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0章
老人说道:“这家伙想得太多,睡得太少。让他先睡个饱,这段时间,让谁都别去吵他。”石柔赶紧将陈平安放到一楼床铺上,悄然退出,关上门,乖乖坐在门口竹椅上当门神。
老人走下竹楼,来到崖畔,今日云雾浓重,遮蔽视野,画卷壮丽,犹如天风震撼大海潮,身处落魄山高处,如同置身于一座泽国。稍稍左边,有一座毗邻落魄山的山峰,独独高出云海,如仙人踩高跷,老人随手一挥袖,轻易打散整座云海,如开门见山河。
这一幕,看得石柔眼皮子微颤,赶紧低敛视线。
这要是一袖子打在她那副仙人遗蜕上,真不知道自己的魂魄会不会彻底烟消云散。
先前她最害怕的那个崔东山拜访过落魄山,就在二楼,石柔从未见过如此失魂落魄的崔东山,老人坐在屋内,并未走出,崔东山就坐在门外廊道中,也未走入,但是称呼老人为爷爷。
从那一刻起,石柔就知道该如何跟老人打交道了,很简单,尽量别出现在崔姓老者的视线中。
老人驻足远望。
一条腹有金线、生出四爪的巨大黑蛇,从山门那边,沿着宽阔山道,迅猛登山,临近竹楼后,黑蛇死活不敢靠近,裴钱知道它守规矩,也不为难它,飘落在地,躬身前奔,粉裙女童尾随其后,如粉蝶纷飞,极其可爱。青衣小童显得比较无精打采,滑下了黑蛇尾巴,慢悠悠吊在两个家伙的身后,就要见着了陈平安,青衣小童不知为何,还是有些心虚。
裴钱到了竹楼,石柔赶紧将老人言语重复了一遍,裴钱既有失望也有担忧,轻轻走在竹楼门口,试图从绿竹缝隙当中瞧见屋子里边的光景,当然一无所获,她犹不死心,绕着竹楼走了整整一圈,最后一屁股坐在石柔的那条竹椅上,双臂环胸,生着闷气,师父回乡后,竟然不是第一个瞧见她,她这个肩挑重担的开山大弟子,当得不太阔以啊,不太讲究了。
裴钱偷偷丢了个眼神给粉裙女童。
粉裙女童立即心领神会,跑到光脚老人那边,轻声问道:“崔爷爷,我家老爷还好吧?”
老人点头道:“有些麻烦,但是还不至于没办法解决,等陈平安睡饱了之后,再喂喂拳,就扳得回来。”
粉裙女童脸色惨白。
喂拳?
她可知道当年老爷的境遇,真真是怎一个惨字了得。
一直竖起耳朵偷听对话的青衣小童,也神色戚戚然。可怜老爷,才回家就跳进一座大火坑。难怪这趟出门远游,要晃荡五年才舍得回来,换成他,五十年都未必敢回来。
陈平安足足睡了两天一夜才醒来,睁眼后,一个鲤鱼打挺坐起身,走出屋子,发现裴钱和朱敛在门外守夜,一人一条小竹椅,裴钱歪靠着椅背,伸着双腿,已经在酣睡,还流着口水,对于黑炭丫头而言,这大概就是心有余而力不足,人生无奈。陈平安放轻脚步,蹲下身,看着裴钱,片刻之后,她抬起手臂,胡乱抹了把口水,继续睡觉,小声梦呓,含糊不清。
陈平安站起身,示意朱敛跟上他,两人一起来到崖畔,那边打造了一张刻有棋盘的石桌,和四只篆刻云纹的古朴石凳。
朱敛压低嗓音,轻声笑道:“若是裴钱瞧见了少爷这副模样,可要心疼坏了。”
陈平安叹了口气,“已经很好了,当初做了最坏的打算,以为七八年内都无法从书简湖脱身。”
朱敛点点头,“虽然不知具体缘由,一些书信往来,老奴不敢在纸上询问,可是能够让少爷这般度日如年,想来是天大的难事了。”
陈平安取出两壶书简湖乌啼酒,跟朱敛一人一壶,轻轻磕碰,陈平安斜靠着石桌,一条胳膊搁在上边,喝了一口酒,感慨道:“一言难尽。”
“何谓风骨,无非是能受天磨。”
朱敛转头凝视着陈平安的侧脸,喝了口小酒儿,轻声劝说道:“少爷如今模样,虽然憔悴不堪,可老奴是那情场过来人,晓得如今的少爷,却是最惹妇人的怜惜了,以后下山去往小镇或是郡城,少爷最好戴顶斗笠,遮掩一二,不然小心重蹈紫阳府的覆辙,不过是给街上妇人多瞧了几眼,就凭空招惹几笔风流账、脂粉债。”
久违的溜须拍马。
陈平安伸出手揉着脸颊,笑道:“你是当我傻,还是当那些女子眼瞎啊?”
朱敛唏嘘道:“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少爷你就等着吧,到了山外,迟早要被妇人……”
陈平安连忙摆手,“打住打住,喝你的酒。”
朱敛痛心疾首,“忠言逆耳!”
