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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3章

    李二为陈平安最后一次喂拳,很不一样。

    李二让陈平安倾力而为,可以不择手段,试试看如何在他拳下支撑更久。

    陈平安有些疑惑,他是武夫六境瓶颈,李二却是武夫十境归真,即便不择手段,意义何在?

    李二笑道:“我此次出拳,会有分寸,只会打断你的诸多手段的相互衔接处,简单来说,就是你只管出手。你就当是与一位生死大敌对峙搏杀,对手依仗着境界高你太多,便心生轻视,同时并不清楚你如今的根脚,只把你视为一个底子不错的纯粹武夫,只想先将你耗尽纯粹真气,然后慢慢虐杀泄愤。”

    陈平安愈发不解,言下之意,难道是说自己可以在出拳之外,什么取巧、阴损、下作手法都可以用上?

    李二没有解释更多,“别不上心,不然让我觉得你敢轻视死敌,我最后一拳,能让你在狮子峰在床榻上咳血半年。”

    李二转身去往渡口,将陈平安留在茅屋门口。

    李二手持竹蒿,站在小舟一端,开始屏气凝神。半炷香后,陈平安走向渡口。

    李二瞧了眼,忍不住一笑。

    年轻人光脚,卷起裤脚,倒是没有卷起袖管。

    没忘记背了那把得自老龙城苻家的剑仙。

    李二点头道:“登船。”

    刹那之间,李二手中竹蒿当头劈下,早已在袖中捻起方寸符的陈平安,便已经凭空消失,一脚踩在仙府溶洞水路的石壁上,借势弹开,几次往返,已经瞬间远离那一舟一人一竹蒿。

    当陈平安落在水面上,弓腰踩水,倒滑出去,一手按水,带起一阵涟漪,一个骤然停身,两壁撮壤符与水中横流符,符胆灵光砰然炸裂开来,陈平安手腕微微拧转,右手多出一把短刀,篆刻有朝露二字,与另外一把尚未现身的暮霞,都取自割鹿山刺客。

    竹蒿前端看似落地,却没有真正触及地面,罡气非但没有在地上劈出沟壑,反而连尘土都未扬起丝毫,这便是一位武学止境大宗师的拳意收放,已经到了随心所欲的境界。

    小舟前方,水面暴涨,碎石乱溅,有一袭青衫,身形风驰电掣,笔直一线冲来,双手持刀。

    李二收起竹蒿,转头望去,笑道:“花里胡哨,倒是挺吓唬人。”

    李二一竹蒿随便戳去,脚下小舟缓缓向前,陈平安转头躲过那竹蒿,左手袖捻方寸符,一闪而逝。

    李二握竹蒿手心一松,又一握,既没有转身,也没有转头,竹蒿便往后戳去,出现在自己身后的陈平安,被直接戳中胸口,砰然撞入水底,若不是陈平安微微侧身,才只是青衫割裂,露出一抹血槽白骨,不然嘴上说是“轻敌”“出手有分寸”的李二,估计这一竹蒿能够直接钉入陈平安胸膛。

    李二脚下小舟继续缓缓向前,根本无需撑蒿,十境纯粹武夫,便是李二所谓的“神气布满,人是完人”,一旦拿出真正的气盛,李二随随便便就可以将整条水路布满拳意罡气。

    李二笑了笑,好嘛,算你小子占了地利,竟然一口用上了数十张水符,同时炸开,勉强能算翻江倒海了。

    李二轻轻握紧竹蒿,嗡嗡作响,罡气大震,一人一舟,继续向前,不快不慢,滴水不近人与舟。

    李二一跺脚,水底响起闷雷,李二小有惊讶,也不再管水底那个陈平安,从船尾来到船头,瞥了眼远处一侧墙壁,脚下小舟去如箭矢,一竹蒿砸去。

    悄无声息出窍远游的阴神,以鬼斧宫驮碑符早早隐匿于墙壁之上,先前诸多,皆是障眼法。

    不曾想依旧被李二轻易看穿。

    阴神只得避开那势大力沉的竹蒿,这一动,便显出了真身,是一位腰别折扇的白衣年轻人,哪怕逃窜得有些狼狈,依旧带有笑意,身形缥缈,仿佛山上神仙,在离开石壁之时,陈平安阴神双指掐剑诀,从眉心处掠出一把雪白剑光,是那尚未彻底炼化为的本命物的飞剑初一,虽然不是剑修的本命飞剑,但是经过这一路以斩龙台磨砺剑锋之后,重新现世,便气势如虹。

    李二先前竹蒿依旧不曾触及石壁,手臂微曲,收了收竹蒿,将那飞剑初一打得颤鸣不止,撞入石壁,不过是流转拳意的一根寻常竹蒿,竟是丝毫无损。

    李二笑道:“还来?”

    一把极有剑仙气象的凌厉飞剑,从身后刺向李二后背心处。

    李二根本不在意,自有充沛拳意如神灵庇护,本就是天底下最坚不可摧的宝甲傍身。

    李二咦了一声,“只是恨剑山打造的仿剑?”

