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8章
陈平安以左手抹脸,将笑意一点一点抹去,缓缓道:“很简单,我与竺宗主一开始就说过,只要不是你高承亲手杀我,那么就算我死了,他们也不用现身。”老人点头道:“这种事情,也就只有披麻宗修士会答应了。这种决定,也就只有现在的你,以前的高承,做得出来。这座天下,就该我们这种人,一直往上走的。”
老人微笑道:“别死在别人手上,我在京观城等你。我怕你到时候会自己改变主意,所以劝你直接杀穿骸骨滩,一鼓作气杀到京观城。”
老人仰头望向远方,大概是北俱芦洲的最南方,“大道之上,孑然一身,终于看到了一位真正的同道中人。此次杀你不成,反而付出一魂一魄的代价,其实仔细想一想,其实没有那么无法接受。对了,你
该好好谢一谢那个金铎寺少女,还有你身后的这个小水怪,没有这两个小小的意外帮你安稳心境,你再小心,也走不到这艘渡船,竺泉三人兴许抢得下飞剑,却绝对救不了你这条命。”
老人抖了抖袖子,窗口死人和船头死人,被他一分为二的那缕魂,彻底消散天地间。
两个死人这才真正死去,瞬间变作一副白骨,摔碎在地。
老人伸手绕过肩头,缓缓拔出那把长剑。
陈平安竟是纹丝不动。
老人大笑道:“就算只是我高承的一魂一魄,披麻宗三个玉璞境,还真不配有此斩获。”
老人拔出长剑后,一寸一寸割掉了自己的脖子,死死盯住那个好像半点不意外的年轻人,“苍筠湖龙宫的神灵高坐,更像我高承,在骸骨滩分出生死后,你死了,我会带你去瞧一瞧什么叫真正的酆都,我死了,你也可以自己走去看看。不过,我真的很难死就是了。”
一位远游境的纯粹武夫,就这么自己割掉了自己的整个头颅。
头颅滚落在地,无头尸体依旧双手拄剑,屹立不倒。
渡船之上,瞬间就隔绝出一座小天地。
三位披麻宗老祖联袂出现。
两位男子老祖分别去往两具白骨附近,各自以神通术法查看勘验。
佩刀竺泉站在陈平安身边,叹息一声,“陈平安,你再这样下去,会很凶险的。”
但是陈平安却说道:“我以自己的恶念磨剑,无碍天地。”
竺泉欲言又止,摇摇头,转头看了眼那具无头尸体,沉默许久,“陈平安,你会变成第二个高承吗?”
陈平安一言不发,只是缓缓抹平两只袖子。
竺泉只是望着那具尸体,眼神复杂,“我对京观城和高承,自然恨之入骨,但是我不得不承认,内心深处,一直很敬重高承。”
陈平安只是转过身,低头看着那个在停滞光yīn长河中一动不动的小姑娘。
穿着那件法袍金醴,似乎愈发显黑了,他便有些笑意。
再黑也没那丫头黝黑不是?
竺泉笑道:“不管怎么说,我们披麻宗都欠你一个天大的人情。”
陈平安摇头道:“只是扯平了。”
她收回视线,好奇道:“你真要跟我们一起返回骸骨滩,找高承砸场子去?”
陈平安摇摇头,“先让他等着吧,我先走完北俱芦洲再说。”
竺泉哑然失笑。
陈平安转头问道:“能不能先让这个小姑娘可以动?”
竺泉点点头。
刹那之间,从黑衣变成白衣的小姑娘就眨了眨眼睛,然后愣住,先看了看陈平安,然后看了看四周,一脸迷糊,又开始使劲皱着淡淡的眉毛。
陈平安蹲下身,笑问道:“你是想要去春露圃找个落脚地儿,还是去我的家乡看一看?”
小姑娘问道:“可以两个都不选,能跟你一起走江湖不?”
陈平安笑着摇头,“不可以唉。”
小姑娘皱着脸,商量道:“我跟在你身边,你可以吃酸菜鱼的哦。”
陈平安还是摇头,“去我家乡吧,那边有好吃的好玩的,说不定你还可以找到新的朋友。还有,我有个朋友,叫徐远霞,是一位大侠,而且他刚好在写一部山水游记,你可以把你的故事说给他听,让他帮你写到书里去。”
小姑娘有些心动。
她突然想起一件事,使劲扯了扯身上那件竟然很合身的雪白袍子。
陈平安笑道:“你就继续穿着吧,它如今对我来说其实已经意义不大了,先前穿着,不过是糊弄坏人的障眼法罢了。”
小姑娘只是摇头。
陈平安只好轻轻一扯衣领,然后摊开双手,法袍金醴便自行穿在他身上。
竺泉啧啧出声。
好家伙,从青衫斗笠换成了这身行头,瞅着还挺俊嘛。
陈平安把她抱到栏杆上,然后自己也一跃而上,最后一大一小,坐在一起,陈平安转头问道:“竺宗主,能不能别偷听了,就一会儿。”
竺泉笑了笑,点头。
陈平安眺望远方,双手握拳,轻轻放在膝盖上,“前边我说的那些话,有没有吓到你?”
小姑娘双臂环胸,冷哼道:“屁咧,我又不是吓大的!”
