背景
18px
字体 夜晚 (「夜晚模式」)

第237章

    姜尚真坐在一处栏杆上,俯瞰那位暴脾气的老家伙,嬉皮笑脸道:“别介啊,有话好好说,我如今可是你们披麻宗的盟友……”

    那披麻宗老祖也不废话了,就要开打。

    姜尚真赶紧举起双手,一本正经说道:“我有事找你们宗主竺泉,当然还有那个待在你们山上的客人,最好是让他们来这边聊聊。”

    老祖已经驭出本命物,看架势,不像是舒展筋骨那么简单。

    姜尚真双手轻轻拍击栏杆,无奈道:“这里可是你们披麻宗的一处珍贵家业,打来打去,还不是你们的损失?”

    老祖冷笑不已,当那块本命木牌出现后,四周已经站立有四尊天王像神祇,四肢缓缓而动,金光不断凝聚于眼眸中。

    姜尚真就怕北俱芦洲修士玩这一出,都是管他娘的把架先干了再说。

    若是当年,姜尚真还真就吃这一套,当时姜尚真还只是一位金丹境,却敢自称主动惹事的本领第一,打架骂人的功夫第一,见机不妙就跑路的能耐第一,自诩为三魁首。可这趟北俱芦洲之行,姜尚真是没打算重出江湖的。

    姜尚真瞥了眼高处,松了口气。

    秘境高空的一处云海中,再次出现宗主竺泉的绣花鞋,起先大如山丘,遮天蔽日,只是落地瞬间,就恢复正常身材。

    竺泉身边还有那个陈平安。

    两人出现在这座高耸阁楼的顶层廊道中。

    竺泉让那位老祖返回木衣山。

    老祖骂骂咧咧,收起本命物和四尊天王像神祇。

    姜尚真哈哈大笑,跳下栏杆,“小泉儿,都说那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咱们相当于十年没见面了,想不想我?我知道的,一定是半点都不想的,对不对?”

    竺泉懒得正眼看他一下,对陈平安说道:“放心,一有麻烦,我就会赶过来。宰掉这个色胚,我比踏平京观城还要来劲。”

    姜尚真不以为意,斜靠栏杆,以手作扇,轻轻扇风,笑眯眯道:“小泉儿真是一如当年,十分活泼可爱了。”

    竺泉一闪而逝,由那云海返回木衣山。

    等到披麻宗老祖和宗主竺泉一走,姜尚真大袖一挥,从袖中出现一件又一件的奇怪法宝,竟是直接封禁了直通木衣山的云海大门,与其余八扇壁画小门。

    然后云海那边,传来竺泉嗓音模糊的一声“姜尚真你找砍不是”,然后云海震动不已,估计是竺泉开始在木衣山那边砸门了。

    姜尚真又挥了挥袖子,不断有件件光彩流转炫目的法宝飞掠出袖,将那云海大门彻底堵死,然后高声发誓道:“我如果在这里行凶,一出门就给你竺泉打死,成不成?”

    陈平安对此无动于衷,自己拎一壶酒,朝姜尚真抛出一壶酒,说道:“谢了。”

    姜尚真再无先前的玩笑神色,感慨道:“我很好奇,你猜到是谁对你出手了吗?”

    陈平安笑道:“不是高承吗?”

    姜尚真破天荒没有任何玩笑言语,只是凝视着陈平安。

    陈平安轻轻跳起,坐在栏杆上,姜尚真也坐在一旁,各自喝酒。

    陈平安说道:“你这么问,我就真的确定了。”

    姜尚真疑惑道:“那我就更纳闷了,我通过各种门路,查询过你的过往,照理说,你与她是不会有如此之深的瓜葛才对。”

    陈平安先说了一句题外话,“竺宗主先前跟我说,白笼城蒲禳向高承出剑后,回了她一句‘剑客行事,天地无拘束’,说得真是太好了。”

    姜尚真喝了一大口酒,腮帮微动,咕咚作响,好似漱口一般,然后一仰头,一口咽下。

    姜尚真又仰头灌了一口酒,还是不着急吞入腹中。

    不过是丢了一张价值七八十颗谷雨钱的破网在那鬼蜮谷,但是从头到尾看了这么场好戏,半点不亏。

    跟我姜尚真谈钱不钱的,是羞辱我吗?

    “之所以跟贺小凉牵连不清。”

    陈平安面无表情,缓缓道:“是陆沉那个王八蛋坑了我。”

    姜尚真一口酒喷出去。

    txthtml

    第四百九十九章

    源头活水入心田

    姜尚真赶紧抹了抹嘴,苦兮兮道:“就算在这仙府遗址当中,直呼圣人名讳,也不妥当的。”

    陈平安笑道:“有些恩怨,多骂几句少骂几句,改变不了什么。”

    “陈平安,你与我说句掏心窝子的话。”

    姜尚真眨了眨眼睛,抬了抬屁股,指了指头顶,“那位,是一定要弄死你?”

    陈平安摇摇头,“没那么夸张,旧账差不多已经了清,人家那么大一位管着一座天下苍生的掌教老爷,也没那么多闲工夫搭理我。不过肯定看我不顺眼就是了。所以将来要不要去青冥天下游历,我很犹豫。”

    浩然天下的九洲,还有其余三座天下,陈平安都是想要走一遍的。

    姜尚真这才坐回栏杆,要是陆沉铁了心要针对陈平安,他就乖乖跑回宝瓶洲书简湖当缩头乌龟了,反正那边湖大水深的,不当乌龟王八,难道还当出林鸟?荀老儿可是念叨一万遍了,到了书简湖,要赶紧入乡随俗,当一条地头蛇,别把自己当什么过江龙。

    陈平安说道:“知道有些事情你不会掺和,那你只就说点能说的?”