陈平安微笑不言,借着洒落人间的素洁月色,眯眼望向远方。
虽然当下是望向南方,可是接下来陈平安的新家业,却在落魄山以北。
除了原先包袱斋“安营扎寨”的牛角山,先前见机不妙,打算跳下大骊这条“沉船”的仙家势力,包括清风城许氏在内选中的朱砂山,其余还有螯鱼背、拜剑台、蔚霞峰和灰蒙山等,除了拜剑台位于最西边,形单影只,并且山头不大,其余多是西边群山中靠南位置,恰好与落魄山相距不远,尤其是灰蒙山,占地广袤,先前的那个仙家势力,已经砸下重金,加上大批卢氏遗民的任劳任怨,已经打造出连绵成片的神仙府邸,宛如人间仙境,最后等于是半卖半送,还给了大骊朝廷,不知如今作何感想,想来应该悔青了肠子。
那些大骊宋氏在老龙城赊欠下的金精铜钱,被魏檗牵线搭桥,然后陈平安用来买山,然后就此一笔勾销,也算清爽了。
尤其是那座建造出一座仙家渡口的牛角山,即将被陈平安收入囊中,但是必须暂时挂名在魏檗那边,不然名不正言不顺,利益太过巨大,陈平安也会被大骊权贵眼红嫉妒,可是私底下,这股源头活水,里边流着的可是一颗颗神仙钱,陈平安会与魏檗对半分红。
当年帮着顾璨家与人在田间抢水无数次,不曾想如今也能守着这么一块收成惊人的“良田”。
陈平安收回思绪,问道:“朱敛,你没有跟崔老前辈经常切磋?”
朱敛微笑摇头,“老前辈拳头极硬,早已走到我们武夫梦寐以求的武道尽头,谁不仰慕,只不过我不愿打搅前辈清修。”
朱敛身体后仰,转头望向竹楼那边,“我这么说,老前辈不会介意吧?”
寂静无声,没有回应。
朱敛笑道:“老前辈除了偶尔手持行山杖,游历群山,与那披云山的林鹿书院几位老夫子切磋学问,一般不太愿意露面,闲云野鹤,不过如此。”
朱敛记起一事,说道:“我在郡城那边,无意间找到了一棵好苗子,是位从大骊京畿搬迁到龙泉的富家千金,年纪不大,十三岁,跟咱们那位赔钱货,差不多岁数,虽然现在才开始学武,起步有些晚,可是勉强还来得及,我已经跟她的长辈讲清楚,现在只等少爷点头,我就将她领上落魄山,如今落魄山新建了几栋府邸,除了我们自住,用来待人接物,绰绰有余,而且都是大骊出的银子,不用我们掏一颗铜钱。”
陈平安点点头,如今落魄山人多了,确实应该建有这些栖身之所,不过等到与大骊礼部正式签订契约,买下那些山头后,即便刨去租借给阮邛的几座山头,好像一人独占一座山头,同样没问题,真是财大气粗腰杆硬,到时候陈平安会成为仅次于阮邛的龙泉郡大地主,占据西边大山的三成地界,除去小巧玲珑的真珠山不说,其余任何一座山头,灵气沛然,都足够一位金丹地仙修行。
陈平安好奇问道:“你要是愿意领着她登山,当然可以,不过是以什么名分留在落魄山,你的入室弟子?”
若是朱敛在浩然天下收取的首位弟子,陈平安还真有些期待她的武学攀登之路。
藕花福地的画卷四人,朱敛如今境界最高,实打实的远游境武夫,虽说走了捷径,但是陈平安内心深处,觉得朱敛的选择,看似急功近利,实则才是最对的。
朱敛摇头道:“老奴可没兴致给人当师父,让她先当个落魄山的记名弟子吧,以后谁相中了她的根骨资质,只管拿走。老奴所作所为,不过是肥水不流外人田,想着给少爷的落魄山添份人气,不然尽是神怪鬼妖,不太像话,总觉得不利于风水。话说回来,这要是在藕花福地,少女那般天赋的弟子,就像是我去书肆买书的时候,路边捡来的,可是在家乡那边,估摸着能让一箩筐的江湖宗师,争抢得你打我我杀你,脑浆四溅,很江湖了。”
朱敛翘着二郎腿,双指捏住仙家酿酒的酒壶,轻轻摇晃,唏嘘道:“不愧是浩然天下,英才辈出,绝不是藕花福地可以媲美。”
陈平安笑问道:“怎么说服的少女家人?穷学文富学武,可不是开玩笑的。”
朱敛呵呵笑道:“事情不复杂,那户人家,之所以搬迁到龙泉郡,就是在京畿混不下去了,红颜祸水嘛,少女性子倔,爹娘长辈也硬气,不愿低头,便惹到了不该惹的地方势力,老奴就帮着摆平了那拨追过来的过江龙,少女是个念家重情的,家里本就有两位读书种子,本就不需要她来撑门面,如今又连累兄长和弟弟,她已经十分愧疚,想到能够在龙泉郡傍上仙家势力,二话不说就答应下来,其实学武到底是怎么回事,要吃多少苦头,如今半点不知,也是个憨傻丫头,不过既然能被我看中,自然不缺灵气,少爷到时候一见便知,与隋右边相似,又不太一样。”
陈平安嗯了一声。
朱敛做事情,还是牢靠的。
朱敛突然转头一声吼,“赔钱货,你师父又要出远门了,还睡?!”