陈平安嗯了一声,“敢给我吃一串板栗的,确实胆子不小。”
小姑娘嘿嘿笑着。
陈平安问道:“周米粒,这个名字,咋样?你是不知道,我取名字,是出了名的好,人人伸大拇指。”
小姑娘将信将疑,不过觉得有个名字,总比只有一个姓氏好些。
陈平安从咫尺物当中取出一壶酒,揭了泥封,喝了一口,道:“以后我不在你身边了,一定要知道一件事。恶人恶行,不全是那凶神恶煞,瞧着很吓人的,滥杀无辜,一听就毛骨悚然的,更多的……就像那黄风谷的夜间yīn风,我们行走无碍,就是觉得不自在,不好受。你将来一定要小心这些看不见摸不着的恶意。知道了这些,不是要你去学坏人,而是你才会对人世间大大小小的善意,更加珍惜,更加知道它们的来之不易。”
陈平安随后伸手绕过身后,指了指渡船二楼那边,“打个比方,除了那个撞了你还踢了你的坏人,你还要小心那个最早出现在我跟前、连修士都不是年轻伙计,对他的小心,要远远多于那个卖给你邸报的管事。要更小心那个老嬷嬷身边的人,不是那个公子哥,更不是那个年轻女子,要多看看他们身边更不起眼的人,可能就是某个站在最角落的那个人。”
“一定要小心那些不那么明显的恶意,一种是聪明的坏人,藏得很深,算计极远,一种蠢的坏人,他们有着自己都浑然不觉的本能。所以我们,一定要比他们想得更多,尽量让自己更聪明才行。”
“所有能够被我们一眼看见、看穿的强大,飞剑,拳法,法袍,城府,家世,都不是真正的强大和凶险。”
小姑娘使劲皱着小脸蛋和眉毛,这一次她没有不懂装懂,而是真的想要听懂他在说什么。
因为她知道,是为了她好。
哪怕她仍然不太清楚,为什么为了她好,就要说这些真的很难懂的事情。
然后那个人伸出手,轻轻按在她的脑袋上,“知道你听不懂,我就是忍不住要说。所以我希望你去我家乡那边,再长大一些,再去走江湖,长大这种事情,你是一只大水怪,又不是贫苦人家的孩子,是不用太着急长大的。不要急,慢一些长大。”
黑衣小姑娘嗯了一声,“我都记住了……好吧,我不骗你,我其实只记住了大半。”
陈平安喝着酒,“前边这些都没记住,也没关系。但是接下来的几件事情,一定不可以忘记。第一,我家乡是宝瓶洲一个叫龙泉郡的地方,我有好些山头,其中一座叫落魄山,我有一个开山大弟子,叫裴钱,你一定一定不要跟她说漏嘴了,说你敲过她师父的板栗,而且还不止一两个。你不用怕她,就按照我教你的,说她师父让你捎话,要她一定要好好抄书读书。就够了。”
说到这里,陈平安收回手,摇晃着酒壶,微笑道:“可以再加上一句,就说师父挺想念她的。”
陈平安继续说道:“第二件事,我还有个学生叫崔东山,如果遇到了他,觉得他脑子好像比谁都进水,不用怕他,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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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百一十二章
出剑与否
丁潼双手扶住栏杆,根本就不知道自己为何会坐在这里,呆呆问道:“我是不是要死了。”
白衣书生取出折扇,伸长手臂,拍遍栏杆。
丁潼转头望去,渡口二楼那边观景台,铁艟府魏白,春露圃青青仙子,模样丑陋令人生畏的老嬷嬷,那些平日里不介意他是武夫身份、愿意一起痛饮的谱牒仙师,人人冷漠。
一楼那边,有些是在看热闹,还有人偷偷对他笑了笑,尤其是一个人,还朝他伸了伸大拇指。
丁潼转过头,绝望,然后麻木,低头望向脚下的云海。
白衣书生一抬手,一道金色剑光窗户掠出,然后冲天而起。
他笑道:“知道为什么明明你是个废物,还是罪魁祸首,我却始终没有对你出手,那个金身境老者明明可以置身事外,我却打杀了吗?”
丁潼摇摇头,沙哑道:“不太明白。”
白衣书生出剑御剑之后,便再无动静,仰头望向远处,“一个七境武夫随手为之的为恶,跟你一个五境武夫的卯足劲为的为恶,对于这方天地的影响,天壤之别。地盘越小,在弱者眼中,你们就越像个手握生杀大权的老天爷。何况那个纸糊金身,说好了无冤无仇,不杀人,第一拳就已经杀了他心目中的那个外乡人,但是我可以接受这个,所以真心实意让了他第二拳,第三拳,他就开始自己找死了。至于你,你得感谢那个喊我剑仙的年轻人,当初拦下你跳出观景台,下来跟我讨教拳法。不然死的就不是帮你挡灾的老人,而是你了。就事论事,你罪不至死,何况那个高承还留下了一点悬念,故意恶心人。没关系,我就当你与我当年一样,是被别人施展了道法在心田,故而性情被牵引,才会做一些‘一心求死’的事情。”
“道理,不是弱者只能拿来诉苦喊冤的东西,不是必须要跪下磕头才能开口的言语。”
