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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9章

    只是如今范氏不但将这座楼圈禁起来,任何人都不得踏足,竟然还有些闭门谢客的意思,门可罗雀,门外街上,再无车水马龙的盛况。

    范彦今天就站在楼下,作为范氏真正的主人,如果是以前,既然是他亲自颁布的禁令,当然可以不守规矩,登自家楼欣赏湖景,算什么。

    但是范彦不敢。

    这个骗过了几乎所有书简湖人的池水城“傻子少城主”,到现在还没有缓过来,就像心镜上边,被人用刀子刻画得乱七八糟,这会儿一想到那把刀子,尤其是手持刻刀的那个人,他就心肝直疼,想一想那人那刀,范彦就会真的头疼欲裂。

    在崔东山离开池水城的那一天。

    当时书简湖还尚未下了那场初雪,结果范彦就迎来了差点被活活冻死的一场人生大雪,即便是现在,范彦都觉得寒意刺骨。

    那天,崔东山把他范彦喊了过去。

    在这之前,范彦在顶楼被自己爹娘扇了几十个响亮耳光,离开后,在范氏密室,范彦就让亲生父母,当着自己的面,互相扇耳光,两人扇得满嘴流血,鼻青脸肿,而不敢有丝毫怨言。

    然后没过几天,范彦就去“觐见”了那个白衣少年。

    两人一起凭栏赏景。

    崔东山一个蹦跳,飘落坐在栏杆上,开始说起了让范彦当时就心惊胆战的“肺腑之言”,只是范彦哪敢让那人闭嘴,只能听着。

    崔东山说道:“无知是一种很舒服、很幸福的状态。当一个人走得再高一些,自以为是,就更美妙了。因为对于幸运和不幸的缘由,都不懂,受着便是。熬得过去,还是一条好汉,熬不过去,骂骂老天爷。我没有说这样不对,甚至我偶尔还会很羡慕这样的两种状态。”

    “我曾经与自己的第一位先生,远游四方,有次去逛街边书肆,遇上了三位年轻不大的读书人,一个出身士族,一个贫苦出身,一个虽然穿着朴素,瞧着还算儒雅风流,三人都是参加州城乡试的士子,当时有位妙龄女子待在那边找书看。”

    “有钱的书生,想要吸引漂亮女子的注意力,便随手抽出一本书籍,开始夸夸其谈,没钱的书生,唯唯喏喏,是真有些佩服的,毕竟穷书生,发迹之前,可看不到几本书。”

    “书肆掌柜是一位落魄文人,忍了半天,最后实在是听不下去了,便还算有理有据,说了几句。”

    结果给有钱书生指着鼻子,说我出身郡望大族,家学渊源,自幼就有明师授业,诸子百家学问我早早都看遍了,还需要你来教我做人的道理?你算个什么东西?”

    “我那穷酸先生就当起了和事佬,没办法,他这辈子最喜欢在小事上捣浆糊,总觉得人人都没那么错,就算有错,都是可以改的。他就一边劝说掌柜莫置气,道理那么多,谁都有。然后一边伸手轻轻按下那士子的手指,说这般与人说话,不妥当。便是有道理,都给人觉得没道理了。”

    “那士子也是个燥脾气的,反手就拍掉了我家先生的手掌,大骂老家伙一边凉快去。”

    “我家先生当然不会生气,然后那个瞧着最有儒生风采的年轻人,看似温文尔雅,笑眯眯说了三句公道话。第一句,‘这里是卖书的书肆,我们是买书的书生,小心买不着心仪书籍,还要直接给人撵了出去。’范彦,知道妙在哪里吗?你肯定知道,妙在先后混淆,不先讲一讲入乡随俗,反而一开始就假设前提,书肆是店主的,若是客人给撵出去,是‘有理’的。真有理吗?换成任何旁人,都不会觉得吧,所以按照不提对错的这条脉络,一旦倒推回去,店主就瞬间成了无理之人,是不是有点小意思?若是旁人不知缘由,只是听到了这句话,或只是撞见了掌柜撵人的场景,还愿意分对错吗?不会吧,人生忙碌,谁乐意探究这些,看个热闹而已。所以听到这句话,我觉得好笑,觉得这个家伙挺聪明。”

    “第二句,‘老先生大概是相中了想买的书籍吧,可别因为这个而偏袒掌柜,若是如此,就有辱斯文了。我看老先生也是读书人,为何如此没有风骨?喜欢对一个卖书之人,如此阿谀奉承?’是不是更有嚼头了?只要是外人身在店中,为掌柜说话,那就是阿谀之辈。一些个不愿意沾惹是非的看客,即便不认同此理,可是不是都会或多或少心一紧?”

    “第三句,‘这位掌柜的,真要有多高多好的学问,何至于在这里卖书挣钱?难道不该已经是高居庙堂或是著述传世了吗?’如何?有点诛心了吧?这其实又是在预设两个前提,一个,那就是世间的道理,是需要身份和声望来做支撑的,你这位卖书的掌柜,根本就没资格说圣贤道理,第二个,唯有功成名就,才算道理,道理只在圣贤书籍上,只在庙堂要津那边,鸡飞狗跳的市井坊间,墨香怡人的书肆书店,是一个道理都没有的。”

    “结果你猜怎么着,我家先生一巴掌就扇过了去。对那个最聪明的读书人,开始破口大骂,那是我当了那么久学生,第一次见到自家老好人先生,不但生气,还骂人打人。老秀才对那个可怜家伙骂到,‘从爹娘,到学塾先生,再到本本圣贤书,总该有哪怕一两个好的道理教给你,结果你他娘的全往眼睛里抹鸡粪、往肚子里塞狗屎了?!’”

