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3章
“孽畜,来来来,再吃我一枪!回头我要让府上做一碗爆炒鳝鱼面,味道极好!”妖物体型巨大,呈现出金黄色,裸露无鳞片,那种滑腻,让人作呕。
它本是一座大泉著名湖泊中的妖物,世间物久成精,只是修行缓慢,虽有一份天大机缘早早到手,可六百多年勤恳修行后,依旧被拦在龙门境门槛外一百多年,后来有一位泛湖游历的高人指点,它便离开了湖中老巢,上了岸,历尽坎坷,从埋河源头开始往下走,模仿那蛟龙走江,破了瓶颈,得以跻身龙门境,若是一路给它畅通无阻地走水下去,到了埋河与江交汇处,再顺势以此入海,说不定就要成就金丹。
不曾想经过埋河水神庙时候,那个臭娘们竟然嫌弃它弄死了一些凡俗夫子,就说要替天行道,甚至不惜与它拼命,它那会儿刚刚跻身龙门境,气势正盛,并没有将她放在眼中,老巢所在的湖泊亦有水神坐镇,不过是它的应声虫而已,向它卑躬屈膝,每年还会向它纳贡。
从埋河水神庙外的河段,双方一直往上游杀去,那一场厮杀打得翻天覆地,最终水漫两岸三百里,所幸是那荒郊野岭的河段,才没有殃及百姓。
它在水中竟然不敌那位埋河水神,便只得退回埋河上游,休养生息了数十年,在龙门境稳固后,便可以幻化出人形,它以壮汉形象上岸,携带重宝,亲自去碧游府登门请罪,哪里知道那个脑子坏了的臭婆娘竟然二话不说,就开始动手,它那次也是凶性大发,双方法宝尽出,比起初次河中遭遇战,更为惨烈,碧游府都给淹没大半,毁坏无数,水神庙的河神金身都出现了裂缝,而它更没讨到好处,一件本命法宝和一件镇水重宝,一损一毁,惨败而退,之后这两百多年,它将那碧游府之战,视为奇耻大辱,哪怕种种经营谋划之后,道行暴涨,已经临近金丹门槛,可是始终没有幻化人身,它发誓只有这个疯婆娘金身崩坏、祠庙废弃之日,它才会大摇大摆上岸。
至于那一堆金身碎片,自然就是它的盘中餐了,说不定不用去往那条入海大江,就可以一举跻身金丹境!
只是正儿八经的水中厮杀,它还真不是这位埋河水神的对手,一次都没有占到过便宜。
打了两百多年的交道,好像那婆姨铁了心要将它拦阻在埋河上游,她也因为这种损人不利己的蠢事,哪怕年复一年,受着那么多人间香火,金身塑造得进展缓慢。
今夜它又毫无悬念地多吃了一场败仗,迅猛往上游撤退。
矮小女子见它打定主意,只要自己追杀不已,它就上岸祸害百姓,这才愤愤然收手。
那杆铁枪早已在大战中坠入河底,她收了刀剑入鞘,找到那件最趁手的兵器,骂骂咧咧,身形一闪而逝,返回碧游府。
钟魁这才和陈平安一起现身。
两人上岸去往山上水神庙。
来此等待开门烧香的百姓,竟然有将近千人之多,山脚停满了马车和驴骡,以至于庙外摆了许多夜宵摊子,加上方才上游河段的异象,人人兴奋不已。
钟魁陪着陈平安去看那些白玉碑文,一块块如雨后春笋。
多是大泉历代皇帝和地方官员的祈雨文,其中还有些类似罪己诏的内容,以及祈雨成功后的谢雨文,这些碑文陈平安看得快,一扫而过,钟魁早早去了碑林最前边,蹲在地上,看着一块磨损严重的古老石碑,碑文只剩残篇数十字,内容断断续续,缺失许多文字。
陈平安来到钟魁身边,发现是一首诗,并无署名落款,大概是岁月悠悠,风吹日晒雨淋,只留下了约莫半数文字。
天地聋,日月瞽……山河憔悴草木枯,天上快活人诉苦。缚以铁札送酆府,驱雷公,役雷电,须叟天地间,风云自吞吐……擅神武,一滴天上金瓶水,满空飞线若机杼……扫却天下暑。
钟魁问道:“能看出点什么吗?”
陈平安摇头道:“认得字而已。”
钟魁感慨道:“先生曾言,这块石碑所载文字,其实是一篇失传已久的道门修真口诀。”
陈平安问道:“那你看出门道了?”
钟魁一本正经道:“认得字而已。”
陈平安笑呵呵。
两人站起身,祠庙大门那边,人满为患,钟魁埋怨道:“为了你,我算是烧不成头香了?”
不过钟魁很快无奈道:“后门那边,肯定早有官员或是权贵等着了,那扇小门会比大门这边早开一两刻钟的,所以庙外边这些普通百姓,任你等了几天几年,只要不去后边,能够让庙祝亲自开后门,这辈子都烧不成头香。”
陈平安犹豫道:“我家乡那边,有四字佛语,叫做莫向外求。”
钟魁嗯了一声,“此语极妙。佛家讲究一个正信,就是要人笃信正法之心。关于头香一事,其实是世上许多香客们误解了,烧头香,不是进庙烧香的香炉里那第一炷香,就像你所说的‘莫向外求’,头香只是每个心诚之人自己的头香,此生头香,今年头香,本月头香,都是头香。”
陈平安点头道:“有道理。”
钟魁笑道:“你以为成为书院君子很容易吗?学问需要很大才行。”
陈平安问道:“那你给我作一首诗?题目就是观祈雨碑文有感?我见文人笔札上经常有此举动,你试试看?”
