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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6章

    郑大风对于自己接下来的喂拳,有些期待。

    陈平安神色凝重起来,问道:“我想要炼化一件本命物,灰尘药铺这边如今能不能找人购买?而且必须保证不在天材地宝上边动手脚。如果成了,我等于多出一条命。”

    赵姓阴神转头望向郑大风。

    郑大风想了想,“我得问一个人,如果她点头,就可以。”

    郑大风突然笑问道:“我信她,你信我吗?”

    陈平安回了一句,“我信你师父。”

    郑大风再次吃瘪无言。

    阴神起身笑道:“我去多找几幅堪舆图。”

    陈平安转头对裴钱说道:“你跟隋右边睡一间屋子,魏羡三人挤一挤。我可以在前边的药铺打地铺,不过如果材料能够收集齐整……”

    不等陈平安说完,裴钱大义凛然道:“那我就跟神仙姐姐去打地铺!”

    隋右边四人并无异议。

    这些琐碎,大战在即,终究是鸡毛蒜皮的小事了。

    夜幕降临,陈平安端了条长凳子,隋右边和魏羡三人分别从两间屋子服下丹药,走到院子。

    郑大风一手负后,一手放在腹部,微笑道:“面对同境修士,十丈之内,纯粹武夫务求一拳而已。你们四人,我虽不知根脚来历,却也可以暂时当四位七境练气士来看待,最少。你们只管一起上,咱们节省时间。”

    无一人向前走出一步。

    郑大风无奈道:“怎么,不把我这个九境武夫当盘菜?嫌弃四人联手围殴一人,跌份儿?”

    裴钱搬了条小板凳坐在陈平安脚边。

    郑大风转头望向陈平安。

    陈平安伸出一只手掌,示意郑大风只管尽情出拳。

    “既然你们这么客气,那我就不客气了。”

    郑大风脚尖一拧,身形不见。

    砰然沉闷一声。

    四拳却几乎同时递出。

    站在两侧屋檐下台阶顶部的隋右边和魏羡、卢白象、朱敛,分别向后退出去一步到三步不等。

    郑大风啧啧道:“底子打得不错啊,陈平安,你到底上哪找来的这么些扈从和婢女?我也想要几个,尤其是像这位姐姐这般模样的……”

    隋右边率先出剑了。

    朱敛身形佝偻,一跃而去。

    魏羡和卢白象几乎同时向两侧挪步散开,随时策应院中隋右边和朱敛两人。

    根本无需言语,既已心有灵犀。

    这就是藕花福地四位天下第一该有的境界。

    陈平安轻声问道:“有兴趣的话,可以仔细看看。”

    裴钱抬起手,满满的瓜子,陈平安摇摇头,她这才收回手,嗑着瓜子摇头道:“不感兴趣哩,跟……师父你差远了。”

    私底下喊爹,当着陈平安的面就喊师父,裴钱觉得自己真是读书读开窍了,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嘛。

    陈平安说道:“你错了,如果只是比拼武道的境界的高低,我其实暂时还不如他们四人,我如今才武道五境,不过接连几场大战苦战死战,我的五境底子打得……很好,所以随时可以破开六境瓶颈。”

    能够让陈平安觉得他自己在某件事上做得很好。

    恐怕不比崔姓老人说陈平安某一境武道底子打得“还不错”逊色了。

    裴钱扬起脑袋,笑脸灿烂道:“师父你反正是最厉害的。”

    院中四人,在郑大风手底下吃足了苦头。

    这还是郑大风故意将境界压在八境远游境的关系。

    不然更没法打。

    喂拳就成了欺负人。

    武道修为不比练气士境界,一境之差,天壤之别。当然也有例外。比如教陈平安练拳的崔姓老人,宝瓶洲唯一一位十境巅峰的纯粹武夫,当年在竹楼外,就轻轻松松以五境之拳,打死了那个想要拜师学艺的六境武人。

    可这样的例外,哪怕不是孤例,也差不多了。

    陈平安想起了剑气长城那个在墙头走桩、一身拳意硬生生压过城头近身剑意的白衣少年,曹慈。

    陈平安很想知道,如今两人同样是五境,自己会不会依旧毫无悬念地连输曹慈三场。

    陈平安轻轻抛开杂乱思绪,眼睛盯着院中的对战,却对裴钱说道:“那次进入清境山地界前,咱们经过那座郡城,我其实忘了跟你说声对不起。”

    裴钱嗑着瓜子,抬起头,疑惑道:“是说那个烙饼的事情吗?为啥跟我说对不起?”

    当时裴钱拉着半个朋友的老魏去买吃的,陈平安和卢白象三人在逛书铺,等到陈平安找到裴钱的时候,发现这丫头正大口大口啃着一张烙饼,有位衣饰华贵的妇人正在指指点点,对着黑炭小丫头破口大骂,妇人身边还有个一脸鼻涕眼泪的孩子,妇人骂得不算太粗鄙,大概是书香门第出身的缘故,只是一个劲说裴钱这野丫头没家教,怎么可以如此蛮横无理,爹娘也不管管之类的。

    陈平安第一印象就是裴钱又闯祸了,就板着脸走过去。

    他很怕裴钱在自己身边,非但没有学会了书上的道理,却反而与自己还有朱敛四人相处久了,沾惹上了一身跋扈气息。

    所以走到裴钱身边后,第一句话的语气就很重,虽然没有直接训斥,可到底是偏向妇人小孩那边些。

    裴钱也委实是怕极了陈平安,二话不说就把剩下半张大饼递向那妇人,说她不要了,送给那孩子好了。

    妇人勃然大怒,愈发生气,觉得受到了羞辱,把陈平安当做了裴钱的家族长辈,一起给教训了一通,大概是见陈平安穿着打扮,是殷实门户里走出的有钱子弟,妇人顿时收敛些许,骂得含蓄了许多。

