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5章
然后她一个皱眉,不情不愿,一个转身御风,如箭矢激射向脚下的某处城头,她头顶整座厚重云海都被轰然驱散,刹那之间,她就出现在一座茅屋旁边,“干嘛?我又没喝酒!”一位老人双手负后,微笑道:“跟你商量点事。”
隐官说道:“没喝酒,最近没力气打架,我不去南边。”
老人笑道:“这么顽劣调皮,以后真不打算嫁人了?”
身穿一袭宽松黑袍的隐官大人,此刻就像一只炸毛的小黑猫。
大袖飘荡,黑云缭绕小姑娘。
原来老人在言语之际,已经站在了她身边,弯腰伸手,按住她的那颗小脑袋。
那件飘荡不已的黑袍,瞬间松垮下去,她低头挪步,沉声道:“有事说事!”
老人挥挥手,“自个儿玩去。没事了。”
她怒道:“陈清都!逗我玩呢!”
陈清都笑道:“听咱们隐官大人的口气,有些不服气?”
她脸色阴沉。
下一刻。
先是茅屋附近的剑气长城,突兀出现一座小天地。
然后几乎所有城头剑修都感觉到了整座城头的一阵震动。
那座小天地之中。
老大剑仙一只手按住隐官大人的头颅,后者双脚悬空,背靠城墙,她一身的杀气腾腾,却挣脱不开。
陈清都淡然道:“我不是管不动你们,不过是我心有愧疚,才懒得管你们。你年纪小,不懂事,我才对你格外宽容。记住了没有?”
隐官沉默许久,点了点头。
陈清都松开手,隐官滑落在地。
老人说道:“玩去。”
隐官哦了一声,转过身,大摇大摆走了,两只袖子甩得飞起。
老人驻足远眺南方的那座蛮荒天下。
笑了笑。
人间如酒,醉倒花前,醉倒月下,醉我万年。
陈清都回望北边一眼。
境界相差不大的情况下,与那小子为敌,心眼不多可不行。
————
符箓没有了用武之地。
陈平安还有十五、松针、啖雷三把飞剑,可以为自己确定庞元济那把本命飞剑的诸多虚实。
街上两位庞元济也应对轻松,一人停步,分出心神,驾驭三缕剑气,纠缠陈平安的三把飞剑。
另外一人驾驭那座剑气,消耗出拳不停的陈平安,那一口武夫真气和一身凝练拳意。
至于屋顶之上的十二位庞元济,又开始打造一座新的符阵。
庞元济选择了一个最笨的法子,循序渐进,将整条大街都变成自己的小天地。
如圣人坐镇书院、神灵坐镇山岳,修为更高一境!
最终以元婴剑修出剑,便可瞬间分出胜负。
对方显然也意识到庞元济的想法。
可惜似乎力所未逮,哪怕出拳气势,已经让看客们都要心惊胆战,一次次拳罡剑气相撞,导致整条街道地面都已经碎裂不堪。
不过对阵双方,都有默契,不管怎么个天翻地覆,庞元济的剑气不入酒肆丝毫,陈平安的拳罡亦是如此。
就在庞元济即将大功告成之际。
那个年轻武夫,终于不再有任何留力。
一个眨眼功夫,就以拳开江河,来到前方那个庞元济身前。
不但如此,又有一把雪白虹光的飞剑突兀现世,毫无征兆,掠向身后的那个驾驭剑气应对三把既有飞剑的庞元济。
这都不算什么。
一袭白衣,拔地而起,阴神远游云霄中。
出拳处,那个庞元济被一拳打烂。
飞剑初一,搅碎第二个庞元济。
而陈平安的阴神骤然悬停,居高临下,以颠倒而用的云蒸大泽式,拳罡如暴雨,遍布处处屋脊,个个庞元济。
与此同时,街上收拳的陈平安真身,双膝微蹲,好似垮塌收拢的拳架,爆发出一股从未在陈平安身上展露的拳意,如春雷炸响,蛟龙动脊,脚下一条大街,竟是几乎从头到尾,全部塌陷下沉,陈平安身在高处,已经越过自己阴神头顶,向某处递出生平拳意最巅峰一拳。
城池上空,先是那道拳意笔直而去,如同刀割白纸。
随后动静,所有人头顶,轰隆隆作响。
空中凭空浮现的庞元济,面对那道直直而来的拳罡,一瞬间收拢飞剑,出现了一尊身高数丈的金身法相,双臂交错,格挡在庞元济身前。
那法相并不巍峨壮观,但是金光凝稠如水。
庞元济与金身法相一同被打退到更高处。
等到庞元济稳住身形,那尊金身法相蓦然芥子化天地,变得高达数十丈,屹立于庞元济身后,一手持法印,一手持巨剑。
陈平安脚踩初一,十五。
面对这等恢弘异象,不退反进,以极快速度登高。
窗口处,酒肆外边,一颗颗脑袋,一个个伸长脖子,看得瞠目结舌。
这两家伙,打得有些无法无天了。
晏琢轻声道:“宁姚,不劝劝他?真没必要折腾到这个份上。庞元济人不坏,陈平安他更是好人,换成齐狩,我巴不得陈平安一拳下去,把齐狩的脑浆子都打出来。这么打下去,真要分生死了。”
宁姚没好气道:“劝不动。”
董画符有些如坠云雾,天底下还有宁姐姐都劝不动的人?
