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9章
书院求学的中土儒士,去了别处,与同道中人继续高声言语,意气风发,指点江山。换成是绣虎崔瀺,估计就要将这些人全部拘押起来,用几条跨洲渡船直接送往金甲洲北方战场。管你们是真心想死,还是沽名钓誉,死了再说。
从中土神洲独自远游醇儒陈氏的李宝瓶,忍不住叹了口气,摘下酒葫芦,偷偷喝了口酒。
与人说话真累。不管我说得对不对,你们好歹听听我到底说了些什么啊。又不是我有几个说对处,你们便一定说错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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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秀才去往人间大地。
无意间瞥见了那一袭红衣,老秀才心情蓦然大好,打算先与陈淳安聊几句,再去与小宝瓶见面。
在一处临水石崖上,那个从一人肩挑日月变成一洲日月悬天的醇儒头也没转,“刘叉去了扶摇洲,萧愻还在路上拦阻左右。”
老秀才哀叹道:“扎俩羊角辫的小姑娘长得挺可爱,做起事来真是太不可爱了。”
陈淳安笑问道:“你当真半点不记恨萧愻的所作所为?”
老秀才说道:“总要由得他人是个活人吧。至于其他事,该咋的咋的。做错先担了错,才能来谈改错。”
陈淳安说道:“左右最为难。”
老秀才点头道:“书上书外不一样,读书人都为难。”
陈淳安咦了一声,破天荒打趣道:“老秀才这是要开骂了?要骂别只骂文圣一脉,其余几条文脉的读书人,记得一并带上。”
老秀才说道:“最前边的那几页老黄历,是我从老头子那边辛苦借书翻来的,你想不想听?别说是你,连你先生都未必有我清楚。你又是个喜欢只读圣贤书不闻窗外事的,不喜欢打听那些陈芝麻烂谷子,咱们那位亚圣又拘谨,看他那架势,恨不得每翻一页书就要先上一炷香,他自己是不累,可我看在眼里是真累。”
陈淳安一抬手,手中多出一壶酒,递给老秀才。
老秀才晃了晃不同寻常的酒壶,里边的酒水更是大为神异,老秀才皱了皱眉头,丢还给陈淳安,“此地山水气数,你自个儿留着,我不缺这一点半点的。”
老秀才说道:“我这会儿气力不济,你稍稍分心帮忙遮掩几分。出了纰漏,泄露天机,全怪你啊。”
陈淳安立即帮着隔绝天地。
只要是说正事,老秀才从不含糊。
老秀才望向石崖外的那条大水,将一些老黄历与陈淳安娓娓道来。
万年之前,人族登山再登顶更登天,一举打碎天庭,或者打杀,或者驱逐了那些高高在上的存在,那些将人族视为香火源头、肆意操控所有人族生死的存在,就此成为过眼云烟。事实上,真当那一刻来到,几乎所有人族,自己都觉得不敢相信,当真赢了。从此整个天地,好像就要由人族来负责开万世太平了。
比人族更早存在的妖族,有过也有功,其实与人族依旧积怨极深,最终仍是分到了四分之一的天地,也就是后世的蛮荒天下,山河疆域,广袤无垠,但是物产最为贫瘠,相对灵气稀薄,在那之后,立下不世之功的剑修,在一场惊天动地的天大内乱之后,被流徙到了如今的剑气长城一带,铸造高城,三位老祖先后现身,最终合力帮忙将剑气长城打造成一座大阵,能够无视蛮荒天下的天时,割据一方,屹立不倒。
陈淳安问道:“那些远古剑修,当年不惜与所有阵营决裂,事出何因?我只知道当时如果不是剑修内部先行分裂,如今天下到底如何光景,还真不好说。”
老秀才唏嘘道:“还能如何,剑修,是天地间杀力最大、斩杀天上神灵最多的剑修啊,其中一拨剑修,性情桀骜,觉得那座三教老祖都觉得谁都不去染指的天庭遗址,应当就此封禁起来,那拨剑修却觉得,当然要由他们占据,所有逃窜远方的神灵余孽,他们承诺一定会一一斩杀,就不用他人忧心了。而由陈清都、龙君和观照领衔的另外一拨剑修,则觉得不该如此,可以换一块更大的人间地盘,选择休养生息。结果就是那么个结果,又狠狠打了一架,打得差点又教天地翻覆。”
“虽然陈清都这拨剑修没有出手,但是有那兵家开山老祖,原来早早与出剑剑修站在了同一阵营,差一点,真就是只差一点,就要赢了。”
陈淳安又问道:“当时人族惨胜,放心剩余剑修?不怕万一?陈清都他们这些剑修,虽然当时没有出剑,但是那么多仇恨的种子,迟早会变成一大片剑气冲霄的参天大树。只要陈清都、观照等人哪天反悔,或是剑修再与其他人族起了冲突,一定会真正出剑的。”
“所以啊。”
老秀才无奈道:“所以沦为了刑徒。可不可怜?当然可怜至极!可是你要知道,在当年,剩余剑修连那刑徒都未必当得!你看后世剑修在那剑气长城,咱们文庙有过半点约束吗?当时一位失去眷侣的兵家二祖,直接放言,这些个桀骜不驯的家伙,与神灵性情最近,迟早是个天大麻烦,先前那拨剑修不是不服管吗?觉得功劳大,就要占据天庭遗址,很好,不是神灵,要当新的神灵,剩下这些,改变主意,陆陆续续加入战场出剑的,可不在少数,既然如此,不如双方干脆痛快些,大不了双方再打个几百年,看看哪一方先被杀绝,倒也轻松了,以后千年万年,才能够真正世道太平!”
