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5章
俞真意微笑道:“我这次折返,回到南苑国京城,是一公一私,公事是想要跟种秋商量一下,让他交出那部五岳图集,我和湖山派可以迁入南苑国,并且不跟种秋争抢国师之位。私事则是想问一问你手上,有没有谪仙人所谓的神仙钱,雪花钱,小暑钱,谷雨钱,只要身上有任何一种,都可以,我愿意拿东西跟你交换,只要藕花福地有的,我都可以帮你找到。”陈平安反问道:“我如果真想要,难道我自己就找不到?”
俞真意摇头道:“你何必虚耗光阴,我终究比你更熟悉藕花福地的四国江湖和庙堂,修道之人,光阴最值钱。”
牯牛山一带的灵气汇聚,那是老道人以通天术法,将藕花福地的所有灵气移山倒海而来,绝非常态,可谓百年难遇,但是谪仙人的三种神仙钱,却是天地灵气的具象化,一心证道长生的俞真意急需此物,并且也只有他出得起价格。
俞真意指了指身后背负的琉璃飞剑,“陈平安,除了这把剑可以拿来跟你换神仙钱,我还可以亲自帮你收集遗落在藕花福地的谪仙人遗物,甚至可以帮你拿来唐铁意、云泥和尚等人,新获得的法宝,而且你是纯粹武夫,丁婴的魔教三门,童青青的镜心斋这些武林圣地,收藏了大量武学秘籍,说不定其中就有你能看上眼的。”
陈平安问道:“你这次入京,肯定是先找的我,来谈买卖,我可以确定,你俞真意是真心想要做成这桩买卖,但你也想要借势压下种国师吧?一旦我点了头,种国师和南苑国就会有压力。再者,你所谓的亲自帮我搜集武学秘籍,何尝不是以天下第一和天下第二的名头,以此压下整座江湖一头,任由你找寻那些谪仙人的术法残篇?不然的话,你俞真意一人,哪怕实力再高,还是不敢冒天下之大不韪。毕竟武疯子朱敛和魔教丁婴,都是前车之鉴。”
俞真意没有否认,点头道:“可你还是会因此受惠,并且从头到尾,根本不需要你抛头露面,恶人我一人来做。”
陈平安拔出那把狭刀停雪。
俞真意背后琉璃飞剑,嗡嗡颤鸣,亦是准备出鞘。
他脸色阴沉,没有想到这个陈平安,如此不可理喻。
但是接下来陈平安用刀尖在地上,刺出两个小洞,然后在两点之间,划出一条弧线,收刀入鞘后,问道:“初衷是好的,你所希冀的结果也是好的,但这是你不择手段行事的理由吗?”
俞真意瞥了眼陈平安脚下的那条弧线,收起视线,淡然道:“欲成大事者,不拘小节。今日之失,他日之得,有大小之分,而且悬殊极大,我俞真意问心无愧,为何不做一做?在此期间,死了榜上几个人,十几个人?算得了什么?你知道因为谪仙人,这座天下,历史上枉死了多少万人吗?不说那些惨绝人寰的战事,只说你见过的榜上十人,春潮宫周肥,祸害了多少人?”
陈平安点头道:“我翻了很多书,不敢说全部知道,但是知道不少,光是历史上可能因为谪仙人而引发的战事名称,我现在就能报出六十多场。”
俞真意不再说话。
道不同不相为谋。
陈平安犹豫了一下,蹲下身,用手指加了两条线,一条直线,一条位于弧线和直线之间,弧度更小。
陈平安站起身后,“我不苛求你俞真意当道德圣人,也没这本事,目前都不好说你就是错的,但是抛开这些不去管,我不会跟你做买卖,神仙钱,我有,而且不少,但是一颗都不会卖给你。”
俞真意眯起眼,“哦?”
陈平安笑道:“怎么,不爽了?很好,那么我现在挺爽的。”
俞真意突然展颜一笑,“希望我们后会有期。”
琉璃飞剑瞬间出鞘,悬停在他脚边,踩上飞剑,准备御风离开南苑国京城。
至于种秋,不用去找了,如陈平安所揭穿的那样,只有他陈平安点头答应,才有机会说服种秋。
俞真意脚下飞剑才刚刚升空一丈,就听那人笑着说道:“矮冬瓜,还是别后会有期了。”
俞真意猛然间杀气四溢,调转剑尖,冷冷盯着那个出言不逊的年轻谪仙人。
陈平安神色从容,问道:“你俞真意给人骂一句矮冬瓜,就觉得受到了奇耻大辱?修了道法,当了神仙,了不起啊?”