    姜尚真抿了一口酒,点头道:“高承野心很大,是能够吓死人的那种野心勃勃,竟然想要在鬼蜮谷打造出一座介于阳间、阴间之间的酆都冥府,人之生死循环,都在此地产生。一旦做成了,有两个天大的利好,一是将鬼蜮谷逆转风水,升成为一座类似完整洞天福地的奇境,再不是什么小天地,天地人三道齐备,真正诞生出日升月落、四时有序、节气循环的大千气象,他高承就是这里名副其实的老天爷,比那坐镇一方小天地的所有圣人,还要高出一筹。说不定可以一步登天,高承要直接从玉璞境迅速跨过仙人境,跻身飞升境。到时候高承,就类似……世间那几位屈指可数的古怪存在了,真正得到一份大逍遥,破开了天地牢笼,能杀死他的,极有可能因为看得太高太远,未必出手,真正想要杀死高承的,则做不到。”

    “再就是此后任何战事杀伐,即便被披麻宗死死压制在鬼蜮谷内,高承和京观城都算稳稳立于不败之地,甚至每战死一位披麻宗修士,就等于为鬼蜮谷多出一份底蕴。若是被木衣山祖师堂那边再出点状况,不小心被高承率军杀出骸骨滩,殃及北方摇曳河沿途王朝、藩属,到时候别说修士不足两百人的披麻宗,就是南方几座宗字头仙家联手,也讨不到半点便宜。”

    姜尚真双指拧住酒壶脖子,轻轻晃荡,缓缓道:“所以,高承此举,这是很犯忌讳的事情。但是高承能够从一个籍籍无名的普通步卒,走到今天这一步,自然不是傻子,行事会极有分寸,步步为营,我猜测百年之内,只会极其克制,吃掉一个披麻宗就收手,囊括了骸骨滩版图,高承就会止步,然后在千年之内,远交近攻,纵横捭阖,争取再吞并掉一个宗字头仙家,徐徐图之,京观城就能够越来越名正言顺。儒家书院到底会如何做,难说,规矩实在太多,经常自己打架,一来二去,很多局面,就会木已成舟。”

    “故而在这期间,真正会与高承死磕的势力,其实就两个,一个是上上下下一根筋的披麻宗,再就是佛家的秃驴了,毕竟别人在人间打造酆都,擅自开辟六道轮回,是佛家绝对不愿意见到的。至于北俱芦洲的道家,大源王朝崇玄署的云霄宫杨氏,以及天君谢实,未必就那么憎恶高承的所作所为,前者估计会坐山观虎斗,任由高承和北俱芦洲的佛家势力相互消磨,尤其是后者,至于缘由,你应该已经知道了,我就不多说了。”

    姜尚真笑道:“那句‘飞剑留下’,是高承自己喊出口的。”

    陈平安叹了口气,低头看了眼养剑葫,想起之前的一个细节,“明白了,我这叫稚子抱金过市,刚好撞到京观城高承的怀里去了,难怪高承如此恼火,如果不是木衣山祖师堂启动了护山大阵,估计我即便逃出了鬼蜮谷,一样无法活着离开骸骨滩。”

    姜尚真摆手道:“什么稚子,你无需如此瞧不起自己,换成匹夫怀璧这个说法,更准确一些。”

    陈平安问道:“你说现在高承打算做什么?”

    姜尚真笑道:“估计在京观城扎草人吧。福缘一旦错过,再想抓住,比登天还难。这种事情,很难用道理讲清楚,不过山上人,不信不行,越老越信。所以你现在反而不用太过担心,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陈平安苦笑道:“我现在都不敢离开木衣山,更不敢穿过骸骨滩往北走,天晓得高承会不会偷偷溜出鬼蜮谷,给我来上一刀。”

    姜尚真正要解释一二。

    陈平安突然望向远方,眼神晦暗,“如果换成我是高承,陈平安只要还敢游历俱芦洲,肯定会死。”

    姜尚真一时间有些无话可说。

    说多了,劝着陈平安继续游历俱芦洲,好像是自己心怀叵测。

    陈平安转头笑道:“姜尚真,你在鬼蜮谷内,为何要多此一举,故意与高承结仇?如果我没有猜错,按照你的说法,高承既然如此枭雄心性,极有可能会跟你和玉圭宗做买卖,你就可以顺势成为京观城的座上宾。”

    姜尚真微笑道:“那应该就是我意气用事了。我这人最见不得女子受人欺负,也最听不得蒲禳那种教人毛发悚立的豪言壮语。”

    陈平安递过酒壶,姜尚真拿酒壶与之轻轻磕碰,各饮一口酒。

    姜尚真突然说道:“你觉得竺泉为人如何,蒲禳为人又如何?还有这披麻宗,脾气如何?”

    陈平安说道:“心神往之。”

    姜尚真点点头,“如果,我是说如果,你还要继续游历北俱芦洲,就一定要小心了,这块地方,确实就是有竺泉、蒲禳这样的存在,可也有为人看似与竺泉蒲禳如出一辙、实则比我姜尚真还要油滑、险恶许多的厉害货色。”

    姜尚真缓缓喝酒,“我在北俱芦洲吃过两次最大的亏,其中一次,就是如此,差点送了命还帮人数钱,转头一看,原来戳刀之人,竟是在北俱芦洲最要好的那个朋友。那种我至今记忆犹新的糟糕感觉,怎么说呢,很窝囊,当时脑子里闪过的第一个念头,不是什么绝望啊愤怒啊,竟是我姜尚真是不是哪儿做错了,才让你这个朋友如此作为。”

    陈平安说道:“我会注意的。”

    姜尚真叹了口气,苦着脸,可怜巴巴道:“如果早点知道你与那位是有仇的,我打死都不会跑这趟鬼蜮谷,我干嘛来了。”

    陈平安有些想笑,但觉得未免太不厚道,就赶紧喝了口酒,将笑意与酒一起喝进肚子。

    姜尚真晃了晃脑袋,想起一事,“告诉你一个不太好的消息,那个云霄宫的天生道种杨凝性,他以斩三尸手段最后留下的那粒恶念芥子,书生虽然在你这边是一路吃瘪,可是人家没没耽误正事,小玄都观的老道人应该是帮着他护道一程了,而且最后还拿到了老龙窟的那对相当值钱的金色蠃鱼,在老鼋手上饲养千年,之前又最少存活千年,是一桩不算小的机缘。你可别觉得无所谓,能让我姜尚真评价为‘相当值钱’的玩意儿,那是真值钱。看这小子的运道,可谓正值鼎盛时期,你如果离开了鬼蜮谷,她已不在,然后你继续独自北游,在大源王朝,你如果又遇上那书生,应付起来,就会更加吃力了。”

    陈平安说道:“相较于京观城高承,这些都不算什么。”

    陈平安突然问道:“你是如何知晓杨凝性的根脚?你都多少年没来北俱芦洲了?”

