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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2章

    登船后,安置好马匹,陈平安在船舱屋内开始练习六步走桩,总不能输给自己教了拳的赵树下。

    似乎每次乘坐渡船,都是打拳复打拳。

    陈平安在一天夜深人静时分,来到渡船船头,坐在栏杆上,圆月当空。书上说月是故乡明,只是浩然天下的书上好像都没有说,在另外一座天下,在城头之上,举目望去,是那三月悬空的奇异景象,外乡人只需要看过一眼,就能记住一辈子。

    不远处,走来一双锦衣华服的年轻男女,卿卿我我。

    陈平安摘下养剑葫,喝了口酒,如今喝酒,再没有最早时候的那种感觉,愁也喝得,不愁也喝得,却也没有什么瘾头,自然而然,就像年少时喝水。

    那双年轻情侣,脸皮薄,没料到深夜时分,还会有那么大一盏灯笼挂在栏杆那边,只得绕路,去了更远的地方,诉说衷肠,男子手上小动作不断,女子羞赧,涨红了脸,时不时瞥了一眼那盏碍眼的灯笼,见那人似乎浑然不觉,这才松了口气,由着情郎上下其手,毕竟这次师门下山游历,多是两人同屋,难得有此独处机会,他们是早早约好了时辰,偷偷溜出的屋子。

    陈平安干脆后仰躺下,翘着二郎腿,双手抱着养剑葫。

    陈平安的眼角余光,瞥见远处,站着一个神色落寞的年轻人,相貌平平,确实不如那个正与女子耳鬓厮磨的男人。

    陈平安不再多看。

    在那个失意人离开后,很快船板这边就走出一位怒气冲冲的老妪,那双情侣顿时分开而立。

    先前胆大包天的男子后退一步,低下头去,娇羞难耐的女子反而向前一步,她与师门长辈直视。

    老妪一番狠狠训斥,挥袖离去。

    女子捂脸饮泣,男子好言安慰。

    陈平安根据老妪的只言片语,才知道这拨松溪国仙家修士,是要去往云霞山观礼,在那边,有人刚刚跻身成为金丹地仙。老妪作为山门祖师堂长老,一气之下,让那位女子不许登山,只允许她在云霞山的山脚等候,言语之中,老妪多有偏袒那个男子。如果不是还有一个外人在场,相信老妪就不是骂句“狐媚子”就结束了。

    老妪一走,男子是个会说话的,女子很快就破涕为笑,女子梨花带雨之后的笑脸,如雨过天青,最最痴情动人。

    陈平安轻轻叹息,始终没有转移视线,就只是看着那月明星稀的天幕。

    在男女返回各自屋子后,又有一人来到船栏附近,失魂落魄,他偷偷摸摸与师门长辈告了状后,不知是愧疚还是心虚,趴在栏杆那边,怔怔望着夜空。

    那人突然转过头,“劝你别多嘴。”

    光阴长河,川流不息,人生多过客。

    陈平安根本没有理睬那个年轻仙师的威胁。

    那人勃然大怒,“你是聋子吗?!”

    陈平安轻轻点头,“对,我是聋子。”

    那人一愣,厉色道:“你找死?!”

    陈平安缓缓道:“你跟一个聋子聊天,傻吗?”

    那人气得七窍生烟,大踏步前行,只是走到一半,猛然间停下脚步,一想到那些师门教诲和江湖传闻,这个年轻人还是放弃了意气用事。

    只是如此一来,就显得自己太过色厉内荏,年轻修士举棋不定,不知是继续言语挑衅,还是就此离开,眼不见心不烦。

    陈平安问道:“如果你真的成功拆散了那对鸳鸯,你觉得自己就能够赢得美人心吗?还是觉得哪怕退一步,抱得美人归就够了?”

    年轻修士默不作声。

    陈平安坐起身,转头笑道:“她是你师姐吧?那么你师姐喜欢的男子,和喜欢她的男子,似乎都不是什么好东西,你说这样一个女子,惨不惨?还是说你可以等,等着哪天你师姐被辜负了,伤透心,你就可以趁虚而入?得手之后,再弃若敝屣,作为你的报复?”

    年轻修士双拳紧握,青筋暴起。

    陈平安微笑道:“人心细究之下,真是无趣。难怪你们山上修士,要时常扪心自问,心田之间,不长庄稼,就长杂草。”

    年轻修士眼神微微变化。

    听口气,此人不是修士?

    那就只是一位江湖剑客?

    然后他只是给那人瞥了一眼,一瞬间如有一盆冷水当头浇下,古怪至极。

    年轻修士仓皇离去,在顾不得什么颜面不颜面,反正此次一别,注定再无相逢。

    陈平安深呼吸一口气,书简湖之后,自己想出来的那个破解之法,仍是用处不大。当时崔诚一语道破天机,人之心魔,无善恶之分,才是最可怕的地方,更可怕的地方,用崔诚的话说,就是在于他陈平安记性太好,太习惯推敲细节,以前得了多大便宜,以后就得吃多大的苦头。

    水堵不如疏。

    自己真要早点去北俱芦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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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四百七十六章

    江清月近人

    不知不觉,渡船已经进入山高水深的黄庭国地界。

    陈平安来到船头赏景,渡船这边很贴心,故意降低了渡船浮空的高度,有些时候就直接与险峻高峰擦肩而过,飞鸟作伴。

    作为古蜀之地分裂出来的版图,除了许多大山头的谱牒仙师,会联络各方势力一起循着各类地方志和市井传闻,付点钱给当地仙家和黄庭国朝廷,然后大肆挖掘江河,迫使河流改道,河床干涸裸露出来,寻找所谓的龙宫秘境,也经常会有野修来此试图捡漏,碰碰运气,目盲老道人师徒三人当年也曾有此想法,只不过福缘一事,虚无缥缈,除非修士财大气粗,有本事打点关系,然后一掷千金,广撒网,不然很难有所收获。

    渡船目的地在大骊京畿以北的长春宫,会路过龙泉郡牛角山,陈平安没有打算在那边下船,按照既定路线,想要先去趟旧属于嫁衣女鬼的那座府邸,探望一下顾璨父亲,然后沿着绣花江、红烛镇、棋墩山和铁符江这条熟悉路线,以坐桩御剑姿态,火速返回落魄山,不然骑乘马匹还是太慢,会误了那艘跨洲去往北俱芦洲的渡船。

    由于一艘渡船不可能单独为一位客人降落在地,故而陈平安已经跟渡船这边打过招呼,将那匹马放在牛角山便是,要他们与牛角山渡口那边的人打声招呼,将这匹马送往落魄山。

    渡船管事那边面有难色,毕竟光是渡船飞掠大骊版图上空,就已经足够让人胆战心惊,生怕哪位客人不小心往船栏外边吐了口痰,然后落在了大骊仙家的山头上,就要被大骊修士祭出法宝,直接打得粉碎,人人尸骨无存。而且牛角山渡口作为这条航线的倒数第二站,是一拨大骊铁骑专职驻守,他们哪有胆子去跟那帮武夫做些货物装卸之外的交道。

    陈平安便多解释了一些,说自己与牛角山关系不错,又有自家山头毗邻渡口,一匹马的事情,不会招惹麻烦。

    老管事哭丧着脸,既不拒绝也不答应。后来还是陈平安偷偷塞了几颗雪花钱,观海境老修士这才硬着头皮答应下来。

    真正的原因,自然不是贪图那几颗雪花钱,而是这个年轻人的大骊身份,不敢太过得罪。既然坐拥一座落魄山,那就是地头蛇了,这条航线是本家老祖耗费了大量人情和财力,才开辟出来的一条新财路,以后低头不见抬头见的,涉险帮个忙,就当混个熟脸,具体经营一桩买卖,越是长久,就越是琐碎,万一在哪个场合就用得着人情呢?

