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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8章

    说到底,还是将鸾鸾当做了小姑娘来着,喜欢谁,就像馋嘴的孩子,会喜欢一串糖葫芦,一块糕点,喜欢岂会不是真喜欢,但其实并不是真正的男女之情而已,更多还是依赖,信任,以及当年那场机缘巧合之下的悲欢相通吧。

    而这样被喜欢,干净单纯,又有什么不好的呢。

    哪怕将来不被喜欢了,小姑娘有了真正心仪的男子,其实又是另一种美好。

    陈平安朗声道:“走!去往更高处!”

    脚下那把剑仙,却是一个急急下坠。

    ————

    在彩衣国和梳水国接壤边境的一条山野小路上。

    一袭青衫缓缓而行,背着一只大竹箱,手持一根随便劈砍出来的粗糙行山杖,已经步行百余里山路,最终在夜幕中走入一座破败古寺,满是蛛网,佛家四大天王神像依旧一如当年,摔倒在地,依旧会有一阵阵穿堂风时不时吹入古寺,阴气森森。

    年轻人生起一堆篝火,然后闭上眼睛,打着瞌睡,似乎是担心书上的精魅鬼怪会出现,想睡就不敢真正睡去。

    约莫子时过后,又有莺莺燕燕的欢声笑语响起,由远及近。

    好似负笈游学的青衫书生,低着头,嘴角翘起,只是抬起头向外张望的时候,已经是一副茫然和惊讶的模样。

    古寺占地规模颇大,故而篝火离着大门不算近。

    有三位身穿彩裙的曼妙女子,有一位杏眼圆脸的豆蔻少女,有一位梳高椎髻的高挑女子,约莫二十来岁,还有一位鬓蓬松如“闹花”而髻光润的丰腴妇人,她们嬉戏打闹,其中那位美妇人某处风景,尤其颤颤悠悠,一起笑着如彩蝶“飘进”进了古寺,然后见着了那位瞪大眼睛的年轻人,她们竟是有些怯意,羞赧停步,聚在一起,放慢了脚步,相互推搡着走向篝火和读书人。

    美妇人好像胆大些,蹲下身,伸手烤火取暖,直直看着那个年轻人,

    高挑女子站在一旁,冷眼俯视,似乎在确定这个年轻人,会不会是个危险的浪荡子。

    杏眼少女最羞怯,侧身而立,双手十指交错,低头凝视着那双露出裙摆的绣花鞋鞋尖。

    妇人突然愣了一下。

    因为那个年轻读书人突然笑了起来,似乎绷不住先前那份“假正经”神色了。

    这位一直蹲着的丰腴妇人,她竟是直接从呼之欲出的雪白胸脯之中,掏出了一块绣帕,轻轻扇风,嗓音柔腻道:“公子热不热?奴家可是突然觉得身上衣裳有些厚呢。”

    陈平安一直伸手靠近火堆,笑道:“如果觉得热,还用烤火吗?”

    妇人哑然,然后抛了一记妩媚白眼,笑得花枝乱颤,“公子真会说笑,想来一定是个解风情的男子。”

    陈平安笑呵呵道:“那你就多笑会儿。”

    如此一来,风韵妖娆的美妇人笑了会儿,便很快笑不出来了,只是不愿就这么败下阵来,舔了舔嘴角,眯眼笑道:“公子相貌真俊,中看,话也中听,就是不知道中不中用?”

    陈平安依然笑道:“大婶你也挺会说笑。”

    妇人笑脸僵硬起来。

    故意以此面貌、故地重游的陈平安,再次打量了三人一番,最终望向那个最胆小的少女,开口笑道:“行了,我知道你们的底细,先前我们打过交道。”

    三位女子,丰腴妇人茫然哀怨,以绣帕覆盖胸脯风光,高挑女子皱眉,少女置若罔闻,依旧自顾自羞涩难当。

    陈平安往篝火里加了一根枯枝,依旧笑望向那个脚穿绣花鞋的少女,真不知道她是不长记性,还是实在喜欢洁净,绣花鞋也好,裙摆也罢,依旧是走了山路不沾染丝毫尘土,缓缓道:“不记得了?那我帮着你回忆一下,大概七年前,有四个外乡人就坐在我这里,一个大髯豪侠,一个年轻道士,一个斯文书生,一个寒酸少年……嗯,后来在剑水山庄,我们又见过一次面。”

    杏眼少女不再侧身,面对陈平安,掩嘴而笑,“如何会记不得,那次可是在你们和宋老王八蛋手上吃了大亏的,如今奴家一想起这桩惨事,这小心肝儿还疼得厉害呢,你们这些臭男人啊,一个个不晓得怜香惜玉,将我那两个可怜丫鬟,说打杀就打杀了,如果我没有看错,公子你就是当年那个出手最辣手摧花的少年郎吧?哎呦呦,真是越长大越俊俏啦,不晓得这次大驾光临,图个啥?”

    她双手负后,绕着篝火走了半圈,始终与陈平安保持一定距离,“怎么,该不会是公子不比当初年少无知,而是开始晓得女子的滋味,尝过了人间女子,有些腻歪了,便想要来此尝个鲜?试试看咱们这些鬼魅美人的床笫功夫?”

    陈平安摆摆手,“不敢,我可是知道夫人喜欢吃爆炒心肝,最好是修道之人,因为没有土腥味。”

    陈平安看了眼古寺门口那边,“看来当年被宋老前辈祭剑之后,一口气斩杀了你麾下不少伥鬼阴物,现在你已经没了当年的声势。”

    那位杏眼少女撇撇嘴,伸出一只绣花鞋,轻轻拨弄着火堆,“说吧,你这次诱使我们露面,想做什么?”

    陈平安问道:“剑水山庄一役过后,原先的梳水国四煞,伤亡惨重,死的死,跑的跑,还有……算了,不说这些,这都是我早就知道的,不过在彩衣国那边,我听说后来很快又有了新的梳水四煞,其中有些是旧山头顺势上位的?”

