体魄神魂都位于巅峰的年轻人计较,不然老夫若是年轻个一两百岁,多挨你十几拳,再倒地不起,轻松得很。
王赴愬问道:“你那师父,多大岁数?”
裴钱以诚待人,“比我岁数大,比李叔叔和王老前辈年纪都小。”
王赴愬大为讶异,忍不住又问道:“那就是他擅长压境喂拳喽?”
裴钱使劲点头,“当然!”
王赴愬与李二问道:“宝瓶洲当真有这么一号年纪轻轻的武学宗师?为何半点消息都无?连那皑皑洲都有个阿香妹子,名声传到我耳朵里,宝瓶洲离着北俱芦洲这么近,早该名动两洲山上才对。”
李二不客气道:“跟你不熟,问别人去。”
王赴愬这位出了名的老莽夫,立即脾气上头,搓手道:“李二,找地儿打一架?”
李二说道:“然后三五拳就躺地上,哼哼唧唧装死?”
李二确实不太会聊天,拆祖师堂才是一把好手。
王赴愬倒是不介意与李二问拳一场,只是如今身边有个郑钱,就暂且放过李二一马。
裴钱以眼角余光瞥了一下白衣老猿,瞧着好像心情不太好?很好,那我心情就很不错了。剑仙如云的正阳山是吧,且等着。
王赴愬惋惜道:“可惜咱们那位剑仙酒友不在,不然老龙城那边的异象,可以看得真切些。武夫就这点不好,没那些乱七八糟的术法傍身。”
储君之山这边,让武夫能看清楚的,只有南岳前方战场的异象横生。
凉亭内,纯青赶紧取出一壶青神山酒酿,喝了口酒压压惊,大骊王朝,或者说是绣虎崔瀺,到底是如何能够如此完整炼化一洲文武气运,最终化为己用?
凡人之躯,终究难以比肩真正神灵。此役过后,大概就不再是浩然天下修道之人的定论了。
先前那尊身高万丈的金甲神人,从陪都现身,手持一把铁锏,又有一尊披甲神人,手持一把大骊制式战刀,毫无征兆地屹立人间,一左一右,两位披甲武将,好似一户人家的门神,先后出现在战场中央,阻滞那些破阵妖族如过境蝗群一般的凶狠冲撞。
事实上这两位享受无数人间香火的武运神灵,正是大骊上柱国袁、曹两姓的老祖宗,一洲之地,山河各处,人人最熟悉不过的两张面孔。
两尊等同于飞升境的武运神灵几乎同时朗声道:“犯我国土者,斩之。”
“践我山河者,诛之。”
但是比这更匪夷所思的,还是那个一巴掌就将远古神灵按入大海中的青衫文士。
又一脚踩下,掀起滔天巨浪,一脚将那原本仿佛无可匹敌的远古神灵踩入海床当中。
那个从天外做客浩然天下的高位神灵,想要挣扎起身,方圆千里之地,皆是破碎流散的琉璃光彩,显现出这尊神灵惊世骇俗的巨大战力,结果又被那青衫文士一脚踩入海底更深处。
两尊披甲武运神灵,被妖族修士无数术法神通、攻伐法宝砸在身上,虽然依旧屹立不倒,可依旧会有些大大小小的神性折损。
唯独老龙城那位青衫文士的法相,竟是完全无视那些攻势,由于他身在妖族大军集结的战场腹地,数以千计的璀璨术法、攻伐凌厉的山上重器竟然全部落空,简单来说,就是青衫文士可以出手镇压那头远古神灵余孽,甚至还可以将那些光阴长河的琉璃碎片化为攻伐之物,如一艘艘剑舟不断崩碎,无数道飞剑,肆意溅杀方圆千里之内的妖族大军,但是蛮荒天下的妖族,却好像根本在与一个根本不存在的对手对峙。
这一幕让远离战场的纯青都看得惊心动魄,比飞升境更高?岂不是十四境?照理来说,哪怕是那飞升境崔瀺,一样都会承载不住的,武运还好说,大骊宋氏武运昌盛,袁曹两尊门神又随处可见,遍及一洲人间,但是文运一物,可不是什么随便装入箩筐就可以装满的物件,对于英灵生前的境界要求太高,实在太高了,连那中土文庙四圣之外的所有陪祀圣贤都做不到,至于文圣在内四人,除去至圣先师不说,礼圣、亚圣和老秀才,三位当然都有此“器量”,只是三人各有道路远行,等于断绝此路,不然儒家早就施展这等手段对敌蛮荒天下了,文庙一正两副三教主,都愿意如此行事,到时候桐叶洲一个十四境,扶摇洲再一个,南婆娑洲还有一个。
纯青再取出一壶酒酿,与崔东山问道:“要不要喝酒?”