    所幸那个年轻人也是个识趣的,得了便宜后,投桃报李,说了句以后停船时分,一有得闲,可以去往落魄山做客,他叫陈平安,山上酒茶都有。

    老管事这才有了些由衷笑脸,不管真情假意,年轻剑客有这句话就比没有好,生意上很多时候,知道了某个名字,其实不必真是什么朋友。落在了别人耳朵里,自会多想。

    之后某天,渡船已经进入大骊国土,陈平安俯瞰大地山水,与老管事打了声招呼,就直接让剑仙率先出鞘,翻栏跃下。

    踩着那条金色丝线,急急画弧坠地而去。

    老管事一拍栏杆,满脸惊喜,到了牛角山一定要好好打听一下,这个“陈平安”到底是何方神圣,竟然隐藏如此之深,下山游历,竟然只带着一匹马,寻常仙家府邸里走出的修士,谁没点神仙派头?

    陈平安落在那条已经十分熟稔的道路上,这次再也无需阳气挑灯符带路,直接来到一处山壁,屈指轻弹如叩门,没有用一张破障符强行“破门而入,擅闯府邸”。先前如此做,事后被那位手臂缠绕青蛇的绣花江水神冷言嘲讽,以大骊山上律法训斥一通,撂下一句下不为例,虽然看似对方跋扈,实则确实是陈平安不占理,既然如此,别说今天陈平安还不是什么真正的剑仙,就算将来哪天是了,也一样需要在此“敲门”。

    涟漪阵阵,山水屏障骤然打开,陈平安步入其中,视野豁然开朗。

    陈平安皱了皱眉头,缓缓而行,环顾四周,此地气象,远胜往昔,山水形势稳固,灵气充沛,这些都是好事,应该是顾璨父亲作为新一任府主,三年之后,修补山根有了成效,在山水神祇当中,这就是实打实的功劳,会被朝廷礼部负责记录、吏部考功司负责保存的那本功德簿上。但是顾璨父亲今天却没有出门迎接,这不合情理。

    先前返回落魄山,关于这座“秀水高风”楚氏府邸,陈平安详细询问过魏檗,老府邸和新府主,分别作为魏檗这位北岳大神的下辖地界和属官,魏檗所知甚是详细,但是魏檗也说过,大骊的礼部祠祭清吏司,会专门负责几条朝廷亲手“牵扯”的隐线,就算是魏檗,也只拥有知情权,而无干涉权,而这座楚氏旧宅,就在此列,而且就在去年冬末才刚刚划分过去,等于是单独摘出了北岳山头,上次陈平安跟大骊朝廷在披云山签订契约的时候,礼部侍郎又与魏檗提及此事,大略解释一二,不过是些客套话罢了,省得魏檗多心。魏檗自然没有异议,魏檗又不傻,如果真把所有名义上的北岳地界视为禁脔,那么连大骊京城都算他的地盘,难道他魏檗还真能去大骊京城吆五喝六?

    关于顾氏阴神,按照官方的说法,顾韬在最近三年当中,始终深居简出,勤勤恳恳修补山水气运,苦劳甚高,朝廷即将对其另有嘉奖和任命。据说关于顾韬的任命就职一事,魏檗和朱敛还打了个赌,各自将答案写在一张纸条上,都放在粉裙女童那边,谁输了谁请喝酒。魏檗当时让陈平安猜猜看双方所写的职务,陈平安哪里猜得出这些,何况当时还有二楼的教拳喂拳等着自己,头大得很,陈平安这会儿倒是有些后悔,不然现在就能多些心理准备。魏檗也提了一嘴,顾璨娘亲在搬回小镇泥瓶巷祖宅后,第一时间就去找了顾韬,不过她虽然进了山水辖境,可似乎阴阳相隔的夫妻二人,却没能见到面。

    今天依旧是那位身披金甲的绣花江水神,在府邸大门口等待陈平安。

    不过相较于上次双方的剑拔弩张,这次这尊品秩略逊色于铁符江杨花的老资历正统水神,脸色和缓许多。

    陈平安抱拳致礼道:“见过水神老爷。”

    绣花江水神点头致意,“是找府主顾韬叙旧,还是跟楚夫人报仇?”

    陈平安笑道:“找顾叔叔。”

    书简湖一事,既然已经落幕,就无需太过刻意了。谁都不是傻子。这尊忠心耿耿的绣花江水神,当年分明就是得了国师崔瀺的暗中授意。说不定当年自己跟顾叔叔那场演戏,瞒天过海,自己毫不犹豫更改路线,提前去往书简湖,使得那个死局不至于多出更大的死结,不然再晚去个把月,阮秀跟那拨粘杆郎一旦与青峡岛顾璨起了冲突,双方是水火之争,冥冥之中自有大道牵引,一旦任何一方有所死伤,对于陈平安来说,那简直就是一场无法想象的灾难。

    所以这位当年监督不利的水神,说不定已经在崔瀺那边吃过了挂落。

    水神轻轻摸了摸盘踞在胳膊上的青蛇头颅,微笑道:“陈平安,我虽然至今还是有些恼火,当年给你们两个联手蒙骗戏耍得团团转,给你偷溜去了书简湖,害我白白耗费光阴,盯着你那个老仆看了许久,不过这是你们的本事,你放心,只要是公事,我就不会因为私怨而有任何泄私愤之举。”

    陈平安点头道:“既然能够出现在这里,水神老爷就一定会有这份气魄,我信。以后我们算是山水邻居了,该是如何相处,就是如何。”

    这位身材魁梧的绣花江水神目露赞赏,自己那番措辞,可不算什么中听的好话,言下之意,十明显,既然他这位毗邻龙泉郡的一江水神,不会因公废私,那么有朝一日,双方又起了私怨间隙?自然是双方以私事方式了结私怨。而这个年轻人的应对,就很得体,既无撂下狠话,也无故意示弱。

    水神指了指身后方向,笑道:“修补山根一事,任重道远,这一次非是我故意刁难你和顾韬,不许你们叙旧,实在是他暂时无法脱身,不过你要是愿意,可以入府一坐,由我来代替顾韬请你喝杯酒,事实上,至于……楚夫人的事情,我有些私人言语,想要与你说一说,很多前尘往事,注定是不会被记录在礼部档案上,但是喝醉之后,说些无伤大雅的酒话,不算违例僭越。怎么样,陈平安,肯不肯给这个面子?”

    陈平安点头笑道:“跟一位水神比拼酒量,实在是不太明智,那我就硬着头皮,自讨苦吃一回。”

    一起走入府邸,并肩而行,陈平安问道:“披云山的神灵夜游宴已经散了?”