丁潼脑子一片空白,根本没有听进去多少,他只是在想,是等那把剑落下,然后自己死了,还是自己好歹英雄气概一点,跳下渡船,当一回御风远游的八境武夫。
白衣书生也不再言语。
你们这些人,就是那一个个自己去山上送死的骑马武人,顺便还会撞死几个只是碍你们眼的行人,人生道路上,处处都是那不为人知的荒郊野岭,都是行凶为恶的大好地方。
在乡野,在市井,在江湖,在官场,在山上。
这样的人,不计其数。
父母先生是如此,他们自己是如此,子孙后代也是如此。
拦都拦不住啊。
当初在槐黄国金铎寺那边,小姑娘为何会伤心,会失望。
因为当时故意为之的白衣书生陈平安,若是撇开真实身份和修为,只说那条道路上他表露出来的言行,与那些上山送死的人,完全一样。
最伤她心的,不是那个文弱书生的迂腐,而是那句“我若是被打晕了给外人抢了书箱,你赔钱?”这种言语和心态,是最让那个小姑娘伤心的,我给予了世界和他人善意,但是那个人非但不领情,还还给她一份恶意。但是金铎寺小姑娘的好,就好在她哪怕如此伤心了,但是依旧由衷牵挂着那个又蠢又坏之人的安危。而陈平安如今能做到的,只是告诉自己“行善为恶,自家事”,所以陈平安觉得她比自己要好多了,更应该被称为好人。
白衣书生默然无语,既是在等待那拨披麻宗修士的去而复还,也是在聆听自己的心声。
高承的问心局,不算太高明。
阳谋倒是有些让人刮目相看。
白衣书生以折扇抵住心口,自言自语道:“这次措手不及,与披麻宗有什么关系?连我都知道这样迁怒披麻宗,不是我之心性,怎的,就准一些蝼蚁使用你看得穿的伎俩,高承稍稍超乎你的掌控了,就受不得这点憋屈?你这样的修道之人,你这样的修行修心,我看也好不到哪里去,乖乖当你的剑客吧,剑仙就别想了。”
竺泉以心湖涟漪告诉他,御剑在云海深处见面,再来一次割据天地的神通,渡船上边的凡夫俗子就真要消磨本元了,下了渡船,笔直往南方御剑十里。
陈平安站起身,一步跨出,一道金色剑光从天而降,刚好悬停在他脚下,人与剑,转瞬即逝。
云海之中,除了竺泉和两位披麻宗老祖,还有一位陌生的老道人,身穿道袍样式从未见过,明显不在三脉之列,也不是龙虎山天师府的道士。在陈平安御剑悬停之际,一位中年道人破开云海,从远处大步走来,山河缩地,数里云海路,就两步而已。
中年道人沉声道:“阵法已经完成,只要高承胆敢以掌观山河的神通窥探我们,就要吃一点小苦头了。”
竺泉有些神色尴尬,仍是说道:“没能在那武夫身上找出高承遗留的蛛丝马迹,是我的错。”
老道人犹豫了一下,见身边一位披麻宗祖师堂掌律老祖摇摇头,老道人便没有开口。
陈平安摇头道:“是我自己输给高承,被他耍了一次,怨不得别人。”
竺泉依旧抱着怀中的黑衣小姑娘,只是小姑娘这会儿已经酣睡过去。
竺泉依旧是毫不掩饰,有一说一,直白无误说道:“先前我们离去后,其实一直有留心渡船那边的动静,就是怕有万一,结果怕什么来什么,你与高承的对话,我们都听到了。在高承散去残魄遗留的时候,小姑娘打了个一个饱隔,然后也有一缕青烟从嘴中飘出,与那武夫如出一辙。应该就是在那龟苓膏中动了手脚,好在这一次,我可以跟你保证,高承除了待在京观城那边,有可能对我们掌观山河,其余的,我竺泉可以跟你保证,最少在小姑娘身上,已经没有后手了。”
那个中年道人语气淡漠,但偏偏让人觉得更有讥讽之意,“为了一个人,置整座骸骨滩乃至于整个俱芦洲南方于不顾,你陈平安若是权衡利弊,思量许久,然后做了,贫道置身事外,到底不好多说什么,可你倒好,毫不犹豫。”
陈平安一句话就让那中年道人差点心湖起浪,“你不太道法高深。”
中年道人嗤笑道:“你既然如此重情重义,随便路上捡了个小水怪,便舍得交出重宝,我若是恶人,遇见了你,真是天大的福缘。”
道人只见那穿了两件法袍的白衣书生,取出折扇,轻轻拍打自己脑袋,“你比杜懋境界更高?”
中年道人冷笑道:“虽然不知具体的真相内幕,可你如今才什么境界,想必当年更是不堪,面对一位飞升境,你陈平安能躲过一劫,还不是靠那暗处的靠山?难怪敢威胁高承,扬言要去鬼蜮谷给京观城一个意外,需不需要贫道帮你飞剑跨洲传讯?”
白衣书生笑眯眯道:“你知不知道我的靠山,都不稀罕正眼看你一下?你说气不气?”
中年道人脸色阴沉,然后洒然一笑,“不气,就是看你小子不顺眼,一个会被高承视为同道中人的半吊子剑修,靠山倒是厉害,加上你这小小年纪的深厚城府,高承眼光不错,看人真准。你也不差,能够与高承这位鬼蜮谷英灵共主,谈笑风生,这要是传出去,有人能够赠送高承一壶酒,高承还喝完了,你陈平安在北俱芦洲的名气,会一夜之间传遍所有山上宗门。”
白衣书生哦了一声,以折扇拍打手心,“你可以闭嘴了,我不过是看在竺宗主的面子上,陪你客气一下,现在你与我说话的份额已经用完了。”
中年道人微笑道:“切磋切磋?你不是觉得自己很能打吗?”