    “这一下,打骂得那个家伙傻眼。你又猜接下来如何?被打的,胆气全无,唯有眼中刻骨的仇恨,打着心中阴损算盘。倒是那个有钱书生,和那个木讷书生,一个个卷起袖管,要揍我家先生。我家先生还能如何,跑嘛。我能如何,跟着跑嘛。”

    “跑出去很远,我们才停步,我家先生转头看着对方没追来,先是哈哈大笑,然后笑着笑着就不笑了,那是我第一次见到自己先生,对一件事情,露出如此失望的神色。”

    “我们一起离开的路上,先生沉默了很久,最后找了家街边酒肆,要了一斤酒,一边高高兴兴喝着酒,一边说着愁闷言语,他说,读书人之间的学问之争,市井坊间的寻常吵架,人与人之间的道理辩论,讲道理的态度如何,态度好,那是最好,不好,半点听不见别人言语,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世事总归是越辩越明,哪怕吵架只吵出个面红耳赤,不是坏事。所以在书肆里边,那个年轻人脾气差些,算得了什么错,便是他与那书肆掌柜,双方鸡同鸭讲,到底是各自说着各自的真心话。我这个教书的人,听着他们说着各自的道理,无论初衷是什么,心性怎样,还是开心的。唯独最后开口说话的那个家伙,嘴最损,心最坏!“”“我那个极少对谁的品行去盖棺定论的先生,一拍桌子,说那个家伙,那就是人品有问题!这种人,披着件儒家青衫的外皮,只会谋取一己之私,读书越多,越是祸害。只要一遇到事情,最喜欢躲在暗处,暗戳戳,阴阳怪气,说些恶心人的言语。百般算计,权衡利弊,要么没贼胆,一旦胆肥了,多半是看准了,所以真正做起坏事来,比谁都能够获利。这样一个人,如果给他不断爬高,一年年的潜移默化,根本不用他说什么,就会影响到亲人儿女,整个家族,同窗同僚,所在官场衙门风气,辖境的一地民风,一国文运。都可能要遭殃。”

    “还愿意讲道理和听道理的,无论大小好坏,其实都可以教,有的救。实在不行,当了贤人君子的,尤其是我们这些走了狗屎运,吃着了冷猪头肉的,那就能者多劳,辛苦点,帮着这个世道缝缝补补。”

    “天底下如果都是第三个阴阳怪气开口说话的读书人,我看老头子当初给道祖骂了个惨兮兮,是道祖骂得对,老头子被骂得不冤枉。老

    头子你本就不该把那些道理说出口,写在书上,教给世人!”

    “怪我们儒家自己,道理太多了,自说自话,这本书上的这个道理,给那本书上否定了,那本书上的道理,又给其它书说得一文不值了。就会让老百姓感到无所适从。所以我一直推崇一点,与人吵架,绝对不要觉得自己占尽了道理,对方说得好,哪怕是三教之争,我也用心去听佛子道子的道路,听到会心处,便笑啊,因为我听到这么好的道理,我难道不该高兴啊,丢人吗?不丢人!”

    “道理太高了,会让老百姓误以为只有读书人才可以讲道理。其实道理又不止是在书上的,便是几岁的孩子,也能说出很好的道理,便是从未读过书的乡野村人,一样在做着最好的道理,便是没能考取功名的书肆掌柜,也一样可能当下这个道理说的不对,却说不定会在另外的某个时候,说出让老头子和礼圣无意中听到了,都会心一笑的好道理。”

    崔东山说到这里,云淡风轻。

    范彦听到这里,就一个念头,自己死定了。

    在确定崔东山已经不会再讲那个“故人故事”后,范彦扑通一声跪在地上,一言不发。

    崔东山转过头,眉心有痣的白衣少年郎,真是风流且潇洒。

    他笑道:“你们书简湖,不是都喜欢我觉得爽,只要我有个能够说服自己的理由,我自个儿问心无愧了,我又有那个够硬的拳头,我就能想杀就杀谁吗?这有什么难做到的?天底下好人难做,当坏人还难?穿开裆裤的小孩子都会做。稍微难一点的,只是足够有脑子的坏人而已。那么我问你,你马上要被要想要学你们书简湖爽一爽的我,像捏爆蚂蚁一样打死了,你现在,爽不爽?”

    范彦伏倒在地,颤声道:“恳请国师大人以仙家秘术,抹去小人的这段记忆。而且只要国师愿意耗费气力,我愿意拿出范氏一半的家产。”

    崔东山跳下栏杆,“你真是挺聪明的,我都不忍心宰掉你了。怎么看,书简湖有你范彦帮着盯着,都是件好事。范彦,你啊,以后就别当人了,当条大骊的狗,就能活下去。”

    范彦立即开始磕头,砰然作响后,抬起头,感激涕零望向那位高高在上的“少年郎”,这份感激,范彦无比发自肺腑,简直都快要精诚动天了。

    崔东山蹲下身,啧啧摇头,“这么个聪明人,混到当条狗,好惨啊。”

    崔东山拍了拍他的脸颊,一下又一下,力道可不轻,“是不是觉得自己的运气实在太差了,遇上我这么个拳头刚好比你大一些的同道中人?”

    范彦使劲摇头。

    崔东山缩着身子,收回手,看着那张写满惶恐不安四个大字的脸庞,“我现在突然觉得一条狗,哪怕以后会很听话,可就是觉得有些碍眼了。怎么办?”

    范彦还有些茫然。

    崔东山就已经双指并拢,戳向范彦眉心处。

    这一戳下去,范彦就肯定神魂俱灭了。

    只是电光火石之间,有人出现在崔东山身后,弯腰一把扯住他的后领口,然后向后倒滑出去,崔东山就跟着被拽着后退,刚好救下了眉心处已经出现一个不深窟窿的范彦。

    被提在那人手中的崔东山,依旧死死盯住范彦,“你们知不知道,这座天下,天底下有那么多个老秀才和陈平安,都给你们亏欠了?!以后谁来还?攻破剑气长城的妖族吗?!来来来!赶紧杀进来,教教浩然天下的所有蠢货们!教你们都知道,没任何天经地义的便宜给你们占,王八蛋,你们是要还的!要还的,知道吗?!”

    那个阻拦崔东山杀人的不速之客,正是重返书简湖的崔瀺。

    这位年迈青衫儒士淡然道:“今天杀了范彦,你再想要跻身上五境,就很难了。还有,别说孩子气的话,你年纪不小了。平时装嫩恶心我,我无所谓,可你如果犯傻,我不会答应,因为你接下来,还有很多事情要做。”

    崔东山挣扎了一下,崔瀺松开手,崔东山一屁股坐在地上。

    崔瀺对范彦挥挥手,“滚出去。以后该说什么该做什么,自己掂量,不然他不能杀你,我来杀你就是了。”

    崔东山趴在栏杆上,发着呆。

    崔瀺伸出一只手掌,轻轻按住崔东山的脑袋,“不对这个世界抱有希望,你就一次都不会失望。你不会恨坏人恶人,不会喜欢好人善人。然后你碰巧是个读书人,自己又不否认,你同时足够了解这个世界的复杂,那么当你想好了最好与最坏的结果,以及必须承担的后果,然后你就去做好了。所以,别让陈平安,成为你的那个例外。一旦混淆起来,看似真心诚意,实则只会害人害己。”

    崔东山没好气道:“拿开你的狗爪子。”

    崔瀺笑了笑,双手负后,眺望书简湖,“定人善恶,很不容易的,老秀才都不敢随便讲这个。这方面,佛家确实讲得更好一些。老秀才自己都承认了的,可不是私底下,而是在那三教辩论之上。还记得吗,当时好几位儒家陪祀圣贤的脸,当场就黑了,对方佛子和道子没吓死,差点先吓死了自家人。这些,我们亲耳听到过,亲眼看到过。所以老秀才,才会是那个老秀才。你的好道理,我认,可我的好道理,你们不认,也得认!”