崔东山站在栏杆上,大笑道:“喝啥酒,这会儿我就在喝酒啊,已经喝醉醉死老子了!”
崔东山高高举起手臂,蹦跳着一次次振臂高呼,师伯牛,师伯强,师伯猛,师伯才是真无敌……
纯青心中了然,果然是那个齐先生。文圣一脉,除了最不显山不露水的刘十六,其实齐静春的两位师兄,更加声名卓著,浩然锦绣三事的崔瀺,练剑极晚却剑术冠绝天下的左右,反而是老秀才最喜欢的齐静春,更多是一些与学问深浅、修为高低都关系不大的山上传闻,比如白帝城城主郑居中,破天荒愿意主动出城,邀请一个外人去往彩云间手谈一局。
崔东山突然沉默下来,转头对纯青说道:“给壶酒喝。”
纯青丢给他一壶酒,崔东山揭了泥封,仰头大口灌酒,以至于满脸酒水。
那一袭青衫,一脚踩在宝瓶洲老龙城旧址的陆地上,一脚将那尊远古高位神灵禁锢在海床底部,后者只要每次挣扎起身,就会挨上一脚,庞大身形只会凹陷更深。宝瓶洲最南端的海域,风卷云涌,大浪滔天,使得蛮荒天下原本衔接有序的战场阵势,被他一人拦腰斩断。
这一幕看得采芝山之巅的白衣老猿,眼皮子直打颤,双拳紧握,差一点就要现出真身,好像如此才能稍稍心安几分。
青衫文士身形愈发飘渺,好似一位山巅修士的阴神远游复远游,其中一尊法相,先凝宝瓶印,再先后结说法、无畏印、与愿、降魔和禅定五印,再与刹那间,结出三百八十六印。
青衫文士,如同儒家圣人口含天宪,却言说佛家语:“作狮子鸣。”
宝光流转天地间,大放光明,照彻十方。
另外一袭青衫文士,则掐道门法诀,总计三百五十六印,印印皆符箓,最终凝为一道雷局。
文士抬起一手,言语“雷池”二字,圣人言出法随,却以道家敕令之道,搬转天机,一座巨大金色雷池在天幕处显化而生。
此人既好似佛家证果圣人现身人间,又好像符箓于玄和龙虎山大天师同在此此,施展神通。
雷局轰然落地入海,先前以山水相依之格局,拘禁那尊身陷海中的远古神灵余孽,再以一座天劫雷池将其炼化。
此外佛门将近四百法印,半数一一落地生根,使得大地之上密密麻麻的妖族大军纷纷凭空消失,落入一座座小天地当中。
剩余半数将近两百印,悉数落在两洲之间的广袤海域,漩涡不断,可见海床,使得蛮荒天下的大妖疲于奔命,要么疯狂避难,要么试图填平那些打碎海上道路的漩涡。
南岳山头上,鸡汤老和尚抖了抖袖子,然后老和尚蓦然肩头一歪,身形踉跄,似乎袖子有点沉。
桐叶洲南端,玉圭宗祖山,一位年轻道士会心一笑,感慨道:“原来齐先生对我龙虎山五雷正法,造诣极深。单凭拘押琉璃阁主一座阵法,就能够倒推演化至此雷局,齐先生可谓学究天人。”
纯青又开始喝酒,山主师父说得对,山外有山,天外有天。
纯青年纪小,但是归功于青神山的山巅香火情,以及自身的天赋异禀,所学驳杂,更有那术法精纯之美誉,只是如今亲眼见到了那位青衫文士的手段,纯青就有难为情,不管这位首次走出竹海洞天的少女如何谦虚,如何早早知晓天高地厚,可是眼中所见的壮阔画卷,还是让纯青心神摇曳,自惭形秽,总觉得自己好像这辈子都难以走到那座老龙城了。
崔东山大笑道:“纯青姑娘,别气馁啊,毕竟是我的先生的师兄嘛,术法高些,很正常!”