钟魁抬头看了眼月色,“今夜宜上山下水,宜登门访府,宜近神祇,唯独不宜吟诗。”
陈平安又呵呵一笑。
钟魁恼羞成怒,“陈平安,你这样就没意思了啊。”
钟魁嘿嘿一笑,问道:“想不想陪我一起去趟碧游府,那可是未来的水神宫,稀罕得很,在整个桐叶洲都屈指可数,运气好的话,你还能见到那位埋河水神娘娘……”
陈平安说道:“方才不是见过了吗?”
钟魁一拍额头,只是这一拍,使得他灵光乍现,“机缘!你此次阴神夜游的机缘,说不定就在碧游府和她身上!”
陈平安摇头道:“算了,我得赶紧回去。”
钟魁一副见鬼表情,世上还有人这么不把机缘当回事?
山脚那边闹闹哄哄,钟魁一把扯住陈平安,“麻烦事来了,去看看。”
这座祠庙的庙祝老妪,与一位仙风道骨的驻庙老修士,并肩站在山脚,拦住了一位白衣女子的登山之路。
远处夜宵摊子的百姓们指指点点。
原来女子脸色呈现出病态的惨白,不但如此,虽然看似衣裙与老百姓无异,可是细看之下,她身后一路行走而来的道路上,如一只竹篮始终漏水,路上湿漉漉的,痕迹明显。
老妪手持龙头拐杖,重重敲地,冷笑道:“小小水鬼,也敢冒犯水神娘娘庙,自寻死路!”
老修士笑道:“本就是一头水中恶鬼了,死路一说,似乎不太妥当。”
老妪笑容阴森,死死盯住这个大逆不道的埋河水鬼。
小家伙而已,一拐杖下去就能魂飞魄散,将其打杀了,也算一桩功德。
那水鬼女子战战兢兢,咬了咬嘴唇,鼓起勇气,望向两位高高在上的大人物,她怯生生开口道:“庙祝老神仙,这位仙师,我来此是为了寻找一位读书人,他说可以帮我挣脱河妖的束缚,不用继续为虎作伥……”
老妪一挑眉头,“笑话!你无故上岸,定是那河妖的阴谋诡计!”
老修士抚须笑道:“我来还是你来?”
老妪握紧拐杖,就要杖毙此鬼。
却发现龙头拐死活提不起来,骇然转头,看到一个笑脸书生,对她说道:“有话好好说,这位姑娘并未说谎,我确实答应过她此事,她敢冒着被水妖折磨的风险,上岸找我,很不容易,万一我是那信口开河的骗子,她以后十年百年可就要惨了,说不定就要沦为这埋河底下的魂魄灯芯,在水中一直燃烧到魂魄殆尽,这种折磨,可比人间任何酷刑都要可怕。”
钟魁对那位先前给自己扯过头发的女鬼笑道:“姑娘好胆识,眼光更好。这桩心愿,我帮你了了便是!就冲你敢上岸,我争取连你转世投胎的机会都求一求……”
老妪脸色涨红,都没能挪动手中龙头拐分毫,恼羞成怒道:“黄口小儿,你在胡说什么?!你要在水神娘娘眼皮子底下,包庇那头河妖麾下水鬼?!”
老修士眼神阴沉,嘴上言语更是险恶,“这人居心叵测,说不定是想要里应外合,帮着河妖谋害咱们水神娘娘。”
钟魁置若罔闻,只是盯着那位水鬼的眼睛。
她眼中有畏惧,悔恨,还有一丝对眼前落魄书生的愧疚。
钟魁笑着点头,“就冲你这份善心,便是先生责骂,我也要为你破例一回,最少在我钟魁身前,善有善报,不分人鬼神怪。姑娘,请稍等片刻。”
钟魁伸手轻轻往下一扯,那重达百斤的龙头拐竟是直直钉入地面,没了踪迹,一巴掌打得那庙祝老妪在空中旋转了几十圈,摔在十数丈外,又一巴掌打得那老修士,一口气摔入了埋河水中。
陈平安微笑道:“合情合理,可是有点不讲礼了啊。”
这是当初钟魁在客栈对他说的。
钟魁哈哈笑道:“扪心自问嘛。”
收起笑容,钟魁一脸耍无赖道:“占着理就行了,礼这个字太大,我只是君子,又不是圣人,暂时还用不着。”
那埋河女鬼张大嘴巴。
她猜得出眼前书生是一位道行不浅的练气士,可绝对想不到能够一巴掌一个,打得那两位老神仙毫无招架之力。
钟魁气势浑然一边,大步向前,双袖扶摇,在女鬼身前站定,沉声道:“报上姓名、家乡、生辰八字!”
女鬼一一照做。
钟魁点点头,示意自己知晓了,双指并拢,轻轻抵住女鬼额头眉心处,淡然道:“我,大伏书院,君子钟魁。”
陈平安发现除了他和女鬼之外,好像水神庙外所有百姓都陷入了静止,光阴长河出现了短暂的停顿。
钟魁缓缓道:“在此昭告酆都,此女子去往阴冥,万鬼不可侵,阎罗不可辱,种种业障一笔勾销,我来受之,放其转世,得大福报。”
陈平安猛然抬头,只见那埋河百丈上空,乌云密布,遮住了明月,隐约有大如山峰的一位阴冥鬼物头颅隐隐浮现,气势惊人,模样与某些山上仙家画卷上,所绘酆都品秩最高的鬼差如出一辙,然后云海愈发厚重,下坠,铺满了埋河之水,那位传说中的阴间官吏,从黑雾中缓缓走出,上岸之后很快就停下了脚步,他低下头,头上是一定冥府官帽,抱拳道:“谨遵法旨!”