    陈平安等到魏羡说了几句,才明白其中缘由,竟是裴钱买到了铺子最后一张烙饼,刚好有个孩子过来,实在嘴馋,就要裴钱把饼给他。

    裴钱哪里肯,就开始摇头晃脑啃了起来,故意嚷嚷着哎呦好吃真好吃,孩子立即气哭了,妇人便开始骂人。只是裴钱全然不在乎,只是开开心心吃饼,妇人越骂裴钱越高兴,而魏羡就在旁边看着,只要那妇人不动手,他就不插手。

    陈平安得知真相后,就牵着裴钱的手,要妇人给裴钱道歉。

    妇人气疯了,叫嚣着要让陈平安出不了郡城。

    陈平安就让她做做看。

    妇人撂下狠话后,要陈平安走着瞧,然后就气咻咻带着孩子走了。

    结果就没有了然后,等了一时半刻,陈平安见没有下文了,就带着一行人离开了那座郡城。

    陈平安摸了摸裴钱的脑袋,“应该要跟你说对不起的。”

    裴钱就奇了怪了,连瓜子也不磕了,从小板凳坐在陈平安身边的长凳上,忐忑不安道:“老魏说天底下就数断头饭最好吃了,爹,你该不会是又想把我丢下不管了吧?所以先把这些话骗我?”

    一时间竟然直接喊了爹,裴钱更加手忙脚乱,丢了瓜子,伸手死死攥住陈平安的袖口。

    陈平安一板栗敲下去,裴钱立即破涕为笑。

    得嘞,没事了。

    裴钱松了手,双手撑在长凳上,脚丫一晃一晃的,“恁大点事儿,师父你还跟我道歉,真是吓死我啦。用老魏的话家乡土话讲,屁大事儿,那就是毛毛雨,洗个头都嫌不够唉。”

    陈平安同样双手撑在长凳上,笑道:“还记得上次我们登上天阙峰山顶吗?是不是觉得我很怪?”

    裴钱使劲点头:“记得很清楚哩,你当时做了件怪事,站着笔直笔直的,还扶了扶头顶的玉簪子,可不就是书上讲的正衣冠嘛,青虎宫那些个家伙,你又不认识,又不是啥了不起的大人物,为啥要这么做呢?我想了很久,没能想明白,后来就不去想了。”

    陈平安眼神恍惚,抬头望向远方,轻声道:“在早些年,在家乡小镇的大门口,第一次遇见了外乡的神仙,大大小小,老老少少,我当时就站在郑大风身边,隔着一道木栅栏大门,我从小就眼力好,记性也不错,所以一直到现在,就记得很清楚,当时那些人看我的眼神,他们的神态……”

    陈平安停顿许久,轻声笑道:“所以我练拳以后,就一直想,以后我如果自己也成了山上人,就一定不可以变成那些人,不可以用那种眼神看待别人,不可以高高在上,用看蝼蚁的眼光,看待我们这座人间。”

    这可能是陈平安第一次这么认认真真,跟眼前这个黑炭小丫头说着书本之外的道理,属于陈平安自己的道理。

    陈平安蹲下身,捡起那些瓜子,放在自己手心,重新坐好,自己抓了一颗,然后伸向裴钱那边,看似随意道:“我们每个人的坐姿,言行,信奉的道理……怎么说呢,就像是在告诉这个世界,你读过多少书,知道多少道理,受过多少苦难,记住了多少父母无声的教诲。所以我不希望别人看到我的时候,会觉得原来陈平安的爹娘,还有那个陈平安打心底敬佩的那些人,最后就只教出了这么个人。”

    陈平安对裴钱笑道:“现在不懂没关系,年纪小嘛,我想你这么大岁数……”

    陈平安哑然,有点说不下去了。

    笑了笑,陈平安将所有瓜子交到裴钱手上,自言自语道:“齐先生的先生,说得对,小小年纪要有朝气,我做不到,过了岁数了嘛,所以我就希望你可以做到,山崖书院的小宝瓶,藕花福地的曹晴朗,都可以做到。一个肩上有杨柳依依,一个肩上有草长莺飞,一个肩上有,多好,我一想到这个清风明月,就会很开心。”

    裴钱哇了一声,嘿嘿笑道:“爹,像你这样的好人,我要是以后一个人出门在外,上哪儿找去哦。”

    然后小女孩也开始忧愁起来,“前不久吧,在渡船上干瞪眼,没办法去渡口那边玩耍,我就偷偷有了个想法,想着哪天我长大了,练成了绝世剑术,就会跟爹你开口,说‘爹,给我一匹马呗,我就去闯荡江湖啦!’不过我后来又一想,估计马有点贵,爹你未必乐意送给我唉,那就驴也行,骡子也行啊!外边的江湖在等我呢!嗷嗷叫等着我呢!”

    小女孩唉声叹气起来,“现在我又不想去江湖玩咧,么得意思,全是坏人,要不就是不太好的人。”

    陈平安也晃着双脚,笑道:“可你不就是在江湖里遇上我的?对吧?”

