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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0章

    男人摇摇头,“一个死人,一个少年,就让你如此不痛快,我苻畦生一个好儿子。”

    苻南华脸色惨白。

    男人扯了扯嘴角,“那你知不知道,我早年已经身穿老龙袍,为了苻家二字,跪在地上给人苦苦哀求的时候,把额头白骨都磕了出来,如今有无心结?”

    苻南华头脑一片空白,默然流泪却浑然不知。

    男人嗤笑一声,消逝不见。

    ————

    如果有人能够过了倒悬山那道奇妙禁制,成功进入两座天地的接壤处,便都会感慨大有奇观。

    一堵高墙,高耸入云,亘古不变地屹立于天地间。

    高墙以南,就是这座天下的真正主人。

    高墙以北,是一座无墙之城。

    最早一拨扎根于此的剑仙曾言,若是被妖族翻过剑气长城,天底下还有什么城墙可言?

    在那之后,城池外围就没有哪怕一块砖头。

    十数万剑修,与世隔绝,世世代代居住于此,除了极少数人能够去往倒悬山,几乎所有人都恪守祖训,一辈子不曾去往那座浩然天下。

    在此生,在此死,以战死于剑气长城外为荣,以老死于剑气长城内为耻。

    有些事情,此地异于外边浩然天下,但是有些事情,还是有些在所难免的相似,比如这座没有名字的无墙大城,也有一些个根深蒂固的大家族,但是不同于外边大家族,需要苦口婆心地对子孙说什么居安思危,在这里,根本没有必要,因为再大的家族,哪怕是嫡子,甚至是一根独苗的嫡子,都需要在十二岁之时,担负起“送剑”职责,最晚十六岁去往城头向南方出剑,最迟三十岁需要离开城头,去往南方斩杀妖族。

    在这里,几乎所有女子,都希望嫁给剑术比自己高的男子,若是男子战死,她便随后,子女再后。

    世间任何一首脍炙人口的边塞诗歌,都无法媲美此处的战事。

    甚至若是有外人流露出悲壮惨烈之意,他们反而会嗤之以鼻,这种事情,有何了不起的?

    第二场浩大战事暂告段落,剑气长城北边的这座城池,再一次恢复宁静。

    城内也有小桥流水庭院深深,有高门府邸石狮坐镇,有高楼翘檐剑铺林立,更有一栋栋简陋茅舍祖孙同堂。

    在一座街旁酒肆,有六人围桌而作,一位眉如狭刀的英气少女,与一位神色木讷的独臂少女坐在一张长凳上,后者身材矮小纤细,但是却背负着一把令人咂舌的大剑。

    一位年纪最长的及冠男子,模样俊朗,但是一身剑气凝聚犹如实质,腰间佩剑,隐约散发出一股浩然气。

    一个笑眯眯小口抿酒的胖子少年,盘腿坐在踩在长凳上,屁股很大,凳面很窄,所以他坐着其实不太舒服,经常要扭来扭去,放在双腿上的那把剑,虽在鞘中,但是紫电萦绕,呲呲作响,有些电光炸裂溅射到了肚子上,胖子少年就会立即打个寒颤,倒抽一口冷气。

    他旁边坐着一个肤如黑炭、满脸疤痕的丑陋少年,悬佩之剑,名字却很旖旎脂粉,名为红妆。

    丑陋少年对面坐着一个容颜俊美的少年,左右腰间各自悬佩一剑,只是一剑无鞘,剑身篆文为古朴“云纹”二字。

    这六人,在第一场战役中就并肩作战,只是那一次,他们少了一个名叫蛐蛐的朋友。

    这一次,运气要好一些,六人除了人人负伤,并无人阵亡战死,但是他们这支队伍的剑师,两位底蕴深厚的十境剑修,却没能活着回到剑气长城,没能走下城头返回家中。

    胖子少年喜欢喝酒,更喜欢劝酒。

    姓董的俊美少年,好像最喜欢骂那个满脸伤疤的丑陋少年。

    独臂少女喜欢偶尔看一眼那位及冠男子。

    英气少女则喜欢独自喝酒,独自发呆,但是哪怕她怔怔出神的时候,也绝无半点柔弱之感。

    一样不减英武神气。

    之后有两位年龄约莫十八九岁的女子赶来,一人坐在丑陋少年身旁,三人挤在一张长凳上,害得胖子少年大屁股三边悬空,很是遭罪。董姓少年就不敢再骂丑陋少年了,畏畏缩缩,好像很怕对面那个和和气气的圆脸姐姐。

    另外一位下巴尖尖的秀气少女,毫不犹豫地坐在俊美少年身旁,让后者忍不住直翻白眼,心想你一个长得还没我好看的小娘们,也好意思想着跟我成亲滚被窝?

    在圆脸姐姐询问过后,才知道原来是那个及冠男子,历练结束,马上要返回中土神洲的儒家学宫了,到时候就会由贤人成为君子。

    他摘下那把“浩然气”,放在桌上,说这是阿良送给剑气长城剑修的,不是送给他的,所以必须要留下。

    胖子少年笑逐颜开,他垂涎那把剑可不是一天两天了,所以赶紧点头,连声称赞儒家学宫男子讲义气懂规矩,欢迎以后再来,他一定双手双脚一起欢迎。

    木讷独臂少女破天荒开口,说他两次死战,斩杀了那么多中五境妖族,可以带走浩然气。

    俊美少年对此根本无所谓,左右张望,看有路上没有熟人能够帮他结账付钱。

    丑陋少年只顾着闷头喝酒,圆脸女子是他的姐姐,便劝他少喝一点,黑炭少年置若罔闻,女子神色便有些无奈。

    英气少女一锤定音,“拿走。”