白衣书生说道:“那么看在你师父那杯千年桃浆茶的份上,我再多跟你说一句。”
中年道人等了片刻。
结果那人就那么不言不语,只是眼神怜悯。
道人猛然醒悟,所谓的多说一句,就真的只是这么一句。
竺泉有些担忧。
她是真怕两个人再这么聊下去,就开始卷袖子干架。到时候自己帮谁都不好,两不相帮更不是她的脾气。或者明着劝架,然后给他们一人来几下?打架她竺泉擅长,劝架不太擅长,有些误伤,也在情理之中。
老道人轻声道:“无妨,对那陈平安,还有我这徒弟,皆是好事。”
竺泉叹了口气,说道:“陈平安,你既然已经猜出来了,我就不多做介绍了,这两位道门高人都是来自鬼蜮谷的小玄都观。这次是被我们邀请出山,你也知道,我们披麻宗打打杀杀,还算可以,但是应对高承这种鬼蜮手段,还是需要观主这样的道门高人在旁盯着。”
陈平安点头,没有说话。
这位小玄都观老道人,按照姜尚真所说,应该是杨凝性的短暂护道人。
那天晚上在铁索桥悬崖畔,这位有望天君之位的观主守了一夜,就怕自己直接打死了杨凝性。
至于那杯由一尊金甲神人捎话的千年桃浆茶,到底是一位道门真君的一时兴起,还是跟高承差不多的待客之道,陈平安对小玄都观所知甚少,脉络线头太少,暂时还猜不出对方的真实用意。
陈平安看了眼竺泉怀中的小姑娘,对竺泉说道:“可能要多麻烦竺宗主一件事了。我不是信不过披麻宗与观主,而是我信不过高承,所以劳烦披麻宗以跨洲渡船将小姑娘送往龙泉郡后,与披云山魏檗说一声,让他帮我找一个叫崔东山的人,就说我让崔东山立即返回落魄山,仔细查探小姑娘的神魂。”
披麻宗修士,陈平安相信,可眼前这位教出那么一个弟子徐竦的小玄都观观主,再加上眼前这位脾气不太好脑子更不好的元婴弟子,他还真不太信。
中年道人皱了皱眉头。
听说披云山魏檗,身为大骊北岳正神,有望立即跻身玉璞境。如今大骊北岳地界,已经隐隐约约有了一些祥瑞异象。
竺泉是直性子,“这个崔东山行不行?”
陈平安缓缓道:“他若是不行,就没人行了。”
观主老道人微笑道:“行事确实需要稳妥一些,贫道只敢说尽力之后,未能在这位小姑娘身上发现端倪,若真是百密一疏,后果就严重了。多一人查探,是好事。”
陈平安笑道:“观主大量。”
老道人一笑置之。
竺泉见事情聊得差不多,突然说道:“观主你们先走一步,我留下来跟陈平安说点私事。”
那个中年道人收起了云海阵法。
别的不说,这道人手段又让陈平安见识到了山上术法的玄妙和狠辣。
原来一个人施展掌观山河,都可能会引火上身。
小玄都观师徒二人,两位披麻宗祖师先行御风南下。
竺泉开门见山道:“那位观主大弟子,一向是个喜欢说怪话的,我烦他不是一天两天了,可又不好对他出手,不过此人很擅长斗法,小玄都观的压箱底本事,据说被他学了七八成去,你这会儿不用理他,哪天境界高了,再打他个半死就成。”
陈平安收起折扇,御剑来到竺泉身边,伸出手,竺泉将小姑娘递给这年轻剑仙,调侃道:“你一个大老爷们,也会抱孩子?咋的,跟姜尚真学的,想要以后在江湖上,在山上,靠这种剑走偏锋的伎俩骗女子?”
陈平安盘腿坐下,将小姑娘抱在怀中,微微的鼾声,陈平安笑了笑,脸上既有笑意,眼中也有细细碎碎的哀伤,“我年纪不大的时候,天天抱孩子逗孩子带孩子。”
竺泉瞥了眼年轻人,看样子,应该是真事。
竺泉坐在云海上,似乎有些犹豫要不要开口说话,这可是破天荒的事情。
陈平安没有抬头,却似乎猜到了她心中所想,缓缓说道:“我一直觉得竺宗主才是骸骨滩最聪明的人,就是懒得想懒得做而已。”
竺泉点头道:“那我就懂了,我信你。”
然后竺泉笑道:“不过你与高承那些真真假假的言语,连我算是熟悉你的,都要心生怀疑,更何况是与你不熟的老观主,跟那他个修力不修心的大弟子。”
陈平安说道:“最前边的话,都是真的,我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小姑娘死在渡船上,我护不住,只能报仇,就这么简单。至于后边的,不值一提,相互试探,双方都在争取多看一些对方的心路脉络,高承也担心,看了我一路,结果都是我有意给他看的,他害怕输了两次,再输,就连争夺那把小酆都的心气都没有了。说到底,其实就是心境上拔河的小把戏而已。”
陈平安腾出一手,轻轻屈指敲击腰间养剑葫,飞剑初一缓缓掠出,就那么悬停在陈平安肩头,难得如此温驯乖巧,陈平安淡然道:“高承有些话也自然是真的,例如觉得我跟他真是一路人,大概是认为我们都靠着一次次去赌,一点点将那差点给压垮压断了的脊梁挺直过来,然后越走越高。就像你敬重高承,一样能杀他绝不含糊,哪怕只是高承一魂一魄的损失,竺宗主都觉得已经欠了我陈平安一个天大人情,我也不会因为与他是生死大敌,就看不见他的种种强大。”
竺泉嗯了一声,“理当如此,事情分开看,然后该怎么做,就怎么做。很多宗门密事,我不好说给你外人听,反正高承这头鬼物,不简单。就比如我竺泉哪天彻底打杀了高承,将京观城打了个稀烂,我也一定会拿出一壶好酒来,敬当年的步卒高承,再敬如今的京观城城主,最后敬他高承为我们披麻宗砥砺道心。”
陈平安说道:“不知道为什么,这个世道,总是有人觉得必须对所有恶人呲牙咧嘴,是一件多好的事情,又有那么多人喜欢应当问心之时论事,该论事之时又去问心。”
竺泉想了想,一拍掌重重拍在陈平安肩膀上,“拿酒来,要两壶,胜过他高承才行!喝过了酒,我在与你说几句妙不可言的肺腑之言!”