陈平安双手已经按住痴心剑柄和停雪刀柄。
俞真意冷哼一声,御剑攀升,化作一抹长虹破空而去。
陈平安转身走回巷子,那边一个探头探脑的家伙,赶紧掉头就跑。
小女孩一边跑一边惋惜,要是两人打得都死翘翘了,该有多好。
陈平安回到院子,关了门,灶房门口那边,小女孩坐在板凳上歪着脑袋装睡,曹晴朗则已经熄灯睡觉。陈平安进入屋子,摘下刀剑,开始翻书,翻看那些有关桥梁建筑的事项。
之后一直太平无事,南苑国京城是如此,整个天下好像也差不多,就这样从夏天最后一个节气,在陈平安的翻书声中,慢慢悠悠到了立秋。
老道人不来找他,陈平安就只能等着。
家乡那座骊珠洞天,曾经是一颗悬挂在大骊版图上空的珠子。
倒悬山那座破碎不堪的黄粱福地,也是神仙难寻入口处,天晓得藕花福地到底是什么,在桐叶洲的哪里。
巷子附近那座学塾还是没有开门。
枯瘦小女孩死皮赖脸在这边待着,倒是学会了每天挑水扫地,虽然还是偷工减料,能偷懒就偷懒。
一般来说,立秋之后,市井人家,就可以盼着中秋月圆了。尤其是孩子,都开始眼巴巴等着,掰着手指头算着时日。阖家团圆,吃着月饼,望着挂在天上的那个大圆盘,欢声笑语。
陈平安这天夜里在院中乘凉,突然发现,自己,曹晴朗,小女孩,好像都不会期待那个中秋节。
不过这段时间,曹晴朗笑容多了许多,他有些时候,会真的很烦那个嘴巴跟吃了砒-霜一样毒的小女孩,但是烦过之后,该怎么相处还是怎么相处,他不记仇。偶尔还会跟她吵架几句,可曹晴朗哪里是她对手,有一次还给骂得眼眶发红,气得嘴唇颤抖,可当晚她跟他讨要瓜子,曹晴朗还是默默拿出来给她,说就剩下这么多了,她一句没了就赶紧去买啊,恁大个人了,还要我教你买东西啊?又让曹晴朗闷闷不乐了老半天,一晚上没跟她说话,小女孩哪里会在乎这个,自顾自嗑瓜子,与他聊天,从来不管他搭不搭话,她只讲自己想要说的。曹晴朗自翻白眼,最后实在受不了,就去屋子看书了,壮起胆子回头瞪了一眼她,可她一瞪眼,作势起身要拎着板凳揍人,就吓得他赶忙跑进屋子关了门。
趴在窗口那边,当曹晴朗看到陈平安瞥了一眼那个坏丫头,她就赶紧端正坐好,解释说我跟曹晴朗闹着玩呢,咱俩关系可好了。
曹晴朗便开心笑了起来,开始挑灯看书。
这也是陈平安没有赶走小女孩的真正原因。
有一天清晨,突然下起了雨,小女孩拎着不知是井水还是雨水的半桶水,满脸谄媚,回到院子后跟陈平安说学塾开了。
陈平安这一天,撑着油纸伞,陪着曹晴朗一起去学塾。
两人走在小巷中。
原本待在屋檐下躲雨的枯瘦小女孩,小跑到院门口,她看到陈平安撑着那把雨伞,悄悄歪斜向那个曹晴朗,两人好像聊着天,曹晴朗说得多一些,陈平安就微微笑着,看着曹晴朗。
她在院门口站了很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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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二十七章
丢出观道观
人心不是街面,能够一场大雨过后,就一下子变得干干净净。
京师那场帝王将相和贩夫走卒眼中,皆是神仙打架的风波,依旧涟漪不断,当时陈平安帮着种秋给阎实景他们教拳,当时少年那些凑热闹的朋友,就是涟漪之一。老将军吕霄走下城头后,跟孙子孙女吹嘘自己跟陈平安是忘年交,也是,状元巷附近许多户人家的搬迁,更是。
丁婴一死百了,俞真意御剑远去,只留下种秋收拾残局。
送了曹晴朗去学塾,陈平安原路返回,撑伞行走在依然寂寥冷清的大街上,随着朝廷逐渐放松对这座坊市的戒严,街道上已经可以见到稀稀疏疏的路人,但人气还是很淡,多是一些胆子较大的江湖人士,来此瞻仰战场,对着街上那条被鸟瞰峰剑仙劈出的沟壑,啧啧称奇。
至于牯牛山一带仍是禁地,被圈禁起来,朝廷下令越过雷池者杀无赦,出现了许多钦天监官员的身影,俞真意留下的那栋简陋茅屋,也未拆掉。
一些武林豪侠瞧见了陈平安,只当是跟他们一样来此仰慕宗师风采的人物。
陈平安犹豫了一下,去往那座武馆,登门拜访,门房见他不像“挑馆子,砸招牌”的角色,又气质不俗,便不敢怠慢,很快去跟馆主通风报信,教拳的老师傅亲自来迎接陈平安,听说后者是慕名而来,颇为自得,随从弟子亦是觉得脸面有光,主要是关于武馆授拳的章法路数,陈平安说得头头有道,寥寥几句,就说到了老人心坎上,显然事先是确实听过武馆名声的,京城武馆,真正的收入,还是捞到几条憧憬江湖且兜里有银子的大鱼,有了这些不愁吃喝的富家子弟撑腰,武馆才能有油水,吃得住苦、有天赋的弟子,是里子,来武馆混个热闹的公子哥,是面子,两者缺一不可。
老师傅在正厅款待陈平安,让弟子端上了茶水,开始闲聊。
聊到了涉及武学根本的校大龙一事,老人没有深谈,也不会这么不讲究,随便外传细节,只是感慨哪有那么容易找到好苗子,运气好,四年五载,收到这么个得意弟子,运气不好,十年都碰不着一个。
老师傅还说练拳不单单是强身健体,更像是给学拳之人递兵刃之举,首重武德,不然教出来的弟子武艺越高,若是心性不佳,就喜欢仗势凌人,就越能闯祸,一言不合,三两拳就打死了人,最后还不是要连累门派和武馆。
