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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3章

    高冕瞪了一眼荀渊。

    他娘的胆肥了,你姓荀的,敢这么跟老子说话?

    荀渊赶紧抱拳告罪。

    高冕这才心满意足,看着那边的对峙,结局已定,只要刘老成再次出手,顾璨和那个年轻人,不但会死,而且在这书简湖,就真不会有人收尸的。

    高冕略带唏嘘道:“可惜了,只凭他是青峡岛上,唯一一个胆敢拦阻老刘的晚辈,我就觉得这人不坏。”

    荀渊语气平淡道:“活了我们这么一大把岁数的老头子,亲眼所见的可惜事情,还少吗?死在我们手上的修士,除了该杀的,有没有枉死、却不得不死的?有的吧,而且注定还不少。这就叫哪个郎中门口没有冤死鬼。”

    高冕双臂环胸,撇撇嘴。

    荀渊缓缓道:“说句难听的,下宗选址书简湖,是我玉圭宗的头等大事,是一桩千秋大业。那个年轻人如果与玉圭宗起了大道之争。我是不介意做第二个杜懋的。杜懋傻就傻在自恃修为,将宝瓶洲视为弹丸之地,全然不占理,就出手了,可我如果出手,好歹还占着点理,终究是在礼圣圈定的规矩之内行事。当然,最后是生是死,各凭本事了,独独不可女子作态,怨天尤人叫委屈。”

    高冕点了点头,“能说出这番话,让我对你有些刮目相看。”

    荀渊微微一笑,“刘老成想要杀人立威,可能要付出不小的代价,比你想象中要大很多。”

    高冕问得一针见血:“是今晚打小的,还是以后打老的?”

    荀渊说道:“就在今晚。”

    高冕终于有些好奇了。

    青峡岛那边。

    陈平安双指捻符,轻轻丢出。

    日夜游神真身符,现身。

    再将那条以蛟龙沟老蛟龙须制成的金色缚妖索,交给了其中一尊夜游神。

    然后猛然之间,陈平安真正握住了那把出鞘的剑仙。

    刘老成哈哈大笑,眼神却极为阴沉,“书简湖都在传你是一位很奇怪的剑修,不管如何,我还是对你比较上心的,不比刘志茂少。就看你有没有那个真本事,让我再次亏钱了。”

    不见刘老成如何动作。

    那方悬停在空中的鎏金火灵神印,流淌坠落下一滴滴金色火焰,然后每一滴火灵金液在空中蓦然变大,变成一具句淡金色披甲武卒,手持各色兵器,数十位之多,在青峡岛落地后,向那两尊日夜游神真身符傀儡,蜂拥而去。

    不但如此,书简湖水当中如有仙人汲水,一道道粗如井口的水柱冲出水面,向陈平安激射而去。

    陈平安手持剑仙,一次次挥剑而已。

    一条条水柱,与金色剑气长线搅在一起,在空中一同化作齑粉。

    刘老成好整以暇,就这么耗着便是了,一点灵气而已。

    对方却是要拼命,才能一次次斩碎那些势大如世俗王朝最大床子弩的水柱。

    更要小心翼翼分出心神,防着自己那枚本命法印的偷袭。

    陈平安握住半仙兵的那只手,已经血肉磨光,可见手指和掌心白骨。

    刘老成如同猫逗耗子一般。

    时不时还会给那个年轻人一点意外之喜,比如莫名其妙从青峡岛山崖处撞出的石块,可能是大如亭台楼阁,气势如虹,也可能是小如拳头,悄无声息。

    刘老成越看越觉得有意思。

    那个年轻人的神色,实在是太平静了。

    分明是形骸枯槁,心田干涸,所有的精气神,早已是强弩之末。

    人未死心先死?

    空空如也。

    是一口气将其打死了算了,还是?