随着他抬手抱拳,哗啦啦作响,原来他双臂缠绕着两串铁链,一直垂到地上。
钟魁收回手指。
女鬼开始神魂消散,如萤火点点,纷纷飘荡向河岸而立的鬼差。
她泣不成声道:“谢过钟公子,希望来世可报大恩。”
钟魁笑着摆手道:“不用,切莫再与我扯上关系了,下辈子安心当你的千金小姐。”
女鬼最终被那位类似巡狩使节的酆都大鬼差带走,埋河和空中乌云黑雾蓦然一卷而散。
临了,那鬼差有意无意瞥了眼阴神陈平安。
钟魁抹了把额头汗水,重重吐出一口浊气,转头对陈平安提醒道:“你这阴神果然不同寻常,竟然可以不受压制,难道你以前走过光阴长河?这不可能吧?”
陈平安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只是说道:“我觉得九娘应该会喜欢上你的。”
钟魁眼前一亮,“你真这么觉得?!”
陈平安微笑道:“跟你客气一下,别当真。”
钟魁苦笑不已,然后喃喃道:“这等不合规矩的手笔,还真给我做成了?”
钟魁突然歪着脑袋,用手心摩挲着下巴,啧啧道:“我真牛气啊,如我这般相貌英俊又有本事的男子,不多见了。”
陈平安点头附和道:“还能写打油诗,当账房先生。”
钟魁哀叹一声,“跟你聊天,真没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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碧游府并未建造在埋河水畔,而是位于山谷之中,距离河水有十数里远,加上这段河流两岸山路不通,穷山峻岭,人烟罕至,所有地方官员想要拜访碧游府,是一件苦差事,好在水神娘娘神龙见首不见尾,免去他们许多辛苦,许多地方山水神祇的府邸,州郡父母官一年一次的登门寒暄,早已是官场惯例。
金顶观师徒二人,尹妙峰和邵渊然是修行中人,当然不会觉得有何难处,来到碧游府大门前,尹妙峰朗声报上名号,除了大泉王朝的供奉身份,还报上了师门金顶观。没法子,埋河水神娘娘的怪脾气,大泉修士都听说过,尹妙峰生怕自己如果不搬出金顶观,碧游府今晚可能都不会开门。
不过这位葆真道人还是想错了。
哪怕他报出了金顶观和邵渊然师祖的身份,碧游府依旧大门紧闭,连个看门的门房杂役都没露面。
尹妙峰神色不悦,却不得不忍气吞声,再次恳请埋河水神开门一见,还坦言自己带着皇帝陛下的密旨。
邵渊然则愈发好奇,到底师父是为了什么大事,才害得他们两个吃了这一顿闭门羹。
占地百余亩的巨大府邸之中,一座灯火辉煌的大厅中,有个矮小女子一脚踩在长凳上,埋头吃着桌上那碗面条。
准确说来,是一大盆。
比她两个脑袋还大。
正是爆炒鳝鱼面。
大厅站着好些个府邸管事和女婢,皆是埋河冤死枉死的水鬼。
其中一位老人轻声问道:“娘娘,真不见那两位金顶观道士?”
女子头都没抬起来,下筷如飞,吃起面条来,发出哗啦啦的声响,含糊不清道:“见个屁!说来说去就是那套说辞,烦死个人。”
她突然抬起头,对一位厨子模样、正在摘下袖套的憨厚汉子说道:“烧得不错,下次多放些辣椒,放个三四两的,这味道就更好了。别忘了,最好是刘老三铺子的朝天椒,那个辣味最正宗!”
那厨子好像是个结巴,点头道:“娘……娘,我……我……晓得了。”
矮小女子翻了个白眼,愤愤道:“娘你大爷的娘,老娘还是黄花大闺女!”
她突然心头一震,一拍筷子,猛然起身,满脸杀气,“他娘的,还有人敢在祠庙那边捣乱?!胆子有点肥啊!”
桌上出现一缕烟雾,如人焚香,只是烟雾袅袅,还有一位老妪的声音响起。
她凝神听完讲述后,杀气腾腾的她,打了个饱嗝,赶紧低头弯腰,拿起筷子,又吃了一大口-爆炒鳝鱼面,这才一抹嘴,大步往外走去,在走到门槛附近的时候,对老管家说道:“我要去趟祠庙,你去打发了门外客人,就说还是那么个意思,除非朝廷能够让书院拿出那本书,否则咱们碧游府就宁肯守着那块旧匾额了。”
老管事愁眉苦脸,虽然敬重这位水神娘娘,却也不如何畏惧,直接问道:“娘娘,万一那两位道门神仙动了肝火,将我打得魂魄皆无,如何是好?那以后谁给娘娘你去人间市井置办物件?”