陈平安又问了一些外家拳拳理,老师傅起先藏藏掖掖,面有难色,陈平安故作恍然,说自己忘了正事,掏出了二十两银子,放在手边茶几上,说打算近期在武馆学拳,但是不保证每天都来武馆,老师傅眼前一亮,这才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跟陈平安说起了那些最烂大街的拳理。
陈平安一一记在心中,尝试着跟《撼山拳谱》相互佐证,听过了这些粗浅拳理,陈平安终于下定决心,搜集这方天地的武学,从低到高,不用太多,以后练拳之余,可以随手翻翻,说不定可以有意外之喜,就像之前撼山拳的六步走桩,融合种秋的顶峰大架,就成功让陈平安一举破开四境瓶颈,而且水到渠成,自然而然,尤其是那种丁婴走入白河寺大殿、种秋第一次露面走向自己的“气势”,此方天地所谓的天人合一,陈平安觉得大有玄机,说不定返回浩然天下后,还有额外的裨益。
而且极有可能,将来五境破六境,契机就在这其中,陈平安猜测离开灵气稀薄的藕花福地后,自己会陷入泥泞境地,状况有点类似樊莞尔当初在白河寺大殿外,就是那种身负重石、拖泥带水的迟滞感觉,又有点像是杨老头当初在自己手脚上嵌入的四张真气符。
这是陈平安练拳以来,第一次活了,开始尝试着自己去想得失,迎敌期间,悟得种秋的顶峰大架就是例子。
一开始练习撼山拳,为了吊命,那是埋头苦练,按部就班,不敢有丝毫偏差,六步走桩和剑炉立桩,一遍又一遍,几乎都要被他把拳架子给打烂了,烂熟于心,融入魂魄。哪怕后来在竹楼被崔姓老人授拳,还是老人教什么,我陈平安就学什么。
不是说这不好,而是拳练到这一步,若是崔姓老人看在眼中,叫半死不活,已经殊为不易,只是还不够,想要更进一步,更非吃得住苦就能成,需要机缘去开窍,外人不能说,说了反而不灵。
但是陈平安没有意识到,他练拳百万之后,才有此开窍,可练剑一事,他却早早学会了活学活用,齐先生在古寺那破开粉袍柳赤诚一剑,剑灵在山水画卷“出鞘”一剑,自己劈向穗山一剑。
都已经是他陈平安的剑。
阿良曾说他陈平安练剑一定比练拳更有出息。
便是此理。
教拳或者教剑之人,拳法太高,剑术太高,学拳学剑之人就越难由死到活。
其中艰辛坎坷,郑大风就是一例明证,天资足够好,境界已经足够高,堂堂九境武夫,可直到老龙城,在那生死一线,才因为旁人陈平安的言语,悟出“弟子不必不如师”一理,才破开瓶颈。
练拳要修心,陈平安两次询问种秋最得意的小弟子阎实景,为何不敢出拳。
为何种秋没有对阎实景太过失望,并非种秋对这位少年没有寄予厚望,而是陈平安本身已经给出过答案,种秋可说“拳高莫用”四字,阎实景暂时说不得做不到,一样的道理,“迎敌三教祖师,撼山拳意不可退”,陈平安经过千锤百炼之后,说得到也做得到,但是阎实景如今抓不住其中精髓,不用强人所难。
这其中的弯弯绕绕,需要自己出拳百万、自己行走江湖,才能真正勘破。
通过阎实景和他小师妹的对话,陈平安已经明白自己的“不同寻常”,种秋弟子这样的天之骄子,魔教鸦儿和簪花郎周仕,无论是修为还是心性,竟然都不如他,但陈平安目前仍未看清楚自己在藕花福地的举世无敌,好在陈平安已经模模糊糊感受到“天人合一”的迹象,这就是踏踏实实的一步,这是纯粹武夫的一大步,浩然天下许多八境、九境武夫都不会有的心境机缘。
陈平安离开武馆后,回到住处,枯瘦小女孩在屋檐下发呆,滂沱大雨转为淅沥沥小雨,她见到了陈平安后,咧嘴一笑。
陈平安发现她身上有些湿漉漉的雨水,假装没有看到,拿了装有那架琵琶的包裹,要去找姓蒋的寒士书生,离这里隔着三座坊市,并不算近。
等到陈平安离开院子,刚刚走出巷子,鬼鬼祟祟的小女孩便赶紧拴上院门,在屋檐下有模有样“练拳”,是偷学陈平安模仿丁婴和目盲道人的雷法架子,一手摊开朝天,一手握拳在身前,缓缓而行。
两者门槛都极高,一个是这座天下的天下第一人,一个涉及了练气士的雷法,陈平安暂时都只有粗劣架子而无几分真意,更别提一个连拳都没有学过的小女孩。她学了这套“拳法”之后,便觉得有些无趣,改为其它架势,都是当时她在大街上偷师而来的,有种秋的某一次出拳,陆舫劈开街道的一剑,陈平安的六步走桩,小女孩歪歪扭扭,不得其门而入,当然全部学得皮毛都没有。
胡乱折腾了半天,小女孩呼喝声中,来了一个气势汹汹的回旋踢,结果把自己给摔得不轻,起身后就觉得饿了,一瘸一拐去灶房那边偷吃东西,她觉得自己已经学得了一身高明武艺,打算等到曹晴朗回来后,先拿他练练手,当然前提是陈平安不在场。
陈平安在一座屋顶上看着她的胡闹,皱了皱眉头,默默离去。
昨夜跟她聊天,问她几岁的时候,她说自己九岁,还随随便便伸出了双手,其中一只手掌弯曲了一根小拇指,而其余四根手指极其笔直。
而且她从水井那边拎桶而回的时候,陈平安细致观察过她的呼吸和脚步。
陈平安撑伞走在街上,决定以后不在小院练习走桩。
蒋泉是一位寒族子弟,寒窗苦读十数载,腹有诗书,是在家乡郡县是公认的神童和才子,只是输了在科举制艺上,如今虽然落魄,可并未怨天尤人,与同乡学子合租了一栋宅子,每日依旧勤勉读书,只是眉宇之间,愁绪淡淡,每天读书疲乏之后,都会走出巷弄,在街角好似等人。
两位同乡知晓蒋泉的心结所在,今天便带着他去临近一座坊市购买书籍,说是购买,其实三人都囊中羞涩,翻一翻某些版刻不多的圣贤书籍,远远瞅几眼如绝色佳人的孤本善本,解解眼馋罢了。
在掌柜不耐烦的眼神当中,三人悻悻然走出书铺,看到外边站着一位持伞背行囊的年轻男子,望向蒋泉,问道:“是蒋泉吗?我是顾苓在京城的亲戚,有事找你。”
蒋泉满脸惊喜,雀跃道:“我是我是,我就是蒋泉,她人呢?”