    她蹲下身,叹了口气,“死翘翘了两个,没享福的命,都是给大骊一个叫什么武秘书郎的修士,随手宰掉的。还剩下个,最早就是跑腿打杂被人找乐子的,差点没吓得直接搬家,我好说歹说才劝他别挪窝,人挪活,鬼活了还是鬼吗,亏得听我的劝,他是发达了,可我却悔青了肠子,前些年兵荒马乱的,那家伙一下子就生意兴隆起来,聚拢了一大拨凶戾伥鬼,兵强马壮,又从不去触大骊蛮子的霉头,日子过得那叫一个痛快,还得了个让我眼红的朝廷敕封,不但再也不提什么梳水国四煞的名号了,差点连我都给那头畜生掳了去当压寨夫人,这世道呦,人难活,鬼难做,到底要闹哪样嘛。”

    陈平安虽然一直盯着她,其实眼角余光也在打量着两头女鬼。

    少女模样的她,在梳水国属于道行不浅的鬼魅,不过这对于当下的陈平安而言,不重要。

    重要的是当年梳水国老剑圣宋雨烧面对她,翻出老黄历,说了一句“宜斋戒,宜求财”,然后女鬼掏出一颗小暑钱,宋老前辈竟然就放过了她。

    一开始陈平安真以为是老黄历的缘故,是这位在梳水国凶名赫赫的女鬼那晚上运气好,后来与宋老前辈去小镇酒楼吃火锅的时候,聊起,才知道原来梳水国四煞当中,这头女鬼是身世和作风最复杂的一个,属于那种杀了不冤枉、不杀也未必全是坏事的鬼魅。

    陈平安叹了口气,“说吧,这些年你害死了多少阳间男子?”

    她白眼道:“说甚残害,话真难听,你情我愿的,他们得了男女之欢,我这些姐妹们得了阳气,不用沦为厉鬼,永世不得超生,皆大欢喜。当然了,真遇上了那些你们这些修士不稀罕搭理、官府管不过来的家伙,我呢,也就不介意炒上几盘爆炒心肝了。”

    陈平安不置一词,似乎想起了一些旧事。

    她双手负后,啧啧道:“真没认出你,你要不说,打死我都认不出,当初你瞧着是挺黑不溜秋一少年啊,都说女大十八变,你们男人也一样?”

    陈平安像是玩笑道:“既然打死了都认不出来,那我可以考虑不打死你。”

    她瞥了眼这家伙身上的青衫,突然来气了。

    转头瞪了眼那个高挑女子,“别以为我不知道,你还跟那个穷书生勾勾搭搭,是不是想着他有朝一日,帮你脱离苦海?信不信今晚我就将你送到那头畜生手上,人家现在可是堂堂正正的山神老爷了,山神纳妾,即便比不得娶妻的风光,也不差了!”

    说这些话的时候,杏眼少女双眼漆黑,浑身煞气萦绕,一双微微露出的绣花鞋更是猩红色彩缓缓流转,如鲜血流淌在鞋面上。

    高挑女鬼神色惶恐,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浑身颤抖。

    一旁丰腴妇人满脸讥讽,兴许讥讽之中,亦有几分嫉妒。

    陈平安瞥了眼寺门那边,对三头女鬼挥挥手,“你们走吧。”

    片刻之后。

    杏眼少女模样的女鬼眉头紧皱,对那两位所剩不多的身边“丫鬟”沉声道:“你们先走!从后门那边走,直接回府邸……”

    就在此时,一阵夹杂有金光点点的浓郁黑风滚滚涌入寺庙,一位上半身裸露的魁梧大汉,有两根獠牙从嘴边露出,现身后,大踏步前行,哈哈大笑道:“走?我看谁都别走了!等这一天,可是好些日子了,一网打尽。你个小娘皮,真是难抓,老子几次派人当鱼饵,你竟然都没上钩,今儿怎么忍不住啦,有胆子跑出老巢了?真以为从你这边挑个腿长的小妾,就能填饱老子的肚子?你知不知道,老子偏偏最好你这一口?”

    当这位身高一丈的魁梧大汉出现后,古寺内顿时腥臭刺鼻。

    古寺四周,鼓噪不已。

    显然这头当了山神的精魅,伺机而动,有备而来。

    陈平安无奈道:“这位就是山神老爷吧,不忙着收拾我,反正跑是跑不掉了。你们大可以先叙旧,该下聘下聘,该纳妾纳妾。”

    那位昔年的梳水国四煞之一,如今砸了大把神仙钱、总算得了个山神诰封的魁梧山怪,嘴角习惯性流着哈喇子,果真不再理睬这个看着就是个三脚猫武夫、或是个不入流小修士的年轻人,转头看着那个身材矮小、腰肢纤细的杏眼少女,然后招了招手,那位丰腴美妇立即掠向他,被他一把抱住,妇人依偎在这位山神老爷的胸口“山林”当中,咯咯直笑,没敢望向自家主人的少女,而是狠狠盯着那个满脸错愕的高挑女鬼,“身在福中不知福的贱货,凭什么你能被纳妾,还敢拒绝这等美事?!”

    山怪笑声震天响,“今晚过后,都是自家人,床上床下都是姐妹,莫要因为几句言语伤了感情,你跟她,各有各的好,老爷都会疼惜的。”

    他抹了把嘴,然后随意擦在怀中妇人的胸脯上,“老爷以后对你们三人,绝对不像对待山下那些柔弱女子,再说了,她们也委实是经不起折腾,可恨死了都无法做成鬼,不如你们幸运,不然你们还能多出些姐妹,老爷那座山神祠庙,该有多热闹?”

    最后他收起了那块交给妇人女鬼的绣帕,就是靠着这个,他才能够“捕风”而来,将那个垂涎已久的狡诈小婆娘堵在这里,否则在她府邸那边,就算好不容易攻破了,也要得不偿失,说不定还会两头落空,需知他如今野心极大,是奔着梳水国的五岳正神去的,哪怕成了大骊宋氏的藩属国,以后五岳神祇的地位大不如从前,可瘦死骆驼比马大,在这梳水国一亩三分地,别说是乡野女子和几头艳美女鬼,便是以往想也不敢想的河婆,与那品秩更高的女子水神,又算什么东西?勾勾手指的事情。

    陈平安又往火堆里添了一把柴火,即便动作轻柔,还是有些响动。

    那位山神明摆着并不像表面那样粗犷鲁莽,第一时间就盯住了那个陌生面孔的远游书生。

    陈平安笑道:“抱歉,你们继续。”

    山野精怪出身的新晋梳水国山神,暂时压下心头古怪和狐疑,对那个杏眼少女笑道:“韦蔚,你就从了我吧?如何?我又不会亏待你,名分有你的,保管是山神娶亲的规格,八抬大轿娶你回山,甚至只要你开口,便是让县城城隍开道,土地抬轿,我也给你办成!”