纯青喃喃道:“那也太高了啊,学都学不来。”
崔东山拎着没几口酒好喝的酒壶,一路脚步横移,等到肩靠凉亭廊柱,才开始沉默。
齐静春早他妈就是十四境了。
合道,合什么道,天时地利人和?齐静春直接一人合道三教根祇!
当年一战,那是打不还手,只以本命字硬抗天劫、打消因果罢了。
老王八蛋为何要要自己去骊珠洞天,就是为防万一,真正惹恼了齐静春,激起某些久违的少年心性,掀了棋盘,在棋盘外直接动手。死人不至于,但是吃苦难免,事实证明,的的确确,大大小小的无数苦头,都落在了他崔东山一个人身上和……头上,先是在骊珠洞天的袁氏老宅,跌境,好不容易离开了骊珠洞天,还要挨老秀才的板子,再站在井底纳凉,好不容易爬上井口,又给小宝瓶往脑袋上盖印,到了大隋书院,被茅小冬动辄打骂就算了,还要被一个叫蔡神京的孙子欺负,一桩桩一件件,辛酸泪都能当墨汁写好长几篇悲赋了。
不过当时老王八蛋对齐静春的真实境界,也未能确定,仙人境?飞升境?
直到崔东山和崔瀺一起重新翻检光阴长河图卷,无意间发现了一幕,当时齐静春和草鞋少年一起站在老槐树下。
再联系之后齐静春安排的一切“身后事”,例如远游莲花小洞天,与道祖坐而论道,最后为老剑条取来遮掩天机的一枝荷花。
若是一位飞升境身死道消,只剩下残余魂魄,还怎么能够飞升去往青冥天下?
齐静春又是如何能够随便一指作剑,劈开的斩龙台?
齐静春又不是剑修,手中更没有趁手兵器,就一指断去斩龙台,让那同为坐镇天地的兵家圣人阮邛试试看?
崔东山坐下身,脑袋斜靠亭柱,怀抱一只酒壶,一身雪白颜色,静止不动,就如山上堆出了个雪人。
中土文庙亚圣一脉圣贤,兴许忧心忡忡,需要忧虑文脉千秋的最终走势,会不会混淆不清,到底有伤正本清源一语,故而最终选择会袖手旁观,这其实并不奇怪。
那么至圣先师?以及很早就对齐静春极为欣赏的礼圣?为何同样不出手拦阻?
为何当时就有人希望齐静春能够去往西方佛国?
道理再简单不过了,齐静春只要自己想活,根本无需文庙来救。
不是“逃禅”就能活,也不是避难躲入老秀才的那枚簪子,而是齐静春只要愿意真正出手,就能活,还能赢。
但是如此一来,齐静春倾力对敌,除了难免会殃及一洲山河气运,骊珠洞天积累三千年的天道反扑、因果劫数,更要落地。
这就是绣虎与齐静春的大道根本分歧所在,按照崔瀺通过整整百年光阴不断完善的事功学说,为人为己,为天下为世道,齐静春好像都绝对不该如此选择。
但是齐静春不愿如此算账,外人又能如何?
崔东山当时不信邪,反而落个里外不是人,在那袁氏祖宅,一定要与齐静春比拼谋划,结果跌境不休,惨淡收官,一塌糊涂。
骊珠洞天所有的年轻人和孩子,在齐静春逝世之后,宝瓶洲的武运如何?文运又如何?