    绣花江水神嗯了一声,“你可能想不到,有三位大骊旧五岳正神都赶去披云山赴酒宴了,加上诸多藩属国的赴宴神祇,我们大骊自立国以来,还不曾出现过这么盛大的夜游宴。魏大神这个东道主,更是风姿卓绝,这不是我在此吹嘘顶头上司,委实是魏大神太让人出乎意料,神人之姿,冠绝群山。不知道有多少女子神祇,对我们这位北岳大神一见倾心,夜游宴结束后

    ,依旧恋恋不舍,盘桓不去。”

    提及魏檗这位并不陌生的“棋墩山土地爷”,这位绣花江水神似乎很是心悦诚服。

    陈平安一想到在落魄山自家山头,竟然还会有给人当做色胚浪荡子的境遇,再看看人家魏檗?

    在灯火辉煌的大堂入座后,只有几位鬼物婢女侍奉,给水神挥手退去。

    水神拿出两壶蕴含绣花江水运精华的酒酿,抛给陈平安一壶,各自饮酒。

    水神显然与府邸旧主人楚夫人是旧识,之所以有此待客,水神言语并无含糊,开门见山,说自己并不奢望陈平安与她化敌为友,只是希望陈平安不要与她不死不休,然后水神详细说过了关于那位嫁衣女鬼和大骊书生的故事,说了她曾经是如何与人为善,如何痴情于那位读书人。关于她自认被负心人辜负后的暴虐行径,一桩桩一件件,水神也没有隐瞒,后花园内那些被被她当做“花卉草木”种植在土中的可怜尸骸,至今不曾搬离,怨气萦绕,阴魂不散,十之七八,始终不得解脱。

    提及那个可怜书生在观湖书院的惨剧,水神亦是心有戚戚然,神色肃穆沉重,喝了一口酒,“大骊兴盛之前,稍有志向的读书人,哪个没在外边挨过冷眼,受过委屈,才华越高,被打压得就越厉害,这位书生就是例子,当年坑害他的书院士子,其中一人,就是大隋豪阀子弟,如今仍然位居庙堂中枢!”

    水神望向大堂门外,感慨道:“一笔糊涂账,怎么讲理?”

    陈平安喝过了一口酒,缓缓道:“如果真要讲,也不是不能讲,顺序而已,然后一步步走。只是有一个至关重要的前提,就是那个讲理之人,扛得起那份讲理的代价。”

    水神笑道:“你来试试看?楚姑娘是局中人,拎不清的,其实你陈平安是最好,半个局中人,半个旁观者。你要是愿意,就当我欠你一份天大的人情了。”

    陈平安摇摇头,“我没那份心气了,也没理由这么做。”

    水神本就没有抱希望,故而也就谈不上失望,只是有些遗憾,举起酒壶,“那就只饮酒。”

    陈平安跟着举起酒壶,酒是好酒,应该挺贵的,就想着尽量少喝点,就当是换着法子挣钱了。

    除了那位嫁衣女鬼,其实双方没什么好聊的,所以陈平安很快就起身告辞,绣花江水神亲自送到山水屏障的“门口”。

    眼见着陈平安抱拳告别,然后背后长剑铿锵出鞘,一人一剑,御风升空,逍遥远去云海中。

    虽然来的时候,已经通过水幕神通领略过这份剑仙风采,可当绣花江水神如今近距离亲眼相见,难免还是有些震惊。

    陈平安落在红烛镇外,徒步走入其中,路过那座驿馆,驻足凝望片刻,这才继续前行,先还远远看了敷水湾,然后去了趟与观山街十字相错的观水街,找到了那家书铺,竟然还真给他见着了那位掌柜,一袭墨色长衫,手持折扇,坐在小竹椅上闭目养神,手持一把玲珑小巧的精致茶壶,悠悠喝茶,哼着小曲儿,以折叠起来的扇子拍打膝盖,至于书铺生意,那是全然不管的。

    还是与当年如出一辙,相貌英俊的年轻掌柜,睁眼都不愿意,懒洋洋道:“店内书籍,价格都写得清清楚楚,你情我愿,全凭眼力。”

    陈平安当年在这里掏钱,帮本李槐买了本看似刊印没几年的《大水断崖》,九两二钱,结果其实是本老书,里边竟然有文灵精魅孕育而生,李槐这小子,真是走哪儿都有狗屎运。

    在地龙山渡口的青蚨坊,其实陈平安第一眼就相中了那只幂篱泥女俑,因为看手工样式,极有可能,与李槐那套泥人玩偶是一套,皆是出自洪扬波所说的白帝城神仙之手。就算最后那个一身剑意遮掩得不够妥当的“青蚨坊婢女情采”,不送,陈平安也会想法子收入囊中。至于那块神水国御制松烟墨,当时陈平安是真没那么多神仙钱买下,准备回到落魄山后,与当年曾是神水国山岳正神的魏檗问一问,是否值得购买入手。

    不过这不是陈平安来此的缘由,事实上这位冲澹江水中精怪化为人形的年轻掌柜,如今已经一步登天,从一头出水登岸悠游人间市井的山泽精怪,高升为了大骊朝廷敕封的冲澹江江水正神,不但如此,这还是大骊自立国以来冲澹江的首任正统水神,当真是名副其实的“鲤鱼跳龙门”了。

    与绣花江水神一样,如今都算是邻居,对于山上修士而言,这点山水距离,不过是泥瓶巷走到杏花巷的路程。

    陈平安倒也不会刻意拉拢,没有必要,也没有用处,但是路过了,主动打声招呼,于情于理,都是应该的。

    落魄时,一定要把自己当回事,发迹后,一定要把他人当回事。

    这些个在泥瓶巷泥泞里就能找到的道理,总归不能走路远了,登山渐高,便说忘就忘。

    陈平安挑了几本品相大致可算善本的昂贵书籍,突然转头问道:“掌柜的,如果我将你书铺的书给包圆了买下,能打几折?”

    好似俊俏世家子的年轻掌柜睁开眼,没好气道:“我就靠这间小店铺歇脚吃饭的,你全买了,我拿着一麻袋银子能做什么?去敷水湾喝花酒吗?就凭我这副皮囊,谁占谁的便宜还说不准呢,你说打几折?十一折,十二折,你买不买?!”

    陈平安点头笑道:“我买。”

    年轻掌柜将手中茶壶放在一旁的束腰香几上,啪一声打开折扇,在身前轻轻扇动清风,微笑道:“不卖!”