    所有人便都没了异议。

    哪怕一桌人当中,有人即将是学宫君子,更有人姓董,姓陈。

    若是再有人姓齐。

    那么剑气长城上的三个姓氏,就都有了。

    俊美少年突然皱了皱眉,嘀咕道:“怎么走哪儿都能碰上烂狗屎。”

    街道上有一行人,多是二十来岁的年轻子弟,人人剑意浑厚,杀气十足。

    很凑巧,其中为首一人刚好姓齐,身后背负一鞘双剑,身材高大,气势凌人。

    他率先走出队伍,来到酒肆旁边,直勾勾望向那位英气少女,尽量不让自己显得咄咄逼人,语气和缓笑问道:“宁姚,你家的那块斩龙台,到底卖不卖?价钱好商量,我家肯定不会坑你的,再说了,我爹娘与你爹娘什么交情,你比谁都清楚,如果不是我爷爷阻拦,当年咱们还差点成了娃娃亲,对吧?”

    英气少女头也不抬,“滚。”

    姓齐的男子也不恼火,揉揉下巴,转身就走,干脆利落。

    队伍中有人愤愤不平,嗓音不大,阴阳怪气道:“有的人就是福气好,爹娘都是大剑仙,可真厉害,厉害到了差点害我们输掉整座剑气长城,啧啧啧。”

    英气少女无动于衷。

    但是酒桌上,所有人都猛然起身,便是那位来此历练的学宫君子,都握住了那把浩然气。

    胖子少年咧嘴,露出森森白牙,“呦呵,方才说了啥,大爷我没听清楚,再说一遍?”

    俊美少年已经直接破口大骂:“小崽儿,我干你祖宗十八代!”

    他瞥了眼对面的黑炭,“咋说?谁先来?”

    丑陋少年最直接,肩膀一抖,挣脱开姐姐的束缚,提剑前行。

    姓齐的年轻男子伸出一条手臂,示意身后众人不要说话,然后踏出一步,笑问道:“董黑炭,你真要打架?”

    丑陋少年面无表情,只是前行,双手已经按住左右两侧的剑柄,一把经书,一把云纹,都是阿良从一个叫宝瓶洲大骊王朝的地方随手丢过来的。

    如今阿良走了,救过自己三次的宁姐姐,她的爹娘都不在了,那么他董画符在这种时候,不做点什么,就不配姓董。

    圆脸女子微笑道:“别杀人就行了,其余事情,我可以帮你摆平爷爷那边。”

    这句话一说出口,便是那位姓齐的年轻男子都觉得有些棘手。

    突然,一阵手指敲击桌面的声响咄咄响起。

    黑炭少年转头望去。

    宁姚淡然道:“黑炭,回来喝酒。”

    少年闷闷转身,坐回原位,圆脸女子摸了摸他的脑袋,本就心情烦躁的少年立即怒目相视,他姐姐做了个娇憨鬼脸,看得俊美少年目不转睛。

    双方这才没有大打出手。

    姓齐的年轻剑修领着同伴远去,走出去很远之后,才对那个出声挑衅的年轻人说道:“近期不要出门,或者直接去我家待着。”

    那人嗯了一声,没有任何犹豫,内心忐忑不安。

    宁姚在所有人重新坐回位置后,叹了口气,“你们多大人了,还这么孩子气。再说了,这种我家的家事,你们外人掺和什么,我自己记住就行了。”

    一大桌子沉默无言。

    她记起一事,扯了扯嘴角,冷笑道:“听说那个家伙给道老二一拳打回了浩然天下。”

    当宁姚说起这个人,几乎所有人都有了笑意,当然那位学宫君子是苦笑。

    胖子少年最出神,不知是想到了伤心处还是开心事,狠狠灌了一口酒。

    在他第一次走上城头杀敌之后。

    当时少年满脸期待看着那个不修边幅的汉子,问道:“阿良阿良,我那一剑如何?是不是有你一半的风采了?”

    汉子只是喝着酒,哦哦呀呀随口敷衍。

    “阿良!你倒是给句话啊,好话坏话,都中!”

    “好吧,你那一通剑术……很妖娆。”

    “啥个意思嘛?”

    “我的意思啊,就是说你一通乱剑猛如虎,结果打死了只老鼠。”

    当时一身血迹的少年泫然欲泣,可怜巴巴的,觉得天崩地塌,自己可能这辈子都没啥大出息了。

    然后那个男人把酒壶抛给他,笑道:“我跟你这么大的时候,还不如你。”

    小胖墩顿时挺起胸膛,那是他第一次喝酒,真他娘的难喝。

    俊美少年一手托住腮帮,一口咬住酒杯,轻轻一仰头就能喝一口酒。

    这个动作,当初就是跟那个家伙学的,太帅气了。

    “阿良,听说你去过竹海洞天,那个竹夫人,到底漂亮不?”

    “漂亮啊,两条腿长极了。”

    “我问脸蛋呢,腿长不长,有啥意思?”

    然后少年就被吊儿郎当喝酒的汉子一把推开脑袋,“咱俩没得聊。”

    便是那位圆脸女子,始终没有喝酒,脸上都有些醉醉的笑意。

    她曾经胆气十足地站在那个男人身前,问道:“阿良,想家不?”

    “想啊。”

    “下次回家带个媳妇回去不?”

    “也想啊。”

    “阿良阿良,带我,带我呗?”