陈平安取出两壶酒,都给了竺泉,小声提醒道:“喝酒的时候,记得散散酒气,不然说不定她就醒了,到时候一见着了我,又得好劝才能让她去往骸骨滩。这小姑娘嘴馋惦念我的酒水,不是一天两天了。龟苓膏这件事情,竺宗主与她直说了也无妨,小姑娘胆儿其实很大,藏不住半点恶念头。”
竺泉一口喝完一壶酒,壶中滴酒不剩。
只是她仰头喝酒,姿态豪迈,半点不讲究,酒水倒了最少得有两成。
陈平安无奈道:“竺宗主,你这喝酒的习惯,真得改改,每次喝酒都要敬天敬地呢?”
竺泉气笑道:“已经送了酒给我,管得着吗你?”
陈平安望向远方,笑道:“若是能够与竺宗主当朋友,很好,可要是一起合伙做生意,得哭死。”
竺泉恢复神色,有些认真,“一个修士真正的强大,不是与这个世界怡然共处,哪怕他可以鹤立鸡群,卓尔不群。而是证道长生之外,他改变了世道多少……甚至说句山上无情的言语,无论结果是好是坏,无关人心善恶。只要是改变了世道很多,他就是强者,这一点,咱们得认!”
陈平安点点头,“认可他们是强者之后,还敢向他们出拳,更是真正的强者。”
竺泉点了点头,揭开泥封,这一次喝酒,就开始勤俭持家了,只是小口饮酒,不是真改了脾气,而是她历来如此。
酒多时,豪饮,酒少时,慢酌。
陈平安转头笑望向竺泉,说道:“其实我一位学生弟子,曾经说了一句与竺宗主意思相近的言语。他说一个国家真正的强大,不是掩盖错误的能力,而是纠正错误的能力。”
竺泉笑道:“山下事,我不上心,这辈子对付一座鬼蜮谷一个高承,就已经够我喝一壶了。不过披麻宗以后杜文思,庞兰溪,肯定会做得比我更好一些。你大可以拭目以待。”
竺泉重重呼出一口气,问道:“有些说出来会让人难堪的话,我还是问了吧,不然憋在心里不痛快,与其让我自己不痛快,还不如让你小子一起跟着不痛快,不然我喝再多的酒也没屁用。你说你可以给京观城一个意外,此事说在了开头,是真,我自然是猜不出你会如何做,我也不在乎,反正你小子别的不说,做事情,还是稳当的,对别人狠,最狠的却是对自己。如此说来,你真怨不得那个小玄都观道人,担心你会变成第二个高承,或是与高承结盟。”
陈平安点头道:“可以理解这种看似人之常情的想法,但是我不接受。”
竺泉直截了当问道:“那么当时高承以龟苓膏之事,要挟你拿出这把肩头飞剑,你是不是真的被他骗了?”
陈平安毫不犹豫点头道:“是的。所以我以后对于一位玉璞境修士,在打杀之外的术法神通,会想得更多一些。”
竺泉追问道:“那你是在初一和小姑娘之间,在那一念之间就做出了决断,舍弃初一,救下小姑娘?”
陈平安还是点头,“不然?小姑娘死了,我上哪儿找她去?初一,哪怕高承不是骗我,真的有能力当场就取走飞剑,直接丢往京观城,又如何?”
陈平安眯起眼,笑容陌生,“知道吗,我当时有多希望高承取走飞剑,好让我做一些我这么多年生生死死、都没有做过的一件事,一次都没有过的事情,但却是山上山下都极其喜欢、都认为是天经地义的一件事!”
陈平安伸手抵住眉心,眉头舒展后,动作轻柔,将怀中小姑娘交给竺泉,缓缓起身,手腕一抖,双袖迅速卷起。
陈平安站在剑仙之上,站在雾蒙蒙的云海之中。
陈平安眼神炙热,:“高承可谓手段尽出,真被他拿了飞剑初一,我陈平安就再无任何选择了,这会是一件极有意思的事情。竺宗主,你猜猜看,我会怎么做?”
竺泉抱着小姑娘,站起身后,笑道:“我可猜不着。”
只见那个白衣读书人,娓娓道来,“我会先让一个名叫李二的人,他是一位十境武夫,还我一个人情,赶赴骸骨滩。我会要我那个暂时只是元婴的学生弟子,为先生解忧,跨洲赶来骸骨滩。我会去求人,是我陈平安这么多年来,第一次求人!我会求那个同样是十境武道巅峰的老人出山,离开竹楼,为半个弟子的陈平安出拳一次。既然求人了,那就不用再扭捏了,我最后会求一个名叫左右的剑修,小师弟有难将死,恳请大师兄出剑!到时候只管打他个天翻地覆!”
堂堂披麻宗宗主、敢向高承出刀不停的竺泉,竟然感到了一丝……恐惧。
那个年轻人身上,有一种无关善恶的纯粹气势。
那人高高举起一只手,一跺脚,将那把半仙兵的剑仙踩得直直下坠,只听他淡然道:“如果高承这都没死,甚至再跑出什么一个两个的飞升境靠山,没关系。我不用求人了,谁都不求。”
竺泉只见那人放声大笑,最终轻轻言语,似乎在与人细语呢喃,“我有一剑,随我同行。”
那把半仙兵原本想要掠回的剑仙,竟是丝毫不敢近身了,远远悬停在云海边缘。
可是最后竺泉却看到那人,低下头去,看着卷起的双袖,默默流泪,然后他缓缓抬起左手,死死抓住一只袖子,哽咽道:“齐先生因我而死,天底下最不该让他失望的人,不是我陈平安吗?我怎么可以这么做,谁都可以,泥瓶巷陈平安,不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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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百一十三章
遇见我崔东山
竺泉沉默许久,然后开口就是打趣:“不是还差了一境吗?真当自己是御风境武夫了?”
脚下没了那把剑仙的陈平安轻轻跺脚,云海凝如实质,就像白玉石板,仙家术法,确实玄妙,微笑道:“谢了。”
竺泉笑道:“说出来之后,心里边可有痛快一些?”