    陈平安只得作罢,付了三十多两银子,买下那几部古书。

    银子到手,掌柜笑眯眯将陈平安送到铺子门口,“欢迎客人再来。”

    陈平安一看他脸色,就知道自己买亏了。

    ————

    在陈平安离开观水街后,掌柜坐回椅子闭眼片刻,起身关了铺子,去往一处江畔。

    红烛镇是龙泉郡附近的一处商贸枢纽重地,绣花、玉液和冲澹三江汇流之地,如今朝廷大兴土木,处处尘土飞扬,十分喧嚣,不出意外的话,红烛镇不但被划入了龙泉郡,而且很快就会升为一个新县的县府所在,而龙泉郡也即将由郡升州,如今山上忙,山下的官场也忙,尤其是披云山的存在,不知道多少山水神祇削尖了脑袋想要往这边凑,需知山水神祇可不止是靠着一座祠庙一尊金身就能坐镇山头,从来都有自己交好的山上仙师、朝廷官员和江湖人士,以及由此不断延伸出来的人脉枝蔓,所以说以当下披云山和龙泉郡城作为山上山下两大中心的大骊新州,迅猛崛起,已是势不可挡。

    黑衣年轻人来到江畔后,使了个障眼法,走入水中后,在江水最“柔”的绣花江内,闲庭信步。

    三条江水,水性迥异,绣花江之水,柔和绵长,灵气最为充沛,冲澹江激流湍急,水性最烈,与江水名字截然相反,玉液江河道最短,水性最无常,灵气分布多寡悬殊,其中江神水府所在地,最为风水宝地。别小看这一点,若真有一位欠缺修道结茅之地的金丹地仙,凑巧想要在三条江水当中拣选一处,自然会选择担任玉液江的供奉客卿,在山上,这就叫万金难买小洞天。

    绣花江是同僚辖境,除非是拜访水府,不然照理说他这属于越界,只不过负责巡狩江河的水中精怪,见着了黑衣江神,不但不觉得奇怪,反而笑意盈盈,一个个上前套近乎,这倒不是这位新任冲澹江水神好说话,而是故意恶心人罢了,黑衣水神也不跟它们一般见识,没怎么恶脸相向,反正言语不多,只说自己要去那座两条支流交汇处的馒头山,等到他离远了又不至于太远,那帮披挂甲胄、手持器械的精怪便立即一个个哄然大笑起来,言语无忌,多是讥讽这位昔年精怪的德不配位,靠着傍大腿歪路子,才侥幸登上神位,比起自家靠着生前、死后一桩桩功勋才坐稳位置的绣花江水神老爷,一条摇尾乞怜的鲤鱼,算个什么玩意儿。

    黑衣水神来到那座位于江心孤岛的土地庙,玉液江和绣花江的虾兵蟹将,都不待见此处,岸上的郡县城隍爷,更是不愿搭理,馒头山这个在一国山水谱牒上最不入流的土地爷,就是块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

    小祠庙依旧香火凋零,朝不保夕,本地百姓都不爱这里烧香,需要乘坐渡船才能登岸礼敬,太费劲,加上如今三江地界,神灵祠庙众多,求谁不是求,再说了哪个品秩神位不比这小小土地公更高?

    黑衣年轻人跨过门槛,一个五短身材的邋遢汉子坐在神台上,一个身穿朱衣的香火童子,正在那只老旧的黄铜香炉里鬼哭狼嚎,一屁股坐在香炉之中,双手使劲拍打,满身香灰,大声诉苦,夹杂着几句对自家主人不争气不上进的埋怨。黑衣江神对此见怪不怪,一座土地祠庙能够诞生香火小人,本就奇怪,这个朱衣童子胆大包天,从来没有尊卑,没事情还喜好出门四处逛荡,给城隍庙那边的同行欺负了,就回去把气撒在主人头上,口头禅是下辈子一定要找个好香炉投胎,更是当地

    一怪。

    明知道一位江水正神大驾光临,那汉子仍是眼皮子都不搭一下。

    倒是那个巴掌大小的朱衣童子,赶紧跳起身,双手趴在香炉边缘,大声道:“江神老爷,今儿怎么想起咱们两可怜虫来啦,坐坐坐,别客气,就当是回自己家了,地儿小,香火差,连个果盘和一杯热茶都没有,真是怠慢江神老爷了,罪过罪过……

    汉子一巴掌按下,将朱衣童子直接拍入香灰之中,省得它继续聒噪烦人。

    黑衣江神从大老远的墙角那边搬来一条破烂椅子,坐下后,瞥了眼香炉里探头探脑的小家伙,笑问道:“这么大事,都没跟相依为命的小家伙说一声?”

    汉子面无表情道:“不是什么都还没定嘛,说个屁。”

    黑衣江神掏出折扇,轻轻拍打椅把手,笑道:“那也是大喜事和小喜事的差别,你倒是沉得住气。”

    这汉子坐了好几百年冷板凳,从来升官无望,显然是有理由的,不然怎么都该混到一个县城隍了,许多当年的旧识,如今混得都不差,也怪不得朱衣香火童子整天怨天尤人,没事就趴在祠庙屋顶发呆,眼巴巴等着天上掉馅饼砸在头上。汉子神色淡然来了一句:“这么多年来,吃屎都没一口热乎的,老子都没说什么,还差这几天?”

    这种话,搁谁听了会心里舒服?

    朱衣童子翻了个白眼,拉倒吧,喜事?喜事能落在自家老爷头上?就这小破庙,接下来能保住土地祠的身份,它就该跑去把所有山神庙、江神庙和城隍庙,都敬香一遍了。它现在算是彻底死心了,只要不用给人赶出祠庙,害它扛着那个香炉四处颠簸,就已经是天大的喜事。如今几处城隍庙,私底下都在传消息,说龙泉郡升州之后,上上下下,大小神祇,都要重新梳理一遍。这次它连磕头的苦肉计都用上了,自家老爷仍是不肯挪窝,去参加那场北岳大神举办的夜游宴,这不最近都说馒头山要完蛋了。害得它现在每天提心吊胆,恨不得跟自家老爷同归于尽,然后下辈子争取都投个好胎。

    黑衣江神无奈道:“别人不说,你不鸟他们也就罢了,可我们多少年的交情了,说是患难之交,不过分吧?我祠庙建成那天,你也不去?”

    汉子说道:“我去了,你更念我的好?不还是那点屁大交情。登门祝贺总得有点表示吧,老子兜里没钱,做不来打肿脸充胖子的事。”

    朱衣童子怒了,站起身,双手叉腰,仰起头瞪着自家老爷,“你他娘的吃了熊心豹子胆?怎么跟江神老爷讲话的?!不知好歹的憨货,快给江神老爷道歉!”

    汉子斜了它一眼。

    朱衣童子泫然欲泣,转过头,望向黑衣江神,卯足劲才好不容易挤出几滴眼泪,“江神老爷,你跟我家老爷是老熟人,恳请帮我劝劝他吧,再这么下去,我连吃灰都吃不着了,我命苦啊……”

    黑衣江神玩笑道:“又不是没有城隍爷邀请你挪窝,去他们那边的豪宅住着,香炉、匾额随你挑,多大的福气。既然知道自己命苦,怎么舍了好日子不过,要在这里硬熬着,还熬不出头。”

    朱衣童子一拍掌使劲拍在胸口上,力道没掌握好,结果把自己拍得喷了一嘴的香灰,咳嗽几下后,朗声道:“这就叫风骨!”

    说完了大话,肚子开始咕咕叫,朱衣童子有些难为情,就要爬出香炉,老子喝西北风去,不碍你们俩狐朋狗友的眼。

    不曾想那汉子从袖子里掏出一支山水香,双指一搓,一粒火光亮起,当然是最劣质廉价的那种,然后随手丢入香炉,朱衣童子一个飞扑过去,埋怨了一句猪吃得都比这个好,但是赶紧坐在香灰堆里,捧着那支香火,啃甘蔗似的,摇头晃脑,满脸幸福笑意。

    黑衣江神哈哈大笑,打开折扇,清风阵阵,水雾弥漫,沁人心脾。

    汉子犹豫了一下,正色道:“劳烦你跟魏檗和与你相熟的礼部郎中大人捎个话,如果不是州城隍,只是什么郡城隍,县城隍,就别找我了,我就待在这里。”

    黑衣江神皱了皱眉头,“真要如此?”

