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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5章

    这位先前吃过阮邛一拳的婆娑洲剑修,借此成功离开战场,曹峻爽朗大笑:“好风凭借力,送我上青天!谢过阮圣人和老祖宗联袂送行!”

    泥瓶巷内,曹氏上柱国老人百感交集,他虽不是什么练气士,但是家族客卿供奉不乏山上高人,可是亲眼看到此等惊天动地的神仙打架,仍是次数寥寥。京城曹氏这一代嫡孙的窑务督造官曹茂,问道:“老祖宗,如果因此惹恼了此地圣人?”

    曹曦冷笑道:“打不过北俱芦洲的十二境道家天君,难道老子还打不过一位宝瓶洲新十一境?曹峻能丢老曹家的脸,老子可不会丢婆娑洲练气士的脸!”

    这一刻,曹氏上柱国和督造官曹茂才真正意识到,这位在小镇貌似与人为善的老祖宗,为何能够成为那座海边雄镇楼的看门人。

    一位汉子站在泥瓶巷巷口另一端,“那就试试看?”

    曹曦咧嘴道:“行啊,你挑地点,我挑时辰!”

    那位从剑铺赶来兴师问罪的汉子毫不犹豫道:“西边大山之中,有一处方圆百里的山坳,人迹罕至,如今还有大骊设置的阵法禁制,足够你我分胜负了。”

    曹曦使劲点头道:“好,一百年后再打!”

    阮邛愣了一下,朝地上吐了一口唾沫,转身离去。

    曹茂伸手捂住脸。

    曹氏上柱国哭笑不得。

    曹曦白眼道:“干嘛?这叫智斗,你们懂个屁!”

    曹曦率先走入自家老宅,身后爷孙二人刚要跟随走入,房门却砰然关上。

    曹茂和大骊上柱国的爷爷相视苦笑,只得就此离开泥瓶巷,去往那座督造衙署,秘密商议家族接下来的各方布局。

    宝瓶洲北方风雨已起,形势大利于大骊王朝,当然是越早进场,获利越大。

    何况如曹氏今还有一个天大的利好消息,老祖宗曹曦会留在宝瓶洲一段时间,天才剑修曹峻还要入伍大骊边军,想必皇帝陛下或多或少都会念这份香火情,未来百年曹氏稳压庙堂死敌袁氏一头,是板上钉钉的格局了。

    ————

    在落魄山竹楼习惯了粗布麻衣、光脚行走的崔姓老人,在莲花冠道人陆沉拜访了一趟后,就转了性子,换上了读书人的青衫文巾,自己做了一根行走山林的竹杖,一双登山木屐,经常下山去购置古书和文房用品,将竹楼二楼布置得好似书香门第的书房,一有空就提笔书画。

    看得青衣小童和粉裙女童面面相觑,误以为老头儿走火入魔了,后来粉裙女童看过了老人的墨宝,经常跟老人攀谈,才发现原来老人是真正的硕儒,琴棋书画都是一绝,对于儒家正统学问,更是功夫很深。

    青衣小童是个没心没肺和怕生怕死的,一门心思想着老头子好好练武,早点成为武力冠绝这座小天地的大佬,自己才能安心,就经常跟老人旁敲侧击,跟老人说龙泉郡的藏龙卧虎,不可以掉以轻心,苦口婆心诉说大骊江湖的云诡波谲,还是要靠一身拔尖的山巅修为才能震慑屑小之徒。

    只可惜老人根本不愿意理睬这个家伙,最多只是跟讨教学问的粉裙女童闲聊,对于所谓的武道,好像就这么丢在地上再不捡起了。青衣小童徒呼奈何,哀叹着求人不如求己,只好继续勤勉修行,竭力消化那两颗进入了肚子的上等蛇胆石。

    最近迎来送往十分忙碌的新晋北岳正神魏檗,还是会时不时来到竹楼,看望那座丢入一颗紫金莲花种子的小池塘。

    除了留在落魄山的那颗紫金莲花种子,陈平安当时听了魏檗的建议,既然是落魄山的主人,就留下了一方闲章在竹楼一楼,作为压胜山水之物。印章正是齐静春篆刻的“陈十一”,并无玄机,只是当时齐静春给予陈平安的一份美好愿景而已。

    武道止境第十境之上,方是人间武神,可与天底下的山巅练气士并肩而立。

    粉裙女童对此重视得无以复加,几乎已经胜过那只少年崔瀺托付给他的书箱,每天早中晚三次,她都会偷偷拿出自家老爷教给她的小印章,用绸缎丝巾仔细擦拭。不管青衣小童如何坑蒙拐骗,她都不许他染指分毫。

    如今出身黄庭国芝兰楼的粉裙女童,借助陈平安赠送的蛇胆石,已经破开下五境最后一道门槛,跻身中五境第一境,洞府境。之后是第七观海境,第八龙门境,第九金丹境,第十元婴境,依然是大道漫漫,遥不可及。

    只不过相比突然想要奋发上进的观海境青衣小童,粉裙女童要更加顺其自然,除了每天将竹楼收拾得纤尘不染,再就是翻翻书看看风景,心境恬淡,比起心性凶悍的御江水蛇,精魅化身的书楼火蟒,要更加从容随意。

    于是如今换成了青衣小童会嫌弃她愚笨懒散,不知进取。

    这天夜幕,青衣小童在崖畔入定修行,粉裙女童坐在小竹椅上嗑瓜子,崔姓老人下楼,搬了条竹椅坐在女童身边,轻声道:“千年崔氏,宝瓶洲头等的书香门第,都没能孕育出你这么一条灵慧火蟒,由此可见,机缘一事,苦求不得。”

    粉裙女童乖巧一笑,问道:“崔爷爷,你说我老爷如今破境了吗?”

