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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2章

    南薰殿水神,如今的济渎灵源公,沈霖,与龙亭侯李源并肩而立,她笑道:“我倒是觉得这样不错。开始有些理解陈平安为何愿意如此照顾陈灵均了。”

    李源还是替好兄弟心疼那份大道折损,“当个好人,实在太花钱了。”

    李源皱眉问道:“那位瞅着总让我觉得气象古怪的练气士,好巧不巧,突兀出现在这里,连累陈灵均跌了半境,当真只是地仙修为?”

    沈霖也有几分忧虑,“除了岸上春露圃修士,还有你我双方的水官一起巡游海中,照理说确实不该有人出现此地。”

    再远些,千里之外,其实还有一位渌水坑出身的捕鱼仙,因为按照双方推演,陈灵均裹挟大渎水运汹涌入海之后,会在那处被临时开辟出来的水府暂作休歇,以此固本培元。

    一个身材臃肿的绿袍妇人,凭空浮现在两位大渎公侯身边,说道:“主人让我捎话,要你们不用追究那人来历,随他去。”

    “不但如此,如果有人擅自探究此人根脚,比如大源崇玄署或是水龙宗,来与你们试探口风,你们劝一劝拦一拦,拦不住就与我打声招呼。”

    妇人笑眯眯道:“要水淹婴儿山雷神宅,龙亭侯好大的气魄。”

    李源嬉笑道:“澹澹夫人折煞小弟了。”

    这头渌水坑飞升境大妖,道号青钟,自封“澹澹夫人”。

    还喜欢与那人间最得意攀亲戚,传闻在那渌水坑大门外,悬有一副金字楹联,“击钟青冥之长天,足蹑渌水之波澜”。

    飞升境咋了,白也为渌水写过一篇诗文又咋了,看把你拽的,荡漾得没边了,你他娘的真有本事,就去与我的好兄弟火龙真人拽去啊。

    妇人笑着离去,忍不住瞥了眼海上的年轻练气士,

    虽然她现身后表面镇定,实则心有余悸,不比见到火龙真人更好。

    斩龙之人。斩杀水裔,岂不是更信手拈来。

    陈灵均机灵得很,随便找了个借口,陪着那哥们一起大骂这边的水势诡谲,然后很快就开始称兄道弟起来,不曾想那哥们竟然也姓陈,名浊流,这名字取的,跟好兄弟白忙有的一拼,而且一看就是个科举失意人。陈灵均开怀大笑道,你姓陈我姓陈,那咱俩岂不是五百年前的本家兄弟?

    陈浊流微微一笑。

    先前寻见了一处破碎秘境,随便找见了一副仙人遗蜕,就将先前皮囊还给了那位北俱芦洲的年轻车夫。

    车夫“白忙”,得了一袋子神仙钱,陈灵均换来了一场走渎成功,而不是功亏一篑,到头来白忙一场。

    一旦走渎顺遂,任由巨风大雨肆意侵袭两岸,那么陈灵均跻身玉璞境不难,而不是当下的元婴蛟身,得以具备真龙雏形,可“陈浊流”说不得就要一个忍不住,先还钱,再一剑斩掉好兄弟的头颅了。

    而且方才陈灵均如果为了大道成就更高一筹,选择一撞而来,撞烂一叶扁舟和打杀拦路人,那“陈浊流”就更省心省力了。

    陈灵均觉得自己到底不是那种乱认兄弟、乱斩鸡头烧黄纸的人,与陈浊流告辞一声,主要是要赶紧去与李源和灵源公道谢,再找到白忙,然后一起打道回府。

    只是陈灵均一路返回,去过了龙宫小洞天谢过好兄弟李源,然后在春露圃四处逛荡一圈,却始终没能等到白忙,倒是又遇到了那个在春露圃渡口蹲着吃那啥龟苓膏的本家兄弟,这么巧,不认个朋友太可惜了,结果这一聊就更投缘了,那陈浊流掏出一只老旧钱袋子,打肿脸充胖子也要请客的样子,看得陈灵均都要心酸,听说那陈浊流要去鬼蜮谷碰碰运气,因为如今那边京观城没了那头上五境英灵,如今机缘遍地,陈灵均一听,又顺路,只不过陈灵均还是打算多打听打听白忙,不曾想那陈浊流也是个大气的人,竟是陪着他一起在这边逛荡了足足一旬,钱袋子空了大半,只剩下渡船钱,陈浊流才说有事忙去了,陈灵均苦找白忙不得,只好让春露圃那边帮忙留意几分,这才带着陈浊流一起乘坐渡船去往骸骨滩。

    李源在大渎畔,望向那条渡船,突然悚然一惊。

    只见那凭栏而立的青衫文士,朝自己眯眼一笑,沈霖立即施了个万福,那个陈浊流这才转身离去。

    先一起逛过了骸骨滩,好说歹说,陈灵均才说服陈浊流莫要去鬼蜮谷当山泽野修了,跟着他去宝瓶洲吃香喝辣的!

    只是披麻宗渡船跨海南下,到了长春宫渡口,陈浊流却突然说稍后再去牛角山渡口,陈灵均便与他约好在落魄山碰头,独自南下。

    到了牛角山渡口,双脚一落地,陈灵均又忍不住擦了一大把辛酸泪。

    悬好剑符,御风到了自家山门口,见着了那个曹晴朗,陈灵均哇哈哇哈一阵大笑,大步走向曹晴朗,“晴朗啊,几年不见,境界还是蚂蚁爬坡啊,这可不行的。”

    曹晴朗站在原地,轻轻点头,笑而不言。

    陈灵均笑问道:“我不在落魄山的这些年,有没有谁欺负你啊,跟我说一声,如今也就是陈哥我一巴掌的事情。”

    曹晴朗摇头道:“不曾有。”

    陈灵均有些失望,不过很快就开始大步登山,没能瞧见那个岑鸳机,走桩如此不勤快啊。

    不过陈灵均很快见着了那个正在巡山黑衣小姑娘,板起脸,憋着笑,以行山杖拄地,站在原地。

    以一颗颗瓜子做暗器,一个蹦跳,拧腰旋转,大喝一声走你,丢出一件暗器。

    一路巡山,走你走你,打得那些花草树木毫无还手之力,个个呆头鹅。

    裴钱远游未归,右护法大人就真的是落魄山上无敌手了。

    陈灵均咳嗽一声,“小米粒。”

    周米粒愣在当场,然后怀抱金扁担和行山杖,一路撒腿飞奔到陈灵均身边,喊道:“景清景清景清!”