如今南苑国京师不太安生,她上次去找亲戚借钱后,就没了消息,加上他所住临近巷弄还死了人,衙门那边当时态度恶劣地驱散了旁观众人,卷了铺盖将尸体带走,只听说是个死相凄惨的江湖女子,有人猜测定然是死于恩怨仇杀,这让蒋泉担忧已久,日复一日,这些天连书也看得静不下心。
那人淡然道:“我们顾家在京城好歹是官宦门庭,虽说顾苓这一房顾氏在地方上,仕途不振,听说还有人混了江湖,已经好些年没脸皮跟我们联系,这次她主动找上门,一开口就是借钱,家里长辈不太高兴,倒不是在乎这点银子,只是觉得有辱门风,不愿认这个亲戚,顾苓执意要借银子,还信誓旦旦说你肯定可以高中,所以她很快就可以还上银子,那人还会将她明媒正娶,家里长辈深知科举不易,岂会相信一个穷书生,可以考中进士,便跟顾苓要了这把琵琶,才愿意借钱给她,同时要求她答应一件事,只有等你考中了进士,才答应你们见面,如今她已经在返乡路上,也绝对不会与你书信往来。”
那人摘下行囊,递给蒋泉,还掏出一只鼓囊囊的钱袋,“里头有银子五十两,还有两张银票,节省一点开销,足够你撑到下一次春槐了,你蒋泉要是没信心考中,我其实也可以捎话给顾苓,你们俩私奔了便是,一个舍了家风,一个舍了圣贤书,好歹能够在一起过日子,我觉得总好过苦熬三年,到时候被家里长辈光明正大地棒打鸳鸯。对了,家里长辈气愤她钻牛角尖,私底下摔了琵琶,你以后有机会,可以再给她买一把新的。”
蒋泉愣在当场。
穷书生相信眼前这个年轻人,真是富贵门庭走出的世家子弟。
其实他内心一直在打鼓,站在此人身前,蒋泉有些自惭形秽。
他怯生生问道:“你为何帮我?”
那人答道:“我只是帮顾苓,不是帮你。”
蒋泉抱过琵琶,却没有接过钱袋子,好奇问道:“你不是顾家子弟吗?为什么愿意偏袒顾姑娘?”
“既然顾苓那么喜欢你,我就想来看看,你到底是怎么个人。”
那人沉默片刻,缓缓说道:“书上说两情若是久长时。”
蒋泉会心一笑,心里有了点底气,像是在鼓励自己,使劲点头道:“又岂在朝朝暮暮!”
然后蒋泉摇头道:“钱我就不要了,出去摆摊子,帮人写家书,写对联什么的,总能养活自己,没理由收了这钱,让顾姑娘在家族里受气,白白给人看轻了,不过还要麻烦你回家后,写封信给她,就说只管等我考中进士!”
说到这里,蒋泉灿烂笑道:“说不定将来还能有一个诰命夫人呢。”
蒋泉赶紧摆摆手,“这句话你莫要在书信上说了,未必做得到的,我且放在心里,真有那一天,我再来带她来找你,要她知道我今儿就有这份心思了。”
那人也是个怪人,仍是将钱塞给蒋泉,说了句怪话,“钱,你一定要收下,这是顾苓的心意,更是天底下最干净的银子了。”
其余两位同乡也劝说蒋泉收下。
那人转身离去。
蒋泉高声问道:“小兄弟,考中之后,我该怎么找你啊?”
那人转头道:“你如果考中了,自会有人找你,告诉你一切。”
一场小雨又来到人间。
蒋泉与两位好友离开坊市,远处,那个送信人,就撑伞站在街边一处屋檐下,目送穷书生渐渐远行。
老道人出现在陈平安身边,笑问道:“怎么不直接告诉他真相?”
陈平安轻声道:“什么都不告诉他,什么都告诉他,以及三年之后,不管蒋泉有没有考中,都让种国师帮我告诉他,我觉得第三种选择,对他和对顾苓,都会更好一些。”
老道人又问了个问题,直指人心,“那么哪一种选择,你心里会最好受?”
陈平安回答道:“进入藕花福地之前,会选第一种,行走江湖,谁都应该生死自负。这会儿,应该是第二种,可以求一个最简单的问心无愧,不会留下任何心境瑕疵。至于为什么选第三种,我也不知道,其实自己也不知道到底是对是错。”
老道人笑道:“不知道对错是吧?”
陈平安转过头,“怎么了?”
老道人一手按住陈平安肩头,说道:“接下来你就更不知道了。”
下一刻,仿佛是一天的拂晓时分,旭日东升,南苑国京城的宫门之前,皇宫的开门人,重重吆喝一声。
老道人笑问道:“知道为何有此传统习俗吗?无论是浩然天下,还是藕花福地,差不多都需要这样。”
只得收起伞的陈平安摇头。
老道人说道:“皇宫需要借着曙光降临的时分,喝退一些冤魂。你觉得是谁的冤魂?”