    老人幸灾乐祸道:“老夫亲手打磨出来的武道最强三境,哪里有那么好破的,估计还早呢,说不定到了最南边的老龙城,陈平安的境界还是纹丝不动,老老实实待在三境瓶颈上,每天愁得喝闷酒,然后变成一个意志消沉的小酒鬼。”

    粉裙女童小声埋怨道:“我家老爷的拳,一半算是崔爷爷你教的,老爷不破境,你怎么能偷着乐呢?”

    老人哈哈笑道:“你啊,不是我们武道中人,不知道‘世间最强三境’这个说法的分量,老夫当时一拳打杀了六境巅峰的崔氏供奉孙叔坚,只用上了五境的能耐,为何?就因为武夫的底子有厚薄,底子打得差了,如高楼风吹即晃,底子打得好,那就是一座名山大岳,屹立于大地之上,一点风吹雨打算不得什么,挠痒痒罢了。”

    粉裙女童忧愁道:“我家爷爷身边没有人照顾,出门在外,什么事情都要自己做,会不会耽误他练拳啊?”

    老人瞥了眼青衣小童的背影,再收回视线,看着满脸忧虑的小女童,感慨道:“能让你们两个凑在一起没打架,也算陈平安调教有方。不知道以后家大业大了,陈平安是不是还能如此,待人接物,中正持平。小门小户的规矩好不好,和豪阀世族的家风正不正,处理起来,是两回事。”

    粉裙女童仰起头,天真可爱道:“真有那么一天的话,崔爷爷你帮着我家老爷一些?”

    老人摸了摸小火蟒的脑袋,“有些家务事,外人帮不了的。”

    老人缓缓站起身,伸手指向远处,“试想一下,如果真有那么一天,陈平安开宗立派,有你和小水蛇,有腹下生出金线、长出四足蛟爪的棋墩山黑蛇,有这么多座山头,一旦以后每座山头都有高人坐镇其中,例如那个认了陈平安当先生的……还有那些喊陈平安作小师叔的孩子们,然后你们也成了世人眼中的仙家府邸,有了宗门长老,要收取弟子门生,陈平安手底下汇聚了十人、百人甚至千人万人,一旦自家人有了纷争矛盾,他陈平安手心手背都是肉,就不是一拳一剑能够解决的事情了,该如何处置?”

    粉裙女童在芝兰楼看遍了各国史书,晓得这个问题的棘手,便连嗑瓜子的心情都没了。

    崔姓老人笑道:“其实也不用太过忧心,陈平安有一点好,可能没几个人发现……”

    粉裙女童等了半天,都没有等到老人的下文,忍不住问道:“崔爷爷,我家老爷身上都有那么多优点了,还有我不知道的好啊?”

    老人开怀大笑道:“你这小闺女有一点是真好,拍人马屁,尤其是对你家老爷,能够春风化雨润物细无声!”

    粉裙女童有些赧颜,心想自己可没有溜须拍马,老爷就是有这么好呀。

    老人坐回竹椅,不再卖关子,笑着说道:“陈平安很好说话,所有人跟他亲近的人,都会把这一点当做天经地义的事情,可总有一天,陈平安会在某件事情上,变得很不好说话,甚至是最不好说话,到了那个时候,奇怪的事情就会发生了,所有人都会感到……心虚和害怕,绝不是第一时间去反驳什么。”

    粉裙女童赶紧双手合十,喃喃道:“我可不希望老爷生气。”

    老人叹了口气。

    他曾经在竹楼外杀人之后,气势汹汹地对陈平安问了一句,“你是随我练拳,还是跟我学做人”。

    这既是老人的肺腑之言,其实又何尝不是眼高于顶的老人,自认在“做人”这一点上,无法坦然说服陈平安?

    可若非如此,老人又为何愿意将陈平安作为一身拳法的衣钵传人。

    收取弟子,就要收一个将来有望超越自己的家伙,一个足矣!否则哪怕收了一群九境、十境的弟子又如何?还不是大势之下的几只蝼蚁?!

    粉裙女童突然怯生生问道:“如果有一天,崔爷爷你做了错事,然后我家老爷发火了,你会不会害怕啊?”

    老人在小家伙脑袋敲了个板栗下去,然后起身离去,气呼呼道:“小丫头真不会聊天!”