陈淳安心中有些了然。
老秀才轻轻挥袖,“看好了。有些是老头子亲口说的,有些则是我自己想象出来的画面,不过两两相加,离着真相,肯定不会太远。”
陈淳安举目望去,如今这条大河之畔,出现了一个个远古昔年的身影。
在那河畔,一个个身形,好像相隔不远,又好像天地之遥,
一位老夫子临水而立,逝者如斯夫,似有所悟。
一位神色木讷的僧人站在老夫子对岸,望向此岸。
一位少年道士坐在水边,正在掬水洗脸,有一头青牛卧在一旁。然后少年道士抬起头来,好像在与万年之后的老秀才和陈淳安,微微一笑。
一位双手拄刀、披挂甲胄的魁梧男子,皱眉不语,却杀气腾腾,望向距离他最近的一个背剑青年。
这场河畔议事。
唯有剑修一人在场。名叫陈清都。
此外,还有参与议事的妖族两位老祖,其中一位,正是后来的托月山主人,蛮荒天下的大祖。另外一位,正是白泽。
白泽身边站着一位中年面容的青衫男子,正是礼圣。
在更远处,犹有数个苍茫古意无穷尽的伟岸身影,只是相对模糊,哪怕是陈淳安,竟是也看不真切面容。
最远处,距离所有人也最远的地方,有一个高大身形,好像正在挽起一头青丝。
老秀才说道:“陈清都当时开口第一句,真是硬气得好像用脊梁骨撑起了天地,就一句!陈清都说打就打啊。”
仿佛天底下最大的一条光阴长河之畔,那个背剑青年果真如此开口。
老秀才又指了指背剑青年附近,那个双手拄刀的魁梧大汉,一手握刀,一手揉了揉下巴,“很好。”
更远处,白泽想要开口,但是却被礼圣轻轻扯住袖子,摇头示意不着急。
最远处的那个高大身形,身形模糊却嗓音清冷更清晰,“我帮陈清都。”
对岸僧人摇摇头。
少年道士则叹息一声,“大道真正大敌,都看不见吗?”
哪怕只是远观一幅万年之前的光阴画卷,哪怕明明知道最终结果,陈淳安依旧难免心情沉重。
老秀才嘿嘿一笑,“接下来就该轮到咱们老头子出马了,大气大气,何等大气,你以为我那些肺腑之言,真是溜须拍马啊?不能够!”
陈淳安只见那位老夫子,也就是浩然天下的至圣先师,摆摆手,然后走到背剑青年的身边,轻轻按住剑柄,同时抬头笑道:“剑修我来管,我来立誓,不管剑修以后如何选择,对谁出剑,我儒家一脉,来承担一切因果和责任。”
对岸僧人双手合十,河边道士轻轻点头。
然后老夫子收回视线,与背剑青年笑道:“陈清都,相信我,将来我总会给剑修一个交待的。不敢说有多好,但是保证不算坏。”
“陈清都,你要是信不过我,那就更不麻烦了,你接下来只管快意出剑,我来为天下剑修护剑一程,反正早早习惯了此事。”
陈淳安蓦然正色,这位醇儒,神色愈发肃穆沉重,向那万年之前的那位至圣先师,作揖行礼,遥遥一拜。
拜我陈淳安心中真正圣贤。
最远处的高大身形,淡然道:“打起来是最好,要是打不起来,以后我去你们那块地盘。”
老秀才收起光阴画卷。
崖外大水,再无身影。
这就是事实和真相。
不然谁能将当年那些最擅长厮杀的剑修,定义为刑徒?!因为是剑修之外的所有人!不光是人族,连那妖族两位老祖在内。
何况也不是那剑修完全占理的事情。
剑修的剑鞘管不住剑,修道之人的道心,管不住道术。以后不管过去几个千年万年,人族都只会是一座烂泥塘!
以前神灵高高在天,将大地之上的所有人族视若牵线傀儡,以后人族难道就要高枕无忧了?然后开始自相残杀?
当时代替妖族议事的两位领袖,其实对于流徙剑修一事,也有巨大分歧,一个认可,一个不认可。
但是既然划分到了一块蛮荒天下,也就没有多说什么。只是那位认可将剑修变成刑徒的蛮荒天下共主,却绝对没有想到刑徒的驻扎之地,会是位于蛮荒天下和浩然天下之间。
毕竟相较于剑修这个人族自家人,妖族与人族的恩怨,更加复杂。
当时河畔,两位议事妖族大祖,一个就是如今的托月山主人,一个就是后来名义上被镇压在雄镇楼的白泽。
为何有那么多的远古神灵余孽,消停了一万年,为何突然就一股脑冒出来了。而且都奔着我们浩然天下而来?不是去打那白玉京,不是去那蛮荒天下托月山踩几脚?因为浩然天下收下了所有剑修,最早的两位读书人,挑起了担子,要为天下剑修保存香火!不然浩然天下和蛮荒天下,大不了就是两座天地相互隔绝,哪里需要多此一举,拥有一座剑气长城在那边死人万年吗?还要使得浩然天下和剑气长城相互仇视?
不管如何,既然儒家胆敢讲此道理,那就要为此付出代价,承受万年的天外攻伐!
所有坐镇天幕的陪祀圣贤,自行剥离大道,真身去往天外,跟随礼圣与那厮杀,只余下阴神在浩然家乡,事到如今,哪个不是半人半鬼的存在?不是那桐叶洲君子钟魁的下场?早就是了啊。
能逃过一劫的远古余孽,除了曾经身具至高位的那拨,或者彻底金身消散,或者被迫转世为人,
其余的,数目不算太多,可是哪个好惹?
那陈清都,为何愿意仗剑去往托月山,是为还人情,为何愿意死守城头一万年,是要为剑修从至圣先师那里,凭剑赢得一个堂堂正正的“交待”!
不然他陈清都,在你们眼中,是不是就是个废物,天大的废物?
当年河畔议事,不敢出剑,不敢说死就死,人间大毁?剑气长城都给人砍成了两截,还是一剑不出,老大剑仙,连那十几岁的下五境剑修都不如?