阿良也好,老大剑仙也罢,在宁姐姐这边,可都是很刮目相看的。何况宁姐姐懂事早,哪怕是那两个,也从没把宁姐姐当孩子看待。也是他们当中,最早一个,至今也是唯一一个,能够与阿良、老大剑仙说大事的人。这一点,董画符的姐姐,都承认远远不如宁姚。
宁姚又补充道:“不想劝。”
董画符很快释然,这才是宁姐姐会说的话。
庞元济高高举起一手,重重压下。
身后那高大如山峰的金身法相,手持雷电交织的玄妙法印,随之一拍而下。
只见那年轻武夫,一拳破开法印,犹有余力,拳找庞元济!
庞元济不为所动,双指一横抹。
法相持剑横扫而出,巨剑狠狠砸在那青衫年轻人的腰部。
陈平安双脚扎根,非但没有被一拍而飞,坠落大地,就只是被剑刃加身的横移出去十数丈,等到法相手中巨剑劲道稍减,继续倾斜登高,左手再出一拳。
这一幕,看得所有地仙之下剑修,直接头皮发麻,背脊生寒。
法印再次凝聚,巨剑再次高举而落。
陈平安两次身形凭空消失,来到庞元济与金身法相之间的稍高处,对着庞元济真身的脑袋,就是一拳落下。
砰然一声。
庞元济从空中笔直砸入大街地底下,不见人影,尘土飞扬,然后久久没有露面。
一袭青衫脚踩两把飞剑,缓缓落在大街上,一条左臂颓然下垂,至于右手更无需多说。
刚好身边就是那把剑仙。
他站在大坑边缘,浑身鲜血,缓缓转头,望向远处的心爱姑娘。
那位青衫白玉簪的年轻剑客,以白骨裸露的手心,轻轻抵住那把剑仙的剑柄,朝她眨了眨眼睛,笑容灿烂。
txthtml
第五百七十八章
文圣一脉师兄弟
庞元济缓缓走出,身上除了些没有刻意掸落的尘土,看不出太多异样。
陈平安与他相视一眼,庞元济点点头,与陈平安擦肩而过,走向先前酒肆,庞元济记起一事,大声道:“押我赢的,对不住了,今天在座各位的酒水钱……”
庞元济笑道:“跟我没半颗铜钱的关系,该付账付账,能赊账赊账,各凭本事。”
说到这里,庞元济捂住嘴巴,摊开手后,甩了甩,皆是鲜血。
到了酒肆那边,本土剑仙高魁已经递过去一只酒碗,南婆娑洲剑仙元青蜀笑着没说话。
庞元济无奈道:“让两位剑仙见笑了。”
高魁说道:“输了而已,没死就行。”
元青蜀点头道:“比齐狩好多了。”
庞元济转头望去,那一行人已经远去,晏琢祭出了一枚核雕,蓦然变出一驾豪奢马车,带着朋友一起离开大街。
宽敞车厢内,陈平安盘腿而坐,宁姚坐在一旁。
那把剑仙与陈平安心意相通,已经自行破空而去,返回宁府。
晏琢占地大,与陈三秋、董黑炭和叠嶂相对而坐。
气氛有些沉默。
陈平安开口问道:“宁府有那帮着白骨生肉的灵丹妙药吧?”
宁姚点点头。
晏胖子瞥了眼陈平安的那条胳膊,问道:“半点不疼吗?”
