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2章
她眉眼飞扬。齐狩率先站起身,笑道:“高府主怎么讲?何时玉璞境?”
高野侯起身笑道:“不会比你晚太久的。”
祖师堂内众人,尤其是那些剑仙胚子,人人眼神坚毅。
两位元婴老剑修同时起身,那负责祖师堂递香的迟暮老人,抱拳沉声道:“那就拜托各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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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象街陈氏府邸,这些年有个性情孤僻的孩子,喜欢晒太阳,深居简出,偶尔在陈氏府邸大门口那边,看几眼外边的大街。
名为陈缉。
这是他给自己取的新名字。
一座飞升城,知道他本名的,只有隐官一脉宁姚,刑官一脉捻芯,泉府一脉高野侯。
除此之外,就只剩下陈氏家族的一位死士,和一位年轻婢女,前者名义上是金丹剑修,却是事实上的元婴。这位元婴剑修不但极其年轻,资质极好,并且对太象街陈氏忠心耿耿,随时可以为这个名为“陈缉”的孩子慷慨赴死。
熙,光也,广也。
缉、熙皆明也。《大雅》文王篇,则说那“缉熙,光明也”。
镇定民心,缉宁外内。制礼作乐,有身致太平之功。
如今不过七虚岁的陈缉,或者说曾经的剑气长城老剑仙陈熙,其实读过不少书的。
不然陈氏家族也不会有陈三秋这样的子孙。
太象街陈氏曾经有个小风俗,一年当中,在陈熙城头刻“陈”字的那天,会往街上撒出一大簸箕的照明珠子,太象、玉笏两条街上的孩子们,经常一大清早就开始扎堆,等着捡取那些珠子。一辈辈一代代的孩子当中,有过很多未来成为剑仙的,也有过更多来不及成为剑仙就战死的。
今天陈缉站在门口,看着那条寂静无人的冷清街道,笑了笑。
曾经有个狗日的家伙,次次厚着脸皮,蹲在孩子堆里,拳打脚挑,外加屁股顶开,靠着这些手段,男人每年都能抢走一大捧,然后他屁股后头就会跟着一群哇哇大哭、哭爹骂娘的孩子。
此刻陈缉身旁,站着一位姿容寻常的年轻婢女,小心翼翼盯着大街各处,她轻轻心声提醒道:“家主,可以回了。”
陈缉点点头,转身走回府邸。
他在兵解转世后,旧有魂魄不全,未能完全开窍,但是记忆都在,不过通过陈氏祠堂的一盏长命灯,重新补足一魂一魄,难免性情会有些变化。
那个出自老聋儿牢狱的缝衣人捻芯,曾经悄悄为他这位陈氏家主,送来一封密信,在信上,年轻隐官断言,城池之内,还有蛮荒天下安插的关键棋子,境界肯定不高,但是隐藏如此之深,当城池在第五座天下迅猛拓展之时,一定要小心某颗、某几颗棋子看似不露痕迹的窃据高位,免得这些存在,与那些通过三洲大门进入崭新天下的妖族,里应外合,做那长远谋划。
所以在甲子之内,恳请陈熙前辈找机会提醒避暑行宫,尤其要紧密关注那些已经身在祖师堂的老面孔,以及未来前两拨有望凭借功劳跻身祖师堂的新面孔,隐官一脉务必仔细审查。除此之外,还要盯着那些原本年岁不小、不以天资著称的剑修,突然破境变快,若是地仙,在百年之内,能够破两境者,尤其要多加留心。
陈缉行走在最熟悉不过的府邸之中,微微一笑。
这位隐官大人,真是为了剑气长城操碎了心。
密信内容,措辞温和,行文缜密,关键是言语处处,执晚辈礼。
而密信之上,年轻隐官最担心的事情,是负责镇守扶摇洲山水窟的老剑仙齐廷济,违约进入第五座天下。
绝对不能让齐廷济掌握所有剑修的生死。
所以一定要小心桐叶洲率先关门,最终扶摇洲比那南婆娑洲更晚关门。
陈缉自言自语道:“还好。”
扶摇洲大门确实是最晚关闭的,但是齐廷济留在了浩然天下。
说到底,那个年轻人,还是担心那个未过门媳妇的安危嘛。
事实证明,是陈平安多虑了。
一来事实证明,齐廷济脸皮没陈平安想的那么厚。
再者宁姚破境太快,齐廷济就算野心极大,来此先夺权,再裹挟一城剑修,叫板儒家规矩。但是有宁姚在,又有文圣帮忙盯着,齐廷济就不会轻易得逞。何况白也与那老秀才的关系,以及家族子孙齐狩的大权在握,齐廷济肯定都有过一番权衡利弊。
不过陈缉没觉得这种“事后证明是多虑”的思虑,没有必要。恰恰相反,最有必要。
毕竟齐廷济,当年差点就成为第二个萧愻。
这样一个人,要说没有想过成为一座崭新天下的第一人,占据大道气运,最终借此跻身第十四境,没人信。
反正年轻隐官第一个不信,他陈缉第二个不信。
一旦齐廷济丧心病狂,彻底撕破脸皮,选择闯入第五座天下,第一个要杀的,宁姚,第二个,肯定就是他“陈熙”了。
至于陈缉自己,这些年不急不缓,一年破一境,陈缉如今刚好是金丹境。
飞升城祖师堂挂像之下的桌子,之所以有两把椅子都空着,是大有深意的。
一把是未来城主的头把交椅,至于另外一把,是为飞升城历史上首位飞升境剑仙留着的。
一个是飞升城的面子,一个飞升城的里子。
不过能够成为飞升城的面子,不会差。
不出意外的话,是陈缉坐一张椅子,宁姚坐另外一张椅子。
不过陈缉倒是不介意宁姚一人独占两把椅子,甚至都不介意齐狩那个孩子,迅速成长起来,足够出息,坐上原本属于自己的那把城主椅子。
陈缉兵解转世后,魂魄略有变动,心性难免有了些变化,对那浩然天下、青冥天下比较感兴趣。
他挺想将来独自一人,仗剑飞升,远游两座天下。
可如果百年之内,始终没有一个合适的晚辈,能够表现出坐稳城主之位的资质,那就没办法了,到时候就需要他走入那座飞升城祖师堂。
可是不管如何,飞升城的崛起,势不可挡。
哪怕有人阻挡,陈缉毕竟是陈熙。
是在那剑气长城墙头上刻过字的剑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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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色中,铺子即将打烊,辛苦一天又得闲的代掌柜郑大风,悠悠然喝着酒,一脚踩在长凳上,看着大街上两侧酒楼,没有女子,便一眼扫过,有那女子出入,便目不转睛。
一个少年给代掌柜倒了一碗酒,摇头道:“大风,你混得不行啊,今天祖师堂议事,多大的热闹,结果你连蹲门口当门神的旁听机会都没有,也有脸给人教拳?”