裴钱连人带竹椅一起摔倒,迷迷糊糊之间,瞧见了那个熟悉身影,飞奔而至,结果一看到陈平安那副模样,立即泪如雨水珠子叭叭落,皱着一张黑炭似的脸庞,嘴角下压,说不出话来,师父怎么就变成这样了?这么黑黑瘦瘦的,学她做什么啊?陈平安坐直身体,微笑道:“怎么在落魄山待了三年,也不见你长个儿?怎么,吃不饱饭?光顾着玩了?有没有忘记抄书?”
裴钱一把抱住陈平安,那叫一个嗷嗷哭,伤心极了。
当年就该死皮赖脸跟着师父一起去的,有她照顾师父的饮食起居,哪怕再笨手笨脚,好歹在书简湖那边,还会有个能陪师父说说话、解闷儿的人。
陈平安瞪了眼在一旁幸灾乐祸的朱敛。
朱敛提起酒壶,自己喝了一大口罚酒,然后趁着陈平安轻声安慰裴钱的功夫,朱敛拎着还剩下半壶乌啼酒的小壶,起身离去。
好似要将月色与光阴,都留予那对久别重逢的师徒。
裴钱好不容易才哭着鼻子,坐在一旁石凳上。
个头稍稍长高,但是很不明显,寻常十三四岁的少女,这会儿身段也该如杨柳抽条,脸庞也会长开了。
可裴钱就好像还是那个在红烛镇分别之际的黑炭丫头。
她叽叽喳喳,与师父说了这些年她在龙泉郡的“丰功伟绩”,每隔一段时日就要下山,去给师父打理泥瓶巷祖宅,每年正月和清明节都会去上坟,照看着骑龙巷的两间铺子,每天抄书之余,还要手持行山杖,骑着那头黑蛇,兢兢业业巡视落魄山地界,防止有蟊贼潜入竹楼,更要每天练习师父传授的六步走桩,剑气十八停,女冠姐姐教她的白猿背剑术和拖刀法,更别提她还要完善那套只差一点点就可以登峰造极的疯魔剑法……总之,她很忙碌,一点都没有瞎胡闹,没有不务正业,天地良心!
至于撵狗斗鹅踢毽子这些小事情,她觉得就不用与师父唠叨了,作为师父的开山大弟子,这些个荡气回肠的事迹、壮举,是她的分内事,无需拿出来显摆。
陈平安耐心听完裴钱添油加醋的言语,笑问道:“崔老前辈没教你什么?”
裴钱眼珠子滴溜溜转动,使劲摇头,可怜兮兮道:“老爷子眼界高,瞧不上我哩,师父你是不知道,老爷子很高人风范的,作为江湖前辈,比山上修士还要仙风道骨了,真是让我佩服,唉,可惜我没能入了老爷子的法眼,无法让老爷子对我的疯魔剑法指点一二,在落魄山,也就这件事,让我唯一觉得对不住师父了。”
大概是害怕陈平安不相信,一番言语已经两边讨好的裴钱,以拳击掌,响声清脆,十分恼火道:“是我给师父丢脸了!”
陈平安弯腰前倾,一弹指砸在裴钱额头,疼得裴钱捂住脑袋,倒抽一口冷气。
陈平安笑道:“吃不住苦就老实说,什么眼界高,你唬谁呢?”
裴钱揉了揉微微发红的额头,瞪大眼睛,一脸错愕道:“师父你这趟出门,莫不是学会了神仙的观心术吗?师父你咋回事哩,怎么不管到哪里都能学会厉害的本事!这还让我这个大弟子追赶师父?难道就只能一辈子在师父屁股后头吃灰尘吗……”
陈平安一把拧住这个马屁精的耳朵,“呦,继续编,我看你能编到什么时候。”
裴钱咧嘴笑了起来,只是一看到师父那张脸庞,便又泫然欲泣,连与师父开玩笑的心思都没了,低下头。
陈平安叹了口气,拍了拍那颗小脑袋,笑道:“告诉你一个好消息,很快灰蒙山、朱砂山和螯鱼背这些山头,都是你师父的了,还有牛角山那座仙家渡口,师父占一半,以后你就可以跟来来往往的各色人物,理直气壮得收取过路钱。”
裴钱兴致不高,哦了一声。
陈平安双手笼袖,继续远望落魄山以南的夜景,听说天气晴朗的时候,只要眼力够好,都能够瞧见红烛镇和绣花江的轮廓。
裴钱趴在石桌上,手指沿着棋盘刻线轻轻抹过,目不转睛,看着师父。
两两无言。
得了朱敛的消息,青衣小童和粉裙女童从新建府邸那边联袂赶来,陈平安转过头去,笑着招手,让他们落座,加上裴钱,刚好凑一桌。
粉裙女童飞快跑来,向陈平安作揖行礼,毕恭毕敬道:“老爷。”
青衣小童也有模有样,鞠了一躬,抬起头后,笑脸灿烂,“老爷,你老人家总算舍得回来了,也不见身边带几个如花似玉的小师娘来着?”
粉裙女童怒目相向,“不许胡说八道!”
青衣小童挖着鼻孔,一屁股坐在陈平安对面石凳上,学裴钱趴在桌上,一脸疑惑道:“老爷,你是不是戴了张人-皮面具行走江湖啊?大晚上的,我胆儿小,瞧着老渗人了,赶紧摘下来吧。”
陈平安笑道:“这是不想要红包的意思?”