她呸了一声,“怕死就怕死,还给自己找由头。”
说是这么说,她一步跨出门槛后,就没了踪影,只有话语回荡在碧游府门外,“好好说话,不许杀人……错了,是不许杀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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埋河水神庙内,凭空出现矮小女子的身影,挎刀背剑,没带上那把铁枪。
身处金身祠庙地界,她一步就来到了那两个罪魁祸首身前,“你们两个,怎么回事?为何要在此生事?那个刺史强行丢进来的庙祝老婆娘,说话从来只能信三四分,我信不过她那套添油加醋好几斤的措辞,可此地动荡,我一清二楚,你们说说看,我听着便是。”
与陈平安和钟魁对峙的她一边说话,一边悄悄后退。
不是忌惮什么,而是仰着脖子与人说话,她觉得太没面子了。
等到无需如何抬头,她才停下身形,记起一事,“对了,我就是本地的埋河水神。”
钟魁便将过程说了一遍,简明扼要,事情真相便很清爽了。
她听完之后,轻轻点头道:“差不多是这样了,那么你们随意逛,我会让那庙祝老婆娘本分些,不对你们使绊子。”
钟魁见她真要说走就走,赶紧挽留道:“我还真有正经事找你。”
她脸色凝重。
作为统辖埋河水运的正统水神,先前此地诡谲动静,遮蔽了天机,好似方圆十数里都被山雾笼罩,使得她无法查询其中古怪,但是对方大致深浅,她心中有数,比起那头棘手的河妖,只强不弱,哪怕身处祠庙之中,她战力比水底更胜一筹,但是打架这种事情,她一个姑娘家家的,能不打就不打,既然那个读书人把话说清楚了,那就当做萍水相逢好了,你走你的阳关道,我回去吃我的那碗鳝鱼面嘛。
不曾想眼前书生,还有正经事要说?
难道还是那碧游府由府升宫一事?
她直截了当问道:“你是大伏书院的人?”
钟魁笑道:“水神娘娘一猜就中,果然……”
“别‘果然’了,打住打住!”
她举起一只手,打断了钟魁后边的客套话,没好气道:“你们读书人喜欢溜须拍马,果然不假。”
陈平安觉得有趣。
钟魁挠挠头,“真不能换一本圣人书籍?你知不知道,你这样钻牛角尖,大泉刘氏皇帝会很为难,蜃景城那位书院君子,说不定也会恼火你的不知好歹。并非是我们大伏书院不近人情,架子大,而是水神娘娘你这要求,过于不合常理了。”
她点头道:“我晓得是我要求过分了,所以你们就别答应此事了,我又不稀罕什么碧游宫,对了,希望你们书院千万别迁怒大泉朝廷,真有什么事,都冲着我来,一人做事一人当,碧游府这点担待,还是有的。”
钟魁无奈道:“我就想不通了,水神娘娘你怎么就非得讨要那位圣人的书籍?难不成你还与那位圣人认识?”
那位埋河水神娘娘使劲摇头,“我一个小小水神,哪能认识那位学问比天大的文圣老爷,就是看过他老人家的书,觉得他的文章,字字珠玑,写得比道理很大、可惜措辞沉闷的礼圣、还有学问更差劲一些的亚圣,都要好很多,嗯,至圣先师跟文圣老爷相比的话,勉强算是不相上下吧……”
钟魁眨了眨眼睛,“水神娘娘,你当着一位书院君子的面说这话,不怕被雷劈死吗?嗯?!”
钟魁终究是出身最正统的亚圣一脉,何况他的授业恩师,大伏书院的山主,更是中土神洲那座亚圣府邸走出来的。
钟魁气归气,倒还不至于针对眼前这位水神娘娘做什么。不吓唬她一下,良心难安。
其实真正的原因,是钟魁担心坐镇桐叶洲中部的先生,被此地异象牵引了注意,以神通观望此地山水,那么他这会儿要是还不仗义执言,为自己所在这支文脉扳回点颜面,回去之后还不得给先生骂死?
大概是也醒悟了自己的口不择言,已经属于大不敬了,于是她也眨了眨眼睛,“我家里还有碗面条没吃完,得回去了,凉了不好吃。”
陈平安一言不发站在旁边,心中已是翻江倒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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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四十四章
圣人驾临碧游府
埋河水神庙的庙祝老妪,是当地刺史府邸的亲信,除了刺史大人的引荐,她自己又花了许多家底银子,跟蜃景城礼部衙门打点关系,才得以占据这么个油水十足的位置,不知有多少练气士眼红,老妪先前以焚香高神的手段,跟碧游府告状,这会儿不用水神娘娘提点什么,自己就消停了,彻底没了报复的心思,不敢,万万不敢。
大伏书院的年轻君子,放个屁都能崩死她了。
大泉王朝为何数十年来蒸蒸日上,在桐叶洲中部隐约有诸国盟主之势?
除了皇帝英明神武、文臣武将群英荟萃之外,其实所有人心知肚明,是因为蜃景城有一位君子坐镇,北晋、南齐这些传统强国,如今连书院贤人都没有一个。
眼前这位书院君子,如此年轻,本身就是一种莫大的威慑。
而立或是不惑之年,艰辛考取状元郎,与少年神童一举夺魁,是天壤之别。
庙祝老妪和那个返回岸上的老修士,像是两个等待夫子板子拍下的犯错蒙童。
他们两位老百姓眼中的老神仙,与碧游府关系很一般,晓得水神娘娘打心底瞧不上他们,碍于刺史府和朝廷颜面,娘娘才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捞钱一事,只要不过分,就不会与他们水神庙计较。
只是今晚有些难熬了。
因为水神娘娘和祠庙不再是他们的护身符。
钟魁厉声呵斥道:“一个是负责祠庙香火的庙祝,一个是大泉朝廷的驻州修士,半点恻隐之心都没有,不问青红皂白,就要仗势行凶,难怪这埋河底下水鬼如此之多,大妖祸害之外,你们两个同样难辞其咎!”