郑大风弯腰低头嗅了嗅酒香,不着急喝酒,抬头与那冯康乐笑道:“你大风哥是计较这些虚名的人?在那祖师堂,我能瞧见几个姑娘?能跟坐在这里比吗?”
如今酒铺子,除了外乡人的郑大风,其余都是旧人。
两个年轻伙计,丘垅,刘娥。
两个打杂的少年,冯康乐,桃板。
酒水也是原样,竹海洞天酒,青神山酒水,哑巴湖酒,再外加酱菜和阳春面。
碗更是与以往一般大。
冯康乐呸了一声,这个郑大风,光靠那怕个人学都学不来的笑意和眼神,就吓走了不知道多少位原本经常来自买酒的女子。如果不是比平时多了些个老光棍和赌鬼,好朋友桃板说他就要造郑大风的反了。
在远处擦拭酒桌的桃板忍不住又一次问道:“大风,你说我是不是那种谁都瞧不出的武学天才啊?”
在这少年还是个孩子的时候,其实就问过二掌柜差不多的问题,只不过将武学天才变成了剑仙胚子。
郑大风如今还负责教拳一事。
这位喜好饮酒、还特别愿意监守自盗的掌柜,唯独在教拳前后,绝不喝酒。
姜匀,暮蒙巷许恭,元造化。
这三个,是学拳最快的。靠着崭新天下的天时,姜匀得过两次武运,许恭和元造化各自得过一次。
还有个玉笏街的小姑娘,孙蕖,她有个妹妹叫孙藻,是剑仙胚子,当年被一位女子剑仙带离开了剑气长城。学拳也可以。
其实第一拨十个孩子,拳意都不差。后来捻芯挑选出来的两个,资质也好。
在那之后的四十来个孩子,就要逊色一筹。
所谓的最强二字,是一种与同境武夫的横向对比。
但是自身底子越雄厚,武运馈赠就多。如果破境之时,有那“前无古人”的高度,一旦武运临头,更是壮观。
能否最强破境,也要看运气,比如与曹慈或是陈平安恰好同境,然后比他们更早破境,还怎么争得最强?
在曹慈和陈平安之前,与师兄李二、藩王宋长镜同境,对于其他纯粹武夫而言,也是差不多的惨淡光景。
郑大风抿了一口酒,身体后仰,转过头去,“反正我是看不出来,只看出你小子桃花运不错。”
桃板埋怨道:“桃花运有个屁用。反正你比二掌柜差远了。二掌柜在的时候,女子客人贼多贼多,结果你一来,全跑光了。”
郑大风啧啧道:“你这话说得挨雷劈了。”
一位漂亮姑娘的眼神,好比大冬天让人多穿一件厚棉袄。又有些吃人的眼神,能让男子好似大夏天脱衣服,身上清凉心肠热。
可惜少年不谙男女事。
郑大风瞥了眼别处。
刘娥是喜欢那丘垅的,只是丘垅,却早早有个姐姐在心头住着了。是铺子的真正主人,大掌柜叠嶂。
郑大风这点眼力还是有的。
所以私底下,汉子瞥了眼远处招呼生意的刘娥,半开玩笑,告诉那个每天忧愁淡淡的年轻人,不如怜取眼前人。
毕竟远在天边的姐姐再好,也看不见摸不着的。只可惜丘垅兴许懂得这么个浅显道理,做不到罢了。
喜欢一个人,不太难,不去喜欢一个曾经很喜欢的人,不容易。
凭着与年轻隐官截然不同的买卖风采,郑掌柜很快就在飞升城站稳脚跟,虽说生意依旧不如当年,但是好歹不再冷冷清清。
况且郑掌柜还好赌,最重要的是,一开始所有坐庄、赌鬼都将郑大风视为二掌柜的同道中人,一个比一个小心翼翼,不曾想几次过后,才发现是虚惊一场,原来郑掌柜真是良心极好,赌品绝佳,逢赌必输。
一来二去,酒客们就都说早年二掌柜掉地上、狗都不叼的人品,都给郑兄弟捡起来了。
一个个与郑掌柜称兄道弟,说那浩然天下,如果多些郑掌柜这样的豪杰,少些二掌柜这样的货色,那就真是民风淳朴了。
郑掌柜的口头禅,是端着空酒碗,逢人便说“我先提一杯”。
提一杯是不假,每次都是提客人的酒水。
除此之外,郑大风评点出来的十大仙子,以及少女岁数的十大美人胚子,光棍酒鬼们,人人敬服,个个竖大拇指。
传闻郭竹酒私底下给了些钱,在酒铺多买了几壶酒,与郑大风打个商量,说让某位老姑娘的名次再高些,省得嫁不出去,不然瞧着怪愁人。
最喜欢来这边逛荡的,除了郭竹酒,还有那个顾见龙,一个喜欢听故事,一个喜欢喝酒同时听故事。
当然不同的人,郑大风会讲不同的故事。郭竹酒是只喜欢听与她师父有关的故事,故事大小,反而不重要。这难免让大风哥意犹未尽,觉得自己空有十八般武艺,无处施展,于是给顾见龙说那些神仙打架的故事,那就是最好的佐酒菜了。
言者有心听者会意,可谓半师徒。
顾见龙比较喜欢听那种男女打架的那种,等到一次大风哥说了那女子打架的故事,便傻眼了,然后下次喝酒,连王忻水都屁颠屁颠跟了过来,一定要与大风兄弟讨教学问。
郑大风喝了一碗愁酒,唉声叹气。
那拨跟他学拳的小王八蛋,尤其是少年姜匀带头的那拨,每次练拳间隙,就开始围着他叽叽歪歪,实在是太欠揍。
不是嫌他模样不够英俊,就是嫌他出拳更丑。
比那年轻隐官差了十八条大街都不止。
郑大风倍感无奈。
他娘的老子要是有魏檗、姜尚真那般模样,能打光棍到今天?不得每天顶着大门不让姑娘闯进来非礼自己?