老秀才坐在石崖上,瞥了眼天幕,然后轻声道:“我曾经问过老头子,为何圣人如此做事,做出了如此大的牺牲,偏要不说,只字不提。文庙还要好像故意藏掖一般。只有那些圣贤候补的正人君子,才可以知晓些许内幕,好让他们自己早早做出选择,要不要当那人不人鬼不鬼的存在。我当时是真着急啊,就问老头子,咱们好好与人间说一说自家辛苦、当家不易嘛。苦口婆心讲一讲道理嘛。听不听得进去,记不得记得住,咱们好歹试试看嘛。最不济,都能让白眼狼自己心里有数是个白眼狼。”
“你知道老头子是怎么回答我的,老头子伸出三根手指头,不是三句话,就只有三个字。”
“凭什么?”
陈淳安疑惑道:“至圣先师的这三个字,作何解?”
是至圣先师在责备、苛求所有圣贤人,还是合道天下万年……难免小有失望?或是其他什么深意?
老秀才大为遗憾道:“你知道我是一贯擅长察言观色的,只是当时老头子面无表情,半点蛛丝马迹都没有,我就猜不出那个答案了。”
陈淳安说道:“圣贤愿意尽量多给人间一些自由,这其实是贾生最痛恨的地方。他要重新分开天地,最为拔尖的修道之人,在天,此外全部在地。相较以往浩然天下,强者得到最大自由,弱者毫无自由。而贾生眼中的强者,其实与心性无关了。”
老秀才踮起脚跟,拍了拍陈淳安的肩膀,“你不容易啊,被人戳脊梁骨,都快要赶上我当年风采了,可以可以。我是难兄你难弟,哥俩好,难怪能聊一块去。”
与桐叶洲、扶摇洲和金甲洲三洲,有那千丝万缕关系的中土神洲修士,各大王朝世族豪阀,众多仙家山头,一个个都死死盯住了南婆娑洲的战场走势,归根结底,就是看着陈淳安一人而已。讲点道理的,憋在肚子里,更多已经开始指指点点,还有些,就干脆公开言语了。
老秀才轻声道:“死死死,怎么还不来南婆娑洲死,怎么还不去金甲洲死,早先读书人怎么不死剑气长城,如今怎么不死桐叶洲,怎么不死扶摇洲。以后中土神洲十人怎么不死,浩然天下十人怎么不死,儒家文庙副教主学宫祭酒怎么不死,圣人怎么不死。再加上你这个陈淳安,怎么不死在南婆娑洲外边。”
老秀才无奈道:“已经死了很多圣贤了啊”。
越说越火大,“你们他娘的好歹给陈淳安一个死得其所的机会啊。一个个狗日的,比阿良更狗日的一百倍!”
“到时候南婆娑洲山河覆灭,哦,闭嘴了,甚至更不闭嘴了,更要说话了,先骂陈淳安是个废物,不啃早死,苟且偷生,死了还有几分豪杰气概,再骂陈淳安是个天下文脉千秋大业的罪人,该死该死,死得好,不然更要愧对亚圣一脉,愧对中土文庙。”
陈淳安对此似乎早有预料,并无什么失望不失望的,只是笑道:“我们亚圣一脉,文庙陪祀圣贤最多。”
浩然天下儒家道统,数条文脉,确实亚圣一脉,最为香火鼎盛。
老秀才嗯了一声,“所以你们死得多,担子挑起更重,所以我不与你们计较一些事。”
老秀才有一点好,好的就认,不管是好的道理,还是好人好事好人心,都认。对错是非分开算。
天底下最受不得半点委屈的,就是“只拣好的看、只挑好的听、只选有利可图的学”的那些读书人。
浩然天下的贾生也好,蛮荒天下的周密也罢,有一点真没说错,儒家文庙确实管得太少,给惯的。
如今亚圣一脉很多儒生,比较高风亮节,有错就骂,哪怕是自家文脉的中流砥柱,肩挑日月的醇儒陈淳安,一样敢骂,舍得骂。
陈淳安倒是全然不介意,反而替很多人由衷开解几分,笑道:“能这么想的,敢公然这么说的,其实很不错了,到底是心向着浩然天下,以后读书一多,眼界一开,到底会不一样,我倒是一直觉得这些年的年轻人,读书越多,见识广了,一代代更好了。对此我是深信不疑的。你回头看看那完颜老景,除了修为高些,其它地方,能比什么?再说中土那位纳兰先生,他所在宗门,只因为他的出身,加上妖族修士居多,处境也是相当尴尬,不比我好到哪里去,不一样忍着。所以说啊,你所谓的老要癫狂少沉稳,不全对。”
“同样一个道理,也分人和地方以及时机,你这道理讲得混账了。”
老秀才气笑道:“如果不是一大拨君子贤人辛苦拦着,好好解释缘由,差点就只因为死了个恰到好处的妖族棋子,就要闹到山上与山外修士相互大杀一场。”
陈淳安突然说道:“天底下还是老秀才太少。不然确实会好许多。”
只有老秀才请得动白也,开辟第五座天下。
请得动白泽“两不相帮”,甚至还能让白泽主动拿出一幅祖宗搜山图,交给南婆娑洲。
陈淳安难得为老秀才说句好话,不曾想老秀才反而不领情了,跺脚道:“老头子说得好!凭什么?!凭什么周神芝要去扶摇洲山水窟?凭什么符箓于玄要涉险离开中土神洲,凭什么白帝城郑居中要去宝瓶洲收徒弟,‘顺便’路过一趟渌水坑。凭什么怀老算盘捏个鼻子也要带人赶来南婆娑洲亏老本?!凭什么亚圣独子要在托月山下趴着,凭什么我弟子左右要出剑往自己先生身上砍,也要去救一救白也?!凭什么陆芝二话不说就去追赶刘叉?凭什么斩龙的到了骊珠洞天不斩龙?!凭什么火龙真人要在那大海之上守护长桥?凭什么观道观臭牛鼻子舍得拿出一枚本命铁环?凭什么鸡汤老和尚要主动入局,凭什么白也仗剑远游,还他娘的终于自己觉得已经得意一回了?”
老秀才叹了口气,“老百姓当然可以问心无愧。山上事天上事,从来不知。绝不能苛求他们半点。”
只是又问,“那么眼界足够的修道之人呢?明明都瞧在眼里却视而不见的呢?”