    因为那把来势汹汹的飞剑,竟是被拳意随便就给弹开了。

    第三把速度最快的飞剑,直直掠向李二的后脑勺。

    与此同时,第一把剑光如白虹的飞剑,想要再次近身纠缠。

    李二也有些无奈,“这就有些烦人了。”

    李二松开竹蒿,一闪而逝,下一刻,手中攥住了三把飞剑,手心处溅起绚烂火星。

    等到李二返回小舟,那竹蒿就像悬停空中,根本没有下坠,实在是李二一去一返,过快。

    李二一手禁锢三把飞剑,一掌手心抵住竹蒿一端,重重一推,脚下小舟轻晃。

    竹蒿微微倾斜飞掠而去,直接洞穿了陈平安的腹部,将其钉入水底,竹蒿去势惊世骇俗,不但将陈平安整个人撞得后背贴紧水底,竹蒿依旧穿过腹部。

    李二出手狠辣。

    陈平安的应对更是凶狠。

    手掌重重一拍水底,就像将自己整个人拔出了那根竹蒿,凭借方寸符,瞬间没了身影。

    李二笑了笑,没有痛打落水狗,说好了,要心存轻视之心。

    陈平安有一点好,不知道痛,或者说,在死之前,出手都会很稳。

    有些所谓的武夫天才,受伤越重,愈战愈勇,但也难免会有些后遗症,不是大战之后,就在大战之中,属于以拳意换战力,若是厮杀双方,境界相当,这种人当然可以活到最后,因为纯粹武夫,不可以只有血气之勇,匹夫之怒,但是如果半点都没有,就不该走武道这条路。可一旦双方境界稍稍拉开点,这等作为,利弊皆有,兴许最好的结果,便是成功与更强者换命。

    武人厮杀,看似枯燥乏味,各自换伤分生死,手段不多,实则处处玄机,拳拳有意思。

    尤其是跻身十境后,天高地阔,大有奇观,风光无穷。

    宋长镜野心勃勃,格局大,对于武学之纯粹,可以舍江山,弃龙椅,执念之重,远胜寻常宗师,出拳所求,是要教那些山巅仙人,走下山来,朝他宋长镜俯首磕头。

    故而气盛。

    李二自认在这一重境界,确实输了宋长镜不少。

    纯粹武夫登顶之后,任你拳种千百,武胆各异,其实大致就只有两条路子可走,一条道路,如平开福地,一身拳意,广袤无垠,幅员辽阔,气盛者为尊。一条路子,像是仙人开辟洞天,更易归真,脚下无路,便继续凌空往高处去。李二不是不想在气盛境多走走,只是自身心性使然,拳意又足够纯粹,若是故意打熬气盛二字,裨益不大,不如顺势直接跻身归真。

    先前与陈平安喝酒闲聊,李二听说落魄山有个妙人叫朱敛,绰号武疯子,与人厮杀,必分生死,但是平日里,性情散淡如仙人。

    陈平安思量多,想法绕,极少言之凿凿,提及朱敛,却说那朱敛是最不会走火入魔的纯粹武夫。

    李二便觉得朱敛此人定然是个不世出的天才。

    一位十境武夫眼中的天才。

    将来如果有机会,可以会一会朱敛。

    李二收起竹蒿,随手丢了三把飞剑,继续撑船缓行。

    先前出手略重,这位淳朴汉子小有愧疚,随后应付那个神出鬼没、花样百出的陈平安,便有意收了收拳头斤两,其中一拳,只将陈平安打得嵌入石壁,却没有将手中竹蒿再换一处,打穿对方的肚肠,不但如此,脚下小舟继续前行,将那个肯定还能继续出手的年轻人,留在身后,由着他转换一口纯粹真气。

    李二从来觉得习武一事,真没有太多花头,勤勤恳恳淬炼体魄,不过就是吃苦二字。

    与那庄稼汉打理田地,差不多,只不过庄稼地的收成好坏,还要看老天爷的脸色,武夫练拳,能走多远,全看自己。

    李二转头望去,看到了古怪一幕。

    陈平安穿上了一身金醴法袍,再罩了件百睛饕餮黑色法袍,这还不罢休,连那肤腻城鬼物的雪花法袍,十分花俏的彩雀府

    法袍,都一并穿上了,也亏得世间法袍小炼过后,可以跟随修士心意,略微变化,可原本一袭青衫,再加上这四件法袍,能不显得臃肿?怎么看,李二都觉得别扭,尤其是最外边那件还是姑娘家家穿的衣服,你陈平安是不是有些过分了?

    不过这个选择,不算错。

    若是一开始就穿上法袍,以陈平安如今的武夫境界,会耽误拳意流淌,兴许出手慢一线,就是一场生死转变。

    如今重伤,便两说了。

    毕竟可以多扛一两拳。

    李二停船在水镜旁,手持竹蒿登上湖心镜面。

    李二望向溶洞水路入口处。

    有点动静。

    远处,陈平安背剑站在水面,没有辟水神通,也没有使用什么仙家水法,双脚未动,依旧缓缓向前。

    李二望向陈平安脚下。

    片刻之后会,陈平安骤然身形拔高。

    原来他脚下踩着一条碧绿颜色的庞然大物,是一头蛟龙。

    这条水龙倒是当之无愧的修士水法,蛟龙身躯之上,以雪泥符打底,再以多达百余张的大江横流符作为龙骨,紧密衔接,似乎还用上了一点,好似作为这张古怪却壮观“符箓”的符胆灵光,正是火龙真人要陈平安多加推敲的两门上乘炼物道诀,炼制三山的法诀,加上碧游宫的仙人祈雨碑仙诀,都不该只是当做炼物的手段,故而此时蛟龙脊柱,如两根绳索相互缠绕,愈发紧实坚韧,一为炼山法,一为水炼法,再以校大龙拳架真意作为点睛之笔,隐隐约约,年轻人脚下这条蛟龙,便有了积土成山,风雨兴焉的仙家气象。