都不用去谈文运,只说武运,藩王宋长镜跻身十境,李二跻身十境,差点就要跻身十一境的竹楼老人,老龙城的郑大风,此后还有陈平安,裴钱,朱敛……
这就是齐静春的算账。
有我一人,比肩神明,不如世间凡人,心灯依次亮起千万盏。
世道好,独善其身,书斋治学,世道没那么好,兼济天下,舍生忘死,当仁不让。
崔东山突然一屁股坐在栏杆上,哀伤不已,以心声喃喃道:“齐静春到最后,还是将十四境修为,留给了老王八蛋,还是当那崔瀺是师兄。崔瀺这个挨千刀的,都这样了,还要设置那么个书简湖问心局,还要写那本山水游记,老王八蛋竟然也从来不与我说这些,故意让我蒙在鼓里,什么都不知道。”
崔瀺确实隐瞒了很多事情。
比如开凿齐渡一事,以及那几张字帖,崔东山只当是齐静春的一记后手,比如让那王朱走渎成功,世间重新出现第一条真龙,再加上大渎,使得宝瓶洲水运暴涨,再加上一洲五岳,其实就是隐藏的一座山水阵法,崔瀺其实暗中炼化了一方水字印和一方山字印,整条大渎就是水字印,而一点一点积土成山建成的大骊南岳,则是一方山字印,或者严格意义上说来,是一方翻天印,最终钤印何方?正是那座老龙城旧址!会将包括整座老龙城旧址在内的广袤地界,也就是整个宝瓶洲的最南端山河,一印砸碎,绝不让蛮荒天下登岸之后以气运浸染宝瓶洲一寸土地!
这等丧心病狂的行径,谁敢做?谁能做?浩然天下,唯有绣虎敢做。做成了,还他娘的能让山上山下,只觉得大快人心,怕不怕?崔东山自个儿都怕。
这些崔东山都清楚,因为这些深远谋划,是神魂剥离的崔瀺与崔东山,自己与自己对弈,早早计算好的既定策略。
所以这些年的奔波劳碌,心甘情愿很卖命。
唯独齐渡神祠内,藏着一个既像无境之人、又是十四境的“齐静春”,崔瀺半个字都没有与崔东山提及。
齐静春这个当师弟再当师伯的,连师兄和师侄都骗,这也罢了,结果崔瀺这个王八蛋连自己都骗。
崔东山原本以为皇帝宋和昭告天下,大举兴建寺庙道观,依旧只是崔瀺在人心一事上下功夫,不曾想一切作为,归根结底,都是为今天,都是为了让今天“齐静春”的十四境,更加稳固。
那朵以宝瓶洲一洲之地作为花盆的金色莲花,加上让他崔东山厚着脸皮去邀请鸡汤老和尚,在更早之前,作为大骊铁骑南下的关键棋子,为何是北俱芦洲的天君谢实,由他南下朱荧王朝?为何有那场书简湖问心局?崔瀺这个臭不要脸的,连那位不在儒家文脉之内的老先生,儒释道三教,加上神诰宗,贺小凉,范家老舟子,白霜王朝山上修道的曹溶,其实早就都给崔瀺一并算计了。
不过崔东山可以确定一事,齐静春注定不会与崔瀺多说一句话。
昔年文圣一脉,师兄师弟两个,从来都是一样的臭脾气。别看左右脾气犟,不好说话,事实上文圣一脉嫡传当中,左右才是那个最好说话的人,其实比师弟齐静春好多了,好太多。
齐静春他只是以自己落一子在棋盘上,崔瀺接手棋盘后,与整个蛮荒天下对弈之局,此后如何在一洲山河落下更多棋子,全凭绣虎本事。甚至连齐静春的身死道消,茅小冬却只是大隋山崖书院的副山长,最终才让崔瀺接任山长,再带着书院重返七十二之列,都是齐静春早早算好的。
崔东山怔怔坐在栏杆上,早已丢掉了空酒壶,脸上酒水却一直有。
知道了,是那枚春字印。
齐静春当年将此印送给了弟子赵繇,又被崔东山中途拦截,将其轻松“碾碎”,使得一方春字印的春风道意,四散天地间。
而那一年整个浩然天下,因为一个人的逝世,天时极怪。
自己应该是被齐静春和崔瀺这个老王八蛋一起算计了。
崔瀺,齐静春,两个早已反目不再言语半句的师兄弟,这么多年来,就像是相互落子,却是身处同一阵营,共下一局棋,这当然更讲究两位棋手的棋力。最终两人与两座天下大势面对面为敌。
崔东山自言自语道:“曾有一年,春去极晚,夏来极迟。”
他突然转头问道:“纯青,知不知道一个春字,有几笔画?”
纯青一头雾水,“难道不是九笔?”
崔东山又问道:“浩然天下有几洲?”