    一大一小,一起晃荡着双腿,裴钱想了半天,轻轻说道:“可我不想遇到别人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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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百六十三章

    谁能借我一剑

    灰尘药铺又恢复了先前的热闹。

    郑大风喂拳半个时辰后,就让画卷四人先喘口气,之后就这么断断续续,郑大风始终将境界压制在八境,只不过在一点点涨,从最早的远游境初期境界,到最后的八境无瑕巅峰,面对魏羡四人越来越娴熟的合击,郑大风越来越不轻松。四人依旧从未聚头言语,哪怕是休憩间隙,依旧是分别站立,各琢磨各的,一切尽在不言中。

    裴钱心大,吃过了晚饭抄完书,在院子屋檐下用那根行山杖,耍了一通她自己悟出的疯魔剑法,就心满意足去偏屋睡觉了,睡觉之前,在屋门口跟陈平安打了声招呼后,这才去打开陈平安放在她屋子里的绿竹书箱,拿出那只姚近之赠送的多宝盒,看看这样,瞅瞅那件,额头上还贴着那张已经真正属于她的宝塔镇妖符,摇头晃脑,满脸得意,今儿咱有钱了呀,伸手摸了摸脑袋上的那张符箓,有些小忧愁,明明知道卖了它能够买回一栋大宅子,可是又不太舍得,算了,等有了第二张再说,反正如今不愁吃不愁穿的,有了宅子也没啥用,不过她想好了,以后自己一定要有座矮冬瓜水神娘娘碧游府那么大的宅子,也要有那么古怪的影壁,让人一进门就晓得她的有钱。

    一行人住进铺子的当天晚上,赵姓yīn神带回了一张张堪舆图,都不知道它是从哪座府邸找来的,整整齐齐搁在正屋桌上,灯火下,卢白象跟郑大风要了一支硬毫小锥,像是在行军布阵,开始在上边仔细标红旁注,老龙城五大姓氏的各自“关隘”所在,供奉客卿、金丹地仙的“兵力分布”,然后在登龙台和灰尘铺子之间画出一条直线。

    魏羡也在,朱敛和隋右边倒是没参与,一个在屋檐下借着月光看书,一个站在院子里淬炼气府窍穴中的那股纯粹真气。

    至于郑大风,已经去偏房睡觉去了,鼾声如雷,约好了两个时辰后才继续喂拳。

    喂拳,既是砥砺四人武道修为,将境界再拔高一截,同时也能帮助四人以最快速度汲取青虎宫丹药的灵性。

    这笔买卖,是陈平安赚了。

    陈平安始终站在桌旁,看着卢白象和魏羡以及赵姓yīn神,在一幅幅堪舆形势图上圈圈画画、指指点点,他极少给出建议,最多就是两人一yīn神在某个细节争执不下的情况下,陈平安在好与更好的选择中,由他敲定选取哪个,事实上算很悠闲了。

    藕花福地最后那趟“行走在光yīn长河之畔”的远游,路程遥远不说,所经历的的岁月是更悠久,但是即便如此,陈平安只敢说略懂人情世故,略知庙堂之高和江湖之远,对于这些与兵法相通的具体谋划,陈平安不会指手画脚,交给真正的行家就是了。魏羡无需多说,沙场出身,而卢白象是罕见的世间第一流全才,精通兵法韬略,熟谙藕花福地儒释道三教的宗旨精义,更不提那琴棋书画,这位魔教的开山鼻祖,可能如今唯一欠缺,只是初到浩然天下,尚未站到山巅而已。

    只不过从山脚走到半山腰,再走到山顶,修行路上,总归是行人越来越稀疏,若是走岔了,走到了某条断头路的尽头,眼睁睁看着别人继续登高,又该如何?

    所以陈平安对于隋右边关于此生武道境界最高位置的执念,从未来最高成就有望武神境跌到了九境,心境差点塌陷,剑心崩碎,陈平安可以理解她的愤怒,但是并不认可。郑大风嬉皮笑脸对隋右边四人说了一句“九境而已,见笑见笑”,可真以为九境是路边大白菜吗?郑大风是杨老头的嫡传弟子!骊珠洞天的看门人,一样差点在九境门槛上走火入魔。

    隋右边破庙一役,跻身金身境,已是大机缘在身,落袋为安了,仍是眼睛唯有最高处的风光,与浩然天下讲究的纯粹武夫,脚踏实地,步步登天,其实已经背道而驰。

    只是陈平安不觉得自己的道理,能够让藕花福地的女子剑仙,真正心服口服,但是没关系,痴心剑是他陈平安的,青虎宫丹药也是他的,送不送隋右边,何时送怎么送,都是他陈平安说了算。