    听到这个只有在落魄山才能听见的名字,陈灵均一下子红了眼睛,小米粒怯生生道:“给人欺负啦?谁啊,打得过我就去打,下山远游都不怕。”

    陈灵均笑起来,摸了摸小米粒的小脑袋,弯腰问道:“老爷还没回家吗?”

    周米粒点点头,“路那么远,好人山主肯定要走得慢些。”

    陈灵均嗯了一声。

    陈灵均让小米粒带路,找陈暖树那个傻妞,他先去霁色峰祖师堂上边上香。

    一路上,小米粒说了些家里的故事,最后小声说道:“好人山主的师兄,桌儿大剑仙,一开始误会你了,担心你会欺负暖树姐姐……”

    小姑娘一直没发现那个意气风发的陈大爷,这会儿一直在牙齿打颤,颤声问道:“左……左右?”

    周米粒轻轻点头,邀功道:“放心吧,我帮你澄清事实了,桌儿大剑仙都笑嘞。”

    陈灵均如遭雷击。

    传闻大剑仙左右从来都不会笑的,那就一定是大有深意了。哪怕看我不顺眼,好歹也得看我一眼吧,大剑仙咋了,就不要讲点道理啊。

    陈灵均顿时悲从中来,捶胸顿足,哀嚎不已。大爷我好不容易走江化蛟成功了,然后就只是将一拳事,换成了一剑事?

    与陈暖树重逢后,陈灵均就病恹恹的,只是到了霁色峰祖师堂,陈灵均深呼吸一口气,将竹箱和行山杖放在门外,跨过门槛。

    在那之后,陈灵均很快就恢复了几分风采,去灰蒙山找那云子小弟,或是去那黄湖山找泓下。

    三位蛟龙之属,无巧不成书,竟然先后各自走水成功了。

    落魄山,确实有几分大道亲水的意思。

    其实泓下对陈灵均印象很好,也有一份私心,总觉得天塌下,反正有陈灵均在前边先扛一拳……

    只不过泓下性子冷清,不太会表露情绪,在黄湖山又太过小心翼翼,才显得与陈灵均比较客套疏远。

    要论胆小,在黄湖山默默打造水府的泓下,远胜身在落魄山的陈灵均,倒不是泓下真是怯弱之辈,一条能与“小泥鳅”争抢骊珠洞天大道机缘的黄湖山巨蟒,天生的蛟龙之属,脾气肯定好不到哪里去。

    陈灵均连那阮邛都当面骂过,那还是在龙须河畔的铁匠铺子,正儿八经的阮邛地盘。自家老爷敢吗?绝对不敢的。

    当然陈灵均有错就改,没少给阮圣人磕头,那阮铁匠不也没咋的,当时只是脸色略显难看罢了。

    这天,陈灵均陪着余米兄弟和小米粒一起在崖畔石桌那边耍,陈灵均让那唯一的小弟,云子现出真身,头颅搁在崖畔,身躯悬挂峭壁上,小米粒闭上眼睛,侧着身子,出拳不停,最后打得那大蟒坠落悬崖……基本上每天都要来这么一出,至于云子是什么心思,估计想死的心都有了,倒不是与哑巴湖小水怪如此嬉戏如何为难,而是那个笑眯眯嗑瓜子的玉璞境瓶颈剑仙,让云子实在瘆得慌。

    今天云子刚要滑落峭壁,突然发现那个青衫“余米”笑容古怪,他转过头颅,发现悬崖一侧,出现了一个气息熟悉的陌生人。

    一个身材修长的年轻女子,她一样是手持行山杖背着绿竹箱。

    小米粒瞪大眼睛,呆呆看了半天,赶紧走到她身边,小姑娘抬起脑袋,喃喃问道:“裴钱呢?”

    还是个儿小小的黑衣小姑娘,好像是看着眼前的裴钱,却问那个熟悉的裴钱在哪里呢。

    裴钱如今个子太高,让以前还会经常踮起脚跟说话的周米粒,都忘记踮起脚跟了。

    话一说出口,小米粒就知道自己错了,低下头,挠挠头。

    裴钱伸手按住小米粒的脑袋,也问道:“瓜子呢?”

    周米粒一把抱住裴钱,大哭起来,哽咽哭泣,小声埋怨裴钱怎么长这么高了,才舍得回家。

    ————

    裴钱返回落魄山后,山上还多了个名叫阿瞒的小哑巴,但是与谁都不亲近,最后裴钱让他去了骑龙巷压岁铺子,在那边帮忙当个小伙计。

    米裕,化名余米,玉璞境瓶颈剑修。

    下山远游的拜剑台崔嵬,元婴剑修。

    看架势要鸠占鹊巢霸占拜剑台的隋右边,金丹瓶颈剑修。

    按照以往宝瓶洲山上说法,就是剑仙、大剑仙和老剑仙,总计三剑仙。

    陈灵均,泓下,沛湘,两水蛟一狐魅,总计三元婴。

    云子,走江成功,动静没有泓下那么大,只是走了龙须河和铁符江,金丹境。

    还有很多很多大大小小的变化。

    都让裴钱有些不适应。

    这天裴钱徒步去往拜剑台,曾经有一位长得极美的女冠姐姐,桐叶洲太平山剑修黄庭,教过裴钱一门白猿背剑术和拖刀式。

    只是这么多年,一直是竹刀竹剑闹着玩。

    以后不会了。

    在拜剑台那边,裴钱找到了在此结茅修行的隋右边。

    如今元婴剑修崔嵬已经赶赴南岳地界,蒋去和张嘉贞也早早搬去了落魄山,所以很清静。

    隋右边见到裴钱后,倍感意外。

    实在无法将眼前这个神色沉稳的年轻女子,与当年那个混不吝、鬼精鬼精的黑炭丫头联系在一起。

    更没办法将那个外人稍稍抻筋就疼得一脸鼻涕眼泪的小姑娘,与眼前这个纯粹武夫联系在一起。

    虽说在暖树和米粒那边,听说过一些裴钱练武的小事,比如喜欢跳崖什么的,隋右边仍是不敢置信。

    裴钱抱拳致礼,喊了声隋姐姐。

    隋右边笑着点头。

    裴钱开门见山道:“我记得师父借给你一把剑,对吧?”