    刘老成难得有此犹豫。

    刘老成心中盘算利益得失,出手却没有丝毫懈怠。

    他倒要看看,这个神魂早已不堪重负,不由自主颤抖起来的年轻剑修,那一口气能坚持多久。

    书简湖内,手持专门一柄压胜蛟龙之属的巨斧的金身法相,与那条满身伤口纵横交错的大泥鳅,打得翻江倒海,湖水皆是鲜血。

    两尊日夜游神真身符,金光逐渐黯淡。

    鎏金火灵法印,源源不断滴落火灵金液。

    这两处战场,胜负毫无悬念。

    只是出剑不停的陈平安四周,几乎缠满了流萤长久不散的金色细线。

    刘老成看着那个从头到尾一言不发的年轻人,杀意渐重,开始多过不杀之心。

    以白骨手掌握住那把半仙兵的陈平安,终于出现了一丝气机凝滞的凶险破绽。

    刘老成毫不犹豫,稍稍调动几乎深不见底的气海灵气,青峡岛四周,随之轰隆隆巨响,如雷炸响湖面,一瞬间,数百条水柱同时冲出水面。

    陈平安深呼吸一口气。

    心中默念两字。

    只是握住剑仙。

    那些离开书简湖的水柱不断汇聚,从四面八方围杀那一人一剑。

    就像一个大如山峰的碧绿水球,将陈平安困在当中。

    片刻之后,那些湖水凝固静止,悬在空中。

    早已不见那个年轻账房先生的渺小身影。

    青峡岛在内,十数座藩属岛屿的数千修士和杂役婢女,都认为那个年轻人死定了。

    更远处,也有无数人在旁观这场荡气回肠的厮杀。

    有人松了口气,有人幸灾乐祸,但也有寥寥无几的修士和寻常人,这拨人哪怕认识那个账房先生不算太久,可仍然有些遗憾,比如珠钗岛刘重润,还有一些个跟账房先生打过交道的婢女,觉得这个陈先生与一般神仙老爷不太一样的人,有人百感交集,比如朱弦府鬼修,甚至是伤心,比如门房红酥。

    空中。

    那巨大的碧绿水球表面,发出一声细不可闻的轻微碎裂声响。

    显露出一丝金线。

    声响越来越密集,越来越震撼人心,如市井坊间,那正月初一里的爆竹声。

    蓦然之间,青峡岛上,就像下了一场冬雨。

    刘老成神色自若,以心湖涟漪,问话那个年轻人。

    得到答案后。

    刘老成点了点头。

    至于在战战兢兢的青峡岛修士眼中,只见那个账房先生依旧悬在原地,并且做了一个奇怪动作,手腕一拧,倒持长剑,依旧没有说话,但是面朝刘老成,双手抱拳,像是在致谢。

    刘老成点点头。

    收起了书简湖里的那尊金身法相,以及那方本命印章。

    就此一掠而走。

    ————

    夜色中。

    三位老人御风同游,去往宫柳岛。

    一场大战之后,刘老成气定神闲。

    这就是上五境修士的底蕴。

    何况刘老成连真正的杀招都没有拿出手。

    那尊金身法相一旦露出最近才炼化而出的半琉璃真身,那才是大杀四方的时刻。

    高冕奇怪问道:“为何不杀掉那个年轻人?斩草不除根,可不是你老刘以往的作风。”

    刘老成无奈道:“你嗓门那么大,故意说给我听,我耳朵又没聋。”

    荀渊笑而不言。

    刘老成带着两人落在宫柳岛山门口,三人缓缓前行。

    刘老成说道:“既然与我晋升十二境契机的那块琉璃金身,有些渊源,我就得念这份情。再者,一个能够从杜懋手底下活下来的年轻人,我与他反正没有直接冲突,那就做人留一线。杀人立威,伤人也可以立威,差不多就行了。何况那小子比较识趣,与我做了笔买卖。”

    高冕笑呵呵道,“念情和忌惮,哪个多些?”

    刘老成黑了脸。

    荀渊突然说道:“如果那个年轻人,当时没有那个抱拳动作,老刘肯定就会当场反悔,已经宰了他。”

    刘老成嗯了一声,“我这点眼力还是有的,不会养虎为患,那家伙是真心还是假意,看得出来。”

    荀渊突然笑道:“你们信不信,哪怕是在书简湖,陈平安可以比那个顾璨,活得更长久。”

    高冕摇头,不以为然道:“未必吧,我认可此人的人品,是一回事,混江湖,是另外一回事。”

    刘老成却点头道:“事实如此。咬人的狗儿不露齿。之所以不杀他,有一个很重要的原因。”

    刘老成环顾四周,“在书简湖这种乌烟瘴气的地方,所谓的狗屁聪明人越多,若是有个人还愿意傻乎乎讲规矩,本事又足够,最少我刘老成,是敢放心跟他做大买卖的。”

    高冕不理会刘老成这位山泽野修的肺腑之言,只听进去了一句话,怒道:“你他娘的,连荀老儿的马屁都拍?有没有点出息?你咋就从来不拍老子的马屁?”

    荀渊满脸无奈。

    刘老成斜眼,道:“我见过你给人打出屎的惨状,怎么敢拍你马屁?我怕拍完之后,就是一手的屎尿屁。”

    荀渊眼睛一亮,“还有此等往事?说道说道?”