    没人欠她隋右边的。

    一盏灯火下,多幅堪舆图上,已经梳理出了一条主线脉络,屋内争执越来越少,陈平安就走出屋子去透口气。

    走过院子,去身后正屋对面的那条檐下长凳坐着。

    灰尘药铺的布局,很像家乡那座杨家药铺,陈平安走向那条长凳的时候,就会想起当年有位初次拜访杨老头的教书先生,收起了伞,也就差不多是坐在那个位置上。

    遇见世间不平事,而认为是不平事者,意最难平。

    换成高适真,刘琮之流,会觉得这不是什么不平事,袖手旁观看热闹就行了,说不定还会借机入局,看能否分一杯羹。

    换成姜尚真之流,可能会觉得这根本就不是事情,多看一眼都是耽误修行。

    陈平安对破庙围杀之局,哪怕一场架打下来,家底大损,亏到姥姥家了,可是谈不上多深刻的记恨,当然不记恨,不意味着该出拳时会手软。

    可是姜尚真可能至今都不会理解为何陈平安在藕花福地,为何对周仕和鸦儿起了杀心。

    哪怕是这会儿安心酣睡的郑大风,恐怕一样不明白陈平安为何要插手老龙城乱局。

    其实道理很简单,双方若是大致旗鼓相当,那么大道不合,各有行事之理,你来我往,各凭本事厮杀,yīn谋阳谋,谁生谁死,陈平安都能接受。

    可是曹晴朗的父母,那两颗被周仕鸦儿随手丢在地上的头颅,鲜血淋漓。

    还有那个死在方家子弟手上的药铺小姑娘。

    任你丁婴、方家有千万个说服自己、说服两座天下的理由和借口,这三人始终是不应该遭此劫难的。

    当下,陈平安还不知道齐静春曾经喝着李槐家里的劣酒,对李二亲口说过,拳向更强者出,方是真豪杰。

    只知道阿良在飞升前,曾经对他们所有人说过,任何一位真正的强者,应该以弱者的自由作为边界。

    人间悲欢离合,千千万万,各有苦衷福缘,世间没有两片相同的叶子,不会有相同的一条河流。

    可有些道理是相通的。

    陆台在飞鹰堡对那个“心种鬼胎”的可怜妇人说,人间无趣,不如不来。

    陈平安琢磨来琢磨去,不是人间无趣,而是不愿讲理的人太多了。

    善人吃亏,只能安慰自己吃亏是福,只能告诫自己宁得罪君子莫得罪小人,而恶人为恶而不知恶,甚至是知恶而为恶。

    陈平安坐在长凳上,正屋内还在推敲每一个细节,赵氏yīn神熟悉老龙城势力,所以魏羡和卢白象作为一方,yīn神设身处地,作为苻家针对灰尘药铺进行一次次不同角度、不同兵力的攻势“演武”,魏羡和卢白象便见招拆招。

    朱敛在屋檐下翻阅着他最稀罕的某本艳情,没买多久的一本新书,硬生生给他反复翻阅成一本老书了,这会儿又在那边念叨着良心之作,良心之作啊。原来那本刻印粗糙、署名一看就很假的才子佳人,在尾页上,竟然一大串同道中人的“佳作”书名,还带有三两句画龙点睛的中肯点评,所以老人今夜再次合上书籍,由衷感慨道:“好人一生平安呐。”

    说到这里,佝偻老人转头对陈平安讪笑道:“少爷,老奴冒犯了,以后会注意的。”

    陈平安笑着摆摆手,提醒道:“那件事情,你记得给我保密。”

    朱敛愧疚道:“是老奴才疏学浅,这些天一直良心不安,哪敢泄露半点。”

    陈平安不搭话了。

    先前在天阙峰渡船上,陈平安寻思着想要给倒悬山寄封信到鹳雀客栈,然后让那位掌柜的帮着送给抱剑汉子,看能否送去剑气长城交给宁姑娘,只是每次下笔都为难,不知道该如何写这封信,犹豫到最后,就去找了能说出口一句“世间情动当啷响”的朱敛,结果不曾想朱敛这个家伙,本以为是个风流种,不曾想还真是隋右边眼中的老sè胚,给的一些个建议,要么让陈平安起鸡皮疙瘩,要么满头冷汗,只好无功而返。

    院中,隋右边拔剑出鞘,屈指弹剑。

    她侧耳倾听那叮咚声。

    这位一行人当中最不讨喜的女子,这会儿,破天荒了有一抹笑意。

    陈平安笑道:“隋右边,你这个样子不就挺好,干嘛一天到晚板着张脸,以后有机会的话,我介绍剑仙给你认识。”

    肺腑之言,发乎情止乎礼。

    隋右边收剑入鞘,转过头望向陈平安,冷笑道:“狐狸尾巴这就露出来了?怎么,要不要我帮你暖个被窝?”

    陈平安哈哈笑道:“可别,我啊,胆儿小。”

    朱敛笑眯眯道:“愿随夫子上天台,闲与仙人扫落花,好诗好诗。少爷,不晓得你是夫子啊,还是仙人呐?”

    陈平安一听朱敛这老王八蛋的下流马屁,就知道事情要糟,果不其然,隋右边脸sè冰冷,杀气腾腾,大概是在想着先一剑砍死谁的缘故。

    陈平安和朱

    敛几乎同时就脚底抹油了,一个窜进屋子,一个跑进前边的药铺。

    隋右边冷哼一声,返回自己的屋子,裴钱已经睡着,大概是从小就习惯了一个人,怎么折腾都没人管,又是常年被天席地的,要不就是趴在富裕门户家门口的石狮子上,睡相实在是一塌糊涂,手脚趴开,被窝哪里留得住暖气,隋右边眉头一皱,轻轻走过去,帮着挪了挪小女孩的手脚,垫了垫被角。

    隋右边点燃灯火,独坐桌旁,寂静无言,唯剑相伴。

    陈平安今夜睡在药铺里,打地铺,睡得浅。

    院子里郑大风经常会给四人喂拳。

    陈平安闭着眼睛,倾听那些拳意流淌的声响,或轻或重,皆在心头微微荡漾,如叩门扉。

    巷子这边一夜无事。

    苻家这点脸皮还是有的,再者大战在即,即便有人有那实力闯入巷子,挑衅郑大风,也等于是打苻家的脸,而如今老龙城苻家的颜面,几乎等于云林姜氏的脸面。若非如此,苻畦不会亲自出马,约战郑大风于登龙台。

    关于苻畦到底能够动用几件仙兵一事,是先前正屋商议对策的重中之重。

    苻家子弟,竟然能够以金丹境修为使用极难驾驭、甚至有可能反噬的半仙兵,本就是一桩咄咄怪事,只是久而久之,外界就默认了。

    陈平安一大早就醒过来,郑大风蹲在正屋门口那边喝粥,裴钱蹲一旁,窃窃私语,不知什么时候关系就这么好了。

    卢白象在屋子里抚琴,有高山流水之韵。

    魏羡在院子里练习从陈平安那边偷师而来的六步走桩,隋右边也好不到哪里去,在练习剑炉立桩。

    朱敛相对厚道一些,给陈平安端来一大碗白粥,说是让少爷尝一尝他的手艺,陈平安坐在长凳上喝过了粥,天微微亮,神清气爽。

    去开了前边的铺子门板,灰尘药铺开门迎客了,至于有没有客人,一大清早的还真有。

    陈平安开了门就在巷子里走桩练拳,一直到街巷拐角处,然后掉头转身,来来回回,在打拳打到第三遍的时候,有一对男女走入视线。

    其中一个熟人不奇怪,另外一个不太熟却让陈平安记忆犹新的女子,出现得有些出人意料。

    年轻人是范二,身边是位身穿绿袍的年轻女子,当初在地底下的那条走龙道航道,两艘渡船擦身而过,陈平安遇见过她,她还抖搂了一手凌空驾驭酒壶的本事。

    范二远远看到陈平安,大笑着:“陈平安,敢不敢与我四境范二一战?”