对于伤势,车厢内所有剑修,都不陌生,只说叠嶂,便曾经被妖族砍掉一条胳膊。
但是如陈平安这般,从头到尾,眉头都不皱一下的,不常见。
陈平安笑道:“还好。就是解决掉庞元济那把光阴飞剑,和齐狩跳珠飞剑的残余剑气,有些麻烦。”
宁姚说道:“少说话。”
陈平安便开始闭目养神。
到了宁府,白嬷嬷和纳兰夜行早已等在门口,瞧见了陈平安这副模样,哪怕是白炼霜这种熟稔打熬体魄之苦的山巅武夫,也有些于心不忍,纳兰夜行只说了一句话,两人飞剑残余剑气剑意,他就不帮着剥离出去了,留给陈公子自己抽丝剥茧,也算一桩不小的裨益。陈平安笑着点头,说有此打算。
老妪领着陈平安去宁府药库,抓药疗伤。
宁姚和四个朋友坐在斩龙崖的凉亭内。
晏胖子四人,除了董黑炭依旧没心没肺,坐在原地发呆,其余三人,大眼瞪小眼,千言万语,到了嘴边,也开不了口。
宁姚缓缓说道:“只分胜负,齐狩如果不托大,不想着赢得好看,一开始就选择全力祭出三飞剑,尤其是更用心驾驭跳珠剑阵,不给陈平安近身的机会,加上那把能够盯紧对手魂魄的心弦,陈平安会输。武夫和剑修,相互比拼一口纯粹真气的绵长,气府灵气的积蓄多寡,肯定是齐狩占优。”
“若分生死,陈平安和庞元济都会死。”
宁姚随后补充道:“可最后还是陈平安赢下这两场苦战,不是陈平安运气好,是他脑子比齐狩和庞元济更好。对于战场的天时地利人和,想的更多,想周全了,那么陈平安只要出拳出剑,够快,就能赢。不过这里边还有个大前提,陈平安接得住两人的飞剑,你们几个,就都不行。你们的剑修底子,比起庞元济和齐狩,差得有点远,所以你们跟这两人对战,不是厮杀,只是挣扎。说句难听的,你们敢在南边战场赴死,杀妖一事,并无半点怯懦,死则死矣,故而十分修为,往往能有十二分的剑意,出剑不凝滞,这很好,可惜如果让你们当中一人,去与庞元济、齐狩捉对厮杀,你们就要犯怵,为何?纯粹武夫有武胆一说,按照这个说法,就是你们的武胆太差。”
宁姚继续道:“对阵齐狩,战场形势发生改变的关键时刻,是齐狩刚刚祭出心弦的那一瞬间,陈平安当时给了齐狩一种错觉,那就是仓促对上心弦,陈平安的身形速度,止步于此,所以齐狩挨拳后,尤其是飞鸢始终离着一线,无法伤及陈平安,就明白,即便飞鸢能够再快上一线,其实一样无用,谁遛狗谁,一眼可见。只不过齐狩是在表皮,看似对敌潇洒,实则在一点一滴挥霍优势,陈平安就要更加隐蔽,环环相扣,就为了以第一拳开道后的第二拳,拳名神人擂鼓式,是一种我换伤你换命的拳法,也是陈平安最擅长的拳招。”
宁姚说话的时候。
晏琢他们甚至都不会询问什么,就只是安静聆听。
宁姚正色道:“现在你们应该清楚了,与齐狩一战,从最早的时候,就是陈平安在为跟庞元济厮杀做铺垫,晏琢,你见过陈平安的方寸符,但是你有没有想过,为何在大街上两场厮杀,陈平安总计四次使用方寸符,为何对峙两人,方寸符的术法威势,云泥之别?很简单,天底下的同一种符箓,会有品秩不同的符纸材质、不同神意的符胆灵光,道理很简单,是一件谁都知道的事情,庞元济傻吗?半点不傻,庞元济到底有多聪明,整座剑气长城都明白,不然就不会有‘庞百家’的绰号。可为何仍是被陈平安算计,凭借方寸符扭转形势,奠定胜局?因为陈平安与齐狩一战,那两张普通材质的缩地符,是故意用给庞元济看的,最巧妙之处,在于第一场战事当中,方寸符出现了,却对胜负形势,裨益不大,我们人人都倾向于眼见为实,庞元济无形之中,就要掉以轻心。若只是如此,只在这方寸符上较劲,比拼脑子,庞元济其实会更加小心,但是陈平安还有更多的障眼法,有意让庞元济看到了他陈平安故意不给人看的两件事情,相较于方寸符,那才是大事,例如庞元济注意到陈平安的左手,始终未曾真正出拳,例如陈平安会不会藏着第四把飞剑。”
晏琢和陈三秋相视苦笑。
叠嶂听得脑袋都有些疼,尤其是当她试图静心凝气,去仔细复盘大街战事的所有细节后,才发现,原来那两场厮杀,陈平安花费了多少心思,设置了多少个陷阱,原来每一次出拳都各有所求。叠嶂突然意识到一件事,一开始他们四个听说陈平安要待到下一场城头大战,其实顾虑重重,会担心极有默契的队伍当中,多出一个陈平安,非但不会增加战力,反而会害得所有人都束手束脚,现在看来,是她把陈平安想得太简单了。
董画符还好,因为想的不多,这会儿正忧愁回了董家,自己该如何对付姐姐和娘亲。
宁姚沉默片刻,望向四个朋友,笑道:“其实陈平安一开始就知道黑炭和叠嶂切磋,还有你晏胖子的挑衅,是为了什么。他知道你们都是为他考虑,只不过当时你们都不相信他能够打赢三场,他就不好多说什么,但是我知道,他心里边,会领情,他从来就是这样的人。”
宁姚笑问道:“是不是放心之余,内心深处,会觉得陈平安其实很可怕?一个城府这么深的同龄人,如果想要玩死自己,好像只会被戏耍得团团转?会不会给他骗了还帮着数钱?”