    世间万事多想多思量。

    便最终被陈平安造就出了这条庞然大物。

    陈平安习惯性右手持刀。

    实则却是左撇子。

    脚下蛟龙朝水镜李二那边一撞而去,所到之处,溅起滔天巨浪。

    李二扯了扯嘴角,以竹蒿尾端轻轻点地,“花架子,可不成事。”

    李二一个轻轻跃起,抡起竹蒿,便是一竿重重砸地,哪怕蛟龙离着水镜还有数十丈巨浪,依旧被罡气一斩为二,只是靠着惯性继续前冲。

    李二一竹蒿横扫出去,出现在镜面李二左手一侧的陈平安,骤然低头,身形好似要坠地,结果一个身形拧转,躲过了那裹挟风雷之势的横扫竹蒿,陈平安面朝一闪而逝的竹蒿,大袖翻转,从三处窍穴分别掠出三把飞剑,一个急促踏地,右手短刀,刺向李二心口,左袖悄然滑出第二把短刀。

    李二根本不去看那三把飞剑,一脚踹中陈平安胸口,后者倒滑出去十数丈,双膝微曲,脚尖拧地,加重力道,才不至于松开双手短刀。

    双肩一晃,蓦然站定,硬生生震退胸口处的李二拳罡残余。

    到底是穿着四件法袍的人。

    李二说道:“早就跟你说了,花拳绣腿的武把式,才会想着乱拳打死老师傅,老师傅不着不架,就是一下。”

    李二随手一丢竹蒿,没入镜面一尺有余。

    那条小有意思的蛟龙,刚刚在镜面上重新凝聚,给竹蒿这么一戳,便再次散架化水,许多原本就已经碎出裂纹的符箓,彻底化作齑粉。

    陈平安开始挪步。

    李二随之改变轨迹些许,依旧刚好出现在陈平安身前,一膝撞打得后者腾空而起,李二看似缓慢前行,来到陈平安身旁,一拳递出,打得真气凝滞、法袍响起阵阵崩裂声的陈平安,摔到数十丈外的湖水中,如一颗石子打水漂,又再湖面上滑出去七八丈远。

    李二开始撒腿狂奔,每一步都踩得脚下四周,湖水灵气粉碎,直奔陈平安落水处冲去。

    身形一个骤然横移,李二以肩撞在使了一张方寸符的陈平安胸膛。

    陈平安如被铁锤砸在心口,阴神出窍远游,以一种自然而然的古怪拳法,看似画弧且慢,弧弧相生,几近为圆,实则令人眼花缭乱,竟是直接帮助陈平安卸去了绝大部分拳罡,等到陈平安稳住身形,阴神又重归体魄,一气呵成。

    李二没有追击,点点头,这就对了。

    不然习武又修道,却只会让修道一事,阻滞武学登高,两者始终冲突,便是误事害人。

    此次李二喂拳,要做的,便是让陈平安去找到那个玄之又玄的平衡点,习武之人不可被拳桩拳意带着走,既然已经是那练气士,更不可内心深处,便要觉得自己拳意因此不纯粹,习武之人,仅凭双拳便足矣,却不是说万事不顾,真正的宗师,该有那万法在身、皆出我手的大气象。

    人身小天地,我即老天爷。

    什么不能管,什么管不住?

    既然陈平安走出了方向无错的第一步。

    李二便放宽心出拳了。

    拳不重,却更快。

    不给你陈平安半点念头打转的机会。

    我辈武夫,我辈武夫,与我李二对拳,砥砺大道,那你小子就得拿出一点世间任何武人都没有的东西来!

    有。

    就多吃几拳。

    没有。

    就躺着养伤去!

    渡口那边,李柳行走在水路上,看着那些厮杀痕迹,至于水镜那边的动静,更是不用看,她便一清二楚。

    在以往漫长的岁月里,李柳对于纯粹武夫并不陌生,曾经死于十境武夫之手,也曾亲手打杀十境武夫,关于武夫的练拳路数,了解颇多,不好说陈平安如此打熬,搁在浩然天下历史上,就有多了不起,不过作为一位六境武夫,就早早吃下这么多分量足够的拳头,真不多见。

    世间九境山巅、十境止境武夫,与顾祐这般不收嫡传弟子的,终究少数。

    想要学他爹,这般打熬弟子体魄的武学宗师,更是不少,只可惜那也得有弟子扛得住才行,有些人是体魄扛不住,有些人是心性不过关,当然更多的,还是两者都不济事,空有前辈明师愿意扶持、甚至是拖拽,都不得登堂入室,死活迈不过门槛,也有些看似破境了,事实上是喂拳人,传拳失了真正法度,弟子过了门槛,却就像断了胳膊少条腿,心镜给打出了细微不可察觉的瑕疵,故而一到八境、九境,种种隐患就要显露无疑。

    李柳到了溶洞水路尽头,没有继续前行,开始掉头转身散步。

    李柳到了渡口那边,在这座神仙洞府的山水禁制边缘,望向狮子峰外的远处风景。

    李柳隐隐约约,察觉到了一丝异象。

    视线抬起,往天幕看去。

    儒家七十二文庙陪祀圣贤,自古便是最画地为牢的可怜存在。

    不生不死,规矩重重,年复一年,看着人间,绝对不允许肆意插手世事。

    李柳有一世落在西北洲,以仙人境巅峰的宗门之主身份,曾经在那座流霞洲天幕处,与一位坐镇半洲版图上空的儒家圣贤,聊过几句。

    在这些如蹈虚空之舟却寂然不动的圣贤眼中,就像凡夫俗子在山巅,看着脚下山河,哪怕是他们,终究一样目力有穷尽,也会看不真切画面,不过若是运转掌观山河的远古神通,便是市井某位男子身上的玉佩铭文,某位女子满头青丝夹杂着一根白发,也能够纤毫毕现,尽收眼底。