    陈平安停在药铺门口,摇头道:“不敢。”

    “你我各自身为四境大宗师,既然狭路相逢,却不巅峰一战,岂不是让世间多出一桩憾事!”

    范二以一通乱拳打死老师傅的王八拳作为开场白,嘴上咿咿呀呀的,张牙舞爪冲向了陈平安。

    陈平安伸手扶额后,只得缓缓走桩向前,配合着这个范二一起来场“大宗师之间的巅峰对决”。

    所幸范二才跑出去十几步,就给那个绿袍女子伸手扯住领口,丢到了她身后,“少在这里丢人现眼,要耍去登龙台耍去。”

    范二乖乖走在她身后,对陈平安挤眉弄眼。

    陈平安停下脚步,疑惑道:“你是范二的姐姐,范峻茂?”

    范峻茂一样腰别酒壶,脚步不停,冷笑道:“我倒是不想有这么个弟弟,可管不住我爹和二娘的恩爱缠绵啊。”

    范二没心没肺偷着乐。

    陈平安心中叹息,随即释然,也只有这种性子的范峻茂,才能够让范二真正喜欢并且敬重吧,若是贤淑安静的大家闺秀,喜欢依旧,范二却不至于如此打心眼钦佩他姐。

    范峻茂没有走入药铺的念头,伸手一指,“范二,去里边待着。”

    范二嗷嗷叫了两声,屁颠屁颠跑进药铺,与陈平安擦肩而过的时候他冒死提醒道:“节哀顺变。”

    陈平安惊讶道:“范小姐,你该不会是……”

    不等陈平安把话说完,范峻茂点头道:“没猜错,就是我。上次我们见面,你南下我北行,去的就是你家乡骊珠洞天,所见之人,是那个杨老头儿。对于郑大风,他可不太上心,要他在老龙城自生自灭来着,倒是对你,专门多提了一嘴,要我有兴趣的话,可以多看看。”

    关于杨老头对郑大风的态度,郑大风不愿在这种事上糊弄陈平安,昨夜早有明言,老头子早就撂下狠话,要他这个不成材的弟子哪怕死了,都不可以泄露半点根脚。

    故而苻南华对郑大风的所有印象,就是骊珠洞天那个吊儿郎当的看门人。

    范峻茂喊道:“范二,丢条椅子出来,记住是椅子,别给我一条板凳。”

    范二应了一声,还真是扛了条椅子到前边铺子,直接从大门摔了出来。

    范峻茂接住后,放在了药铺对面的墙根,一屁股坐下后,身体后仰,椅子一翘一翘晃荡着,她懒洋洋道:“郑大风可能想不清楚,苻东海谋划此事,苻畦并不知情,是苻东海这个志大才疏本事半点没有的蠢货擅作主张,苻畦知道一些骊珠洞天的秘史内幕,对于郑大风是铁了心想要拉拢的,之前还专程带了个大长腿的娘们,好像叫苻春花来着,来这边找郑大风,可惜郑大风当时拒绝了人家的好意,即便如此,苻畦只当郑大风是一条过江龙,养在范家的小池塘里不招惹便是,可是苻东海捅了大篓子,云林姜氏那个老婆姨,又好死不死插手了,一下子将苻畦原本可以解释、可以关起门来处理的‘误会’,变成了姜氏的面子问题。这下子怎么办,就有了登龙台必须死一个人的赌战。不然苻家前脚姜氏联姻,后脚跟就往姜氏脸上摔了个大耳光,你要是云林姜氏的老祖宗,会怎么做?”

    陈平安回答道:“儿孙自有儿孙福,面子大不过道理。”

    范峻茂兴许是被这个答案给惊吓到了,摘下酒壶,“幸好我刚才没喝酒,不然非一口呛死。”

    陈平安坐在门槛上,“虽然我跟孙嘉树有些过节,但是我觉得老龙城这些大姓氏里头,还是孙家的生意经,最正派。”

    范峻茂喝了口酒,眼神玩味,笑问道:“我们范家不入你的眼?”

    陈平安笑道:“能够教出范二这样的未来继承人,范家家风肯定不差的,只是那座祖宗祠堂可以说话的人,多了之后,肯定各有各的小算盘,身为家主,必须要照顾方方面面,很难……洁身自好,甚至难免委曲求全,这点道理,我还是明白的。不过在郑大风这件事上,范家的确不够宅心仁厚。假如,我是说假如,我以后要跟范家做生意,除非是范二亲自打点,否则我就不会放心,可跟孙家做生意,反而是孙嘉树本人不插手,我更放心。”

    范峻茂歪着头,啧啧道:“你也不笨啊,为什么杨老头喜欢说你太不聪明?”

    陈平安哑然失笑,“我离开家乡也有好些年了,除了长个子,脑子也得跟着长一长吧?”

    范峻茂点点头,“长了点脑子是不假,可遇上了大事,终究还是太不聪明。”

    陈平安不以为意,直奔主题道:“我们可以开始谈买卖了吗?”

    范峻茂嗤笑道:“光是看郑大风交给我的那张单子,我就知道你炼物肯定失败了,门外汉不说,还心比天高,如果我没猜错,你炼化五行之水的那件本命物,品秩不低吧,炼物的口诀和丹鼎都也不错吧?那你知不知道,除了必然不成之外,一旦失败,积弊深重,注定后患无穷?”