    刘老成有些尴尬,“好汉不提当年勇,聊什么聊。”

    高冕哈哈笑道:“他早年遇上我们宝瓶洲仅有的一位武道止境宗师,是崔氏的当家人,一言不合就跟人卷袖子干架了。给人干翻撂倒之后,心服口服。在那之后,他就给自己取了个武十境的绰号。只是那位武夫,后来失踪了,听说好像去了趟中土神洲,估摸着跟这位武十境的下场差不多,在那边,一山还有一山高,不知生死。”

    荀渊说道:“纯粹武夫,每一个能够走到九境、并且摸着了十境门槛的人,都是有大毅力的。我们桐叶洲那边,一洲武运就不太行,竟然还不如你们宝瓶洲这么小的地方,奇怪吧?”

    高冕是直肠子,“奇怪个卵的奇怪,你们桐叶洲的武夫就是不济事,这会儿有几个十境?两个有没有?知道我们宝瓶洲现在有几个吗?如果加上我最佩服的那位,再算上那个去拆了你们桐叶宗祖师堂的李二,和大骊藩王宋长镜,三个!”

    刘老成却似有所悟。

    荀渊笑了笑。

    所以说他会与这位无敌神拳帮帮主,成为朋友。

    与更聪明的刘老成,只会成为盟友。

    ————

    大战落幕。

    陈平安背着顾璨,缓缓下山。

    日夜游神真身符已经收入袖中,符胆之内的那点神光,几乎消耗殆尽,下一次恐怕“请神下山”,不用一炷香,根本无需与人厮杀,就要自行消散了。

    顾璨满脸血污,面容惨败,受伤极重。

    但是总算活了下来。

    那条奄奄一息的蛟龙,尾巴轻轻一摆,去往更远的地方,最终沉入书简湖某处水底。

    在那边,它这些年,偷偷挖掘出了一座“龙宫”的粗糙雏形。

    刘老成在青峡岛大展威风,以上五境修士的无敌之姿,将顾璨和那条蛟龙之属,一并打成濒死的重伤。

    作为新一任江湖君主的刘志茂,青峡岛的主人,从头到尾都没有露面。

    反而是那个账房先生,出手阻拦了刘老成。

    最后那个曾经有一句话名言传遍书简湖的刘老成,那个亲口说出“杀人杀到心软,都不可以手软”的宫柳岛岛主,竟然还手下留情?

    一时间,整座书简湖数万野修,都觉得是雾里看花,越看越迷糊了。

    山路上,随着小泥鳅进入巢穴,开始进入休眠状态,顾璨的伤势便稍稍好转些许。

    他抱住陈平安的脖子,轻声道:“陈平安,你是不是要把小泥鳅收回去了?炭雪对你其实还是挺怕的,毕竟你算是小泥鳅真正的主人,跟了你,我也不担心她会受委屈,换成别人,一旦我护不住她,我恨不得炭雪死了算数,但是你拿走,我能接受,而且以后我肯定不后悔。你是知道我性子的,说一是一,说二是二。”

    “你留着吧。炭雪如今跟在你身边,我才能放心做自己的事。”

    “到底是为啥?不怕炭雪跟着我,纯粹是为虎作伥吗?”

    “我以前在桐叶洲得了件仙家法宝,是一把剑,名叫痴心,也可以叫吃心,吃人心肝的吃心,往人心口一戳,就可以提升品秩。我一开始特别反感,别说拿着它跟人厮杀,就是看一眼都觉得膈应,后来总算想明白了,东西是死的,人是活的,君子不器,才能驾驭万物。算了,这些道理,你也不爱听,我不说便是。”

    “说吧,不知为什么,以前觉得心烦意乱,现在听你唠叨这些,倒也不算听进去,还是会左耳进右耳出,可是听着挺顺耳的。陈平安,你说怪不怪?”

    陈平安却转移话题了,“这是第二次了。”

    顾璨哦了一声,“我心里有数的,一次是没有离开青峡岛,这次是救了我。再有一次,你就不会理我了,只把我当做陌生人。”

    陈平安淡然道:“还算知道点好歹,有点良心。”

    顾璨笑道:“哈。不多的,也就对我娘亲,对你,两个人。我那个死鬼老爹,没啥印象,委实是亲近不起来。至于到时候一家团圆了,与他见面了,会不会改观,不太愿意去想这些。”

    陈平安嗓音愈发沙哑,“慢慢来吧。”

    “陈平安,我还是想要知道,这次为什么救我?其实我知道,你一直对我很失望,我是知道的,所以我才会带着小泥鳅经常去屋子门口那边,哪怕没有什么事情,也要在那边坐会儿。”

    “不要说话了。”

    “一时半会儿死不了的,小泥鳅已经在水底老窝趴着,我已经感觉好些了。陈平安,说说看呗,我还想听……听一听你的道理。”

    陈平安喉结微动,强行咽下那口鲜血,只要顾璨愿意听他说,他就愿意说给顾璨听,脸色已经比顾璨还要雪白的陈平安,胸口急剧起伏,轻轻吐纳几次,略微平稳之后,沙哑道:“我与你做过了切割与圈定,这是弈棋衍生出来的说法,也能够拿来练剑,简单来说,前者,就像我搬出春庭府,去住在山门口的屋子里。后者,就是我一直在看着你,你只要不走出那个我认为没有犯错的圈子,我就帮你,我就还是你最早认识的那个泥瓶巷邻居。”

    “那如果你到了青峡岛后,我还是滥杀无辜呢?你会离开吗?还是打死我?”