青衣小童抬起脑袋,左看右看,“不曾想细看之后,老爷愈发有男人味道了。”
陈平安挠挠头,落魄山?改名为马屁山得了。
陈平安随后从咫尺物当中取出三件东西,千壑国渡口那位老修士赠送的九宫宝匣,老龙城苻家赔偿的一块老龙布雨玉佩,仅剩一张留在身边的狐皮美人符纸,分别送给裴钱、青衣小童和粉裙女童。
裴钱一打开看到琳琅满目的小物件,玲珑别致,关键是数量多啊。
青衣小童犹豫了一下,还是接过了那件价值连城的老龙布雨佩。
粉裙女童捻着那张狐皮符纸,爱不释手。
陈平安对她笑着解释道:“以后打扫屋舍,不用你一个人忙活了,灌注灵气后,可以让一位符箓傀儡帮忙,灵智与寻常少女无异,还能与你聊聊天。”
粉裙女童又起身给陈平安鞠躬致谢,一丝不苟。
陈平安也拦不住。
青衣小童突然说道:“是不是贵重了些?”
陈平安打趣道:“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青衣小童哀叹一声,想了想,“不能收,我凑巧听说过这种老龙城玉佩的珍稀,又不是涉及大道的蛇胆石,给我再多,我也来者不拒……”
青衣小童将那块玉佩放在桌上。
陈平安见他眼神坚定,没有执意要他收下这份礼物,也没有将其收回袖中,拿起乌啼酒,喝了口酒,“听说你那位御江水神兄弟来过咱们龙泉郡了?”
青衣小童耷拉着脑袋,“可不是。”
陈平安说道:“也别觉得自己傻,是你那个水神兄弟不够聪明。以后他如果再来,该如何就如何,不愿意见,就随便说个地方闭关,让裴钱帮你拦下,如果还愿意见他,就继续好酒招待着便是,没钱买酒,钱也好,酒也罢,都可以跟我借。”
青衣小童脸色有些古怪,“我还以为你会劝我不见他来着。”
陈平安微笑道:“几百年的江湖朋友,说散就散,有些可惜吧,不过朋友继续做,有些忙,你帮不了,就直接跟人家说,真是朋友,会体谅你的。”
青衣小童嘀咕道:“混江湖,与兄弟说自个儿不行,那多不豪气。”
青衣小童一说完这些,就更心虚了。
陈平安笑道:“行吧,只要是跟钱有关,你就算要还想着在水神兄弟那边,打肿脸充胖子,不行也硬要说行,没关系,到时候一样可以来我这边借钱,保管你还是当年那个阔绰豪气的御江二把交椅。”
青衣小童彻底懵了,顾不得称呼老爷,直呼其名道:“陈平安,你这趟游历,是不是脑瓜子给人敲坏了?”
陈平安安安静静坐在那边,双手笼袖,清风拂面,“哪天等你自己想明白了,兄弟不再是兄弟,即便朋友都做不得了,你最少可以问心无愧,自认从无对不起兄弟的地方。在落魄山,咱们又不是吃不着饭了,那么江湖人身在江湖,只要还有酒喝,钱算什么?你没有,我有。你不多,我很多。”
青衣小童一把抓起那块老龙布雨佩,抹了把脸,什么也没说,跑了。
裴钱和粉裙女童面面相觑。
陈平安其实还有些话,没有对青衣小童说出口。
不管如何,陈平安都不希望青衣小童对他心心念念的那座江湖,太过失望。
魏檗突然出现在崖畔,轻轻咳嗽一声,“陈平安啊,有个消息要告诉你一声。”
陈平安站起身,“怎么说?”
魏檗指了指山门那边,“有位好姑娘,夜访落魄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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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百六十章
水火之争让个道
陈平安试探性问道:“阮姑娘?”
魏檗微笑点头。
陈平安问道:“这也需要你来提醒?以阮姑娘的脾气,只要登山了,肯定要来竹楼这边。”
魏檗一脸好心被当作驴肝肺的受伤表情。
陈平安气笑道:“我不过是与阮姑娘见一面,虽是夜晚,可众目睽睽之下,你们又没有什么热闹可看,你这位北岳正神,已经空闲到这个份上了吗?”
魏檗一身正气凛然,指了指山门,再点了点陈平安,“如今我北岳辖境,分出了内院外院,内院里边最大的两个地主碰头,我能不上点心?”
陈平安不再理会魏檗,起身去迎接阮秀。
既然知道了她登山拜访,身为落魄山的山主,还是要拿出些待客的礼数。
魏檗没有随行,留在原地,自言自语道:“真没有点什么?这家伙瞧着很光风霁月啊。”
一听说是那位对自己特别和气温婉的青衣姐姐造访,裴钱比谁都开心,蹦跳起来,脚底抹油,飞奔而走,结果一头撞入一道涟漪阵阵的山雾水帘当中,一个踉跄,发现自己又站在了石桌旁边,裴钱左看右看,发现四周泛起一些微妙的涟漪,倏忽变化不定,此起彼伏,她恼火道:“魏先生,你一个山岳神灵,用鬼打墙这种卑劣的小把戏,不害臊吗?”
魏檗无奈道:“你掺和什么?打个比方,你师父困了,想要睡觉,你提个大灯笼在屋子里边逛荡,合适吗?”