    陈平安脸sè凝重。

    范峻茂笑了,“我知道你这种人不信邪的,买卖嘛,我管你买了我家货物后,是亏是赚,放心,一大堆天材地宝都给你带来了。我要那颗蛟龙沟元婴老蛟的金丹!这样有价无市的稀罕东西,确实让我都有些心动了,不然我不会亲自跑这趟,范二来了就行。”

    范峻茂痛痛快快仰头灌了一口酒,“你想对了,我就是要宰你,趁火打劫,而且这一刀下去宰得十分之狠了,可是你陈平安能不买吗?!”

    陈平安抛出那只装有老蛟金丹的瓷瓶,被范峻茂一把接住。

    陈平安问道:“听郑大风说,你能够掌控老龙城上方的那座云海,那么如果我能够拿出更好的东西,你愿不愿意出手,无论登龙台一战胜负,都保住郑大风的性命。”

    “范二身上有我送他的一件咫尺物,这会儿应该已经往外掏东西了,我既然是范氏子孙,所以做生意还是要讲究一点诚信的,东西都是好东西,就是价格贵了点,其它挑不出半点毛病,你就算去找苻家,苻畦也只能给你差不多成sè的货物。”

    范峻茂说完这些,轻轻抛着手中那只瓷瓶,微笑道:“哪怕我坏了规矩,选择出手,估计撑死了也就只有五成可能性,保住郑大风那条死不足惜的贱命,何况我半点都不想啊。”

    陈平安刚要说话。

    郑大风已经坐在了门槛,跟陈平安一左一右,成了灰尘药铺俩门神,郑大风笑

    道:“行了,求她没用。”

    范峻茂点点头,手腕翻转,瓷瓶消逝不见,“确实如此。”

    陈平安再次被郑大风强行打断话头,这次郑大风甚至对他摇了摇头,示意不要拿出那件东西。

    范峻茂眼睛一亮,“还真有好东西啊?!拿出来瞅瞅,万一我觉得物有所值,出手也不是没有可能,打狠架涨筋骨嘛,不是坏事。”

    郑大风猛然站起身道:“够了!范峻茂,陈平安炼制本命物一事,真的机会渺茫?”

    显然是要转移话题,让范峻茂的那份好奇心不继续蔓延。

    范峻茂有些无趣,瘫靠着椅子,摇晃着手中的酒壶,“真当炼制本命物,是下五境道士随手炼几颗养气丹丸吗?知道所谓的天时地利人和吗?还是他陈平安觉得自己是那得天独厚、洪福齐天的幸运儿,门外汉随便找个地儿,想炼个本命物,就真能一次炼成?你陈平安要是成了,我范峻茂把眼珠子挖出来送给你。”

    郑大风转身对陈平安说道:“那就别炼!”

    郑大风极少有如此神情严肃的时候,这辈子都不多。

    陈平安只得点点头,“那就算了,我知道自己的赌运。”

    范峻茂站起身,“行了,那就这样,郑大风啊,到时候好好打,我在头顶看着呢,记得要死得英雄气概一些。”

    郑大风恢复原形,笑眯眯搓手道:“范大小姐,那天在云海上,穿啥颜sè的裙子啊,这身绿袍好是好看,可偶尔也要换一身行头嘛。”

    范峻茂到底不是寻常女子,笑呵呵道:“到时候就算我光屁股站在登龙台上,你都睁不开眼睛喽。说不定苻畦会先一剑戳死你,犹不泄愤,再一脚踩爆你的脑袋,到时候眼珠子炸出来,砰一声,从登龙台飞到云海里,我再两根手指夹住它,啪一声,又爆了。”

    郑大风赶紧求饶道:“范大小姐,求你老人家念我一句好行不行?”

    范峻茂大笑着走在巷子里,大步离去。

    等到确定范峻茂已经远去,郑大风才沉声道:“那颗妖丹,你知不知道在最后关头,你只要拿出来,无论是苻畦,还是云林姜氏的人,甚至是任何一位仙人境大修士,看到了都会心动,你就有机会换来一条命,你今天给了范峻茂,又能换来什么?!她出手又如何,五成可能性而已,可那是对我郑大风一个人而言,到时候我就算被救下来,你们一行人怎么离开老龙城?”

    陈平安突然笑道:“给你郑大风当传道人,我是不乐意的。”

    郑大风翻了个白眼,坐回门槛,“你以为老子愿意?让我一辈子在李二那边抬不起头的事儿。”

    陈平安双手拢袖,望着那堵墙壁,“不过要是给现在的郑大风,当护道人,我是乐意的。”

    范峻茂蓦然“坐回了”那张椅子上,哈哈大笑,“看来还有一颗更加夸张的妖丹,十一境?不对,十二境大妖的妖丹!肯定是桐叶洲扶乩宗那头大妖的金丹了,有意思有意思!”

    郑大风脸sè剧变,死死盯住这个绿袍女子,“我不跟你开玩笑,你少打那颗妖丹的主意!”

    范峻茂伸出一根手指,轻轻旋转一拳,只见身后墙壁有丝丝缕缕的雾气弥漫,最终在她指尖汇聚成一片小巧云朵。

    如果不是早有预谋,不然她还真没办法听到郑大风的这番真心话。

    啧啧,连郑大风这种家伙都愿意跟人掏心窝啦?

    范峻茂眯眼打量着那个年轻人。

    范峻茂喝了口酒,满脸得意,“十二境大妖的金丹,可以分大中小三炼,大炼的难度,不输炼就本命物,你陈平安就别想了,给我正好,我管着你们俩头顶的这座云海,事实上苻家不过相当于管家而已,我不在,苻家可以调用些,我在了,他就是想要动用我手指头上的这么点小云朵,都不行。”

    她抹了把嘴,遮掩不住眼中的炙热,“给了我那颗妖丹,我可以鲸吞整座老龙城三面海水的水运,挑个好时辰,天时地利人和就都有了。怎么样,拿出来,我可以有一半的机会让郑大风活命,反正这条贱命,迟早要丢的,我救他一次,关系不大。”

    陈平安笑问道:“敢问范小姐,那中炼和小炼又如何?”