    男人一脸笑容和惊讶,“哎呦喂,不曾想我阿良闯荡江湖,从未遇上对手,今儿给一位请青葱少女撞了一下老腰……”

    少女的弟弟当时还挂着鼻涕虫,小黑炭蹲在一旁,但是也懂事了,便撇过头呸了一声。

    男人将酒壶递给少女,摸了摸她的脑袋,“做我的媳妇就算了,我阿良一个江湖浪荡子,不坑害好姑娘。”

    少女接过了酒壶,却没敢喝。

    男人哈哈大笑道:“偷偷喝几口,没事,喝我的酒,你家老祖宗再管得严,也不会骂你,只会骂我阿良。”

    在懵懂少女喝酒的时候,男人脚尖一点,站在剑气长城的城头上,眺望远方,双手从额头往脑勺捋过头发,感慨道:“酒能红双颊,愁能雪满头呀。小丫头,以后要找男人,一定要找我这般学富五车能够吟诗作赋的……当然,我是说找像我的,而不是我。”

    小黑炭突然嚷嚷道:“阿良,我要拉屎!我要去南边拉屎,快点,憋不住啦!”

    男人赶紧跳下墙头,骂骂咧咧抱住这个小王八蛋,一掠如长虹,去往南方。

    至于南边是不是有危险,会不会有大妖隐藏于附近,男人当然不在乎。

    那个圆脸少女也不在乎,因为他是阿良。

    在这座天下,没有阿良一人一剑去不了的地方。

    她爷爷再不喜欢这个男人,也不会说阿良的剑术不够高。

    结果小兔崽子到底是没憋住,拉得满裤裆全是,男人一边蹲在水潭旁清洗裤衩,一边看着那个光屁股乱跑的王八蛋,低声笑道:“我不过是当年拒绝了你娘亲七八回而已,今儿到底还是遭了报应啊,比你亲爹还要像爹了……”

    最后,这个男人走了,没了剑的男人,刻下了一个猛字后,戴着斗笠离开了剑气长城。

    那一天,剑气长城后边的城池中,不知有多少妇人女子喝着酒,她们的男人,也喝着更愁的闷酒。

    更后边,悬佩一把竹刀的汉子,找到了齐静春选择相信的少年,对他说,我叫阿良,善良的良。我是一名剑客。

    熟悉了之后,男人对那位浩然天下的泥瓶巷少年笑着说,你知不知道,天底下喜欢我阿良的女子,茫茫多。

    少年只当他是吹牛。

    ————

    酒桌散去,朋友分别。

    宁姚独自回家。

    一路上有很多的指指点点。

    有怜悯,有讥讽,有叹息,有仰慕。

    宁姚回到家中,仍是这座城池最大的府邸之一,依然有许多家族剑修,可是少了一些人。

    她走到那座试剑场,然后躺在那块大如茅屋的斩龙台上,开始眯眼打盹。

    一封信上说,有个笨蛋要来送剑给她,怎么还没到呢?

    少女有些生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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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百五十四章

    精诚动人也伤人

    (一万五千字,补上昨天的请假)

    果然在天黑前,陈平安就得到了灰尘药铺的确切消息,除了内城地址,还有药铺掌柜姓郑,铺子是老龙城五大姓之一范家的祖业,郑掌柜北方大骊口音,表面上性情粗鄙,喜好美色,每天守着小巷铺子混吃等死,实则此人曾经两次进入过范府,范家对其十分重视,极有可能是范家嫡孙范高水的武道明师,至于此人容貌绘画,还要明天才能拿到。

    陈平安神色古怪,根本不用花心思去猜了,就是家乡小镇的看门人郑大风。至于范家如此礼重于郑大风,陈平安不觉得意外,一个经常要过手袋袋金精铜钱的汉子,哪怕瞧着再不正经,真实身份肯定不简单。否则杨老头也不会让他帮助自己祛除真气八两符。

    除此之外,孙嘉树也让人拿来了山海龟和桂花岛两艘渡船的详细档案,说是让陈平安多了解一下途径航道的内幕,跨洲航行数百万里,风云难测,不是小事。渡船,其中夹杂有一封孙嘉树仓促写就的亲笔信,大致意思就是:这趟去往倒悬山,渡船,你陈平安坐我孙家的,但是桂花岛渡船相较山海龟的优劣,我也都与你说清楚。

    这看似是一件很多此一举的事情,而且容易画蛇添足,但是陈平安看完信后,略作思量,便有些佩服孙嘉树的经商之道。设身处地,自己若是货物需要在老龙城周转的商贾,也愿意与这样的孙家合作。

    只不过陈平安有一点想岔了,那就是做生意很一根筋的老龙城孙家,靠着祖祖代代积攒下来的口碑,而不是家底,从来是挑选别人成为家族生意伙伴,而不是谁想要与孙家做买卖,就能够做到,哪怕对方再财势惊人,也不行。

    孙家的奇怪家规,就跟苻家的奇人怪胎,一样多。

    破四境,找药铺,挑渡船,接连了去三桩大小心事的陈平安吃过了晚餐,中午那道海味硬菜,换成了山珍河鲜的煲汤,陈平安这下子吃得很欢实,下筷如飞,难得吃了一次十分饱,陈平安便沿着河岸散步,夕阳西下,风景宜人,陈平安觉得这里是自己的一块福地,以后若是还有机会,一定要再来。

    陈平安突然有了钓鱼的兴致,跑回孙氏祖宅,跟一位老管家询问有无鱼竿,以及最近鱼情如何,河中有无大物,是否需要打窝,对此熟门熟路的老人笑着一一解释过去,然后亲自帮着陈平安准备妥当,两人一起去往河边钓点,老管家听说陈平安要夜钓到很晚,本想帮着这位贵客搭建临水帐篷,陈平安是穷了就绝不讲究,对于衣食住行,从来没有什么要求。自然不愿点头答应,老人也不强求,缓缓离去。