陈平安还是摇头。
老道人说道:“历史上那些冤死的忠臣,枉死的骨鲠之臣,死谏而死的国之栋梁。”
之后,藕花福地的光阴长河,一年十年百年,仿佛都只在老道人的一年之间。
下一刻,老道人带着陈平安,见到了一位穷首皓经的老夫子,下笔如有神,对于子孙却约束不多,去世的时候,毕生心血被子孙四处兜售无果,气愤之下,干脆付之一炬。
还见到了一位总算在晚年,写出了真正富贵诗词的寒族宰相,他的文章,不再被世族同僚讥讽为穿金戴银穿草鞋。
见过了一位官邸寒酸的中枢重臣,两袖清风,有口皆碑,地方上的亲戚,却欺男霸女,人人家缠万贯,他写出的每一封家书,却都苦口婆心,告诫家人要勤俭持家,要道德传家,书信内容现世之后,在当世后世皆传为美谈。
一位大雪天在课堂外呵手取暖的北晋国皇子。
一个在外横行无忌、恶贯满盈的纨绔子弟,到了家,孝顺奶奶,默默帮长辈捂好被角。
一位励精图治、变法改革的松籁国重臣,所用嫡系七八人当中,有大半数假借变法之名,谋取私利,排除异己,或是揣摩帝心,暗中结党,最终变法失败,那位重臣入狱之后,犹然慷慨,只恨壮志未酬身先死。
一位走投无路的江湖少侠,父母死于仇杀,此后十数年历尽坎坷,忍辱负重,复仇之时,杀尽了仇家上下数十口人,快意恩仇。在少侠已成大侠的男子离开后,有一位小女孩带着一个年纪更小的孩子,姐弟二人当时刚好捉迷臧,躲在夹壁之中,逃过一劫,最后两个孩子在坟头磕头,立志要报仇雪恨。
同样是两次关于折箱递本的事故,同样是牵涉其中、需要被朝廷问责的县令,一位县令私底下,对那驿卒马夫授予锦囊妙计,谎报说是路途上遭遇匪寇,还让那驿卒自己以刀割伤自己,最终蒙混过关,骗过了兵部审查此事的朝廷官员。另外一位明明是大雪寒冬,道路受阻,驿卒为了完成任务,强行渡河才递本溺水受损,县令据实上报,结果驿卒被杖一百,流千里,县令被停俸一年,地方评为下评,五年之内升官无望。
之后更是诡谲,光阴长河开始倒流。
看到了游侠儿冯青白与唐铁意的称兄道弟,在边关城池上,两人对坐饮酒,拍膝高歌。
陈平安还来到了南苑国京城外,见到了那位名叫顾苓的女子,见到了她与书生蒋泉的初次相逢,看到了他们的相逢相识,相亲相爱。入京之前,下了一场大雪,刚刚完成一桩刺杀的顾苓陪着书生去赶赴科举。
女子独自站在大雪中,这一年,她遇到了一个读书人,在她晦暗血腥的人生当中,就像又下了一场雪,大地茫茫干干净净,让她误以为自己就是天底下最好的女人。虽然明知道大雪定然消融,她还是那个坏女人,可是能够有这么一场相逢,都算老天爷没亏待她。
看到了一个枯瘦小女孩,偶尔会去城外看几眼某个小土包,青草依依。
陈平安最后看到了自己,看了一眼那口水井。
两次去往私人书楼翻书看,家中藏书数万卷,大半都是崭新无比,许多书籍过了好些年,翻开后依然墨香依旧,那么多圣贤道理和美好的诗篇,无人领略。
站在了小巷外院门口,抬起手臂又放下手臂,几次不敢敲门。
他与曹晴朗撑伞去往学塾的时候,小女孩站在院门口,死死盯着他们的背影,满脸雨水,浑然不觉。
最终,陈平安独自站在屋檐下,手中还拿着那把陪他度过了不知多少年的油纸伞,大街上还下着小雨。
老道人已经不在身侧。
对与错,好与坏,是与非,善与恶。
陈平安看了许许多多。
没有看出一个觉得天经地义的道理来,反而以往许多坚持的道理,都没了道理。
陈平安没来由想起桂花岛风波过后,见到了那位当年为陆沉撑船泛海的老舟子,看着自己说了一句,“你想要坏我大道”。
在这之前,哪怕明明知道簪花郎周仕不是真正凶手,他仍然下定决心,按照种秋事后说法,如果真有那五个名额,就用其中一个,直接将周仕“收入麾下”,一拳打杀。在这之前,他对那个枯瘦小女孩充满了厌恶,却不知道为何,甚至不愿深思多想。不过也不是没有半点收获,他开始觉得自己多放了一枚雪花钱,哪怕那枚雪花钱,挨着书中那句他认为极其优美的诗句。
雨后天晴,陈平安一路走到那口水井旁,站在那里低头望向井底。
正在此时,小院子里的枯瘦小女孩,仰头看着刺眼的太阳。
观道观,道观道。
老道人坐在天上,看着两人。
与藕花福地衔接的莲花洞天,有位道人坐在池畔,看着三人。
按照某位弟子的说法,他只是闲来无事,便看看别人的小道而已。
陈平安突然收回视线,笑了起来,离开水井旁,虽然什么都没想明白,但是想通了一件事情,那个惹人厌的小女孩,得教一教她一些为人的道理,从最简答的教起,要是教不懂,教了还是没用,那就不用再管了,可教还是要教的,教过之后,她最少知道了何谓善恶,再为恶,或是向善,就都是她自己的事情了。
老道人脸色阴沉,心情不算太好,就想着要将陈平安丢出藕花福地。
他竟然没能赢了老秀才。
于是他一挥衣袖,陈平安一步走出了藕花福地,竟是桐叶洲北晋国外的驿路上。
身穿法袍金醴,腰悬养剑葫,唯独没有了背后的长气剑。
不过武道境界已是五境,并未与藕花福地一样凭空消失。
而且心意相通的飞剑初一和十五,如今也在养剑葫内。
陈平安赶紧四周张望,所幸看到了道路上不远处,莲花小人儿在探头探脑,显然小家伙比陈平安还犯迷糊。
老道人站在他身边,“按照约定,你可以带走藕花福地的五个人,其中四人,我帮你选了。”
老道人手中拿着五支画轴,随手丢开,在陈平安身前依次排开,悬停空中,其中一幅画卷自行打开,上边画着一位端坐的龙袍男子,“这是南苑国开国皇帝魏羡。”
一位负剑女子,“隋右边,舍弃武学,一样有剑仙之姿。”
“魔教鼻祖卢白象。”
“朱敛。”
“这四人拥有完整肉身和魂魄,在这之前,你就用谷雨钱养着他们,每天丢入画中即可,迟早有一天,他们吃饱喝足了,就可以走出画卷,为你效命,而且死心塌地,至于之后他们的武道境界如何,还是转去修道,成为练气士,就看你陈平安这个主人的本事了。当然,前提是你养得起他们。”
老道人显然不愿与陈平安多说什么,更不给陈平安插话的机会,一股脑说了这么多。
不等陈平安询问最后一人是谁,老道人伸手一抓,已经扯出一个枯瘦小女孩,一拍她后脑勺,她摔了个狗吃屎,扑倒在道路上,抬起头后满脸茫然。
陈平安望向这位身材高大的老道人,问道:“长生桥怎么办?”
老道人脸色漠然,“底子已经打好了,之后自己摸索。”
陈平安再问道:“那把长气剑?”