    “我会尽力拦着,让你不犯错,就像今天拦着刘老成杀你一样。而且我也不会离开书简湖,还有很多事情在等着我去做,既是为你,也是为自己。”

    “这么活着,不累吗?”

    “当年在泥瓶巷,每天过着好像一辈子都熬不出头的苦日子,就不累了?也累的,只不过你忘了而已。”

    “可人活着,不就是为了活得开心和痛快吗?”

    “关于这个又绕回原点的问题,我的答案,当然可以给你,可你未必听得进去,就不去说了。所以我希望将来你可以走出书简湖,自己去亲眼看看更大的江湖。对了,我收了开山大弟子,是个小姑娘,叫裴钱,以后你如果离开书简湖走江湖,或是你回龙泉郡的时候,我又不在,就可以找她。我觉得你们两个,会比较投缘,嗯,也有可能会相互看不顺眼。”

    顾璨有些开心。

    因为这是陈平安第一次,与自己说到了与他陈平安“捆绑”在一起的将来事。

    顾璨迷迷糊糊道:“陈平安,我有些困。”

    陈平安轻声道:“那就睡一觉,之后的事情,你不用担心,有我在。”

    顾璨竭力让自己不昏睡过去,轻轻呜咽道:“陈平安,我很怕我一睁开眼睛,你就偷偷离开青峡岛了。”

    陈平安说道:“不会的。”

    顾璨嗓音渐渐小去,“真的不骗我吗?”

    陈平安反问道:“我什么时候骗过你?”

    顾璨轻轻点头,放心睡去。

    顾璨已经睡着。

    所以他才没有察觉到,没办法擦拭脸庞的陈平安,不断有鲜血滴落在顾璨的手臂上。

    ————

    春庭府内。

    顾璨躺在床上。

    妇人坐在床边,伤心欲绝。

    田湖君带来了青峡岛秘藏珍贵丹药。

    但是当她看到那个站在床边的账房先生后,竟是有些心颤,还有手抖。

    陈平安瞥了眼她手中的药瓶,沙哑开口,“没有问题?”

    田湖君使劲点头,“以性命保证!”

    陈平安说道:“回去之后,告诉刘志茂,我近期会找他。”

    田湖君只得应下。

    给昏迷中的顾璨服下丹药后,田湖君落荒而逃。

    妇人仓皇失措,只是反复呢喃,“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

    陈平安动作微颤,搬了条椅子坐在旁边,反问道:“为什么不会这样?”

    妇人抬起头,泪眼婆娑,看着那个面容消瘦许多的年轻人,这一刻,突然感到是如此陌生。

    陈平安再问,“是不是还想问我,是不是故意看着顾璨重伤?”

    妇人视线游移。

    陈平安自问自答道:“不是这样的,我当下能做到的,就是这么多。”

    妇人叹了口气,眉眼低敛,满脸泪痕,点点头,“我信你,陈平安。”

    这一刻。

    陈平安有些伤心。

    跟顾璨和婶婶有关系,却关系不大。

    那夜在渡口,他其实已经想明白了死结中的一个症结所在。

    他陈平安想要证明这一点,不难。

    只需要在顾璨面前,不露痕迹地展现一两个细节,例如对某件身外物的重视程度,要超出顾璨更多。

    顾璨的本心,跟陈平安有关的那块心田,一样会荒废,很快就变得杂草丛生,最终说不定以顾璨容易走极端的性情,还会与他陈平安反目成仇。

    陈平安不愿意去验证,不想去试探人心。

    知道了答案,又能如何?

    撇开所有,只说恩怨和利益得失的话,不是怕顾璨会对自己的看法,会从亲人变成仇寇。

    陈平安在自己心安之时,并不畏惧任何敌人在拳头上的强大,小巷蔡金简和苻南华,再到搬山猿,到之后所有道路上的敌人,都是如此。

    陈平安不希望自己已经失去了当年的那个小鼻涕虫,再失去一个初衷是为了娘亲、走到这一步的书简湖顾璨。

    更不想顾璨与自己一般伤心。

    世事人情,是不是一个人想得越深,就越与人无话可说?