    名为韦蔚的女鬼高高抬起一只脚,晃了晃绣花鞋,“瞧见没,多干净,你再撒泡尿照照自己?”

    山怪一把推开怀中美妇,掏了掏裤裆,嘿嘿笑道:“我就喜欢你这脾气,没法子,只好运用山神神通,先抢亲办了正事,将来再补上娶亲仪式了,可莫怨我,是你自找苦吃,就你这欠抽的脾气,中意归中意,到了床榻上,不好好磨一磨你,以后还怎么过日子?!”

    韦蔚拍了拍胸脯,“呦,你可吓着我了。”

    那个站在她身边的高挑女鬼,天人交战之后,走出一步,“我愿意当你的小妾,你能不能放过我家主人?”

    韦蔚神色不悦,一袖子打得这头女鬼横飞出去,撞在墙壁上,看力道和架势,会直接破墙而出。

    魁梧山怪扯了扯嘴角,一跺脚,山水迅猛流转。

    高挑女鬼如同撞在一堵铜墙铁壁之时,狠狠跌落在地,身上那件以障眼法生就的华美彩衣,随着灰烟飘摇,其中有些灰烬散落,她蜷缩在墙角,伸手遮掩身上的一部分春光流泻。

    山怪冷笑道:“韦蔚,今时不同往日了,还不肯认命吗?真当老子还是当年那个任你调笑的大傻子?!你知不知道,你当初每调笑我一句,我就在心中,给你这个小娘们记了一鞭子!我接下来一定会让你知道,什么叫打是亲骂是爱!”

    他伸手一招,手中浮现出一根如浓稠水银的灵动长鞭,其中那一条纤细如发丝的金线,却彰显着他如今的正统山神身份。

    韦蔚没有转头,只是指了指身后的那个青衫书生,“你个毛都没褪干净的脏畜生,瞧见没,是我刚打算收入帐内的情郎,今儿老娘一头鬼魅,要在一座古寺内与一位读书人殉情,不亏!”

    陈平安笑道:“不许临死还拉我下水啊,做鬼如此不厚道,难怪今夜有此劫难。”

    韦蔚冷笑不已,不再理睬身后那个必死无疑的可怜家伙。

    在这座山头,山神意味着什么,不言而喻。

    先前那一巴掌拍下去,已经很对得住那个光长腿不长脑子的婢女了,为了个婢女,说些什么我韦蔚愿意跟那畜生走、只求放过婢女之流的傻话,绝无可能,她韦蔚又不是什么菩萨心肠,至于身后那个要死不死自己送上门、害得自己沦落至此的年轻人,她更不会管他,活该他今夜一起死在这里,殉情,殉个屁的情,老娘几百年风光日子,就这么没了,那畜生不杀他,她自己都想一巴掌拍死他,省得给那些山中精怪剥皮抽筋下油锅,还得谢她给了个痛快死法。

    陈平安突然问道:“这位山神老爷,你能够被敕封山神,是走了大骊铁骑某位驻守文官的路子,还是梳水国官员收了银子,给帮着通融的?”

    那头山怪阴恻恻笑道:“等你死了,万一还能够成为伥鬼,再告诉你。”

    韦蔚畅快大笑道:“就他也敢找大骊蛮子?估计如今一听到大骊两个字,就要三条腿发软吧。”

    陈平安点头道:“原来如此。”

    山怪厉色道:“韦蔚!你等着,不出十天,老子非要让你戒掉那个磨镜子的可怜癖好!”

    墙角那边的高挑女鬼,还有那位美妇女鬼,都有些神色古怪扭捏。

    韦蔚倒是全然无所谓,开始琢磨着如何将以卵击石的下场,尽量争取变成一个玉石俱焚。

    陈平安缓缓站起身,拍了拍衣衫。

    差不多可以了。

    运气不错,还有一头自己找上门的梳水国四煞之一。

    不过看先前黑烟气势与长鞭的那丝金线,应该是金身尚且不稳,香火不足的缘故。

    陈平安弯腰去翻书箱。

    山怪皱了皱眉头。

    韦蔚也忍不住后掠数步,这才转头望去,不知道那个当年一样背着竹箱上山入寺的家伙,到底想要做什么。

    只见那人试图将那把原本搁放在书箱内的长剑,背在身后。

    看到韦蔚的探询视线后,陈平安笑道:“一把半仙兵啊,以前没见过?跋山涉水,没点傍身的宝贝,怎么行。”

    韦蔚给这个家伙的大言不惭气笑了,笑眯眯点头:“见过见过,见过几十上百件半仙兵呢。”

    山怪一下子放下心来,真正的得到修士,哪里需要装神弄鬼,虚张声势。

    陈平安环顾四周,“这一处佛门清净地,僧人经书已不在,可兴许佛法还在,所以当年那头狐魅,就因为心善,得了一桩不小的善缘,跟随那个‘柳赤诚’行走四方,那么你们?”

    看着那个背剑年轻人的讥讽笑意。

    韦蔚没来由有些心慌。

    陈平安手腕一抖,竹箱凭空消失,被收入方寸物当中。

    手腕一拧,手中又多出一顶斗笠,戴在头上,扶了扶。

    不知为何,那头已被纳入一国山水谱牒的神祇山怪,竟是不由自主地双膝发酸,一身本命神通竟然仿佛如被无上仙法压胜,彻底运转不灵。

    只是比起当年在书简湖以南的群山之中。

    在落魄山竹楼练拳之后,陈平安开始神意内敛。

    虽未完全能够收放自如,却也不会像之前那么随意外泻,而自己浑然不觉。

    不然这趟古寺之行,陈平安哪里能够见到韦蔚和两位婢女阴物。

    下一刻。

    女鬼韦蔚瞪大一双漂亮的杏眼。

    不知何时,那个青衫年轻人已经站在了魁梧山神一剑之外的地方。

    刚好一剑的距离。

    因为那人不知怎么就已经拔剑出鞘了,剑尖上挑,刺入那头山怪的下颚,竟是直接将其挑离地面。

    一位山神的金身,开始当场碎裂出无数条细缝。

    陈平安微微仰头,“当年杀了头为祸一方的黄鳝河妖,就有因果业障缠身,那么杀一位山水正神,应该只多不少。”