    “最后一次三教辩论,赢了之后的老秀才,如何?做了什么?穷酸老夫子,正襟危坐,伸出双手,说了什么?‘有请道祖佛祖落座’。”

    “然后呢?已经无数岁月不曾碰头的那两位,真来了。礼圣也来了,老秀才只是视而不见。”

    “怎么办?”

    “于是老秀才嘴里的那个老头子,也来了嘛,一到场,就立即隔绝天地。最后是怎样的,没过多久,在我们面前偷偷摸摸出现的老秀才,好像是呲牙咧嘴,歪着脑袋,揉着耳朵?”

    崔瀺说到这里,便不再多说什么,“走吧,书简湖的结局,已经不用去看了,有件事情,我会晚一些,再告诉你。到时候与你说说一块比书简湖更大的棋盘。”

    崔东山再次跃上栏杆,伸出双手,就像当年的老秀才摆出过的那个姿势,只是崔东山没有说出口“有请道祖佛祖落座”这样的言语。

    他朗声道:“天高地阔道理大。”

    “人是芥子事如毛!”

    崔瀺微笑道:“事不过三,孩子气的话,我不想听到第三次了。”

    崔东山脚尖一拧,两只雪白大袖翻转,他双手放在身后,然后攥紧拳头,弯腰递给崔东山,“猜猜看,哪个是道理,哪个是……”

    砰然一声。

    崔东山被打得坠入书简湖当中,溅起滔天巨浪。

    崔东山以狗刨姿势上岸后,行走在湖边小径上,两只大袖甩得飞起,渐行渐远,就此离开书简湖。

    崔瀺却没有很快离开栏杆处。

    遥想当年的人人事事。

    ————

    暮色里,依稀可见宫柳岛的轮廓,只是与其它大雪满山水的岛屿不同,宫柳岛绿意葱茏,几乎不见半点积雪。

    其实也不足怪,刘老成的本命法宝之一,是那鎏金火灵神印,水火不容,想必刘老成不太喜欢雪景,便施展仙家术法,才使得宫柳岛更显独树一帜。

    只是偌大一座岛屿,外人无法想象,就只有刘老成孤零零的一个人。

    一艘渡船小如芥子,不断靠近宫柳岛辖境。

    在千丈之外,远游至此的“舟子”,从湖水中拔出竹篙,沙哑道:“陈平安拜见刘岛主。”

    片刻之后,虽然刘老成没有任何话语回应,但是陈平安发现脚下那艘渡船,自行向前,最终缓缓停靠在宫柳岛渡口。

    陈平安系好渡船,开始登岛,岛上杨柳依依,即便是隆冬时节,依旧是盛夏时分生机盎然的茂密光景。

    宫柳岛绝大多数建筑都已经荒废,破败不堪,之前还是因为选址此地,作为推举江湖君主的场所,青峡岛出钱修缮了宫柳岛几座主要殿阁。

    结果刘老成不管出于何种原因,杀上青峡岛,导致青峡岛这份“好心好意”,沦为不少山泽野修的笑柄,刘志茂真是好心有好报了,这不刘老祖一返回书简湖,第一件事情就去青峡岛登门做客,不愧是当上了书简湖共主的“截江天君”,真是有天大的面子。

    就在陈平安猜测刘老成到底身在何处的时候,那位玉璞境野修已经出现在视野中,看似缓慢而行,实则转瞬即至,刘老成走在湖边一条坑洼不平的宫柳岛“腰带”大路上,陈平安便跟在刘老成身后。

    刘老成说道:“看在你有本事拦阻我在青峡岛杀人的份上,给你说三句话的机会,如果我不满意,就要送客了。”

    陈平安缓缓道:“两句话就够了。”

    刘老成双手负后,没有转头,笑道:“那刚好。”

    陈平安说道:“朱弦府红酥,我已经说服刘志茂撤去他的独门禁制,红酥此后是被岛主借来宫柳岛也好,就这样与世无争在青峡岛度过余生也罢,全凭刘岛主的心意。”

    陈平安停顿片刻,快步向前,与刘老成并肩而行,递出手掌,拿着那块篆刻有“吾善养浩然气”的玉牌,“这件东西,送,我不敢,也不合适成为刘岛主的私人物品,所以我想要借给刘岛主,哪天刘岛主跻身了仙人境,再还给我。”

    刘老成瞥了眼陈平安手心那块玉牌,脚步不停,“就这些?”

    陈平安点点头,没有说话。

    刘老成这才转头,看了眼陈平安,“小聪明,不少啊。”

    刘老成笑道:“想说就说吧,先前两句话,还是没能说服我,但是足够让你走完这段路。”

    陈平安这才说道:“想要活命,拼字当头,之后想要活得好,聪明铺垫。”

    刘老成嗯了一声,“与我当年的看法差不多。”

    刘老成问道:“如果你只能无功而返,我又可以回答你一个问题,想问什么?为何杀顾璨?应该不会,你这位账房先生,还不至于如此蠢。为何半点颜面不给粒粟岛天谭元仪和北边的大骊铁骑?这个值钱点的问题,你倒是可以问一问。问吧,问完之后,以后就不要再来这里碰运气了,下次我可没这么好的脾气。”

    陈平安问道:“红酥会不会被刘岛主亲手打死?”

    刘老成停下脚步。

    陈平安几乎同时停步。

    刘老成伸手指了指陈平安腰间的养剑葫,“问这种该死的问题,你难道不需要喝口酒壮壮胆?”