    姜尚真哈哈笑道:“陈平安,你知道在这北俱芦洲,我有多少红颜知己吗?几乎每隔百年,就会有那么一两个去我玉圭宗找我,用各种由头找我叙旧,甚至还有一位,专门跑到了云窟福地,最难消瘦美人恩,莫过于此。所以北俱芦洲的事情,我了如指掌。”

    陈平安斜瞥他一眼,“男子被很多女子喜欢,当然是一种本事,可男子如果能够用心专一,那才是真正的本事。”

    姜尚真摆摆手,“道不同不相为谋,天底下能够让我姜尚真专一不移的事情,这辈子唯有花钱而已。”

    陈平安一想到自己这趟鬼蜮谷,回头来看,真是拼了小命在四处逛荡捡漏,比那野修还将脑袋拴裤腰带挣钱了,结果你姜尚真跟我讲这个?

    陈平安想起一事,从咫尺物当中取出那件从杨凝性身上扒下来的百睛饕餮法袍,姜尚真所谓的小玄都观老道人护道一事,应该就是当时杨凝性在铁索桥崖畔退回心神之前,那一下古怪的眼神偏移,当时陈平安就觉得不对劲,多半是杨凝性已经察觉到老道人的存在,估计当时杨凝性也觉得福祸不定,不太敢笃定老道人的初衷是善是恶。

    姜尚真瞥了眼法袍,点点头,大概是还算入了他姜尚真的法眼,缓缓道:“暂时比你身上穿着的这件青衫法袍,品相略好些,但是底子好了无数,因为手上这件黑不溜秋的法袍,丑是丑了点,但是可以成长,如那世间草木逢甘霖便可生长,这就算灵器当中最值钱的那一小撮了,你当年在桐叶洲穿的那件,还有隋右边手中的那把剑,皆是如此,不过又各有高低,如修士升境差不多,有些资质撑死了就是乌龟爬到金丹,有些却是元婴,甚至是成为上五境,三者之中,你当年那件雪白法袍潜力最大,半仙兵往上走,隋右边的剑随后,有机会成为半仙兵里边好的,这件你顺来的法袍,至多半仙兵,而且还慢,消耗还大。”

    意外之喜。

    本以为这件法袍与春草法袍和雪花法袍差不多,不曾想品秩还能往上走。

    以后行走江湖,覆了面皮,穿上这件,估计当起野修来就更得心顺手了。

    陈平安从法袍袖中袖中掏出那三张符箓,笑道:“我只看得出来是云霄宫的秘制符箓,篆文认得,但是真实渊源和具体用处,以及威力大小,一概不知。你给掂量掂量,大概能值多少钱?”

    姜尚真将那三张金色材质的云霄宫符箓接过手去,“碧霄府符,山岳符旁支,是崇玄署的拿手好戏之一。玉清光明符,气势很足,范围不小,只不过杀力平平,如果只是拿来吓唬人,很不错。最后这张云霄斩勘符,才是真正的好东西,符胆蕴含四粒神性光芒。便是我也有些心动。不过呢,好的符箓,不是落在谁手里都能用的,需要一道道‘开门’的秘诀,尤其是这斩勘符,更是云霄宫杨氏秘传中的秘传,巧了,我与云霄宫一位女冠姐姐,当然那是情比金坚一般,双方日夜坦诚相见……”

    姜尚真突然转头望去,脸色古怪。

    陈平安没有拿回去的意思,小口饮酒,“知道三张符箓,肯定还是比不得你那张网值钱,你就当是聊胜于无吧。”

    姜尚真一巴掌将三张符箓拍在栏杆上,哈哈笑道:“省省吧,拿走拿走,我姜尚真挣钱花钱,天地无拘束!豪杰本色,半点不比那蒲骨头逊色了。”

    陈平安转头望向姜尚真,“真不要?我可是尽了最大的诚意了,不比你姜尚真家大业大,从来是恨不得一颗铜钱掰成八瓣花销的。”

    姜尚真哀叹道:“天地良心。”

    陈平安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取回三张符箓,连同法袍一并收入咫尺物,微笑道:“那就好人做到底,将这几张符箓的开门口诀,细细说来。”

    姜尚真也无任何不快神色,反而笑意更浓,一五一十将那符箓开门之术,以心湖涟漪详细告知陈平安。

    陈平安又取出一根从积霄山挖掘而来的金色雷鞭,手臂长短,“此物品相、价值如何?”

    姜尚真说道:“雷池外溢的脉络显化之物,适宜炼化为打鬼鞭,跟青神山竹子打造而成的打鬼鞭,并称世间双绝,天生压胜成道于地底的精怪鬼魅。只不过也看雷池与青神山绿竹的自身品秩,积霄山雷池还是差了点,换成倒悬山那座的话,你手中此物无需炼化,就是一件先天法宝了,现在嘛,只是品秩较好的先天灵器而已,再者物件还是小了点,换成我,都不太乐意弯腰从地上捡起来。”

    陈平安心中大致有数了,有机会将那根最长的雷池脉络金鞭,炼化成一根行山杖,自己先用一段时间,以后返回宝瓶洲,刚好送给自己的那位开山大弟子,金灿灿的,瞧着就讨喜,师父喜欢,弟子哪有不喜欢的道理?

    姜尚真笑眯眯道:“在这鬼蜮谷,你还有哪些最近得手的物件,一并拿出来让我帮你掌掌眼?”

    陈平安犹豫了一下,还是将避暑娘娘珍藏悬挂在闺房墙壁上的那几幅春宫图,取出交给姜尚真。

    姜尚真起先眼神玩味,最后瞧见那幅写满注解的道侣修行图后,点头道:“算是一种旁门左道了,寻常精于双修之法的地仙修士,都能够以此作为开山立派的根基之一,帮着下五境修士跻身中五境,属于方便法门,所以这一幅是值点钱的,其余那几幅,平日里夜深人静,孤枕难眠,也就是看个乐子而已……”

    陈平安惊讶道:“这一幅,如此珍贵?”

    姜尚真点头道:“那月宫种眼拙而已,不得其门而入,白瞎了一份道缘在眼前,这幅春画,是十二幅‘山中道侣叩仙图’之一的摹本,应该是中土神洲那座媚儿宗某位叛逃修士的手笔,碰到识货的,随便卖个二三十颗谷雨钱,轻轻松松。”

    说到这里。

    姜尚真心中喟叹不已。

    那个贺小凉。

    真是个厉害角色。福缘深厚到了令人发指的地步。

    所以姜尚真原本对这幅价格不贵的山中图,是有些眼热的,却也不敢跟陈平安开口讨要或是购买。

    陈平安收起了这几幅画卷后,也开始沉默不语。

    姜尚真开始转移话题,“你知不知道青冥天下有座真正的玄都观?”