    韦蔚破天荒有些不知所措。

    只觉得天地寂静,唯有那个青山剑客的话音,悠悠响起。

    “没关系,这份因果,我接了。”

    ————

    女鬼韦蔚甚至不知道,那个人是什么时候走的,过了许久,才稍稍回过神来,能够动一动脑子,却又开始发呆,不知为何他没杀自己。

    当然到最后也不知道那把剑,到底是不是真的一把半仙兵。

    古寺内,反而是那个丰腴女鬼,开始跪地砰砰磕头求饶。

    高挑女鬼则战战兢兢来到韦蔚身边,颤声说道:“主人一直入神想事情,那位仙师喊了一声没反应,便要奴婢转告主人,说以后这座古寺,咱们就别再来了,假若能够多积攒些阴德,不是什么坏事,说不定古寺这边的菩萨,都看着呢。”

    韦蔚也察觉到自己的怪诞境地,强行运转术法,好似强行从泥泞中拔出双脚一般,这才恢复神智清明,大口喘气,身为女鬼,都出了一身虚汗,她的衣裙和绣花鞋,不比身边的婢女丫鬟,可不是使了那类粗劣的障眼法。

    韦蔚瞥了眼本该躺着一具山怪身躯却空荡荡的地面,连血迹都没有,皱眉问道:“那个人呢?”

    高挑女鬼摇头道:“说完就走了。”

    韦蔚刚想要一脚踹得那个磕头贱婢灰飞烟灭,只是猛然间收回绣花鞋,恼火道:“留你一命!回府受罚!”

    她大手一挥,“走,赶紧走!”

    只是离开破败古寺之前,她在门槛那边停步转身,双手合十,这位从不信佛的女鬼恶煞,竟然低头呢喃道:“菩萨保佑,菩萨保佑……”

    最后韦蔚瞥了眼那堆尚未熄灭的篝火,一团光亮。

    她们就此掠去,打道回府。

    在韦蔚三头女鬼离去后。

    一袭青衫竟然没过多久,就重新返回了古寺,摘了斗笠,依旧对着那对篝火,偶尔添加枯枝,如同守夜。

    期间起身一次,然后站在寺内一处,闭着眼睛,以虚握长剑之姿势,轻轻向前挥剑一次。

    天微微亮。

    他走出寺庙大门,来到崖畔,缓缓走桩。

    出完拳后站定,转头一笑。

    陈平安收回视线,举目远眺。

    天高地阔,风景如画。

    相信明一年春,又会有桃花红,李花白,菜花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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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四百七十一章

    听说你要问剑

    铁符江畔,几位高冠大袖的老夫子带头走在前方,身后是儒衫的年轻男女,显然皆是儒家门生。

    队伍如同一条青色长蛇,人人高声朗诵《劝学篇》。

    江水潺潺,书声琅琅。

    队伍中,有位身穿红衣的年轻女子,腰间别有一只装满清水的银色小葫芦,她背着一只小小的绿竹书箱,过了红烛镇和棋墩山后,她曾经私底下跟茅山主说,想要独自返回龙泉郡,那就可以自己决定哪里走得快些,哪里走得慢些,只是老夫子没答应,说跋山涉水,不是书斋治学,要合群。

    期间经过铁符江水神庙,大骊品秩最高的江水正神杨花,一位几乎从不现身的神灵,破天荒出现在这些书院子弟眼中,怀抱一把金穗长剑,目送这拨既有大隋也有大骊的读书种子。照理说,如今山崖书院被摘掉了七十二书院的头衔,杨花身为大骊名列前茅的山水神祇,完全无需如此礼遇。

    可搬迁到大隋京城东华山的山崖书院,曾是大骊所有读书人心中的圣地,而山主茅小冬如今在大骊,依旧桃李盈朝,尤其是礼、兵两部,更是德高望重。

    而杨花曾经还是那位宫中娘娘身边捧剑侍女的时候,对于仍在大骊京城的山崖书院,仰慕已久,还曾跟随娘娘一起去过书院,早就见过那位身材高大的茅老夫子,所以她才有今日的现身。

    在铁符江和龙须河接壤处的那处瀑布,早有人等候已久。

    披云山林鹿书院的几位山主,还有龙泉郡太守吴鸢,袁县令,曹督造,都位列其中。

    还有一位李氏老人,正是福禄街李氏家主,李希圣、李宝箴、李宝瓶三兄妹的爷爷。元婴境修为的老人,如今已是大骊头等供奉,只是一直没有对外宣扬而已。

    大骊宋氏当年对于掌握了绝大多数龙窑的四大姓十大族,又有不为人知的特殊恩赐,宋氏曾与圣人签订过密约,宋氏准许各个家族中“截留”一到三位修道之才的本命瓷,在历代坐镇此地圣人的眼皮子底下,准许破例修行,并且能够无视骊珠洞天的天道压胜与秘法禁制,只不过修行之后,无异于画地为牢,并不可以擅自离开洞天地界,不过大骊宋氏每百年又有三个固定的名额,可以悄悄带人离开洞天,至于为何李氏家主当年明明已经跻身金丹地仙,却一直没能被大骊宋氏带走,这桩密事,想必又会牵扯甚广。

    李氏老人到底是一位元婴地仙,遥遥便见着了那位心爱孙女,顿时满脸笑意,怎么都遮掩不住。

    只是不知为何,总觉得自己孙女还是跟当年那般不合群,独来独往的模样,可好像又有些不一样,老人突然既欣慰又失落。

    小宝瓶到底是长大了,就这样偷偷摸摸长大了啊,真的是,也不敢那么疼她的爷爷打声招呼,就这么悄悄长大了。

    隔代亲,在李家,最明显。尤其是老人对年纪最小的孙女李宝瓶,简直要比两个孙子加在一起都要多。关键是长孙李希圣和次孙李宝箴,哪怕两人之间,由于他们母亲偏袒太过显眼,在下人眼中,双方关系似乎有些微妙,可是两人对妹妹的宠溺,亦是从无保留。