    陈平安果真摘下养剑葫,“这就补上。”

    刘老成摇摇头,继续散步,“行吧,是我自己答应你的事情,与你直说无妨,本就是过去的关隘,山泽野修伤筋动骨是家常便饭,给人打了个半死的次数,一双手都数不过来,哪里会在意揭开这点伤疤。红酥原名黄撼,是我的嫡传弟子,也是后来我的道侣,红酥是她的小名,刘志茂一向比较喜欢抖搂小聪明,就给她留了这么个不是名字的名字。黄撼资质并不算好,在几位弟子当中是最差的一个,不过是后来靠着我耗费大量神仙钱,硬生生堆上去的金丹地仙,性情呢,跟她的真名差不多,不像女子,直来直往,心地又迥异于书简湖其余修士,只是在我这种杀人不眨眼的野修眼中,她那种傻乎乎的娇憨,真是要了老命……”

    说到这里,刘老成竟是折下一根柳条,开始娴熟编织柳条,“我资质好,运道更好,修行一途,平时磕磕碰碰,没少吃亏,可是每次关键时刻,都走得步步顺畅,所以早就是元婴了,结果千不该万不该,喜欢了她,更要命的是还给她瞧出来了,起先我为了躲她,便离开了书简湖,结果过了几十年,发现宫柳岛的柳条都给她折没了。便有些心软,想着不如顺乎本心,以前是太绝情,才导致死活无法跻身上五境,说不定静极思动,反而是破开瓶颈的契机,就与她结成了道侣,确实瓶颈有所松动,只是在那之后,由于她当年为了多陪陪我,想要延长寿命,当时又不愿求我,怕我瞧不起她,她不知道从哪里找到的残篇秘籍,路数太过邪门,差点走火入魔,我这才砸了一大堆谷雨钱,害得当年的宫柳岛给掏空了小半积蓄,还好,跌跌撞撞,成为了金丹修士,可是我很快发现她的存在,对我而言,简直就是噩梦,我又不愿意杀了她,以此弥补心镜瑕疵,跻身上五境,就将她推上了江湖君主的座椅,然后离开书简湖,但是我又错了,大错特错,随着时间推移,被我晾在宫柳岛的她开始变了,因为她怕死,她的那颗金丹,本就是半真半假,八面漏风,她之前修行邪门歪道的结丹捷径,心境差上加差,加上我这一走,火上加油,害得她越来越魔怔,最后有一天,她终于离开了书简湖,开始疯了一样四处找我,所有我露过面、可能待过的地方,她都走了一遍,就她那种性子,离开了宫柳岛,没了江湖君主的名头,那一路吃尽了苦头,如果不是靠着我留给她的两件法宝,说不定就那么死了……对我们双方来说,反而是幸运的事情。”

    刘老成一手负后,一手轻轻旋转柳环,“当我找到她的时候,她的魂魄已经支离破碎,碎得就像千百片瓷片,哪怕是直到今天,我都想不明白,她是靠着什么支撑到我出现的那一天,换成是一位元婴修士,恐怕都撑不住。她那会儿,已经完全神志不清,依稀感觉到了我跟别人不太一样,她就站在原地,她当时看着我的眼神……你知道是什么感觉吗?你不会懂的,她是在使劲记起我,就像是在跟老天爷较劲。”

    刘老成轻轻一挥,柳环坠入书简湖。

    涟漪阵阵,山水大阵已经悄然开启。

    刘老成语气趋于冷漠,“我在那一刻,身为只差一步就可以跻身上五境的元婴修士,道心几乎当场崩碎,就跟她的魂魄气象差不多,我直到那一刻才心中明悟,原来她的的确确是我证道的大契机,我当年顺应本心的选择,并没有错。所以我就斩却心魔,亲手将她杀了。”

    刘老成冷笑道:“只是我当时足够铁石心肠,却仍是不够圆满契合自身大道,所以才有了如今的红酥,她的魂魄本该彻底消散,连投胎转世的机会都没有,更不会有什么红酥出现在青峡岛朱弦府,然后被那个愚蠢不可及的刘志茂当做什么把柄。已经杀了一次,再杀一次,又能如何?”

    刘老成脸色凝重起来,“那一丝手下留情,害得我在破开元婴瓶颈的时候,差点就要沦为化外天魔的饵料。那一战,才是我刘老成此生最惨烈的厮杀。化外天魔以黄撼的容貌……不,它就是她,她就是它,就是那个我心目中的黄撼。心湖之上,我的金身法相有多高,她就有多高,我的修为有多强,她的实力就有多强,可是我会心神受损,她却丝毫不会,一次被我打散,又完整出现,她一次次跟我搏命,几乎没有止境,最后她终于开口说话,大骂我刘老成是负心郎,骂我为了证道,连她都可以杀了一次又一次。”

    刘老成自嘲一笑,“那算是她第一次骂我吧。所以先前说杀了她一次,并不准确,其实是上百次了。”

    “凶险吗?”

    刘老成自问自答,“比起后边的情景,简直就是稚子互殴,挠破点皮就嗷嗷大哭。”

    “又给我打杀无数次后,她竟然怔怔站在了原地,一如当年,就那么痴痴看着我,像是在使劲想起我,像是灵犀所致,她竟然恢复了一丝清明,从眼眶里边开始淌血,她满脸的血污,以心声断断续续告诉我,快点动手,千万不要犹豫,再杀她一次就行了,她不后悔这辈子喜欢我,她只是恨自己无法陪我走到最后……”

    “我当时就又心境大乱,几乎就要心生死志,为了所谓的上五境,在山巅拥有一席之地,真的值得吗?没了她在身边,真的就逍遥神仙了吗?”

    “她一步步向我走来,踉踉跄跄,四肢僵硬,仍是竭力以心声不断重复三个字,‘求你了’,最后她说了一句话,‘就当是为了我而活下去’。”

    “我便疯了一般,打碎了她。天地寂静。”

    “

    我倒地不起。”

    “结果当我睁开眼睛,却看到天上,黄撼她如仙人飞天,身姿曼妙,彩带飘摇,她一言不发,但是她的眼神中告诉了一切,之前种种挣扎,种种深情,只是她的把戏而已。”

    刘老成停下言语,没有去说自己与黄撼、或者说是那尊化外天魔的最终结局,而是转过头。

    结果看到一个使劲皱着脸,望向远方的年轻人,嘴角微微颤抖。

    刘老成笑了笑,摇头道:“看来是个有了喜欢姑娘的人。不过是稍稍代入其中,就感同身受,扛不住了。”

    两人继续前行,刘老成感慨道:“之所以与你说这些,自然是我放得下,再就是你能够找出红酥的身世,并且来这趟宫柳岛的真正原因,书简湖所有人肯定都猜不到,竟然是为了个无足轻重的弃子。至于你那个问题的答案,我可以告诉你,红酥也好,黄撼也罢,她必须要死,不然我跻身仙人境的瓶颈,又是一场大劫,哪怕只是‘万一’,我都会亲手杀了她,大道之上,所谓的万一,往往就是全部。到时候你可以再试试看,还能不能拦下我。至于宰了你之后,会不会像杜懋一样惨,呵呵,身为山泽野修,谁没像条野狗在谱牒仙师的脚底刨食,吃着别人的残羹冷炙,一边吃一边被打得半死。难道当年做得到,好不容易跻身了上五境,反而不敢了?这也配做那谱牒仙师眼中的真正疯狗?”