陈淳安答道:“这就是我们儒家给的自由。我们自己愿意这么做,就好好受着,别有半点怨言。”
蛮荒天下的妖族,就像一个饿极了的人,蛮横闯入一个家境富裕的别家门户,是奔着吃饱活命去的,跑慢了,还会被身后的大妖当场打杀,战场上怕死了,家乡一族都要皆死。
中土文庙,儒家圣人,会这么做吗?敢吗?愿意吗?舍得吗?合适吗?
唯独宝瓶洲最舍得,最敢与蛮荒天下比拼心狠,比拼手段的缜密,比拼对人心的事功算计。将某些圣贤道理,暂且都只搁在书上。
托月山大祖那句话,浩然天下多少山巅修士听见了,又有多少其实已经真正听进去了?反正绝对不止一个叛变金甲洲的完颜老景。
老秀才跺脚大怒道:“我偏要有怨言,百姓我舍不得骂半句,可某些个比怀老儿更会打算盘的山巅大修士,尤其儒家道统内部的某些王八蛋读书人,脑子进水!来一个算一个,我吐他一脸口水!”
“不得不承认一件事,修道之人,已是异类。有好有坏吧。”
陈淳安沉默许久,又说道:“人之本性,人性本恶。”
老秀才听了这句话,竟是半点高兴都没有,反而说道:“心性两分,人心向善。如今的年轻人,大不一样,未来终究是大有希望的。”
陈淳安最后笑道:“如今文圣一脉,弟子学生个个好大的声势,反观我亚圣一脉,因我而讨骂,你是不是偷着乐?”
老秀才拍了拍陈淳安袖子,“我就不是这种人。以圣贤之心度秀才之腹,要不得啊。”
老秀才一个没忍住,笑出声了,瞧瞧,憋着偷着乐?没有的事嘛。
身形一闪而逝,老秀才去找小宝瓶了。
陈淳安刚要询问。
老秀才那个沙哑嗓音响彻陈淳安心湖,“等等看。”
看似空无一人的中土文庙,涟漪微起。
文庙广场之上,已经碎裂不堪。
而与之相对的蛟龙沟附近,一位灰衣老者脚下,已经出现了一个巨大漩涡。
在那中土神洲穗山之巅,身材魁梧的金甲山神抱拳道:“拜见至圣先师。”
一位儒衫老夫子笑道:“穗山此地,天下最高,与你暂借一块地盘。叨扰了。记得将所有生灵都送到储君山头那边,等会儿动静可能会比较大。”
金甲神人依旧抱拳,沉声道:“蓬荜生辉。”
老夫子无奈道:“跟那秀才学的?”
金甲神人笑了笑,不再打搅至圣先师与他人的问道一座天下,直接去往穗山山脚。
老夫子盘腿而坐,从袖中拿出一本书,以心声与天外礼圣言语道:“不像你,太久没有打架了,对不住。”
当老人拿出这本书,站在穗山山脚的金甲神人双肩一沉,不但如此,整座穗山都已经瞬间下沉数丈。
浩然天下的天外。
一位中年面容的青衫儒士,法天象地,双手虚握,仅凭一己之力,一己之礼,便将整座浩然天下护在手心。
一位位远游至此的文庙陪祀圣贤,正在与一尊尊远古神灵余孽对峙厮杀。
万年以来,天外形势从未如此凶险。
一位与那礼圣法相一般巍峨的神灵,只是身在极远处,才显得小如芥子,再次劈出一剑。
身旁犹有随侍万年的一尊巨大神灵,随手攥住身边一颗星辰,以雷电将其瞬间炼化为雷池,狠狠砸向一位文庙副教主的金身法相。
当坐镇浩然天下的老夫子翻开第一页书。
整座山岳再次山根震动,轰然下坠更多。
唯我浩然有白也。何况还是读书人。
穗山之巅,老夫子瞥了眼中土神洲一处人间,李树花开矣。
最后老夫子眺望远方。
你他妈的真以为老夫不会打架?!
第七百二十三章
一洲涸泽而渔
李宝瓶牵马走过一座座牌坊,去往河边。
醇儒陈氏被誉为天下集牌坊大成者,韶光书院和繁露书院,都是儒家七十二书院之一,更是浩然天下最为相邻的两座书院。其中繁露书院几乎可谓醇儒陈氏的家学,夫子先生大半都姓陈。
红衣女子腰系小酒壶,悬佩狭刀祥符,如今在这两座书院,李宝瓶名气不小,归功于她的那种“认死理”,以及她与人辩论时那种超乎寻常的耐心,惹人厌不至于,惹人烦则真不算少,所以韶光、繁露两座书院都认识了这位来自山崖书院的年轻女子,虽说如今宝瓶洲大隋高氏的山崖书院,名气不小,可更多还是归功于新任山长,是那叛出文脉、欺师灭祖的崔瀺,而不在山崖书院出了多少读书种子,不在年轻一辈的君子贤人提出了什么名动中土的大好学问。所以如今儒家对于山崖书院的重返七十二之列,不是没有异议。
绣虎崔瀺,当那大骊国师,能够整合一洲之力抗衡妖族大军,没什么话可说,唯独对于崔瀺担任书院山长,还是有着不小的非议。
李宝瓶先前一人游历中土神洲,逛过了大端、邵元几大王朝,都在紧急备战,各自抽调山巅修士和精锐兵马,去往中土神洲的几条主要沿海战线,诸子百家练气士,各展神通,一艘艘山岳渡船拔地而起,遮天蔽日,过境之时,能够让一座城池白昼蓦然晦暗。相传各家老祖都纷纷现世,只不过文庙这边,至圣先师,礼圣,亚圣,文庙教主,还有其余儒家道统几条文脉的开山圣人,都还是没有露面。最终只有一位文庙副教主和三位大祭酒,在数洲之地奔走忙碌,经常能够从山水邸报上看到他们出现在何方,与谁说了什么言语。
其实李宝瓶也不算独自一人游历山河,那个名叫许白的年轻练气士,还是喜欢远远跟着李宝瓶,只不过如今这位被誉为“许仙”的年轻候补十人之一,被**圣两次缩地山河分别带出千里、万里之后,学聪明了,除了偶尔与李宝瓶一起乘坐渡船,在这之外,绝不露面,甚至都不会靠近李宝瓶,登船后,也绝不找她,年轻人就是喜欢傻愣愣站在船头那边痴等着,能够远远看一眼心仪的红衣姑娘就好。
先前乘坐跨洲渡船来南婆娑洲,李宝瓶有一次实在忍不住找到他,询问许白你是不是给人牵了红线?要不然你喜欢我什么?到底要怎样你才能不喜欢我?
