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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7章

    裴钱破天荒没有跳脚骂人,自言自语道:“可不是,不然会一直带着我?我是个赔钱货唉,我爹都那么有钱了,还是个财迷,从来不会大手大脚花钱,一颗铜钱儿都恨不得掰成八瓣用。”

    越说越愁,裴钱直起腰,从袖子里掏出那张黄纸符箓,啪一声贴在自己额头,扬起脑袋,鼓起腮帮,吹得那张宝塔镇妖符轻轻飘荡起来。

    三辆马车,有内城驶向外城。

    郑大风独自坐在最前边的车厢里,闭目养神,已经竭力压抑的一身拳意,竟是有了满溢而出的迹象,随着马车每次颠簸起伏,就有罡气漂浮不定,只是很快就会在郑大风的每次呼吸之间,迅猛掠回体内。

    九境巅峰武夫,自有其气度。

    陈平安本该跟喜欢自称老奴的狗腿子朱敛坐在一起,只是隋右边抢先一步,朱敛多识趣,笑呵呵去跟魏羡卢白象坐一辆马车了。

    车厢内,相对而坐。

    隋右边开口询问道:“你对卢白象刮目相看,是不是因为他第一个泄露天机,说了某句话?你对我如此不满,是因为当初在边陲客栈,我对你流露出的那抹杀机,被你察觉了?”

    陈平安反问道:“老道人说你们走出画卷后,肯定对我忠心耿耿,是他在你们心境上动了手脚?”

    陈平安自问自答道:“可是我总觉得不像。不单单是你那次对我泄露了杀机,你们四人,在我眼中,始终是活生生的死个人,是人,就会有人心的起伏不定,不管再怎么心如止水,古井不波,修行路上,谁都没办法敢说自己,不改初衷。所以我很好奇,那位老道人到底是为何敢说,要我放心用你们。”

    隋右边也反问道:“你信不过……我们藕花福地的那位老天爷?”

    陈平安摇头道:“在这件事情上,我信老道人。”

    隋右边伸手抹过横放在膝的痴心剑鞘,“我们四人,除了各自得到一句话,其实还有一句话,四人皆知……魏羡不好说,他从不与我们三人私下聊天,所以最少我和卢白象、朱敛知道这句话。”

    陈平安问道:“可以说?”

    隋右边苦笑道:“其实说了也无所谓,就是‘亲手杀死陈平安之人,可得唯一自由身’。所以你如果第一个请出我离开画卷,我不管如何,都会尝试着杀掉你。至于魏羡为何明明是第一个走出画卷,却没有对你动手,甚至连杀意都没有,我想不明白。等到客栈一战,你一口气请出其余三人后,就成了一个相互牵制之局。谁都不愿意别人得手,成为那个‘唯一’。”

    陈平安皱眉道:“可是魏羡在破庙外,亲口说过我死,你们皆死,岂不是自相矛盾?”

    隋右边笑道:“要么是魏羡撒谎了半句,要么是那位老天爷算到了你会先请出魏羡,故意没有对他说这句话。不管魏羡如何,最少我、卢白象和朱敛三人,绝对不允许三人中其他两个杀你,谁敢私下杀你,那他就会沦为其余两人的必杀对象。有没有魏羡不知真假的那句话,我们都不愿意失去……自由。你当过藕花福地的天下第一人,应该知道对我们这种人来说,自由,绝不是可有可无的追求。”

    陈平安没有对隋右边所谓的“自由”多说什么,只是感慨道:“难怪说人算不如天算,天算早已算尽人心。”

    陈平安很快否定了这句盖棺定论,“不一定事事如此、人人如此。”

    隋右边笑问道:“此次就算活了下来,公子也亏得很,值得吗?”

    这座天下太大山太高,修士离开世间太远,不值得的人和事太多了。

    陈平安没有说话,开始闭眼修习剑炉立桩。

    三辆马车驶出了外城,往登龙台去。

    ————

    苻畦开始独自登上那座登龙台,拾阶而上。

    苻家元婴老祖并未露面,苻畦长子苻东海,长女苻春花,还有迎娶了云林姜氏嫡女的“新郎官”苻南华,以及在此结茅修行的老龙城金丹第一人楚阳,和一拨供奉客卿,都站在登龙台下方。

    楚阳脸色冷淡,他与郑大风一战后,因祸得福,成功破开大瓶颈,成为了一位元婴神仙,但是今天在苻畦登台之前,老修士却坦言,无论胜负,他都不再出手掺和这摊子烂事,上次破例离开海边茅屋,去了苻家拦阻郑大风,已经尽了苻家供奉的天大本分。苻畦对此没有异议,笑言楚老以后只管在此笑看海上潮起潮落,再不会有人间纷争干扰楚老的静修。

    苻东海面无表情,看不出喜怒哀乐。

    他本以为在苻南华最得意的时候,自己设计坑害郑大风,是为苻家立下一桩不大不小的功劳,可以压一压弟弟苻南华的气势。

    哪里想到会是这般田地,城主父亲苻畦甚至在他被郑大风上门大伤后,连一面都没有露,既不责罚,也无安慰,好像就当他这个长子是死人一个了。这才是最让苻东海最抓狂的地方,苻畦身为苻家家主,还挑着老龙城城主的头衔,对待家族事务和老龙城格局,从来“极好说话”,比如从不肆意打压其余大姓的蒸蒸日上,对待家族里那些无法修行的蛀虫废物,更是极为优待,但是当苻畦不好说话的时候,苻东海苻春花这些嫡系子弟,甚至会感到胆寒。