    只是这般神通,看了人间千年复千年,终究有看得乏了的那一天。

    更何况他们职责所在,是要监察那些飞升境大修士,以及一众上五境修士的修道之地,也要有个心中有数,以免修道之人,术法无忌,祸害人间。

    那些身在洞天福地当中的大修士,若是离开了小天地,便如一盏盏格外瞩目的灯火亮起,如那山巅的凡俗夫子都能瞧见,自然就要被坐镇天幕的圣贤立即留心,死死盯住。若有违例失礼之事,圣贤就要出手阻拦。若是一切循规蹈矩,便无需他们现身。

    当时与李柳有过几句言语的儒家圣贤,最后笑言他最大的散心,便是每隔个十年,就去瞧瞧某国某州某郡县、立在一处村头的一处乡约碑文,看一看每十年的风吹日晒、雨雪冲刷,那块石碑上有了哪些人间世人无所谓的细微变化。

    李柳无言以对。

    圣贤寂寞。

    人间不知。

    约莫一个时辰后,神游万里的李柳收起思绪,笑着转头望去。

    有人撑船而回,是有些凄惨的陈平安。

    李二坐在小舟上,说道:“这口气必须先撑着,总得熬到那些武运到达狮子峰才行,不然你就没法子做成那件事了。”

    陈平安点点头。

    李二问道:“真不后悔?李柳兴许知道一些古怪法子,留得住一段时间。”

    陈平安摇头道:“不了。撼山拳是北俱芦洲顾祐前辈所创,游历途中,前辈又教了我三拳,最后前辈哪怕身死离世,依旧想要将武运馈赠于我。所以不后悔。”

    李二不再言语。

    一舟两人到了渡口,李柳微笑道:“恭喜陈先生,武学修道两破镜。”

    陈平安咧嘴一笑,先前刻意压着真气与灵气,这稍稍一动作,立即就破功了,又重新变得满脸血污起来。

    陈平安走过洞府门口的那道山水禁制,轻轻握拳,仰头望去。

    晴空万里的狮子峰上,蓦然一片金色云海凝聚,然后天降甘霖,丝丝缕缕,缓缓而落,极其缓慢。

    陈平安轻声道:“初一,十五。”

    两把飞剑一掠而出,一闪而逝,悬停在陈平安身前高处,如两级台阶。

    一袭青衫背仙剑,开始登高飞奔,踩着两把飞剑台阶,步步登天。

    在距离那金色云海与武运甘霖数十丈之遥,猛然停步,陈平安一身拳意汹涌流转,如神灵在天,以云蒸大泽式出拳向高处。

    一拳过后,将那武运云海与甘霖皆打退,轰然散落在北俱芦洲。

    精疲力竭的陈平安深呼吸一口气,抹了把额头汗水,弯腰喘气,有些视线模糊,仍是转头望向南方,轻声笑道:“顾前辈,当初不敢与你说,我家乡竹楼有人,说我们这撼山拳,尽是些土腥味,不如何,也就拳意根本,还算凑合。我方才这一拳,便是他传我的。顾前辈请放心,当年我便不服气,等我这次回到家乡,一定要与他掰扯掰扯,如今是金身境了,怎么都能多挨两拳,可以多说两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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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五百六十二章

    南归北游

    狮子峰山主黄采,已经站在开山老祖李柳身边,轻声笑道:“陈先生这一拳下去,狮子峰算是彻底出名了。”

    李柳难得在黄采这边有个笑脸,道:“黄采,你不用刻意喊他陈先生,自己别扭,陈先生听见了也别扭。”

    黄采知晓自己师父的脾气,点了点头。

    有一世,李柳随手在路边捡到了一个孩子,让他随便磕了三个头,便算是收为唯一的嫡传弟子,后来师徒两人,就在狮子峰开山立派了,李柳兵解离世后,当时刚刚成为年轻金丹地仙的黄采便撑起了大梁,狮子峰在剑修如云的北俱芦洲,屹立不倒,当年那个瘦如竹竿、唯独一颗脑袋挺大瞅着挺有意思的孩子,最终也成为了北俱芦洲著名的强大元婴。

    李二突然说道:“他身上四件法袍,除了最里边那件还算好,其余三件,不太吃得住拳,破损得有些厉害。”

    还好,撑船返回渡口之前,没忘记脱掉那些已成累赘的法袍,尤其是最外边的那件彩雀府法袍,不然就这么光明正大地登高出拳,很快半座北俱芦洲都要听说狮子峰出了个喜欢穿娘们衣裳的纯粹武夫。

    至于陈平安这一拳打散金色云海,将一份浓重武运留在北俱芦洲,到底会造成哪些深远影响,李二先前得知陈平安的决定后,没有刻意与陈平安多说一些内幕,没必要,说了反而弄巧成拙,兴许会让陈平安出拳多出一丝拳意杂质。只说心生感应的那一小撮北俱芦洲武道之巅的九境、十境武夫,都会感到几分快意,无论这些宗师自身性情如何,武德高低,都要对今日狮子峰山巅年轻人,生出几分敬重,一洲之地的大小武庙,都会对此人心怀感恩。不说别人,只说与狮子峰黄采熟悉的儒家圣人周密,便要高看陈平安一眼,觉得对他的脾气。

    李柳想起先前陈平安的花俏穿着,忍着笑,柔声道:“我会帮着陈先生修补法袍。”

    李二笑呵呵。

    李柳无奈道:“爹,瞎想什么呢?”