老妪和老修士吓得脸色雪白,书院夫子“正衣冠”后的金口玉言,任何一个字都重达万斤,可不是什么虚言。
矮小女子沉声道:“埋河水鬼泛滥一事,主要还是我的过错。”
钟魁一挥袖子,丝毫不卖水神娘娘的面子,“两回事!这两人职责如此重要,却想着事事省心省力,不肯多问半句,不愿多想半点,何等渎职!他们又不是那躺着享福的富家翁,在其位谋其政,在这里,他们一举一动,都涉及到朝廷的山水气运!”
两人已经快要肝胆欲裂。
看这架势,已经扯到了朝廷大义,若是年轻君子再往书院宗旨上边靠,他们两个岂不是要万劫不复?
老妪率先跪地求饶,无非是些以后绝不再犯的言辞。
老修士也弯腰作揖,说自己愧对朝廷信任,日后必然鞠躬尽瘁。
钟魁冷哼道:“念在你们初犯,就由水神娘娘处置。”
两人赶忙起身感谢,再向水神娘娘请罪。
钟魁嫌两人实在碍眼,挥袖训斥道:“还不速速返回祠庙闭门思过,少在这边丢人现眼!”
两人狼狈离去。
钟魁转头对矮小女子正色道:“身为埋河水神,受万民供奉,你好歹管一管下边的人,别总盯着那条河妖。神道香火一事,可不只是打打杀杀,烧香百姓若是心诚,香火哪怕一年只有一炷,香火都不算断,可若是辖境内人人利欲熏心,来此烧香,只为索取,对你并无太多诚心,又能如何?数百年香火,香雾漫天,连大晚上,还有数百人在外边等着进庙烧香,声势比蜃景城的文庙和城隍阁都要大了,真正的香火多寡轻重,每天到底有几斤重,凡夫俗子不清楚,庙祝不清楚,你身为埋河水神,能不知道?若非灵感娘娘殿的存在,帮你拉拢了一大批诚心妇人的香火供奉,你早就被那天赋异禀的河妖,给铲平水神庙、踏破碧游府了!”
矮小女子破天荒有些心虚和羞赧。
钟魁不再言语。
陈平安心湖已平静,两次游历浩然天下,外人提起齐先生和文圣老秀才,只有三次。
宝瓶洲彩衣国的城隍爷沈温,藕花福地的老道人提到了顺序之说,再就是眼前这位水神娘娘,竟是读过了书,便成为文圣老秀才的……崇拜者,而且还不是一般的仰慕,近乎痴迷,连陈平安都不敢说老先生的学问,至圣先师不过堪堪持平。崔东山当年说到自己昔年先生,只说文圣学问通天,在世间读书人眼中如日中天,并无与任何一位文庙神像圣人比较。
何况向大伏书院请出一本儒家典籍,迎接供奉于祠庙之中,涉及到了一位神灵的金身根本,再者还牵扯到山水神祇梦寐以求的府邸升宫。
陈平安对于这位矮小女子的决定,既震惊不解又由衷高兴。
就好像世间人海茫茫,终于遇到了一个同道中人。
钟魁对陈平安说道:“知道为何道理讲得通吗?不止是两巴掌的事情,甚至都不是我的君子身份。”
陈平安确实好奇,诚心询问道:“怎么说?”
钟魁神色慷慨道:“是我们儒家书院用一部部圣贤书籍,千年复千年的教化之功劳。七十二座书院,在九大洲立得住,使得山上山下,人人心生敬畏。若是书院夫子们,处处只靠武力,自然口服心不服,只会积弊丛生。我钟魁不过是前人栽树后人乘凉罢了。”
陈平安觉得有些古怪。
钟魁当下的言行举止,跟平时可谓天差地别。
当然,钟魁所说之理,挑不出毛病。
钟魁眼珠子转悠几下,摆出竖耳聆听的姿势,笑出声,“先生总算走了,想必今夜风波,已经被我应付过去,因祸得福,哈哈,说不定下次返回书院,先生还会口头嘉奖我几句。”
陈平安无言以对,这才是他所认识的那个钟魁。
埋河水神娘娘大开眼界,差点要怀疑此人的君子身份,是不是伪造。
钟魁拍了拍肚子,“给你说的那碗面条,勾起了瘾头,我们去你碧游府上吃顿宵夜?”