陈平安抱住后脑勺,“好多了。”
竺泉摇摇头,“说几句话,吐掉几口浊气,无法真正顶事,你再这样下去,会把自己压垮的,一个人的精气神,不是拳意,不是锤炼打熬到一粒芥子,然后一拳挥出就可以天崩地裂,长长久久的精神气,必然要堂堂正正。但是有些话,我一个外人,哪怕是说些我觉得是好话的,其实还是有些站着说话不腰疼了,就像这次追杀高承,换成是我竺泉,假设与你一般修为一般境地,早死了几十次了。”
陈平安诚心诚意道:“所以我会仰慕竺宗主,大道艰辛,走得坦荡。”
没有几个站在山巅的修道之人,肯在已经尽心尽力做到最好的前提下,自言我错了,我欠你一个天大人情。
竺泉抽出一只手,大手一挥,“马屁话少来,我这儿没几套廊填本神女图可以送你。”
陈平安笑道:“我躺会儿,竺宗主别觉得我是不敬。”
竺泉一伸手,“天底下就没有一壶酒摆平不了的竺泉。”
陈平安刚要从咫尺物当中取酒,竺泉瞪眼道:“必须是好酒!少拿市井米酒糊弄我,我竺泉自幼生长山上,装不来市井老百姓,这辈子就跟家门口鬼蜮谷的骨头架子们耗上了,更无乡愁!”
陈平安有些为难,咫尺物当中的仙家酿酒可不多,就竺泉这种讨酒喝的气派和花样,真遭不住她几次伸手。
可酒还是得拿的,不但如此,陈平安直接拿了三壶根脚不同的仙酿,有老龙城的桂花酿,蜂尾渡的水井仙人酿,有书简湖的紫骝汗,一壶一壶轻轻抛过去,果不其然,竺泉先收了两壶,放于袖中乾坤,有些难为情,“有点多了,哪里好意思。”
陈平安躺在仿佛玉石板的云海上,就像当年躺在山崖书院崔东山的青竹廊道上,都不是家乡,但也似家乡。
离开骸骨滩这一路,确实有些累了。
竺泉坐在旁边,将黑衣小姑娘轻轻放在身边,轻轻拂袖,让天上罡风如水遇砥柱,绕过小姑娘,她依旧睡得香甜,无虑方能无忧。
竺泉喝着酒,忧愁道:“如果按照你先前的说法,如果万一高承心知必死,抱着玉石俱焚的想法,不惜拉着京观城和鬼蜮谷一起陪葬,木衣山都得打烂不说,骸骨滩也差不多要毁了,摇曳河水运必然跟着牵连,加上鬼蜮谷的阴煞之气,往上游一直蔓延过去,那些个国家千万人,不知要死多少。果然是一个‘打他个翻天地覆’。”
陈平安说道:“不是万一,是一万。”
竺泉感慨道:“是啊。”
陈平安缓缓道:“竺宗主知道壁画城每天的人流、奈何关集市的百姓、骸骨滩的门派数量吗?知道摇曳河上游数国的人口吗?”
竺泉愣了一下,“我知道这些做啥,我真顾不上,又要乌龟爬爬修行,又要辛辛苦苦当宗主,很累的。”
陈平安说道:“我在路过骸骨滩沿途的时候,就见过,算过,打听过,在书上翻过。所以我知道。”
竺泉无奈道:“陈平安,不是我说你,你这脑瓜子到底成天在想啥?”
陈平安双手枕在后脑勺下边,“离开木衣山后,我看谁都是高承,到了随驾城鬼宅后,我看谁都是陈平安。所以我也很累。”
竺泉疑惑道:“那你为何要来北俱芦洲,这儿可是喜欢打生打死的地方,你这么怕死一人,就不能境界高一些再来。而且你跑路的手段还是太少了,底子还是那纯粹武夫,所以最多就是靠着一把半仙兵和方寸符,瞬间拉开一段距离,可是不说我们这些上五境,地仙练气士,哪个不是能够一股气跑上几千里路的崽儿。你一旦无法近身,迅速分出胜负生死,会被耗死的。”
竺泉一拍脑袋,“算了,当我没说。怪胎一个。”
穿着个法袍,还他娘的一穿就是两件,挂着个养剑葫,藏了不是本命物的飞剑,而且又他娘的是两把。
既可以假装下五境修士,也可以假装剑修,还可以有事没事假装四境五境武夫,花样百出,处处障眼法,一旦厮杀搏命,可不就是骤然近身,一拳乱拳打死老师傅,外加方寸符和递出几剑,寻常金丹,还真扛不住陈平安这三板斧。加上这小子是真能抗揍啊,竺泉都有点手痒痒了,渡船上一位大观王朝的金身境武夫,打他陈平安怎么就跟小娘们挠痒痒似的?
陈平安突然说道:“我其实还没跻身金身境,虽然在随驾城天劫云海当中,损失惨重,我几乎所有好的符箓都用光了,但是淬炼体魄,大受裨益,效果比家乡竹楼还要好,毕竟在自家被人喂拳,难免还是清楚,对方不会真打死我,就只是疼一点,不会像自己深陷天劫云海当中,真的会死。可哪怕如此,距离打破金身境瓶颈,还是差了两点意思,一点是尚无结成英雄胆,一点是由于学拳驳杂,我贪多嚼不烂,难免导致拳架打架,故而始终没能达到春雷炸响、一拳开山那两种殊途同归的意思。”
竺泉好奇道:“你这都还是六境武夫?!”
陈平安点点头。
竺泉气笑道:“那咱们北俱芦洲的七境武夫怎么不都去死啊?”