陈三秋点头道:“确实有点。”
宁姚摇摇头,“不用,陈平安与谁相处,都有一条底线,那就是尊重。你是值得敬佩的剑仙,是强者,陈平安便诚心敬仰,你是修为不行、身世不好的弱者,陈平安也与你心平气和打交道。面对白嬷嬷和纳兰爷爷,在陈平安眼中,两位长辈最重要的身份,不是什么曾经的十境武夫,也不是昔年的仙人境剑修,而是我宁姚的家里长辈,是护着我长大的亲人,这就是陈平安最在意的先后顺序,不能错,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白嬷嬷和纳兰爷爷就算只是寻常的年迈老人,他陈平安一样会十分敬重和感恩。于你们而言,你们就是我宁姚的生死战友,是最要好的朋友,然后,才是你晏琢是晏家独苗,陈三秋是陈家嫡长房出身,叠嶂是开铺子会自己挣钱的好姑娘,董画符是不会说废话的董黑炭。”
宁姚不再说话。
远处走来一个陈平安。
换上了一身清爽青衫,是白嬷嬷翻出来的一件宁府旧藏法袍,陈平安双手都缩在袖子里,走上了斩龙崖,脸色微白,但是没有半点萎靡神色,他坐在宁姚身边,笑问道:“不会是聊我吧?”
董画符点头,正要说话,宁姚已经说道:“刚说你不讲废话?”
董画符便识趣闭嘴。
陈平安抬起左手,捻出两张缩地符,一张黄符材质,一张金色材质。
晏琢瞪大眼睛,却不是那符箓的关系,而是陈平安左臂的抬起,自然而然,哪里有先前大街上颓然下垂的惨淡样子。
陈平安收起两张符箓,坦诚笑道:“最后一拳,我没有尽全力,所以左手受伤不重,庞元济也有意思,是故意在大街坑底多待了会儿,才走出来,我们双方,既是都在做样子给人看,我也不想真的跟庞元济打生打死,因为我敢确定,庞元济一样有压箱底的手段,没有拿出来。所以是我得了便宜,庞元济这都愿意认输,是个很厚道的人。两场架,不是我真能仅凭修为,就可以胜过齐狩和庞元济,而是靠你们剑气长城的规矩,以及对他们心性的大致猜测,林林总总,加在一起,才侥幸赢了他们。远远近近观战的那些剑仙,都心里有数,看得出我们三人的真正斤两,所以齐狩和庞元济,输当然还是输了,但又不至于赔上齐家和隐官大人的名声,这就是我的退路。”
出拳要快,落拳要准,收拳要稳。
若是出剑,亦是如此。
陈三秋笑道:“有些事情,你不用跟我们泄露天机的。”
陈平安摇摇头,“没什么不能说的,出门打架之前,我说得再多,你们多半会觉得我大言不惭,不知轻重,我自己还好,不太看重这些,不过你们难免要对宁姚的眼光产生质疑,我就干脆闭嘴了。至于为什么愿意多讲些本该藏藏掖掖的东西,道理很简单,因为你们都是宁姚的朋友。我是相信宁姚,所以相信你们。这话可能不中听,但是我的实话。”
晏胖子道:“中听,怎么就不中听了。陈兄弟你这话说得我这会儿啊,心里暖洋洋的,跟天寒地冻的大冬天,喝了酒似的。”
陈平安微笑道:“最近我是真喝不了酒,受伤真不轻,估摸着最少十天半个月,都得好好养伤。”
宁姚斜眼说道:“看你现在这样子,活蹦乱跳,还话多,是想要再打一个高野侯?”