    陈平安坐在椅子上,闭眼休憩片刻后,站起身。

    妇人紧张问道:“陈平安,你去哪里?”

    陈平安说道:“我只要在青峡岛,在哪里都一样,婶婶放心好了。”

    妇人欲言又止,终于还是不敢强行挽留。

    陈平安一走出春庭府,就立即捂住心口,一手捂住嘴。

    强提一口气,缓缓走向山门口的屋子。

    到了那间屋子,打开门,关上门,点上桌上灯。

    陈平安坐在背对窗户的长凳上,颤颤巍巍,取出杨家药铺买来的药膏,强行咽下。

    一人独坐。

    桌上搁放着养剑葫,飞剑初一和十五,各自在门口和窗边。

    非人情,不可,难近,难亲。

    便有了失望。

    想得家中夜深坐,还应说着远行人。

    似乎便有了希望。

    可到头来,还是会失望的。

    吃下那杨老头炼制的药膏后,从体魄到神魂,都已经毫无知觉的陈平安,怔怔看着那里灯火,灯花渐瘦天将明。

    眼神死寂如古井深渊的年轻人,转头望向窗外。

    天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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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四百三十八章

    人心似水低处去

    大寒时节,湖水苍茫,寒气砭骨。

    顾璨昏迷了三天三夜,陈平安每天都会去病榻旁坐上一段时间,闻着浓郁的药味。

    就像先前顾璨和小泥鳅,会去山门口屋子外,晒着太阳。

    陈平安在屋子里边,时不时起身去坐在床头,查看顾璨的脉象,久病成医,,陈平安不算门外汉。对于伤势是加剧还是痊愈,还是能看出一些门道。刘志茂当初让田湖君捎来的那瓶灵丹妙药,效果显著,极有可能是类似青虎宫陆雍专门为地仙炼制的珍稀丹丸。

    这天顾璨醒转过来,见到了坐在那张椅子的陈平安,顾璨咧嘴一笑,只是很快就又睡去,呼吸已经沉稳许多。

    在陈平安离开春庭府后,妇人犹豫片刻,让府上一位龙门境修士老管家去请刘志茂,说她有事商议。

    妇人坐在床边,轻轻握住顾璨还是有些烫热的手,泫然欲泣。

    妇人神游万里,最后轻轻叹息一声。

    所幸璨璨性命无忧,就是有些可惜,耽误了春庭府精心配制而出的“神仙饭”。

    修士进食,极有讲究,诸子百家当中的药家,在这件事上,功莫大焉。民以食为天,练气士作为山上人,一样适用。

    以一年中的二十四节气作为大致节点,有一整套极为完善的时令药补。能够裨益修士体魄神魂,修道之人的药补,就类似于富贵门庭的食补。

    当然,想要环环相扣,增益修行,需要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所以得有钱,很有钱。

    妇人很快就眼神坚毅起来。

    不幸女子对于生活磨难的韧性,一位娘亲牵挂儿子前途的执着,一个寡妇不得不对每一颗铜钱精打细算的精明,就像一砖一瓦,拼凑成了泥瓶巷的那栋祖宅,为相依为命的娘俩遮风避雨。

    她放轻脚步,跨过门槛,门外有位开襟小娘想要帮着关门,给妇人一瞪眼,赶紧缩回手,妇人自己轻轻掩门。

    在一座富丽堂皇的春庭府客厅,妇人见到了刚刚落座的截江真君,如今的书简湖江湖君主。

    当年那个一手将他们娘俩带出泥瓶巷的世外神仙,刘志茂。

    看着眼前这位妇人,从一个沾着满身乡野土味的尤物妇人,一步步蜕变成现在的青峡岛春庭府女住人,三年过去了,姿色非但没有清减,反而增添了许多富贵气,肌肤宛如少女,刘志茂还知道她最爱府上婢女说她如今,比石毫国的诰命夫人还要贵气。刘志茂接过府上管事小心翼翼递过来的一杯热茶,轻轻摇晃杯盖,颇为后悔,这等妇人,当年若是早早霸王硬上弓了,恐怕就不是今天这番田地,一个当师父的,反过来忌惮弟子。

    因为妇人一旦被他刘志茂降服,她自有万般理由和借口,可以完完全全说服自己。

    说不定就可以借此更好控制住顾璨。

    只要不断给她带来荣华富贵,她就会拼命搂住,死死抓在手心,守着这份家业,想着将来全部留给儿子。

    那才会是一个青峡岛最好的盟友。

    而不是如今这般,胃口越来越大,住着已经不输王侯宅邸的春庭府,便开始眼巴巴望着他刘志茂的那座横波府,从一开始对田湖君的百般逢迎、揣摩心思,到如今表面上依旧和气、骨子里却透出来一股颐气指使。不但如此,一个阔气起来的村妇,竟然还开始读书了,不但如此,就连琴棋书画都开始碰了,让几位出身豪阀世族的开襟小娘,教她高门礼仪和繁文缛节。

    这让刘志茂看得自乐呵,真真是个妙人也。

    不过刘志茂先前心中那点悔意,来也快去也快。

    刘志茂笑问道:“夫人,找我谈事情?”