    李二说道:“没瞎想,就是觉着下山就有酒喝,高兴。”

    陈平安晃晃悠悠,一次次踩在飞剑初一十五之上,最终飘然落地。

    李二说道:“先在山上养伤半旬,等你稳固了金身境,我再帮你开开筋骨,熬一熬魂魄,每破一境,一座人身小天地,便有诸多武夫自己都无法想象的变化,趁热打铁,比较稳妥。”

    陈平安苦笑道:“李叔叔,到时候再说,我这会儿头晕目眩,一想到练拳,就犯困,容我缓缓,先缓一缓。”

    李二笑着摆摆手。

    陈平安与那位山主黄采抱拳,歉意道:“一直没有机会感谢黄山主。”

    黄采摇头道:“陈公子不用客气,是我们狮子峰沾了光,暴得大名,陈公子只管安心养伤。”

    陈平安脸色古怪,告辞离去。

    李二也火速下山。

    李柳站在原地,说道:“暴得大名?这不是个贬义说法吗?黄采,当年就要你多读书,光顾着修行了?听说你与鱼凫书院的山主周密关系不错,能聊得来?”

    黄采有些无奈,“师父,我打小儿就不爱翻书啊。何况我与周山主打交道,从来不聊文章诗词。”

    李柳摇头道:“白瞎了小时候的那么一颗大脑袋。”

    黄采愣了愣,摸了摸自己脑袋,这才想起,自己小时候,是有那么一回事,那会儿面黄肌瘦,大雪纷飞,沿途乞讨,然后就遇上了在大雪里缓缓而行的师父。

    黄采这辈子都会清清楚楚记得那一幕。只是后来的岁月里,自己的很多事情,反而都不太记得了。

    李柳转过头,看着辛苦守着狮子峰这份家当的老人,狮子峰不过是她的遗留洞府之一,甚至还不如龙宫洞天的南薰水殿重要,之所以一家三口会在这里落脚,只不过是李柳看上了山脚那边的安详小镇,娘亲若是在那边市井开间铺子,会不用太过陌生。其实与狮子峰和黄采,几乎没有什么关系。

    但是不知为何,这会儿再看着那个瘦猴儿似的大脑袋孩子,突然就变成了一位白发苍苍的迟暮老人,李柳破天荒有些细细碎碎的小小感伤。黄采资质并不算太好,脾气太犟,修行路上,厮杀过多,在北俱芦洲照顾一座祖师堂,并不是一件轻松事,本来有希望跻身玉璞境的黄采,在历史上多次面对剑修问剑、攻伐,死死护住狮子峰祖师堂不被摧毁,不愿低头,积攒了诸多遗患,大战过后的缝补气府,无济于事,今生便只能滞留在元婴境了。

    其实在李柳第一次重返此山的时候,便对这个弟子很不以为然,一座可有可无的狮子峰祖师堂算什么?哪怕倒塌了,成为废墟,黄采没有重建,又如何?没有花那么多心思去栽培嫡传弟子,不去耗费心力物力去为狮子峰开枝散叶,而是选择自顾自修行,一门心思破境,跻身了上五境,说不定还能得了她李柳的一份重宝赏赐。

    李柳不是不知道黄采的用心用意,事实上一清二楚,只是以前李柳根本不在意。

    可是这一刻,李柳就是有了些感伤。

    看着从未有过如此眼神的师父,印象中,曾经是另外一副皮囊的师父,永远高高在上,沉默寡言,好像在想着他黄采永远都无法理解的大事情。

    黄采不敢正视师父,眺望远方,像是在自言自语,颤声道:“弟子今生还能够与师父重逢,真的很高兴。”

    李柳嗯了一声,“师父没你那么高兴,但也还好。”

    师父弟子,沉默许久。

    李柳缓缓道:“你以后不用计较那座洞府的山水禁制,你如今是狮子峰山主,洞府也早已不是我的修道之地,可以不用忌讳这个,若是狮子峰有些好苗子,等到陈先生离开山头,你就让他们进去结茅修行。早年我赠予你的三本道书,你按照弟子资质、性情去分别传授,不用死守规矩,何况当年我也没不准你传授那三门远古水法神通,你若是不这么死板迂腐,狮子峰早就该出现第二位元婴修士了。”

    黄采拍了拍脑袋,“果然如师父所说,白瞎了这颗大脑袋。”

    李柳笑了笑。

    黄采便也不再言语,只是心境祥和,神色怡然,陪着久别重逢的师父,一起看那人间山河。

    ————

    半旬过后,李二重新登山,这一次喂拳,要陈平安只以金身境的纯粹武夫,与他切磋,但是不许使用任何拳架拳招,连痕迹都不许有,若是给他李二发现了半点端倪,那就吃上九境巅峰一拳,要求陈平安唯独拳出求快,慢了半点,便是对不住当下来之不易的金身境,更要吃拳。最后李二拖着陈平安去往小舟,这次是李二撑蒿返回渡口,说还差点火候,半旬过后再打磨一番,陈平安难得拒绝这份好意,说不行,真要动身赶路了,既然齐景龙已经破境,即将迎来第一场问剑,他必须赶紧去太徽剑宗看一眼,再去趴地峰拜访火龙真人,见另外一个好朋友,还要走一趟青蒿国州城那条洞仙街,见过了李希圣,就要南下返回骸骨滩。

    李二就没有为难陈平安。

    拂晓时分,两人一起快步下山,李二好奇问道:“既然这么着急去倒悬山赴约,为何不干脆直接从北俱芦洲走?还要跑一趟宝瓶洲,落魄山又不长脚,还有朱敛和魏檗一里一外,帮衬着,其实不用你担心什么。错过了骸骨滩,去了宝瓶洲,跨洲渡船只有老龙城那边有,又是一段不短的路程,不嫌麻烦?”