纯青无奈道:“明知故问,有九洲啊。”
崔东山点点头,喃喃道:“谁说不是呢。”
南岳山巅,被崔瀺敬称为姜老祖和尉先生的两位兵家祖师,在看过老龙城旧址的异象后,立即对视一眼。
而崔瀺在先前讨要了一大摞纸张,这会儿正在低头一张张翻阅过去,都是去年中土兵家祖庭,兵家子弟在先前一场大考中的答题课卷,姜老祖给出的考题,很简单,如果你们是那大骊国师崔瀺,宝瓶洲如何应对来自桐叶洲的妖族攻势。崔瀺好似担任一场科举主考官的座师,每当看到措辞得当的语句,就心意微动,在旁批注一两行文字,崔瀺翻阅、批注都极快,很快就抽出三份,再将其余一大摞考卷还给姜老祖,崔瀺微笑道:“这三人,以后只要愿意来大骊效力,我会让人护道几分。但是希望他们来了这边,别坏规矩,入乡随俗,一步一步来,最终走到什么位置,靠自己本事,至于万一谁年轻气盛,要与我大骊谈靠山什么的,意义不大,只会把山靠倒。丑话先与姜老祖和尉先生说在前头,倒吃甘蔗嘛。”
尉姓老者笑道:“这就完啦?”
崔瀺笑着反问道:“尉先生难道又编撰了一部兵书?”
言下之意,如果只是先前那本,他崔瀺已经读透,宝瓶洲战场上就不用再翻书页了。
姜老祖叹息道:“只论纸面上的底蕴,桐叶洲其实不差的。”
一旁尉姓老者笑道:“少了个绣虎嘛。”
不曾想崔瀺摇摇头,“人力终有穷尽时,桐叶洲有两个崔瀺都不济事。”
修道之人的境界,在太平盛世,会很有意思,却未必多有意义。等到了乱世当中,会很有意义,却又未必多有意思。
姜老祖问道:“我很清楚,这个‘齐静春’身上那些文运,只是你绣虎的障眼法。他当年是怎么做到的?”
崔瀺沉默许久,双手负后凭栏而立,望向南方,突然笑了起来,答道:“也想问春风,春风无言语。”
尉姓老人神色凝重起来,“再这么下去,那个一直藏头藏尾的贾生,终于要第一次光明正大出手了。”
崔瀺身形消散,远游阴神,即将重返陪都上空,只为两位兵家老祖师留下一句笑言,“白帝城那杆奉饶天下先的旗幡子,早就该撤掉了。”
崔瀺阴神重返陪都上空,与真身合一。
今日不传道讲学,云海上空无一人,崔瀺抬起一手,悬起曾经破碎又被崔瀺重凝的一方印章,原本篆文“天下迎春”。
只是被崔东山打碎后,印章上就只余下一个孤零零的“春”字。
林守一从陪都城外的大渎祠庙御风而来,他可能是如今大骊王朝的唯一例外,外人根本不敢在此时靠近云海。林守一能够临时担任齐渎庙祝,就已经很能说明一切。
林守一作揖行礼,然后正襟危坐在国师崔瀺、师伯绣虎不远处的云海上,轻声问道:“师伯,先生?”
崔瀺说了一句佛家语,“明虽灭尽,灯炉犹存。”
齐静春身虽死,绝无任何悬念,只是大道却未消,运转一个儒家圣人的本命字“静”,再以佛家禅定之法门,以无境之人的姿态,只保存一点灵光,在“春”字印当中,存活至今,最终被放入“齐”渎祠庙内。
林守一热泪盈眶,“先生有三个本命字?”
崔瀺点头道:“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崔瀺将那方印章轻轻一推,破天荒有些感伤,轻声道:“去吧。”
浩然九洲,山间,水中,书上,人心里,人间处处有春风。
九道浩然春风,从那宝瓶洲一处学塾内率先出现,其余浩然八洲一一拂起,无声无息汇聚在九处,最终八洲八道春风,齐齐来到宝瓶洲,萦绕青衫文士双袖旁。
最终凝聚成一个本命字,春。
浩然两得意。
白也诗无敌。
春风齐静春。
万丈法相消逝不见,出现了一个双鬓霜白的中年儒士,望向桐叶洲某处。
法相凝为一个静字。
绯妃以一记不弱于先前水淹老龙城的搬水神通,砸向那个身形渺小的读书人。
文士双指并拢,以“齐”字一斩而下,破碎一座王座大妖的本命神通,再随手一挥袖,将一分为二的大海之水驱散更远。
三个本命字,一个十四境。
这个从不以术法神通、境界修为、打架厮杀名动天下的文圣一脉嫡传,根本无视那绯妃,读书人两袖春风,朗声笑问道:“贾生何在?!”