许白当时满脸涨红,接连回答了三个问题,说绝对没有被牵红线。什么都喜欢。除非我喜欢别的姑娘。
天底下的修道之人,确实是有那洪福齐天的天之骄子,桐叶洲的女冠黄庭,宝瓶洲的贺小凉,都是如此。
如今又有年轻十人当中,青冥天下那个在留人境一步登天的的年轻,以及一人独占两枚道祖葫芦的剑修刘材。
候补十人当中,则以中土许白,与那宝瓶洲马苦玄,在福缘一事上,最为得天独厚,都像是天上掉下来的大道机缘。
年轻十人和候补十人,又大多都经历过或多或少的大道磨砺,就连那年纪最小的竹海洞天少女“纯青”,登榜时才十六岁,作为青神山夫人的唯一嫡传,都已经有过数场争斗。唯独许白,又与马苦玄不太一样,至今从无出手记录,大概唯二两次与他人“冲突”,结果运气太好以至于运气不那么好,许白直接遇到了李宝瓶的大哥,亏得许白是个全无胜负心的,头回初出茅庐走江湖,就连败两场,心境依旧对此毫无挂碍,只求着别再遇上那位儒衫男子就好。
如今许白就身在繁露书院,年轻人心中唯一的疑惑,是李宝瓶所谓的小师叔,到底是何方神圣。为何李宝瓶那天最后会信誓旦旦说,以后等她见到了小师叔,就会让许仙变成许不仙。那会儿的红衣女子好像一下子变成了小姑娘,可爱极了。许白觉得就算给她那小师叔揍一顿,也值了。
许白对于那个莫名其妙就丢在自己脑袋上的“许仙”绰号,其实一直惴惴不安,更不敢当真。
毕竟白仙之诗与剑,苏仙之词,于仙之符,郑仙之棋,那都是名副其实的仙气缥缈,天下无双,许白完全不明白自己怎就有了个“仙”字后缀。
李宝瓶牵马走在河边,刚要拿起那枚养剑葫喝酒,赶紧放下。
李宝瓶眨了眨眼睛,先生的先生来了。
老秀才依旧施展了障眼法,轻声笑道:“小宝瓶,莫声张莫声张,我在这边名声甚大,给人发现了行踪,容易脱不开身。”
遥想当年,盛情难却,来这醇儒陈氏传道授业,连累多少姑娘家家丢了簪花手绢?连累多少夫子先生为了个座位吵红了脖子?
李宝瓶也就免了作揖行礼,只是第一次以心声喊了一声师祖。
老秀才笑得合不拢嘴,很喜欢小宝瓶这一点,不像那茅小冬,规矩比先生还多。
老秀才随口笑问道:“小宝瓶,最近在看什么书啊?”
李宝瓶答道:“在看一本佛经,开篇就是大慧菩萨问佛祖一百零八问。”
换成其他儒家文脉,估计老夫子听了就要立即头疼,老秀才却会心而笑,随口一问便有意外之喜,抚须点头道:“小宝瓶挑了一本好书啊,好经书,好佛法,佛祖还是觉得问得太少,反问更多,问得天地都给几乎说尽了,佛祖用意之一,是要去除相对法,这其实与我们儒家推崇的中庸之道,有那异曲同工之妙。咱们读书人当中,与此最为遥相呼应的,大概就是你小师叔打过交道的那位书简湖先贤了,我早年专门布置一门课业给你先生,还有你几位师伯,专门来答《天问》。后来在那剑气长城,你左师伯就故意以此为难过你小师叔。”
李宝瓶轻轻点头,这些年里,佛家因明学,名家雄辩术,李宝瓶都涉猎过,而自家文脉的老祖师,也就是身边这位文圣老先生,也曾在《正名篇》里详细提及过制名以指实,李宝瓶当然潜心钻研更多,简而言之,都是“吵架”的法宝,多多益善。只是李宝瓶看书越多,疑惑越多,反而自己都吵不赢自己,所以看似越来越沉默,其实是因为在心中自言自语、自问自答太多。
“圣贤书读到自然可通禅。”
老秀才感慨道:“这种话,以前你先生不好与你们说,你们当时年纪太小,读书未厚,很容易分心。打个比方,‘洒扫庭除要内外整洁,关锁门户必亲自检点’,这么个说法,孩子听了只当是烦累,到了老人这边,就觉得是至理,觉得香火绵延,耕读传家,绝大学问,就在这日常间。同样一个人,同样一个理,年幼时与年长时听了,就是截然不同的感受。读书一厚,就可以参互成文,含而见文,望文生义。”
老秀才言语之间,从袖子里边拿出一枚玉手镯,摊放在手心,笑问道:“可曾看出了什么?”
李宝瓶似有所悟,点点头:“与那山下印章当中,以方章最为珍贵,是一样的道理,有无不定,一定万法。”
人间羊脂美玉,雕琢成一枚玉镯,之所以昂贵珍稀,恰恰需要舍掉许多,最终得了个留白滋味给人瞧。
至于印章当中,椭圆章随形章,价值都要远远低于方章。缘由都在于“不舍”。
只不过在这当中,又涉及到了一个由玉镯、方章材质本身牵扯到的“神仙种”,只不过小宝瓶想法跳跃,直奔更远方去了,那就免去老秀才许多担忧。
老秀才突然转过头,又笑眯眯问道:“许白,你觉得呢?”