    妇人点头道:“我想跟真君确定一件事,陈平安这趟来咱们青峡岛,到底是图什么?真不是为了从璨璨手中抢回那条小泥鳅?再有,小泥鳅说陈平安当初交给你一块玉牌,到底是什么来头?”

    刘志茂没有饮茶,将杯盖轻轻放在一旁,茶杯中香雾袅袅,笑了笑,道:“原来是这些啊,我还以为夫人是想要兴师问罪,问我这个顾璨师父,为何没有出面保护弟子。”

    妇人说道:“这些不去说它,我相信真君有难言之隐,所以绝不会心生芥蒂。我还可以保证帮着真君,在璨璨那边说些不昧良心的言语,不然岂不是白白便宜了四周环伺的豺狼虎豹?”

    刘志茂会心一笑,谁说女子头发长见识短来着?

    刘志茂点头道:“那块玉牌,大有来历,我不方便泄露天机。至于陈平安来书简湖的目的,实在不好揣测,说实话我也一直想不明白,当了咱们青峡岛的账房先生后,我就更看不懂了。不过我相信陈平安对顾璨,是没有坏心的。”

    妇人皱了皱眉头,似乎有些奇怪,觉得今天的刘志茂,说话太扭捏了,以往与刘志茂商议密事,可从来不会这么拖泥带水,难道是处心积虑当上了书简湖共主,没得意几天,又给那挨千刀的刘老成在青峡岛一闹,吓破了胆子?大喜大悲之后,就失了分寸?难道刘志茂如此一位纵横捭阖的枭雄,其实心性还不如自己一个妇道人家?

    刘志茂眯了眯眼,笑道:“陈平安的性情如何,夫人比我更清楚,喜欢念旧情,对看着长大的顾璨,更是全心全意,恨不得将所有好东西交予顾璨,只是今时不同往日,离开了当年那条满地鸡粪狗屎的泥瓶巷,人都是会变的,陈平安估摸着是投了儒家门户,所以喜欢讲道理,只不过未必合适书简湖,所以才会在池水城打了顾璨两个耳光,要我看啊,还是真正在意顾璨,念着顾璨的好,才会如此做,换成一般人,见着了亲人朋友飞黄腾达,只会欢天喜地,其余万事不管,夫人,我举个例子,换成吕采桑,见到顾璨有钱了,自然觉得这就是本事,拳头硬了,便是好事。”

    妇人扯了扯嘴角。

    刘志茂叹了口气,“话说回来,陈平安的想法没错,只是他太不了解书简湖,不知道咱们这儿的江湖险恶,好在待了一段时间后,应该是总算知道些书简湖的规矩,所以就不再对顾璨指手画脚了。夫人,我们再将道理反一反去讲,显而易见,对于陈平安这种人,讲讲感情,比什么都管用,因人而异,因地而宜。”

    妇人若有所思,觉得当下这番话,刘志茂还算厚道,此前,尽是些客套废话。

    不愧是那个在小镇与人争吵从不落下风的妇人,她一点就透。

    妇人便有些懊恼,如果按照刘志茂的这个说法,那天晚上,从见到陈平安背着顾璨返回春庭府,到陈平安最后离开屋子,确实是她做得差了。

    若是听过了刘志茂这些话,再有那晚的事情,她就绝不会那般做错说错处处错。

    这两年一有闲暇光阴,她就喜欢让府上婢女在旁,揉肩敲背扇风去暑、持炉取暖之余,必然会让一位据说是礼部侍郎嫡女的丫鬟,朗读各色书籍内容,那些士大夫、文人雅士推崇的大道理,她也听了,就是不爱听而已,倒是一些个典故,经常让她大受启发,比如之前听到书上有人家中,遭遇火灾,闻讯后先问有无伤人、而不问损耗,此人一下子就名声大噪,成了读书人著名的仁人,妇人所悟,便是觉得自己其实有机会,也可以拿来一用,这才是最上乘的笼络人心。还有什么名垂青史的功勋武将,身居高位,却愿意为士卒吸脓水,此后全军上下,将士人人愿意效死,诸如此类,妇人都有自己的心得体会。

    妇人恨不得给自己一耳光,刘志茂的言语,其实就是那个书上道理,自己明明都知道了,记在了心头,怎么事到临头,就没做成?