    苻春花仰头望向步步登高的那个高大背影,神色恍惚。

    她还记得父亲当初带着她去找郑大风的场景,不算相谈甚欢,不欢而散也算不上,有些志不同道不合的意思,大致就是从那天起,双方井水不犯河水罢了。

    可是苻东海这次的小动作,却惹来这么大的风起云涌,苻春花身为半个局外人,反而比惴惴不安的苻东海看得更透彻一些,其实父亲苻畦对苻东海这次的自作聪明,并不生气,反而隐约有些高兴。就像一个不被寄予厚望的蠢货,有一天误打误撞,总算给苦等已久却无法入场的聪明人,做了一件帮得上大忙的事情。

    一直顶这个“少城主”身份的苻畦幼子苻南华,最百无聊赖。

    郑大风死在登龙台上,毫无悬念。

    至于那个姜氏嫡女,风风光光拜堂成亲了不假,可是入了洞房后,双方来了一场开诚布公的谈论,苻南华觉得可以接受,不过她长得很让人意外,并非外界传闻那般臃肿丑陋,便是比他喜欢过的那个桂花岛金粟,姿色竟然有过之而无不及。不过苻南华没有半点念头,因为当时洞房内,这对名义上天作之合的新婚夫妇,除了早早脱了嫁衣换上平时衣裙的姜氏嫡女,身后就杵着一个教习嬷嬷。

    姜氏供养出来的一位老资历元婴剑修。

    苻南华哪敢造次,不过是多看了一眼姜氏嫡女,自己的妻子,就引来了那位教习嬷嬷的一记凌厉眼神,惹不起还躲不起嘛,之后苻南华就不再自讨没趣,除了一些个必须要有的面子功夫,就极少去她和老嬷嬷那边找不自在,而那女子说话算话,就算是苻南华与朋友出门喝花酒的钱,她来出。

    苻南华觉得这样的新婚日子,极好了,要知足。

    他本就是娶了个姜氏嫡女的身份而已,至于如她这般美貌的女子,在老龙城只要愿意一掷千金,还是能找到几个的。

    丁家居中,方家侯家分别站在左右。

    只是今天那位桐叶宗来头很大的丁家“女婿”杜俨,并未露面。

    不露脸也好,老龙城这结盟的三大姓氏人物,聊天就可以轻松许多,不用时刻揣摩那位桐叶宗嫡传的心思,生怕不小心说错了话,飞来横祸。

    毕竟一个能够以大洲命名的仙家大宗,底蕴之深厚,便是富甲宝瓶洲的老龙城所有大族加在一起,都无法与之抗衡,更何况他们这些个被讥笑为趋利之徒的“商家子弟”,从来都是一盘散沙。

    宝瓶洲本来就是九洲里最小的一个,而桐叶宗又是南边桐叶洲最大的一座仙家门派。

    胳膊拧不过大腿的,方家侯家都暗中庆幸,身份尊贵的杜俨,到底只是一个姓丁的女子,才庇护着丁家,而不是他背后那位充满传奇色彩的老祖宗,对这座老龙城生出了兴趣。

    方家如今处境最惨,给郑大风一个人将府邸差点打穿了。

    不过今天那个罪魁祸首的方家子弟,十分趾高气昂,全无半点颓态,正跟侯家的一位狐朋狗友高谈阔论。

    他如何能够不觉得心情舒畅,那个姓郑的疯子很快就要被活活打死在登龙台上了,他已经准备好一大笔银子,只等回城,就要大摆宴席,只要是那些在灰尘药铺当过伙计的女子,无论年纪大小、相貌美丑,一律丢进老龙城最底层的窑子当娼妓,你郑大风不是因为一个烂泥里的贱货就如此兴师动众吗,现在后悔了吧?

    孙家和范家,距离苻家和丁方侯两拨人都很远。

    而且两个家族来凑这热闹的人寥寥无几。

    孙家家主孙嘉树没有出现,范家只来了一位掌管祠堂香火的老人,其余都是些才能相对出彩的旁支子弟。

    当三辆马车进入视野后。

    各自为营的老龙城大姓队伍,没有发出任何喧闹声响,没有指指点点,便是那个笃定郑大风死在登龙台上的方家子弟,都开始屏气凝神,收敛了笑意。

    无论秉性好坏和性情优劣。

    今天能够站在这边的,或多或少象征着家族颜面,没有几个是真傻子。

    就像这次观战,为何所有家族都没有让地仙祭出法宝,以亭台阁楼、小型渡船等,飞升到空中,让大家舒舒服服俯瞰战场?而是乖乖站在登龙台底下,只以山上术法的各类“镜花水月”观看战事?