    隋右边眯起一双秋水长眸,说道:“怎么讲?”

    裴钱微笑道:“隋姐姐反正是有那本命飞剑的剑修,不如将吃心剑再转手借给我呗。”

    裴钱拍了拍腰间狭刀祥符,笑道:“刀剑错,刀有了,差一把剑。我很快就会还给隋姐姐的,最多三年。”

    隋右边摇摇头,“去别处换把剑。那把痴心,不借。让你师父自己来取回。”

    裴钱笑道:“又不是不还。”

    隋右边干脆不再说话。

    裴钱问道:“隋姐姐,知道为什么画卷四人,我跟老厨子,老魏和小白关系都很好,唯独跟你关系最一般吗?”

    隋右边开始皱眉。

    裴钱自问自答道:“因为我师父,不是你心目中的那个夫子。你也休想我师父哪天会变成那个人。”

    隋右边神色淡漠道:“你是要问拳拜剑台?”

    裴钱说道:“有何不可?切磋而已。又不会死人。”

    朱敛长吁短叹出现在柴门外边,也不进门,只是说道:“裴钱,不要这么咄咄逼人,都是自家人。哪怕心有怨气,都不该早于道理先落拳上。”

    裴钱头也不转,“你是我师父吗?”

    朱敛哑然。

    为难,真是为难。

    其实朱敛知道这一天肯定会来,只是没想到会来得这么早。

    最下策的手段,就是出拳阻拦裴钱。

    中策是自己替隋右边挡灾,打不还手骂不还口,然后说不定要被裴钱和隋右边各打一顿。

    上策嘛,也是有的。

    一位身穿雪白长袍的女子出现在朱敛身边。

    裴钱犹豫了一下,转身抱拳。

    长命啧啧说道:“拳法一高,道理就大。不愧是落魄山主的开山大弟子。”

    裴钱眯起眼。

    长命满脸随意,嗤笑道:“你师父让我捎句话给你,什么都可以余着,唯独别攒板栗吃。听不听是你的事情,我反正把话带到就行了。”

    裴钱将信将疑。

    长命似乎又记起一事,“你师父补了一句,让你个头别窜太快。”

    裴钱一下子心虚起来,下意识挠挠头。

    她坐在檐下一张小竹椅上,望向老厨子,欲言又止。

    朱敛笑呵呵摆摆手,示意裴钱不用放在心上。

    反正这个隋右边,他想要收拾又不太好收拾,一样看不顺眼。

    长命说道:“今天拜剑台的事情,我先帮你在山主那边记下了。”

    裴钱点头道:“彼此彼此。”

    朱敛和长命一起离去。

    隋右边问道:“裴钱,你我恩怨先不谈,你的心境到底怎么回事?”

    如果裴钱今天造访拜剑台,撒泼打滚耍无赖也好,还是如当年小黑炭那么贱兮兮精明算账也罢,其实隋右边借剑也就借了。那把痴心剑,确实就如裴钱所说,是陈平安借给她的,而裴钱作为开山大弟子,别说暂借三年,取回都在理。

    裴钱双臂环胸,说道:“明知故问。”

    茅屋这边就只有一条竹椅,摆明了隋右边在这拜剑台,不欢迎外人打搅。

    所以裴钱一坐竹椅,隋右边就只能站着。

    不过当下裴钱总算有点熟悉的样子了。

    隋右边起笑起来。

    这个裴钱竟然开始打盹了。

    只不过片刻之后,隋右边就心中叹息,好一个“睡身不睡神”,练拳近乎道。

    这裴钱如今到底是远游境,还是山巅境?

    裴钱一身拳意好似依旧酣睡,但是人却已经睁眼开口言语,“书简湖的五月初五,是个不同寻常的日子,隋姐姐如今是真境宗剑修,应该知道吧?”

    隋右边点头道:“如果我没有记错,陈平安是五月初五这天出生的。”

    “你可以喊‘裴钱你师父’,不要直呼我师父名讳。”

    裴钱先提醒了一句,然后从咫尺物当中掏出一袋子炒板栗,还有一种名叫五毒饼的外乡点心,上边的蜈蚣蟾蜍蝎子,都是用木模子磕出来的。

    递给隋右边,隋右边摇摇头。

    裴钱吃了半袋子板栗,吃完了那块五毒饼,收起板栗放回咫尺物,拍拍手,说道:“有些文字,一直在我脑子里乱窜,怎么都赶不走。只要不练拳,就会心烦。本来以为回了家,就会好些,没想到越来越心烦,连拳都练不得了,怕暖树姐姐和小米粒担心我,只好来拜剑台这边透口气。”

    隋右边笑道:“我好欺负?在落魄山最是外人?”

    裴钱说道:“隋姐姐是同乡,又是长辈,所以隋姐姐说了算。”

    隋右边问道:“什么文字内容,能让一位山巅境大宗师都要心境不稳。”

    裴钱说道:“是在金甲洲乡野瞧见的一块禁制碑。很平常的物件,没什么古怪。”

    不愿意多说了。

    裴钱告辞离去,抱拳低头。

    隋右边叹了口气,“不用如此。你自己才要小心。”

    回了落魄山竹楼那边的崖畔,今天裴钱侧身而坐,眺望崖外云海。

    小米粒趴在石桌上,呆呆看着裴钱。

    陈暖树在忙着针线活,帮小米粒缝补靴子,桌上摆满了一个小木盘,装满了大大小小的物什。

    一个一路飞奔到落魄山点卯的香火小人,远远看见那个陌生背影,一边跑一边忍不住怒道:“何方神圣?!竟敢与我们右护法大人并肩而坐……气煞我也,何德何能……”

    裴钱转过头,微微挑眉,“嗯?”