    刘志茂察觉到妇人的异样,问道:“夫人怎么了?”

    妇人强颜欢笑,“没事。那敢问真君,此后我们应该如何行事说话?那个宫柳岛刘老成,还会不会对我们青峡岛逞凶?”

    刘志茂安慰道:“刘老成此人,是我们书简湖历史上首屈一指的大豪杰,便是他的敌人,都要佩服。杀伐果决,故而当时来到青峡岛,他要杀顾璨,谁都拦不住,可如今他既然已经放过了顾璨,一样谁都拦不住,改变不了刘老成的决定,绝不至于再跑一趟青峡岛,所以顾璨与春庭府,已经没有危险了,甚至我可以与夫人撂下一句准话,那一夜厮杀过后,顾璨才真正没了危险。如今的书简湖,没有谁敢杀一个刘老成都没有杀掉的人!”

    妇人将信将疑。

    刘志茂没有多说什么,眼前女子,话说一半,由着她自己去琢磨就行了,无论真话假话,只要说得太死,她反而疑神疑鬼,选择不信。

    妇人转身拿起茶杯,低头喝了口茶水,姿态雍容,动作优雅,再无半点泥土味。

    刘志茂突然放低声音,问道:“夫人,你为何如此……不放心陈平安?”

    妇人眼神晦暗不明,“真君方才说过,人都是会变的。”

    刘志茂抚须而笑。

    妇人问道:“真君,你来说说看,我在书简湖,能算是坏人?”

    刘志茂摇头:“自然不算,算好人了,赏罚分明,也不刻薄仆役婢女这些下人。”

    妇人问道:“就连坏人都有偶尔的善心,我当年对陈平安那么做,不过是施舍一碗饭而已,值得奇怪吗?我如今防着陈平安,是为了璨璨的终身大事,是为了璨璨的修行大道,我又不去害陈平安,又有什么奇怪?”

    刘志茂恍然,“夫人这么一说,我就明白了。”

    妇人掩嘴而笑,然后一双水润眼眸,风情流转,问道:“真君是瞧不上我们春庭府的茶水?所以一口都不愿意喝?如果没记错,这可是田湖君亲自送来的虹饮岛仙家茶叶,难道真君府邸私藏了更好的茶叶?”

    “夫人这番言语说得教人伤心了,行吧,我便是花钱请人去四处搜罗,也要给春庭府拿来几斤比虹饮岛更好的茶叶。”

    刘志茂伸手指了指妇人,哈哈大笑,轻轻将杯盖放回茶杯上,告辞离去,让妇人不用送。

    妇人站起身又落座,沉思片刻,起身离开。

    远远站在院门口而不是厅门的老管家,赶紧走入客厅,若是平时,自然让府上婢女收拾残局,今天不同,岛主亲临,他觉得应该亲自收拾。

    在这位老修士收起刘志茂那杯茶的时候,茶水点滴不剩,唯有绿如翡翠的几片仙家茶叶,躺在杯底。

    老修士心中感慨,岛主对春庭府和夫人,还是一如既往的信任有加啊。

    ————

    刘志茂离开春庭府后,直接返回了自家府邸,先让人去朱荧王朝京城购买几斤最贵的茶叶。

    这位书简湖最有希望跻身上五境的截江真君,坐在密室一张价值连城的蒲团上,摊开手心,有一小团水球,晶莹剔透,从袖中取出一只白碗,将掌心水球放入碗中。

    一直枯坐到深夜时分,刘志茂才施展神通,出现在山门口那座屋前,轻轻敲门。

    推门而入,陈平安已经绕出书案,坐在桌旁,朝刘志茂伸手示意落座。

    这个出身泥瓶巷的大骊年轻人,没有指着自己鼻子,当场破口大骂,既是好事,也是坏事。

    刘志茂与陈平安相对而坐,笑着解释道:“先前陈先生不准我擅自打搅,我便只好不去讲什么地主之谊了。现在陈先生说要找我,自然不敢让先生多走几步路,便登门拜访,事先没有打招呼,还望陈先生见谅。”

    堂堂元婴老修士,又是青峡岛自家地盘上,把话说到这个份上,可谓能屈能伸。

    陈平安面无表情,伸出手。

    刘志茂赶紧手腕翻拧,手心上方悬停一枚晶莹剔透的玉牌,竟是都不敢触碰丝毫,轻轻一推,被陈平安收起。

    刘志茂又拿出一只水碗,以手指推向陈平安那边,最终停在桌面中央,微笑道:“顾璨母亲,找过我,有些言语,我希望陈先生可以听一听,我这等小人行径,自然龌龊,可也算聊表诚意。”