    陈平安不急于抛竿,就开始在河边来来回回练习走桩,一个时辰走桩后,又在河边站了一个时辰的立桩,这才开始夜钓,陈平安闭上眼睛,随手抛竿,鱼饵叮咚一声入水。

    清风吹拂油菜花,花蕊的颤颤巍巍。

    河水缓缓推移,流向远方,河面可见的涟漪,河底无形的水脉。

    细如发丝的那根鱼线,被轻轻扯动,时而绷直时而松散。

    陈平安一晚上,纹丝不动,任由小鱼啄碎鱼饵,再无大鱼上钩,然后就这么枯坐到天亮。

    当陈平安心有感应,转头遥望东方,在他缓缓睁开眼睛的那一刻,看到了这辈子从未见过的绚烂一幕。

    圣人有云,朝霞者,日始欲出赤黄气也。

    肉眼凡胎,朝霞本该只是艳红而已,可是陈平安却从东方天空的绚烂朝霞之中,看到一条条金黄色的气流,气若游龙,在火红云海之中缓缓游曳。

    陈平安始终仰头凝视着万丈朝霞和金黄之气,面对刺眼霞光和金黄气流,陈平安双眼浑然不觉有何不适。

    不知是否错觉,陈平安好像察觉到云霞滚滚而落,之后他心神微震,刹那之间,又有十数道金色游龙汹涌窜出,从天而降,向他直扑而来,气势汹汹,似乎要碾压人间这位胆敢与它们对视的窥探之人。

    那些蛟龙来势极快,陈平安松开鱼竿,猛然起身,一身拳意不由自主地汹涌而出,布满外在身躯和内里气府,心随意动,面对挑衅,陈平安只觉得如同面对落魄山竹楼老人,天大地大,唯有拳法最大,他一定要出这拳!

    十数条并无实质身躯的金色蛟龙,直直向陈平安扑压而来。

    陈平安二话不说就是一个云蒸大泽式的起手拳架,两脚先后踩踏河边大地,劲道直透底下一丈有余,不但地面咚咚作响,连绵不绝,如春雷在地面滚动,靠近河岸的水面,也同时激起了阵阵浪花,向对岸激荡而去。

    初一和十五都悄然掠出了养剑葫,但是各自懒洋洋趴在葫芦口子上,好像在看热闹,并未将那些朝霞云霄中飞掠而下的金色蛟龙视为敌人。

    陈平安心神沉浸于拳意之中,并不知道自己造就的这番惊人异象,只是单纯觉得既然已经跻身四境,出拳就应该更快,可之前夜钓,他始终在适应眼中所看到的崭新世界,以及稳固一座座气府大门和平稳体内那道兴风作浪的气机,一直没有机会递拳验证,那么到底怎么一个快,就看当下!

    “给我回去!”陈平安向高空为首蛟龙一拳递出,拳罡大振,以至于袖满拳意,鼓鼓荡荡,猎猎作响。

    一声砰然巨响。

    河水剧烈翻涌,油菜花哗啦啦歪斜了一大片。

    那条井口粗细的金色蛟龙,明明虚无缥缈,并无肉身,却给磅礴拳意一拳击中头颅,晕乎乎给一拳打得倒飞十数丈。

    之后一阵密集巨响。

    十数条金色蛟龙悉数被陈平安以云蒸大泽式打回天空,它们盘旋不去,低头望向陈平安又换了一个气焰骇人的古朴拳架,它们眼神既有费解,也有幽怨,只得摇头摆尾,齐齐返回朝霞云海之中,陈平安愣了一下,再望去,已经没有金色气机的流转,东边的朝霞似乎总算恢复正常。

    陈平安收起拳架,有些心满意足,咧嘴而笑。

    这一拳拳打得真是够快够猛,不愧是武道第四境,每次出拳都像是没了天地束缚,再无拖泥带水的感觉,确实痛快!

    养剑葫芦的葫芦口子上,初一和十五“面面相觑”,十五似乎羞于见人,滑入养剑葫。

    脾气相对暴躁的初一在错愕呆滞之后,咻一下飞掠而起,虽然无法造成实质性伤害,它还是一次次徒劳无功地刺穿陈平安身体,像是在发泄怒火。

    本命飞剑之于剑修主人,在窍为虚,出府为实,这是天经地义的规矩,故而进出于养育飞剑的剑修窍穴,绝不会伤害到剑修本人,如今初一和十五两把本命飞剑,与陈平安的关系,并非剑修与飞剑的主仆,谈不上性命攸关,生死共存,更像是住客与东家,半个主人。

    陈平安一头雾水,不管初一的胡闹,直挠头,“咋了?难道是我的第四境太弱,让你们觉得丢人现眼?”

    先前朝霞出现金色蛟龙的天地异象,之后直扑孙氏祖宅,三金丹一元婴,总计四位孙家供奉,不得不郑重其事对待,很快聚头在祖宅一栋小藏书楼内,如今四人终于没了有关少年是练气士和武夫的争执,但是又多出新的分歧。

    因为此等奇异景象,只有两种可能,一种是练气士成就金丹境,从此逍遥天地间,所以引来天地感应,在丹室之中,结成一颗品相高低不一的金丹,全看天地景象的动静大小。一种是纯粹武夫的三破四、六破七,前者机会很小,堪称渺茫,后者则是常理。一旦吸引而来,按照武道俗语,这叫能够借他山之石可以攻玉,比泥菩萨过江更难得,往往可以借机淬炼体魄神魂,是一桩莫大的机遇福缘,必须珍惜再珍惜。

    看那少年一览无余的拳法真意,浑厚无匹,绝不是练气士了,所以必然是纯粹武夫,可到底是第四境,还是第七境,四人又有争执,这次三人坚信是第七境,所以家主孙嘉树才愿意请人来到孙氏祖宅,结下一份香火情,而且三境破四境,如何都引不来这份云龙降落的巍峨气象,只有一人坚信少年只是刚刚跻身第四境。

    突然那位樵夫苦笑道:“先别争这个几境了,咱们不应扼腕痛惜,那个少年的不可理喻错失良机吗?”