    范峻茂一挑眉头,“小炼不难,然后拿来泡酒喝最合适了。效果嘛,谁喝谁知道!”

    陈平安笑着点头,“好的,那我就拿来‘中炼’了,谢过范小姐提醒。”

    范峻茂站起身,眼神凌厉。

    郑大风站起身,沉声道:“范峻茂!你别忘了,我这里还有一尊yīn神!你敢动手,我就敢让你境界迟滞最少百年!”

    范峻茂在药铺大门正对着的这段巷子,来回踱步,眼睛一直死死盯住那个名叫陈平安的家伙。

    到最后,范峻茂一跺脚,拔地而起,掠入那座云海,她心情烦躁至极,大喊大叫着挥袖抓起一座座云海,相互撞击粉碎。

    她折腾了半天,直挺挺后仰倒去,躺在云海上,“拿来小炼泡酒喝,这辈子都不愁了啊。”

    她抹了把嘴边的口水,开始在云海上打滚。

    巷子那边,郑大风抹了把额头汗水,瞥了眼不动如山的陈平安,“你胆子真是大!”

    陈平安脸sè不变,“你看看我后背?”

    郑大风还真跨过门槛去瞧了眼,陈平安果然汗流浃背……

    郑大风笑着坐在门槛上,感慨道:“真没有想到当年那个眼巴巴看着门外风光的黑炭少年,会变成今天的样子。”

    陈平安摘下养剑葫,小口小口喝着酒:“我自己都没想到。”

    沉默片刻。

    陈平安转过头,笑问道:“是变好了,还是变坏了?”

    郑大风想了想,“应该是都不错吧。”

    然后郑大风给了自己一耳光,“你郑大风跟裴钱朱敛不过待了一天,就学会拍马屁了?”

    站起身,郑大风嘀嘀咕咕走回了药铺后边的院子,喊了四人开始过招,这次画卷四人都感觉到郑大风带来的沉重压力,不太像是喂拳,反而有点拿他们四个练手的意思。

    范二笑着跑出铺子,坐在陈平安身边,“东西都放屋子里头了。”

    陈平安嗯了一声,“我应该不会炼制本命物了,不过想炼化另外一件小东西。你早点回去,这里不是久留之地,别给家族节外生枝。”

    范二也不拖泥带水,“回头我再找机会,来药铺这边。”

    陈平安站起身,把范二送到街巷拐角处,那边早有马车等候,车夫正是桂花岛渡船上那位金丹老剑修,马致,本命飞剑凉荫。

    剑修之修行,练气士甲子老洞府,百年洞府剑修犹年少。

    当时老剑修马致还难得跟陈平安吐了次苦水,若是范家愿意拿出一半家产,竭尽全力供奉他这位金丹剑修,就可以跻身元婴境剑修了。

    陈平安没有走出巷子,笑着挥手跟老剑修打招呼,马致亦是笑着点头。

    这天夜里,陈平安躺在屋顶上,手中拿着一枚并不时常拿出来的玉牌,怔怔望着,月sè下,晶莹剔透。

    如今陈平安神仙钱不多,可家当真不算少,而这枚玉牌,是陈平安最早的家底之一,在第一次出门远游大隋之前,就有了。

    他没有去炼制那枚水字印。

    人生道路上,有些明知道是危险的坎,亲身涉险都是对的,可有些诱惑,就得听从那句老话了,命里八尺莫求一丈。

    陈平安将这枚玉牌放在身上,双手轻轻覆住,闭上眼睛。

    痴心剑已经借给隋右边,可没有隋右边,对于陈平安来说,那把剑仍是远远不够,可惜那把长气剑已经留在了藕花福地,不然是可以用来迎敌的。

    如果有人能够借我一把剑就好了。

    可是天底下哪有这样的美事。

    直到节气大寒的前一天,灰尘药铺依旧云淡风轻,一个客人都没有。

    但是客人没有,一艘显得空荡荡的跨洲渡船,却停在了孤悬海外的那座岛屿渡口。

    老龙城城主苻畦,云林姜氏那位剑修老元婴的教习嬷嬷,还有桐叶宗嫡传弟子杜俨,竟然并肩而立,等待那艘渡船有人走下。

    最终,只有一位不起眼的老者走下渡船。

    若是当初追杀扶乩宗大妖的三人在场,就会认出此人身份。

    桐叶宗姓杜的那位中兴之祖。

    衣衫素朴的老人慢悠悠下了渡船,见着了渡口众人,倒也和和气气打过了招呼,说过了有的没的寒暄话语,没有丝毫姜尚真所谓“桐叶宗那个老变态”的暴戾气焰。

    但是当老人望向老龙城方向,一开口说正事,就立即让众人觉得山岳压顶了,“是个九境武夫?”