    汉子挠挠头,神色恍惚,望向祠庙外的江水滔滔,“”

    黑衣江神打趣道:“你跟魏檗那么熟,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当年又有大恩于他和那个可怜女子,怎么不自己跟他说去?”

    汉子冷笑道:“不过是做了点不昧良心的事情,就算什么恩德了?就一定要别人回报?那我跟那些一个个忙着升官发财添香火的家伙,有什么两样?新城隍这桩事情,又不是我在求大骊,反正我把话放出去了,最终选谁不是选?选了我未必是好事,不选我,更不是坏事,我谁也不为难。”

    黑衣江神点点头,“行吧,我只帮你捎话。其余的,你自求多福。成了还好说,不过我看悬乎,难。一旦不成,你少不了要被新的州城隍穿小鞋,可能都不需要他亲自出手,到时候郡县两城隍就会一个比一个殷勤,有事没事就敲打你。”

    汉子一脸无所谓。

    毕竟文武庙不用多说,必然供奉袁曹两姓的老祖宗,其余大大小小的山水神祇,都已按部就班,龙须河,铁符江。落魄山、风凉山。那么依旧空悬的两把城隍爷座椅,再加上升州之后的州城隍,这三位尚未浮出水面的新城隍爷,就成了仅剩可以商量、运作的三只香饽饽。袁曹两姓,对于这三个人选,势在必得,必然要占据之一,只是在争州郡县的某个前缀而已,无人敢抢。毕竟三支大骊南征铁骑大军中的两大主将,曹枰,苏高山,一个是曹氏子弟,一个是袁氏在军队当中的话事人,袁氏对于边军寒族出身的苏高山有大恩,不止一次,而且苏高山至今对那位袁氏小姐,恋恋不忘,所以被大骊官场称为袁氏的半个女婿。

    这其中就要涉及到复杂的官场脉络,需要一众地方神祇去各显神通。

    一直光顾着“啃甘蔗”填肚子的朱衣童子抬起头,迷迷糊糊问道:“你们刚才在说啥?”

    汉子没好气道:“在寻思着你爹娘是谁。”

    江水正神开始说起先前的书铺客人,说了自己的猜测。

    汉子脸色凝重。

    朱衣童子肚子一饱,心情大好,打了个饱嗝,笑呵呵道:“你还真别说,我刚认识了个龙泉郡的朋友,我前不久不是跑去红烛镇那边耍嘛,走得稍微远了点,在棋墩山那边,遇见了一大一小两个姑娘,说是在那儿等人,一个长得真是俊,一个长得……好吧,我也不因为与她关系亲近,就说昧良心的话,确实不那么俊了,可我还是跟她关系更好些,贼投缘,她非要问我哪里有最大的马蜂窝,好嘛,这个我熟悉啊,就带着她们去了,井口那么大一个马蜂窝,都快成精了的,结果你们猜怎么着,两小姑娘给一大窝子马蜂追着撵,都给叮成了两只大猪头,笑死个人,当然了,当时我是很痛心的,抹了好些眼泪来着,她们也讲义气,非但不怪我带路,还邀请我去一个叫啥落魄山的地儿做客,跟我关系好的那个小黑炭,特仗义,特威风,说她是她师父的开山大弟子,只要我到了落魄山,好吃好喝好玩着呢。”

    汉子一下子就抓住重点,皱眉问道:“就你这点胆子,敢见生人?!”

    朱衣童子悻悻然道:“我当时躲在地底下呢,是给那个小黑炭一竹竿子打出来的,说再敢鬼鬼祟祟,她就要用仙家术法打死我了,事后我才知道上了当,她只是瞧见我,可没那本事将我揪出去,唉,也好,不打不相识。你们是不知道,这个瞧着像是个黑炭丫头的小姑娘,见闻广博,身份尊贵,天赋异禀,家缠万贯,江湖豪气……”

    朱衣童子一脸崇敬仰慕,猛然间想起一事,蹲在香灰堆里,使劲抛出一颗市井铜钱,“瞧见没,这是她送我的带路犒劳,出手阔绰不阔绰?你们有这样的朋友吗?”

    汉子讥笑道:“是小暑钱还是谷雨钱?你拿近些,我好看清楚。”

    朱衣童子重新藏好那颗铜钱,白眼道:“她说了,作为一个一年到头跟神仙钱打交道的山上人,送那些神仙钱太俗气,我觉得就是这个理儿!”

    黑衣江神摇晃折扇,微笑道:“是很有道理。”

    汉子懒得理睬这个脑子拎不清的小东西。

    ————

    夜幕中。

    铁符江畔。

    青衫剑客一人独行。

    在昔年的骊珠小洞天,如今的骊珠福地,圣人阮邛订立的规矩,一直很管用。

    野旷天低树,江清月近人。

    临近那座江神祠庙。

    一位怀抱金穗长剑的女子出现在道路上,看过了来者的背负长剑,她眼神炙热,问道:“陈平安,我能否以剑客身份,与你切磋一场?”

    陈平安看了一眼她,当年那位宫中娘娘身份的捧剑侍女,如今大骊品秩最高的江水正神之一,然后说了一句话。

    “我怕打死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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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四百七十七章

    人心中须有日月

    铁符江水神杨花没有动怒,不过她那双金色眼眸流溢出来的审视意味,有些肆无忌惮,再一次认认真真打量起眼前的年轻剑客。

    夜幕沉沉,杨花作为神灵,以金身现世,素雅衣裙外流溢着一层金光,使得本就姿色出众的她,愈发光彩夺目,一轮江上月,宛如这位女子江神的首饰。

    反观她对面的那个年轻人,远远没有她这般“遗世独立”。

    当年杨花也用这种视线打量过陈平安,当时是位草鞋少年,她只看出一股穷酸味来,以及淡淡的拳意。

    此时此刻,除了几件外物,好像什么都没有看出来,例如腰间那枚被魏檗选中的养剑葫,一袭称不上法袍的青衫法袍,当然,重中之重,还是陈平安身后那把剑。

    杨花一直对自己的剑术造诣,极为自负,怀中所捧金穗长剑,更不是凡俗之物,是差点被放入那座仿制白玉京中的神兵利器。

    看不出来,才是麻烦。

    当然对杨花而言,正是出剑的理由。

    两人之间,毫无征兆地荡漾起一阵山风水雾,一袭白衣耳挂金环的魏檗现身,微笑道:“阮圣人不在,可规矩还在,你们就不要让我难做了。”

    魏檗一来,杨花那种耀眼风采,一下子就给压了下去。

    杨花目不斜视,眼中只有那个常年在外游历的年轻剑客,说道:“只要订下生死状,就合乎规矩。”

    陈平安缓缓说道:“可惜你家主子,不像是个喜欢讲规矩的。”

    杨花终于露出一丝怒容,主辱臣死,娘娘对她有活命之恩,之后更有传道之恩,不然不会娘娘一句话,她就抛弃俗世一切,拼着九死一生,受那形销骨立的煎熬,也要成为铁符江的水神,即便内心深处,她有些话语,想要有朝一日,能够亲口与娘娘讲上一讲,但是一个外人,胆敢对娘娘的为人处世去指手画脚?一个泥瓶巷的贱种,骤然富贵,骨头就轻了!