只是什么时候自个儿连那陈平安都不如了?
郑大风揉了揉下巴,相比那位山主,自己还是绰绰有余的吧?
只说那岑鸳机,每次路过落魄山的山门,还会与自己欲语还羞来着,可她见着了年轻山主,可是从不说话更无视线的。
冯康乐和桃板坐在一旁,各自吃着一碗阳春面。
冯康乐好奇问道:“大风,‘起来-搔首’是啥个意思?咋个现在有那么多酒鬼喜欢瞎扯这句话。”
一次教拳归来大醉后,郑大风一次连喝了四碗酒,以“起来-搔首”开头,胡说八道了一通。
郑大风变成盘腿而坐的姿势,随口道:“骗人多喝酒的一碟佐酒菜,还是卖酒买酒都不用花钱的那种佐酒菜。”
起来-搔首!看那窗外花开花落,绿肥红瘦。再看那灯火阑珊处,娇娘着新裙,细步不闻声。又看那皎皎明月夜,美人弄玉指,指甲如水晶。最后自提一杯,看那孤光自照,肝肺皆冰雪!
桃板说道:“一些昧良心的王八蛋,说咱们二掌柜是读书人,所以坐庄卖酒挣钱最心黑,大风你又不是读书人,怎么也一套一套的。”
郑大风笑道:“曾经在书上见过一句话,说读书人见不得钱,见不得权,只要见到了,马上连个婊子都不如!这样的读书人,你们二掌柜不是,我呢,也不是。我只是见不得好看的姑娘路过眼前时,她们羞赧低头,脚步匆匆走太快,当然如果是那大夏天的,脚步快些就快些。”
桃板就根本没听明白,只是说道:“读书人不读书人的,我可不管,我只知道那些女子见着了你,绝对不是害羞。”
郑大风一拍桌子,转头大喊道:“刘娥,你觉得大风哥咋样?!”
年轻女子被吓了一跳,与掌柜挤出一个笑脸,她柔柔怯怯道:“掌柜眼神不正,其实人是好人。”
桃板嘿嘿一笑,从碗里卷起一坨面条,说着我也提一杯,冯康乐更是笑得放下筷子,双手拍桌子。
郑大风略微挺腰杆,高高举起酒碗,“起来-搔首,自提一杯!”
桃板突然说道:“听说大门一关就要一百年,我又不是什么剑修,也不能学拳习武,会不会这辈子就见不着二掌柜了。”
冯康乐也瞬间沉默。
郑大风笑道:“不会的。陈平安舍不得你们。咱们这位二掌柜,所有远游,都是为了重逢。”
桃板笑了起来,“会说话,就多喝点。我可以请你喝一壶哑巴湖酒。”
郑大风喝过了酒水,轻轻摇晃白碗,道:“富贵散淡人,无事小神仙。不曾想在这里,也能过上舒心的好日子。”
冯康乐突然问道:“大风,你多大岁数了?”