    背着那只老旧小巧的小竹箱,李宝瓶独自走在水浅、声却比江水更响的龙须河畔。

    其实队伍不远处,与两个好友一起的李槐,还有与一位书院先生言语交流的林守一,也都背着样式相仿的竹箱。

    三只竹箱,都是出自一人之手,不像才怪了。只不过李宝瓶那只做得最早,材质却最普通,只是最寻常的青竹,林守一和李槐是过了棋墩山之后,陈平安用魏檗的奋勇竹打造而成,反而这么多年过去,依旧颜色翠绿欲滴。

    至于最后在大骊关隘那边才第一次与陈平安相逢的于禄和谢谢,可就没有这份待遇了。

    大骊北岳正神魏檗并未出现,圣人阮邛也没有露面。

    一位曾经与茅小冬拍过桌子、然后被崔东山谈过心的山崖书院副山主,有些皱眉,大骊此举,合理却不合情。

    真正分量最重的两位,都如此无视了山崖书院。

    关键是林鹿书院也好,郡城太守吴鸢也罢,好像都没有要为此解释一二的样子。

    这位出身大隋世族的副山长心中难免唏嘘,说到底,还是双方国力的此消彼长使然,遥想当年,我大隋和那卢氏王朝山川版图上,有多少大骊读书人慕名而来?以与两国名士有过诗词唱和而沾沾自喜。

    队伍停步,书院老夫子们与大骊那些人客套寒暄。

    李宝瓶瞧见了自己爷爷,这才有点小时候的样子,轻轻颠晃着竹箱和腰间银色葫芦,撒腿飞奔过去。

    老人笑着嚷嚷道:“小宝瓶,跑慢些。”

    李宝瓶在老人身前一个急停站定,笑着,大声喊了爷爷,笑容灿烂,

    老人言不由衷地埋怨道:“大姑娘家家的了,不像话。”

    不远处,大隋豪阀出身的马濂见到了终于露出笑颜的那位姑娘,他松了口气,心情也跟着好起来。

    刘观看到这一幕,摇头不已,马濂这只呆头鹅,算是无药可救了,在书院就是如此,几天见不到那个身影,就失魂落魄,偶尔路上遇见了,却从来不敢打招呼。刘观就想不明白,你马濂一个大隋头等世家子,世代簪缨,怎么到头来连喜欢一个姑娘都不敢?

    李槐是知道内幕的,先前书院收到了陈平安从龙泉郡寄来的书信,李宝瓶就打算告假返乡,只是当时书院夫子没答应,就在李宝瓶准备翻墙跑路的时候,突然传出个消息,茅山主要亲自领路,带着一部分书院弟子去往大骊披云山,一路游历,然后与林鹿书院切磋学问,此外,就是可以观看一场千百神灵携手夜游访山岳的稀罕事。

    还是怪李宝瓶自己,说是要给她的小师叔一个惊喜,先不告诉落魄山那边他们可以回乡了。

    结果走到半路,李宝瓶不知道从哪儿得了消息,可能是收到了家书或是什么,然后就开始没有精气神了,越来越沉默寡言,恢复了前几年她在书院读书的光景。如今在山崖书院,随着李宝瓶的读书越来越多,越来越快,跟人请教的次数,抛出来的问题,反而越来越少,起先书院几乎人人都被问倒的夫子先生们,竟是人人觉得寂寞了,没了那些刁难,还真不适应,怀念当年那个一本正经与他们问怪问题的红棉袄小姑娘。

    山崖书院学子需要先到了披云山的林鹿书院,接下来才有两天的自由行动,然后重新聚在林鹿书院,观看那场大骊北岳举办的山水夜游宴。

    一行人浩浩荡荡穿过了小镇。

    李氏老人没有去往福禄街祖宅,而是打算跟随小宝瓶一起入山,当然作为一位元婴修士和大骊头等供奉,本身儒家学问又深,老人没有陪在李宝瓶身边,那只会让孙女更加远离大隋同窗。

    在大隋书院学子刚刚离开小镇,路过那座真珠山后,一个手持行山杖、腰间刀剑错的黑炭丫头,身边跟着一头身形矫健的黄狗,一起奔跑,她个儿矮,瞧不见队伍当中那一袭红色,就跑到了自家师父的山头上,这才看到了那个熟悉的身影,使劲挥手,中气十足喊道:“宝瓶姐姐!我在这里,这里!”

    李宝瓶猛然转头,看到了裴钱蹦蹦跳跳的身影,她赶紧离开队伍,跑向那座小山头。

    李槐乐了,停步不前,留在队伍最后,然后大声嚷嚷道:“裴钱!我呢我呢?”

    裴钱翻了个白眼,没搭理他。

    刘观和马濂幸灾乐祸,哈哈大笑。

    这些年,裴钱时不时会写信去往大隋书院,信上偶尔也会提及马濂和刘观这两个她心目中的马前卒,毕竟约好了以后要跟李槐一起行走江湖,寻宝挖宝,五五分账。但是如果身边没有几个摇旗呐喊的小喽啰,显不出她的身份,马濂比较笨,但是忠心耿耿,刘观心眼多,可以当个狗头军师。

    李宝瓶跑向真珠山,裴钱跑下真珠山,两人在山脚碰头。

    李宝瓶伸手按住裴钱脑袋,比划了一下,问道:“裴钱,你咋不长个儿呢?”

    裴钱如遭雷击,闷闷不乐。

    宝瓶姐姐,太不会说话了唉,哪有一开口就戳人心窝子的。

    李宝瓶突然说道:“没事,有志不在个儿高。”

    裴钱心情略好,“对对对,我志向高远,在落魄山人尽皆知,师父都认的。”

    说到这里,裴钱转头斜了一眼那条趴在不远处的土狗。

    后者耷拉着脑袋,不敢跟这个手持行山杖的家伙正视。

    说到师父,裴钱安慰道:“宝瓶姐姐,别伤心啊,我师父不晓得你们要来,这才自个儿跑去江湖了,千万别伤心啊,回头我见着了师父,我就帮你骂他……嗯,说他几句……一句好了。”

    已经快要比裴钱高出一个脑袋的李宝瓶笑问道:“你怎么在小镇待着,没在落魄山练习你那套疯魔剑法?”