    甚至就没有一个人胆敢有此提议。

    这就是苻家数千年来积攒下的巨大威势,以及老龙城这些商家大姓家族该有的生存智慧。

    三辆马车缓缓停靠在登龙台那边。

    苻家众人眼神玩味,同样不会有人跳出来向郑大风一行人出言挑衅,可能会死,而且丢的是苻家的脸,苻家自己人甚至都会觉得死不足惜,别糟蹋家族银子了。

    郑大风独自登上那座高台。

    与陈平安他们没有任何临别言语,大步登高而已。

    陈平安环顾四周一遍,很快收回视线,就只是仰头望向那一级级阶梯。

    远处苻南华则盯着这个家伙,大感讶异,当年泥瓶巷那个黝黑消瘦的少年,还真是运道不俗,离开了骊珠洞天后,短短几年,就有今天这样的底气了,非但没有绕着他苻南华和老龙城而走,反而一头撞进来搅局。而且上次登门道贺的队伍中,本该死得不能再死了的云霞山蔡金简,不仅活着离开了骊珠洞天,回到了云霞山,修为不退反进,而她那天见到自己后,蔡金简的态度也很值得咀嚼一番。

    在郑大风走入登龙台最高处后。

    陈平安视线就投向了更高处,那里有一座云海,只是身处老龙城地界,抬头却看不见,唯有乘坐渡船,居高临下,才能看到那幅壮阔景象。

    按照郑大风的说法,这座云海才是苻家屹立老龙城千年复千年,真正的立身之本。

    历史渊源,一直可以往前推溯到世间最后一条真龙的上岸宝瓶洲。

    在那之后,才有了那条地底下的走龙道,有了骊珠洞天的那场大修士战死如雨落的血腥厮杀,有了那座螃蟹牌坊和那座小镇,有了那口井,有了大雪纷飞夜,有了那个几乎冻死的少女倒在泥瓶巷陈平安祖宅门口,有了陈平安凑巧救下了她,她却去了隔壁,当了宋集薪的婢女。

    东海老道人带着陈平安行走藕花福地不知多少年,几万里路,期间老道人说了一句话:世间事,皆有脉络可供观看,世上人,所思所想皆有迹可循。

    只不过这些,都是陈平安暂时无法去深究的大事。

    众人头顶,巨大云海之上,躺着一位绿袍女子,怔怔望向那道庇护天下苍生的穹顶天幕,若是能够看得更远一些就好了。

    只是看到了又能如何,世俗王朝,国破山河在,犹有城春草木深,她,脚下老龙城里的那个孙嘉树,龙须河畔有过一面之缘那个女子,大概还会有一些人,他们则都不行。

    至于先前走上登龙台的那个小丫头,想抢夺云海,应该是要修补完整那件苻家打造的龙袍,到时候就有希望将半仙兵的老龙袍,提升为一件名副其实的仙兵。

    这让范峻茂十分在意。

    大道之争,比性命攸关还要危机四伏。

    像她,死了一次,根本不算什么。

    只要大道香火不绝,自然还可以再来。

    所以杨家铺子的老头子,是唯一不能死的存在,只要老头子还能在那边吞云吐雾,她这辈子依附皮囊的范峻茂,李二之女李柳,所有老头子选中的人物,就可以身死道不消。

    至于说这座天下,除了老头子,范峻茂还怕谁。

    答案是没有。

    即便是已经走到道路最尽头的三教祖师,他们三位亲临老龙城,以如今比老头子更高的神通,弹指间要她真正意义上的灰飞烟灭,她也只有刻骨仇恨,而无半点敬畏。

    在这一点上,范峻茂与登顶高台的稚圭,大道相悖,却心性相通。

    她猛然坐起身,看了眼登龙台上的苻畦,疑惑不解。

    郑大风已经登顶。

    苻畦严阵以待。

    今天,元婴老祖持有的半仙兵,苻畦没有借用。那件老龙袍苻畦也没有穿上。庇护苻家祖师堂的那件半仙兵,同样没有取出。

    苻畦如今已经无法驾驭掌控头顶云海。

    所以苻畦今天就只带了那件刚刚从别洲购买而来的半仙兵,一位剑仙死后遗留下来的无主飞剑。

    范峻茂觉得不对劲,大大的不对劲。

    她一拍座下云海,云海除了绕开那座登龙台,蓦然下沉,瞬间笼罩整座老龙城,与此同时,范峻茂咬破手指,在手上画符,是一道早已失传的上古符箓,如今练气士的神人掌观山河,不过是从这道符箓脱胎而来的赝品而已。画符之后,凭借着云海弥漫老龙城,脸色微白的范峻茂双手合掌,然后瞬间张开双臂,在双手之间,一幅幅画面一闪而逝,范峻茂观看眼前那些画面,如走马观花。

    苻家祖师堂,孙氏祖宅,灰尘药铺,一一掠过。

    当画面最终定格在一位外城城头上的老人身上后,这幅小巧山河图,瞬间砰然而碎。

    范峻茂画符手心处,已是皮开肉绽,强行咽下一口心头精血,一下子损失了寻常元婴地仙十数年道行,范峻茂脸色阴沉,根本不介意那点修为损耗,好家伙,一条最少是十二境仙人境的过江龙!

    难不成是桐叶宗那个老变态?

    自从开窍以来,一向心比天地宽的范峻茂,终于有些心情凝重起来。

    郑大风死在登龙台上,她觉得是技不如人,一了百了,怨不得任何人。

    可要是活着走下了登龙台,却莫名其妙暴毙在一位“局外人”手上,她心里不得劲儿!

    这座老龙城,自古以来就是她的地盘!

    但是为了一个不顺眼的郑大风,值得她舍弃这辈子的这个“范峻茂”吗?