    魏檗似乎有些讶异,不过很快释然,比对峙双方更加耍无赖,“只要有我在,你们就打不起来,你们愿意到最后变成各打各的,剑剑落空,给旁人看笑话,那么你们尽情出手。”

    陈平安对魏檗笑道:“我本来就没想跟她聊什么,既然如此,我先走了,把我送到裴钱身边。”

    魏檗点点头。

    杨花来了一句,“陈平安,怎么不直接劳驾魏山神,将你送到落魄山竹楼那边,躲在一位武道老宗师眼皮子底下,岂不是更安稳,我肯定不敢追过去。”

    陈平安回了一句:“怎么,你该不会是看上我了吧?非要死缠烂打?”

    杨花脸若冰霜,一身浓郁水气萦绕流转,她本就是一江水神,原本水深沉稳几近无声的铁符江,顿时江水如沸,隐约有雷鸣于水下。

    魏檗一阵头大,二话不说,迅速运转本命神通,赶紧将陈平安送去骑龙巷。

    不然恐怕自己加上圣人阮邛,都未必拦得住这两个一根筋的男女。

    杨花这才微微转移视线,凝视着这位气质越来越“离世出尘”的山岳正神,她眼神冰冷,没有丝毫敬意。

    魏檗苦笑道:“两边不是人,我跑这趟,何苦来哉。”

    杨花直接问道:“当年你与许弱他们一起骑乘精怪路过此地,看我的时候,眼神古怪,到底是为什么?”

    魏檗笑道:“别忘了我当时虽然还是个棋墩山土地,可毕竟是做过一国山岳正神的,自然看得出,你的金身品秩太高,不同寻常,就忍不住多瞥了几眼。”

    杨花摇摇头,“你在说谎。”

    魏檗没有在这个话题上跟她过多纠缠,轻声笑道:“陪我走走?”

    魏檗率先挪步,走出几步后,转头道:“活人混官场,咱们这些死人混香火,不都要讲一点规矩?阮邛明明不在,那陈平安为何要还舍了更加省心省力的御剑,选择徒步走回小镇?”

    杨花这才开始挪步,与魏檗一前一后,一山一水两神灵,行走在趋于平稳的铁符江畔。

    魏檗双手负后,缓缓道:“如果我没有猜错,你拦下陈平安,就只是好胜心使然,究其根本,还是舍不得阳间的剑修身份,如今你金身未曾稳固,进食香火,年份尚浅,还不足以让你与绣花、玉液、冲澹三江水神,拉开一大段与品秩相当的距离。所以你挑衅陈平安,其实目的很纯粹,真的就只是切磋,不以境界压人,既然如此,明明是一件很简单的事情,为何就不能好好说话?真以为陈平安不敢杀你?你信不信,陈平安就算杀了你,你也是白死,说不定第一个为陈平安说好话的人,就是那位想要冰释前嫌的宫中娘娘。”

    杨花默不作声。

    山高于水,这是浩然天下的常识。

    一国五岳正神的品秩神位,要高于任何一位水神。

    不过杨花显然对魏檗并无太多敬意。

    魏檗对此不以为意,就像是在自说自话:“一个念头与一个念头之间,距离多近?你这边一起念,隔着千山万水,就会有人心生感应,可通碧落与黄泉。有些时候,一个念头与一个念头之间,又有多远?”

    杨花停下脚步,冷笑道:“我没心情听你在这里打机锋。只要是铁符江水神职责所在,我并无丝毫懈怠,你如果想要显摆北岳正神的架子,找错人了。你如果想要像打压落魄山宋山神一样,排挤我和铁符江,只管来,我接招便是。”

    魏檗转头笑道:“将‘心情’二字替换成‘功夫’就更好了,就显得更婉转些,言下之意,就不是冥顽不灵,对上司大不敬,而是你要塑造金身,汲取香火精华,落在我耳朵,就只是你不谙世情,还算情有可原。”

    杨花停下脚步,“教训完了?”

    魏檗点点头,笑容迷人,“今夜到此为止,以后我还会找你谈心的。”

    杨花脸色阴沉。

    魏檗伸出一根手指,竖在嘴边,“一些已经跑到嘴边的伤人话,能不说就不说,切记切记。”

    杨花不愧是做过大骊娘娘近侍女官的,非但没有收敛,反而直截了当道:“你真不知道一些大骊本土高位神祇,例如几位旧山岳神灵,以及位置靠近京畿的那拨,在背后是怎么说你的?我以前还不觉得,今夜一见,你魏檗果然就是个投机钻营的……”

    魏檗笑着摆摆手,“知道要讲什么,只不过别人说了什么,我就得是?真当自己是口含天宪的圣人、一语成谶的天君?那陈平安方才说你瞧上他了,所以才要纠缠不休,真是如此?”

    魏檗收起手,“不用试图用这种方式激怒我,然后你我从此老死不相往来,你好讨个清静。我以后与你聊天,次数不会多,也会有的放矢,绝不耽搁你的修行。”

    杨花无可奈何,心头犹有火气,忍不住讥笑道:“你对那陈平安如此谄媚,不害臊?你知不知道,且不说知道些真相的,有多少不明就里的山水神祇,大骊本土也好,藩属也罢,道听途说了些风言风语,暗地里都在看你的笑话。”

    魏檗做了个一个很幼稚的举动,他伸出拇指和食指,张开后,按住脸颊,轻轻往上一扯,扯出个笑脸,“只要见着我的面,一个个乖乖笑脸,就很够了。至于背地里说什么,脑子里想什么,我没兴趣知道。”

    杨花扯了扯嘴角,捧剑而立,她显然不信魏檗这套鬼话。

    魏檗感慨道:“你虽然成就神祇金身的时候,吃过一些苦头。可是等你哪天有了我这些人生起伏,就会明白,现在的这些人之常情,也就只是人之常情了。”

    魏檗最后说道:“大道漫长,修行不易,遇人遇事多思量,天下事之成败,归根结底,还是跟人打交道。”

    杨花依旧针锋相对,“这么爱讲大道理,怎么不干脆去林鹿书院或是陈氏学塾,当个教书先生?”

    魏檗突然歪着脑袋,笑问道:“是不是好好说的道理,从来都不是道理?就听不进耳朵?”

    杨花心知不妙。

    魏檗抬起双手,轻轻抖袖,大袖翻动,如两团雪花纷飞,妙不可言。

    江神祠庙那边的香火精华,以及铁符江的水运精华,分别凝聚成两团金黄、碧绿颜色,被魏檗收入囊中。

    魏檗扬长而去。

    杨花站在原地,呆呆站在原地,这算是那位北岳山神泥,菩萨也有火气,所以恼羞成怒了?