裴钱双臂环胸,伸出两根手指揉着下巴,陷入沉思,片刻后,认真问道:“还没有明媒正娶,八抬大轿,就睡觉,不太合适吧?我可听说了,阮师傅如今年纪大了,眼神不太好使,所以不太喜欢我师父跟阮姐姐在一起。不然魏先生你陪着我去逛一逛龙泉剑宗,拉着阮师傅唠唠嗑?明儿天一亮,生米煮成熟饭,不是二师娘也是二师娘了,嘿嘿嘿,师娘与钱,真是越多越好……”
这些当然是裴钱的玩笑话,反正师父不在,魏檗又不是爱告刁状的那种无聊家伙,所以裴钱言行无忌,随心所欲。
不过裴钱在龙泉郡,最喜欢阮秀,是真心的,裴钱是发自肺腑亲近阮秀,不单单是看过了崔东山那幅光阴长河画卷而已,裴钱到了落魄山后,第一眼见到那位扎长马尾的青衣姐姐,就心生欢喜。而当裴钱看着阮秀,就像看到一幅无比“温暖”的画卷,不是崔东山那种让人骨头冒寒气的场景,而是煮海烹湖,天地沸腾,火浆漫天,鲜红一片。
有位女子高坐王座,单手托腮,俯瞰大地,那个面容模糊的阮秀姐姐,另外一只手中,握着一轮好似被她从天幕穹顶摘下的圆日,被她轻轻拧转,仿佛已是世间最浓稠的火源精华,绽放出无数条光线,照耀四方。
只是这个秘密,裴钱连粉裙女童都没有告诉,只愿意以后与师父单独相处的时候,跟他讲一讲。
魏檗头疼。
好在崔姓老人已经走出竹楼,裴钱立即坐回石凳,转头问粉裙女童有没有瓜子,后者赶紧掏出一把,递给自家先生的开山大弟子。她们俩关系好着呢。
裴钱低头嗑着瓜子,对那个光脚老爷子,她还是有些怕,尤其是听过粉裙女童提及当年师父的练拳经历,裴钱差点没做噩梦,所以她宁肯成天在外边晃荡,就怕老爷子一眼看穿她是那千年难遇的练武奇才。
老人对裴钱和粉裙女童说道:“还不回去睡觉?”
裴钱只得拉着粉裙女童一起离开,竹楼不远处,建造了几座不大的府邸,裴钱跟粉裙女童住在一个院子里头,当邻居。
老人望向山门那边,冷笑道:“敢背着一把剑来见我,说明心性还没有变太多。”
魏檗笑问道:“若是陈平安不敢背剑登楼,畏畏缩缩,崔先生是不是就要糟心了?”
老人哈哈大笑,“糟心?不过是多喂几次拳的事情,就能变回当年那个小崽子,天底下哪有拳头讲不通的道理,道理只分两种,我一拳就能讲明白的,此外不过是两拳才能让人开窍的。”
魏檗苦笑道:“崔先生可是世族出身。”
“曾是崔氏家主又如何?我读书读成书院圣人了吗?自己读书不济事,那么教出了圣人子孙吗?”
老人自嘲道:“所以我既清楚读书人的处事不易,更知道读书人的劣根。”
魏檗不再言语。
这位宝瓶洲当下最引人瞩目的山岳神祇,站在崖畔,玉树临风,白衣大袖,飘飘乎出尘。宛如一株玉白灵芝高崖生。
老人问道:“阮邛为何临时改变主意,不收下牛角山包袱斋遗留下来的那座仙家渡口?为何将这等天大便宜转手让给你和陈平安?”
魏檗说道:“还以为崔先生不会在意这些红尘俗事。”
老人扯了扯嘴角,“朱敛这泼皮无赖,跟那几个孩子在这里下五子棋的时候,故意碎碎念叨,也不嫌烦,我好几次差点没忍住,将他一拳打落山崖。”
对于朱敛,魏檗与之相谈甚欢,相见恨晚。
朱敛厉害到了什么程度?厉害到了让魏檗都要由衷认为早认识朱敛几年,他魏檗就可以早几年解开心结,就不会最后一次在棋墩山的小道上,与她擦肩而过,连多看她一眼都不敢。而是应该早早离开棋墩山,去找到她,即便命里注定,双方生生世世无法在一起,可既然他作为山水神祇,长寿如仙人长生,也该每一生一世,更近一些,看着她的悲欢离合,喜怒哀乐,而不是躲在棋墩山长吁短叹,年复一年。
至于朱敛为何不愿与崔老先生学拳,魏檗从不过问。
当下魏檗解释道:“关于买山一事,我私底下与阮圣人,有过两场开诚布公的谈话。一方面阮圣人租借了陈平安那几座山头数百年,当时自然是互利互惠,陈平安只留下落魄山和真珠山,便不会风头太盛,免去许多来自大骊京城和别处修士的眼红视线,阮圣人也能壮大山门版图,可是后来陈平安迅猛崛起,已经自保无忧,阮圣人便有些过意不去,觉得当年那桩原本出于好心的契约,是陈平安吃亏了,所以才愿意收了渡口又转手,如此一来,加上我从中斡旋,大骊朝廷,牛角山包袱斋,陈平安,三方都有台阶下。”
魏檗笑道:“毕竟大骊朝廷,还是比较乐意见到我与阮圣人,关系融洽些。”
老人笑容玩味,“至于另一个方面,还是阮邛不希望跟陈平安有太多人情往来的牵扯,买卖做得越公道,陈平安就越没脸皮拐骗他闺女了。”
魏檗对此不予置评。
这都快成了阮邛的心病。
魏檗和老人一起望向山脚一处,相视一笑。
坐镇一方的圣人,沦落至此,也不多见。
魏檗说道:“我去为阮圣人宽宽心。”
老人点点头,“若说市井人家,为人父母,如此劳心,也就罢了,这个风雪庙打铁匠,倒是让我刮目相看。”
魏檗一闪而逝。