    三人恍然,俱是喟叹。

    少年观景,引来异象,是为玄之又玄的天人感应。

    世间纯粹武夫朝思暮想的大机缘,就这样给少年一通王八拳给打过了回去……

    然后四人都觉得匪夷所思,如此惊艳的武学天才,难道传道恩师就没有跟他讲过这种最粗浅的事宜?例如三破四或是六破七,会有一场天人感应,必须好好抓住,能够帮忙稳固境界……

    四人打破脑袋都不会想到,传授少年拳法的竹楼老人,曾经走到过武道十境巅峰的高处,根本不觉得这种事情,是什么机缘,一样属于无异于拳法根本的外物!连食之无味弃之可惜的鸡肋都不如,陈平安学他拳法,就不该走此捷径,若是光脚老人看到此时此景,一定会开怀大笑,觉得少年做得好,这才是“陈十一”会做的“蠢事”。

    在孙嘉树中午回到祖宅后,见到陈平安之前,一位孙氏老祖私底下对现任家主打趣笑道:“你请了一位神仙来做客。”

    孙嘉树好奇询问,在此隐居三百余年的老祖便将那场风波说出,孙嘉树手掌拍在额头,无奈道:“真神仙也。”

    一起吃饭的时候,陈平安发现孙嘉树的眼神有些古怪,有点类似自己早些时候看刘灞桥……

    陈平安误以为是早上那次拳打游龙,给孙氏祖宅带来了麻烦,担忧问道:“怎么了?是我早上出拳,惊动了老龙城苻家?给他们发现了蛛丝马迹?”

    孙嘉树笑着摇头道:“老龙城练气士和武夫宗师万万千,奇怪事多了去,涉及到孙氏祖宅,怪事就不显得奇怪,而且别人不太敢无礼窥探此地,所以你这次出拳,没有什么问题……”

    说到这里,孙嘉树觉得自己有点违心,也替陈平安感到心疼,犹豫不决,要不要告诉少年真相。

    孙嘉树纠结半天,最后还是坦诚相见,将真相告诉了全然不知错过什么的陈平安。

    陈平安听完之后,默默喝着酒,试探性问道:“明儿我再去瞅瞅朝霞,还能再看到那些金色蛟龙吗?”

    孙嘉树气笑道:“你觉得呢?!”

    陈平安跟着叹了口气,喝了一大口酒,感慨道:“吃了读书少的亏啊。”

    孙嘉树看着陈平安,玩笑道:“怎么,想着今晚再去河边钓鱼,然后等着明天日出?”

    陈平安惊讶道:“孙嘉树,你难道看得到人心?”

    孙嘉树哭笑不得,摆手道:“我可没这份能耐,不过听说咱们商家的老祖宗,还真有。”

    之后陈平安又带着鱼竿去了河边,孙嘉树跟着在旁边提鱼篓,路上跟陈平安说了灰尘药铺的事情,陈平安也说了自己破四境,去不去灰尘药铺已经没那么重要,但是他还是想要去见一见那个熟人,孙嘉树自无不可,说明天就可以动身,只需要到时候稍作准备,他肯定无法随行,反而容易好心办坏事,但是会让家族一位金丹境供奉随行扈从。

    孙嘉树作为一家之主,手头有办不完的事情,自然不可能陪着陈平安枯坐河边,他孙家要钓的鱼,都很大。

    孙嘉树很快就走回祖宅处理家族事务,坐在桌后,摊开一摞摞账本,身前摆着一张古色古香的老算盘,算盘瞧着并不出奇,真正出奇之处,在于算盘四周蹲坐着数位拇指大小的金色小人,与传说中的银虫一脉相承,诞生于金库,它们身后长有羽翅,金光灿灿,没事的时候就喜欢滚来滚去嬉戏打闹,寓意着财运滚滚。

    当孙嘉树心中快速默念数字之时,就会有金色小人飞掠到算盘珠子上,迅速推动。

    祖传算盘和金色童子都不是俗物,但是书房之外一切物件,都很朴素平常,就连桌上那盏油灯都是如此,需要孙嘉树偶尔添加香油,孙家自古就有祖训传于子孙:该省之省,一文铜钱,即是家族根本。该花则花,一掷千金,根本无需眨眼。

    在起身添油间隙,孙嘉树就会来到窗口眺望河水,小憩片刻。

    身为中五境练气士的他,最后一次远望天色,突然以心声传告自家老祖之外的祖宅供奉,“小赌怡情,三位敢不敢与我赌一把?我输了,既然是小赌怡情,就拿出一枚谷雨钱,若是三位输了,就再为孙氏祖宅看顾百年?当然,每年孙家该给的薪水俸禄,照旧。”

    那位樵夫笑道:“孙嘉树,这谁敢赌?太不公平了。”

    孙嘉树笑道:“我是要赌这位少年此次守夜,还能等来天地异象,如此一来,你们赌不赌?”

    “赌!”