    陈平安默然。

    从头到尾,都很不“书简湖刘岛主”的老修士,却开始咄咄逼人,“你如果敢说你偏要试试看,我现在就打杀了你。”

    “你如果是想要靠着一个红酥,作为与我谋划大业的切入点,如此投机取巧,来达成你某种不可告人的目的,结果只是被我赶到绝境,就立即选择放弃的话。你真当我刘老成是刘志茂一般的傻子?我不会直接打死你,但我会打得你四五年起不了床,下不了地,所有盘算和辛苦经营,要你付诸流水。”

    “你如果换一个方式,审时度势,明知道自己救不了红酥,就选择放手,但是准备要我吃不了兜着走,愿意为一个认识没多久的女子,付出巨大的代价,也行,只是在这座书简湖,在我刘老成的眼皮子底下,当好人,做英雄,一样要做好被我报复的准备,放心,比打得你几年下不了床更难受,钝刀子割肉,不会受伤太重,行走无碍,就是跟废人差不多,我有的是时间陪你玩耍。”

    “陈平安,现在,轮到我问你回答了,你怎么办?”

    陈平安轻轻吐出一口浊气,“那我选第三种。”

    “你要杀红酥,我拦不住,但是我会靠着那颗玉牌,将半座书简湖的灵气掏空,到时候连同玉牌和灵气一并‘借’给大骊某人。”

    陈平安直视刘老成,“虽然我不知道你为何连大骊铁骑都不放在眼里,但这恰恰说明你对书简湖的重视,异乎寻常,绝不是什么买卖,这是你的大道根本所在,甚至哪怕成为仙人境,你都不会放弃的基业,并且你多半能够说服大骊宋氏,允许你在这里分疆裂土。越是这样,我做了第三种选择,你越惨。”

    陈平安摊开手,“玉牌就在这里,抢走试试看?不然,你现在就打杀我,或是打碎我仅剩的那座本命气府。但是,不好意思,玉牌已经开始吞吐整座书简湖的灵气水运了。”

    那块晶莹剔透的玉牌上,“吾善养浩然气”开始熠熠生辉。

    四面八方,以宫柳岛作为圆心,灵气与水运竟然凝为一条条水脉,分别涌入六个字当中。

    刘老成脸色阴沉。

    陈平安说道:“现在又轮到你做选择了。要么打死我,书简湖灵气荡然一空,全部在这块你根本不敢拿住、拿住了也打不开、关不上的玉牌。要么打得我半死,我就汲取半座书简湖的水运。要么我们规规矩矩做买卖,各自退让一步,争取最大的互利互惠。前提条件是放我离开宫柳岛,等到安然返回青峡岛,对玉牌施展禁制后,它便可以‘我死则自行开辟洞府’。到时候我们再坐下来谈。到时候是在青峡岛,还是在宫柳岛,都行。”

    刘老成讥笑道:“你当真以为我会相信,你能够有本事驾驭这块玉牌?”

    陈平安心意微动,手心玉牌汲取天地灵气的速度,渐渐放缓,不再如先前那般风卷云涌,气势如虹,这让宫柳岛周边百里之内所有不明就里的野修,吓得肝胆炸裂,误以为是刘老成要跻身仙人境了,开始杀鸡取卵,打算疯狂吞入书简湖水运,不给所有野修留活路。

    刘老成笑道:“陈平安,算你狠,终年打鹰,还差点给鹰啄瞎眼了。”

    老修士挥挥手,“等你返回青峡岛,办妥了事情,我们再谈一次。”

    陈平安却说道:“我觉得不如刘岛主陪我一起返回青峡岛,不然我担心回去的路上,刘岛主已经偷偷摸摸去了趟青峡岛,到时候刘志茂哪里还敢动用青峡岛山水阵法,为我遮蔽天机,防止你这位玉璞境神仙以掌观山河的神通,以此来察看我是否真的有本事,能以自己生死作为玉牌洞府开关的关键所在。”

    刘老成啧啧道:“够谨慎,难怪能活到今天。只是如此一来,你不等于此地无银三百两吗?否则何须担心我的掌观山河,确定你到底能否做成此事?”

    陈平安笑道:“越是大道,越赌万一。这是刘岛主自己说的。万一我就算死了,也真的给了刘岛主一个天大的意外之喜呢?”

    刘老成抚掌大笑,“虽然我几乎可以确定你小子没那本事,是在跟我虚张声势,但是没关系,我愿意亲自护送你返回青峡岛。到了青峡岛,你去做两件事,就用你那两把不知从哪里偷来抢来的小东西,早于我们靠近青峡岛,去给刘志茂传信,让他打开山水大阵,理由你随便编,想不出来的话,我帮忙给你出主意都行,免得他连打开阵法的胆子都没有。再就是,你去趟朱弦府,将红酥带到山门口附近,我想看看她。”

    陈平安一本正经问道:“如果你一直在诈我,其实并不想杀死红酥,结果看到她与我稍稍亲近,就打翻醋坛子,就要我吃点小苦头,我怎么办?我又不能因为这个,就赌气继续打开玉牌禁制,更无法跟你讲什么道理,讨要公道。”

    刘老成愣了一下,似乎他都没有想到这一茬,笑着摇头道:“你跟谁学的下棋?骊珠洞天那位差点捅破天的齐先生?”

    陈平安摇摇头。

    刘老成一巴掌拍在陈平安脑袋上,打得陈平安一个踉跄,“走吧,放心,我没醋坛子可打。”

    一老一小,陈平安撑蒿划船,速度不慢,可落在刘老成眼中,自然是在慢悠悠返回青峡岛。

    不过刘老成却没有拒绝,由着陈平安按照自己的方式返回,不过讥笑道:“你倒是无所不用其极,如此狐假虎威,以后在书简湖,数万瞪大眼睛瞧着这艘渡船的野修,谁还还敢对陈平安说个不字。”

    陈平安说道:“物尽其用,能挣一点是一点。”

    刘老成一笑置之,不以为意,老修士坐在渡船那一头,好奇问道:“既然你都有了这块玉牌,为何不干脆直接汲取掉半数书简湖水运?到时候朝你跪地磕头祈求归还灵气的野修,没有一万,也有八千。”

    陈平安缓缓道:“有所不为,才可以有所为。那种手段,立竿见影,但不是长久之计。”

    刘老成想了想,“好大的野心,不入我们这一行,当个无法无天的山泽野修,真是可惜了。”

    陈平安怔怔出神。

    似乎从未想过,自己是不是山泽野修。

    他确实没有一般意义上的师门。

    刘老成突然笑道:“你胆子也没那么大嘛,棉衣里边还穿着一件法袍,还会汗流浃背?”