陈平安笑道:“高野侯,不是我吹牛,我哪怕当时在街上不走,只要高野侯肯抛头露面,我还真能对付,因为他是三人当中,最好对付的一个,打他高野侯,分胜负,分生死,都没问题。事实上,齐狩,庞元济,高野侯,这个顺序,就是最好的先后,不管面子里子什么的,反正可以让我连赢三场,不过我也就是想想,高野侯不会这么善解人意。”
晏胖子膝盖都有点软。
陈三秋哭笑不得。
董画符觉得这样的男人,才配得上宁姐姐。
叠嶂也替宁姚感到高兴。
宁姚一只脚踩在陈平安脚背上,脚尖一拧。
陈平安微笑道:“我认输,我错了,我闭嘴。”
晏胖子觉得这位好兄弟,是高手啊。
陈三秋笑道:“行了行了,让陈平安好好养伤。对了,陈平安,有空记得去我家坐坐。”
董画符一根筋,直接说道:“我家别去,真去了,我姐我娘,她们能烦死你,我保证比你应付庞元济还不省心。”
陈平安站起身,笑着点头。
四人刚要离开山顶凉亭,白嬷嬷站在下边,笑道:“绿端那个小丫头方才在大门外,说要与陈公子拜师学艺,要学走陈公子的一身绝世拳法才罢休,不然她就跪在门口,一直等到陈公子点头答应。看架势,是挺有诚意的,来的路上,买了好几袋子糕点。好在给董姑娘拖走了,不过估计就绿端丫头那颗小脑瓜子,以后咱们宁府是不得清净了。”
晏琢和陈三秋都有些幸灾乐祸。
那丫头他们都熟悉,是出了名的难缠鬼。
宁姚说道:“拖进来打一顿就老实了。”
陈平安不说话。
陈三秋几个出了宁家大门后,没有各自打道回府,去一座熟悉酒肆喝酒去了。
凉亭只剩下陈平安和宁姚。
陈平安轻声道:“我没事,你心里也可以放心。”
宁姚冷哼一声。
陈平安背靠栏杆,仰起头,“我真的很喜欢这里。”
宁姚伸出双指,轻轻捻起陈平安右手袖子,看了一眼,“以后别逞强了,人有万算,天只一算,万一呢?”
宁姚轻轻松开他的袖子,说道:“真不去见一见城头上的左右?”
陈平安想了想,道:“见过了老大剑仙再说吧,何况左前辈愿不愿意见我,还两说。”
宁姚突然说道:“这次跟陈爷爷见面,才是一场最最凶险的问剑,很容易画蛇添足,这是你真正需要小心再小心的事情。”
陈平安点了点头。
宁姚问道:“什么时候动身去剑气长城?”
陈平安笑道:“不着急,去早了,庞元济和齐狩,尤其是他们背后的长辈,会很没面子。”
宁姚皱眉道:“想那么多做什么,你自己都说了,这里是剑气长城,没有那么多弯弯绕绕。没面子,都是他们自找的,有面子,是你靠本事挣来的。”
陈平安说道:“习惯了,你要是觉得不好,我以后改一改。除了某件事,没什么是我不能改的。不会改的那件事情,以及什么都能改的这个习惯,就是我能一步步走到这里的原因。”
宁姚看了眼坐在自己左边的陈平安。
陈平安便立即起身,坐在宁姚右手边。
宁姚没有说话,陈平安轻轻握住她的手,闭上眼睛,也没有说话。
————
三天后。
剑气长城城头和城池这边,也差不多聊足了三天的宁府年轻人。
陈平安在夜幕中,独自去往剑气长城,见到了熟悉的大小两座茅屋,陈平安收起符舟入袖,笑道:“晚辈拜见老大剑仙。”
陈清都就站在城头这边,点点头,似乎有些欣慰,“不与天地贪图小便宜,便是修道之人,登高愈远的大前提。宁丫头没一起来,那就是要跟我谈正事了?”
陈平安在犹豫两件大事,先说哪一件。
陈清都笑道:“边走边聊,有话直说。”
陈平安犹豫片刻,轻声说道:“老前辈,是不是看到那个结局了?”
陈清都嗯了一声,“在算时间。”
陈平安又问道:“老前辈,从来就没有想过,带着所有剑修,重返浩然天下?”