    崖畔那边其实一直竖起耳朵偷听的青衣小童,坏笑着转过头,朝粉裙女童竖起大拇指。

    粉裙女童开开心心嗑起了瓜子,心想这可不是我厉害,是我家老爷厉害呢。

    ————

    杨家铺子的杨老头,年复一年守着那座小小的后院,无数年来,一代又一代的杨氏子弟,除了接管杨家的家主,以及家族内某些侥幸成为练气士的隐蔽人物,得以知道那个惊世骇俗的秘密,以及小心翼翼帮着老人守护着那个秘密,其余无论是生老病死的杨家子弟,还是进进出出的药铺伙计,一代代人,都只会知道杨家铺子有这么一个跟“自家长辈同龄”的老前辈,仅此而已,只知道老人常年足不出户,性情古怪,不好打交道,但是治病救人,很有一手,当然要价不菲,否则任你是谁,只要出不起钱,那就准备棺材吧,反正棺材铺子就在一条街上。

    杨老头今天依然在后院抽着旱烟,只不过手里多了一本大骊书肆新刊印的,此出自家,曾是浩然天下的九流十家之一,只是随着光阴流逝,就像四大显学之一的墨家,都不再是显学,家也沦为最平常的诸子百家之一,多是书写一些不入流的稗官野史,以及世俗百姓钟情的脂粉艳文,博取噱头,当然针砭时事亦有,历史上许多帝王将相的名声口碑,其实很大一部分都是被家之言,给坑害得不堪入目,比如某些终其一生立志于朝政改革的治国能臣,到最后,最为后世熟知的事情,竟然不是那些治国良方,而是什么一夜御十女,无女不欢。又比如某些几乎立功立德立言三不朽的儒家大君子贤人,竟然会夜宿尼姑庵,最后只成了一个老不羞的扒灰老汉,而此人道德文章蕴含的大礼至理,皆成空谈和笑谈。

    所以曾有儒教学宫圣人,不得不愤懑出声:“末流家,误国误民第一!”

    只是制定且掌管天下规矩的那位礼圣,对此仍是像对待妖族态度一样,给予了最大的宽容忍让。

    所以此时此刻翻阅那本的杨老头,对那场中土神洲的三四之争,双方谁都看不惯,最多就是对那个“四”的学问宗旨,对那个四字,杨老头愿意伸出大拇指,说一个好字。而那个“三”,明明被封为亚圣却其实只在文庙排第三高位的儒家圣人,杨老头很看不惯,认为由褒义沦为贬义的“道貌岸然”,形容此人最是恰当。

    杨老头手上这本泛着淡淡墨香的,是店伙计从龙泉郡城那边的书肆大街购买而来,上边写了许多江湖豪侠的成名经历,在他们身处逆境绝境之时,总少不了几句荡气回肠的豪言壮语,无非是怨恨老天爷不开眼的那些,杨老头每次看到这些,似乎还挺开心,只是最后合上书籍,乐呵呵道:“你们这些年轻人啊,就放过老天爷吧。”

    笑过之后,老人收起书籍,大口吞云吐雾,然后从袖中抖落出一座貌似小庙的小物件,摔在地上,想了想,用竹烟杆敲了敲脚边地面,轻声道:“宋庆,你出来。”

    地面上那座小庙门口边,有青烟滚滚而出,很快凝聚为一位面容沧桑的老者模样,看到杨老头后,作揖到底,沉声道:“拜过神杨老头置若罔闻,只是吩咐道:“准许你离开此地辖境,宝瓶洲一洲之内,你当年境界依旧,你此行是为泥瓶巷曹氏子弟曹峻担任护道人,只要曹峻修补齐全了那座心湖剑池,你这一脉的宋氏子弟,必然在这场大势中崛起,享受人间荣华最少百年,此后你家子孙的境遇,福祸无门惟人自召。”

    那位老者只是阴魂形状,却仍有青烟凝为长剑悬挂腰间,剑气已无,但是剑意盎然,显而易见老者生前必然是一位剑士,听到杨老头的承诺后,老者面露喜色,再次作揖道:“谢神君恩典!”

    杨老头随后一挥袖,顿时有一张张金色符箓遍布青烟老人全身,是保证阴物老者行走天地间的护身符,后者神魂大定,气势暴涨,剑意之盛,若非杨老头吐出的那一大口烟雾遮蔽,恐怕就要气冲斗牛,惊动龙泉郡所有练气士。

    杨老头说道:“去吧,曹峻如今已经去往大骊京城,你可以直截了当跟他道明此事。宋庆,你若是胆敢坏了规矩,莫说是你宋庆当场魂飞魄散,我保证将你这一脉宋氏斩草除根,要你香火断绝,以后千年万年再无你宋氏这一脉的半点痕迹。”

    老者抱拳肃穆道:“绝不敢冒犯神杨老头冷笑道:“多说无益,我自会看着你的行事。”

    老者领命一闪而逝。

    杨老头在那位小庙阴物消失后,抬起头,望向浩然天下的厚重天幕,久久无言,最后无奈道:“头顶三尺有神明,人在做天在看。若真是如此,又何至于此?”