    三位老神仙异口同声,笑声爽朗。

    输了不过是三枚谷雨钱,赢了,孙家未来百年就多出三位金丹境,运气好的,三人之中,会出现一位第九境元婴境的修士大佬。

    想必那三人也知道其中关节,只是三位都不觉得孙嘉树会赢而已。而且对于一枚谷雨钱,三人早已不痛不痒,而是要想亲自赌赢一回老龙城小财神罢了。

    孙嘉树然后笑着从袖中掏出三枚谷雨钱,依次排开放在窗台上,自嘲道:“突然发现,三位可以拿走谷雨钱了。”

    三人也不客气,纷纷运用神通术法,三枚谷雨钱凭空消失。

    修为最高,却是最后取走那枚谷雨钱的老人,正是最有望跻身元婴境的练气士。

    孙嘉树微笑不语,不再返回座位,站在窗口,安静等待陈平安从立桩中睁眼抬头的那一刻,那些价值连城的金色童子翘首以盼,小家伙们都有些疑惑,为何这个主人今天如此不爱挣钱了。

    东方天空,先是银灰色,继而鱼肚白,最后朝霞万里,红灿灿耀眼,照彻老龙城。

    然后就是天地安宁,东海旭日缓缓升起,云聚云散,并无半点异样。

    输了三枚谷雨钱的孙嘉树笑了笑,不以为意。

    三位老神仙显然心情舒畅,纷纷调侃孙嘉树。

    那位孙氏老祖来到书房,身为元婴境大佬,大手一挥,暂时隔绝书房与外方天地的联系,笑着安慰道:“如何?服气了吧,你爷爷早就说过,孙家的偏门财运,早就给你的那门神通消耗殆尽了,你啊,就老老实实挣辛苦钱吧。”

    孙嘉树唉声叹气,突然想起一事,走向屋门,与老祖告辞一声,笑道:“我去祖宅灶房老宋说一声,今天早餐,做得平常一些,不要再挥霍那些山珍海味了,反正陈平安那小子也吃不出好坏,说不定寻常腌菜馒头他还更喜欢,我就不抛媚眼给瞎子看了,省钱省钱!”

    孙氏老祖笑着点头,望向老算盘上的那些个金色小人儿,老人神色有些自傲,苻家是比孙家有钱,可要说这些品相最高的招财童子,苻家不过一双孪生金身童子而已,勉强算他苻家有三只好了,孙家却有四位之多,其余老龙城四大姓,最多也就是范家从一个大王朝的亡国皇帝手中,侥幸购买了一只。

    早餐,看着陈平安狼吞虎咽那些米粥馒头就腌菜,果然比起先前胃口要好很多,孙嘉树坐在桌对面,细嚼慢咽,胃口比起往日也要好上一些。喝酒,遇上爱喝酒的,吃饭,碰到对胃口的,确实更容易酒足饭饱。

    之后陈平安返回河边真正钓起了鱼,斩获颇丰,半鱼篓老龙城俗称白条的河鱼,其余半篓,是黄辣丁、趴地虎在内的杂鱼。

    中午吃过一顿鱼宴,孙嘉树在让陈平安覆上一张易容面皮后,再叮嘱一番,再让陈平安跟随那位元婴老祖来到祖宅外边的一口池塘,孙氏老祖拂袖之后,池水如镜,里边出现一间屋子的景象,老人示意陈平安只管走上池塘水面,收起养剑葫、只背负剑匣示人的陈平安,毫不犹豫地一脚踏出,并未坠入池塘水底,而是踩在了镜面之上,只是脚底下的涟漪荡漾开来,走出数步之后,身形骤然消失,如同走入了镜面之内。

    下一刻,陈平安在屋内一步跨出,左右张望,四周正是通过水面所见的画面。

    在孙氏祖宅那边,老人看着尚未平息的水面涟漪,对孙嘉树啧啧称奇道:“这位大骊少年,好稳的神魂,好重的骨气,难怪会被刘灞桥当做朋友。”

    孙嘉树笑着摇头反驳,“刘灞桥并不是因此而将陈平安视为朋友。”

    老人又直指人心,询问孙嘉树,“那你呢?”

    孙嘉树想了想,坦言道:“到底不是相逢于患难,不如刘灞桥和陈平安。”

    镜面那边,位于老龙城内城,早有人恭候屋外,正是那位孙家金丹境神仙,他领着陈平安走出一栋广袤庭院,从侧面走出,乘坐一辆久候多时的马车,气势内敛、返璞归真的金丹境老神仙,亲自担任马夫,马车最终停在一条街巷口子上,巷口有一棵年岁不大的槐树,树底下有个一边嗑瓜子一边翻书的汉子。

    在陈平安下车后,两人对视。

    汉子默不作声端起板凳,先行一步走入巷子,孙家老人停车在路旁,并未跟随,开始闭目养神。

    到了药铺,郑大风将板凳放在门口,让陈平安坐着,又去拎了一条过来,一时间门槛那边人头攒动,都是过来凑热闹的妇人女子,只可惜陈平安戴了一张其貌不扬的面皮,她们很快就没了兴趣,纷纷走回店铺懒散度日。

    郑大风笑眯眯问道:“既然自己打散了真气八两符,为何还要冒险来到这里?如果我没有记错,你跟少城主苻南华是深仇大恨,就不怕露馅?到时候孙家可以把自己摘干净,你难道以为我会出手救你?”

    陈平安问了三个问题,“当年是谁告诉我爹本命瓷的事情?是谁害死我爹?这些跟杨老头有没关系?”

    郑大风脸色平淡,笑着反问道:“如果跟老头子有关系,你觉得我会告诉你吗?”