陈清都笑道:“当然想过。”
陈平安脸色惨白。
陈清都缓缓而行,缓缓言语,道:“万年悠悠岁月,我见过一些很有意思的外乡人,年轻人。最近的,是剑术很好的左右,前几年是那少年曹慈,前边些,是阿良,再往前,是南婆娑洲的醇儒陈淳安,再往前,是一个中土神洲的读书人,当时还很意气风发,半点不落魄,再往前,还有些。加在一起,约莫得有十个了吧。每次见到了他们,我对浩然天下便没那么失望。可是只靠这些早已算是外乡人的年轻人,怎么成?让人失望的人和事,实在太多了。”
陈清都抬起双手,摊开手掌,如一杆秤的两端,自顾自说道:“浩然天下,术家的开山鼻祖,曾经来找过我,算是以道问剑吧。年轻人嘛,都志向高远,愿意说些豪言壮语。”
陈清都笑了笑,“有些他觉得最大的道理,可以成为不被世道世风推移摇晃的根本大木,在我看来,其实稚气,可是有些无心之言,还是不错的,随着世道推移,分量会越来越重,在人间扎根越深,只不过他当时,自己都还没有意识到。也好,才有了后边开枝散叶的余地。”
陈清都指了指南边的蛮荒天下,“那边曾经有妖族大祖,提出一个建议,让我考虑,陈平安,你猜猜看。”
陈平安说道:“蛮荒天下,归剑气长城,浩然天下,归他们妖族。”
陈清都好像半点不奇怪被这个年轻人猜中答案,又问道:“那你觉得为何我会拒绝?要知道,对方承诺,剑气长城所有剑修只需要让出道路,到了浩然天下,我们根本无须帮他们出剑。”
陈平安答道:“这是对方用心最为险恶的地方,在让路和开道的过程当中,剑气长城的剑修,就会分崩离析,人心涣散,此时此刻,剑气长城有几个对浩然天下心怀敌意的剑修,在那条道路上,就会有更多的剑修,对剑气长城失去信心,选择离开,或是干脆就愤然出剑,与剑气长城站在对立面。兴许剑气长城最终确实可以占据蛮荒天下,但是绝对守不住这么大一块广袤天地,千百年过后,这座天下遗留下来的不起眼妖族,最终会崛起,再无慷慨赴死大理由的剑修,也会逐渐在安逸人生当中,一点点消磨剑意。蛮荒天下,终究还是妖族的天下,除非前辈愿意死死盯着天下,每出现一头上五境妖族,就出剑斩杀一个,我若是那妖族大祖,甚至都不会签订什么盟约,就让前辈你出剑,只管出剑,百年千年,总有一天,前辈自己就会心神不济,疲惫不堪,气力犹在,出剑却要越来越慢,甚至终有一天,彻底不愿意再次出剑。”
陈清都点头道:“说得很好。”
陈平安缓缓斟酌,慢慢思量,继续说道:“但这只是老大剑仙你不点头的原因,因为前辈放眼望去,视野所及,习惯了看千年事,万年事,甚至故意与家族撇清关系,才能够保证真正的纯粹。可是老大剑仙之外,人人皆有私心,我所谓的私心,无关善恶,是人,便有那人之常情,坐镇此地的是三教圣人,会有,每个大姓之中皆有剑仙战死的存世之人,更有,与倒悬山和浩然天下一直打交道的人,更会有。”
陈平安环顾四周,“如果不是北俱芦洲的剑修,不是那么多主动从浩然天下来此杀敌的外乡人,老大剑仙也守不住这座城头的人心。”
陈清都点头道:“说的不差。”
陈平安说道:“晚辈只是想了些事情,说了些什么,老大剑仙却是做了一件实实在在的壮举,而且一做就是万年!”
陈清都笑了笑,“比阿良还要会说话啊。”
陈平安无言以对。
陈清都说道:“媒人提亲一事,我亲自出马。”
陈平安赧颜道:“老大剑仙,晚辈这还没有开口请求……”
陈清都转头笑问道:“难为情?”
陈平安使劲摇头道:“半点不难为情,这有什么好难为情的!”
陈清都点点头,“不愧是那个酸秀才的关门弟子,尽得真传。”
陈清都挥挥手,“宁丫头偷偷跟过来了,不耽误你俩花前月下。”
陈平安沉默片刻,伸出那只包裹严实的右手,郑重其事抱拳弯腰行礼,“浩然天下陈平安一人,斗胆为整座浩然天下说一句,长者赐不敢辞!”
陈清都笑道:“怕了你了。”
老人一挥手,城池那边宁府,那把已是仙兵品秩的剑仙,依旧被迫出鞘,转瞬之间如破开天地禁止,无声无息出现在城头之上,被老人随随便便握在手中,一手持剑,一手双指并拢,缓缓抹过,微笑道:“浩然气和道法总这么打架,窝里横,也不是个事儿,我就倚老卖老,帮你解决个小麻烦。”
老人抵住剑尖片刻,收手后,持剑之手轻轻一晃,那把剑仙便被丢入宁府桌上的剑鞘当中。
陈平安目瞪口呆。
陈清都已经转身,双手负后,说道:“忙你的去。胆子大些。”
————
天地寂寥的城头之上,宁姚与陈平安并肩而行。
宁姚高高举起那枚玉牌,月色下,熠熠生辉。
正面篆刻有“平安”二字,所以这算是一块天底下最名副其实的平安无事牌了。
她轻轻翻转,背面刻着四个字,我思无邪。
她高举玉牌,仰起头,一边走一边随口问道:“聊了些什么?”
陈平安走在她身边,说道:“老大剑仙,最后要我胆子大些,我也不明白是什么意思。”
宁姚手握玉牌,停下脚步,用玉牌轻轻敲着陈平安的额头,教训道:“当年某人的老实本分,跑哪里去了?”
陈平安突然蹲下身,转过头,拍了拍自己后背。
当年骊珠洞天神仙坟那边,宁姚背过陈平安。
宁姚满脸不屑,却耳根通红。
陈平安没有起身,笑道:“原来宁姚也有不敢的事情啊?”