    ————

    剑水山庄外的小镇一座酒楼二楼,在靠窗位置,一老一少相对而坐,吃着火锅,桌上摆满了菜碟,春笋,黄喉,羊羔肉,鹅肠,鸭血……

    当然还有两壶好酒,以及一碟自己配置的鲜辣酱料,红灿灿的,能让不吃辣的人头皮发麻。陈平安其实原本没这么吃辣,但是熬不住宋老前辈在旁劝说,说酒楼不下七八种的各色自制辣酱,少了一种都是憾事,陈平安这才硬着头皮全往碟子里加了一勺子。

    由于宋雨烧从不在山庄和小镇以真实身份露面,所以那位胖嘟嘟的酒楼掌柜的,不知道什么梳水国剑圣,甚至不知道剑术山庄的老庄主,只知道姓宋的老哥,是个懂行会吃的行家,不会辜负他的火锅和好酒,所以一见到老人带着朋友登门,就很开心,亲自带他们上了二楼,挑了个这么个好座位,从头到尾上菜端酒都不用店里伙计,全部是掌柜自己亲自动手。

    陈平安吃得满头大汗,满脸通红,可是敌不过美食当前啊,再说了,这次是自己结账,不尽量多吃一点,陈平安心里不得劲儿。

    宋雨烧看着放开肚子吃的少年,吃到扛不住辣的时候,还会傻乎乎去喝一口酒,辣上加辣,真是欲仙欲死,可筷子就是不愿放下,死死盯着火锅里马上可以下筷的食物,宋雨烧跟着心情大好,比起以往来此独坐独饮,老人下筷子其实要快了很多。

    宋雨烧提起一杯酒,不再以“老夫”自称,突然说道:“陈平安,其实按照老规矩,我不该出现在水榭里的。武夫破境,就跟山上练气士闭关一样,最忌讳痛恨外人旁观。所以我自罚一杯。”

    老人一饮而尽杯中酒。

    陈平安赶紧提起酒杯,使劲咽下嘴中食物,也陪着喝了一杯,而且又倒了一杯,回敬老人,“如果不是老前辈,我今天肯定连四境的门槛一步都跨不过去。我应该敬老前辈一杯酒。”

    老人也跟着喝了一杯酒。

    宋雨烧望向窗外街道上川流不息的场景,偶尔会有眼神停留片刻,其中有人在与他对视之后,会脸色微变,迅速低头。

    宋雨烧微微一笑,收回视线,“我当时之所以去水榭,是有件事必须当面告诉你,不管你今天能否破境,在今夜都要离开山庄,不可以参加明天的武林盟主大典。”

    陈平安依旧倒酒不停,只是下筷夹菜的速度放慢了一些,轻声问道:“有人想要对山庄不利?”

    宋雨烧没有藏藏掖掖,坦然笑道:“来头极大,声势极大,但是与你陈平安无关便是了。”

    老人举杯喝了口酒,“这可不是瞧不起你和你的朋友,而是剑水山庄的一些家务事,不方便江湖朋友插手,但是不管如何,身为主人,却对客人下逐客令,不厚道,所以我还是需要自罚一杯。你陈平安随意。”

    陈平安还真就随意了,只是举杯小咪了一口酒。

    老人对此不以为意,继续夹起一筷子鲜嫩鹅肠,在火锅里涮了一小会儿,就放入辣酱碟子,轻轻一搅和,在鲜辣酱料中翻了个滚儿,然后提筷放入嘴中。

    陈平安欲言又止。

    宋雨烧笑道:“咱们只管吃,不谈事情了。世间唯有美人美景美食,三物最不可辜负。”

    陈平安便埋头吃东西,偶尔喝酒。

    天下无不散的筵席。

    再好吃的火锅,也有下最后一筷子的时候。

    酒足饭饱,陈平安放下筷子,一壶酒也已经喝完,这是陈平安头回一口气喝完足足一斤半酒水,别说是脸,耳根子和脖子都红透了,醉醺醺说道:“横刀山庄那对父女,好像没有找我的麻烦。”

    宋雨烧轻声笑道:“青山绿水,来日方长。江湖恩怨亦是如此,好在你不是梳水国人氏,很快就会离开,以后未必还会再来,否则有的是麻烦缠身。”

    宋雨烧记起一事,“那次水榭风波,你好像攒了一肚子火气,我有些奇怪,如果我宋雨烧只是一个寻常江湖人,以旁观者的眼光来看,照理说,在不知道你根脚的前提下,横刀山庄的庄主王毅然,一位享誉已久的江湖宗师,能够对你一个少年以礼相待,非但没有仗势凌人,愿意为女儿道歉,你为何还是好像有些……不服气?”

    陈平安打了一个饱嗝,摘下腰间的养剑葫,但是没有喝酒,思量片刻,正色道:“我不是对王毅然有看法,但是我觉得这里头,是有不对的地方的。”

    宋雨烧好奇道:“此话何解?”