    陈平安摇头道:“不曾听说。”

    姜尚真破天荒流露出一抹神往,喝完了酒,随手将酒壶跑向远处,“那可真是一处仙家洞府,老观主拥有一座桃树洞天,道法极高,被誉为地祖之一。”

    陈平安问道:“那鬼蜮谷那座桃林中的小玄都观?”

    姜尚真压低嗓音,笑道:“相当于玄都观遗留在浩然天下的下宗吧,不过有些名不正言不顺,具体的传承,我也不太清楚。我当年着急赶路去往俱芦洲的北方,所以没进入鬼蜮谷,毕竟披麻宗可没啥倾国倾城的美人,若是竺泉姿色好一些,我肯定是要走一遭鬼蜮谷的。”

    陈平安瞥了眼木衣山和此地接壤的“天门云海”,已经沉寂许久,但是总觉得不是那位女子宗主放弃了,而是在酝酿最后一击。

    姜尚真继续道:“小玄都观没什么大嚼头,可是那座大圆月寺,可不简单。那位老僧,在骸骨滩出现之前,很早就是名动一洲的高僧,佛法精深,传言是一位在三教之辩中落败的佛子,自己在一座寺庙内画地为牢。而那蒲骨头……哈哈哈,你陈平安无比佩服的蒲禳,是一位……”

    姜尚真捧腹大笑,差点笑出了眼泪,“其实是一位女子!这桩密事,可是我好不容易才花了大钱买来的,整个披麻宗都未必知道,鬼蜮谷内,多半只有高承清楚这点。”

    陈平安没好气道:“女子剑仙怎么了。”

    姜尚真好不容易止住笑,唏嘘道:“可惜喜欢上了一位和尚,这就很头疼了。”

    陈平安这才满脸惊讶,小声问道:“是大圆月寺那位老僧?”

    姜尚真点点头,“所以蒲禳她才会战死在沙场上,拼死护住了那座寺庙不受半点兵灾,只是世间因果如此玄妙,她若是不死,老和尚可能反而早就证得菩萨了。这里边的对与错,得与失,谁说得清楚呢。”

    陈平安有些明悟。

    通过姜尚真的言语,老僧先前为何要说那个四字,那条脉络长线,就已经浮出水面了,加上蒲禳后,便更加清晰。

    姜尚真突然说道:“你的心境,有些问题。若只是察觉到危机,依照你陈平安以前的作风,只会更加果断,最后一趟铜臭城,我一个外人,都看得出来,你走得很不对劲。”

    陈平安点点头,“源头活水,不够清澈,心田自然浑浊。”

    姜尚真笑道:“这可不是小事。”

    陈平安说道:“慢慢来吧。”

    姜尚真问道:“还是打算涉险北游俱芦洲?”

    陈平安说道:“事情可以作退一步想,但是双脚走路,还是要迎难而上的。”

    姜尚真不再言语。

    陈平安问道:“那玄都观有一座桃林洞天,你也有一座云窟福地,是不是打理起来,很劳心劳力?”

    姜尚真双手抱住后脑勺,“如果钻牛角尖,那真是想不完的难题,做不完的难事。”

    陈平安嗯了一声,望向远方。

    姜尚真翘起一条腿,“八位壁画神女离开后,这里就成了一座品秩比较差的洞天福地,但是对于披麻宗而言,已经是一块重中之重的地盘,打理得好,就等于多出一位玉璞境修士,打理得不好,还会耽误一两位元婴修士,归根结底,还是要看竺泉的手段了,毕竟天底下所有的洞天福地以及大小秘境,真想要养育得当,就是无底洞,比那剑修还要吃银子。说不得你陈平安以后也会有的,记住一点,等你有了那么一天,千万千万别当那救苦救难的活菩萨,不然好事就变成了祸事,在商言商,认钱不认人,都是在所难免的。例如我那云窟福地,巅峰时期,蝼蚁五千万,如那竹林,还迎来了一场千年不遇的大年份,雨后春笋,地仙一股脑涌现,我便得意忘形了,结果下去一趟游历,差点就死在里边,一怒之下,给我狠狠收割了一茬,这才有了如今的家业。”

    陈平安不置可否。

    姜尚真开始收拢法宝,将封禁八幅壁画门扉的物件,陆陆续续全部收入袖中。

    只余下云海大门那边,依旧雷打不动,姜尚真想要看一看,竺泉最后一刀的风采,就当是给自己离开北俱芦洲的离别礼了。

    陈平安说道:“如果哪天我真心把你当成了朋友,是不是很可怕。”

    姜尚真笑道:“觉得有违本心?变得太多?可能对你陈平安来说是坏事,这兴许就是大道不同带来的利弊,我姜尚真是求变与顺势,只需心有船锚坠于湖底,任由风吹雨打、万丈波澜,是无需理会湖上汹涌的,故而大道修行,一路上还算惬意,再者活了这么久,什么人事没见过,就愈发应对娴熟。你陈平安约莫是求个不动,加上岁数还小,所以见到了此处善那处恶,都会觉得需要小心翼翼,以至于处处束手束脚,磕磕碰碰,修行一事,当然很难了,反过来说,只要你守得住,就是一次次砥砺,一次次裨益。你我双方,两者谈不上高低、好坏,各有各的缘法罢了。其实不光是你我如此,换做他人,高承,竺泉,老僧老道,也一样,我一直觉得修道一事,脚下所走的道路本身,无高低贵贱之分,断头路什么的,我一直是不太信的。”

    陈平安笑道:“从头到尾,你这些话,万金难买。”

    姜尚真颇为得意,脸色一变,微笑道:“那隋右边?”

    陈平安有些疑惑。

    姜尚真一脸古怪,伸出双手握拳,拇指晃动,“就没点啥?”

    陈平安翻了个白眼,懒得废话半句。

    姜尚真摇摇头,“暴殄天物!”

    砰然一声。

    云海之中,一道刀光劈砍而出,几件流光溢彩的堵门法宝顿时崩碎流散,姜尚真仰头望去,哈哈大笑,“小泉儿好刀法,看得你家周肥哥哥目眩神摇,小鹿乱撞!”

    陈平安瞥了眼那几件彻底毁坏的法宝,真是都要替姜尚真感到心肝疼,这才是暴殄天物吧?

    “走也!小泉儿不用送我!”