最后城头之上,陈平安背着宁姚,脚步缓慢。
夜幕中,陈平安背着心爱女子,就像背着天下所有的动人明月光。
走着走着,宁姚突然满脸通红,一把扯住陈平安的耳朵,使劲一拧,“陈平安!”
陈平安哎呦喂一声,赶紧侧过脑袋。
宁姚一板栗砸在这个家伙的后脑勺上,羞怒道:“你再这样,我真生气了啊!”
陈平安委屈道:“好好好。”
城头之上,突然出现一个板着脸的老人,“你给我把宁丫头放下来!”
陈平安愣了一下,没好气道:“你管我?”
宁姚轻轻说道:“他是我外公。”
陈平安就要悻悻然放下宁姚。
“背着!”
不曾想在远处有人开口,一句话是对陈平安说的,接下来一句则是对老人说的,“你管得着吗?”
果然是文圣一脉的师兄弟。
txthtml
第五百七十九章
最讲道理的来了
那位外乡剑仙开口之后,身为姚家家主的姚冲道,便陷入左右为难之地。
不愧是左右,说话做事,很容易让人左右为难,百年之前,浩然天下那些个剑心崩坏的先天剑胚,想必最能够对姚冲道当下的处境,感同身受。例如当初出剑之时,半点不为难的,那个剑心气象曾如莲花满池塘的南婆娑洲天才曹峻,下场就极为凄凉,只剩下一湖的残败枯荷,跌落神坛,沦为整个南婆娑洲笑柄,最终只能悄然远走宝瓶洲,在这期间,虚耗光阴百年,至今无法破境跻身玉璞境,要知道当年曹峻可是公认南婆娑洲百年一遇的剑道大材。
已经有别处剑仙察觉到此地异样,个个泛起笑意,打算看戏了,喜欢喝酒的,已经打开酒壶。
到底不是大街那边的看客剑修,驻守在城头上的,都是身经百战的剑仙,自然不会吆喝,吹口哨。
当然也是怕左右一个不高兴,就要喊上他们一起打群架。
左右的剑术太高,剑气太盛,比较不讲道理,最不怕一人单挑一群。
姚冲道脸色很难看。
身为姚氏家主,心里边的窝火不痛快,已经积攒很多年了。
就在姚冲道打算喊左右去城头南边打一场的时候。
陈平安硬着头皮当起了捣糨糊的和事佬,轻轻放下宁姚,他喊了一声姚老先生,然后让宁姚陪着长辈说说话,他自己去见一见左前辈。
宁姚拉着自己外公散步。
陈平安身如箭矢,一闪而逝,去找左右。
没了那个毛手毛脚不规不距的年轻人,身边只剩下自己外孙女,姚冲道的脸色便好看许多。
对于女儿女婿,老人兴许心情复杂,伤心,遗憾,埋怨,恼怒,怅然……很难真正说清楚,但是对于隔了一辈人的宁姚,老人心中只有自豪与愧疚。
在对面城头,陈平安距离一位背对自己的中年剑仙,于十步外停步,无法近身,人身小天地的几乎全部窍穴,皆已剑气满溢,好似时时刻刻,都在与身外一座大天地为敌。
寻常剑修与其他三教百家练气士,几座搁置本命物的关键窍穴,能够蓄满灵气,然后稍稍开疆拓土,就已算不易。
见到了左右,陈平安抱拳道:“晚辈见过左前辈。”
左右无动于衷。
陈平安便稍稍绕路,跃上城头,转过身,面朝左右,盘腿而坐。
无数剑气纵横交错,割裂虚空,这意味着每一缕剑气蕴藉剑意,都到了传说中至精至纯的境界,可以肆意破开小天地。也就是说,到了类似骸骨滩和鬼域谷的接壤处,左右根本不用出剑,甚至都不用驾驭剑气,完全能够如入无人之境,小天地大门自开。
陈平安见左右不愿说话,可自己总不能就此离去,那也太不懂礼数了,闲来无事,干脆就静下心来,凝视着那些剑气的流转,希望找出一些“规矩”来。
约莫半炷香后,两眼泛酸的陈平安心神微动,只是心境很快就趋于止水。
方才见到一缕剑气似乎将出未出,似乎就要脱离左右的约束,那种刹那之间的惊悚感觉,就像仙人手持一座山岳,就要砸向陈平安的心湖,让陈平安提心吊胆。
左右依旧没有睁开眼睛,只是总算开口道:“找我有事?”
陈平安问道:“文圣老先生,如今身在何方?以后我如果有机会去往中土神洲,该如何寻找?”