    香火小人二话不说一个扑倒在地,高呼道:“小的如今暂领骑龙巷右护法,觐见舵主大人。这些年里,点卯勤恳,风雨无阻,劳苦功不低……”

    不见裴钱如何动作,那个小家伙就给拽到了石桌上,贵为龙州城隍阁香火小人,这会儿比那骑龙巷左护法还要狗腿,撅屁股趴桌上,嗓音略带哽咽道:“裴舵主,小的盼星星盼月亮总算把你给盼来了,棋墩山的那几只马蜂窝,如今可大了,欠收拾啊,万事俱备,只欠裴舵主的那门仙家剑法了……”

    陈暖树微微歪头,咬掉一根线头,看着香火小人的装模作样,忍不住笑起来。

    小米粒咳嗽一声,提醒香火小人差不多就可以了。

    裴钱看着小米粒,小米粒嘿嘿一笑,眨了眨眼睛。

    裴钱望向那香火小人,说道:“即刻起,你就是正式纳入我们竹楼小谱牒的骑龙巷右护法了。戒骄戒躁,再接再厉。”

    裴钱对周米粒说道,“速速去请来那本小谱牒,记得带上纸笔。”

    周米粒一个蹦跳起身,“得令!”

    香火小人笑得合不拢嘴,大爷可算飞黄腾达了啊。而且前些年听咱们落魄山右护法的意思,说不定将来裴钱还要设置骑龙巷总护法一职。

    今天夜幕中,裴钱独自走下山去,期间遇到了那个走桩登山岑鸳机。

    裴钱侧身而立,等到岑鸳机走桩登山去,这才继续下山。

    曹晴朗搬了一条竹椅给裴钱。

    两人一起落座后,沉默许久,曹晴朗说道:“好像过了很久。”

    裴钱轻轻点头。

    曹晴朗也不知道该说什么,裴钱又不言语,就只好重新沉默下去。

    裴钱突然说道:“你知不知道禁示碑?”

    曹晴朗说道:“以前福地在南苑国京城以外,就有不少,如今的浩然天下,就更多了。”

    照理说裴钱记性那么好,不该有此问的。

    裴钱说道:“我在远游路上,见过乡野村头一块碑文。”

    曹晴朗疑惑却不问,只是安静等着裴钱的下文。

    裴钱缓缓道:“上边只写了一句话,禁止溺杀女婴、及五月初五日出生男婴。”

    裴钱双手攥拳,眺望远方,神色淡然道:“小师兄让我见过那幅光阴画卷走马灯,可我至今都无法将小时候的师父,与我认识的师父重叠在一起。我更想不明白,为什么这座天地为何偏要让我裴钱的师父,久久不得回家。就一个个都这么想死吗?!又为何我学拳如此之慢,太慢了!”

    曹晴朗陪着裴钱一起望向远方,轻声道:“裴钱,不要觉得自己犯错,好像师父就会归乡,更不要觉得师父骂你几句,哪怕将你逐出师门,只要师父回家,你就都无所谓了。弟子拜师,学生求学,不管师父或是先生在不在身边,我们都要有所谓,和有所不为。”

    裴钱叹了口气,站起身。

    曹晴朗没有起身,说道:“裴钱,先生一直希望你不要着急长大,但先生并不是希望你不长大。落魄山上,先生对你,思量最多。在我看来,谁都可以让先生失望,唯独裴钱不可以。你知不知道,为什么我当年对你一直没有太大的怨恨?真不是我有多大度,多能忍。当年先生撑伞带我去学塾,走出巷子后,先生将油纸伞交给我,让我等待片刻,其实先生偷偷返回一趟,去偷偷看过你。先生回来后,当时先生的模样,我一辈子都会记得清楚,先生当时重新拿过油纸伞后,低下头,好像想要与我说什么道理,却最终一个字都没有说,那个时候的先生,真是伤心极了。可我至今还是想不明白,先生当时到底想要说什么,为什么会那么伤心。”

    在这之后,师父的弟子,先生的学生,不知为何,坐在竹椅上,都只是沉默。

    裴钱率先起身。

    曹晴朗欲言又止。

    裴钱问道:“如果我比师父更早跻身武夫止境,怎么办?”

    曹晴朗想了想,答道:“到时候我求先生帮你喂拳。”

    第七百三十章

    万事俱备只欠风雪

    裴钱登山之时,手攥一把竹黄裁纸刀,以拇指轻轻抵住竹刀柄,轻轻推出刀鞘,又轻轻按回。

    虽是一件文房清供裁纸刀样式、青神山祖宗竹材质的竹刀,可若是用来对敌,由于青竹来此竹海洞天祖宗竹,就可算是一件极为压胜妖魔鬼魅的法宝。

    岑鸳机刚好走桩下山,裴钱再次停下脚步,侧身而立,为前者让道,同时裴钱收竹刀入袖。

    在山巅台阶上,朱敛和米裕坐在那边,各自饮酒,朱敛看着那一幕,感慨道:“大概就算她再重新行走一遍当年走过的江湖,哪怕是一模一样的游历路线,天底下还是再不会有个头贴符箓、默念‘走路嚣张,妖魔心慌’的黑炭小姑娘了。”

    在米裕原本的印象中,裴钱还是当年那个在剑气长城碰到的小姑娘,古灵精怪,百无禁忌,当米裕再次与裴钱重逢在落魄山,确实比较惊讶,米裕这种略显突兀的感受,其实与隋右边相差不大。

    米裕登山后,对裴钱的所有了解,其实都来自陈暖树和周米粒的平时闲聊,当然小米粒私底下与米裕每天一起巡山,聊得更多些,米裕每次大清早,不用出门,门外就会有个准时当门神的黑衣小姑娘,也不催促,就是在那边等着。米裕曾经劝过小米粒不用在门口等,小姑娘却说等人是一件很开心的事情啊,然后等着人又能马上见着面就更幸福嘞。

    小米粒这么简简单单的一句无心之言,差点就要让在家乡醉卧云霞百年复百年的散淡剑仙,当场流出眼泪来。

    岑鸳机走桩到山门口后,擦了擦额头汗水,暂作休歇,她坐在曹晴朗身旁竹椅上,轻声道:“裴钱的变化这么大?”