身后远处,一个年轻人赶紧现身,先作揖致致歉,直腰起身再作揖,毕恭毕敬答道:“晚辈不知道。”
许白出身中土神洲一个偏远小国,祖籍召陵,祖辈父辈都是看守那座许愿桥的凡俗夫子,许白虽然年幼便苦读圣贤书,其实依然难免不谙庶务,此次壮起胆子独自出门远游,一路上就没少闹笑话。
老秀才看着那青衫文巾的年轻人,幸好这小子暂时不是文脉儒生,还是个老实本分的,不然敢挖我文圣一脉的墙角,老秀才非要跳起来吐你一脸唾沫。天大地大道理最大,年纪辈分什么的先靠边站。老秀才心情大好,好小子,不愧是那许仙,痴情种啊,我文圣一脉的嫡传和再传,果然个个不缺好姻缘,就只是自家功夫都放在了治学一事上,礼圣一脉亚圣一脉怎么比,至于伏老儿一脉就更拉倒吧,与我文圣一脉拜师学艺虚心求教还差不多。
李宝瓶叹了口气,么得法子,看来只好喊大哥来助阵了。要是大哥办得到,直接将这许白丢回家乡好了。
老秀才赶紧虚抬手掌,下按了两下,示意小宝瓶别着急祭出杀手锏,有师祖在还怕什么。
老秀才与那许白招招手,等到年轻人战战兢兢走到老秀才身边,再次作揖行礼道:“小生许白,拜见文圣老爷。”
老秀才笑着点头,问道:“许白,听没听过一个治学严谨享誉天下的老夫子,名叫茅小冬?”
许白点头道:“年幼时蒙学,学塾先生在远游之前,为我列过一份书单,列出了十六部书籍,要我反复,其中有一部书,就是山崖书院茅山长的训诂著作,小生用心读过,收获颇丰。”
说到这里,许白有些难为情,自己的学塾先生,只说声望,毕竟比起一位书院山长,天壤之别。说到底出身小地方的年轻人还是心地质朴,穷富之别,山上山下之分,都还是有。所以在许白看来,为自己开蒙授业的夫子,不管自己如何敬重钦佩,终究学问是不如一位书院圣人大的。
老秀才有些乐呵,也不与年轻人道破玄机,只是与小宝瓶心声言语道:“如果没有猜错,这位许白的学塾夫子,就是那位‘召陵许君’,当之无愧的大经学家了。不过先生学生两位虽然都姓许,却没什么家谱香火就是了。”
李宝瓶心中了然。
那位被民间冠以“字圣”头衔的“许君”,却不是文庙陪祀圣贤。但却是小师叔当年就很佩服的一位老夫子。
老秀才笑道:“你那位学塾夫子,眼光独到啊,挑选出十六部经典,让你潜心钻研,其中就有茅小冬的那部《崔子集解》,看得见崔瀺的学问根本,也看得见茅小冬的注解,那就等于将法术势都一并看见了。”
很难想象,一位专门著书注解师兄学问的师弟,当年在那山崖书院,茅小冬与崔东山,师兄弟两人会那么争锋相对。
老秀才问道:“先前小宝瓶聊到了那部经书,听说你读书很杂很多,可曾看过?”
许白点头道:“看过,只是看得多,想得少。记得住,想不通。”
老秀才随意说道:“决定成佛,譬如以尘扬于顺风,有何艰险?”
许白脱口而出道:“一旦修道,若一叶浮萍归大海,无甚犹豫。”
老秀才点点头,“回了中土神洲,你可以走一
趟礼记学宫,与茅小冬问一问《集解》疑惑,年轻人好不容易远游一趟,不能光顾着赏景啊。”
许白脸色微红,赶紧使劲点头。
老秀才再以心声单单与许白说道:“我家小宝瓶,只要不眼瞎,都会喜欢的。不喜欢才怪了。只是如今世道不太平,年轻人越要修齐治平,儿女情长很美好,只是不争朝夕嘛,既然你如今还没有什么文脉,更不着急,去了礼记学宫,喜欢什么就学什么,觉得哪位先生夫子学问大,就与他们学最拿手的看家本领,不用拘泥门户,以后有机会,再遇见了学塾夫子,再来决定真正成为谁的嫡传。”
许白犹豫了一下,问道:“文圣先生,我那蒙学先生,难道是传说中的‘许早年学塾蒙学之时,先生就喜欢以说文解字来传道授业,远游之前,为许白桐叶洲修士起了争执。
由于先前那场气氛凝重的祖师堂议事,隐官一脉期间提及如何与外界打交道一事,难免让许多剑修束手束脚,不太敢倾力出剑杀伤对手。
所以宁姚又只好御剑南游,再次对外出剑。
从那之后,连同南方建城剑修在内,整座飞升城就都明白了,唯独对那桐叶洲修士,不用太客气,只要占理,大可以活活“气”死这帮桐叶洲谱牒仙师不偿命。
邓凉对此要比齐狩和高野侯更看得远,私底下主动找他们两位喝酒,大致意思是说宁姚出剑,不但解气,更划算,因为如此一来,与整个桐叶洲修士结怨不假,但是无形中会拉近飞升城与扶摇洲修士的关系,能让后者心中愈发舒坦积分,对飞升城会有一种额外的天然亲近,这就是浩然天下的人心,是可以善加利用的。至于桐叶洲那些谱牒仙师,别看如今一个比一个义愤填膺,将来飞升城的外门谱牒身份,只要开出一个口子来,对方只会一个比一个更愿意砸钱。
宁姚返回飞升城后,却有些心情不佳。
今天暮色里,宁姚难得去了一趟酒铺。昔年骊珠洞天小镇的看门人,如今当起了酒铺代掌柜,混得很风生水起。铺子每天酒鬼赌棍一大堆。
宁姚端着酒碗,在酒铺里边看那墙壁上的无事牌。
郑大风只是笑着与宁姚招呼一声,就继续压低嗓音,手持酒碗,蹲在街边与那帮客人侃大山,具体说他那晚到底是如何梦了个好梦,梦中二十四芙蓉女仙,又是一个个如何的国色天香。最后感慨一句我们老男人啊,哪个心里边不关押着个女子,光棍什么,天底下其实就根本没什么光棍,尤其是喝过了我家铺子的酒水,就更不光棍了。
其实方才当宁姚出现后,酒铺这边气氛就骤然一变。
只有当宁姚进了铺子,才稍稍恢复几分正常。
没办法,宁姚剑术越来越高,威望越来越重,所以飞升城自然而然,已经将她当做第二位老大剑仙来看待。
刑官、隐官和泉府三脉之上,犹有宁姚一人独一份嘛,天经地义的事情。
所幸宁姚去了铺子,不然这酒喝得就要拘谨了。
有少年听不太懂郑大风的言外之意,只是傻乐呵,就问郑掌柜到底咋个说法,怎就关押了个女子,是你们浩然天下的独门神通不成?能不能学?