陈平安皱眉道:“不远处就有宵夜摊子。”
如今陈平安早已不是不谙世事之人,文圣老秀才神像不止是被搬出文庙,还给人砸了,所著书籍,在浩然天下一律禁毁,当初九大洲的七十二书院,要么是山主亲自出面,最少也是一位君子住持此事,负责督促各地朝廷奉行此事,不得有误。
一旦他掺和到埋河水神庙、大泉朝廷与大伏书院之中,只要被有心人利用,到时候很有可能害人害己。
已经盖棺定论的文脉之争,后世最不用讲理,为何?因为圣人们早已说尽了道理。
那位身形玲珑的水神娘娘,好像改变了主意,开始主动邀请两人去往碧游府,笑道:“祠庙外边的摊子,哪里比得上我碧游府的宵夜,去去去,我正好拿出一坛百年陈酿美酒,款待两位贵客。”
她是想着用这位书院君子的身份,狐假虎威,来压下碧游府外两位刘氏供奉的软磨硬缠。
她沾沾自喜,觉得自己的计谋不比那头河妖逊色。
她越想越开心,傻乎乎乐呵呵笑着。
陈平安有些无奈,水神娘娘也过于实诚了些,这不明摆着你家碧游府的宵夜,不容易下嘴吗?好歹等到将两人骗进了府邸,你再偷着乐不迟。
钟魁装眼瞎,视而不见,拉着陈平安,只说想要看看那坛窖藏百年的美酒,比不比得上客栈的五年酿青梅酒。
今夜现身水神庙,已经无法掩人耳目,又有钟魁当场训斥庙祝老妪,矮小女子便干脆放开了手脚,朝埋河伸手一抓,河水顿时激荡不已,涌出一条水柱,在掠向岸上后,变化为一条栩栩如生的黄色蛟龙,长达百丈,来到山上庙外,蛟龙温驯俯首,埋河水神跃上龙首,钟魁拉着陈平安飘掠而上,站在黄河蛟龙脖颈之间。
它拧转身躯,从岸上返回埋河后,往下游的碧游府迅猛游曳而去。
岸上等待开门烧香的百姓们,亲眼见到水神娘娘的英姿和神通,一个个跪地磕头。起身后人人满脸喜庆,深感此行不虚,得见水神娘娘显灵,那是多大的福气!
三人骑乘着河水而成的蛟龙,很快就来到那座位于幽寂山林间的碧游府,看似离河颇远,实则府邸底下,与水脉相连,府邸位于一座阵法中枢,能够汇聚埋河水精,汲取整个埋河水域的香火气运,这便是埋河水神的立身之本,祠庙那尊金身神像,只是外在显化而已。
门口那对出身金顶观的道门师徒,葆真道人尹妙峰和弟子邵渊然,除了吃了顿水神娘娘的闭门羹,还吃上了一顿宵夜,是老管家让厨子做了些色香味俱全的拿手菜,加上两壶美酒,款待两位扬言不见着水神娘娘便不离去的大泉供奉。老管家心中有些愧疚,两位远道而来的客人,脾气极好,既不闯入府邸,也没有放狠话,那位葆真老道,只是跟他们笑着讨要了这顿宵夜,让生怕被打杀门口的老管家很是感动。
蛟龙化作一条溪涧,迅速消逝在府外地上。
钟魁心中了然,瞥了眼身边矮小女子,这位水神娘娘干笑着,装傻扮痴。
师徒二人见到了钟魁,立即起身相迎,走下台阶后打了稽首,自报名号。
他们虽未亲眼见到钟魁以阴神阳神,离开客栈去教训两位皇子殿下,但是对于钟魁这个名字,尹妙峰早有耳闻,如雷贯耳。最早是他们二人发现每次姚家铁骑,在边境上厮杀大战,战场远处,就会出现一位落拓邋遢的青衫书生,遥遥观战,从不插手,大战落幕便悄然离去。之后别处大战再起,一袭青衫便悄然而至。
尹妙峰便利用自己的供奉身份,向蜃景城询问此事,竟是无人能够查出此人根脚,后来借助师门金顶观,才得知钟魁是大伏书院历史上最年轻的君子,十二岁的贤人,十八岁的君子,二十岁又获得了君子头衔的前缀,“正人”,获得正人二字,这可不是一位书院山主能够决定的,需要君子所在文脉的学宫圣人亲自考证,再通过数位在文庙塑有神像的圣人,一起点头认可,才算过关。
因为每一位正人君子,又被誉为准圣人。
大伏书院的名声,不如位于桐叶洲南北两端的另外两座,但是在一洲儒家内部,以及宗字头仙家洞府的视野中,钟魁作为桐叶洲土生土长的读书人,很受各方势力和地仙们的亲近。为了争取让这位正人君子坐镇本国,桐叶洲最强大的几座王朝,都在竭力交好大伏书院。
哪怕金顶观观主,下山遇见君子钟魁,恐怕都要以平辈之礼相待,所以尹妙峰和邵渊然都不敢有丝毫不敬。
邵渊然感受到师父葆真道人,甚至对钟魁有些刻意的恭敬和讨好。
这位金顶观的修道天才,心中有些不适,但是没有流露出来。
尹妙峰不得不摆出这么低的姿态。
碧游府升宫一事,到了紧要关头,钟魁作为大伏书院山主的得意弟子,说不定可以起到一锤定音的作用,到时候既完成了蜃景城的秘密任务,又能帮助大泉拉拢一位板上钉钉的未来儒家圣人,那么自己最器重的弟子邵渊然,未来就有了金顶观之外的靠山。
钟魁自然早就见过这对入世道人,而且不止一次,印象不坏,也不算太好,不然早就与他们打招呼了。
尹妙峰说了此次夜访碧游府的目的后,钟魁发现埋河水神一副置身事外的模样,好气又好笑,只是今夜他来这埋河,本就是为了此事,加上河妖贿赂蜃景城一事,并不简单,本就犯了他的忌讳,所以干脆就对尹妙峰说道:“碧游府供奉书籍一事,就由我来劝说水神娘娘,你们尽管放心禀报蜃景城那边,当然措辞可以灵活一些,事成了,你们有功劳,事不成,你们不用吃挂落,至于为何我帮你们这一次,其中自有缘由,不过你们不用瞎琢磨。”
尹妙峰感激致谢,与弟子邵渊然告辞离去。
老管家领路,带着自家水神娘娘,和那位好像来头更大的年轻客人,一起去往府邸待客大堂。
陈平安走在钟魁身边,打量着碧游府的风景,影壁上绘有一幅水神庙和埋河水流的生动画面,香火袅袅,烟雾升腾,河水翻涌,还会发出河水声响。
只有水神娘娘看得见陈平安的阴神,道门师徒无法看破。这是因为陈平安身处祠庙和碧游府,都属于埋河地界。至于河妖和水鬼,前者只要在江河湖泊之中,道行深厚,尤其是这条它选择走江的埋河,它其实已经获得接近水神娘娘的神通,所以也能看到,至于那些道行浅薄的水鬼,其实更多是酒鬼“闻到了香味”一般,天生吸引。
到了一座烛粗如臂的明亮大厅,桌上还放着那碗爆炒鳝鱼面。
陈平安看着那只“大碗”,愕然不能语。
钟魁脸色如常,一屁股坐在桌旁,跟水神娘娘笑道:“也跟我来一份,不用这么大的碗,小碟子就行了。”
她点点头,然后望向陈平安,“这位公子要不要吃宵夜?”