在大骊北岳地界,魏檗就是山水之主。
甚至比起圣人阮邛还要更加名正言顺。
即便将来其余大骊四岳确定,魏檗仍是那会儿整座宝瓶洲五岳神祇中最疆土广袤的一位,由于宝瓶洲地理形势,是南北长、东西窄,这就意味着东岳西岳,相较于北岳南岳,会有先天劣势,而大骊根本,还在北方,如今京城,是宋氏龙兴之地,祖宗家业都在北部,这就使得北岳又要稍稍高出南岳一头,因此哪怕一洲大局底定,大骊宋氏未来迁都南移,多半不会一口气迁徙到中部彩衣国梳水国以南,因为那儿还有一座观湖书院,大骊宋氏不至于自断一气,割裂南北。
故而当大骊铁骑的马蹄,踩踏在老龙城的南海之滨,唯一可以与魏檗掰腕子的山岳神祇,就只有中岳了。
落魄山的半山腰。
陈平安与阮秀相逢。
阮秀看着那个停步招手的年轻人,她眨了眨眼眸,快步向前,然后两人并肩登山。
没有什么朋友间久而未见后的些许生疏,水到渠成。
陈平安笑道:“你那晚在书简湖芙蓉山的出手,我其实在青峡岛远远瞧见了,气势很足。”
阮秀微微羞赧,轻声道:“下山历练,跟一帮大骊粘杆郎同行南下,后来见着了一个自称是你学生的崔东山,又一起跑了趟梅釉国。”
陈平安点头道:“后来我和朋友一起游历梅釉国,我还见过你们追杀朱荧剑修的战场,就在春花江那边。”
阮秀没有说话。
什么春花江,全然没印象。
她从来不去记这些,哪怕这趟南下,离开仙家渡船后,乘坐马车穿过那座石毫国,算是见过不少的人和事,她一样没记住什么,在芙蓉山她擅作主张,驾驭火龙,宰掉了那个武运鼎盛的少年,作为补偿,她在北归途中,先后为大骊粘杆郎重新找出的三位候选,不也与他们关系挺好,到头来却连那三个孩子的名字都没记住。倒是记住了绿桐城的好些特色美食小吃。
阮秀突然说道:“北边不远处,我爹刚买下一座金穰山,离着落魄山和灰蒙山不远,我爹打算在那边打造一座新剑炉,山头上连夜赶工,我今夜就去那边逛了逛,然后看到了你们这边云海给人打散的异象,有些担心裴钱,就来看看。”
陈平安忍着笑。
却也没说什么。
别人不知道崔姓老人的武道深浅,神祇魏檗和圣人阮邛,肯定是除了药铺杨老头之外,最知根知底的。
阮邛知道了,往往就意味着阮秀也会知道。
阮秀自己也笑了起来,说谎话,确实不是她所擅长,别别扭扭,爹就从来没有被骗过,喜欢次次当面揭穿,身边这个人,就不会说破。
陈平安没有去往竹楼那边。
而是带着阮秀一路登顶。
陈平安作为落魄山的主人,说来奇怪,竟然还从未去过山巅的那座山神庙。
两人言语,都是些闲聊,鸡毛蒜皮。
例如神仙坟那边的修缮成果,骑龙巷两间铺子的生意,当年陈平安要她照看的一窝鸡,还有那条土狗。
临近山神庙。
陈平安刚要说话。
阮秀停下脚步,转身望向远处,微笑道:“我知道你想说什么。”
陈平安坐在台阶上,神色安静,两人所在的台阶在月辉映照下,道路两旁又有古木相依,石阶之上,月色如溪涧流水斜坡而泻,水中又有藻荇交横,松柏影也,这一幕景象,置身其中,如梦如幻。
陈平安坦然道:“好像怎么说都是错,可不说更错,最好是我自作多情了。男人被女子喜欢,没有谁会不高兴,这是人之常情,即便很多男人有了喜欢的姑娘,也故意与其她的好姑娘牵扯不清,我也不好说这些男人就是错了,我相信有很多男人都以此为乐,甚至觉得是件很了不起的事情,可这不是我陈平安的人之常情,真那么做了,对不起宁姚,也对不起阮姑娘你。不过如果是我误会了阮姑娘,是我多心了,那是最好。可是哪怕被阮姑娘你生气,以后我们连朋友都做不成,我今天还是要把话说清楚,阮姑娘你这些年帮了我很多少忙,我都放在心头,说句不吹牛的话,哪怕是当着宁姚的面,我还是会告诉她,阮姑娘的那些善意,有些感恩,做人不能忘本,再过十年百年,只要是不该忘的,就不能忘记,是能还就要还的。我当然喜欢阮姑娘,可那不是男女情爱,若是反过来,当年我的某些言行举止,仍是害得阮姑娘误会了,错不在你,在我陈平安,如果这样,怎么办呢……”
这番言语,如那溪涧中的石子,没有半点锋芒,可到底是一块生硬的石子,不是那交错飘荡的藻荇,更不是水中嬉戏的游鱼。
阮秀看着那个有些伤心也有些愧疚的年轻男人,她也有些伤心。
怎么好不容易回到了家乡,又要伤心呢?何况还是因为她。
至于什么喜欢情爱之类的,阮秀其实没有他想象中那么纠结,至于对错什么,更是想也不想。
我喜欢你,老天爷也管不着拦不住。
我不喜欢你,你是老天爷也没用。
多简单的事情。
这个很懒的姑娘,甚至觉得自己如果真的喜不喜欢谁,跟那个人都关系不大。
但是阮秀没有将这些心里话,告诉陈平安。
大道不争于朝夕。
阮秀安安静静坐在那里,问道:“如果你当年是先见到我,而不是宁姑娘,会怎么样啊?”