    陈平安默不作声。

    郑大风用那本书扇动清风,“不管你信不信,这件事情,老头子没掺和其中,但是我可以直白无误告诉你,老头子最早的时候肯定看到了,只是大概觉得没意义,不值得,就懒得插手。你要是因此怨恨老头子当初没出手阻拦,是你陈平安的事情,我一样不拦着你。”

    陈平安摇摇头,苦笑道:“我怨恨这个做什么,杨老头什么性格,我很清楚,从不会欠人,也不让人欠他,做什么都是公平买卖。”

    郑大风点点头,转头望向陈平安,咧嘴道:“你能这么想是最好,省得我拼了事后被老头子打死骂死,也要一拳打烂你的头颅。”

    陈平安貌似无动于衷,又或者像是早就猜测到小镇看门人的脾性。

    郑大风扇着风,“当初那些孩子当中,且不提各自传承和阵营,我最看好杏花巷马苦玄和福禄街赵繇,以及泥瓶巷宋集薪,我师兄李二,也就是李柳李槐他们爹,猪油蒙心,最喜欢你,后来你离开骊珠洞天的种种际遇,我大致上有所了解,才发现我既看错了你,也看错了师兄,以前我觉得你们俩都是缺心眼的傻子,如今才发现是我郑大风眼瞎。”

    郑大风其实想说,其实他李二和你陈平安,才是顶聪明的人。

    一个孤苦伶仃的泥瓶巷少年,一步步走到今天,直到走到了宝瓶洲最南端的老龙城,才开始问那三个问题。

    陈平安问道:“杨老头那边,我不敢问这些,而且我知道问了也是白问。你这边,我觉得可以问问看。”

    郑大风笑问道:“怎么,觉得有一位金丹境练气士护着你,就不用担心自己的安危?”

    陈平安莫名其妙指了指天上,“杨老头可以权衡利弊,说不定我问到了要害,他还是会一巴掌拍死我,但是你郑大风应该不敢。如果我猜错了,我也不一定是必死无疑,而且你付出的代价,不会很小。”

    陈平安其实是想说郑大风这个人,也是生意人,但是直觉告诉他,这个邋遢汉子的眼界和身份,远远不如杨老头。

    不过当陈平安真正开口询问,这些在他心底憋了整整十年的问题,还是会有浓重的不安,只是跻身第四境之后,已经能够控制心境,做做样子,假装云淡风轻,还是不难的。而且在走入这条小巷后,在郑大风进铺子拎板凳的时候,陈平安就已经从包裹里拿出养剑葫,开始喝酒。

    自己的第四境如果不够看,还有初一和十五,之后还有那位孙家的金丹境练气士。

    更何况有些陈年旧事,也该揭开伤疤,拿出来晒一晒太阳了。

    郑大风看着神色肃穆的少年,叹了口气,收起那本让他差点磨破嘴皮子、好不容易再次跟少女借阅的书籍,卷成一团,轻轻捶打膝盖,懒洋洋道:“你这小子越来越惹人厌了。行了,不用提心吊胆,偷偷绷着个心弦,我都替你累得慌,放心,我不会杀你,杨老头对你如今挺器重,何况我郑大风也不至于你问了几个问题,就要对你打打杀杀,我格局再小,也没小到这个份上。”

    郑大风随即道:“但是那两个问题,我不会回答,你有本事自己去顺藤摸瓜……”

    说到这里,郑大风笑问道:“你怎么不直接问齐静春?”

    陈平安果然轻松许多,以身后剑匣轻轻靠着墙壁,仰头喝了口酒,说了一句让郑大风愈发疑惑的话,“我怕齐先生会失望。”

    郑大风转头嚷嚷了一声,“梅儿,端两碟瓜子花生出来待客!”

    一位体态丰腴的妇人,笑着端出那两碟碎嘴吃食,当妇人弯腰递给他碟子的时候,郑大风故作惊吓道:“山峰压我顶,好凶的气势啊。”

    妇人将两只碟子往郑大风手上一摔,赶紧起身,踩了男人一脚,笑脸妩媚道:“德行!”

    郑大风将一碟花生交给陈平安,自己开始嗑瓜子。

    陈平安似乎对于郑大风的答案,早有预料,并没有如何失落,问道:“你有没有好一点的剑术秘籍,可以卖?”

    郑大风随口问道:“是练气士的仙家剑诀,还是江湖上的武学秘籍?”

    陈平安直言不讳道:“你应该看得出来,我的那座长生桥早就断了,想要练剑,只能练习武学剑谱。”

    郑大风也说得直截了当,“最好的武学秘籍,我也能帮你找来,然后以天价卖给你,但是没啥意思,我劝你别去碰江湖上所谓的绝世秘籍,我郑大风自己就是武道中人,知道这里头的深浅,既然你现在练拳练得够好了,别节外生枝,浪费光阴。”

    陈平安吃了颗花生米,想了想,跟这个男人诚恳说道:“谢了。就凭这些话,你欠我那五颗铜钱,不用还了。”

    郑大风嘴角抽搐。

    瞧瞧,这种无趣至极的少年郎,怎么让他郑大风顺眼得起来?!

    但是男人的眼神深处,晦涩难明。

    郑大风舒舒服服伸了个懒腰,有气无力道:“麻烦你把面皮摘了吧,本来就长得不俊,戴了这么张面皮,越看越糟心。”

    陈平安摇头道:“你不是知道我跟苻南华的过节吗?我哪里敢摘下来,光明正大地逛这老龙城内城,天晓得苻家有什么术法可以查看城内动静,比如类似神人以手掌观山河?如果真有,我这不等于在别人家门口,嚷嚷快来打死我吗?人家除非傻,否则肯定一大堆人涌出门把我打死。”

    郑大风被逗乐,笑着泄露天机,“行了,杨老头叮嘱过我,只要你自行破开真气符,我就需要保证你在老龙城活蹦乱跳,哪怕你一心求死,大摇大摆去符城大门口显摆,我一样要保证你平平安安离开这座城。”

    郑大风突然嘀咕道:“以前没觉得,现在才发现这小子倒是取了个好名字。”

    陈平安将信将疑,“你是山巅境武道宗师?还是上五境练气士?”