阴神不似修士身外身的阳神,吃不得人间美食,只以天地灵气作为进补之物。
陈平安笑着摇头说不用了。
一水神一君子,同一张桌子,各自吃着盆和碗里的鳝鱼面。
陈平安心湖中有钟魁的声音响起,“这位水神娘娘,擅长炼化兵器,不知是什么机缘,获得了上古传承,以石碑上那篇祈雨诗歌,作为炼器法诀,据说这口诀的品秩很高,属于那位上五境仙人的证道根本,故而某些人很在意,只是碍于名声,只能徐徐图之。”
如钟魁所说,埋河女神总计炼化了九件兵器,其中两件跻身法宝之列,在与河妖厮杀的过程中,打坏了三件,那些都是她能够在两百多年内,稳稳压下河妖的制胜法宝,就是她的兵器数量实在多了点。
世间女子出门郊游,是换脂粉、换衣裙,这位埋河水神娘娘,巡视辖境,是看心情选择兵器傍身。
吃过了宵夜,水神娘娘跟钟魁打开天窗说亮话,“劳烦君子给我一个准话,我要是执意讨要文圣老爷的那本书籍,大伏书院是不是找个由头,要我碧游府灰飞烟灭?不然就是故意刁难大泉刘氏,迟早有一天会被北晋、南齐夹击灭国?”
陈平安对她刮目相看。
钟魁摇头笑道:“大伏书院还不至于这么蛮横,至多就是碧游府自毁前程,以后无论你和大泉王朝做出多大功劳,再无希望晋升为宫了。这点你要心里有数,今天不管是因为你心底觉得碧游宫得之不正,还是真的仰慕那位文圣老爷的道德文章,总之你就是拒绝了大伏书院的好意,从此被书院记账,今日事给记录在了书院档案,将来你立下造福苍生、有功社稷的壮举,仍是只能挂着碧游府的匾额,到时候觉得书院处事不公,不妨想一想今天的选择。”
她点头道:“我记下了,到时候肯定不怨你们大伏书院,一报还一报,其实说起来,还是我冒犯了大伏书院的威严才对。”
钟魁冷笑道:“你还知道啊?”
小小水神碧游府,胆敢拒绝大伏书院的敕封,落在桐叶洲其余三座书院眼中,可不就是天大的笑话?
钟魁这些看似轻描淡写的“定论”,是担了很大压力和风险的。
读书人最讲面子。兴许吃了大闷亏,都不碍事,可要是给当众打了脸,多半就要笔刀杀人了。
所以钟魁今晚这些话,就是碧游府和埋河水神庙的最大护身符。
毕竟钟魁是毫无悬念的下一任大伏书院山主,甚至有人传言,钟魁此生有望成为某座学宫的大祭酒。
她笑容尴尬,“要不要再来一碗面条?”
钟魁啧啧道:“一碗面,保全碧游府,一碗面,保下大泉王朝,水神娘娘,你倒是打得一手好算盘。”
钟魁嘴上不饶人,还是再要了一碗面条,因为是真好吃,她还让人端上了两坛好酒,香味扑鼻,比陈平安喝过的酒水多了去,倒悬山的黄粱忘忧酒不算,大概唯有桂花酿能够媲美。只不过喝酒吃面,都没有他的事情。
喝酒之前,水神娘娘口口声声说了这百年陈酿,万万不可多饮,一人至多三大白碗,喝多了,神仙也要醉倒。
然后陈平安就看到了钟魁跟她各自喝了四大碗,一只酒坛到底,滴酒不剩,水神娘娘还让府上奴婢又去拎了一坛上桌。
于是陈平安见到了两个酒品奇差的醉鬼。
钟魁哀嚎着九娘唉。
水神娘娘大嗓门说醉话,时不时就一巴掌拍在桌上,帮着自己助长气势,这会儿一脚踩在椅子上,一手大拇指伸向自己,对刚刚认了做兄弟的钟魁问道:“混江湖,靠什么?!”
钟魁还在念叨着他的九娘。
她便自问自答,“骨气!脊梁要直,拳头要硬,做人和说话,都要敞亮!钟魁兄弟,我觉得你这人还不错,有担当,像个大老爷们!我便认了你当兄弟,以后刀里来火里去,你一句话的事情!”