郑大风嬉皮笑脸道:“还是个屁股能烙饼的年轻壮小伙,你们要是不信,下次大风哥帮你煎荷包蛋啊。”
桃板白眼道:“你要是读书人,我让冯康乐跟你姓。”
郑大风看了眼天色,说道:“收拾收拾,各回各家。”
郑大风在离着酒铺不远的妍媸巷,租了座小宅子。
关了铺子去住处,郑大风打开院门后,笑着打了声招呼:“捻芯姑娘。”
不知为何,有事而来的捻芯,见着了那郑大风搓手咧嘴笑的那副德行,就直接离开了。
郑大风懊恼不已,待客不周了,汉子在正屋独自落座后,点亮灯火,开始翻阅一本从朱敛那边好不容易借来的山上神仙书,某些书页,有那彩绘图的。
郑大风正襟危坐,看得津津有味,合上书后,身形佝偻走到门口,斜靠屋门,双手抱胸,眺望夜幕。
人间许多游子,去了脚力心力能及的最远方,回首一望,山水迢迢,不怕家乡路远,归途遥遥,只怕还乡时,已是故人故事。
郑大风今天被冯康乐那么一问,才突然发现自己按照山下的算法,只要不打光棍,好像都该有孙子了。
男儿打光棍,空负八尺躯。如何能够让人不忧愁。
郑大风去桌上抓了一把瓜子,再拎了一壶哑巴湖酒,坐在门槛上,一边饮酒,一边嗑起了瓜子。
不过嗑着瓜子喝着酒,想着落魄山,郑大风就释怀几分。
昔年骊珠洞天的那座小镇,当时年轻一辈的所有孩子,郑大风看遍。
只是如今也都不年轻,更不是什么孩子了。
毕竟连那李槐都已及冠多年。
郑大风喝着酒,想着事。确实是那起来-搔首酒莫停。
当郑大风想起那场声势浩大的武运翻涌,举起酒壶,笑道:“值得走一个。”
天下武夫,拳法最重,落魄山头。
因为在那武道山巅,很快就会有四个人并肩而立,并且两人一定能够跻身止境,其余两人最少也是有望止境。
管家朱敛,已是山巅境。开山大弟子裴钱,即将山巅境。看门人郑大风,随时山巅境。
至于山主陈平安,更是以“前无古人”之最强,跻身的山巅境。
第七百零八章
圆脸姑娘
桐叶洲中部。
本该是雨生百谷、清净明洁的大好时节,可惜与去年一样,雨前嫩如丝的香椿无人采摘了,无数绿意盎然的茶山,更是渐渐荒芜,杂草丛生,家家户户,无论富贫,再无那半点雨前春茶的香味。
北晋国承平太久,相较于一洲之地,又不幸属于兵家必争之地,以前与大泉王朝的姚家边军铁骑,隔着一座八百里松针湖和金璜山神府,还算相安无事,等到一场天变,什么纵横捭阖、什么励精图治都成了过眼云烟,北晋国如今国已不国,山河万里,破碎不堪。位于大泉王朝北方的南齐,也比北晋好不到哪里去,最后只剩下一个皇帝久未露面的大泉王朝,由藩王监国、皇后垂帘参政,还在与来自蛮荒天下的妖族大军在做厮杀,但依旧是毫无胜算,步步败退,大泉姚家边骑十不存一。
南齐旧京城,已经成为一座托月山军帐的驻扎之地,而大泉王朝也失去大半疆土,边军伤亡殆尽,各路州府兵马,只能退守京畿之地,据说等到打下那座名动一洲的蜃景城,军帐就会搬迁。
蛮荒天下的妖族大军,早年从桐叶洲西海岸登陆后,三十余军帐各有所指,按部就班,主攻那些根深蒂固的仙家山头,大体上是由西往东蔓延、从南往北推进的两条路线,对于沿途经过的人间王朝、藩国,不算太过重视,潮水淹没,大肆破坏而已,没有什么招降,没有什么安抚,城破人死,再被枯骨王座大妖白莹麾下大妖修士,炼化为一支支累累白骨大军,以死人杀活人,最终皆是死人。
北晋国旧山河,大日照耀下的一大片金色云海之上,六道虹光骤然悬停,然后往大地急急坠去。
天上大风,吹拂得六人鬓角飞扬,俱是年轻面容,男女各三。
他们破开了一个个云海窟窿,视野豁然开朗。
其中一位以雪白绸带系发的黑袍男子。
从天上落人间,最像谪仙人。
云海之下,是一座城头巍峨却四处破损的巨大城池。
是一处州府所在,所剩不多还未被洗劫的北晋大城,差不多能算是一国孤城了。
这座州城的山水大阵,甚至要比许多藩属小国的京城还要稳固,据说是因为城内有两位红尘历练的世外高人,一位精通阵法的金丹客,一位修为不俗的元婴,出力极多,才勉强守住了破败不堪的州城。但这不是根本原因,真正让城池侥幸成为漏网之鱼的,是因为军帐一位仙人境大妖,先前被坐镇天幕,负责三垣四象大阵运转的飞升境荀渊突兀出手,击杀于此地不远处。故而一些个大妖嫌弃此地太晦气,不愿在此露面。
如果不是荀渊和姜尚真这两个玉圭宗的难缠鬼,这些年依仗凝聚一洲气运的天地大阵,专门针对军帐仙人、飞升大妖,桐叶洲要更早覆灭。荀渊是境界高,又以一洲作为小天地,让几位飞升境大妖颇为忌惮,而那姜尚真虽然才是仙人境,本命飞剑却太过凶狠阴险,每次从天幕落剑人间,不去找飞升境的麻烦,甚至都不愿意与仙人境太过拼命,凭借天时地利人和,以相当于一个半境界的优势,专门斩杀那些玉璞境妖族修士。
一剑之下,原本能够以一己之力捞取灭杀半国之功的玉璞境,非死即跌境。
仰止和绯妃两位王座大妖,从宝瓶洲和北俱芦洲之间海域返回后,就专门寻觅荀渊和姜尚真的天幕踪迹。
其中仰止与那荀渊有过一场倾力厮杀,各有伤势,荀渊在那之后,就愈发隐匿身形。
唯独姜尚真依旧时不时对人间戳上一剑,绯妃几次顺藤摸瓜,截住此人退路,姜尚真障眼法无数,逃遁之法更是神出鬼没,竟是杀他不得。
反观大伏书院山主的每次出手,则更多是一次次庇护王朝、书院的山水大阵,延缓蛮荒天下的推进速度。