    曹晴朗笑着点头,没有多说什么。曹晴朗根本不用回头,就知道裴钱这会儿一定回头望向山脚这边,自己只要多说一个字,就要被记账。

    以前陆先生说很多孩子的长大只在一瞬间,而很多人一辈子到最后就只是活成了个白头发的孩子,当时曹晴朗完全无法理解。

    山巅台阶上,米裕喝了一口酒,突然说道:“相较于米粒和暖树,我对裴钱实在谈不上多喜欢,当然讨厌肯定不至于。”

    朱敛点头道:“很正常的事情,裴钱太聪明了,很多时候,过分的聪明,本身就是一把无鞘无柄的长剑,出剑伤人,握剑伤己。

    米裕自嘲道:“说句不要脸的话,落魄山有裴钱这样一位纯粹武夫,是让我莫名其妙就安心几分的事情。”

    落魄山,规矩不多却个个大,为人处世太讲道理,米裕惫懒散淡惯了,唯一能做事就是递剑,难免觉得束手束脚,可以后若是裴钱率先下山不与人讲理,他只需要跟上问剑与谁就是了,反而快意几分。不然以后等到隐官大人一回家,好像就他米裕在落魄山混吃等死了这么多年,不像话。毕竟隐官大人的剑仙言语,没几个剑仙接得住。

    朱敛笑道:“剑修和武夫,到底不是读书人,一个飞剑斩头颅,一个撑开拳架对敌,没什么不敢承认的,双方求的就是无拘无束的大自在大自由,关于此事,我曾经与公子早早聊过不少……”

    米裕有些头疼,举起酒壶道:“你们聊你们的,不管聊出什么结果都别与我多说一句,我脑阔儿疼。”

    朱敛说道:“鸳机这丫头,还有晴朗那孩子,可是我们落魄山为数不多的两股清流,两人所立,便是落魄山门风所在。”

    米裕疑惑道:“此话怎讲?”

    朱敛笑而不语。

    米裕瞬间恍然大悟,拍手叫绝,啧啧低声道:“有理有理。”

    裴钱没有去往竹楼那边,而是一直徒步登山。

    手中这把郁家老祖赠送、文圣老爷转交给裴钱的竹黄裁纸刀,帮了她一个大忙,不然裴钱归乡跨三洲,就得一路当个名副其实的天大包袱斋,许多物件,说不得就只能寄放在郁狷夫那边。不然财不露白一事,是师徒双方最早就有的默契,有了这件咫尺物后,裴钱就得以清理家当,帮着蚂蚁搬家挪窝,如今里边装有金甲洲战场遗址,裴钱从妖族修士捡来的六十九件山上器物。

    先前在皑皑洲马湖府雷公庙那边,裴钱取出了一位玉璞境妖族修士的铁枪,半仙兵品秩,早先是老神仙于玄所赠,被裴钱以神人擂鼓式,双拳打断两端皆似“锋锐狭刀”的枪尖,就好像一下子变成了三件兵器,双刀与铁棍,再加上雷公山的雷法淬炼,品秩小有折损,却不多,最终裴钱相当于白白多出半件半仙兵。

    当时看得沛阿香目瞪口呆,这个姓裴的小姑娘是不是掉钱眼里了?不过沛前辈以雷公山帮忙淬炼三物一事,裴钱打算给出一件法宝,当是弥补雷公山的损耗,沛阿香倒不至于如此斤斤计较,婉拒了裴钱,只说以后雷公庙与落魄山的习武练拳之人,多多切磋拳法、砥砺武道即可,如果还有机会江湖偶遇,说不定相互间还可以有个照应,两脉子弟,只需要各自报上名号,便是江湖朋友了。

    裴钱当时神采奕奕,问道:“沛前辈,当真可以吗?”

    沛阿香笑道:“有何不可,落魄山瞧不起雷公庙?”

    当裴钱稍稍打开关于那块禁制碑的心结后,重新审视自己的这趟四洲远游,裴钱发现自己好像其实原来是做了些事情的,并非真的一事无成。

    就像帮着落魄山和马湖府雷公庙一脉,从两座原本陌路的山头,因此变得亲近几分。

    而且一起与她和郁狷夫一起撤离战场的金甲洲七位上五境练气士,三十一位地仙,还有更多曾经一起并肩作战的山上修士,都知道了来自宝瓶洲的武夫裴钱,一个在金甲洲中部曾以最强二字跻身山巅境的年轻女子,是某座山头某人的开山大弟子。待人接物尚可,最少不缺该有的礼数,不是那种家教极差之人,至少裴钱双拳所向,一直唯有战场强敌。

    至于某人到底是谁,某座山头到底在何处,裴钱则一直藏掖起来,不愿多说,也不敢多说,害怕会带给师父和落魄山一些不必要的麻烦。老厨子曾经叮嘱过裴钱,同样一个纯粹武夫,许多金身境招惹的意外和麻烦,唯有远游境甚至是山巅境才能亲手打消之。

    这其实与师父当年教诲“行走江湖,我先跌两三境界,不成敬意”,有异曲同工之妙。

    到了山巅附近,离着老厨子和米裕还有好几级台阶,裴钱停步抱拳,主要还是这位剑气长城的剑仙前辈,如今尚未在霁色峰祖师堂敬香拜挂像,不然裴钱也就不用如此刻意讲究繁文缛节了。然后裴钱将手中那把裁纸刀丢给朱敛,聚音成线,与老厨子详细说了打开禁制的开山之法。

    朱敛心神沉浸其中片刻,笑道:“七十余件山上重宝,以后再与李槐文斗,岂不是稳赢了。”