陈平安想了想,“不能这么说,不然天底下除了曹慈,所有山巅境之下的纯粹武夫都可以去死了。”
竺泉灌了一口酒,“曹慈这家伙连我这种人都听说过,咋的,你这都能认识?”
陈平安嗯了一声,坐起身,“在剑气长城上,我连输了他三场架。”
竺泉瞪大眼睛。
这次轮到陈平安有些难为情,“是有点丢人。”
陈平安很快眼神坚毅,面带笑意,云风拂面,两袖留清风,“没关系,武学之路,我只要不被曹慈拉开两境距离,只要在一境之差之内,这辈子就有希望赢回来!”
竺泉知道他误会了自己。世间年轻武夫,有几人能够让曹慈陪着连打三场?就像天下下棋之人,白帝城城主愿意与谁多下几局?那个欺师灭祖的崔瀺而已。当然,更厉害的,还是能够让白帝城城主主动离开城中、主动邀请手谈的读书人,齐静春。文圣一脉,确实人少,但是个个厉害。齐静春当初扛下那场惊世骇俗的大劫难,由于骸骨滩位于北俱芦洲最南,而大骊又是宝瓶洲最北,当时木衣山上,竺泉是看到了一些端倪的。再说那练剑极晚、剑气极长、毁人无数的剑修,据说访仙海外,远离人间……当年左右曾经出现过北俱芦洲版图附近的海外,当时接连去了四位剑仙,但是后边三位问剑之后,结果人人沉默,唯独那个率先赶去拦截的玉璞境剑仙,身为一洲杀力最为出众的玉璞境剑修之一,返回之后,就直接放话给整座北俱芦洲,嚷嚷了一句,“玉璞境别去了啊,仙人起步!”
关于文圣一脉弟子的故事,其实还有很多,比起亚圣一脉的人才济济、蔚为壮观,已经几乎算是断了香火的文圣一脉,弟子人少,故事却多。而北俱芦洲大概算是天底下对文圣一脉最具好感的一个洲了。
道理很简单,能打。竺泉尤其仰慕那个左右,不叨叨,那暴脾气,啧啧啧,比北俱芦洲还俱芦洲,豪杰啊,听说模样还周正,瞧着挺斯文的……但是那叫一个能打,打得北俱芦洲的剑仙都觉得这等人物,没生在俱芦洲,还那么性情孤僻,不喜欢人间,可惜了,不然每天都可以切磋剑术。
竺泉呵呵笑着,抹了把嘴,若是能见上一面,得劲。
至于身边这小子误会就误会了,觉得她是笑话他连输三场很没面子,随他去。
等会儿!
竺泉僵硬转头,凶神恶煞道:“陈平安,你说谁是你大师兄?!齐先生到底是哪个齐先生?!”
他娘的一开始她被这小子气势有些镇住了,一个十境武夫欠人钱,学生弟子是元婴什么的,又有一个什么乱七八糟的半个师父,还是那十境巅峰武夫,已经让她脑子有些转不过弯来,加上更多还是担心这小子心境会当场崩碎,这会儿总算回过神了,竺泉怒问道:“左右怎么就是你大师兄了?!”
白衣书生眨了眨眼睛,“竺宗主在说啥?喝酒说醉话呢?”
竺泉站起身,满脸笑意,一屁股坐在陈平安身边,小声道:“打个商量,回头让你那师兄的,嗯,就是那个用剑的,来我木衣山做客?就说有人想要请他喝酒,若是不愿上岸来我木衣山,没关系,我可以去海上找他,回头你陈平安牵线搭桥,帮忙约个地儿,我然后请庞山岭随行,我站在他身边,让庞老儿执笔,给咱俩画一幅画,哎呦喂,真是怪不好意思的。”
陈平安揉了揉额头。不好意思就别说出口啊。
竺泉怒了,“别跟我装傻啊!就一句话,行还是很行?!”
陈平安双手揉着脸颊,真是头疼,何况这种事情不是什么拿来开玩笑的,便实话实说道:“他没觉得有资格可以当他的小师弟,他是当我面说这话的。所以我前边才说要去求啊,未必能求来的。”
竺泉一巴掌挥去,陈平安身体后仰,等到那手臂掠过头顶,这才直起身。
竺泉悻悻然收回手,微笑道:“我把你酒还你,成不成?”
陈平安摇头道:“真不成。”
竺泉一拍膝盖,“磨磨唧唧,难怪左右不肯认你这个小师弟。”
不过直到这一刻,竺泉倒是有些明白了。
为何身边年轻人会对那个观主大弟子那么说。
左右若是来到北俱芦洲,还真不会正眼看那小玄都观元婴道士一眼,半眼都不会。
不纯粹是境界悬殊,别的中土剑仙不好说,只说对于左右而言,还真不是你飞升境我就看你一眼,也不是凡夫俗子就不看你一眼。
这也是北俱芦洲剑修特别敬仰左右的关键所在。
还是心性。
竺泉看了眼天色,恼火道:“不行,得走了,之前说了是聊点私事,不曾想待了这么久了,去晚了,就我那两个道貌岸然的师伯师叔,啥德行我不清楚?恨不得只要是个瞎了眼的男人愿意娶我,他们就要拍手叫好,说不定还要挤出点泪花来,然后将那男人当菩萨供起来,完蛋,回头两个老东西看我眼神,非认定我是在云海里边与你搅和了一场,他娘的,老娘一世英名毁于一旦,这老牛吃嫩草的名声,铁定要传遍木衣山了。”
然后竺泉自己还没觉得如何冤枉,就看到那个年轻人比自己还要慌张,赶紧站起身,后退两步,正色道:“恳求竺宗主一定、千万、务必、必须要掐断这些流言蜚语的苗头!不然我这辈子都不会去木衣山了!”