老道人望向远处,“我自会还给陈清都。”
陈平安将那四幅画收入飞剑十五当中,与老道人拱手告别。
老道人心情不佳,一步返回藕花福地,瞥了眼与福地接壤的莲花洞天,那家伙已经离开池畔。
老道人这才笑了起来。
陈平安跟枯瘦小女孩大眼瞪小眼。
陈平安叹了口气,“你叫什么名字?”
小女孩是个心大的,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拍了拍身上尘土后,仍是笑呵呵回答道:“之前不是说了,我只有姓,爹娘没来得及帮我取名字,我就自己取了个名字,一个字,就叫钱,我喜欢钱嘛。”
陈平安问道:“姓什么?”
小女孩挺起胸膛回答道:“裴!就是下边有衣服的衣,听爹说在家乡是大姓哩!姓里头有衣服,名有钱,多吉利。”
陈平安一拍额头。
姓裴名钱,裴钱。赔钱……
难怪自己不喜欢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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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二十八章
画中人
总算离开了深不见底的藕花福地,老道人离开后,陈平安第一件事,就是去询问北晋国现在的年份,他真怕书上所谓的山中一甲子,世上已千年。不然给老道人坑了十年几十年的,又没了长气剑,估计想要报仇都找不到人。
好在跟北晋官道上的商贾问过之后,才松了口气,从上次的光熹六年变成了光熹七年而已,这会儿桐叶洲也是秋季,与藕花福地的节气大致相当,临近中秋的样子。
陈平安对北晋已经有了心理阴影,不敢再多逗留,一路往北而去,之前久闻太平山的大名,还想着去远远瞧上一眼,现在已经绝无此念头,加上和春潮宫周肥、鸟瞰峰陆舫以及游侠儿冯青白这拨谪仙人,关系可不算好,陈平安现在就想着找一处仙家渡口,直奔宝瓶洲。
虽说当初离开家乡,杨老头提醒过五年之内不要返回小镇,但是不回家乡,还有许多地方可以去,比如范二在的老龙城,张山峰和徐远霞游历的青鸾国,老剑圣宋雨烧的梳水国,顾璨的书简湖,李宝瓶他们求学的大隋书院,地方不少,
总之桐叶洲,不宜久留。
陈平安收起那把从福地随手带出来的油纸伞,两人行走在官道旁,枯瘦小女孩一直在好奇张望,“这是哪里?不是咱们南苑国吧?”
先前陈平安与人问话,她一句话都听不懂。
陈平安点点头,多出这么个小拖油瓶,也是陈平安想要立即离开桐叶洲的原因。带着她不比先前与陆台结伴游历,一旦遇上打家劫舍的山泽野修,会很麻烦。不过一想到陆台,陈平安心头阴霾更浓,那个卖糖葫芦的汉子。
山上练气士,尤其是跻身地仙后,往往可以神人掌观山河,虽然不比老道人在藕花福地那么无所不知,无所不在,可到底不是什么让人感到轻松的事情。关于这门神通仙术,将来回到家乡,一定要跟崔姓老人或是魏檗仔细询问一番,有哪些门道和讲究,又有那些禁忌和约束。
裴钱继续问道:“是你家乡?神仙居住的地方吗?”
陈平安哑然失笑,摇摇头,“不是我家乡,也不是什么仙境。”
裴钱见他不愿多说的样子,也就不再刨根问底。
她抬起双手,揉了揉眼睛。
陈平安问道:“怎么了?”
裴钱扬起脑袋,灿烂一笑,“总觉得怪怪的,可是什么都记不起了,方才还在曹晴朗家里打扫院子呢,咻一下就跑到这里来了。”
陈平安瞥了她一眼。
裴钱立即改口道:“是打扫完院子,坐板凳上嗑瓜子哩。”
两人走出二十余里,小女孩已经累得气喘如牛,皱着脸苦兮兮,说脚底磨出泡来了。
陈平安在一座驿站旁租赁了一辆马车,谈妥了价格,往北而去,事先约好了在北晋的边境郡城停马,大概两天路程。桐叶洲的北晋,跟藕花福地的北晋大不相同,久无战事,无论是驿路管理还是通关文牒,都很宽松,只要兜里有银子,哪怕不是官员,都可以下榻驿馆。
裴钱是第一次乘坐马车,感觉十分新鲜,坐在车厢里,晃晃荡荡,十分惬意,时不时就掀起车帘子望向外边的风景,入秋之后,官路不远处,经常能够看到一片片金灿灿的柿子树林,看得她直流口水,恨不得让陈平安要那车夫赶紧停下马车,让她去偷个十斤八斤回来。
陈平安趁着她往外张望的间隙,取出那四幅画卷,轴头都不一样,一幅是防蠹的紫檀木,一幅白玉,还有两幅材质不明,画卷四人,栩栩如生。
南苑国开国皇帝魏羡,寻常的皇帝挂像坐姿,身穿金色龙袍,但是身材并不算魁梧,反而有些瘦小,加上龙袍宽松,就显得有些不搭。
飞升失败的隋右边,负剑之姿,英姿飒爽,画中人如与看画人对视。
魔教魁首卢白象,披挂鲜红甲胄,双手拄刀在身前,比魏羡更像是一位人间君主。
死在丁婴手上的武疯子朱敛,身形佝偻,双手负后,眯着眼,像是个市井坊间的小老头儿。
这四幅画卷,只吃谷雨钱?问题在于一幅画卷的画中人,想要他们某人走出来,得吃掉多少颗谷雨钱?再者,忠心耿耿这个说法,有待商榷。退一万步说,陈平安一个纯粹武夫,连法袍金醴和痴心、停雪,都被他视为身外物。
好在这次在藕花福地被老道人带着游历天下,陈平安对世事人情了解更多,无形中对于宝瓶洲的“天下大势”,以及骊珠洞天在大骊版图的处境、地位,都开始用另一种眼光去看待,对于“身外物”一事,想法不再那么极端,不然按照以前的脾气,这四幅画都有可能被陈平安直接以天价卖了。
裴钱伸长脖子看着隋右边的画像,轻声道:“这位姐姐长得真漂亮呢。”
陈平安不予理睬,轻轻收起四幅画卷,没有当着裴钱的面收入方寸物中,暂时搁放在脚边,心中感慨,这四位祖宗,太难养了。哪里有初一和十五好,有个养剑葫,别说是谷雨钱,相依为命这么久,多次并肩作战,一颗雪花钱都没有花,炼剑、养剑,都无需陈平安花心思。
其实陈平安拥有一块斩龙台,是世间炼养飞剑的最佳磨石,只是陈平安哪里舍得那块篆刻有“天真”“宁姚”的斩龙台少去丝毫,好在初一十五对于此事,从未跟陈平安闹过脾气,不过打算日后返回龙泉郡,还是争取向圣人阮邛购买一方小小的斩龙台,总不能亏待了它们。
这笔开销,陈平安不会节省,哪怕可能到时候就不是谷雨钱,而是要用上金精铜钱。
陈平安看着她。
裴钱也看着他,忧心忡忡,生怕他把自己一脚踹下马车,人生地不熟的,她还不得给人欺负死?在南苑国京师,她好歹熟门熟路,哪些门户的东西可以偷,哪家孩子的物件可以抢,谁不能招惹,谁需要讨好,她心里都有小算盘,到了这边,马上就要入冬了,一场大雪哗啦啦砸下来,她不饿死也会冻死,她亲眼见过很多没能熬过大雪天的老乞丐小乞儿,冻死的模样,丑得很。
裴钱知道陈平安不喜欢自己。
就像她知道陈平安很喜欢曹晴朗一样。
她也没想要他喜欢自己,只要他管吃管喝就行,最好能送她一大堆银子,至于喜欢不喜欢的,值几个钱?