    白碗水面,涟漪微动。

    很快就传出了春庭府客厅,刘志茂与妇人的对话嗓音。

    不曾想陈平安伸出手臂,以掌心捂住碗口,震碎涟漪,盛放有回音水的白碗,复归寂静。

    另外一只手掌,那晚握着半仙兵剑仙剑的那只手,哪怕事后,陈平安涂抹了陆台赠送那瓶能够白骨生肉的中土陆氏秘炼丹药,如今仍是触目惊心,惨不忍睹。

    刘志茂一脸由衷佩服神色,道:“陈先生真乃正人君子也,刘志茂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陈平安缩回手,双手笼袖,“我知道她是怎么样的人,是怎么想的,可能她说的言语,比我想象中更糟糕。但是在我搬出春庭府的那一刻,她的任何言行,都已经与我关系不大了。”

    刘志茂点点头,表示理解。

    陈平安缓缓道:“当年在泥瓶巷,你为了帮助自己挑中的顾璨,留住那条小泥鳅的机缘,你不但先以秘术蛊惑了云霞山蔡金简,更以阴毒的旁门神通,悄悄在我心头,刻写了一心求死四个字,诱使我去刺杀蔡金简和苻南华,以卵击石,好让我彻底消失。”

    刘志茂道:“我承认是有这回事,绝不否认。陈先生不是有一把半仙兵吗?可以往我心口或是头颅,刺上一剑,我绝不还手。你我从此恩怨两清!在那之后,如果陈先生再要不依不饶,那就试试看。”

    陈平安笑了笑,“你们书简湖的行事风格,我又领教到了,真是百看不厌,每天都有新鲜事。”

    刘志茂板着脸,不言不语。

    其实在书简湖,顾璨和妇人除外,刘志茂给人的印象,就是沉默寡言,惜字如金,唯有对谁都是笑脸相向。尤其是在田湖君这些嫡传弟子与俞桧这些藩属“重臣”眼中,刘志茂道貌岸然与心狠手辣,实在是极具威慑力。

    常年不言不语之人,要么性情憨厚不善言辞,要么就是心计多如毛了。

    所以天姥岛那个最看不顺眼刘志茂的老岛主,曾经书简湖唯一的八境剑修,那个如今已经神魂俱灭的可怜虫,给了刘志茂一句“假真君,笑面佛,袖藏修罗刀”的尖酸评价。

    陈平安接下来做了一个让刘志茂都眼皮子微颤的动作,从袖中抬起那只裹有棉布的手掌,摘下腰间养剑葫,往桌子中间那只白碗,倒了大半碗乌啼酒,推回给刘志茂,陈平安将养剑葫放在桌边,微笑道:“刺你一剑,又能如何。且不说能不能伤到真君,就算可以,狡兔三窟,我是知道山上仙家那些替死之法的,还不止一种。”

    刘志茂拿过白碗,大大方方喝完了碗中酒,“陈先生天资聪慧,福缘深厚,当年是我刘志茂眼拙了,我认罚,陈先生不妨开出条件来。”

    陈平安说道:“我如果说既往不咎,你不信,我自己也不信。”

    刘志茂爽朗大笑,推出白碗,“就冲陈先生这句天大的敞亮话,我再跟陈先生求一碗酒喝。”

    陈平安果真又给刘志茂倒了一碗酒,差不多刚好是半碗。

    刘志茂一饮而尽。

    若是青峡岛修士看到这一幕,估计只当是主宾尽欢,相逢唯一笑,杯中泯恩仇。

    陈平安说道:“在开出条件之前,我有一事询问真刘志茂点头道:“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陈平安问道:“真君修心,根祇为何。”

    刘志茂毫不犹豫道:“道人修道,自然求真。”

    陈平安问道:“能否细一些说?说些自家功夫?”

    刘志茂稍稍犹豫,仍是开口答道:“七情六欲,一团乱麻。那就抽丝剥茧,分门别类……”

    说到这里,刘志茂伸手指了指书案之后的那排柜子,“正如陈先生这般放置不同的秘档。”

    刘志茂继续道:“此后,选择走我这条旁门左道的修士,又各有取舍,各有各的小径可走。或者缩为芥子大小,搁置一旁,或者大化为山岳,不断稳固,都是修行法,至于凝练芥子有几粒,积土成山有几座,就是每个人修道的资质和天赋了。其中关隘重重,险阻极多,对付那些芥子,例如又可以衍生出上古流传下来的斩三尸之术,内炼金丹之道,至于如何成山,又有餐霞饮露、外丹服饵之途。其中修行快慢,以及瓶颈高低,就看各家祖传的修真法诀,品秩如何。”

    刘志茂就此打住,“只能细说到这一步,涉及根本大道,再说下去,这才是真正的一心求死。还不如干脆让陈先生多刺一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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