    不曾想那白衣神人脚步不停,却转过头,微笑解释道:“我可没生气,真心话,骗人是小狗。”

    ————

    陈平安轻轻敲响骑龙巷压岁铺子。

    既然魏檗将自己送到这里,说明裴钱应该就夜宿于此。

    也不奇怪,裴钱就不爱跟崔诚打交道,在人数寥寥的落魄山上,哪里有小镇这边热闹,自己店铺就有糕点,嘴馋了,想要买串糖葫芦才几步路?陈平安对此从来不说什么,只要抄书依旧,不太过顽劣,也就由着裴钱去了,何况平日里看顾店铺生意,裴钱确实上心。就是不知道,去学塾读书一事,裴钱想的如何了。

    开门的是石柔,阴物鬼魅也不是全然无需睡眠休憩,只不过跟活人恰好相反,昼伏夜出,而且就算是那裨益魂魄的酣睡,往往只需要三两个时辰就足够,据说这是阴物阴物魂魄远比活人精粹,毕竟罡风吹拂,阳光曝晒大地,等等,既是苦难,也是一种无形的修行。

    石柔笑道:“公子,回来了啊。”

    陈平安点点头,“裴钱在这边睡觉?”

    石柔轻声道:“跟福禄街的李姑娘一起抄完书,熄了灯,又聊了很久才入睡,前些天去了趟棋墩山,给马蜂叮咬得厉害,哪怕找杨家铺子那边抓了草药敷上,平时还是比较难入睡。”

    一起关上店铺门板的时候,石柔问道:“我这就去把她们俩喊醒?”

    石柔有些为难,虽然压岁铺子后院有三间屋子,可正屋给裴钱和李宝瓶占了,一间偏屋装满了货物,仅剩下一间,名义上算是她石柔的住处,摆了不少从市井坊间购买而来的私人物件,见不得人,没办法,如今寄居在一副男子仙人遗蜕当中,然后桌上摆着胭脂水粉,偶尔连她自己都觉得别扭,裴钱这个死丫头,还故意送了一柄铜镜给她当礼物。

    陈平安压低嗓音道:“不用,我在院子里对付着坐一宿,就当是练习立桩了。等下你给我聊聊龙泉郡的近况。”

    在靠近石柔偏屋的檐下,一坐一站,石柔给陈平安搬了条长凳过来,椅子还有,可她就不坐了。

    石柔说了些夜游宴和落魄山的大小事情。

    山崖书院的学子继续北游,会先去大骊京城,游览书院旧址,然后继续往北,直到宝瓶洲最北边的大海之滨。只是李宝瓶不知用了什么理由,说服了书院圣人茅小冬,留在了小镇,石柔猜测应该是李氏祖宗去茅夫子那边求了情。

    柳清山和柳伯奇已经离开龙泉郡,临行之前,这双已经携手游历半洲之地的神仙眷侣,专程找朱敛喝了顿酒,拜了把子。

    陈平安听到这里,愣了一下,柳清山不像是会跟人斩鸡头烧黄纸的人啊,又不是自己那个开山大弟子。

    石柔笑着揭破谜底,原来是柳伯奇认了朱敛做大哥,说了是一定要朱敛跑趟青鸾国,参加她和柳清山的婚宴。

    陈平安揉了揉眉心,这是什么跟什么啊。

    此外还有几件不算小的正事

    ,石柔说得不多,还是希望陈平安能够与朱敛闲聊,她不得不承认,朱敛做事,无论大小,还是稳重的,就是那张破嘴,招人烦,还有那眼神,让她觉得身为女鬼都瘆人。

    一件是书简湖珠钗岛的刘重润并未亲至,而是派了一位心腹弟子,携礼拜访落魄山,当时魏檗还主动露了面,让那位不过洞府境的年轻女子,吓得不轻,到后来说话都有些不利索了。

    再就是黄庭国的御江和白鹄江两位水神,先后拜访落魄山,还是朱敛和郑大风负责接待。

    大大小小,零零碎碎,陈平安听完石柔有条不紊的讲述后,指了指正屋那边,笑问道:“那两个家伙的脸怎么样了?”

    石柔愣了一下,无奈道:“裴钱顽皮也就罢了,不曾想李姑娘也是个由着裴钱瞎胡闹的,公子你是不知道,在铺子见着她们俩那可怜模样的时候,我心情就跟珠钗岛那个丫头差不多。不过她们自己倒是挺乐呵。还约好了下次各自学成了一身好武艺,再去闯一闯龙潭虎穴。”

    陈平安哭笑不得。

    石柔不知为何,好像在铺子这边落脚后,好像比在落魄山那边要更自在,竟然还打趣起了陈平安,“公子这次出门游历,是不是又给谁带礼物了?”

    陈平安嗯了一声,手腕翻转,掏出那三件地龙山渡口买来的小物件,递给石柔红料浅碗和瓦当砚,自己拿着出自东南某国篆刻大家之手的对章,放在耳边,轻轻敲击,听着清脆声响,歪头笑道:“三样东西,花了十二枚雪花钱,你如果有喜欢的,可以挑一样,回头我就跟裴钱说只买了两样。”

    石柔眼神多瞧了几眼那只可爱可亲的红料浅碗,还是摇头道:“算了吧。”

    陈平安笑道:“送人物件,多是成双成对的,单数不好。我很快就要出远门,短时间内回不来,你就当是明年春节的红包了。”

    石柔轻轻举起手心那只红料浅碗,“那就这件?”

    陈平安点点头,提醒道:“以后别说漏嘴了,小丫头喜欢记账本,她不敢在我这边碎碎念,但是你免不了要给她念叨好几年的。”

    石柔收起那只小碗,再将那“永受嘉福”瓦当砚递还给陈平安。

    石柔疑惑道:“公子就这么喜欢送人礼物啊?”

    陈平安笑道:“你可能不太清楚,从小到大,我一直就特别喜欢挣钱和攒钱,当时是辛辛苦苦存下一颗颗铜钱,有些时候晚上睡不着觉,就拿起小陶罐,轻轻晃动,一小罐子铜钱敲击的声音,你肯定没听过吧?后来郑大风还在小镇东边看大门的时候,我跟他做过一笔买卖,每送出一封信去小镇人家,就能赚一颗铜钱,每次去郑大风那里拿信,我都恨不得郑大风直接丢给我一个大箩筐,不过到最后,也没能挣几颗,再后来,因为发生了一些事情,我就离开家乡了。”

    石柔笑着摇头。

    陈平安双手笼袖,身体前倾,“不是说我现在有钱了,就变得大手大脚,不是这样的,而是我当年之所以那么财迷,就是为了有朝一日,我可以不用在小事上斤斤计较,不用到了每次该花钱的时候,还要束手束脚。比如给我爹娘上坟的时候,置办物品,就可以买更好一些的。过年的时候,也不会买不起春联,只能去隔壁院子那边的大门口,多看几眼春联,就当是自家也有了。那种自己都习惯了的窘迫,还有那份苦中作乐,可能任谁看到了,都会觉得很幼稚的。”

    石柔已经不知道如何接话。

    陈平安沉默片刻,想了想,“有些话可能比较煞风景,但是反正我马上就要离开龙泉郡,你就当拗着听几句,反正听过之后,估计最少三年之内都不会给我烦了。”

    石柔笑道:“公子请说。”

    陈平安指了指石柔,“这副仙人遗蜕,我从来不觉得是你占了多大的便宜,但是天底下的福气,过了家门,如那风水兜转一圈,更多还是留不住。既然接受了这桩机缘,首先心里边别有芥蒂,怎么拿稳了,才是本事。当然,不管你信不信,觉得我是不是故意说些卖人情的言语,我都要说,我不图你石柔靠着这副遗蜕,将来一定要为落魄山做什么,我只是希望石柔你在落魄山也好,在骑龙巷这间小铺子也好,都与人融融恰恰,不要总觉得自己格格不入,就是别人的问题,要学会入乡随俗,当然这并不轻松,是一件滴水穿石的耐心活儿,可是我们活着,不都是这样吗?对吧?”