随着太平山和扶乩宗先后覆灭,桐叶洲再无三垣四象大阵,天时更换,成了荀渊和姜尚真身在蛮荒天下,尤其是飞升境荀渊,在去年末,已经被仰止联手绯妃,截杀过一次,传言荀渊已经逃离桐叶洲,遁入一处海域秘境,然后有个“扎羊角辫子的小姑娘”,跟了过去。
黑袍男子手持长剑,先一剑破开山水大阵,再一剑劈掉数件呼啸而至的攻伐法宝。
城中有那武庙香火祭祀的一位金甲神人,大步离开门槛,似乎被仙师提醒切莫离开祠庙,这尊曾是一国忠烈的英灵,仍是提起那把香火浸染数百年的宝刀,主动现身迎战,御风而起,却被那黑袍男子以本命飞剑击裂金身,一身裂缝细密如蛛网的金甲神人,怒喝一声,依旧双手握刀,于虚空处重重一踏,劈砍向那头年轻剑仙小畜生,只是飞剑绕弧又至,金身轰然崩碎,人间城池,就像下了一场金色雨水。
其余五位妖族修士纷纷落在城池当中,虽然护城大阵并未被摧破,但是终究未能遮挡住他们的强横闯入。
一位身高丈余的妖族纯粹武夫,落地后,环顾四周,挑了个方向,选择笔直一线,横穿城池众多坊市,大小墙头,各色建筑,都被一撞而开,偶有运气极差的人,被撞得稀烂,尸骨无存。一直撞到外城墙,再更换一条路线,以坚韧肉身作为锋刃,笔直切割城池,乐此不疲。
一位剑修,拣选了一处建筑密集之地,缓缓而行,所过之处,方圆百丈之内,汲取活人魂魄、精血,变成一具具干瘪尸体。
有妖族相中了那座城隍阁,蓦然现出大蟒三百丈真身,鳞甲熠熠,顿时瘴气横生,腐蚀木石,它将整座城隍阁团团围住,再以头颅一撞城隍阁高处,狠狠撞碎了一块灵光流溢的北晋君主御赐匾额,它任由一道道炼师术法、攻伐重宝砸在身躯,至于城隍爷与麾下日夜游神、阴冥官吏的调兵谴将,驱使大量阴物前来刀劈斧砍,大蟒更是毫不在意。
一位身穿翠绿衣裙的妙龄女子,身材修长,她手掐剑诀,祭出本命飞剑“雀屏”,身后如孔雀开屏,现出九九八十一道由孔雀羽毛炼化而成的璀璨剑光,翎羽大放光彩,艳丽非常。
每一道纤细剑光,又有根根花翎拥有一双好似女子眼眸的翎眼,荡漾而生出更多的细小飞剑,正是她飞剑“雀屏”的本命神通,凝化眼光分剑光。最终剑光一闪而逝,在空中拖曳出无数条翠绿流萤,她径直往州府官邸行去,两侧建筑被繁密剑光扫过,荡然一空,尘土飞扬,遮天蔽日。
还有一位与她模样相似的女子剑修,脚踩一把色彩绚烂的长剑,落在一处甲士齐聚的城头。
雨四身形落在了一处豪阀世家的高楼屋脊上,他并没有像同伴那样肆意杀戮。
他这次只是被朋友拉来散心的,从南齐京城那边赶来找点乐子,其余五位,都是老熟人。
甲申帐那拨并肩厮杀的剑仙胚子,当然也是雨四的朋友,但其实原本相互间都不太熟。
雨四脚下这些尚未被战火殃及摧毁,得以零星散落的大小城池,其中州城寥寥,像北晋这类大国的残余州城,更是难找,多是些个藩属小国的偏远郡府、县城,被那军帐修士拿来练手,还得争抢,比拼战功,不然轮不到这等好事。
雨四坐在屋脊上,横剑在膝,瞥了眼已经鸡飞狗跳的豪门府邸,没有理会。
从剑气长城被一断为二,城池“飞升”远去第五座天下,再到倒悬山旧址那边开辟道路,为大军在海上铺路,到今天攻下扶摇洲、桐叶洲两个浩然天下大洲,其实比预期脚步慢了两三年。不然这会儿蛮荒天下,不该是拿下金甲洲的半洲之地,而是转为将整个宝瓶洲都收入囊中。
在剑气长城那边折损太过严重,比甲子帐原先的推演,多出了三成战损。
事实上,这还是甲子帐那边有意说得轻巧了,雨四知道真相,是多出四成。
牵一发而动全身,何况剑气长城战场的惨烈,何止是“牵一发”能够形容的。
甲子帐的既定策略,分兵三处不假,却不过是以一小撮顶尖战力,例如刘叉在内的三到四位王座大妖,率领一部分兵力,牵制婆娑洲,做做样子罢了。至于扶摇洲,得吃下,但是对那金甲洲,不急于一时。因为甲子帐最早制定出的主攻路线,是从桐叶洲一路北推,一鼓作气拿下宝瓶洲和北俱芦洲。然后用至多四年的时间,快速吞并且消化掉东南桐叶洲和西南扶摇洲的山河气运,尤其是桐叶洲,在前年就该换手,成为蛮荒天下的一部分疆域。
甲申帐不是剑修的领袖,少年木屐,曾经打过一个比喻,蛮荒天下大军涌入两洲陆地,是那撒豆入田垄。
上岸之初,尚未分兵,浩浩荡荡,看上去势如破竹,但是相较于一洲大地,兵力还是太少,依旧需要源源不断的后续兵力,不断填补千疮百孔的两洲版图。
再那之后,就是做成周先生所谓的“插秧水田间”,不能将两洲视为涸泽而渔之地,经过前期的震慑人心之后,必须转为安抚那些破碎王朝,拉拢漏网之鱼的山上修士,争取在十年之内,迎来一场秋收,不奢望硕果累累,但必须能够将两洲一部分人族势力,转化为蛮荒天下的北征战力,重点是那些亡命之徒的山泽野修,散落在江湖中、郁郁不得志的纯粹武夫,各种惜命的王朝文武,各色人物,最早归拢为一军帐,选出一两人得以进入甲子帐,要重视这拨人物的意见。
使得拿下宝瓶洲和金甲洲的蛮荒天下,站稳脚跟,至多交出去一座扶摇洲、半座金甲洲,归还浩然天下便是,用来换取北俱芦洲。
到时候蛮荒天下手握桐叶、宝瓶、北俱芦三洲。
至于所谓的归还扶摇洲,事实上,是甲子帐原本早有手段,众多王座大妖会合力出手,使得彻底一洲陆沉,蛮荒天下拿不到一洲气运,浩然天下也只算是收回满地碎瓷片似的无数破碎“岛屿”,如此一来,光是修复距离蛮荒天下出兵口较为靠近的那一洲旧山河,就会耗费中土文庙极大精力财力、以及人心。