    她后仰倒去,开始权衡利弊,其实没有利只有弊。所以她闭上眼睛,轻轻叹息一声,好歹不去看他郑大风的笑话了,毕竟半点不好笑。

    整座登龙台开始巨震不已。

    引来宝瓶洲这一带的东海、南海之水,激荡拍岸,不过都给地仙们各展神通,纷纷压退回去。

    在距离那座孤岛渡口不远处的海面上,有个小道童踩在漂浮不定的一只巨大金黄葫芦上,满脸笑意。

    梧桐伞遮蔽了天机,所以既可保命,也可遮蔽你陈平安身后人的推衍和救援啊。

    福祸无门惟人自召。

    你陈平安这次惨了,惹上了桐叶洲唯一一个不该惹的家伙,不然玉圭宗、扶乩宗和太平山,甚至是桐叶宗除了此人之外,你陈平安都问题不大,同境之争,你陈平安确实有几分本事,可以不惧,甚至是金丹元婴这些世俗眼中的所谓陆地神仙,你也一战之力。再高一些的,上五境玉璞境,未必愿意欺负你一个年纪轻轻的纯粹武夫,再高一些的,仙人境,可能会看出你一些端倪,也不太愿意撕破脸皮。

    只可惜。

    这次桐叶宗的下山之人。

    最不讲究了。

    不凑巧,这个不讲究的老变态,又是整个桐叶洲的山上第二人。

    毕竟桐叶洲还有他家那座观道观嘛。

    所以说任你陈平安千算万算,不惜耗费家底无数,辛苦布局护着那个郑大风,到头来就只能是竹篮打水一场空了,说不定就会死在这里。

    这样也不错,帮你收了尸,带回道观便是,乖乖成为藕花福地的养料。

    踩在那只巨大金黄色养剑葫上边的小道童,身形摇摇晃晃,幸灾乐祸道:“好戏登场喽,小小宝瓶洲,有苦头吃啦。”

    不到半个时辰而已。

    登龙台就彻底安静下来。

    而最终结果令人匪夷所思。

    走下登龙台的人,竟然是那个郑大风,关键是他身上干干净净,没有任何重伤濒死的苗头。

    苻东海和苻春花心境剧烈起伏,死活不愿意相信眼睛所见。

    难道父亲苻畦死了?

    这可不全是坏事!

    两人心有灵犀地对视一眼。

    苻南华神色自若,脸上带着微笑,心中一动,听到心湖上那番隐蔽话语后,苻南华手掌翻转了一下,做了个不易察觉的小动作。

    丁家那边,有位老供奉一步向前,对丁氏家主附耳低语,后者很快就去跟方侯两大姓氏的家族窃窃私语,两人神色各异,最后仍是点头。

    苻南华的那个小动作,如同大石砸湖,引来涟漪阵阵。

    郑大风走下登龙台后,一言不发,陈平安陪着郑大风坐入一辆马车。

    郑大风瞬间面如金纸,沙哑道:“苻畦打到一半,就认输了,分明是半点脸皮都不愿意要了。苻畦既不愿意陪我死战到底,没有给我破开九境瓶颈、一举跻身十境的那一线机会,也没有拿出所有家当跟我拼命,只是跟我互换了伤势,所以这趟返回内城药铺,一定会有大危险。陈平安,你最后想好!是半路下车,还是跟着我返回药铺?!”

    陈平安淡然道:“苻畦不要脸,我要的。”

    郑大风歪了歪头,伸手抹去从耳中流淌而出的鲜血,笑道:“这种话你自己信吗?你要是要脸,就为了几文钱,每天大清早候在树墩子那边,拿了信然后在小镇跑来跑去?”

    陈平安摇头道:“那个钱,我挣得心安理得。”

    郑大风苦笑道:“怎么,你非得我求你,才肯离开?”

    陈平安说道:“你求我也没用。”

    郑大风后仰靠去,“你他娘的到底图什么啊?”

    陈平安犹豫了一下,“上次在老龙城破境,就有古怪,但还不明显,这次我去了趟藕花福地,回来后,到了老龙城,不知为何直觉告诉我,在我心井之中,有恶蛟游曳正抬头,一旦选择离开,它可能就会摆脱束缚,彻底出水了。这可能是我逆天而行、重建长生桥的必然劫难,估计在我跨过那座石拱桥的时候,觉得被这方天地接纳,其实是错觉,不是什么好事,而是已经被浩然天下盯上了,今天逃,此生都要逃。”

    这个,郑大风相信。

    不过他心底知道,这其实还是陈平安的“借口”,虽然言语千真万确。

    郑大风骂骂咧咧,“那你也别因为老子死在这里啊,换个人行不行,别让我郑大风觉得亏欠,行不行,你去找对你刮目相看的李二,或者你的好哥们刘羡阳……”

    陈平安指了指郑大风眼睛,“眼眶流血了,好好擦擦,本来就长得不周正,那个姑娘会喜欢你,眼光真是不太好,要是她还活着,看到你现在这副模样,估计就喜欢不起来了。”