    陈平安下意识又喝了一口酒,借着晕乎乎的酒劲,缓缓道:“我曾经听过一位老先生讲述顺序一说,我没读过书,识字不多,所以理解得很浅,但是没事的时候,就愿意把这些学问拿出来,多想一想,觉得对错有先后,当然也分大小,不能拿一个后边的对,去掩盖前边的错,哪怕后边的对很大,前边的错很小,还是得先把前边的小错,掰碎了说开了,道理完完全全说透了,后边的对,才能真正站稳脚跟,这就像……一个人不能跳着走路。”

    “但是我瞎琢磨出来的这点东西,可能没甚道理,因为我这趟南下游历,翻过很多书,书上都不讲这些,所以我自己一直不敢确定对错。但如果按照我的道理,套用在水榭那边的事情,就是你王毅然其实不用跟我道歉,只需要让你女儿站出来,跟我说一声对不起,三个字就行了,否则到最后,你王毅然堂堂江湖大宗师,为别人道歉,难道我就一定要接受了?哪怕我退一步讲,愿意接受,那你女儿就算是没有错了吗?我觉得不是这样的,你王毅然做得再对,你女儿的言行,错,就是错。今天是如此,明天是如此,以后十年换作其他人,那个叫王珊瑚的挎刀女子,她可能还是错的。”

    陈平安一手提着酒葫芦,一手挠头,“宋老前辈,这些是我随便讲的,胡言乱语,让你笑话了。”

    宋雨烧先是愕然,然后茫然,最后满脸恍惚,只觉得自己认定的那座江湖,翻天覆地。

    最后宋雨烧回想这一生,尤其是儿子宋高风那一段不堪回首的记忆,老人原本已经不愿再去想起,更不愿去深究其中的恩怨情仇,但是直到今天,直到这一刻,这位老人才发现自己的心结,到底在什么地方,自己又为何这般愧疚悔恨,却始终不知为何打不开心结。

    老人红着眼睛,颤抖着提起筷子,从火锅底夹起一筷子食物,放入嘴中慢慢咀嚼,脸上逐渐有了一些笑意。

    老江湖奉为圭臬的那些老规矩,被老一辈人视为金科玉律的道理,原来,原来也有错的地方!

    当年我儿子宋高风何错之有?即便有错,那也是这座狗-娘-养的江湖有错在先!

    是那位沙场武将出身的前任武林盟主错了,那场恩怨,根本就不是那一条胳膊的事情!

    是你女儿本人,欠了我宋雨烧的儿子,欠了我儿媳妇一句对不起!

    当着一个少年郎的面子,满脸老泪纵横而不觉丢脸的宋雨烧,缓缓放下筷子,站起身,对陈平安洒然大笑道:“这顿饭,我宋雨烧替我儿子儿媳妇,替我剑水山庄请你!”

    酒楼二楼顿时哗然。

    因为宋雨烧和剑水山庄这七个字!

    因为这就意味着半座梳水国江湖的百年风流。

    老人最后对陈平安抱拳道:“我有话要跟孙子讲,就先行回庄子了。之后未必能够跟你道别,那就还是那句江湖老话,青山不改,绿水长流,希望咱们后会有期!”

    陈平安一头雾水的站起身,眼见着老人掠出窗外,在屋脊之上一路飞掠而去。

    宋雨烧悬佩那把锈迹斑斑的铁剑已经很多年,老人今日在众目睽睽之下,一路飞掠到山庄大门之前,然后大步跨入门槛,不理会任何搭讪恭维,直接在一栋无人居住多年的小院,找到了那位正站在远中闭目养神的年轻人,孙子宋凤山。

    宋凤山睁开眼睛,一言不发,一如当年年幼之时,守在爹娘病榻前。

    宋雨烧摘下腰间铁剑,单手握住,递向脸色冷漠的宋凤山,后者问道:“为何?”

    宋雨烧沉声道:“这是你爹宋高风的剑,子承父业,就该交到你宋凤山手上。”

    宋凤山没有伸手接剑,讥笑道:“哦,又是一桩怪事,先是爷爷你提前赶来,庆贺孙子的盟主大典,如今又交给我一把破铁剑。怎么,爷爷终于想要卸下梳水国剑圣和剑水山庄老庄主的担子,想要含饴弄孙了?”

    这位年轻人双手负后,眼神凌厉,却满脸微笑道:“只是不好意思,不孝孙儿要告诉爷爷一个噩耗,皇帝陛下亲自下了数道密旨,朝廷大军近万精锐,已经在州城外集结完毕,想必明日就会大军压境,剿灭我这大逆不道的江湖新盟主。爷爷,孙儿不奢望你出手相助,真的,这是孙儿的真心话,只求爷爷从头到尾袖手旁观就行了,只求你莫要再赐我一剑。”

    宋雨烧凝视着孙子的面容,爽朗大笑,上前踏出一步,重重一巴掌拍在他肩膀上,毫不遮掩自己的笑意和欣慰,老人嗓音低沉道:“不愧是宋高风和柳倩的儿子!爷爷知道这次领军之人,正好是那名女子的丈夫,大将军楚濠。”

    宋凤山满脸疑惑,眉头紧皱。

    宋雨烧笑道:“既然那个心肠歹毒的妇人得寸进尺,正好借此机会,我宋雨烧也有个道理,想要跟江湖和朝廷说个明白!”