陈平安摇摇头,没有任何犹豫,“阮姑娘可以这么问,我却不可以作此想,所以不会有答案的。”
阮秀双手托着腮帮,眺望远方,喃喃道:“在这种事情上,你跟我爹一样唉。我爹犟得很,一直不去寻找我娘亲的转世投胎,说即便辛苦寻见了,也已经不是我真正的娘亲了,何况也不是谁都可以恢复前世记忆的,所以见不如不见,不然对不住始终活在他心里的她,也耽误了身边的女子。”
涉及阮师傅,陈平安就不说话了。
阮秀转头笑道:“这次返回家乡,没有带礼物吗?”
陈平安尴尬道:“哪敢带礼物啊,如果没有把话说清楚,不是会更误会吗?”
陈平安随即释然笑道:“不过以后就可以给阮姑娘你带礼物了。”
阮秀歪着脑袋,笑眯起一双水润眸子,问道:“怎么就把话说清楚啦?”
陈平安一脸呆滞。
赶紧从头到尾重新梳理一遍。
照理说,阮姑娘不喜欢自己的话,以及万一真有一点点喜欢自己,他都算是把话说明白了的。
阮秀笑道:“行了,不就是你不是那种喜欢我,又怕我是那种喜欢你,然后你觉得挺不好意思的,怕说直白了,让我难为情,雪上加霜,以后连朋友都做不成,对吧?放心吧,我没事,这个不骗你。我的喜欢,也不是你以为的那种喜欢,以后你就会明白了,或者问问你那弟子崔东山,总之,不耽误我们还是朋友。”
陈平安点点头,阮姑娘说得有点绕,但好像比他说得是要更加透彻些。
阮秀说道:“宁姑娘也喜欢你吗?”
陈平安笑道:“喜欢的。”
阮秀嗯了一声,“陈平安,为什么要想那么多呢,为什么不多为自己想想呢?”
陈平安不知如何作答。
阮秀拍了拍膝盖,站起身,“行吧,就这样,突然觉得有点饿了,回家吃宵夜去。”
陈平安跟着起身,问道:“不然去我竹楼那边,我有做宵夜的所有家当,咫尺物里边搁放着不少食材,鱼干笋干,火腿咸肉,都有,还有许多野菜,都是现成的,炖一锅,滋味应该不错,花不了多少功夫。”
阮秀微笑道:“我爹还在山脚等着呢,我怕他忍不住把你炖了当宵夜。”
陈平安抹了把额头汗水。
阮秀走下台阶,转头笑道:“别送了啊。”
陈平安说道:“也要下山,就送到岔路口那边好了。”
两人一起缓缓下山。
阮秀神色自若,如神人夜游林野。
然后两人分道而行,阮秀继续步行下山,陈平安走在去往竹楼的道路上。
陈平安突然想起一句刻在竹简上的美好言语。
星月皎洁,明河在天,四无人声,声在树间。
————
落魄山外。
魏檗站在阮邛身边。
汉子坐在一块巨石上。
魏檗笑道:“阮先生,真不要看看落魄山那边?若是我在场,不合适,我可以离开的,保证山上山外,我都不见不闻。”
阮邛喝着酒,摇头道:“我还没有那么下作,信不过陈平安,难道信不过自己闺女?”
魏檗无言以对。
你阮邛真要信得过,还偷偷摸摸跑这趟作甚?
阮邛喝着酒。
魏檗就站在一旁陪着。
阮邛问道:“魏檗,你觉得大骊以后谁来当皇帝?”
魏檗不怕有人旁听,在北岳地界,谁敢这么做,那就是嫌命长。
至于杨家药铺那位老前辈,是不会在意这种事情的。
魏檗想了想,说道:“暂时看来,宋和与宋集薪都有可能,当然是宋和可能性更大,朝野上下,根基深厚,更能服众,至于宋集薪,也就礼部有些狗急跳墙了,偷偷往他身上押注了点,但是不管如何,这些都不重要,说来说去,也就是只看两个的决定,那位娘娘说话都没用。我觉得宋长镜和崔瀺,最后都会出人意料的选择。”
阮邛说道:“大骊皇帝走得有点巧了。”
魏檗微笑不语。
阮邛是大骊头等供奉,还是谁都要讨好的宝瓶洲第一铸剑师,好友遍及一洲,“娘家”又是风雪庙,双方关系可一直没断,藕断丝连,欲语还休的,没谁觉得阮邛就与风雪庙关系破裂了,不然那块斩龙台石崖,就不会有风雪庙剑仙的身影,而只会是他阮邛干脆舍弃了风雪庙,直接与真武山对半分。
他魏檗却是大骊宋氏敕封的山水正神,有些大逆不道的僭越言语,还是少说为妙。
说一说两位皇子,无所谓,聊一聊藩王和国师,也还好,可魏檗这个北岳山神之位,是大骊先帝当年亲手钤印,魏檗要念这份情,所以关于宋正醇的生死一事,无论是阮邛提起,还是那条黄庭国老蛟聊到,魏檗一直缄默。
远处,出现一位青衣女子的身影,看似走得不快,身影却如青烟飘荡而至。
阮秀见着了阮邛和魏檗,先对魏檗点头致意,然后望向她爹,“爹,这么巧,也出来散步啊?”