    石柔思量一番,“公子说得真诚厚道,我会多想想的。”

    陈平安收起了对章和瓦当砚,摘下养剑葫喝着酒,“你有没有发现,在落魄山,或者说是泥瓶巷祖宅,如今这么些人,身份和境界各有高低,但是关系亲疏,不是靠这个来定的。我与你石柔说这些,不是一定要你变成我心目中的那种人,而是不希望你心里边觉着委屈,委屈是实实在在的,却想岔了真相。”

    石柔问道:“陈平安,以后落魄山人多了,你也会次次与人这么交心吗?”

    陈平安摇摇头,“如果将来真有了自己的山上门派,动辄几十上百人,我到时候肯定顾不过来的,但是没关系啊,我有你们在,而且我一直觉得道理不一定要说,立身正,心态好,你和朱敛郑大风他们,一个个各有千秋,自然而然,就有道理……”

    陈平安突然抬起胳膊,伸出手,“就像春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比我这个连读书人都不算的家伙,在那儿絮絮叨叨,要更好。”

    石柔凝视着年轻人的侧脸,她怔怔无言。

    之后陈平安开始练习剑炉立桩,石柔便回了自己屋子。

    魏檗出现在檐下,微笑道:“你先忙,我可以等。”

    半个时辰后,陈平安才睁开眼,叹了口气,“久等了。”

    魏檗问道:“怎么回事?”

    陈平安无奈道:“其实我当年登上宫柳岛,见到了那位上五境修士刘老成,听过他亲口讲述关于心魔的遭遇,我就有所察觉,自己的心境,其实是拔苗助长了,后来崔老前辈也说我在那场书简湖问心局,本该是一位金丹修士甚至是元婴修士,才会经历的扪心扣关,最大的麻烦,在于我当年本命瓷碎了后,心境也跟着支离破碎,几次游历,一路上所见所闻所学所悟,虽然在拼凑,可是距离重建起一座经得起风吹雨打的长生桥,还是很有差距,结果在青峡岛,我自碎文胆,雪上加霜。我虽然最终在书简湖,说服了自己,可是说服自己的过程里,又有诸多负担在身。问题的症结,在于事与理,起了根本冲突,此事与书简湖无关,只是自家事。”

    陈平安喝了口酒,这一次是真的借酒浇愁,“我曾经坚信,只要知道的道理越多,我出拳,出剑,都可以更快,越来越快。”

    陈平安喃喃道:“但是当我对这个世界的复杂,和人心善恶难定,了解得越来越多之后,一心希望着自己在出手之前,一定要去看对方的一条线,或是几条线,去尽可能多想一些可能性,最好的,最坏的,然后再以剑术进行切割和圈定,如此一来,才能达到我自认的无错,那个时候出手,才可以快。”

    陈平安自言自语道:“可是一旦事发突然,必须要立即分出对错、生死,由不得我以顺序学说,去慢慢细究人心和真相,我怎么办?”

    魏檗点头道:“世间道理越对,就越重,你作为纯粹武夫,是在作茧自缚。因为你自己也清清楚楚,明明白白,自己……不痛快。遥想当年,你陈平安在最贫穷的时候,反而在心境上是最轻松的,因为那个时候,你无比确定,自己必须坚守的道理,就那么几个,所以能忍,不能忍,就拼命,故而面对蔡金简、苻南华也好,之后对敌正阳山搬山猿和杏花巷马苦玄也罢,你拳意有几斤几两,那就递出几斤几两,问心无愧,拳意纯粹,生死且看轻,由我先出拳。”

    陈平安沉声道:“对!”

    魏檗斜靠廊柱,“所以你要走一趟北俱芦洲,希望无拘无束,希冀着那边的剑修和江湖武夫,真正不爱讲理,只会跋扈行事,这是你离开书简湖后琢磨出来的破解之法,可是当你离开落魄山,故地重游,见过了老朋友,再以另外一种眼光,去看待世界,结果发现,你自己动摇了,认为即便到了北俱芦洲,一样会拖泥带水,因为说到底,人就是人,就会有各自的悲欢离合,可怜之人会有可恨之处,可恨之人也会有可怜之处,任你天大地大,人心皆是如此。”

    陈平安默不作声,狠狠灌了一口酒。

    魏檗轻声道:“看来又是一个无解的死局。要么变成另外一个陈平安,要么就只能蹒跚前行,练拳练剑,即便可以随着境界攀升,可注定都无法做到心中所想的那种‘最快’。”

    魏檗换了一个话题,“是不是突然觉得,好像走得再远,看得再多,这个世界好像终究有哪里不对劲,可又说不上来,就只能憋着,而这个不大不小的疑惑,好像喝酒也没用,甚至没法跟人聊。”

    陈平安瞪大眼睛,魏檗这番话,一语中的!

    魏檗却依旧是那么个慵懒姿势,仰头望向明月,“一个人心中,必须有日月。”

    魏檗眯起眼,微笑道:“缺一不可。”

    陈平安陷入沉思。

    魏檗转头笑道:“既然大方向无错,无非是难熬,怕什么?你陈平安还怕吃苦?怎么,不比当年的一无所有,仿佛人生突然有了盼头之后,开始有强者的包袱了?你不妨以最笨的法子来审视自己,第一,讲理,从来不是坏事。好好讲理,更是难得。第二,如今觉得道理阻碍了你的出拳和出剑,别怀疑自己的‘第一’是错的,只能说明你做得还不够好,道理还不够通透,并且你当下的出拳和出剑,依旧不够快。”

    陈平安眼神明亮了几分,只是苦笑道:“说易行难啊。”

    魏檗摊开手,“那是你的事,跟我没关系嘛。”

    陈平安释然笑道:“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

    魏檗啧啧道:“不愧是马屁山的山主。”

    陈平安哈哈大笑,“你也这么看待落魄山?”

    陈平安赶紧压下笑声,以免吵到正屋那边。

    魏檗突然说道:“关于顾璨父亲的升官一事,其实大骊朝廷吵得厉害,官不大,礼部最初是想要将这位府主阴神擢升为州城隍,但是袁曹两位上柱国老爷,自然不会答应,于是刑部和户部,破天荒联手一起对付礼部。现在呢,又有变故,关老爷子的吏部,也掺和进来趟浑水,没有想到一个个小小的州城隍,竟然牵扯出了那么大的庙堂漩涡,各方势力,纷纷入局。显而易见,谁都不愿意那位藩王和国师崔瀺,最多加上个宫中娘娘,三个人就商量完了。”

    陈平安拍了拍屁股底下的长凳,试探性问道,“为了那个空悬的位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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