雨四因为身份特殊,远远不是甲申帐修士、托月山剑仙胚子那么简单,所以才能够知道这些惊世骇俗的内幕。
一位女子剑修改了主意,御剑来到雨四这边。
长剑品秩不俗,在空中划出一条七彩琉璃色的动人剑光。
她名为仙藻,与姐姐银粟,是一双姐妹,都是剑修,虽然没有被列入托月山百剑仙,却是蛮荒天下大宗门广寒城的嫡传修士,雪霜部女官,面容年轻,实则是三百多岁的女修了。
广寒城是大妖绯妃麾下宗门之一,昔年绯妃与那曳落河共主仰止,相互间征伐多年,广寒城雪霜、柳条在内六部女修,出力极多。
仙藻幻化人形后的模样,是个下巴尖尖、模样娇俏的女子,她拎起裙角,施了一个万福,喊了声雨四公子。
雨四没有起身,只是笑着点头。
蛮荒天下,等级森严。谁要是礼数过多,只会适得其反。
仙藻收起佩剑后,坐在雨四不远处,却没敢太靠近,她双手托腮望向乱哄哄的城池,轻声道:“雨四公子,真有些杀得乏了。浩然天下,怎的有这么多的城啊,京城州城郡城县城,城多,人更多,好在他们胆子太小,都是先把自己吓了个半死,没什么反抗。起先吧,我还高兴来着,想着总算不用像是在剑气长城那般凶险拼命了,可是杀多了,一茬一茬的,怪腻味。”
雨四笑道:“这就是浩然天下啊,富饶,只要不打仗,没有那大的旱水蝗灾,就会人与人相处融洽,很少打生打死,所以人就多了。与我们家乡是不太一样。”
蛮荒天下,在托月山大祖现身之前,是那万年乱世。
真真正正的世道很乱,大妖横行天下,一座天下,以至于从无“滥杀”一说。
仙藻伸手指向城内一处,问道:“又瞧见了这类牌坊,好些地方都有,我和姐姐也认不得上边的字,雨四公子,你读过书,对浩然天下很了解,它们是做什么的?”
蛮荒天下,文字古
老,据说与浩然天下勉强算是同源,却不同流,各有演化,可就因为“文字同源”,哪怕勉强,儒家圣人的本命字,依旧让所有大妖忌惮不已。蛮荒天下约莫千年之前,开始逐渐流传一种被称为“水云书”的文字,是那位“天下文海”周先生所创。
雨四解释道:“这是浩然天下独有之物,用来表彰那些学问好、道德高的男女。在书上看过这边的圣贤,曾经有个说法,今承大弊,淳风颓散,苟有一介之善,宜在旌表之例。大致意思是说,可以通过牌坊来彰扬人善。在浩然天下,有一座牌坊的家族立起,子孙都能跟着风光。”
仙藻疑惑道:“这些人听着很厉害,可是打了这些年的仗,好像完全没什么用处啊。”
不过她确实曾经遇到过些怪人,有那白发苍苍的老妪手持拐杖,站在家族祠堂门口,虽说最后只会死得好像一块破败棉絮,但是竟然不怕死,难不成是活得够久了?她也曾见一位身穿儒衫的老人,虽说大难临头,只能束手待毙,但是死在了堆满书籍的桌子旁,当时老人一手牵着一个稚童,要那孩子“大声说话”,老人听着晚辈牙齿打颤的哭腔言语,兴许是那家训,也可能是某本圣贤书上的言语?
不管如何,老人死的时候,神色要比许多双手奉送法宝、神仙钱的山上修士,许多伏地不起的帝王将相,要更坦然。
可就算如此,又有什么意义?仙藻觉得没啥意义,反正老的小的,都是个死。
倒是许多原本被军帐视为“有的打”的地方,一处处战场,一条条防线,一座座关隘,动辄数万甲胄鲜亮的精骑、步卒,全是花架子,一触即溃,一打就没。
一些高城雄关,往往撑不过三两下,就被攻破了。
甲胄太新,老卒太少。
不过一些个宗字头仙家,和那七八个王朝的精锐兵马,还算给蛮荒天下大军造成了一些麻烦。
尤其是攻打那个叫太平山的地方,伤亡惨重,打得两座军帐直接将麾下兵力全部打没了,最后不得不抽调了两拨大军过去。
雨四哭笑不得,很难跟她解释这些虚无缥缈之物的无用和有用。于人心有教化之用,于打打杀杀自然毫无裨益。每座牌坊,太平世道,千金难买,乱世之中,好像又一文不值。
雨四看着一位元婴气象的老修士,终于按耐不住,已经离开阵法庇护之地,与银粟他们绞杀在一起。因为银粟一路杀得太多,而且是故意杀给他看的。那个纯粹武夫先前还故意扯了好些头颅,随手丢在大阵上,涟漪阵阵,好似鲜血涂抹在墙壁上。至于那个现出大蟒真身的,更是恢复人形,却抓住了两尊城隍阁神灵,按在大阵外壁上,将金身一点点挤压崩碎。
能够与他聊上一会儿,仙藻已经心满意足,她站起身,歉意道:“雨四公子,我杀去了啊,不然姐姐嫌我偷懒,能絮叨好久。”
雨四摆摆手,笑着提醒道:“还是要小心那两位人族地仙修士。不能因为自己是金丹剑修,就掉以轻心。人族修士,活的时候,心眼多。下定决心后去死了,也会比较果断。”
仙藻使劲点头。
雨四公子,身份尊贵,却总是这般性情随和,言语温柔。
雨四看着仙藻御剑离去的身影,还是没打算出手。
在剑气长城那个地方,雨四出入战场太多次了,战功不少,吃亏不多,其实就那么一次,却有点重。
蛮荒天下在攻破了剑气长城之后,虽说在这座陌生天下的脚步,稍稍慢了点,可就像两个元婴练气士,辛苦打杀了一个难缠至极的金丹剑修,再来收拾一群人心涣散的下五境修士,当然会觉得很轻松,甚至是无聊。
雨四站起身,低头望去。
一位锦衣玉带的少年,大概能算书上的面如冠玉了,他躲在书房窗户那边望向自己。
一个衣衫粗陋的年轻人更是有意思,瞧见了仙藻御剑往返的仙家景象,他一路飞奔,爬上了邻近屋脊,壮起胆子,颤声问道:“你是来救人的山上仙师吗?”