    老人眼眶湿润,依旧是单手握紧,抬起剩余那只手,轻轻抚平眼前孙子的紧皱眉头,喃喃道:“这么多年,爷爷也该为你做点什么了。”

    年轻人后退一步,低下头,抬起一手,用胳膊挡住脸庞。

    老人轻声道:“凤山,从今往后,爷爷就不跟你唠叨那些老规矩了,但最后还是希望你听一次,老江湖是有老江湖的不对,可是那些对的东西,好的事情,希望你以后身在江湖,也别全盘否定。”

    老人将孙子死活不愿意接过手的老铁剑,放在院中石桌上,然后独自走向院门,期间老人望向小院正屋那边,只是话到嘴边,老人还是没有说出口。

    宋凤山嗓音沙哑问道:“爷爷,你要去哪里?”

    老人大步向前,笑道:“爷爷的佩剑,这么多年一直留在了瀑布下的水潭,去取剑!”

    一直到老人身影远去,宋凤山都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院内屋门缓缓打开,走出一位年轻妇人,问道:“不拦着爷爷吗?”

    宋凤山擦去眼泪,伸手轻轻按住桌上那柄剑,胸有成竹地微笑道:“既然咱们早有谋划,一切都在掌握之中,你难道就不想看一人一剑,挡在阵前,万军不前?反正我这个当孙子的,是想的,都偷偷想了这么多年了。”

    年轻妇人奇怪道:“老祖宗如何想通的?”

    随即妇人有些忧心忡忡,“以后咱们山庄的所作所为,老祖宗可就未必喜欢了啊。”

    宋凤山冷哼道:“大不了再让爷爷刺几剑,到时候实在不行,就拿出我爹的这把剑,看老爷子舍不舍得再下狠手!”

    妇人打趣道:“呦,二十多年没喊爷爷了,今天倒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一口一个,顺溜得很呢。”

    宋凤山回头瞪了一眼。

    年轻妇人嫣然而笑。

    她其实是一位大骊死士,有朝一日,等到大骊马蹄踩在宝瓶洲中部疆土,她就可以正大光明地挂出,那块大骊朝廷颁发给山上人的太平无事牌。

    这一点,宋凤山心知肚明。

    第二天,选举梳水国新武林盟主的大会,在剑水山庄如期召开。

    从梳水国一座州城到剑术山庄的道路之上,骑军驰骋,尘土飞扬,遮天蔽日。

    大军之中,有一位身披鲜亮重甲的大将军,骑着一头高头骏马,男人嘴角噙着笑意,举目远眺,可谓踌躇满志,此次踏平那座狗屁的剑水山庄之后,自己就是当之无愧的梳水国战功第一人了。

    这位大将军突然眯起眼。

    大军之前。

    一位被誉为梳水国剑圣的黑衣老人,从瀑布取出了佩剑之后,挡在了大军之前。

    只是老人身后,遥遥跟着一位腰间悬挂酒葫芦的背剑少年。

    在对着千军万马出拳之前,少年摘下养剑葫,仰头喝了一大口酒,痛快痛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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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百四十四章

    大骊陈平安在此

    (万字章节。)

    宋雨烧腰间悬佩的那把剑,昨日临时取自瀑布,是一把山上练气士都要避其锋芒的神兵利器,名为“屹然”。

    事实上宋雨烧生平第一次见这把剑的地点,就位于瀑布底下的深潭,而且就在陈平安在瀑布下练习剑炉立桩的脚下,那块好似中流砥柱的石墩之中,巨石内暗藏机关,当年宋雨烧因缘际会,偶然得此剑,剑术与名剑相得益彰,才有了未来的梳水国剑圣。

    在儿子宋高风死后,宋雨烧便更换了随身佩剑,将这把剑鞘为特殊青竹的屹然剑,重新藏入巨石,宋雨烧翻遍典籍,终于找到一页秘史记载,相传此剑曾是一位别洲武神亲手铸造,遗落于宝瓶洲,不知所踪,有“砺光裂五岳,剑气斩大渎”的文字记录。

    宋雨烧此时悬佩剑鞘泛黄的长剑,望向马蹄骤然放缓的朝廷兵马,不愧佩剑之名,黑衣老人屹然而立,毫无惧色。

    这支将近万人的梳水国“平叛大军”,其中三千精骑,是大将军楚濠的嫡系,全是边疆沙场出身,是梳水国一等一的锐士,此外还有四五千从各地驻军中抽调而出的地方精锐,再有千余人是州城官府调遣的老捕快,以及重金笼络的江湖豪侠,当然还有大将军楚濠自己收拢的一批江湖高手,几乎全是当年天子亲自做媒、迎娶那位女子的丰厚“嫁妆”,老丈人虽然死于江湖仇杀,可在那之前好歹做了小二十年的武林盟主,又有朝廷做靠山,暗中培植了许多见不得光的江湖羽翼,之后便都成了女婿楚濠的扈从死士。