    陈平安说道:“我又不是傻子,命悬一线,难免紧张。”

    刘老成摇头道:“不太一样。我很好奇你的栓马柱,到底什么,怕死归怕死,却能够不耽误你跟我斗智斗勇。”

    陈平安答道:“换成是刘岛主刚刚打破化外天魔那会儿,估计就算前辈你马上就要面对一位飞升境修士,刘岛主一样将生死置身事外。”

    刘老成微笑道:“看来你在青峡岛没少吃苦头。”

    陈平安以一口纯粹真气撑船,刻意尽量绕过所有途中岛屿的辖境,以免玉牌汲取的灵气,波及到任何一座岛屿自身聚拢的水运。

    刘老成有些看不下去,摇头道:“我收回先前的话,看来你这辈子都当不了野修。”

    陈平安抬起一手,指了指身后背负的剑仙,“我是一名剑客。”

    刘老成瞥了眼那把半仙兵,老修士坐在渡船头,随手一抓,将十数里外一座邻近岛屿的山门给轰碎,岛屿一位金丹地仙的门派祖师爷,立即吓得赶紧撤去隐秘神通,他并非是以掌观山河窥探渡船和两人,而是以腹内藏匿有一枚听声符箓的游鱼,悄然游曳在渡船附近,想要以此偷听两人对话。

    刘老成盘腿而坐,“这么多年了,什么样的人没见过,我仍是想不明白,为何有那么多人喜欢找死。像你我这般,怎就这么少。”

    陈平安说道:“可能在杜懋眼中,我在老龙城那次,就是找死,在某些大人物眼中,在我不知道的岁月里,刘岛主一样会被人如此看待。”

    刘老成说道:“看似一样,实则大不一样。”

    陈平安点点头,眼神晦暗。

    刘老成突然说道:“你敢登岛找我,除了身怀玉牌之外,以及你我皆知的一些事情外,我猜还有其它原因吧?不过我暂时没想到。”

    陈平安没有隐瞒,点头道:“一个很重要的原因,又是一件很小的事情。”

    刘老成反正闲来无事,便开始琢磨这件小事,就像猜谜。

    陈平安笑道:“刘岛主猜不到的,别费劲了。”

    刘老成轻拍船栏,“我已经猜到谜底了。”

    陈平安将信将疑。

    那件小事,确实很小。

    蜂尾渡巷子那边,有个相貌堂堂的魁梧青年,凑巧住在那边,更凑巧是陈平安认识的人,正是在骊珠洞天得到铁锁井那桩机缘的幸运儿,他告诉了陈平安最地道的水井仙人酿在哪里能够买到。

    裴钱后来说过,这是个好人唉。

    陈平安也这么觉得。

    而蜂尾巴巷,恰好是宝瓶洲唯一一位上五境野修,刘老成的龙兴之地。

    能够教出这么一个“好人”徒弟的师父,未必也是好人,但是肯定有自己极其鲜明的立身准则,那同样是一种牢不可破的规矩。

    得知道。

    世事复杂,每个人的言行举止,按照陈平安自己划分的那个六大版图构成的圈子,人心流转不定,只是细究之后,陈平安越来越发现,可能会有一两条根本脉络在支撑着一切,这就是崔东山曾经提及的脉络障,与老道人提倡的“来龙去脉”,有异曲同工之妙,那么只要将贬义的“脉络障”,反过来看待,就可以拿来用,来分辨人心。

    再来以文圣老先生的顺序学说,具体对待一件事情。

    两者既有些许冲突,却又有些互补的更大意味。

    陈平安这趟涉险登岛,就是想要亲眼看看,亲耳听听,来确定书简湖的第六条线。

    线头在红酥身上,线尾在那个高大青年手中。

    尽量多知道一点,终究是好事。

    知道更多,考虑更多,就可以少犯错。

    崔东山曾经在山崖书院询问自己,若是以一个错误的方式去达成一个最正确的结果,到底是对是错?

    现在陈平安依旧无法给出答案。

    但是他在书简湖形成的一条脉络,已经逐渐清晰,就以什么方式去做到如何少错,以什么心态去做到如何改错。

    冥冥之中,那种玄之又玄的感觉,就像……山高月小,水落石出。

    刘老成问道:“那你就不好奇,为何我愿意如此详细,跟你说我自己的‘合道’过程?真就只是积攒多年,不吐不快?”

    陈平安摇头道:“我当然很好奇,但是思来想去,都想不出答案,就不好奇了。”

    刘老成感慨道:“一个人,永远不知道哪段缘分,会结出善果,还是恶果。”

    陈平安换了一口纯粹真气,没有丝毫拘谨。

    刘老成真要铁了心杀他,弹指之间,易如反掌,不费吹灰之力。

    玉牌,剑仙,养剑葫,法袍,拳法剑术。

    青峡岛刘志茂,粒粟岛谭元仪,大骊宋氏铁骑。

    以及那件让陈平安更有胆子登岛的小事。

    点点滴滴,如积土成山,风雨兴焉。

    这一切,都是先要确保红酥的安稳,此后才是为了自己心中的谋划。

    不能跳过第一个步骤。

    不然陈平安心不平。

    对于陈平安而言,朋友这个说法,在桃李春风一杯酒里边,更在舍生忘死之中。

    刘老成问道:“为了一个萍水相逢的红酥,值得吗?”

    陈平安摇头道:“别说是你们,我自己都觉得不太值得。”

    刘老成愣了一下。

    陈平安随即补充道:“但是我高兴。”

    刘老成看了看年轻人的那双眼眸,老修士收回视线,拍栏而笑,不予置评,只是环顾四周,“得闲时,便是人间风月主人。只有自己真正当了神仙,才会知道,更不得闲。”

    陈平安欲言又止,问道:“如果我说句不中听的真话,刘岛主能不能大人有大量?”

    刘老成摇头道:“那就老老实实憋着吧,我不乐意听。”

    陈平安果真没有开口。

    他本想骂刘老成一句,他娘的少在这里坐着说话不腰疼。

    小渡船上,两两无言。

    书简湖诸多亲眼看到这一幕或是得知这个消息的岛屿,私底下已经人声鼎沸。

    一直在闭目养神的刘老成突然睁眼,打趣道:“呦呵,心乱了?这可是稀罕事,陈平安,在想什么呢?”