    裴钱轻轻摇头。

    这种小时候的幼稚打闹,以后肯定不会再有了。大概所谓的长大,就是儿时的一件件趣事,排着队一一变得不那么有趣。

    裴钱不再聚音成线与老厨子私底下言语,而是直接开口说道:“除了裁纸刀本身,再就是双刀和铁棍三件,我都留下,其余都充公,劳烦那位韦先生帮忙勘验品秩和估个价,该卖卖,该留留,都随意。”

    朱敛问道:“如果我没有记错,暖树和米粒那边的礼物,你都没送。”

    裴钱笑道:“早有准备,两不妨碍。”

    朱敛点头道:“成,那就这么定了。过几天,莲藕福地会有件大事,马上就要晋升上等福地,你先别着急下山远游。种夫子很快就会返回山上,到时候我们一起走趟福地,除了魏山君和刘岛主,还有老龙城范二和孙嘉树,也会前来观礼,大伙儿一起亲眼见证福地的品秩抬升。”

    裴钱说道:“没问题。”

    在裴钱就要转身的时候,朱敛突然笑眯眯说道:“米剑仙说不太喜欢你。”

    裴钱哦了一声,只是说道:“米前辈真心喜欢暖树姐姐和小米粒就很够了。”

    米裕一脸黄泥糊脸糊裤裆、擦不是不擦也不是的尴尬表情。

    裴钱又与双方一抱拳,就此告辞离去。

    在裴钱从山腰岔路转向竹楼那边去,米裕无奈道:“朱老弟,你这就不厚道了啊。”

    朱敛笑道:“说开了才好,你以为裴钱不清楚此事?你以为裴钱在意米兄的顺眼还是不顺眼?”

    米裕释然,“是我自作多情了。”

    朱敛安慰道:“自古多情多自扰,此间滋味,无情人不解风情。”

    深夜时分,竹楼那边,裴钱独自坐在悬崖畔,双脚垂在崖外。

    小米粒好像是睡不着觉,干脆就不睡了,拎起金扁担和绿竹杖,早早去了裴钱大门口那边站着,一边打盹一边等着天明。

    耳朵微动,周米粒立即睁开眼睛,瞧见地上有颗雪花钱,小米粒晃了晃脑袋,确定自己不是眼花之后,赶紧环顾四周,使劲皱起两条小眉毛,然后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其捡起,再起身一个蹦跳,旋转身躯,轻轻将雪花钱丢入裴钱院子里边。轻轻拍掌,大功告成,等到周米粒转身,结果发现地上竟然又多出一颗雪花钱,小姑娘这次趴在地上,撅屁股绕行一圈,好不容易确定那颗神仙钱与前边那颗多半是走散的兄弟姐妹,周米粒趴在地上,双手托住腮帮,使劲盯着那颗神仙钱,这事儿太怪了,裴钱一回家天上就掉钱,她得好好琢磨琢磨,至于金扁担和行山杖已经与黑衣小姑娘,一起合力临时为神仙钱搭了个小窝,免得神仙钱长脚跑路。裴钱以前可是信誓旦旦说过,天底下的银锭儿,真会长脚去串门的。

    有人在高处问道:“嘛呢,地上有钱捡啊?”

    周米粒先是一个饿虎扑羊趴在神仙钱上,然后蓦然笑起来,原来是裴钱坐在院子墙头上,小米粒立即从攥住雪花钱,一个鲤鱼打挺跳起身,刚要邀功,裴钱双指捻起一颗雪花钱,轻轻摇晃,板起脸问道:“刚才谁拿钱砸我,小米粒你瞧见是谁么?”

    周米粒使劲摇头,“么得么得,么得瞧见,天地良心,万一是暖树姐姐路过捡钱哩,天晓得嘞。我刚才一直站门口打盹,这不梦游到地上睡觉都不知道嘞。”

    裴钱问道:“暖树姐姐会乱丢东西?”

    周米粒立即改口道:“景清景清!可能是景清,他说自己最视金钱如粪土……肯定是景清吃了裴钱你那么多炒板栗,又不好意思给钱,就偷偷过来送钱,唉,景清也是好心,也怪我看门不力……”

    裴钱跳下墙头,带着小米粒重新去往竹楼,一起坐在崖畔,最后黑衣小姑娘实在有些困了,就趴在年轻女子的腿上,熟睡过去。

    天边泛起鱼肚白,先是米粒之光,然后大放光明。

    当时在裴钱离去后,朱敛得了那把竹黄裁纸刀,立即去了一趟账房,找到韦文龙,合计了一下裴钱那把裁纸刀咫尺物里边的物件估价,只是有些来历不明、禁制森严的山上法宝,韦文龙终究境界不高,也吃不准品秩和价格,担心在牛角山渡口包袱斋那边给不小心贱卖了,再被山上外人捡漏,哪怕落魄山最终选择自家珍藏起来,也总不能不知晓珍稀程度,就只是放在那边吃灰尘,这会让韦文龙道心不稳,万事万物,得有了确切价格,才能让韦文龙心安,至于是过手再卖出挣钱,还是留下待价而沽最终卖出高价或是天价,反而不重要。

    韦文龙享受的是那个挣钱的过程。

    所以朱敛只好又劳驾长命道友来此,这位落魄山板上钉钉的“掌律祖师”,与钱和财运有关的某些本命神通,确实不讲理。

    长命帮着韦文龙查漏补缺,重新估价了三件被误认为是上等灵器的攻伐重宝,不过还是有多几样山上物件,长命不敢确定真实价值。

    最后长命给了一个六十九件山上最终估价,是一个天价。

    需要以谷雨钱来折算,而且还带个千字。

    以至于长命笑眯眯道:“一事归一事,拜剑台记个小过,此事必须为裴钱记一大功。落魄山赚钱一事,就目前来看,除了主人,就数裴钱最卖力了。”

    朱敛搓手笑道:“毕竟是我家公子的开山大弟子嘛。”

    朱敛随即问道:“不如我再喊来魏兄和米兄,再确定一下?长命道友的总价估量,肯定没差了,至多就是百颗谷雨钱的出入,但是具体落在单个物件上,还是美中不足。一旦敲定了,说不定可以又白白多出两三百颗谷雨钱的收入。”