郑大风抬了抬酒碗,立即有人赶紧满上,郑大风痛饮一大碗,然后瞧向邻近酒桌一处,是位旧玉笏街豪门女子剑修坐处,她如今经常拉着几位女子剑修来此喝酒,出手阔绰。当郑大风使劲剐了几眼板凳,一旁酒鬼就跟着转移视线,然后同时点头,会意会意了,难怪酒铺的长凳好像愈发窄了,郑掌柜果真是个读过书的学问人呐。
在那女子转头之际,郑大风立即收回视线,轻轻抹嘴,转头与少年说老弟你这想法下作,下作了啊,哪里是什么术法神通,男子心中挂念某位女子,便是一双自顾自山盟海誓的神仙眷侣了,而且那女子不管是山上仙子,还是山下女子,都会永远是十几岁的模样,或是二十几岁的姿容。美不美?自然是美事。
众人顿时恍然。还真他娘的有那么点道理啊。
郑大风一手挠头,一手抬碗又给旁人倒满了酒水,然后说道,兄弟们都起来-搔首走一个。
郑大风喝着酒,笑容依旧,只是偶尔低头喝酒的眼神当中,藏着细细碎碎的不可言说,不见酒水,遥遥见人。
宁姚喝过酒后,第一次主动找到了刑官二把手,缝衣人捻芯。
可能隐官一脉任何剑修,来见此人,都是忌讳。宁姚当然是例外。
捻芯住处,在一条僻静小巷,十分简陋。
夜幕中,宁姚入屋落座后,开门见山道:“捻芯前辈,他是不是留信在这边?”
身披一件宽大法袍的捻芯点点头,“确实留了一封信,但是按照我跟陈平安的约定,暂时还不能交给你。事实上,这封密信,宁姑娘最好这辈子都不用打开。”
捻芯言语之间,双指轻轻捻动桌上一粒灯芯。
宁姚点点头。只是瞥了眼那盏古怪灯火,没有与捻芯讨要那封密信。
不曾想捻芯从袖中取出密信,笑道:“不过我觉得还是早早拆开得了,说不定还可以讨个好兆头。”
宁姚有些犹豫。
捻芯将密信搁在桌上,自言自语道:“我有遵守约定,好好珍藏此信。”
事实上,陈平安先后给出了三封信,除了交给捻芯的这封,还有一封交给太徽剑宗翩然峰嫡传,剑修白首。
当时私底下与少年只说在你师父比较伤心,以至于一个人会主动喝酒的时候,再将此信交给你师父。
那封信上,陈平安只是恳请刘景龙一事,帮忙与那嫁衣女鬼讲道理,关于此事,陈平安觉得刘景龙,只会比自己做得更好。
另外一封信,当时在春幡斋交给了韦文龙,其实算是一个信封装有两封信,都算家书了。一封转交朱敛,一封转交刘羡阳。
那封落魄山家书,事无巨细写了诸多事情,其中一件事,是让曹晴朗担任下任山主,同时让一定要照顾好裴钱。
宁姚手中这封交由捻芯的密信,是年轻隐官最早提笔、却又是最晚写好的一封。
宁姚拆开信封,看到了第一句话,宁姚便立即转过身去。
捻芯幽幽叹息一声。那个年轻隐官,不知道信上写了什么混账话,能让宁姚这样的女子,都要如此躲避。
捻芯默默起身,将桌上那盏灯火一并带走,将屋子留给宁姚独自一人。
宁姚依旧转身,重新看了遍那封密信上的第一句话。
“宁姚,放心,我一直有在想你,此生最后一刻,亦是如此。”
此后有些信上内容,宁姚会少看几遍,有些言语,会多看几遍。
“对不起,明明大势如此,我偏要任性行事,人生处境又像是年少时上山采药,在溪涧旁,只不过当年跨过去了,然后有幸遇到了你,这次没能做到,让你伤心了。如果早知道如此,就不该去剑气长城找你。只是怎么可能呢,怎么可能不去找你,再给我一万次机会,就会去找你一万次。”
“没办法,陈平安不可能永远是泥瓶巷的孤儿,也不可能永远是学什么都慢的窑工学徒,一样不可能永远是大骊龙泉郡的落魄山山主,自然更不可能永远是剑气长城的隐官,唯一能做到的,就是喜欢宁姚的陈平安了。其实长大以后,这些年远游也好,休歇也好,都没觉得如何不自在,没觉得怎么吃苦头。失望难免会有些,希望更多就是了。”
“只是有些真心话,你总是听了就羞恼,我就只好一句句余着了。你曾经问我,喜欢一个人,有那么了不起啊?我一直想对你说,陈平安喜欢宁姚,宁姚喜欢陈平安,当然是天底下最了不起啊。人间万万年,就只有我们相互喜欢啊。”
遇见宁姚,是陈平安在四岁之后,最高兴的一件事。
你好宁姑娘,我爹姓陈,我娘姓陈,所以我叫陈平安。
宁姚,一定要平平安安的。
宁姚收起信,闭上眼睛沉默许久,终于起身来到门口,她再次伸手抵住眉心。
捻芯从厢房那边走出,以心声问道:“这就是你无法破开仙人境瓶颈的原因?”