    楚濠的枕边人,那位女子哪怕这么多年过去了,对于剑水山庄,扔是深恶痛绝,心怀死结。

    对此楚濠拎得很清楚,嘴上附和,但绝不会轻举妄动,在皇帝陛下没有开口之前,以大将军府的明面身份,去挑衅一位剑术冠绝梳水国的武道大宗师,所以女子怨言颇多,好在这次剑水山庄自己找死,陛下龙颜震怒,楚濠便顺势请缨出战,一切水到渠成。

    说句实在话,妻子有心结难解,楚濠作为驰骋边关多年的风云人物,在庙堂上纵横捭阖,也有心结,你一个娘们,明知宋高风早有婚配,人家小两口恩恩爱爱,还有一个当剑圣的父亲,凭什么人家因为你武林盟主的女儿身份,就得休妻娶你?然后你一怒之下,就找人去毁了花圃?坏了那位女子的性命?换成是楚濠,早就调动麾下大军,杀个血流成河了。

    只不过话说回来,楚濠到底不是那个遭受无妄之灾的可怜虫宋高风,既然已是夫妻,得了皇帝陛下的信任,娶了位如花似玉的女子,手底下还多出可供驱使的十数位江湖顶尖高手,一举三得,做了这么一笔赚得盆满钵盈的大买卖,枭雄楚濠对于这点心结,看得很轻。再者老盟主在金盆洗手的那天,被销毁面容的宋高风独力斩杀,也让女子这些年收敛了许多,大体上安安心心相夫教子,在梳水国京城与其她诰命夫人广结善缘,为他楚濠增色不少,仕途顺畅许多,楚濠觉得这还得谢过当年姓宋的,让她吃过教训,否则吃苦头的就是自己了。

    此次离开京城之前,妻子暗中随行,现在就秘密住在州城之内,她提出这次踏平剑水山庄之后,老剑圣宋雨烧可以不用死,逃了就逃了,但是那个据说容貌酷似他母亲的孽障宋凤山,必须要挫骨扬灰,到时候她要亲手带着宋凤山的骨灰坛,在那对狗男女的坟头砸烂,要他们亲眼看着宋氏香火断绝。

    青蛇竹儿口,黄蜂尾上针,两者皆犹可,最毒妇人心。

    不愧是他楚濠明媒正娶的妻子,好事!

    楚濠收回思绪,一手勒住马缰,一手遮住阳光,继续闲情逸致地远眺道路。

    此处官路宽阔,道路两侧亦是平坦,不但适合步卒结阵,骑军冲锋也算不得太过勉强,那个在江湖上作威作福惯了的宋老头子,真是不知死活的江湖莽夫,半点不通行军打仗,还敢逞英雄,该他和剑水山庄一起灰飞烟灭。

    楚濠看着那位远在京城都有所耳闻的江湖老人,扯了扯嘴角,放下手臂,手心摩挲着一柄皇帝御赐的黄金裁纸刀,笑道:“可惜了这份英雄气概,也好,以后世人提及此事,只会说我楚濠阵前斩杀了一位剑圣。”

    沙场多有万人敌之说,可惜那只是些狗屁文人的溢美之词,梳水国在内的十数国广袤版图上,确实有不容小觑的猛将,膂力惊人,擅长亲身陷阵,若有神驹坐骑,更是如虎添翼,可是万人敌?不存在的。

    楚濠身经百战,绝非躺在安乐窝享福的文人,不曾见识过此等神人。

    宋雨烧站在原地,既然已经走到这里,老人就不愿意后退一步,只是回首望去,有些无奈。

    你陈平安跑来凑什么热闹?

    陈平安此次出行,背上了装有降妖除魔的剑匣,绳索早已系紧系死。

    一路小跑到宋雨烧身边。

    老人隐约有些怒气,道:“在水榭那边,你与横刀山庄起了冲突,我当时曾说过‘行走江湖,生死自负’这八个字。陈平安,你知道这里头的意思吗?”

    陈平安点点头。

    宋雨烧气笑道:“你知道个屁!那王珊瑚以刀鞘顶端指向你,她这就是在行走江湖。那名刀庄扈从在人背后挽弓射箭,这也是。我孙子宋凤山,每次找人试剑,也是。我宋雨烧今天拦阻在大军之前,更是!”

    宋雨烧一番话说得疾风骤雨,最终只有一声叹息,“陈平安,你不该来的。”

    陈平安轻声道:“不管宋老前辈今天做什么,我只负责一件事,带着宋老前辈活着离开这里,就这么多,我不杀人。”

    陈平安补充了一句,“争取不杀人。”

    宋雨烧深呼吸一口气,尽量心平气和地劝说道:“现在双方等同于两军对峙,你说不杀人就能不杀人?你当是孩子过家家呢,大军之中,有数千骑军可以奔袭游曳,有重甲步卒结阵如山,更有数千张强弓劲弩对准你,二话不说就是大雨浇头的下场,更别提楚濠麾下还有十数位江湖好手,以及一些个手持兵家神弓的校尉都尉,是朝廷官府专门针对练气士和江湖宗师的国之重器,哪怕是我宋雨烧,若是给射中一箭要害,都要重伤!”