    毕竟长命道友的估价,只是七十余物件本身的价值估算,而山上买卖,尤其是宗字头出身的谱牒仙师,越是年轻的,一个比一个越钱多压手,出手阔绰,只看是否心头好。

    涉及落魄山财运增长一事,长命心情不错,打趣道:“你倒是心疼裴钱。”

    朱敛如此小心谨慎,除了为落魄山多挣谷雨钱钱,可归根结底,其实还是不愿裴钱吃半点亏。

    朱敛哈哈大笑。

    片刻之后,除了落魄山大管家,掌律祖师,账房先生。又有两位来此,自家人米剑仙,与那位任劳任怨随叫随到、不辞辛苦赶来别家山头的魏山魏檗一一勘验过众多山上灵器,其中两件,比较魏檗感兴趣的,是一个样式古怪的石磨碾子,一块更不起眼的方巾。

    魏檗微笑不已,说既然成双成对了,就该将它们视为两件法宝,是一种在浩然天下已经失传已久的古老篆文,两物分别篆文“金法曹”和“司职方”。加上昔年朱敛家乡藕花福地,不知为何从无“斗茶”习俗,若非如此,朱敛是绝对不会让他魏檗来捡漏的,因为琴棋书画在内,一切只要涉及风花雪月一事,朱敛才是真正的行家里手。

    韦文龙得知这桩内幕后,立即望向朱敛,都不用韦文龙言语心中所想,朱敛就已经双手负后,看来早有腹稿,立即脱口而出道:“茶碾子两侧,我来补上两句铭文。”

    “碾声铿然,一皆有法,使强梗者不得殊轨乱辙,吾乃金法曹。”

    “琴瑟和鸣,四山拥翳,使孱弱者行此道路无恙,与君笑春风。”

    “至于这块方巾,我来铭文也可,让那崔先生以行草写就亦可。酷暑山中,羽扇纶巾,凉绿树荫,竹椅高卧,红袖淡淡妆,清茶融融风,溪涨青山拂人面,月赶繁星落满肩。白云数片船横渡口,飞鸟一声笛起山前。真真好山好水好茶好心一双人。”

    韦文龙点头道:“如此一来,两物不单卖,各以法宝计价不说,价格还要翻一番才算公道。”

    米裕呆若木鸡站在一旁。

    他娘的还能这么挣钱?你们几个的默契又是怎么来的?我难道不是与文龙老弟一起来的落魄山?

    所幸米剑仙今夜没有白走一趟,将其中两件跌境为上等灵器的旧法宝之物,重新拔高为货真价实的头等法宝品秩。

    其中一把剑身两侧各有铭文“细眉”、“月晕”的无鞘长剑,曾是蛮荒天下一位妖族剑仙的心爱佩剑,后来修为一高,沦为鸡肋之物,就转送了剑术嫡传弟子,最终一路辗转不定,落入别家,失去了传承有序的说法,以至于如今连剑鞘都消失无踪,但是这把从不以杀力巨大著称的长剑,传闻真正妙处,在于月晕剑光可以凝为一位名为“细眉”的傀儡剑侍,女子音容相貌,“拓印取法”于蛮荒天下一位本土女子剑仙,现世后相当于一位龙门境剑修的战力,对于某位上五境剑仙主人而言,这等女子傀儡,自然就只剩下赏心悦目而已,可对任何一位地仙修士而言,一旦与人捉对厮杀,凭空多出一位战力相当于金丹修士、且全然不畏死、更可多次“兵解转世”的贴身侍女,那就是一记无理手和胜负手。

    米裕单手持剑,抖出一个剑花,另外一手双指并拢,先拘了些窗外月色在指尖,然后轻轻抵住剑柄,再以月色和剑气共同“洗剑”。

    剑光与月色一起流淌,倾泻在地,转瞬之间便有一位细眉女子,亭亭玉立在众人眼前,她身披一件布满云水烟霞气的雪白衣裳。

    面容清冷,一双眼眸略显呆板,最终望向米裕,动作僵硬,施了个万福。

    当米裕收拢全部剑气,女子便身形消散,重归长剑。

    米裕将长剑放回桌上,抓起件原本黯淡无光的残破法袍,稍稍放在临近窗口处,米裕轻轻抖动法袍,刹那之间,金色翠色交相辉映,宛如一枚枚孔雀翎眼,在浅淡月色映照下,变得熠熠光彩。

    米裕随后道破天机,这件法袍,品相大毁不假,但却是以蛮荒天下宗门金翠城的压箱底“云麾缂丝,通经断纬”手法,精心织造而成,而金翠城的立身之本,就是为王座大妖仰止的那件龙袍,锦上添花,才使得女修居多的金翠城,能够不受众多大妖肆意侵袭。

    米裕笑道:“放在日光和月光这些光源映照下,金翠两色相交处就会透光,波光粼粼,如水纹涟漪,透过法袍而出的昼夜两种水纹光色,又各有不同,被誉为‘水路分阴阳’,夜间水路,湍濑潺湲,白昼水路,曦光澄澈,能够让某些修行旁门秘术而不宜白日曝光的练气士,变得日炼夜炼皆可。所以北俱芦洲那座彩雀府,与金翠城有点相似,立身之本,都是法袍。”

    韦文龙与一旁魏山君试探性问道:“城隍爷、文武庙英灵这类阴冥官吏,若是披挂此袍,岂不是就能够在光天化日之下,光明正大以‘人身’巡游阳间?”