    裴钱挺起胸膛,踮起脚跟,“宝瓶姐姐你是不知道,我如今在小镇给师父看着两间铺子的生意呢,两间好大好大的铺子!”

    李宝瓶一脸讶异道:“你都已经这么厉害了?”

    裴钱使劲点头,“宝瓶姐姐如果不信,我可以现在就带你去骑龙巷!那儿的春联、门神,还有福字春字,都是我亲手张贴上去的。”

    李宝瓶嗯了一声,赞赏道:“不错,个儿不高,但是已经能够给小师叔分忧了。”

    裴钱笑得合不拢嘴,宝瓶姐姐可不轻易夸人的。

    李宝瓶回头看了眼队伍,对裴钱说道:“我要先去披云山林鹿书院,等安置好了,我就下山找你玩儿。”

    裴钱看着个儿高高、脸蛋瘦瘦的宝瓶姐姐,像是想起了什么,刚才还满心欢喜的小丫头,突然一下子哭了起来,低着头,用手背擦拭眼泪,呜呜咽咽道:“宝瓶姐姐,师父这次回家,可瘦了!比你还瘦,瘦得我都快认不出来了,师父没有说什么,可是我知道,师父在书简湖那边的五年时间,过得半点都不好。宝瓶姐姐,你读书多,本事大,胆儿大,师父又那么喜欢你,你这些年也不去看看师父,师父见着了你,肯定比见着了我还要高兴的……说不定就不会觉得那么累了。”

    李宝瓶笑了起来,转头远望南方,眯起一双眼眸,有些狭长,脸蛋儿不再如当年圆乎乎,有些鹅蛋脸的小尖了。

    她弯下腰,帮裴钱擦去泪水,轻声道:“好啦好啦,怨我怨我。”

    裴钱哭完鼻子之后,有些心虚,“对不起啊,宝瓶姐姐,我胡说八道哩。”

    李宝瓶拍了拍裴钱肩膀,笑道:“回见。”

    裴钱点点头,看着李宝瓶转身离去。

    宝瓶姐姐,背着那个小竹箱,还是穿着熟悉的红衣裳,但是裴钱望着那个渐渐远去的背影,不知道为什么,很担心明天或是后天再见到宝瓶姐姐,个头就又更高了,更不一样了。不知道当年师父走入山崖书院,会不会有这个感觉?当年一定要拉着他们,在书院湖上做那些当时她裴钱觉得特别好玩的事情,是不是因为师父就已经想到了今天?因为看似好玩,可人的长大,其实是一件特别不好玩的事儿呢?

    裴钱挠挠头,一跺脚,懊恼不已,自己如今好歹是两间铺子的三掌柜,怎么就不记事呢,她从袖子里掏出两串用油纸包好的糖葫芦,忘了给宝瓶姐姐了!

    她唉声叹气,放回袖子一串糖葫芦,留下一串,自顾自啃咬起来,滋味真不错,至于买糖葫芦的钱,是石柔出的,她也真是的,自己不过就是在压岁铺子里边,多念叨了几句糖葫芦的事情,多问了石柔几句,听没听见小贩走街串巷叫卖糖葫芦的声音,一来二去,石柔就主动塞了一把铜钱给她了,说请她吃的,不用还钱。这多不好意思,她裴钱又不是那种馋嘴的孩子了,就使劲盯着石柔手心的铜钱,然后摇着头摆手,说不用不用。不过最后她还是收下了,盛情难却。

    吃完了糖葫芦,袖子里那串就留着好了,毕竟钱是石柔出的,回去送给她,至于宝瓶姐姐那份,明儿她自己出钱好了。

    江湖人行事,就是如此豪爽。

    裴钱挥了一通行山杖,瞥见远远躲开的那条土狗,一瞪眼,土狗立即夹着尾巴跑到她身边趴着。

    裴钱蹲下身,一把抓住它的嘴,怒道:“小老弟,你怎么回事,个儿这么矮,你是矮冬瓜吗?丢不丢人?嗯?开口说话!”

    它莫名其妙得了一桩大福缘,实则早已成精,本该在龙泉郡西边大山乱窜、好似撵山的土狗一动不动,眼神中充满了委屈和哀怨。

    它如今开窍通灵,靠山又是龙泉剑宗,在西边群山之中,也算一头谁都不会招惹的山水精怪了,可是距离开口人言与化为人形,其实还差了些道行。

    裴钱使劲攥着土狗嘴巴不松手,她瞪大眼睛,“不说话就是不服气喽?谁给你的狗胆?!”

    它一动不敢动。

    裴钱手腕一拧,狗头跟着扭转起来,土狗立即呜咽起来,裴钱气呼呼道:“说,是不是又背着我去欺负小镇上的大白鹅了?不然为何我只要每次带上你,它们见着了就跑?你知不知道,什么叫拳高莫出?!气死我了,跟着我混了这么久江湖,半点不学好。”

    那条土狗估计想死的心都有了。

    当年是谁骑着一只大白鹅在小巷子乱窜?

    裴钱好不容易放过了土狗,松开手,站起身,拍拍手,突然她使劲眨了眨眼睛,伸手揉着。

    上次在骑龙巷吃过师父递过来的那颗珠子后,就经常这样,双眼发酸,倒是不疼,就是有些心烦,害她好几次抄书的时候,一个眨眼,笔画就歪斜了,没写得工整,就得重新写过,这是师父为数不多的规矩之一,她一直照做,哪怕如今已经没人管她的抄书了。

    而且她偶尔望向写满字的纸面,总觉得有些字会动,只是当她定睛一看,又很正常,一个一个字规规矩矩躺在纸上。

    裴钱打算借着之后带宝瓶姐姐去落魄山的机会,问一问成天在山上游手好闲的朱老厨子,反正他什么都懂,实在不行,就问问山神老爷魏檗,再不行,唉,就只能去竹楼二楼那座龙潭虎穴,请教那个一言不合就要教她拳法的老先生了,老先生不就是仗着岁数大,气力比师父多几斤几两而已,懂什么拳法?能有她师父懂吗?老头儿懂个屁嘞!