    陈平安笑道:“不回家看一眼,怎么都放心不下。”

    李二便不再言语。

    这段日子,帮着陈平安喂拳,实在是说了太多话,比出拳累多了。

    到了山脚布店,李柳在铺子里边帮忙,生意冷清,陈平安欲言又止,终于还是忍不住开口道:“李姑娘,知道为什么你在铺子卖布,生意不会太好吗?”

    李柳点点头。

    小镇这边的市井妇人,妙龄少女,都不乐意见到她,她哪怕愿意拗着性子,将自家铺子布料夸得天花乱坠,那些凡俗女子,只要她站在铺子里边,难免会觉得不自在,买了布,添了一两分姿色又如何,只要见着了她李柳,便要灰心。

    李柳喜欢待在铺子这边,更多还是想要与娘亲多待一会儿。

    陈平安笑道:“可以让狮子峰上长得不是那么好看的一两位仙子,挑个街上的热闹光景时辰,在这边买两次绸缎,第一次买得少些,第二次买得多些,记得来的时候,穿上铺子这边买去绸缎缝制的衣裳,如此一来,便无需李姑娘费心店铺生意了,可以在后院那边陪着柳婶婶多聊天。”

    李柳笑道:“可以按照陈先生传授的锦囊妙计,试试看。”

    先前妇人瞧见了陈平安的脸色,端茶上桌的时候,开口第一句话便是生病了吗?

    陈平安赶紧笑着摇头说没有没有,只是有些风寒,柳婶婶不用担心。

    妇人便说了些家乡那边一些个保养身体的土法子,让陈平安千万别不在意。

    这天饭桌上,坐着四人。

    柳婶婶一听说陈平安吃过了饭,今天就要离开小镇,便有些失落。

    这会儿,妇人只是一听说陈平安愿意为她代笔写一封家书,寄往大隋书院,妇人便立即喜出望外。

    李柳转头望向李二,李二就只是笑,抿了口酒,有滋有味。

    在李槐屋子那边,陈平安拿出笔墨纸,妇人坐在一旁,李二与妇人坐在一条长凳上,李柳坐在陈平安桌对面。

    陈平安微笑道:“柳婶婶,你说,我写。咱们多写点家长里短的琐碎事,李槐见着了,更安心。”

    妇人看着那位身穿青衫、干干净净的年轻人,笑脸温和,她便莫名其妙有些心里边难受了,轻声道:“平安,你的爹娘要是还在,该有多好。柳婶婶没什么见识,是个只会碎嘴的妇道人家,可好歹也是当娘的人,我敢说天底下的任何爹娘,见着你这样的儿子,就没有不高兴的。”

    陈平安视线低敛,神色平静,然后微微抬了抬头,轻声笑道:“柳婶婶,我也想爹娘都在啊,可那会儿年纪小,没法子多做些事情,其实这些年,一直都挺难受的。”

    妇人很是愧疚,给自己哪壶不开提哪壶,提起了这么一茬伤心事,赶紧说道:“平安,婶婶就随便说了啊,可以写的就写,不可以写在纸上的,你就略过。”

    陈平安笑道:“纸多,婶婶多说些,家书写得长一些,可以讨个好兆头。”

    妇人重

    重唉了一声,然后转头瞪眼望向李柳,“听见没?!以往让你帮着写信,轻飘飘一两张纸就没了,你心里边到底还有没有你弟弟,有没有我这个娘亲了?白养了你这么个没心肝的闺女!”

    陈平安朝桌对面的李柳歉意一笑。

    李柳悄悄点头致意,然后她双手抱拳放在身前,对妇人求饶道:“娘,我知道错了。”

    随后小屋内,便唯有妇人的絮絮叨叨,与陈平安一丝不苟的提笔写字。

    那个行过万里路、也读过了万卷书的青衫年轻人,正襟危坐,腰杆挺直,神色认真。

    最后陈平安背着竹箱,手持行山杖,离开店铺,妇人与汉子站在门口,目送陈平安离去。

    妇人一定要李柳送一程。

    李柳手里边挎着一个包裹,都是她娘亲准备的物件,多是小镇特产。

    当然里边还有三件被她亲手修缮过后的法袍。

    妇人小声念叨道:“李二,以后咱们闺女能找到这么好的人吗?”

    李二想了想,“难。”

    妇人一脚踩在李二脚背上,拿手指狠狠戳着李二额头,一下又一下,“那你也不上点心?!就这么干瞪眼,由着平安走了?喝酒没见你少喝,办事半点不牢靠,我摊上了你这么个男人,李柳李槐摊上了你这么个爹,是老天爷不开眼,还是咱仨上辈子没积德?!”

    李二闷不吭声,当然没敢躲避。

    妇人叹了口气,悻悻然收手,不能再戳了,自己男人本就是个不开窍的榆木疙瘩,再不小心给自己戳坏了脑袋,还不是她自个儿遭罪吃亏?