    郑大风笑骂着一脚轻轻踹向陈平安,结果被陈平安一巴掌随手拍掉。

    三辆马车驶向老龙城。

    三名车夫都是范家死士,神色从容。

    驶出十余里后,道路上出现两位方家供奉,仅剩的七境武夫和一位金丹修士。

    郑大风想要下车,却被陈平安拦阻下来。

    隋右边率先走下马车,卢白象尾随其后,只不过暂时交由隋右边一人对付两人,卢白象跟着两辆马车缓缓而行,随时可以接应隋右边。

    一辆马车停在原地。

    之后又有侯家供奉拦路。

    朱敛跳下马车。

    又有一辆范家马车停下。

    魏羡步行跟随最后一辆坐着陈平安和郑大风的马车。

    再后边,是丁家供奉。

    魏羡身穿龙袍,外边披挂着甘露甲,停下脚步,马车继续前行。

    郑大风摇头道:“是苻家的意思,已经完全不是我们之前预估的局势了,登龙台之战,比预期好了太多,但是走下登龙台,比最坏的结果还要坏太多。苻家竟是连云林姜氏的脸面都没太当真,这是怎么回事?”

    临近老龙城外城东大门,陈平安掀开帘子瞥了一眼,“这说明我当时说的,躲在幕后的上五境修士出现了,而且不太会是玉璞境,就算是十一境,多半也会是一名剑修,所以才能够让云林姜氏都隐忍下来,但是真正最坏最坏的情况,是那个等着我们俩的大修士,很早就牵涉进了姜氏嫡女下嫁老龙城的局内,杀你郑大风,只是随手为之,大买卖的小小彩头而已。至于范家,说不定已经被排除在外了,要遭到一轮清算,范峻茂不管出不出手,范家都已经有了灭顶之灾的苗头。”

    郑大风自嘲道:“如此说来,我郑大风是死无葬生之地了。就看那位守株待兔的大修士,给不给我跻身十境的机会。”

    马车缓缓停下。

    陈平安掀起帘子,抬头望向城头高处,轻声道:“可能比较难了。”

    郑大风和陈平安并肩站在入城的大道上,城头上站着三人,一位平淡无奇的老人,桐叶宗嫡传杜俨和妻子丁氏。

    丰神俊朗的杜俨轻声笑道:“老祖宗,你老人家亲自出马,是不是太欺负人了?”

    老人微笑道:“不仗着境界修为欺负人,那为何要辛苦修行?再说了,我如今的境界,是天上掉下来的吗?不也是次次搏杀,九死一生,一点点攒下的家当。”

    杜俨笑着点头道:“老祖宗教训的是。”

    杜俨犹豫了一下,“那个叫陈平安的家伙?”

    老人笑道:“我听说过这个年轻人的名字。先前自家那个废物借走了宗门重器,到头来还是一名剑修捷足先登,宰了扶乩宗大妖,白白让姜尚真得了天大便宜,我知道那名剑修的名头,厉害着呢,左右,文圣的弟子,前一百年间,打断了各大洲许多极好剑胚的剑心,比如婆娑洲那个曹峻,风头一时无两,后来老秀才自囚学宫功德林,左右就消失了,他的剑术,很高明的。左右当初在海上,就问到了陈平安这个名字,所有陈平安肯定跟文圣一脉大有渊源的。”

    杜俨听得头皮发麻。

    能够让自家这位桐叶宗中兴之祖一口一个“厉害”、“很高明”,那得是何等出类拔萃的剑仙?至于“文圣”“老秀才”“大有渊源”,更是让杜俨觉得这次陈平安会安然无恙了,不过那个郑大风,肯定难逃一死。

    不曾想老人又说道:“不然你以为我为何要带上那艘渡船?我等着那个左右呢,不怕他来,就怕他让我白拿了那件本命物。”

    杜俨心情激荡,作揖道:“老祖宗神武,气魄之大,冠绝我桐叶洲!”

    老人嗤笑道:“这种废话不要多说,有本事自己走到我这个高度,让你自己的子孙、后世宗门弟子拍这等马屁。”

    杜俨忐忑道:“不敢奢望。”

    老人摇头道:“所以你也是个不成气候的废物,不过是运气好,随了我的姓氏。”

    杜俨没有半点郁闷,反而开心笑道:“运气好,不也是本事。”

    老人破天荒点了点头,道:“这话没错。”

    老人一步跨出。

    刹那之间,老人便直接来到郑大风眼前,相距两三步而已,几乎面对面了,因为个子不高的关系,老人还得微微仰视这位受伤不轻的九境武夫,笑问道:“听说你是骊珠洞天那边的看门人,给那个古怪老儿打杂,不知道我打死了你,他有没有胆子离开那座牢笼,找我麻烦?”

    郑大风无动于衷。

    一拳递出而已。

    老人双手负后,站着挨了一拳,倒滑出去数步,只是整个人身形岿然。

    反观郑大风腹部,被一条小舟模样、长达两臂的器物,洞穿了。

    老人习惯性伸出大拇指,撇去嘴角一丝鲜血,“就这点劲儿?我可不是纯粹武夫,不都说练气士的体魄是纸糊的嘛,我看也不尽然。”

    老人弹指,弹掉那点鲜血,然后指了指郑大风腹部,“这可不是剑修的本命飞剑,我这辈子最烦剑修,太喜欢出风头,尤其是剑仙之流,眼高于顶,我恨不得把他们的眼珠子抠出来,塞进他们的屁-眼里头去。只可惜等我能做到这件事的时候,就又得遵守这方天地的规矩了,大牢笼啊,没办法轻易离开山头,你说可恨不可恨?”