雨四用桐叶洲雅言笑道:“你这北晋官话,我听不懂。”
不曾想年轻人立即将官话更换为雅言,“仙师,我能不能与你修行仙法?”
雨四摇头道:“我是妖族,不是仙师。自然不是来救人的,是杀人来了。”
那年轻人错愕不已。
雨四挥挥手,“赶紧躲去,熬个十几二十年,说不定还能活。”
那个年轻人突然脸色一变,眼神炙热道:“我知道府上藏钱藏宝物的地方,我愿意帮你带路,我以后能不能跟着你?”
雨四微笑道:“可以啊,带路。我还真能送你一份泼天富贵。天翻地覆之后,确实就该新旧气象更迭了。”
反正闲来无事。
而且想起了甲子帐木屐的某个说法,说何时才算蛮荒天下新占一洲的人心大定?是那所有在战后活下之人,自认再无退路,没有任何改错的机会了。要让这些人哪怕重返浩然天下,依旧没有了活路,因为一定会被秋后算账。唯有如此,这些人,才能够放心为蛮荒天下所用,成为一条条比妖族修士咬人更凶、杀人更狠的走狗。例如一国之内,臣子在那庙堂之上弑君,各部衙门推选一人必死,一家一姓之内,同理,而且还要是在祖宗祠堂内,让人行大逆不道之事。山上仙家,让弟子杀那老祖,同门相残,人人手上皆沾血,以此类推。
儒家辛辛苦苦订立的一切规矩礼仪,皆要崩塌。推倒重来,废墟之上,此后千百年,所谓道德具体为何,就只有周先生订立的那个规矩了。
听说木屐如今不但跟随周先生身边,还得了个赐姓。
雨四飘落在地,伸手一抓,将那觉得好似腾云驾雾的年轻人带到身边,雨四故意没看见对方的汗流浃背,缓缓而行,转头笑问道:“有没有想要得到的物件?比如以前想都不敢想的某位女子。有没有想杀的人,比如你最恨的某个富贵人。最想得到的,最想要杀的,你都说了,我可以帮你。”
那个年轻人一咬牙,点头道:“我不要什么东西,我觉得都该是主人你的,我一件都不敢要。但是我想要杀两个人!”
雨四好奇问道:“哪两个?”
跟在雨四身边的年轻男子咬牙切齿道:“一个叫韩诚意,是这个宅子的少爷,另外一个叫韩淑仪,是韩诚意的姐姐,是个省◇零零亲返家的女子。”
雨四笑道:“你与那姐弟,有什么深仇大恨吗?”
看得出来,此人是府邸仆役,说不定还是那贱籍出身的家生子。
年轻人默然,摇摇头,然后双手攥拳,身体颤抖,低着头,说道:“就是想他们都去死!一个天生命好,一个是不要脸的贱货!”
雨四停下脚步,让那人抬起头,与他对视,年轻人满头汗水。
雨四微笑道:“浩然天下的坏人,就是蛮荒天下的好人,放心吧,你不会死了。我还会让你遂愿,只不过我跟在身边,担心你放不开手脚,做不来以往被视为恶事的勾当,杀人之前,你可以多做些做梦都想做的事情,比如杀两个不够,那就多杀些。我在这边等你,不用怕我久等,我很闲的。”
说话间,雨四摘下腰间一枚小巧玲珑的黄绫袋子,被他手指触碰后,立即有云霓透出,一条墨色小蛟蜿蜒袋子表面,一时间水雾弥漫。
雨四将黄绫袋子轻轻一抖,墨色小蛟坠地,化为一位双眸漆黑的魁梧男子,雨四再将袋子轻轻抛给年轻人,“收好,以后这头蛟奴会担任你的护道人,传你仙家术法,帮你做那桐叶洲的人上人,别说是什么韩氏子弟,便是苟延残喘的昔年皇帝君主,山上地仙,见着了你,都要对你低头哈腰,喊你一声……对了,你叫什么来着?”
年轻人双手接过那袋子,神色激动,颤声道:“主人,我叫卢检心。检点的点。曾经还有个哥哥,叫卢教光。”
雨四会心笑道:“教于幼正大光明,检于心忧勤惕励。都是好名字,你爹帮你们与家塾先生求来的吧?”