    小镇大街上,两人并肩而行。

    李柳轻声道:“陈先生,黄采会带你去往渡口,可以直接到达太徽剑宗周边的宦游渡,下了船,离着太徽剑宗便只有几步路了。率先造访太徽剑宗的问剑之人,是浮萍剑湖郦采,这种事情,就是北俱芦洲的老规矩,陈先生不用多想什么。”

    说到这里,李柳笑道:“忘记陈先生最重规矩了。”

    陈平安摇头道:“但是对于合情合理的规矩,理解得还是太少太浅,远远不知道什么叫真正的礼。”

    李柳对此不予置评。

    主要还是不愿指手画脚。

    李柳问道:“陈先生难道就不向往纯粹、绝对的自由?”

    陈平安笑道:“其实也会羡慕那种无拘无束,但是我一直觉得,没有足够认知作为支撑的那种绝对自由,既不牢固,也是灾殃。”

    两人走过大街拐角处,前方不远处,便站着施展了障眼法的狮子峰老元婴山主。

    李柳将挽在手中的包裹摘下,陈平安就也已经摘下竹箱。

    李柳本来想着让他站着便是,她来打开竹箱,此刻李柳递去包裹,笑道:“陈先生怕人误会?其实街坊邻居已经很误会了。”

    陈平安将包裹放入竹箱,重新背在身后,笑着没说话。

    最后李柳以心声告之,“青冥天下有座玄都观,是道家剑仙一脉的祖庭,观主名为孙怀中,为人坦荡,有江湖气。”

    陈平安答道:“感谢李姑娘赠我一颗定心丸。”

    ————

    在黄采的亲自陪同下,陈平安与这位狮子峰山主一路闲聊,然后道别,最终乘坐一艘雕梁画栋如阁楼的仙家渡船,去往宦游渡,人不少,其中不少都是奔着太徽剑宗去的,正在渡船上议论纷纷,很正常,既然那位北俱芦洲的陆地蛟龙,已经出关破境,紧接着就会是三场惊世骇俗的剑仙问剑,分别是女子剑仙郦采,董铸,与那位北地剑仙第一人白裳!

    除此之外,都会聊到狮子峰的那场金色云海与武运甘霖。

    都在猜测是狮子峰处心积虑隐藏了一位纯粹武夫,还是某位过路客人。

    陈平安去了屋子,打开竹箱,准备取出三件法袍,收入咫尺物,但是打开包裹的时候,却发现里边除了柳婶婶准备的各色吃食、特产,还有一枚翠绿欲滴的精致玉牌,被李柳施展了山水禁制,故而灵气不彰显,陈平安才没有事先察觉,陈平安叹了口气,蹭吃蹭喝蹭拳不说,还蹭了这么珍重的一件回礼,哪有自己这么当客人的。

    玉牌铭文为“老蛟定风波”。

    与法袍都收了起来,陈平安开始继续炼化三处关键窍穴的灵气。

    一路无事。

    到了那座离着太徽剑宗不过三百里距离的宦游渡。

    陈平安发现人满为患,果然都是赶来凑热闹的修道之人。

    在渡船进入太徽剑宗地界后,陈平安便飞剑传讯齐景龙。

    在渡船这边,没见到齐景龙,陈平安只看到了那个割鹿山出身的少年,白首。

    白首飞奔过来,在人流之中如游鱼穿梭,见着了陈平安就咧嘴大笑,伸出大拇指。

    陈平安疑惑道:“什么时候让你这么乐呵?”

    白首哈哈大笑道:“姓陈的,你是不是认识一个云上城叫徐杏酒的人?”

    陈平安笑了起来,“认识。”

    白首捧腹大笑,“好家伙,姓刘的如今可风光,一天到晚都要招呼登山的客人,一开始听说那徐杏酒,投了拜山帖子,自称与‘陈先生’认识,姓刘的硬是推掉了好些应酬,下山去见了他,我也跟着去了,结果你猜怎么着,那家伙也学你背着大竹箱,客套寒暄过后,便来了一句,‘晚辈听说刘先生喜欢饮酒,便自作主张,带了些云上城自己酿造的酒水。’”

    白首说到这里,已经笑出了眼泪,“你是不知道姓刘的,那会儿脸上是啥个表情,上茅厕没带厕纸的那种!”

    陈平安哀叹一声,“这个徐杏酒,听风就是雨,肯定误会我的意思了,误会了。”

    白首高高举起双手,重重握拳,使劲摇晃,“姓陈的,佩服佩服!”

    陈平安小声问道:“你师父这会儿很忙?都忙到了没办法来这边迎接我,于是就派遣你这么个小喽啰来凑数?”

    白首呲牙咧嘴道:“姓陈的,你才小喽啰!老子如今在太徽剑宗,那是人见人夸的天纵奇才,姓刘的每天都要偷偷烧高香,庆贺自己收了我这么个好弟子。”

    陈平安笑着揉了揉少年的脑袋。

    白首竟是没躲过,怒道:“别没大没小啊!姓陈的,我是卖你一个天大面子,你我才能够兄弟相称,你再得寸进尺,就自个儿去太徽剑宗,我不稀罕给你带路。”

    到了太徽剑宗的山门那边,齐景龙板着脸站在那边。

    陈平安颠着竹箱,一路小跑过去,笑道:“可以啊,这么快就破境了。”

    齐景龙扯了扯嘴角,“哪里哪里,比起陈大剑仙,差远了,一口气破了武夫修道两瓶颈。”

    陈平安摆手道:“不敢当不敢当。”

    白首没好气道:“你们有完没完,一见面就相互拍马屁,有意思吗?”