    说到这里,老人斜眼瞥了一下天幕。

    郑大风一步踏地,向老人再出一拳。

    结果被老人侧过身,同时一只手按住郑大风的脑袋,往后方一推。

    郑大风倒飞出去百余丈,腹部还牢牢钉着形若飞剑的那艘小舟,倒在血泊中,一次次挣扎着起身,一次次跌回地面。

    老人转头望向陈平安,问道:“你能喊来左右吗?”

    根本就不等年轻人任何答复,就已经一袖挥出。

    一袭白衣倒飞出去,只是在空中轻灵旋转,飘然落地,先后一脚重重踩入地面,这才止住后退身影,双袖飘摇。

    老人微微讶异,“比想象中要好些嘛,竟然有资质不当个废物,不错不错,可惜不姓杜,那么死了也不……可惜!”

    老人抬起一手,轻轻按下。

    一只大如山峰的金色手掌,直接破开老龙城上方的云海,往陈平安头顶山岳压顶而去。

    陈平安以云蒸大泽式向天出拳。

    方圆百丈之内,尘土飞扬,遮天蔽日。

    大坑之中,陈平安缓缓走上斜坡,重新出现在老人视野中。

    老人环顾四周,点头恍然道:“看来那左右并非你小子的护道人,自然就赶不来了……”

    言语之间,法袍金醴被打出金色真容的陈平安,好像被一只无形大手拦腰抓住,整个人腾空飞起,划出一道圆弧,撞入老人身后的老龙城城墙之中。

    老人摇头道:“好苗子又如何,连上五境都不是,还不是废物?”

    看也不看后边的城墙,老人伸出手臂,轻轻向后一弹指。

    陈平安撞入城墙处,出现一张巨大的裂缝蛛网,被老人弹指后,已经深陷城墙中的陈平安直接撞破了整堵墙壁,落在外城中。

    老人挠挠头,等了片刻,天地尤为寂静。

    郑大风半蹲在地上,抬起头,老人笑道:“你可以尝试着折断那根老烟杆,我很好奇那老家伙是亲自来救你,还是些雕虫小技。”

    郑大风口吐鲜血,艰难道:“杀我一个人就够了。”

    老人摇头道:“骊珠洞天那老家伙站在我跟前,跟我说这话,我说不定才会考虑一二。”

    老人皱了皱眉头,转头望去。

    那个年轻人竟然强撑着重新出现在了城墙大窟窿当中,手中握有一颗丹丸模样的东西。

    一位教习嬷嬷脸色阴暗,“是一颗上五境妖丹,如果是被炼化之物,这一炸开,整个老龙城东边都要毁了。”

    苻南华放声笑道:“此人绝对不会如此作为!”

    教习嬷嬷神色古怪,瞥了眼苻南华,后者轻声笑道:“这种人,就是这么蠢。”

    孙嘉树叹息一声,陈平安确实不会这么做的。

    他刚走出一步,就被元婴老祖一把按住肩头,“不可强出头,不然孙家此番谋划,全部付诸东流。”

    孙嘉树挣扎了一下,仍是被老人死死按住,“其他事情,你都可以任性,这件事,不行!这不是你孙嘉树一个人的事情。”

    孙嘉树依然想要说话,竟是直接被孙氏老祖打晕过去。

    陈平安坐在破碎城墙边缘,摊开手掌,“我用这颗妖丹,买郑大风一条命。”

    虽然距离颇远,可是老人依旧听得一清二楚,“什么时候九境武夫的性命?值这么多钱了?”

    略作思量,老人笑着点头,“不过九境武夫再少,总比这十二境妖丹要多一些,我答应了。”

    他伸手一抓,将那颗十二境妖丹收入囊中,然后冷笑道:“郑大风的命留给你了,至于这个小崽子的武道境界嘛,就别留着了。”

    只见老人一跺脚。

    死命挣扎着起身的郑大风背脊处传来一连串的崩碎声响。

    一位九境武夫,如同没有了骨头,瘫软在地上。

    老人看着那个年轻人,“好了,现在你又拿什么来买下自己的性命?记住,要比十二境大妖的妖丹更加珍贵,才行。”

    年轻人盘腿而坐,血人一个,已经看不清面容。

    老人笑道:“都说我这个人脾气不好,我今儿破例一回,等你会儿。”

    这位貌不惊人的桐叶宗中兴之祖,那件本命仙兵,名为吞剑舟。

    远古时代一条巨大吞宝鲸的完整尸骸,历经六百年整,才炼化而成。六百年间,桐叶宗倾尽人力物力,孤注一掷。

    桐叶宗被南边玉圭宗唯一一次压过声势,就是在那段惨淡岁月,先是开山老祖一脉的宗主,在一场远游中土神洲的变故中,身死道消,宗门没了仙人境坐镇,青黄不接,然后是桐叶宗为了杜氏老祖,财力一掏而空,老修士炼化本命仙兵后,又闭关了数百年之久。

    只是当这位老人出关后,第一事情就是乘坐“渡船巨舟”,到了玉圭宗山头,约战一位玉璞境剑仙,只分生死,结果直接将那名剑仙打死,连剑修的本命飞剑都给吞掉了。

    既然能吞掉剑仙飞剑,那天底下还有什么是吃不进肚子里的?