卢检心擦了擦额头汗水,道:“主人真是博学多才。”
雨四挥挥手,“以后跟在我身边,多做事少说话,溜须拍马这一套,就免了,你会死的。”
卢检心再不敢多嘴,弯腰作揖,飞奔离去,身后跟着那条墨蛟扈从,让年轻人既心生畏惧,又蓦然胆气十足。
雨四打算让这个卢检心当这州城之主,让年轻人过一过土皇帝的舒坦日子。再让墨蛟详细记录下来,将那数年间的一城风俗变迁,交给木屐观看。
至于卢检心为何独独对那姐弟如此恨之入骨,天晓得。
可能是衣衫单薄的某个大冬天,瞧见了一位身披雪白狐裘的赏雪公子哥,愈发自惭形秽了。
可能是思慕那女子已久,只是某天偶尔相对路过,那女子什么话都没有说,但是她的那个不经意眼神,就说了一切。
这些都不奇怪,雨四也无所谓真相如何,真正让雨四觉得好玩的地方,是先前那一刻,雨四从卢检心的眼中心中,看到了年轻人对自己的那些由衷感恩,仰慕,敬畏,以及那种愿意豪赌一场,不惜性命的毅然决然。卢检心分明愿意以一时之快意淋漓,打杀所有心中长久不快。蛮荒天下,需要这些性情容易走极端的可怜人,越多越好。这些人,大概会成为木屐所说的那种儒家填坟人。周先生曾经笑言,浩然天下有太多的读书人,太喜欢假道学真小人,真以为那份道貌岸然,世人睁眼瞎瞧不见,实则不然,一种是年复一年,敢怒不敢言,一种则是心心念念成为那种人,所以其实一直在自掘坟墓,那就怪不得如今有众人来填土平坟了。
雨四突然抬起头。
天地间有大气象,从极远处迅猛蔓延至此,是飞升境的大神通无疑了。
不然不可能连他雨四都在这里都能够清晰察觉到那股磅礴气机。
一位双眼猩红的女子出现在雨四身旁,轻声道:“公子,烦请暂时离开此地。那玉圭宗荀渊先是被我和仰止截杀,再给萧愻追杀,跟着进入了那座海底隐匿秘境,彻底打烂了,逃无可逃,荀渊以法相出现在了东海之滨,打算将桐叶洲一分为二,极有可能会殃及此地。”
雨四摇摇头道:“你只需要护住我与仙藻他们便是,我倒要近距离看看,荀渊到底是怎么分开的桐叶洲。”
王座大妖绯妃点点头。
雨四皱眉问道:“那萧愻呢?”
绯妃说道:“那处秘境大有古怪,好像给荀渊被暂时骗去了别座天下。可能荀渊此次逃窜,就是打算故意引开萧愻。”
她突然一闪而逝,片刻之后,返回原地,脸色微变,“萧愻终于出剑了。”
雨四举头望去,在桐叶洲东海上空,天幕处破开一处大门,萧愻以一剑破开别处天幕,得以“飞升”返回浩然天下,再朝那荀渊高达万丈的法相,落下了一道恢弘剑光,气势全然不输白也在扶摇洲所递第一剑。
那一道有那举世无匹声势的剑光,有那水光火光雷光相互拧缠在一起。
绯妃仰头望去,轻声说道:“老东西死定了。”
雨四笑道:“跟你比,荀渊真不算老。”
绯妃微微一笑,然后说道:“我去为公子抢几块琉璃金身。”
雨四刚想要摇头,绯妃已经一掠而去。终究是一位王座大妖,又不涉及大道根本,雨四总不能随随便便训斥阻拦。
况且绯妃又以心声言语“小心”二字。
雨四不动声色,在这座豪门宅邸内闲庭信步。
骤然之间,雨四四周,光阴长河仿佛无缘无故凝滞。
雨四却没有如何惊惧,他如今身上那件法袍,是绯妃赠送,可以抵挡一位仙人剑修的倾力数剑而不死。
而且一旦雨四法袍遭受术法或是飞剑,绯妃只要不是隔着一洲之地,就能够转瞬即至。
雨四
转头望去一处屋脊上,一个身穿头戴高冠、金色长袍的俊美男子,轻轻抛着那只墨蛟疯狂游曳却挣脱不出的黄绫袋子。
那人瞥了眼雨四身上法袍,微笑道:“难得有瞧见了就想要的物件,不过还是我这条小命更值钱些。”
雨四抱拳道:“见过姜宗主。”
姜尚真抬起一手,轻轻挥手道:“不像话,客气什么,好不容易父子重逢,喊爹就行,以后记得让那小婢绯妃,帮你爹揉肩捶腿,就算你补上了些孝道。”
雨四哑然失笑,沉默片刻,问道:“墨蛟奴护着的那个年轻人如何了?”
姜尚真笑嘻嘻道:“他啊,魂魄与一位俊哥儿互换了,估计等下光阴长河一散,会比较懵,我是谁,我在哪,我要做个啥?”
雨四问道:“姜宗主不救一救荀渊,反而跑来这里跟我唠嗑?”
“近在咫尺的你都不杀,远在天边的人又为何要救?我姜某人一旦聪明起来,连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咋想的,你们岂能预料。”
姜尚真撇撇嘴,“再说了,你这野儿子就是个小废物,绯妃那贱婢竟然舍得将本命法袍送你,我胆子小,宰了你丢掉一把剑的买卖,不划算,所以不能拿你如何,白捡了这件半仙兵的黄绫袋子,已经很满意了。”
雨四默不作声。
这件法袍,神通之一,在于“锁剑”,比那杜懋吞剑舟更加玄妙。
雨四一早就想要拿自己当诱饵,挨上姜尚真那号称“一片柳叶斩仙人”的一剑。
姜尚真将那黄绫袋子收入袖里乾坤当中,凝滞不前的光阴长河恢复正常。
雨四问道:“你为何不去找那赊月,或是豆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