第七百三十八章
转益多师是吾师
穗山之巅。
老秀才和金甲神人并排坐在台阶顶部。
那位其实坐着都要比老秀才站着高的穗山正神,问道:“也不看几眼宝瓶洲南边?这不像是你的风格。”
老秀才坐在那尊穗山大神的右手边,好像这样就能躲着东宝瓶洲更远些,摇摇头,“不看不看,一个人心肠再硬,心碎又能有几回。”
金甲神人突然举目眺望远方,惊讶道:“有个稀客造访穗山,老秀才你要不要见?如果你嫌他烦,我就不开门了。”
老秀才说道:“如果是文庙董、韩、朱这三位,你就说老头子亲自发话了,不要烦咱们至圣先师跟人打架。”
那三位儒家老夫子,正是浩然天下的三位正副教主,都是真正意义上的百代文宗,于儒家道统的文脉绵延,薪火相传,功在千秋。
儒家学问集大成者,文庙教主董老夫子。
提出天人感应,在他手上,整合繁杂文脉,除了为后世制定出三学宫七十二书院的框架,还在山下王朝设置太学、推广官学,并且为学宫书院儒生的修行,提出了一整套醇正法门。还使得后世皇帝君主,但凡遭遇天灾异象、发现治国过错,就要向天下人颁布罪己诏。历朝历代,各国帝王,颁发的每份罪己诏,初稿原本,悉数被书院君子收入囊中,最终存放在中土文庙。
董老夫子最大的一桩壮举,就是差一点就罢黜百家,只是被礼圣拒绝此事,这位文庙教主,就退而求其次,以一己之力,评点诸子百家的学问得失、根祇高下,世俗开国君主,往往会为辖境一国百家姓氏制定出族谱品第,董老夫子便为“浩然百家”分出高下,其中名次垫底的术家、商家,对此也只能捏着鼻子认了。
不但如此,董老夫子推崇礼法合一,兼容并蓄,所以这位文庙教主的学问,对后世诸子百家当中地位极高的法家和阴阳家,影响最大。
故而董老夫子,被誉为“天下儒者宗”。
副教主韩老夫子和朱老夫子,一个梳理、重塑整个儒家的道统文脉,而且更加细分了君子贤人的界线。韩老夫子天然与亚圣一脉最为亲近,甚至可以说亚圣在文庙的地位崛起,这位韩老夫子,有一半功劳。另一个则别开生面,再起文脉一座高峰,演化“礼”为“理”。
而老秀才这一脉学问,恰好与三位文庙正副教主都有大大小小的争执。
董老夫子,早已提出“正其道不谋其利,修其理不急其功”。文圣一脉却最终推出了事功学问,最终引发那场从幕后走到台前的三四之争。虽说事功学问是文圣一脉首徒崔瀺提出,但是儒家道统各条文脉之内,自然会视为是老秀才继“性本恶”之后,第二大正统学说,所以当时中土文庙都将事功学说,视为是老秀才本人学问的根本宗旨。此外由于崔瀺一直建议改“灭”为“正”字,更为妥当,也惹来朱老夫子这条文脉的不喜,崔瀺又被对方以“恶”字拿来说事,反过来质问崔瀺,你我双方文脉,到底谁更故作惊人语……
学生不认先生是先生了,可哪有先生不挂念学生的。
金甲神人当真有些佩服老秀才的胆识,以往平时就他们俩在穗山,胡说八道也就算了,这会儿至圣先师可就在旁边坐着呢,老秀才也敢如此混不吝?