    老人等了片刻,问道:“想好了没有?”

    陈平安摇摇头,“没了。”

    老人笑眯眯问道:“腰间的养剑葫芦,品相还凑合,嗯,还有块玉牌,有些年头了,竟然是件咫尺物?可惜加在一起,也买不了你的命,何况你死了,东西就都是我的了。”

    陈平安低下头,拍了拍养剑葫,挤出一个笑脸,说了一句别人的言语,“这辈子就这样了。你们能跑就跑吧。”

    然后他颤颤巍巍伸手,满是鲜血的左手,一把扯下腰间那块玉牌,死死握在手心,想要一把捏爆这枚辛苦中炼才只是从窍穴取出的咫尺物。

    心中只有一个念头,这件东西,死也不能留给别人染指。

    咫尺物安然无恙。

    陈平安满是愧疚,只是到最后,有些委屈。

    从来不会怨天尤人的陈平安。

    有些委屈。

    他抬起攥紧玉牌的手臂,横在眼前,泪水糊着血水,只是不愿让世间看到这一幕。

    陈平安放下双手,缓缓闭上眼睛,高高抬头,往南边瞥了眼,“我有一剑……可搬山,可倒海……”

    那位桐叶宗中兴之祖,嗤笑道:“这是做啥子?临终遗言,不是应该破口大骂我欺负人吗?”

    于是他驾驭本命仙兵,“一剑”戳穿了城洞那边年轻人的腹部。

    不知为何,那块玉牌粉碎了。

    老人微微皱眉,不过也只是觉得可惜少了一件咫尺物。

    ————

    穗山之巅,一位坐在石碑之巅死死耗着那位金甲神人的老秀才,一直在默默推衍天地,脸色大变,站起身,以罕见的肃穆神色沉声道:“傻大个,助我劈开两大洲之间的屏障,别问,速度!”

    身披金甲、以剑拄地的穗山大神更是奇怪,点了点头,什么都没问,就现出高如山岳的金身法相,一剑劈斩而去,直接劈出了一条类似光阴长河的无尽虚空。

    老秀才一掠而去。

    缝隙合拢。

    整座中土神洲的中岳穗山,山水气运震荡不已。

    ————

    天地间,有人像是听见了老龙城的那句言语,她轻柔应声道:“来啦。”

    ————

    破碎后坠地的骊珠洞天,整座方圆千里的小天地都开始剧烈摇晃。

    阮邛脸色铁青,竭力压制这份疯狂至极的气运絮乱。

    一大片斩龙台石崖处。

    掠出一抹白色的高大身影。

    她带着两只雪白大袖,笔直升天。

    在这座浩然天下的天幕穹顶处瞬间停滞,然后瞥了眼宝瓶洲版图的最南端。

    身形如一剑而去。

    雪白身影所到之处,整座宝瓶洲上方,在大寒时节都响起了一阵阵雷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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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百六十五章

    道理听与不听,剑在

    云海以下,登龙台以西,渡口孤岛以北,整座老龙城陷入了光阴长河瞬间停滞不前的境地。

    当范峻茂看到那抹雪白身影如坠地之天虹的瞬间,脸上充满了无穷尽的缅怀追思,最后竟是热泪盈眶,站起身,欲言又止,又以一个历史悠久的“安坐”之姿,端端正正坐在云海之上,后世儒家君子,讲究正襟危坐如尸坐如神明,即是如此。

    灰尘药铺那边,裴钱手持行山杖,在铺门外边的巷子里正施展着疯魔剑法,浑然不觉天地异象,门槛那边的赵氏阴神已经纹丝不动。

    外城有位身材矮小的富家老翁,一脚刚要踏出,一皱眉头,缩回了脚,纹丝不动,只是转动眼珠子,略作思量,又以更加隐蔽的阴神出窍远游,鬼鬼祟祟,又如鱼得水。

    老龙城东门外,云林姜氏的教习嬷嬷满脸涨红,本命飞剑在窍穴内嗡嗡颤鸣,这才使得她能够竭力看到一些模糊画面。

    桐叶宗姓杜的中兴之祖,眯起眼,望向城墙窟窿那边,本命仙兵吞剑舟,安安静静悬停在身侧。

    那堵城墙被硬生生打出来的“门洞”中,一位白衣如雪、大袖飘荡的高大女子,坐在碎石堆上,动作轻柔,怀中抱着一件金醴法宝几乎崩毁的年轻人,受伤太重,已经昏死过去,她低下头,伸出一根手指,轻轻抚平年轻人那紧皱的眉头。

    不远处,站着一位青衫寒酸的老儒士,抬手擦着额头,“你也太冒失了,动静闹得这么大,知不知道,为了遮蔽了你的行踪,我算是把吃奶的劲儿都用上了。如果不是穗山大神还算讲义气,让我直接跳到了宝瓶洲北部,你这会儿就已经天下尽知了,到时候陈平安还怎么安心修行?”

    见那女子不说话,老秀才愈发心虚,哀叹一声,不看那桐叶洲版图上的仙家第二人,来到墙壁边缘,忍着心中怒火,“怎么,你们两位既然这么喜欢看热闹,怎么连头都不敢露了?”