    裴钱开始大摇大摆走向小镇,仰着脑袋不看路,高高挺起胸膛,大声道:“走路嚣张,敌人心慌!若是朋友,宰了土狗,我吃肉来你喝汤!”

    那条土狗夹着尾巴,乖乖跟在裴大女侠身后。

    ————

    小镇愈发热闹,因为来了许多说着一洲雅言的大隋书院学子。

    李槐带着刘观和马濂去了自家宅子,破落不堪,刘观还好,本就是寒苦出身,只是看得马濂目瞪口呆,他见过穷的,却没见过这么家徒四壁的,李槐却毫不在意,掏出钥匙开了门,带着他们去挑水打扫屋子,小镇自然不止铁锁井一口水井,附近就有,只是都不如铁锁井的井水甘甜而已,李槐娘亲在家里遇上好事、或是听说谁家有不好事情的时候,才会走远路,去那边挑水,跟杏花巷马婆婆、泥瓶巷顾氏寡妇在内一大帮婆娘,过招切磋。

    刘观是个懒鬼,不愿动,说他来烧火起灶负责做饭,李槐就带着马濂去挑水,结果马濂那细皮嫩肉的肩头,苦不堪言,看得水井旁的女子笑话不已,容貌清秀的马濂满脸涨红。

    李宝瓶到了小镇,先回了趟家,娘亲的眼泪就没停过,李宝瓶也没忍住。

    李宝瓶离开了福禄街,去那条骑龙巷,熟稔得很,如今变成小师叔的那两家铺子,当年本就是那个羊角辫儿的祖传产业,李宝瓶小时候没少去,何况李宝瓶在小镇内外从小跑到大,大街小巷,闭着眼睛都能逛下来。只是这次走得慢,不再风风火火了。果然在压岁铺子那边看到了坐在板凳上苦等自己的裴钱,李宝瓶这才加快步子,在铺子待了一会儿,就和裴钱去泥瓶巷,发现小师叔的祖宅干干净净,都不用打扫,李宝瓶就带着裴钱回福禄街。

    裴钱蹲在那口小水池旁边,瞪大眼睛看看石子,看看据说养在里边很多年了的金色过山鲫,是小师叔当年送给她的,以及更久的一只金色小螃蟹,则是宝瓶姐姐自己抓的,其实事情的真相,准确说来,是红棉袄小姑娘当年给它夹了手指,一路流着眼泪跑回家,给大哥李希圣掰开螃蟹的钳子。

    裴钱看了半天,那两个小家伙,不太给面子,躲起来不见人。

    小水池是李宝瓶当年很小的时候一力打造而成,石子都是她亲自去溪水里捡来的,只捡花花绿绿好看的,一次次蚂蚁搬家,费了很大劲,先堆在墙角那边,成了一座小山,才有后来的这座水池,如今那些作为“开国功勋”的石子,大多已经褪色,没了光泽和异象,但是还有不少大小不一的石子,依旧晶莹剔透,在阳光映照下,光华流转,灵气盎然。

    林守一去了趟

    窑务督造衙署,故地重游,小时候他经常在这边游玩。

    林家是小镇的大族,却不在四大姓十大族之列,而且林家人也很不出名,不太喜欢与街坊邻居打交道,就像林守一父亲,就只是督造衙署品秩不高的官吏而已,在当时小镇唯一衙门当差的时候,搬迁离开骊珠洞天之前,先后辅佐过三任窑务督造官,但是好像谁都没有要提拔他的意思。

    林家迁往大骊京城,可老宅子还在,没有卖,但是只剩下了几个老仆。

    林守一对于家族,自打懂事起,就没什么大的念想。

    家族对他,似乎也是如此。

    两看相厌。

    哪怕如今林守一在书院的事迹,已经陆陆续续传入大骊,家族好像依旧无动于衷。

    林守一不觉得奇怪,父亲历来如此,只要是父亲认定的事情,旁人的言行,只要不合他的心意,便都是错的。而娘亲在父子之间,永远只会站在自己丈夫那边,看待自己儿子的眼神,从来都是冷冷清清的,就像看待一个只是帮着她留在林家的人,不是外人,也不是什么亲人,反正不像是一个娘亲对待自己的亲生骨肉,客客气气,藏着疏远。

    林守一认得那些父亲当年的衙署同僚,主动拜访了他们,聊得不多,实在是没什么好聊的,而且与人热络寒暄,从来不是林守一的长项。

    据说今天的督造官大人又出门溜达去了,按照衙署胥吏的说法,不用怀疑,曹大人就是喝酒去了。

    林守一难免有些奇怪,好像无论官员还是胥吏,聊起那个他们本该小心措辞的督造官,一个比一个笑脸由心,言语随意。

    刚好于禄带着谢谢,去了那栋曹氏祖宅,当年于禄和谢谢身份各自败露后,就都被带到了这里,与那个名为崔赐的俊美少年,一起给少年容貌的国师崔瀺当奴仆。

    大骊上柱国曹氏的嫡孙,也就是如今龙泉郡的曹督造,如今就住在这边。

    今天喝酒上头了,曹大人干脆就不去衙署,在那儿他官最大,点个屁的卯。他拎着一只空酒壶,满身酒气,摇摇晃晃返回祖宅,打算眯一会儿,路上遇见了人,打招呼,称呼都不差,无论男女老幼,都很熟,见着了一个穿着开裆裤的小屁孩,还一脚轻轻踹过去,小孩子也不怕他这个当大官的,追着他狂吐口水,曹大人一边跑一边躲,街上妇人女子们见怪不怪,望向那个年轻官员,俱是笑颜。

    这位曹大人好不容易摆脱那个小王八蛋的纠缠,刚好在半路碰到了于禄和谢谢,不知是认出还是猜出的两人身份,风流倜傥醉悠悠的曹大人问于禄喝不喝酒,于禄说能喝一点,曹大人晃了晃空荡荡的酒壶,便丢了钥匙给于禄,转头跑向酒铺,于禄无可奈何,谢谢问道:“这种人真会是曹氏的未来家主?”