阮邛点点头,随手丢了那只空荡荡的酒壶。
魏檗识趣告辞。
阮邛嘴唇微动,到头来只是又从咫尺物当中拎出一壶酒,揭了泥封,开始喝起来。
阮秀笑道:“方才在落魄山上,我碰到了陈平安。”
阮邛板着脸,“这么巧。”
不愧是父女。
阮秀便挑挑拣拣,将两人的对话给她爹说了一遍。大致意思不变,只是一些个措辞,阮秀稍作更改。
阮邛灌了一大口酒,抹了把嘴,沉声道:“陈平安是个睁眼瞎?我闺女哪里不好了,不喜欢?!谁借给他的狗胆,敢不喜欢?”
阮秀笑眯起眼。
阮邛愤懑异常,又大口喝酒,沉默片刻,“不过这小子,还算是个厚道人,不像很多男人,吃着嘴里的,总惦记着锅里的,这一点,挑不出陈平安半点毛病。”
阮邛突然狐疑道:“秀秀,该不会是这小子走了五年江湖,越来越老奸巨猾了,故意以退为进?好让我不提防着他?”
阮秀眼神有些嫌弃,看着她爹,不说话。
阮邛悻悻然道:“那小子应该不至于这么缺德。”
阮邛奇怪道:“秀秀,你就没半点不开心?秀秀,跟爹说老实话,你到底喜不喜欢陈平安,爹就问你这一次,以后都不问了,所以不许说谎话。”
阮秀笑着抬起双手,使劲摇晃,“没有唉。”
阮邛将信将疑,“如果爹跟陈平安打架,你帮谁?”
阮秀信誓旦旦道:“当然帮爹啊。”
阮邛有些欣慰。
他猛然转头。
阮秀一脸真诚,毫无破绽。
“早点回家。”阮邛这才稍稍放心,拔地而起,化虹而去。
阮秀依旧优哉游哉,一个人行走山林间,最后来到一条溪涧旁边,蹲在那儿,掬起一捧水,水中有明月,碎碎圆圆。
落魄山竹楼那边,陈平安刚想要去石桌那边独坐片刻,就给崔姓老人伸手一抓,扯入二楼屋内。
然后给老人一脚踹在腹部,整个人撞在墙壁上,陈平安单手撑地,身形翻转,刚要落地站定,又给老人一道拳罡砸中额头,竹楼随之一晃,轰然作响。
足可见这一拳的力道之大。
莫名其妙就挨了一顿狠揍的陈平安,用手背抹去嘴角血迹,狠狠骂娘一句,然后怒道:“有本事以五境对五境!”
老人嗤笑道:“行啊,就以五境的神人擂鼓式互换?”
陈平安以六步走桩向前冲出。
老人纹丝不动,甚至一手负后,一手随便伸掌向前,示意陈平安只管先出拳。
陈平安第六步,重重踏地,气势如虹。
然后一个毫无征兆地转折,冲出尚未关闭的二楼竹门,轻喝一声,剑仙飞掠出鞘,踩在剑上,直冲云霄,呼啸远遁。
喂拳,陈平安可以接受。
可是今夜老家伙明摆着是吃错药了,好像将他当做了出气筒,这个不行。
光脚老人没有立即出拳将其打落,啧啧道:“挺滑不溜秋一人,咋的遇上了男女情爱,就这么榆木疙瘩了?小小年纪,就过尽千帆皆不是了?不像话!”
老人心中默默推演片刻,一步来到屋外栏杆上,一拳递出,正是那云蒸大泽式。
本以为逃过一劫的陈平安,原本打算今夜就在天上赏月一宿了,不然这日子没法过。
不曾想连人带剑,一并给老人一拳打落人间。
又给老人随手一巴掌轻轻下按。
如有罡风雄劲如瀑布,从天幕倾泻而下,正好将想要继续踩剑御风的陈平安拍入山林中。
陈平安摔入一条溪涧,溅起巨大水花。
溪水不深,陈平安摇摇晃晃从水中站起身,驾驭剑仙返回背后鞘中。
结果看到蹲在溪边的阮秀,正痴痴望向自己。
陈平安弯着腰,大口喘气,然后抹了把脸,无奈道:“这么巧啊,又见面了。”
阮秀点点头。
陈平安正要说什么的时候。
又给莫名其妙一拳打得摔入树林当中,一个熟悉的嗓音怒吼道:“好小子,就知道你贼心不死,有完没完?!惦念我闺女上瘾了是吧?连苦肉计都用上了?!”
一拳又至。
整条溪水,被那道“过路”的拳罡拦腰斩断。
陈平安只得继续驾驭剑仙出鞘,心意相通,御剑逃遁,堪堪逃过那一拳,此后险象环生。
陈平安连方寸符都用上了,一边仓皇逃命,一边嘀咕道:“再加上个魏檗,又能凑一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