竺泉就奇了怪了,这小子天不怕地不怕的,对付高承也没见他皱一下眉头,这会儿怎的脸色都发白了?
老娘就这么姿色不堪?好吧,长得是不咋的。
竺泉这还没伸手呢,那小王八蛋就立即掏出一壶仙家酒酿了,不但如此,还说道:“我这会儿真没几壶了,先欠着,等我走完北俱芦洲,一定给竺宗主多带些好酒。”
竺泉摆摆手,已经收了人家三壶好酒,手里这壶还没喝完呢。
不曾想那人已经将酒抛了回来,“竺宗主,其余的先欠着,回头有机会去木衣山做客再说,如果实在没机会拜访披麻宗,我就让人把酒寄往木衣山。”
然后他一抬手,将那剑仙驭回脚下,直接御剑跑了,飞快。
竺泉轻轻抱起黑衣小姑娘,疑惑道:“这小子不缺小姑娘喜欢吧,而且如此有主见,年纪轻轻,一身本事也真不算小了,为何还会如此?”
竺泉一摇头,不去想了,高承吃了这么一个大闷亏,鬼蜮谷多半不会安生了。
她御风南下。
至于有些话,不是她不想多说几句,是说不得。
心结唯有自解。
尤其是那种为人处世看似最不喜欢钻牛角尖的人,偏偏钻了牛角尖。
真是神仙难解。
渡船那边。
白衣书生背剑在身后,落在了栏杆上,脚尖一点,雪白大袖翻飞,直接从窗户那边掠回了房间,窗户自行关闭。
还一动不动坐在原地“看风景”的丁潼,心弦一松,直接后仰倒去,摔在了船板上。
二楼观景台那边已经空无一人,事实上,二楼所有客人都撤回了屋子。
渡船甚至担心突如其来一剑斩下,然后就没了。
那个当初卖给小水怪一摞邸报的管事,心情不比丁潼强多少。
难兄难弟了。
最可怕的地方,不是那个年轻剑仙修为高。
而是性情难测。
不然一剑过后,生生死死,都是爽快事。也就是磕头求饶,赔钱赔命。
可是当一个足可以随意定人生死的家伙,看你是笑眯眯如老子看儿子的,言语是和和气气如哥俩好的,手段是层出不穷想也不想到的。
你能怎么办?又敢怎么办?
魏白那边就气氛凝重,陷入了这种困境。
照理说,死了一位铁艟府大供奉,对于整个魏氏而言,死掉一位沙场出身的金身境武夫,损失不可谓不大,魏白就该掂量双方斤两,可是在屋内与老嬷嬷一合计,好像竟然没能琢磨出一个合适的对策,好像做什么说什么,都有可能会错上加错,后果难测,甚至有可能无法活着走下渡船,都没机会到了春露圃再稳住局势,可什么都不做,又都觉得是在自己找死。
敲门声轻轻响起。
老嬷嬷脸色难看至极。
因为她完全没有察觉到动静,对方一路行来,无声无息。
屋内众人兴许对比那个家伙,修为都不高,可是既然今天能够坐在这间屋子,就没有一盏省油的灯。
所以都知道了来者何人。
春露圃照夜草堂那个叫青青的年轻女修,稳了稳心神,不愿自己心仪男子为难,她就要起身去开门。
魏白叹了口气,已经率先起身,伸手示意年轻女子不要冲动,他亲自去开了门,以读书人作揖道:“铁艟府魏白,拜见剑仙。”
白衣书生手持折扇,笑着跨过门槛,“魏公子无需如此客气,不打不相识嘛。”
这句话听得屋内众人眼皮子直颤,他们先前在魏白起身相迎的时候,就已经纷纷起身,并且除了铁艟府老嬷嬷和春露圃年轻女修之外,都有意无意远离了那张桌子几步,一个个屏气凝神,如临大敌。
魏白想要去轻轻关上门。
可是白衣书生跨过门槛之后,房门就自己关上。
魏白收回手,跟着那人一起走向桌子。
事到临头,他反而松了口气。那种给人刀子抵住心尖却不动的感觉,才是最难受的。
白衣书生落座后,捻起一只犹然杯口朝下的茶杯,给自己倒了一杯茶,“二楼屋舍的绕村茶,滋味是要好一些。”
魏白坐下后,老嬷嬷站在了他身后,唯独那个春露圃年轻女修跟着魏白一起坐下。
白衣书生随便指了一个人,“劳烦大驾,去将渡船管事的人喊来。”
那人连忙低头哈腰,连说不敢,立即出门去喊人。
随着房门轻轻关上。
屋内出现了一阵难熬的寂静沉默。
片刻之后,白衣书生笑道:“我这一趟往返,恰巧看到了前辈离开渡船后,行走在地上的山野。”
魏白心中了然,又松了口气,“廖师父能够与剑仙前辈酣畅切磋一场,说不定返回铁艟府,稍作修养,就可以破开瓶颈,百尺竿头更进一步。”
那照夜草堂的年轻女修,兴许是屋内最后一个想明白其中关节的人。
其余人等,只是比魏白稍晚领会这场对话的精妙所在。
对魏白更是佩服。
那剑仙不知为何,是给了铁艟府魏氏一个台阶下的,但是给台阶的同时,又是一种无形的威慑,是另外一种方式的咄咄逼人。
我一拳打死了你家金身境武夫供奉,我还要来你屋子里喝茶,你魏白和铁艟府要不要与我算一算账?但是与此同时,铁艟府如果愿意息事宁人,
魏白选择了顺着台阶走下去,打落牙齿和血吞不说,还全盘接下了对方迂回的得寸进尺。
然后敲门声便轻轻响起了。
那人带着渡船管事走入了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