车夫是这一行的老人,熟悉路途,陈平安和裴钱夜宿于一座驿馆,车夫自己就在车厢对付一宿,陈平安要了两间末等屋舍,裴钱住在隔壁,陈平安跟驿馆购置了一些吃食,装在包裹内,方便斜挎,再放入一些普通的书籍,否则出门在外,两手空空,太惹眼。
给了裴钱一份食物,陈平安去自己屋子,摘下刀剑,点燃桌上那盏油灯,掏出刻刀和一枚翠绿小竹简,开始以蝇头小字记录此次藕花福地之行的见闻。
敲门声响起,陈平安过去开门,裴钱站在门外,怯生生道:“乌漆嘛黑的,有些怕。”
陈平安觉得有些好笑,心想你一个胆子大到敢爬富人家门口狮子背上睡觉的,住在屋子里,反而会怕?
不过陈平安还是让她进屋子,她乖巧关上门,陈平安示意她坐在桌对面,缓缓道:“这里叫桐叶洲,是一个很大的地方,我们要去宝瓶洲,我家乡就在宝瓶洲北边,从明天起你开始学宝瓶洲雅言和我家乡的大骊官话。”
裴钱笑容灿烂,使劲点头:“好嘞!”
不是她想学什么狗屁雅言官话的,而是眼前这个家伙的言下之意,分明是要带她去他家乡,这岂不是意味着自己一路上可以混吃混喝,衣食无忧?
但是下边陈平安一番话,如冷水浇头,让枯瘦小女孩脸色阴晴不定,满是腹诽抱怨,陈平安拿起刻刀,继续在魏檗赠予的青神山竹简上刻字,低下头,一笔一划,刻得一丝不苟,同时对裴钱说道:“从明天开始,除了教你雅言和官话,还会教你识字,如果我看你学得好,就能顿顿吃饱饭,学不好,就少吃。”
她苦着脸,“我很笨的。”
陈平安哦了一声,“那我倒是可以省钱了。”
裴钱偷偷瞥了眼陈平安,不像是在开玩笑,她立即笑道:“我会用心学的。”
说到这里,她趴在桌上,小声问道:“能给我买几件衣服吗?”
陈平安头也没抬,“等到天冷了,会给你加一件厚些的衣裳。”
她嘀咕道:“秋天了哎,天气已经很凉了,而且你瞅瞅,我鞋子都破了洞,真的,不骗你。要是我一不小心生病了,你还要照顾我,很麻烦的……”
说到这里,她抬了抬脚,鞋子是真破,果然露出了黑黝黝的脚指头。
陈平安放下刻刀,用手指轻轻抹去那些细不可见的竹子碎屑,“回去睡觉,明天还要早起赶路。”
裴钱不再说什么,默默起身离开屋子,回到隔壁后,关上了门,立即笑逐颜开起来,立即板起脸,不让自己笑出声,扑在被褥上,一通欢快翻滚,最后望向天花板,踢掉脚上的破鞋子后,想起陈平安那副模样,学着他默念了一句“回去睡觉”,她没敢说出声,然后做了鬼脸。
睡觉前,她跳下床,去点燃了桌上油灯,这才一觉到天明。
不点灯白不点。
有钱人就该这样。
陈平安在隔壁屋子里,在足足三块竹简上,写了密密麻麻的“藕花福地之山水游记”,吹灭了灯盏,开始练习六步走桩,配合剑术正经上的种种握剑手势,依然是虚握。
步伐无声无息,如鱼在水,拳意尽收,神华内敛。比起当初陈平安在龙须河畔打拳,一身拳意流淌全身,已是天壤之别。
陈平安如今练拳,已经完全可以分心想事。
撼山拳谱上在走桩和立桩之后,其实还有睡桩“千秋”,陈平安早已知晓拳理和架子,如今其实跻身四境后,就已经觉得不难上手,关键是睡桩的精髓,偏偏在于一个“大梦如死”的四字说法上,会使得一个人的魂魄如古井死水,获得彻底的修养生息,但是陈平安两次出门远游,一次比一次走得远,陈平安都不敢睡得太死,所以一直耽搁下来,只能等回到龙泉再说。
这次离开藕花福地,实在是太仓促了。
不然陈平安一定会尽量收集那座天下的上乘武学,如今回想起来,丁婴走的武学路子,其实没有错,真正站在了群山之巅,堪称藕花福地武学的最高峰,想要走到这一步,除了自身感悟,一样需要观看矮处山峰的风光,相互佐证,查漏补缺,最终成为自身拳意,那才是真正的拳高天外。
这与读书和道理,何其相似?