    魏檗点头道:“当然可以。只不过我们无法掌握金翠城的真正秘术禁制,难以缝制出真正的金翠城法袍。除了司职白昼巡查的日游神,其余城隍阁、文武庙大小胥吏官差,这类法袍穿戴在身,效果并不显著。”

    韦文龙点头,心思急转,缓缓道:“最值钱的还是这件法袍蕴藏的缂丝经纬术,哪怕无法涉及金翠城缝制法衣的大道根本,可只要稍稍沾边,就会不愁销路,哪怕如魏山君所说效果微小,可每当昼夜交替时分,夜游神哪怕提前离开衙门一刻钟都是好事,手有余钱,以此与同僚显摆一二,也是一桩美事……”

    说到这里,韦文龙明显语气凝滞几分。

    北岳地界,谱牒仙师兴许还凑合,不管真穷还是假穷,私底下到底还敢与患难兄弟们哭穷几句。

    可是整个大骊北地,大大小小的山水神灵,都是披云山辖下官吏,谁还敢说自己手有余钱?上杆子去披云山喝那魏山君的夜游宴讨要几杯美酒喝吗?关键是一个个可怜兮兮,连哭穷都没胆子。

    韦文龙只得迅速转移话题,“我们可以与彩雀府做一桩买卖,交情归交情,买卖是买卖。我们以这件‘祖宗’法袍,和一门金翠城织造术法,事后分账,大可以与彩雀府讨要三成利润。这门织造术,既然我们拆解得出来,藏是藏不住的,肯定很快就会被外人模仿,所以彩雀府要一鼓作气推出成百上千件,再让披麻宗、浮萍剑湖或是太徽剑宗一起帮忙售卖,到时候其它仙家买了几件去拆解术法,有样学样,一些个小山头,我们与彩雀府,拦是肯定拦不住了,也无需去断人财路,就当攒下一份双方心知肚明的香火情。可是北俱芦洲琼林宗这般生意做得极大的仙家府邸,如果想要公然售卖这类法袍,那就要掂量掂量我们几方势力的一起追责了。”

    朱敛笑道:“这桩买卖,不用麻烦太徽剑宗和浮萍剑湖了,到底是欠人情的事,不值当。回头咱们就让米兄走趟彩雀府,在那边当个挂名供奉,届时琼林宗敢卖法袍,米剑仙就去问剑砥砺山。真闹出事情了,米兄就御剑找人喝酒去,找刘宗主或是郦宗主都没有问题,就当是避避风头。”

    米裕笑眯眯道:“极好极好。”

    朱敛坦承道:“只是如此一来,用的是彩雀府挂名供奉余米的人情。还要小心不要连累彩雀府。”

    米裕笑道:“‘余米’攒那人情有何用,毫无意义的事情。至于彩雀府的仙子姐姐妹妹们,我哪里舍得让她们受伤分毫,出剑前后,都会先好好思量一番。”

    朱敛瞥了眼桌上那件金翠城法袍和那把“细眉”长剑,轻声问道:“长命道友,韦先生,除了将合情合理的三成利润,主动与彩雀府降为两成,我还打算以落魄山的名义,将这把剑赠送给云上城练气士徐杏酒,作为他的护道之物,你们意下如何?”

    云上城其实在北俱芦洲那条东南商贸路线上,虽然也算后续添补上的一份子,只是始终比较有心无力,因为云上城无论是师门底蕴,还是修士境界,都远远比不上骸骨滩披麻宗和春露圃这样的大仙家,甚至相较于彩雀府,都显得与落魄山在钱财一事上关联不深,但是那座云上城,从城主沈震泽,到两位嫡传弟子,道侣徐杏酒和赵青纨,对落魄山都极为友善亲近,有十分气力,就出十分财力人力物力,却也从不打肿脸充胖子,就连魏檗都说这样的山上盟友,千金难买万金不换。

    加上远游北俱芦洲的渔翁先生,先将嫡传弟子留在了彩雀府之外,就带着不记名弟子赵树下,一起去了云上城。毕竟彩雀府脂粉气重了点,山上山下多是女子修士,老先生终究要避嫌几分。

    “问酒翩然峰”的风气,起始于落魄山年轻山主,然后添砖加瓦的,第一个太徽剑宗外人,正是云上城徐杏酒,金乌宫新晋元婴剑修,柳质清紧随其后,在那之后,还有南下骸骨滩路上,专程带着一位止境武夫和一位剑仙走了趟太徽剑宗的武夫李二。武夫正是那个当年习武走火入魔的老武夫王赴愬,老人先在狮子峰地界,只因为几句肺腑之言,就挨了晚辈李二一顿揍,还好能够与同行剑仙,在那太徽剑宗翩然峰,喝了一场“问拳问剑太徽剑宗,都不如问酒翩然峰”的酒水。

    被那王赴愬和剑仙两个大嘴巴的推波助澜,一来二去,问酒翩然峰,就成了如今北俱芦洲的一股“歪风邪气”,以至于郦采回到北俱芦洲第一件事,都不是重返浮萍剑湖,而是直接带酒去往太徽剑宗,所幸刘景龙当时已经下山远游,才逃过一劫。

    长命问道:“是做长线生意,还是人情往来?”

    朱敛笑道:“纯属人情,不涉及生意买卖。”

    长命说道:“那我无异议。”

    韦文龙点头道:“附议掌律。”

    “我稍后会与两位详细说那云上城旧事。”

    然后朱敛望向米大剑仙。

    米裕还挺乐呵,今儿真是个黄道吉日,总算帮上落魄山一点小忙了,回去得记下来,此刻笑呵呵道:“同理同理。”

    言语过后,米裕一时间恍惚重新置身于避暑行宫。

    长命道友先行离去,腰间悬佩龙泉剑宗打造的数枚剑符,就快跟小管家陈暖树的钥匙串差不多了,反正山上无事,长命就买着玩,以后等到祖师堂谱牒弟子一多,她可以按例分发。

    长命与阮秀天生亲近,所以龙泉剑宗那边,阮秀应该是打过招呼了,所以对此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再者长命每次花钱买剑符,都按自己订立的照规矩走,每次购买剑符,都比上一次价钱翻一番,长命不太舍得开销神仙钱,都是拿自行铸造的金精铜钱来换。

    阮邛是出了名的对落魄山谁都没有笑脸,以前只有裴钱是个例外,如今长命道友也算半个例外了,笑脸还是没有,不过双方偶尔在山上遇到了,却会与这位长命道友点点头。

    朱敛最后对魏檗说道:“魏兄难得大驾光临,老规矩,瓜子就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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