陈平安百无聊赖地坐在一旁。
心想若是御江水蛇的青衣小童在场,大概会说肯定是那朋友义气了,胸脯拍得震天响。
钟魁伸手指向桌对面,手指所指,离着水神娘娘座位差了老远,醉眼朦胧道:“混江湖不是武夫的事情吗,你一个水神……不对,好像水神自称混江湖,才是最名正言顺的。好嘛,算你说得对,只是骨气可不能当饭吃……”
水神娘娘一挑眉头,灌了一大口酒,大舌头含糊道:“平时有饭吃!饱得很,炖蛇肉,爆炒鳝鱼面,我家厨子,据说以前是给皇帝老爷烧饭做菜的,手艺那是一绝,所以……骨气还是要有的!”
钟魁摇晃脑袋,“你有你的骨气,关我屁事,我只要九娘……”
陈平安站起身,就要去大厅门口赏景。
近在咫尺的好酒喝不得,终归是看着心烦。
就在此时,钟魁悚然坐正身体,一袭青衫猛然一震,浑身酒气荡然无存。
那位水神娘娘则砰然一声,脑袋磕在桌上,脑袋一歪,沉沉睡去。
陈平安转过头望去。
只有一个中等身高的背影,身穿儒衫。
钟魁作揖行礼,“弟子钟魁,拜见先生。”
那人嗓音浑厚,缓缓道:“扶乩宗一位外门杂役弟子,前段时间,无意间撞破一桩天大祸事,消息传递到书院后,不等我们筹谋完毕,对方好像就察觉到不妙,那是一头上五境大妖,扶乩宗山门被它毁去小半,扶乩宗两位玉璞境,一死一伤,大妖身受重伤,试图往西海逃遁,好在被最早赶去的太平山宗主拦下,但是太平山镇压在井底数千年的那些妖魔,竟然刚好在这个时候,逃逸出大半,如今整个桐叶洲中部,动荡不已。”
钟魁脸色凝重,“先生,弟子该如何做?”
那人冷笑道:“反正不是大半夜喝酒浇愁。”
钟魁低下头,“弟子知错。”
那人叹息一声,“天亮之前,动身去往太平山,到时候你与所有书院弟子,都要听从太平山道士的调遣,不可依仗书院身份自行其是,听清楚了没有?!”
钟魁点头道:“知道了。”
钟魁欲言又止。
应该正是大伏书院山主的儒衫男子,摇头道:“围剿那头大妖,只有上五境修士才有资格。”
钟魁默然。
儒衫男子最后说道:“钟魁,你要小心行事,这场祸事,谁都有身死道消的可能,便是我也不例外。”
钟魁点了点头,突然意识到一件事,“狐儿镇?”
那位儒家圣人犹豫了一下,“可以暂且放下。”
钟魁眼神复杂。
圣人驾临碧游府的法相,已经刹那间消散离去。
陈平安站在门口那边,目瞪口呆。
扶乩宗,太平山。
都是陈平安恰好相对熟悉的桐叶洲宗门,尤其是藕花福地那位镜心斋仙子,真实身份就是名叫黄庭的太平山女冠。
最让人匪夷所思的是那头大妖,竟然使得扶乩宗那对神仙眷侣,一死一伤?
钟魁站起身,望向陈平安。
陈平安疑惑不解,“怎么了?”
钟魁苦笑道:“我可能会有一个强人所难的请求。”
陈平安立即明白钟魁的想法,“是那支小雪锥?”
然后陈平安摇摇头。
钟魁脸色黯然,只是也觉得情理之中。
陈平安笑道:“不能送你,但是可以借你。”
钟魁问道:“当真?!你可想好了,此次厮杀,凶险万分,莫说是我钟魁,便是我家先生都会有可能丧命,你就不怕借了我小雪锥,帮我下笔有神,可它说不定哪天就会毁在战阵中?不怕我钟魁就算没死,事后就这么赖账不还了?”
陈平安眨眨眼,伸出四根手指。
钟魁哈哈笑道:“懂了,扪心自问。”
陈平安突然想起一个问题,“让我真身来这碧游府?三百里水路,需要耗费不少光阴。不如钟魁你自己一个人,直接去驿馆河边取小雪锥?”
钟魁想了想,“可以让水神娘娘去将你的真身带来,很快的,因为有些事情我需要在这座碧游府做,不适合给外人瞧见。”
钟魁边说边走到桌前,手指敲击桌面,“水神娘娘,还装睡呢?”
她笑着坐起身,离开酒桌,“这就去接回这位公子的真身。只是劳烦公子真身,在我数了十声后,跃入埋河水中。”
这位水神娘娘一边朗声数数,一边身形长掠去往碧游府附近的埋河河段“捞人”,这即是一方神祇的独有神通。
数到十后,陈平安一拍脑袋,有些无奈。
片刻之后,水神娘娘除了带回陈平安真身,还有个浑身湿淋淋的小跟屁虫。
钟魁爽朗大笑。
陈平安问道:“阴神如何返回?”
钟魁在一挥衣袖,摇动一阵清风,将陈平安的阴神轻轻拂入真身,提醒道:“在能够拥有阳神护驾之前,以后可别轻易阴神夜游了。”
陈平安长呼出一口气,从方寸物中取出小雪锥,交给钟魁。
钟魁接过小雪锥后,问道:“以后怎么还给你?”
陈平安笑道:“你可以将小雪锥寄往宝瓶洲的大骊王朝,龙泉郡落魄山陈平安。”
钟魁点头之后,脸色古怪,越来越古怪。
实在忍不住,钟魁问道:“该不会你真认识山崖书院的齐先生吧?我可知道骊珠洞天的好些事情。”
陈平安既不点头也不摇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