    于禄笑道:“这样才能是吧。”

    谢谢冷哼一声。

    相较于温文尔雅、勤于政务的袁县令,曹督造是出了名的风流人,各大龙窑,只是走马观花逛了一遍,就再也没有去过。

    倒是在小镇或是郡城两处,经常两头跑,喜欢买酒,请人喝酒,更喜欢跟人瞎扯,几乎每次露面,手里边都拎着只酒壶,唯一的差别,只是壶里有无酒水而已。小镇男人都喜欢跟这个京城来的官老爷喝酒聊天,每次曹大人一露面,就会立即围拢一大帮爱喝酒的闲汉,听着曹大人在那边说京城那边的趣事,真真假假的,谁在乎,不就是图个热闹嘛,再说了,只要喝高,曹大人经常会撂下一句,今儿酒钱我包了!

    妇人和小娘子,都喜欢这位笑容迷人的年轻官老爷。

    在小镇女子心目中的欢迎程度,不比当年那个摆算命摊子的年轻道士逊色了。

    披云山上。

    茅小冬开了口,跟林鹿书院打了声招呼,出身大隋的夫子们,才算见着了在此求学的皇子高煊。

    不然谁都不敢开这个口,不是他们自己怕惹祸上身,能够成为山崖书院的教书先生,哪个没这点担当和书生意气?他们是担心自己会连累了身在异国他乡的高煊,那位自己要求顶替哥哥来此担任质子的大隋戈阳子弟!

    茅小冬在双方见面后,这才离开。

    那位十一境的戈阳高氏老祖,并未出现。

    高煊看着那些一个个对自己作揖后,老泪纵横的大隋学问最高的老书生,原本不觉得来此有何天大委屈的年轻人,也有些眼眶湿润。

    高煊向那些白发苍苍的大隋读书人,以晚辈儒生的身份,毕恭毕敬,向前辈们作揖还礼。

    老夫子们一个个正衣襟,肃然而立,受这一礼。

    林鹿书院那座被命名为“浩然亭”的观景点,陪同高煊一起来到大骊的戈阳高氏老祖,此刻身边站着茅小冬和老蛟程水东。

    高氏老祖闲聊几句就离去。

    他在林鹿书院并未担任副山长,而是隐姓埋名,寻常的教书匠而已,书院弟子都喜欢他的讲课,因为老人会说书本和学问之外的事情,闻所未闻,例如那家和白纸福地的光怪陆离。只是林鹿书院的大骊本土夫子,都不太喜欢这个“不务正业”的高老先生,觉得为学生们传道授业,不够严谨,太轻浮。可是书院的副山长们都未曾对此说些什么,林鹿书院的大骊教书先生,也就只能不再计较。

    浩然亭内只剩下两位来自不同书院的副山长,程水东似乎与茅小冬是旧识,言谈无忌。

    老蛟与茅小冬说了许多书院事,也聊到了落魄山陈平安,其中说到一件小事,关于让一双外乡男女住在林鹿书院的请求,不是让魏檗捎话给书院,而是亲自登门,求了他这位副山长帮忙。

    茅小冬板着脸道:“总算稍微懂了点人情世故。”

    老蛟哈哈大笑。

    在披云山之巅,一男一女登高望远,欣赏群山风光。

    正是狮子园柳清山和师刀房女冠柳伯奇。

    柳清山说道:“去过了大骊京城和宝瓶洲最北的大海之滨,我们就回去吧?我们一起回去看看父亲,也看看我大哥。”

    柳伯奇轻轻点头,有些脸红。

    按照最早的约定,返乡回家之日,就是他们俩成亲之日。

    书生柳清山,在她眼中,就是一座青山,四季常青,春山苍苍,春水漾漾。

    他饱读诗书,他忧国忧民,他待人真诚,他名士风流……没有缺点。

    可是她却是个修道之人,姿色平平,只会打打杀杀,说话不文雅,喝茶如饮酒,不会琴棋书画,没有半点柔情,好像她只有缺点。

    其实这一路相伴远游,她一直担忧,将来的那场离别,不是柳清风作为凡俗夫子,终有老死的那一天。

    而是柳清风哪天就突然厌烦了她,觉得她其实根本不值得他一直喜欢到白发苍苍。

    柳伯奇忧愁不已。

    直到去了那座落魄山,那个朱老先生一句话就点破了她的心结。

    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

    我柳伯奇是如何看待柳清山,有多喜欢柳清山,柳清山便会如何看我,就有多喜欢我。

    可是柳伯奇还想亲口确认,鼓起勇气,可事到临头,还是十分紧张,忍不住死死握住了腰间那把佩刀獍神的刀柄,转头道:“清山,我想问你一件事情,你不许觉得我傻,更不许笑话我……”

    只是不等柳伯奇继续言语,柳清山就轻轻握住了她那只握刀的手,双手捧住,微笑道:“知道在我眼中,你有多好看吗,是你自己都想象不到的好看。”

    柳伯奇微微低头,睫毛微颤。

    柳清山轻声道:“怪我,早该告诉你的。如果不是朱老先生提醒,惊醒梦中人,我可能要更晚一些,可能要等到回到狮子园,才会把心里话说给你听。”

    柳伯奇抬起头,打开了心结,她的眼神就再没有半点羞赧,唯有脸上微微漾开的红晕,才显露出她方才的那阵心湖涟漪。

    柳伯奇轻声道:“朱老先生竟然沦落到给陈平安看家护院,真是可惜了。”

    柳清山哑然失笑。

    便想要帮着陈平安说几句,只是没来由记起朱老先生的一番教诲。

    大是大非寸步不让,就足够了,小事上与心爱女子掰扯道理作甚?你是娶了个媳妇进门,还是当教书先生收了个弟子啊。

    柳清山顿时觉得那位朱老先生,真是高山巍巍,句句金玉良言。这次离开龙泉郡之前,一定要再与老先生讨教讨教。

    ————

    杨家铺子,既是店里伙计也是杨老头徒弟的少年,觉得这日子没法过了,铺子风水不好,跟银子有仇啊。

    总这样生意冷清也不是个事吧,名叫石灵山的少年就得好歹认了师父,就得做点孝敬事儿,于是自作主张,跑去跟那个在督造衙署当差的舅舅,询问能不能帮着拉拢点客人登门,结果给舅舅一顿臭骂,说那铺子和杨家如今名声臭大街了,谁敢往那边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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