    姜尚真站起身,一卷袖子,将剩余法宝悉数收起,与此同时,以本命物柳叶劈开一道壁画城门扉,整个人化作一道长虹远遁逃离,速度之快,风驰电掣,足可媲美剑仙飞剑。

    陈平安有些羡慕,自己若是有这跑路的本事,再去一趟鬼蜮谷,就算是去趟京观城逛荡一圈都未必有事吧?

    竺泉手持长刀落在栏杆上,气势汹汹,一身煞气,犹豫了一下,还是没去壁画城追杀姜尚真,高声道:“姓姜的,再敢来我披麻宗,砍掉你三条腿!”

    姜尚真突然从挂砚神女的壁画门扉那边探出脑袋,“别用那把法刀,手刀成不成?”

    竺泉持刀轰然杀去。

    足足半个时辰后,陈平安才等到竺泉返回这座洞府,女子宗主身上还带着淡淡的海风气息,肯定是一路追杀到了海上。

    竺泉有些气闷,收刀在鞘,坐在栏杆上,一伸手。

    陈平安抛过去一壶米酒。

    竺泉仰头痛饮,脸色不太好看,问道:“你跟姜尚真是朋友?”

    陈平安脸不红心不跳,大义凛然道:“曾经在桐叶洲一座福地内,是生死之敌,当时他就叫周肥。”

    竺泉瞥了眼陈平安,嗤笑道:“男人嘴边话,就他娘是骗人的鬼。”

    陈平安喝酒压惊。

    竺泉冷哼道:“能够跟姜尚真尿到一壶去,我看你也不是个好东西。”

    陈平安只是默默喝酒。

    竺泉怒道:“默认了?”

    陈平安摇头道:“没有。”

    竺泉这才脸色缓和,“若不是你先前说了那句用心专一,还算是人说的话,我这会儿都要忍不住给你一刀。”

    陈平安苦笑不已。

    竺泉说道:“你接下来只管北游,我会死死盯住那座京观城,高承只要再敢露头,这一次就绝不是要他折损百年修为了。放心,鬼蜮谷和骸骨滩,高承想要悄然出入,极难,接下来披麻宗的护山大阵会一直处于半开状态,高承除了舍得丢掉半条命,至少跌回元婴境,你就没有半点危险,大摇大摆走出骸骨滩都无妨。”

    陈平安稍稍松了口气。

    竺泉笑道:“我若是你,就站在骸骨滩和鬼蜮谷接壤的牌坊楼那边,在那边对高承骂个三天三夜,只要他一露头,你就仗着咱们木衣山的那尊祖山神灵逃呗,高承一走,你就冒头,来来回回的,气死高承,岂不痛快?反正花钱的,也是我们披麻宗,何况我们披麻宗也乐得花这笔钱。”

    陈平安说道:“我还是乘坐一艘仙家渡船绕出骸骨滩吧,出了骸骨滩几千里后,我再下船游历。”

    竺泉瞪眼道:“你连姜尚真都不如啊?换成是他,吃了这么个大亏,他对付那高承,肯定比我还要过分,这家伙别的不说,恶心人的本事,是这个。”

    竺泉伸出大拇指,“当年一座宗门与他结了大仇,结果被他堵了十年,害得所有地仙以下修士都不敢单独下山游历,姜尚真在最后临走之前,又送了一份大礼,他在山脚四周,一夜之间树起了七八块写满脏话的碑文,胡编乱造,将所有宗门老祖和地仙修士,无论男女都给编排了一通艳史。内容极其污秽下作,倒是还有几分文采,至今山上还流传着那些艳情小本子。”

    陈平安无奈道:“我干嘛跟姜尚真比这些。”

    竺泉想了想,“也对。什么都莫学这色胚才好。”

    陈平安如释重负。

    跟这位女子宗主打交道,比跟人捉对厮杀、打生打死还累人。

    ————

    桃林外,一位青衫仗剑的白骨鬼物,站在两块石碑旁,没有走入桃林。

    一位身披宽大袈裟的瘦弱老僧出现在它眼前。

    正是白笼城城主蒲禳的白骨鬼物,嗓音沙哑道:“终于敢出来见我了?”

    老僧双手合十,默然无声。

    蒲禳按住剑柄,整把剑顿时剑气弥漫,如雾笼罩蒲禳,转瞬之后。

    蒲禳依旧青山仗剑,但不再是那副骨架,而是一位……英气勃发的女子。

    她缓缓道:“生世多畏惧,命危于晨露。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我再不懂佛法,如何会不知晓这些。我知道,是我耽误了你破除最后一障,怪我。这么多年,我故意以白骨行走鬼蜮谷,便是要你心怀愧疚!”

    曾经生是如此明爽,如今死后为鬼,仍是这般果决。

    遥想当年初见,一位年轻僧人云游四方,偶见一位乡野少女在那田间劳作,一手持秧,一手擦汗。

    阳光下,明明不算太好看的少女不但动人,还晃了晃年轻僧人心中的不动佛法。

    如梦如幻,如露亦如电。

    此刻老僧视线低敛,始终双手合十,轻声道:“蒲施主无需如此自责,是贫僧自己心魔作祟。蒲施主只需潜心大道,可证长生不朽。”

    蒲禳惨然笑道:“从来都是这样。”

    她就此转身离去。

    老僧佛唱一声,亦是转身而行。

    在大圆月寺和小玄都观的道路岔口处。

    老道人凭空出现,老僧驻足不前。

    老道人似乎想要与这位老邻居问一个问题。

    老僧显然早已猜出,缓缓道:“那位小施主当时在黑河之畔,曾言‘能证此果,当有此心’,贫僧其实也有一语未曾与他言说,‘能有此心,当证此果’。”

    老道人问道:“为何不说?”