    天地茫茫。

    一叶扁舟,两粒芥子。

    陈平安停下划船,坐下身,竹蒿横放渡船上,他喝了口酒,沉默不言。

    他虽然如今的心境,无法练拳和练剑,但是这并不意味着陈平安在破罐子破摔。

    恰恰相反,陈平安真正第一次去深究拳意和剑术的根本。

    而不是莫问收获的勤勉二字而已。

    当时在云楼城外湖水上,身体魂魄已经几乎不堪重负的陈平安,能够一拳打死近身的兵家修士,虽然受限于体魄,出拳吃力,事后还有不少后遗症,但是心境上,陈平安从想要出拳,再到拳至敌人之身,从未如此行云流水,拳意流泻,从未如此自然而然。

    那才是练拳之人,与下棋之人,双方都推崇的那种境界:身前无人。

    陈平安不敢说自己已经完全跻身这种境界,但是已经一只脚、半只脚踏入其中,绝对不是陈平安妄自尊大,不知天高地厚。

    这让陈平安稍稍心安。

    劳心劳力做事,总不能辛辛苦苦补一个错,不知不觉再犯一个错。

    那么在书简湖一切的切割与圈定,去看五六条线的来龙去脉,最后就成了个笑话。

    陈平安休憩片刻,重新起身划船,缓缓道:“刘老成,虽然你的为人和处事,我半点不喜欢,可是你跟她的那个故事,我很……”

    陈平安想了半天,还是没能想出合适的措辞,就干脆朝一位玉璞境大修士,伸出大拇指,然后说道:“可如果是换成是我,与你一样的处境,我一定做得比你更好。”

    说到这里,这个形神憔悴、两颊凹陷的年轻账房先生,还在撑蒿划船,脸上眼泪一下子就流了下来,“既然遇上了那么好的姑娘,怎么舍得去辜负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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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四百四十五章

    炭笼火炉寒人心

    到了一处湖面,陈平安停下划船,放下竹蒿,从咫尺物当中取出一份干粮,以此果腹充饥。

    刘老成突然笑问陈平安喜不喜欢钓鱼,说书简湖有三绝,都是朱荧王朝权贵宴会上的珍馐美食,其中就有冬天打渔的一种鱼获,越是大雪酷寒,这种名为冬鲫的鱼类,越是美味。刘老成指了指湖底,说这一带就有,不等刘老成多说什么,陈平安就已经取出紫竹岛那杆一直没机会派上用场的鱼竿,拿出一小罐酒糟玉米。

    刘老成亦是如此,动作娴熟,不过饵料稍有不同,鱼竿是一竿青翠欲滴、灵气流溢的特殊绿竹。

    最后刘老成钓起三尾巴掌大小的冬鲫,陈平安收获两尾,差不多同时收竿,双方此后又是各显神通,砧板,火炉,陶罐,木柴,油盐酱醋糖等等,皆有。

    一人在船头一人在船尾,各自煮鱼。

    热气腾腾,两人盘腿而坐,一手持筷,一手持酒壶。

    两人相视一笑,开始一边吃一边闲聊。

    勾心斗角,杀机四伏,暂且都付谈笑中。

    笑谈之后,才刚刚收拾好火炉陶罐,陈平安就一拍养剑葫,飞剑十五飞掠而去,陈平安当着刘老成的面,说道:“先去青峡岛告知刘志茂,就说宫柳岛刘老成跟我在一起,要他开启护山阵法,我会独自登岸。”

    刘老成问道:“只是发号施令,不再编个借口?不然刘志茂岂不是要疑神疑鬼?”

    陈平安回答道:“说多了,他反而不敢开启阵法。”

    刘老成点点头,“单刀直入,要么吓唬住对手,要么就撕破脸皮,适合刘志茂这种人,就不能给他们任何回旋余地。”

    陈平安眼睛一亮。

    刘老成笑道:“怎么,我随口一说,你就有所得?”

    陈平安点头道:“我先前只是模模糊糊知道应该这么做,但是不如刘岛主说得这般透彻,嗯,就像刘岛主在我面前摆了一把尺子,我以往对于人事,是追求不走极端,可刘岛主却教我对付刘志茂这类人,恰恰相反,要将他们不断往两端挤去。”

    刘老成点点头,表示认可,只是同时说道:“与人言语七八分,不可抛全一片心。你我之间,还是敌人,什么时候可以掏心掏肺了?你是不是误会了什么?”

    陈平安撑着竹蒿,“两回事,若是一味想要你死我活,我就根本不用跑这趟宫柳岛。归根结底,还是希望双方皆大欢喜,刘岛主依旧得到那份大利益,我就是讨个安心,不会跟刘岛主抢着捞钱。”

    刘老成不置可否,慢慢喝酒。

    陈平安微笑道:“我与人学下棋的时候,确实没有悟性,学什么都慢,一个已经被前人看死了的定式,我都能琢磨好久,也不得精髓,所以喜欢瞎想,就想着有没有一块棋盘,大家都可以赢,不是只有胜负,还可以让双方只有少赢多赢之分。”

    刘老成摇摇头,“别与我说下棋之事,头疼,从来不喜。棋术高低,跟做事好坏,没个屁的关系。”

    陈平安正要说话,大概是还想要跟这位老修士掰扯掰扯,反正刘老成自己说过,人生得闲便是什么江山风月主人,这趟返回青峡岛之行,之所以坚持撑船缓缓归,本就是想要多了解刘老成的心性,虽然谋划成败在更大、更高处,可是

    刘老成抬起手,“住嘴。别得寸进尺,当什么学塾先生,你撑死了就是个打算盘还不错的账房先生。渡船就这么大,你这么个唠叨,我听也得听,不听也得听,想要清净,就只能一巴掌将你打落湖水。就你现在这副体魄,已经经不起更多折腾了。如今是靠一座本命窍穴在死撑,这座府邸要是一碎,你的长生桥估计得再断一次。对了,之前是怎么断的长生桥?我有些好奇。”

    陈平安笑道:“当年在家乡小巷,给一位山上女修打断的,不过她大半还是给刘志茂算计了,那场劫难,挺惊险的,刘志茂当时还在我心头动了手脚,如果不是运气好,我和女修估计到死都不明不白,一场稀里糊涂的厮杀,你们这些山上神仙,除了神通广大,还喜欢杀人不见血。”

    这是陈平安第一次与刘老成诉说自家事。

    也算是一点诚意。

    不然陈平安还真担心没到青峡岛,就已经惹恼了性情难测的老修士。

    刘老成似乎有所触动,“山上修士,很怕沾染红尘,在书简湖,我应该最有资格说这句话。所以兵家修士才会被其余练气士羡慕不已,无论怎么杀人,都可以不怕因果缠身。所以比法家、纵横家还有商家农家等,更喜欢待在山下修行。剑修在内四大山上难缠鬼,也舒服,束缚少。”

    陈平安笑道:“法家修士,师刀房道士,我都见过了,就剩下墨家赊刀人还没领教过。”

    刘老成嗤笑道:“劝你别招惹赊刀人,那是难缠鬼里的难缠鬼,简直就是给阎王看门的小鬼。”