    北边,出现一位缥缈身影,依稀可见,是一位中年儒士,腰间悬挂有一枚金色玉佩,篆文为“吾善养浩然气”。

    南边,是一位同样身形飘忽不定的儒士,只是古稀模样,腰间同样悬挂金色玉佩,篆文为“得道多助”。

    中年儒士作揖道:“拜见先生。”

    南边那位古稀儒士竟是见到了文圣老秀才,全然无动于衷,眼皮子都没有动一下。

    老秀才深呼吸一口气,指了指那个桐叶宗中兴之祖,望向悬挂“得道”玉佩的老儒士,问道:“你身为负责察看桐叶洲北方的圣人,若说十境十一境的练气士行走天下,你可以推说人间事繁多,脚底下星星点点的万家灯火,你在天上顾不过来,这么一个飞升境练气士,你眼睛瞎了?一盏大灯笼在你眼前飘过,你还是看不到?”

    古稀儒士默不作声。

    中年儒士叹息一声,他事先其实被打了声招呼,说桐叶宗杜懋会下山来趟他所在辖境的宝瓶洲老龙城,是北方大骊宋氏的谋划之一,又牵扯到了扶乩宗、太平山大乱的妖族内幕,所以杜懋离开宗门之前,就与古稀儒士报备存档过了,只是事出突然,来不及跟学宫讨要关牒。所以中年儒士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对于这些飞升境大修士的约束,是礼圣订立下来的一条铁律,这么多年来,并非没有反弹,甚至还有大修士公然讥笑,礼圣老爷真是博爱,浩然天下放养着那么多妖族,不去绞杀殆尽,斩草除根,留着养虎为患不说,反倒是对自家人规矩森严,伸个胳膊腿儿,都得学宫批准,瞧瞧人家道家三脉坐镇的青冥天下,飞升境爱待在那座白玉京就待着,闷了就肆意远游天下,为何独独浩然天下,打个喷嚏都得讲规矩?

    桐叶宗杜懋有些不耐烦,一手负后,一手挠头,抬头望向那位老秀才,“你就是文圣啊?”

    老秀才竟是从头到尾把此人晾在一边,分别与那两位坐镇天上的儒家文庙陪祀七十二贤,说了一句,“你们两人,皆是老三的得意门生,是圣人,老三应该教过你们,你们更应该记得,恻隐之心,人皆有之。”

    “羞恶之心,人皆有之!”

    前者,对坐镇宝瓶洲南部的中年儒士说。

    后者,是对那位放任杜懋下山跨洲进入老龙城的古稀儒士说。

    能够跻身文庙、陪祀至圣先师的读书人,当然是名副其实的圣人,比儒家书院山长的所谓儒圣,更加有分量,只是浩然天下儒家正统,仍然坚持七十二贤这个说法。

    老秀才继续道:“你们家先生更说了,生,亦我所欲也;义,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舍生而取义者也!现在是那个陈平安在教你们做人!反正老三也教不好,就让一个读书不多的孩子教你们好了。”

    古稀老人脸色古板,漠然开口道:“你已不在文庙,再无陪祀神像,学统文脉已断,对我家先生应当敬称为亚圣。”

    老秀才气得吹胡子瞪眼睛,“我没喊他老王八蛋,就已经给他天大面子了!你算个什么东西?!靠着狗屁的道德文章,无补于事的狗屁学问,进的文庙吃冷猪头肉而已。”

    古稀老人依旧面无表情,只是嘴角微动,似有讥讽。

    老秀才拍了拍胸口,自言自语道:“要以理服人,以德服人。”

    老秀才叹息一声,“你们两个,是明知道我如今没办法拿你们怎么样,所以就有恃无恐,对不对?”

    中年儒士摇头道:“不敢,也不愿如此。”

    古稀儒士冷笑道:“你的学问就是搅屎棍,是臭苍蝇,坏了我们儒家道统的千秋大业。”

    这位悬佩“得道多助”金色玉佩的古稀儒士,不退反进,向前跨出一步,“我就当着你的面,这么说了,你能如何?”

    老秀才给气笑了,“我当年如日中天的时候,你苦读钻研我这一脉学问书籍的事情,给忘了?如果我没有记错,你还跑去跟崔??讨教过?结果如何?崔??这辈子没干过几件好事,骂你啥也没学到,只学了老三的道貌岸然,还建议儒家以后颁布一个‘伪君子’头衔,与那正人君子并驾齐驱,真是一针见血。”

    中年儒士满脸苦笑。

    古稀儒士定力真是好,被老秀才如此羞辱,仍是神色自若。

    老秀才仰起头,望向高空,喃喃道:“君子可以欺之以方,这是老三你亲口说的啊,我知道,你是要为读书人再添加一副枷锁,想要遥相呼应至圣先师那句‘克己复礼为仁’,可你现在看看这座天下,符合你的初衷吗?不用看其他人,就看看你这位得意弟子就行了。就因为这样,堂堂礼记学宫大祭酒,礼圣的门生,为了厚着脸皮去求白泽出手,结果人家怎么说来着?‘再看看’,再看什么呢,我觉得不用看了,这个世道啊,就是不行,就是江河日下,人心不古!当初我们切磋学问,又是怎么说来着,哪怕大道不同,可是皆认为‘今人不必不如古人’的,笑话,真是笑话!”

    中年儒士望向南边的那位古稀儒士,轻声笑道:“不然与先生认个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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