与工部书籍上的建造桥梁,也有异曲同工之妙。
不知不觉,窗外天边已经泛起鱼肚白。
陈平安如今练拳一整晚,甚至都没有出汗,这恐怕也是跻身五境后、魂魄大成的方便之处,不过身穿法袍金醴,出不出汗,都无所谓。
在陈平安练拳的时候,伤势已经痊愈莲花小人儿,就坐在桌边上打瞌睡,离开藕花福地后,小家伙好像有些心事。
陈平安停下拳,坐在桌旁,小家伙耷拉着脑袋。
陈平安笑着揉了揉它的脑袋,没有说什么,安慰人,实在不是陈平安擅长的事情。
他又拿出四幅画卷,摊放在桌上,开始思考到底要不要“押注”。
以往陈平安对于运气一事,畏惧如虎。
如今心结解开不少,其实骊珠洞天破碎坠地后,尤其是被掌教陆沉算计了一次,与神诰宗贺小凉牵连在一起,大隋之行,否极泰来,运气奇好,之后在鲲船上与贺小凉分道扬镳,运气依旧不差。
再者,如今他陈平安身家可不算薄,不说跟陆台同行的巨大收益,只说老龙城与郑大风作伴的那尊阴神,花了整整十枚谷雨钱,向他购买了一支奋勇竹的小竹简,好像就为了买上边“神仙有别,阴阳相隔,魂以定神,魄塑金身”这句话。
所以陈平安不奢望能够“养活”四幅画,拣选其中一幅,好似那小赌怡情,还算妥当。
乱象已起,陈平安的确需要有些帮手,帮忙看护着家业。
崔姓老人,陈平安不敢奢望,一个教拳,一个学拳而已,再不能多求什么。
魏檗终究是山岳正神,有他自己的职责所在。
青衣小童和粉裙女童两个小家伙,道行还浅,而且陈平安对待他们,更像是兄长看待两个孩子,这是心性使然,与年纪无关。真摊上大事,陈平安非但不会让他们涉险,只会让他们远离是非之地。
对于四位画中人,陈平安就没有这么多负担。
至于相熟之后,如何相处,那就到时候再说。
四幅画卷,陈平安不知道先选谁,但是很笃定先不选谁,就是那幅隋右边画像。
这要是以后给宁姚知道了,自己身边跟着位从画中走出的女子,而且花了不少谷雨钱,这还了得?
所以陈平安先将这幅画收入飞剑十五当中。
然后将魔教开山之祖卢白象也收了起来,一看就是桀骜不驯之辈,而且开创了藕花福地最大的地下势力,陈平安把他好不容易请出来后,万一是那春潮宫周肥之流的枭雄魔头,无视伦理,大逆不道,难道又把他关押回画卷?
天底下没有这么不把钱当钱的道理。
谷雨钱,可不是那雪花钱,何况哪怕是雪花钱也不行。
收起了第二幅,就只剩下魏良的老祖宗,和那个看似和蔼的武疯子朱敛了,后者曾是那顶银色莲花冠的主人,这让陈平安有点心里打鼓,跟丁婴一战,差点把命丢在牯牛山,那是陈平安生平最为凶险一战。
陈平安盯着两幅画,犹豫不决。
莲花小人儿默默坐在陈平安身前,一样在认真打量着两幅画像。
陈平安拿不定主意,笑问道:“你觉得哪个顺眼些?”
莲花小人儿转过头,只有一条胳膊的小家伙,指了指画卷,然后指了指自己,似乎在询问陈平安真的要他来挑选吗?
陈平安笑眯起眼,点点头。
小家伙麻溜儿站起身,沿着两幅画卷的边缘,瞪大眼睛,跑来跑去,还会趴在桌面上打量两位画中人,很是认真可爱。
看得陈平安自乐呵。
小家伙最后蹲在地上,指了指身边的那幅魏羡画像。
陈平安哈哈笑道:“那就是他了。”
小家伙起身后,快步跑到桌沿,扯了扯陈平安袖子,有些担心,应该是害怕自己选错了。
“没事,反正都要选的,选错了也没关系。”陈平安伸出手指,挠了挠它的咯吱窝,小家伙咯咯而笑。
陈平安取出一枚谷雨钱,双指捻住,轻轻放在绘有南苑国开国皇帝的画像上,当谷雨钱触及画卷,立即如冰雪消融化开,画卷表面很快铺满了一层谷雨钱的灵气,雾霭蒙蒙,如湖泽水气,然后猛然荡漾四散开来,陈平安再看那魏羡画像,多出了一分“生气”,尤其是连经断纬的华贵龙袍之上,金光闪动。
只可惜看不出更多端倪,到底需要耗费几颗谷雨钱,仍是一团迷雾。
陈平安打定主意,十颗谷雨钱丢入其中,如果还是没有明确迹象,就当打了水漂。
小心翼翼收好画卷,陈平安在腰间悬好痴心停雪,挎上那棉布包裹,出门去隔壁喊裴钱,继续赶路。
敲了半天门,小女孩才磨磨蹭蹭,睡眼惺忪地打开屋门,看到陈平安后,有些不情不愿。
陈平安在她穿戴好后,见她走向自己,他指了指床铺。
裴钱一脸茫然。
陈平安说道:“收拾好再走。”
裴钱委屈道:“咱们付了钱才在驿馆住下的,你花了好多银子哩。”
陈平安沉默不语。
裴钱只得转身去收拾被褥。
陈平安瞥了眼桌上那盏油灯,皱了皱眉头。
之后乘坐马车一路往北,车夫熟稔路线,多是恰好了时间,让两位客人住在驿站和一些城镇客栈,没有风餐露宿的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