宁姚点点头。
这把温养多年的仙剑“天真”,竟然想要让她宁姚成为剑侍,由本该是剑灵的她,来当那剑主。
所以跻身仙人境后,宁姚就在心境中,两次差点将其直接拘禁起来。这些年那“天真”就像个顽劣丫头,一直四处逃遁,哪怕宁姚都很难寻觅踪迹,至于先前异样,是同样作为剑灵的仙剑“太白”,与天真有些玄之又玄的感应。相信其余两把仙剑,龙虎山“万法”,与白玉京“道藏”,都是和“天真”差不多的光景。
捻芯说道:“慢慢来吧。”
宁姚默不作声。
捻芯看着宁姚,突然笑道:“你好像没有我想象中那么伤心。”
宁姚说道:“因为我相信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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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秀才依旧只在自家人眼前现身,笑呵呵道:“小姑娘都变成大姑娘喽。”
裴钱下意识抱拳,然后觉得不太对,见宝瓶姐姐作揖,就立即跟着与文圣老爷作揖行礼。
裴钱是前不久跟随郁狷夫一起回的中土神洲,然后听说了郁氏附近的这座书院,她就独自背着竹箱、手持行山杖一路远游至此,至于那个小哑巴阿瞒,死活不愿意挪窝,就留在了郁狷夫家族那边继续当哑巴。裴钱只好叮嘱他别忘了练拳,孩子当时依旧没说话,既不答应,也不拒绝。
这座书院不在儒家七十二书院之列,如果是,裴钱反而就不来了。
只是裴钱没有想到竟然能够碰到宝瓶姐姐。
老秀才与她们摆摆手,疑惑道:“怎么,又跟人吵架了?”
李宝瓶点点头。
书院山长,就是那些点评何谓醇儒之人,不但如此,还写了诸多文章,慷慨激昂,针砭时事,为这位出身亚圣一脉的书院山长,专骂自家圣贤,为他赢得山下无数赞誉,只是听说有些扶摇洲和南婆娑洲的返乡修士和士子,想要来此与山长争辩,好像都给拒之门外了,一来二去,山长就又写了篇文章,写那世风日下,实在堪忧。
李宝瓶与那位山长的某位嫡传学生争论过,李宝瓶先认可了山长言论的一个个可取之处,说浩然天下和中土文庙,肯定容得人人说心里话,只是等李宝瓶刚说到第一个有待商榷之事,比如山长之真心言语,所谓的真话,便一定是真相了吗?读书人读到了书院山长,是不是要自省几分,稍稍耐心几分,听一听持有异议的年轻人,到底说得对不对……不曾想对方就立即满脸讥讽,摔袖离去。
李宝瓶当时只是叹了口气,又是这样。
当时裴钱一直面无表情站在李宝瓶身旁,对那个背影当场骂了一句“去他妈的”。
那位书院山长嫡传耳聋又变耳尖,立即转头,质问裴钱在说什么,有本事再说一遍。
于是裴钱就又说了句去你-妈的。
大概是不愿意有辱斯文,那位士子大笑不已,转头与李宝瓶说你瞧瞧,这些就是你们持有异议之人的态度,值得我那山长先生听半句吗?
老秀才听过了李宝瓶简明扼要却一五一十的阐述,笑眯眯点头,“小宝瓶讲理说得好,裴钱骂得也好。都好都好。”
文圣一脉,除了关门弟子,嫡传都是拿来骂的,可是再传弟子,老秀才当然是怎么夸都夸不够的。
裴钱微微赧颜,习惯性挠挠头。原本还担心文圣老先生会责怪自己几句。骂自己再多都没关系,可如果连累师父就不好了。
老秀才让她们稍等,去找了那骂天骂地骂圣贤、忧国忧民忧天下的书院山长。
结果那个山长起先没能认出老秀才,争论一番后,山长嫡传嘀咕一句你算老几。
老秀才立即回骂一句“我算老四!”
山长愣了愣,有些了然,反而愈发书生意气,一身的大义凛然,质问早已不是文圣的老秀才,是不是要以曾经的圣贤身份让我闭嘴不言?
老秀才就懒得多说什么了,重新找到李宝瓶和裴钱,一起去往郁氏家族,那个郁老儿果然是个臭棋篓子。
老秀才猛然抬头。
壮哉!
一剑率先离开龙虎山天师府,直去扶摇洲。
随后又有一剑,破开青冥天下与浩然天下的“接壤”天幕。
再有第三把仙剑,同样是破开第五座天下的天幕,去往扶摇洲。
连破扶摇洲三层天地禁制。
与白也所持仙剑,四把仙剑,首次齐聚浩然天下。
白也,太白。
白玉京道老二,道藏。
龙虎山大天师,万法。
剑气长城,第四把仙剑,天真。
一人身侧,仙剑齐聚。
第七百二十八章
李花太白虎头帽
(更新有点晚了。28号有个大章节。)
蛮荒天下的文海周密,离开桐叶洲最北端的渡口,施展神通,先后找到了赊月和斐然,一个在随便逛荡山野,在异乡和家乡接连吃过两个亏,那个棉衣圆脸姑娘愈发小心谨慎,开始勤勤恳恳收拢、炼化各地月色,一个正在那大泉蜃景城外的照屏峰山巅赏月,周密随手将两位数座天下的年轻十人之一,拘到身边,陪着他一起来此欣赏一座法相显化的建筑,以及一棵真相躲藏其后的梧桐树。
绣虎崔瀺,擅长不与他人最强处争胜,喜欢先补齐短板,再将某些自身长处发挥到极致,这就使得宝瓶洲之争夺,周密再如何耍心机,使手段,意义不大了,只能以攻对攻。
斐然和赊月都各自与周先生行礼。
周密笑着点头,然后望向那斐然,微笑道:“终于舍得搬出师兄切韵的名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