    苻畦苦笑道:“正是。”

    老人伸出大拇指,抹了抹嘴角,“大骊王朝授意,你老龙城苻家,送了我们桐叶宗四艘倒悬山航线的渡船,礼不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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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百六十四章

    无解之局

    (1000字章节。)

    大寒时节,飞鸟厉疾。

    登龙台畔,风啸声,犹如悍妇的喋喋不休。

    老龙城内城,几辆马车停在灰尘药铺外边的街巷拐角处。

    苻家一声令下,全城戒严,不但不允许山泽野修、世俗百姓去往城外的登龙台观战,还严禁城内除六大姓氏外的任何人结伴上街。当然一些手眼通天的大族子弟,可以与世交六姓借取一块家族令牌,悬挂在腰后,便可在登龙台与内城之间畅通无阻。老龙城内自然颇有怨言,可是碍于苻家如今威势凌人,苻家又早早与六姓之外的主要家族话事人通气,倒是没有太大的幺蛾子,老龙城内时有摩擦,又给瞬间压下,就像一朵朵小浪花,一些个自恃身份的刺头子弟,被腰悬老龙布雨佩的苻家修士阻挡回府邸后,少不得给闻讯赶来的长辈骂得狗血淋头,训斥他们还要不要命了。

    灰尘药铺,喝过了朱敛熬制的米粥后,蓄势待发,一行人即将出发前往那座登龙台。

    郑大风率先走出正屋,在门口抽了几口旱烟,倒不是看不出如何紧张神色。不过相较之前的邋里邋遢,今天换上了一身略显老旧却清洗干净的青色长褂。

    朱敛和裴钱收拾了桌上的碗筷盘碟。

    隋右边一袭白衣,背负那把“吃心无数”后、品秩越来越高的痴心剑,她站在屋檐下,武道第七境金身境修为,风姿卓绝,望若神仙。

    卢白象依旧是儒衫穿着,不再攥几颗棋子在手心摩挲,悬佩狭刀停雪,这把佩刀,原主人可谓既是太平山斩妖除魔、口碑极好的元婴地仙,更是草蛇灰线、伏脉千里的妖族大佬,一块祖师堂嫡传玉牌,使得陈平安在破庙身陷围杀。

    魏羡今儿装束最扎眼,问了陈平安在老龙城穿龙袍犯不犯法,陈平安笑着说你穿皇后娘娘的凤冠霞帔都没人管你,魏羡就穿上了那件从画卷中一起带出的龙袍,南苑国开国皇帝的朝服。袖中藏有那颗兵家甲丸,西嶽,神人承露甲的祖宗甲之一。

    好似厨子的朱敛擦拭着手上水迹,从灶房走出,身后跟着个今儿好像一直心情不太好的裴钱。

    陈平安今天依旧身穿那件法袍金醴,发髻别有那枚寻常材质的玉簪子,腰悬朱红酒葫芦,另一侧挂了一块谁都不曾见过的素白玉牌。

    玉牌只是被陈平安从一座曾经盘踞“一缕极小极小剑气”的气府取出,属于范峻茂所谓的小炼,如今仍是只能看,不能用。

    它的存在,本身就是个念想。

    准确说来,是陈平安这个泥腿子为数不多的执念之一。

    为爹娘报仇。答应宁姚当大剑仙。跟剑灵姐姐的甲子之约,有朝一日,能够堂堂正正,对四座天下说一句话。

    陈平安今天脚上换了双新靴子,是先前裴钱偷偷送来的,天未亮,裴钱就摸黑起床了,来到在药铺前边打地铺的陈平安身边,手里拎着双靴子,陈平安好奇问她靴子哪来的,裴钱说那次在客栈,不是跟九娘他们借了几两银子嘛,去狐儿镇除了买吃的,大头开销还是这双靴子,一早就想送给陈平安的,可是后来狐儿镇那边的人骂上了门,陈平安又要赶她走,把她一个人留在客栈,她生气了嘛,就把它给埋了,后来陈平安改变主意,又带上了她赶路去蜃景城,她晚上又偷偷挖了出来,当时钟魁在她旁边看热闹,还说是什么衣冠冢,她一路走到蜃景城渡口,清境山仙家渡口,再到老龙城,一直怕衣冠冢这事儿,会惹陈平安发火,她心里又有些做贼心虚,就一直没敢拿出来。

    当时一大一小,大的坐在地铺上,开始穿靴子,有些高兴,只是没有夸奖枯瘦小女孩几句,不过想说的话,大概都在他那张年轻脸庞、那双干净眼眸里头了。

    小的蹲在一旁,问道:“合脚不?”

    陈平安点头道:“合脚。”

    只是陈平安穿上了靴子后,起身蹦跳了两下,就翻脸不认人了,说让裴钱跟赵氏阴神留在灰尘药铺,不用跟着去登龙台,而且之后阴神也会在某个时刻离开药铺,要裴钱不用怕,只要别擅自离开药铺就不会有危险。

    裴钱当然不乐意,这些天她可是每天都在勤学苦练那套疯魔剑法,只是看陈平安说得认真,就耷拉着脑袋,哦了一声。

    此时此刻,陈平安望向郑大风笑问道:“怎么说,出发?”

    郑大风狠狠吸了一口旱烟,将烟杆别在腰间,大踏步向院子,“走!”

    一行人离开灰尘药铺,走在巷子里。

    上了范家送来的马车,范二和老剑修马致都没在,之前范二又来过一趟药铺,两人在屋顶坐着喝酒,陈平安就要他大寒这一天不许出现在药铺附近,范二说他知道事情轻重,不会任性行事。

    裴钱端了条小板凳坐在灰尘药铺门口,低头弯腰,双手抱住膝盖。

    脚下有那根与她朝夕相处了很久的行山杖,被她踩在鞋底,轻轻捻动,滚来滚去。

    门槛那边,还倾斜立着一把油纸伞,这是陈平安要求她的,哪怕是在灰尘药铺,也要把伞带在身边附近。

    赵氏阴神暂时没有动身,郑大风只需要折断烟杆,它就能够出现在郑大风身旁,太早现身登龙台,说不定那边早早有了应对之策,反而不妥。登龙台附近,当得起藏龙卧虎这个说法,有资格站在那边的,都是老龙城高高在上的神人异士,无一不是享受五大姓供奉的修士、宗师。

    那尊阴神站在黑炭小女孩身旁,问道:“担心陈平安?”

    裴钱轻声道:“我爹那么厉害。”

    从骊珠洞天那座小庙走出的赵姓阴神,笑道:“厉害是厉害,就是傻了点,明明没他的事情,非要趟浑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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