    老僧微笑道:“佛在灵山莫远求,更无需外求。”

    老道人摇摇头,一闪而逝。

    老僧依旧站在原地,弯腰伸手,如掬起一捧水,喃喃道:“手把青秧插满田,低头便见水中天。”

    ————

    一艘骸骨滩仙家渡船,没有笔直往北,而是去往东南沿海某地。

    夜幕中,陈平安在灯火下,翻看一本兵书。

    txthtml

    第五百章

    有些遇见

    陈平安收起兵书,翻开一本类似披麻宗《放心集》的书籍,名为《春露冬在》,是渡船所属山头介绍自家底蕴的一个小本子,比较有趣,哪位北俱芦洲剑仙在山头歇脚过,哪位地仙在哪处形胜之地喝过茶论过道,文人骚客为山头写了哪些诗词、留下哪些墨宝,都有大大小小的篇幅。

    陈平安脚下是一艘来自春露圃的渡船,主要收入是沿路贩卖山门培植的奇花异草,其中三种仙家花卉,被披麻宗木衣山近乎垄断,是春露圃一笔大头收入,所以渡船航线,便是在骸骨滩和春露圃所在的嘉木山脉之间往返,春露圃属于诸子百家当中的农家门派,多女修,而且性情温和,而嘉木山脉盛产奇木和花草精魅,在俱芦洲东南一带,属于颇有家底的二流势力,加上交友广泛,厮杀结仇不多,嘉木山脉是南方众多年轻谱牒仙师历练游览的必选之地。

    陈平安之所以选择这艘渡船,原因有三,一是可以完全绕开骸骨滩,二是春露圃祖传三件异宝,其中便有一棵生长于嘉木山脉的万年老槐,高达数十丈。陈平安就想要去看一看,与当年家乡那棵老槐树有什么不一样,再就是每到年关时分,春露圃会有一场辞岁宴,会有数以千计的包袱斋在那边做买卖,是一场神仙钱乱窜的盛会,陈平安打算在那边做点小买卖。

    春露圃这个小本子其实不薄,只是相较于《放心集》的事无巨细,好似一位家中长辈的絮絮叨叨,在页数上还是有些逊色。

    陈平安其实有些遗憾,没能在桐叶洲扶乩宗这些山头收集到类似本子。

    陈平安看过了小本子,开始练习六步走桩,到最后几乎是半睡半醒之间练拳,在房门和窗户之间往返,步伐丝毫不差。

    拂晓时分,陈平安睁开眼睛,停下拳桩,坐回桌旁,稍等片刻,等到廊道那边有人敲门,这才站起身,去开了门,是一位渡船管事,春露圃比较少见的男子修士,一位金丹老修士,暮气沉沉,远远无法跟披麻宗杜文思、杨麟媲美,同样一个境界,高低亦有天壤之别,极有可能厮杀起来,会是胜负立判的结局。这却不是春露圃修士如何绣花枕头,实在是披麻宗修士异类,生死搏杀,是吃饭喝水的常事。

    老修士在陈平安开门后,老人歉意道:“打搅道友的休息了。”

    陈平安笑道:“宋前辈客气了,我也是刚醒,按照那小本子的介绍,应该接近金光峰和月华山这两座道侣山,我打算出去碰碰运气,看看能否撞见金背雁和鸣鼓蛙。”

    老修士微笑道:“我来此便是此事,本想要提醒一声陈公子,约莫再过两个时辰,就会进入金光峰地界。”

    这位金丹地仙稍稍换了一个更加亲近的称呼。

    投桃报李。

    陈平安赶紧让出道路,“宋前辈里边请。”

    老修士会心一笑,山上修士之间,若是境界相差不大,类似我观海你龙门,相互间称呼一声道友即可,但是下五境修士面对中五境,或是洞府、观海龙门三境面对金丹、元婴地仙,就该敬称为仙师或是前辈了,金丹境是一道达门槛,毕竟“结成金丹客、方是我辈人”这条山上规矩,放之四海而皆准。

    当然,胆子够大,下五境见着了地仙乃至于上五境山巅修士,依旧大大咧咧喊那道友,也无妨,不怕被一巴掌打个半死就行。

    老修士身为一位老金丹,称呼这位年轻客人为道友,显然是有讲究的。

    当时陪着这位年轻人一起来到渡船的,是披麻宗祖师堂嫡传子弟庞兰溪,一位极负盛名的少年骄子,传闻甲子之内,说不定能够成为下一拨北俱芦洲的年轻十人之列。若是别的宗门如此宣扬门中弟子,多半是山头养望的伎俩,当个笑话听听便是,当面遇上了,只需嘴上应付着对对对,心里多半要骂一句臭不要脸滚你大爷的,可春露圃是那座骸骨滩的熟客,知道披麻宗修士不一样,这些修士,不说大话,只做狠事。

    若只是庞兰溪露面代替披麻宗送客也就罢了,自然不比不得宗主竺泉或是壁画城杨麟现身,更吓唬人,可老金丹常年在外奔波,不是那种动辄闭关十年数十载的清净神仙,早已炼就了一对火眼金睛,那庞兰溪在渡口处的言语和神色,对于这位老金丹都看不出根脚深浅的外乡游侠,竟然十分仰慕,而且发自肺腑。老金丹这就得好好掂量一番了,加上先前鬼蜮谷和骸骨滩那场惊天动地的变故,京观城高承显出白骨法相,亲自出手追杀一道逃往木衣山祖师堂的御剑金光,老修士又不傻,便琢磨出一番滋味来。

    两位萍水相逢的山上修士,一方能够主动开门请人落座,极有诚意了。

    修道之人,不染红尘,可不是一句戏言。

    老金丹姓宋名兰樵,按照祖师堂谱牒的传承,是春露圃兰字辈修士,由于春露圃几乎全是女修,名字里有个兰字,不算什么,可一位男弟子就有些怪了,所以宋兰樵的师父就补了一个樵字,帮着压一压脂粉气。

    陈平安先前只听庞兰溪说那金光峰和月华山是道侣山,有讲究,运气好的话,乘坐渡船可以瞧见灵禽异物,所以这一路就上了心。

    刚好宋兰樵前来提醒此事,为陈平安解惑。

    原来金光峰一带,偶尔会有金背雁现身,此物飞掠速度快若剑仙飞剑,它们只有在得天独厚的金光峰才会稍作盘桓,除非元婴境界,一般修士根本不用奢望捕获,而且金背雁性情刚烈,一旦被捕就会自焚而亡,让人半点收获都无。

    金背雁喜欢高飞于滔滔云海之上,尤其嗜好沐浴阳光,由于背部常年曝晒于烈日下,而且能够先天汲取日精,故而成年金背雁,可以生出一根金羽,两根已属稀少,三根更是难遇。北俱芦洲南方有一位成名已久的野修元婴,因缘际会,在下五境之时,就获得了一头浑身金羽的金背雁老祖宗主动认主,那头扁毛畜生,战力相当于一位金丹修士,振翅之时,如烈日升空,这位野修又最喜欢偷袭,亮瞎了不知多少地仙以下修士的眼睛,跻身元婴之后,宜静不宜动,当起了修身养性的千年王八,这才没了那头金背雁的踪迹。