左右脸色稍缓,淡然道:“先生已经离开穗山,去开辟一座儒家历代圣贤久久无法开山破关隘的远古之地,有一位中土前辈,持仙剑开道,先生则负责巩固道路,缺一不可。”
陈平安点头道:“感谢左前辈为晚辈解惑。”
左右问道:“求学如何?”
陈平安答道:“读书一事,不曾懈怠,问心不停。”
左右说道:“效果不如何。”
陈平安说道:“读书是长远事,快而多,晚辈资质不行,难免浮浅,不如慢且对,求个深厚。”
左右默不作声。
对面墙头上,姚冲道有些吃味,无奈道:“那边没什么好看的,隔着那么多个境界,双方打不起来。”
宁姚欲言又止。
关于陈平安跟左右之间的脉络关系,剑气长城这边知之者甚少,宁姚哪怕在白嬷嬷和纳兰爷爷那边,都没有提及半句。
这就是最有意思的地方,若是陈平安跟左右没有瓜葛,以左右的脾气,兴许都懒得睁眼,更不会为陈平安开口说话。
所以姚冲道这会儿其实也一头雾水,不明白左右这种剑外无事的古怪剑修,先前为何为了一个外人,会跟自己顶针,姚、宁两家的家务事,你左右是不是管得太宽了些?所以若非那个姓陈的小子多此一举,从中斡旋,他姚冲道这会儿,已经在城头以南的广袤战场,亲身领教左右的剑术是不是真有那么高了。
至于输赢,不重要。
反正都是输。
姚冲道虽然是一位仙人境大剑仙,但是迟暮之年,早就破境无望,数百年来战事不断,积弊日深,姚冲道自己也承认,他这个大剑仙,越来越名不副实了。每次看到那些年纪轻轻的地仙各姓孩子,一个个朝气勃勃的玉璞境晚辈,姚冲道很多时候,是既欣慰,又感伤。只有远远看一眼自己的外孙女,是那一众年轻天才当之无愧的领衔之人,被阿良取了个苦瓜脸绰号的老人,才会有些笑脸。
曾经有人喝酒喝高了,说他一看到姚老儿那张好像刻着“欠债还钱”四个大字的苦瓜脸,便要良心发现,记起那些赊欠多年的酒水钱。
在那之后,姚家名下的所有酒楼酒肆,就再没卖过那个家伙半壶酒,欠下的酒水钱,也不用他还。
姚冲道随口问道:“看样子,他们两个以前认识?”
宁姚只能说一件事,“陈平安第一次来剑气长城,跨洲渡船路过蛟龙沟受阻,是左右出剑开道。”
这件事,剑气长城有所耳闻,只不过大多消息不全,一来倒悬山那边对此讳莫如深,因为蛟龙沟变故之后,左右与倒悬山那位道老二嫡传弟子的大天君,在海上痛痛快快打了一架,再者左右此人出剑,好像从来不需要理由。
老人与宁姚,其实见面不多,聊天更少。
所以比那左右和陈平安,好不到哪里去。
陈平安说道:“左前辈于蛟龙齐聚处斩蛟龙,救命之恩,晚辈这些年,始终铭记于心。”
左右淡然道:“追本溯源,与你无关。”
陈平安笑道:“我知道,自己其实并不被左前辈视为晚辈。”
左右说道:“不用为此多想,入我眼者,天下人事风景,屈指可数。”
陈平安又说道:“我也没觉得要认左前辈为大师兄。”
左右笑了笑,睁开眼,却是眺望远方,“哦?”
陈平安神色平静,挪了挪,面朝远方盘腿而坐,“并非当年年少无知,如今年轻气盛,就只是心里话。”
左右依旧没有动怒,反而说了一句离题万里的言语:“人生在世,除了确定世界到底是天高地阔,还是小如芥子,首重之事,就是证明本我之真实。”
陈平安缓缓道:“那我就多说几句真心话,可能毫无道理可言,但是不说,不行。左前辈一生,求学练剑两不误,最终厚积薄发,跌宕起伏,精彩万分,先有让无数先天剑胚低头俯首,后又出海访仙,一人仗剑,问剑北俱芦洲,最后还有问剑桐叶洲,力斩杜懋,阻他飞升。做了这么多事情,为何独独不去宝瓶洲看一眼。齐先生如何想,那是齐先生的事情,大师兄应当如何做,那是一位大师兄该做的事情。”
左右沉默无言。
陈平安站起身,“这就是我此次到了剑气长城,听说左前辈也在此地后,唯一想要说的话。”
陈平安就要告辞离去。
左右却说道:“与前辈说话,别站那么高。”
陈平安只得将道别言语,咽回肚子,乖乖坐回原地。
说实话,陈平安城头此行,已经做好了讨一顿打的心理准备,大不了在宁府宅子那边躺个把月。
两两无言。
陈平安问道:“左前辈有话要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