    少年嘿嘿坏笑道:“咋个不拎出两坛酒,边喝边聊?姓刘的,这次可要悠着点喝,慢点喝。”

    少年是佩服那个徐杏酒,他娘的到了山上茅屋那边,那家伙刚坐下,那就是二话不说,一顿咣咣咣牛饮啊,连喝了两壶酒,若不是姓刘的拦阻,看架势就要连喝三壶才算尽兴,虽说酒壶是小了点,可修道之人,刻意压制灵气,这么个喝法,也真算不一般的豪气了。

    三人一起缓缓登山,一路上齐景龙经常与人打招呼,却也没有如何刻意停步寒暄。

    陈平安问道:“徐杏酒回了?”

    齐景龙无奈道:“喝了一顿酒,醉了一天,醒酒过后,总算被我说清楚了,结果他又自己喝起了罚酒,还是拦不住,我就只好又陪着他喝了点。”

    陈平安哈哈大笑。

    齐景龙冷哼道:“下不为例。”

    陈平安偷着乐,与白首轻轻击掌。

    白首觉得姓陈的这人才有意思,以后可以常来太徽剑宗嘛。

    他自己不来,让别人带酒上山找姓刘的,也不是不坏的。

    太徽剑宗占地广袤,群峰耸立,山清水秀,灵气盎然,陈平安有无法御风远游,便取出那符舟,一起去往齐景龙的修道之地。

    在茅屋那边,白首搬了三条竹椅,各自落座。

    齐景龙突然说道:“借我一颗谷雨钱?”

    陈平安抛过去一颗谷雨钱,好奇问道:“在自家山头,你都这么穷?”

    齐景龙接住了谷雨钱,双指捻住,另外一手凌空画符,再将那颗谷雨钱丢入其中,符光散去钱消失,然后没好气道:“宗门祖师堂弟子,钱物按律十年一收,若是急需神仙钱,当然也可以赊欠,不过我没这习惯。借你陈平安的钱,我都懒得还。”

    陈平安转头望向白首,“听听,这是一个当师父的人,在弟子面前该说的话吗?”

    白首刚想要落井下石来两句,却发现那姓刘的微微一笑,正望向自己,白首便将言语咽回肚子,他娘的你姓陈的到时候拍拍屁股走人了,老子还要留在这山上,每天与姓刘的大眼瞪小眼,绝对不能意气用事,逞口舌之快了。因为刘景龙先前说过,等到他出关,就该仔细讲一讲太徽剑宗的规矩了。

    陈平安对白首笑道:“一边凉快去,我与你师父说点事情。”

    白首不肯挪动屁股,讥笑道:“咋的,是俩娘们说闺房悄悄话啊,我还听不得了?”

    陈平安双手十指交错,咔嚓作响,微笑道:“白首,我突然发现你是练武奇才啊,不习武有点可惜了,我帮你喂招?”

    白首呸了一句,“老子好好的剑仙都不要当,还乐意跑去习武练拳?”

    不过仍是起身去别处逛荡了。

    这座山头,名为翩然峰,练气士梦寐以求的一块风水宝地,位于太徽剑宗主峰、次峰之间的靠后位置,每年春秋时分,会有两次灵气如潮水涌向翩然峰的异象,尤其是拥有丝丝缕缕的纯粹剑意,蕴含其中,修士在山上待着,就能够躺着享福。太徽剑宗在第二任宗主仙逝后,此峰就一直没有让修士入驻,历史上曾有一位玉璞境剑修主动开口,只要将翩然峰赠予他修行,就愿意担任太徽剑宗的供奉,宗门依旧没有答应。

    那姓刘的不知好歹,迟迟不愿离开太徽剑宗祖山,搬来翩然峰,说是习惯了那边的老宅子,等到跻身元婴剑修后,被祖师堂那边隔三岔五催促,这才过来开的峰,结果就是搭建了一座破茅屋,就算是开辟出府邸了。今年开春时分,姓刘的还在闭

    关,原本太徽剑宗的所有弟子每年都可以来此瓜分灵气,今年便不敢来了,白首便跑了趟祖师堂,将姓刘的吩咐下来的言语,与一位和颜悦色的老祖师说了一通,故而最终翩然峰今年春,来山上的年轻修士依旧茫茫多,只是相较于以往的热闹,人人安静修行,不言不语,淬炼剑意。

    当时反而是翩然峰半个主人的少年,没有丝毫动静,双手环臂,坐在茅屋小板凳上,枯坐了一天一晚。

    所以太徽剑宗的年轻修士,愈发觉得翩然峰这位刘师叔、师叔祖,收了个好生古怪的弟子。

    在白首离开后,陈平安便将大致游历过程,与齐景龙说了一遍。

    众多人与事,都没有藏掖,只是详略不同。

    齐景龙耐心听完之后,帮着查漏补缺,就像是两人在围棋复盘。

    当提及贺小凉与那清凉宗,与白裳、徐铉师徒二人的恩怨。

    齐景龙说道:“如今寻常的山水邸报那边,尚未传出消息,事实上天君谢实已经返回宗门,先前那位与清凉宗有些交恶的弟子,受了天君训斥不说,还立即下山,主动去清凉宗请罪,回到宗门便开始闭关。在那之后,大源王朝的崇玄署杨氏,水龙宗,浮萍剑湖,本就利益纠缠在一起的三方,分别有人拜访清凉宗,云霄宫是那位小天君杨凝性,水龙宗是南宗邵敬芝,浮萍剑湖更是宗主郦采亲临。如此一来,且不说徐铉作何感想,琼林宗就不太好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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