    至于月华山,每到初一、十五时分,就会有一头通体雪白、大如山丘的巨蛙,带着一帮子孙趴在山巅,鼓鸣不已,如练气士吐纳,汲取月华,中秋夜前后,更是满山蛙鸣,声势动天,所以月华山又有打雷山的别称。不是没有修士想要驯服这头巨蛙,只是巨蛙天赋异禀,精通土法遁术,能够将庞大身躯缩为芥子大小,然后隐匿地脉山根之中,与此同时月华山变得重如大国五岳,任你元婴修士也无法使出釜底抽薪的搬山神通。所以修士多是去月华山上试图抓捕几只百年雪蛙,一旦得手,已算侥幸,因为那只雪蛙的老祖宗极为护短,不少中五境修士都葬身于月华山。

    一些金光峰和月华山的诸多修士糗事,宋兰樵说得诙谐,陈平安听得津津有味。

    曾有人张网捕捉到一头金背雁,结果被数只金背雁衔网高升,那修士死活不愿松手,结果被拽入极高云霄,等到松手,被金背雁啄得遍体鳞伤、身无寸缕,春光乍泄,身上又无方寸冢之类的重器傍身,十分狼狈,金光峰看热闹的练气士,嘘声无数,那还是一位大山头的观海境女修来着,在那之后,女修便再未下山游历过。

    陈平安好奇问道:“金光峰和月华山都没有修士建造洞府吗?”

    宋兰樵抚须笑道:“金光峰的日精太过灼热,尤其是凝聚在金光峰的日精,常年流转不定,没个章法,这就算不得什么好地方了,除非地仙修士勉强可以常驻,寻常练气士在那结茅修道,极其难熬,虚耗灵气而已。至于月华山倒是一处五行齐备的风水宝地,只可惜有那巨蛙占山为王,徒子徒孙数千头,早早开了窍的巨蛙对我们练气士最是记恨,容不得练气士跑去山上修行。”

    陈平安点头道:“山泽精怪万千,各有存活之道。”

    宋兰樵似乎深以为然,笑着告辞离去。

    热络客气,得有,再多就难免落了下乘,上杆子的交情,矮人一头,他好歹是一位金丹,这点脸皮还是要的。若是求人办事,当然另说。

    离开屋子后,宋兰樵摇摇头,这位年轻修士还是看得浅了,金光峰的金背雁,月华山的巨蛙,不受牢笼之苦,终究是少数,更多山野精魅,死了拿来换钱的,又有多少?就说嘉木山脉的那些草魅树精,多少被倒手贩卖,中途夭折,能够在世俗王朝的富贵门庭豢养起来,已算天大的幸运。

    渡船路过金光峰的时候,悬空停留了一个时辰,却没能见到一头金背雁的踪影。

    宋兰樵当时就站在年轻修士身旁,解释了几句,说许多觊觎灵禽的修士在此蹲守多年,也未必能够见着几次。

    随后这艘春露圃渡船缓缓而行,刚好在夜幕中经过月华山,没敢太过靠近山头,隔着七八里路程,围着月华山绕行一圈,由于并非初一、十五,那头巨蛙并未现身,宋兰樵便有些尴尬,因为巨蛙偶尔也会在平时露头,盘踞山巅,汲取月华,所以宋兰樵这次干脆就没现身了。

    看到那位头戴斗笠的年轻修士,一直站到渡船远离月华山才返回屋子。

    宋兰樵苦笑不已,这家伙运气很一般啊。

    寻常渡船经过这对道侣山,金背雁不用奢望瞧见,宋兰樵掌管这艘渡船已经两百年光阴,遇上的次数也屈指可数,但是月华山的巨蛙,渡船乘客瞧见与否,大致是五五分。

    又过了两天,渡船缓缓拔高。

    那年轻修士主动找到宋兰樵,询问原因,宋兰樵没有藏藏掖掖,这本是渡船航行的半公开秘密,算不得什么山头禁忌,每一条开辟多年的稳定航线,都有些不少的诀窍,若是途径山水灵秀之地,渡船浮空高度往往降低,为的就是收纳天地灵气,稍稍减轻渡船的神仙钱消耗,路过那些灵气贫瘠的“无法之地”,越贴近地面,神仙钱消耗越多,所以就需要升高一些,至于在仙家地界,如何取巧,既不触犯门派洞府的规矩,又可以小小“揩油”,更是老船家的看家本领,更讲究与各方势力人情往来的功力火候。

    宋兰樵将这些谈不上忌讳的密事,对那年轻修士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也算一份小小的香火情,反正不用花钱。

    宋兰樵也因此猜测一二,这位外乡游历之人,多半是那种一心修道、不谙庶务的大门派老祖嫡传,而且游历不多,不然对于这些粗浅的渡船内幕,不会没有了解。毕竟一座修行山头的底蕴如何,渡船能够走多远,是短短的数万里路程,还是可以走过半洲之地,或是干脆能够跨洲,是一个很直观的切入口。

    与人请教事情,陈平安就拿出了一壶从骸骨滩那边买来的仙酿,名气不如阴沉茶,名为风雹酒,酒性极烈,

    这天宋兰樵突然离开屋子,下令渡船降低高度,半炷香后,宋兰樵来到船头,凭栏而立,眯眼俯瞰大地山河,依稀可见一处异象,老修士忍不住啧啧称奇。

    渡船离地不算太高,加上天气晴朗,视野极好,脚下山川河流脉络清晰。只不过那一处奇异景象,寻常修士可瞧不出一丝半点。

    宋兰樵不过就是看个热闹,不会插手。这也算假公济私了,不过这半炷香多花费的几十颗雪花钱,春露圃管着钱财大权的老祖便是知道了,也只会询问宋兰樵瞧见了什么新鲜事,哪里会计较那几颗雪花钱。一位金丹修士,能够在渡船上虚度光阴,摆明了就是断了大道前程的可怜人,一般人都不太敢招惹渡船管事,尤其是一位地仙。

    陈平安走到老金丹身边,望向一处黑雾蒙蒙的城池,问道:“宋老前辈,黑雾罩城,这是何故?”