    陈平安点头道:“我会留心的。”

    路途遥远,终有尽头。

    渡船经过几座素鳞岛在内的藩属岛屿,来到了青峡岛地界,果然山水阵法已经被刘志茂开启。

    在刘志茂看来,这当然会惹来刘老成的不悦,只是他与陈平安是一根线上的蚂蚱,一旦拒绝陈平安的要求,就得承受相对应的后果,只能是两权相害取其轻。而且刘志茂虽然死活想不出,为何刘老祖愿意陪着陈平安一起坐船返回青峡岛,但是刘志茂不断告诉自己,陈平安做事情,喜欢讲规矩,无论刘老成想要做什么,人是陈平安带来的,未必摆得平所有事情,可最少会跟青峡岛一起解决这个烂摊子,而不是置身事外,拍拍屁股走人。

    这就是一个所谓的“好人”,带来的无形影响,如那春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

    哪怕是刘志茂这样可谓恶贯满盈的坏人,都要认。

    刘老成信守承诺,御风悬停在渡口以外的湖面上。

    陈平安系好渡船绳子,去了趟山门屋子那边,片刻之后,那块玉牌就不再汲取书简湖天地灵气。

    陈平安去了趟朱弦府,但是返回的时候并没有带上红酥,独自返回渡口。

    刘老成皱了皱眉头。

    陈平安说道:“我不想亲眼看到红酥就死在我身边,只能毫无作为,这是我最怕的那个万一。”

    刘老成爽朗大笑,朝陈平安伸出大拇指,腾空而起,化作一抹虹光返回宫柳岛,发出一连串轰隆隆如冬雷震动的炸响。

    陈平安站在渡口良久,等到刘老成彻底远去,如释重负地抬起手,伸手擦拭额头汗水。

    刘志茂来到渡口,苦笑道:“陈先生,能否据实相告,这是闹哪一出?”

    陈平安说道:“来的路上,跟刘老成一直在闲聊,相互试探。我从中得出一个结论,刘老成似乎还从未跟大骊武将苏高山碰过头。”

    刘志茂立即脸色微变。

    两个都是聪明人,言者有心,听者会意。

    已经杀到石毫国京畿之地的大骊铁骑主将苏高山,是粒粟岛谭元仪都越不过的一座高山,当初三人在横波府结盟议事,都觉得刘老成已经搭上了苏高山这条线,所以根本不屑于与谭元仪一个绿波亭谍子头目商量大事,是宫柳岛直接通过苏高山,得到了大骊庙堂中枢的某种答复,所以才如此跋扈行事,完全不理会刘志茂和谭元仪开出的条件,若是如此,刘老成如今的位置,大致与苏高山平起平坐。

    现在看来,三人都猜错了,还是小看了这位上五境修士,刘老成连大将军苏高山都未放在眼中,宫柳岛必然拥有一条更高、更隐蔽的线,说不定可以直接与大骊宋氏、甚至是大骊国师对话。

    刘志茂脸色苦涩意味更浓,“陈先生该不会审时度势,抛弃青峡岛投向宫柳岛吧?”

    陈平安摇头道:“如果真这么做,我就不跟你说这个了。何况刘岛主慧眼独具,肯定看得出来,我跟刘老成,看似关系融洽,实则根本没书简湖修士想象中那么好,哪里是什么一见如故,相见恨晚。说出来不怕你笑话,如果不是那块玉牌,让刘老成心存忌惮,宫柳岛差点就是我的葬身之所了。”

    刘志茂笑道:“那我就放心了,陈先生如果选择跟刘老成联手,我恐怕再多出两条腿,都走不出书简湖。”

    陈平安玩笑道:“过了年关,明年开春之后,我可能会经常离开青峡岛,甚至是走出书简湖地界,刘岛主不用担心我是在鬼鬼祟祟,背着你与谭元仪自谋生路。不过真说不定会半路遇上苏高山,刘岛主一样不用猜疑,横波府结盟,我只会比你们两个更加看重。但是事先说好,如果你们两人当中,临时变卦,想要退出,与我明说便是,仍是可以商量的事情。一旦谁率先背信弃义,我不管是任何原因,都会让你们吃不了兜着走。”

    刘志茂苦笑道:“只敢保证,一旦反悔,我刘志茂肯定会事先与陈先生明说。至于谭元仪,我会将这番话原原本本捎给他们粒粟岛。”

    陈平安点点头。

    刘志茂不否认,当刘老成这趟陪着陈平安来到青峡岛,陈平安越是说得直白明确,越是撇清与宫柳岛的关系,他刘志茂心里边就越七上八下,心湖晃荡。

    因为那就是一个“万一”。

    万一陈平安靠着自己的胆识和难耐,多出了一种选择的可能性,万一陈平安自己背信弃义?比他刘志茂和谭元仪更加心狠手辣?

    要知道,他可是清清楚楚,知道那条不可一世的小泥鳅是怎么跳的火坑,如何遭的殃,陈平安又是如何收的尾。

    刘志茂突然之间,有些后悔,自己是不是就根本不该走入陈平安的“规矩”中去?会不会事到临头,才在某天幡然醒悟,自己竟然已经与那条小泥鳅的凄惨下场一般无二?

    陈平安双手笼袖,远望湖山,微笑道:“刘岛主,你已经没得选了,那就不要分心,不然就只能徒增烦恼,这可不是一位元婴修士该有的心境。”

    刘志茂感慨道:“一语惊醒梦中人,又一次受教了。”

    陈平安打趣道:“不敢不敢,我可不是什么夫子先生,只是青峡岛一个落魄账房先生,寄人篱下,还需要刘岛主多加照拂。”

    刘志茂也玩笑道:“偶尔也会恶念大起,想着陈先生哪天给谁莫名其妙一拳打死了,会不会更好。”

    陈平安微笑道:“彼此彼此。”

    刘志茂离开渡口后,陈平安返回屋子,摘了剑仙挂在墙壁上,脱掉了法袍金醴,只穿厚实棉袍勉强御寒,往那只小炭笼里边,丢了木炭,点燃炭火,提着取暖,在屋子里边踱步。

    曾掖跑过来敲门问候,陈平安开门后,询问了曾掖修行的详细进展,聊完之后,陈平安还算满意,估计年底左右,曾掖应该就可以用自身体魄作为承载阴物神魂、自由行走阳间,到时候曾掖就能够凭借这桩上乘秘术和自身特殊根骨,砥砺、精进修为,说不定破境速度,会极快,比起茅月岛那种拔苗助长的阴毒偏门,还要快上一筹,可以更早成为一位跨过中五境第一道大门槛的洞府境修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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