不曾想那位老夫子微笑道:“我什么都没听见。”
反正那秀才有本事瞎说,就不怕秋后算账,自有本事在文庙扛骂。况且到时候一吵架,谁骂谁还两说。
金甲神人无奈道:“不是三位文庙教主,是白帝城郑先生。”
老秀才哈哈一笑,先丢了个眼色给身边好友,大概是信不过对方会立即开门,会让自己浪费口水,所以老秀才先伸长脖子,发现大门确实打开,这才故意转头与金甲神人大声道:“郑先生?生疏了不是,老头子要是不高兴,我来担待着,绝不让怀仙老哥难做人,你瞅瞅,这个老郑啊,身为一位魔道巨擘,都敢来见至圣先师了,光凭这份气魄,怎么当不得魔道第一人?第一人就是他了,换成别人来坐这把交椅,我第一个不服气,当年如果不是亚圣拦着,我早给白帝城送匾额去了,龙虎山天籁老弟家门口那楹联横批,晓得吧,写得如何,一般般,还不是给天籁老弟挂了起来,到了郑老哥的白帝城,我只要一喝酒,诗兴大发,只要发挥出八成功力,肯定一下子就要力压天师府了……”
穗山大神打开大门后,一袭雪白长袍的郑居中,从地界边缘,一步跨出,直接走到山脚门口,就此停步,先与至圣先师作揖致礼,然后就抬头望向那个口若悬河的老秀才,后者笑着起身,郑居中这才打了个响指,在自己耳边的两座山水袖珍禁制,就此打碎。
这位白帝城城主,显然不愿承老秀才那份人情。
白费功夫的老秀才愣在当场,他娘的这个郑居中怎么如此臭不要脸,下次定要送他白帝城臭棋篓子四个大字。
金甲神人问道:“还见不见?”
老秀才哀叹一声,点点头,给那穗山大神伸手按住肩膀,一起来到山门口。
郑居中说道:“我一直想要与两人各下一局棋,如今一个可以慢慢等,此外那位?若是也可以等,我可以带人去南婆娑洲或是流霞洲,白帝城人数不多,就十七人,但是帮点小忙还是可以的,比如其中六人会以白帝城独门秘术,潜入蛮荒天下妖族当中,窃据各大军帐的中等位置,半点不难。”
老秀才一屁股坐在台阶上,“算了算了,你就莫要伤口撒盐了,那两洲你爱去不去。”
反正是肯定会去的,说不定白帝城已经做了此事。
郑居中的行事路数,一向野得很。
“看来文圣先生你的两位弟子,都没有回头路可走了。”
郑居中坐在老秀才身旁,沉默片刻,说道:“当年与绣虎在彩云间分出棋局胜负后,绣虎其实留下一语,世人不知而已。他说自己师弟齐静春,棋力更高,所以赢他崔瀺是赢他一人,不算赢过文圣一脉。所以我当年才会很好奇,要出城迎接齐静春,邀请他手谈一局。因为想要知道,天底下谁能让心高气傲如绣虎,也愿意自认不如外人。”
老秀才默不作声。
但是郑居中说了一句谁都没想到的言语,“可我一直觉得崔瀺在棋盘外,棋力更高,当年输棋,尤其是没有流传开来的最后一局,棋盘纵横二十三道,崔瀺输棋,依旧是因为对弈双方的棋盘太小。哪怕到了今天,我还是如此认为。齐静春的落子,终究是断断续续,散落各处,崔瀺此后既要独自落子,又要能够处处衔接棋盘上的既定棋子,处处后手接得上,最终使得整块棋盘,同气连枝,此间大不易,一般人无法想象。”
老秀才还是不说话。
郑居中突然问道:“当年董老夫子进入文庙之前,曾在乡野传道讲课,那位听闻经义颇不以为然的不速之客,到底是一头寻常精怪的山野老狐,还是陆沉大道心相所化之一的……鼷鼠?”
老秀才轻声道:“回头我帮你问问看。”
郑居中问道:“老秀才真劝不动崔瀺改变主意?”
老秀才摇头道:“弟子个个都太好,先生不忍心去说,说了也没用。”
郑居中站起身,这位白帝城城主,会马上重返扶摇洲,这是他与崔瀺的一桩秘密约定。
送给白帝城一位足可继承衣钵和大道的关门弟子,作为代价,郑居中需要拿一个扶摇洲的失而复得来换此人。
而那个郑居中确实想要好好栽培一番的嫡传弟子,正是在书简湖被崔瀺拿来问心陈平安的顾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