    “陈公子好眼力,便是我都有些看得吃力。”

    宋兰樵抚须而笑,“是那银屏国的一座郡城,应该是要有一桩祸事临头,外显气象才会如此明显,不外乎两种情况,一种是有妖魔作祟,第二种则是当地山水神祇、城隍爷之流的朝廷封正对象,到了金身腐朽趋于崩溃的地步。这银屏国看似疆域广袤,但是在咱们北俱芦洲的东南部,却是名副其实的小国,就在于银屏国版图灵气不盛,出不了练气士,就算有,也是为他人作嫁衣裳,所以银屏国这类穷乡僻壤,徒有一个空架子,练气士都不爱去逛荡。”

    这明摆着是将那年轻修士当一个初出茅庐的雏儿看待了,宋兰樵很快就意识到自己这番措辞的不妥,只是当他小心打量那人神色,依旧竖耳聆听,十分专注,宋兰樵这才松了口气,果然是那别洲宗字头仙家的祖师堂贵人了,也亏得自己出身于春露圃这种与人为善的山头,换成北俱芦洲中部和北方的大山头渡船,一旦看破对方身份,说不定就要戏耍逗弄一番,一旦双方起了摩擦,各自打出了火气,当下不会下死手,但肯定会找个机会,扮演那野修,毁尸灭迹,这是常有的事情。

    宋兰樵犹豫了一下,还是咽下了已经到嘴边的提醒言语。

    大宗子弟,最要脸皮,自己就别画蛇添足了,省得对方不念好,还被记恨。

    陈平安环顾四周后,扶了扶斗笠,笑道:“宋前辈,我反正闲来无事,有些闷得慌,下去耍耍,可能要晚些才能到春露圃了,到时候再找宋前辈喝酒。稍后离船,可能会对渡船阵法有些影响。”

    宋兰樵愣了一下,有些意外,不过修士行事,素来随心,这位老金丹便没有多说什么,只是讲了几句兆头好的吉利话。

    然后老修士看到那位姓陈的外乡修士似乎有些尴尬。

    为何不御剑?哪怕觉得太过扎眼,御风有何难?

    陈平安只得一拍养剑葫,单手撑在栏杆上,翻身而去,随手一掌轻轻劈开渡船阵法,一穿而过,身形如箭矢激射出去,然后双足似乎踩在了一抹幽绿剑光的顶端,膝盖微曲,骤然发力,身形疾速倾斜向下掠去,四周涟漪大震,轰然作响,看得金丹修士眼皮子自打颤,好家伙,年纪轻轻的剑仙也就罢了,这副体魄坚韧得好似金身境武夫了吧?

    狗日的剑修!

    陈平安落在一座山峰之上,遥遥挥手作别。

    宋兰樵亦是如此,到底还是个懂礼数的,讨厌不起来。

    山上修士,好聚好散,何其难也。

    陈平安取出一只竹箱背在身上。

    剑仙不乐意出鞘,显然是在鬼蜮谷那边未能酣畅一战,有些赌气来着。

    至于原名“小酆都”的剑胚初一,陈平安是不敢让其轻易离开养剑葫了。

    陈平安取出那串核桃戴在手上,再将那三张云霄宫符箓放入左手袖中。

    在金光峰和月华山没能遇上金背雁和巨蛙,是好事情。

    之所以拣选这艘春露圃渡船,一个隐蔽缘由,就在于此。

    陈平安犹豫了一下,没有着急动身,而是寻了一处僻静地方,开始炼化那根最长的积霄山金色雷鞭,约莫两个时辰后,炼化了一个大概胚子,手持行山杖,开始徒步走向那座相距五六十里山路的银屏国郡城。

    先前在渡口与庞兰溪分别之际,少年赠送了两套廊填本神女图,是他太爷爷最得意的作品,可谓价值连城,一套神女图估值一颗谷雨钱,还有价无市,只是庞兰溪说不用陈平安掏钱,因为他太爷爷说了,说你陈平安先前在府邸所说的那番肺腑之言,十分清新脱俗,宛如空谷幽兰,半点不像马屁话。

    陈平安厚着脸皮收下了两套神女图,笑着对庞兰溪说下次重返骸骨滩,一定要与你太爷爷把酒言欢。

    庞兰溪是实诚人,说我太爷爷手上仅剩三套神女图都没了,两套送你,一套送给了祖师堂掌律祖师,想再要用些马屁话换取廊填本,就是为难他太爷爷了。

    陈平安一脸真诚,说你太爷爷胸中自有丘壑,对于那些壁画城神女的灵性神韵,早已烂熟,腕下犹如神鬼相助,由心到笔,笔到纸,纸上神女自然栩栩如生,如与你太爷爷灵犀相通,一切水到渠成,妙手天成……

    庞兰溪听得目瞪口呆。

    但是当陈平安乘坐的那艘渡船远去之时,少年有些舍不得。

    少年想要多听一听那家伙喝酒喝出来的道理。

    当时的渡船远处,披麻宗老祖师盯着手掌。

    一旁庞山岭点头微笑,“甚合我心。”

    老祖师憋了半天,也没能憋出些花俏言语来,只得作罢,问道:“这种烂大街的客套话,你也信?”

    庞山岭一挑眉,“在你们披麻宗,我听得着这些?”

    老祖师恼火不已,大骂那个年轻游侠厚颜无耻,若非对女子的态度还算端正,不然说不得就是第二个姜尚真。

    陈平安那会儿只知道披麻宗老祖和庞山岭,定然在以掌观山河的神通观察自己和庞兰溪,至于老祖师的恼羞成怒,是不会知道了。

    一位青衫背箱的年轻游侠,只是手持行山杖,走在冬日萧索的山脊小路上。

    希望那给羊肠宫看大门的小鼠精,这辈子有读不完的书,在鬼蜮谷和骸骨滩之间安然往返,背着书箱,次次满载而归。

    希望铁索桥上的那两头妖物,一心修行,莫要为恶,证道长生。

    希望那头重新回去寺庙听佛经的老鼋,能够弥补过错,修成正果。

    不知道宝镜山那位低面深藏碧伞中的少女狐魅,能不能找到一位为她持伞遮雨的有情郎?

    那位名叫蒲禳的白骨剑客,又能否在青衫仗剑之外,有朝一日,以女子之姿现身天地间,愁眉舒展开心颜?

    陈平安不知道这些事情会不会发生。

    就像他也不知道,在懵懵懂懂的庞兰溪眼中,在那小鼠精眼中,以及更遥远的藕花福地那个读书郎曹晴朗眼中,遇到了他陈平安,就像陈平安在年少时遇到了阿良,遇到了齐先生。

    txthtml

    第五百零一章

    有些道理很天经地义

    冬末时分,天寒色青苍,山冻不流云,陈平安环首四顾,视野所及,一片枯寂。
← 键盘左<< 上一页给书点赞目录+ 标记书签下一页 >> 键盘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