    郑大风气笑道:“你当第九境武夫和玉璞境练气士,是路边大白菜?你走几步就能看到一堆?老龙城再三教九流鱼龙混杂,八境武夫和十境地仙都已经可以横着走了,当然前提是别惹众怒,只挑衅一家一姓,哪怕是那有半仙兵的苻家,也不是没有周旋的余地。那些个元婴境老祖,第九境练气士而已,在这里就已算高高在上的老神仙了。”

    郑大风白眼道:“你当这里是咱们骊珠洞天啊?我堂堂一个八境巅峰的武道大宗师,就只能看看门收收钱?十一境的阮邛在继任圣人之前,就能在河边打打铁铸铸剑?大骊国师崔瀺进入骊珠洞天,不一样只能鬼鬼祟祟,以分身示人?”

    陈平安突然问道:“你要我揭下面皮,是不是在打什么主意?”

    郑大风也是个混不吝的,惊讶道:“这也能看穿?”

    一尊青烟凝聚而成的阴神,出现在两人对面的墙角光线阴暗处,冷笑道:“郑大风现在一脑子浆糊,想不明白护道人和传道人到底是什么,就托范家花重金找人算了一卦,卦象为大火之中取得栗,上上大吉。所以想着让你身陷险境,到时候他大打出手,再由我护送你离开老龙城,在这期间,他说不定能够搞清楚所谓的两个身份,万一还能顺势破开八境武道瓶颈,刚好符合卦象所言。”

    陈平安转头看着脸不红心不跳的郑大风,“五文钱,先欠着,你现在就算想还,我也不回收。”

    郑大风无所谓道:“五文钱,算得了什么,随便你。”

    陈平安冷笑道:“郑大风,你真以为我不知道杨老头的规矩?先前我故意提了一嘴的,之后你说了武学和练剑一事,我看你所说不假,才顺水推舟,把这笔账两清了!如果我没有猜错,当时要我送信之人,是杨老头,要你欠钱之人,也还是杨老头吧?现在是不是悔青肠子了?”

    别好养剑葫,站起身,将那只空碟子放在板凳上,陈平安对那尊阴神拱手抱拳,“虽然不知道你为何愿意道破真相,可能归根结底,还是杨老头的意思,但我还是要感谢你!”

    阴神点点头。

    陈平安大步离去。

    郑大风确实如少年所说,的的确确,悔青了肠子。

    郑大风冷冷望向那尊极有可能坏了自己大吉卦象的阴神,“是你的意思,还是老头子的意思?你最好说清楚!”

    阴神淡然道:“你猜?”

    郑大风哈哈一笑,瞬间变得云淡风轻,“你从来不会擅自行事,多半是老头子的意思了。”

    阴神讥笑道:“一个八境巅峰的纯粹武夫,神君之徒,竟然跑去相信所谓的卦象,你难道不知道哪怕范家没有动手脚,可之于世间任何人都是上上大吉,对你郑大风,会不会就是乾坤颠倒,货真价实的大凶之兆?”

    郑大风神情凝重起来,抬头望向那尊阴神,点头道:“受教了。”

    阴神对此不以为然,“既然神君愿意让你独掌一方,那你就别自作聪明,老老实实做事就是了。”

    郑大风挥挥手道:“给那少年摆了一道,又给你教训了一通,我烦得很,得离开巷子透口气。”

    阴神消逝。

    郑大风突然问道:“孙氏祖宅的异象,是不是陈平安破境引起的?”

    阴神的冰凉嗓音从墙角阴影中渗出,“应该是。”

    郑大风腋下夹书,拎着板凳和瓜子来到街巷口,再次坐在槐树底下乘凉看美人。

    一位身材高大、穿着普通的威严男子,缓缓走来,他身后是一位身姿婀娜的年轻女子,姗姗而来。

    男人走到郑大风身边,年轻女子站在男人身后,对那个坐在板凳上用书扇风的药铺掌柜,她充满了好奇。

    男人微笑道:“老龙城孙嘉树的面子,就只值一张遮遮掩掩的面皮。郑掌柜,看得很准。”

    郑大风转头瞥了眼男人,“苻畦,你连老龙袍都没有穿,看来不是来下逐客令的。”

    男人笑着伸手指了指身后,“我穿不穿老龙袍,在老龙城都无所谓,带着她来,才是真正诚意所在。”

    既是示威,又是示弱。

    示威是说在老龙城,苻畦不用亲自出手,就能够驱赶你郑大风。

    示弱则是身为老龙城城主的苻畦,愿意投其所好,带上一位双腿很长的女子,来到郑大掌柜眼前。

    郑大风狠狠剐了几眼女子的美腿,这才转过头,继续对着大街来来往往的人流,“苻畦你口气这么大,怎么不一口气把云海吸进肚子里?”

    苻畦脸色难堪,然后伸手握住了悬挂腰间的一枚玉佩,这才脸色平缓下来。

    女子战战兢兢,这是她第一次感受到父亲如此明显的怒意。

    郑大风冷笑道:“同样是生意人,你也配跟我比?”

    苻畦一笑置之,“既然郑掌柜现在心情不好,那么有些事情,苻畦稍后再提。”

    郑大风现在心情何止是不好,简直就是不好到了极点。

    五文钱!

    就只是市井百姓经常过手的五文钱,却是好像压在他郑大风心头的五座大山!费尽心机,小心应对,好不容易成功骗取那少年亲口答应,不收取这笔账。郑大风其实在少年开口问出那三个问题之后,以及那句看似无心之言的“杨老头从不欠人”,郑大风就已经心知肚明,不用奢望泥瓶巷少年跟自己讨要最普通的五文钱了,这个泥瓶巷小兔崽子鬼精鬼精的,不好糊弄!

    郑大风气得不行,使劲扇动书籍,“难怪我一开始就不喜欢这个家伙,小小年纪,城府深重,哪里像个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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