    陈平安反问道:“既然对方这么厉害,老前辈难道只是来送死?”

    宋雨烧沉声道:“我要擒贼先擒王,尽量一鼓作气拿下主帅楚濠,好让这支大军群龙无首,然后威胁楚濠交出那名女子。我一人行事,有五成把握,可你如果跟随我冲锋陷阵,一旦陷入包围,只会是我的累赘,所以听我一言,赶紧返回山庄,带着两个朋友远离是非之地。”

    宋雨烧仰起头,入夏时分,还有这等好似春光明媚的艳阳天,真是不错,转头对那个北方少年微笑道:“陈平安,好意心领了。但是我宋雨烧是生是死,剑水山庄是存是亡,都称得上是问心无愧,行走江湖,这还不够?很够了!”

    陈平安拍了拍腰间酒葫芦,灿烂笑道:“我跑起路来,真不是我吹牛,两条腿肯定比四条腿的战马还要快,而且我还有保命的压箱底宝贝,老前辈你不用担心我,只管放开手脚收拾那个楚濠。如果不是有这份底气,我今天不会露面的。”

    宋雨烧气急,恨不得一个板栗砸在这个榆木疙瘩的脑门上,“瓜皮!你小子真当自己的小破酒壶,是山上剑仙腰间的养剑葫了?再说了,你一个淬炼体魄的纯粹武夫,有了传说中的养剑葫芦,又有何用?!”

    陈平安挪动脚步,站在了宋雨烧身后,来到了一个不会被梳水国朝廷兵马看见的地方,重重一拍底款篆刻有“姜壶”的养剑葫,沉声道:“初一,有人瞧不起你呢,出来。”

    宋雨烧愣在那里。

    干啥呢?

    朱红色酒葫芦也没个动静啊。

    陈平安有些尴尬,“十五。”

    嗖一下,一缕惊世骇俗的碧绿剑光,迅猛掠出养剑葫,速度之快,堪称风驰电掣,晶莹剔透的那柄袖珍小剑,骤然悬停在两人之间的空中,然后缓缓游荡起来,像是在跟主人陈平安邀功请赏。

    陈平安早就心里有数,养剑葫芦里的两位小祖宗,飞剑十五温驯听话,陈平安心意所至,十五就会剑尖所指,简直就是他的贴心小棉袄,至于初一这位大爷,那真是架子比天大,除非生死一线的险境,或是它自己感兴趣了,陈平安基本上使唤不动,不过对此陈平安也不会强人所难,不奢望初一能够像十五那样,事事顺心,最少在几次关键时刻,初一从未坑过自己。

    宋雨烧惊讶道:“还真是一只大剑仙的养剑葫芦?!”

    陈平安咧嘴一笑。

    但是宋雨烧接下来的选择和话语,依然充满了老江湖的古板迂腐,拍了拍陈平安的肩膀,“陈平安,记住,千金之子坐不垂堂!走吧,你能来此送行,已算情至意尽,既然你的武道之路,已是坦途,更身怀重宝,就更应该珍惜当下的安稳,走走走,莫要再婆婆妈妈,信不信我跟大军交手之前,先打你一个灰头土脸?!”

    宋雨烧厉色道:“我宋雨烧说到做到!”

    可也还是一个但是。

    初出茅庐的少年郎,一身直愣愣的江湖气,竟是半点不输老江湖宋雨烧。

    那个穿草鞋,背木匣,腰间挎了个养剑葫,葫芦里有飞剑,已经走过千山万水的北方少年,对老人郑重其事道:“我陈平安,来自北方大骊龙泉郡槐黄县泥瓶巷,也在行走江湖!”

    老人转过身,大笑道:“瓜娃儿,似不似个撒子?”

    陈平安踏步向前,与老人并肩而立,“我还要回请你一顿火锅。”

    老人实在放心不下,虽然目视远方,不得不再问:“形势不妙,你真能想跑就跑得掉?”

    陈平安点头道:“我不但有养剑葫和飞剑护身,昨夜我还一口气写了二十张方寸符,能够帮我缩地成寸,真要逃命,那速度保管嗖嗖的,连我自己都要忍不住伸大拇指。”

    虽然听上去很像是说笑话,可老人转头仔细打量少年的神色,根本不像是在开玩笑。

    老人便放下心来,豪气干云,伸手按住“屹然”的剑柄,“好!那就等你小子请我吃这顿火锅!”

    陈平安突然轻声问道:“去酒楼吃火锅,能不能酒水自带?”

    多出了养剑葫、飞剑和什么方寸符,可那副扣扣搜搜的财迷德行,照旧。

    老人哈哈大笑道:“这有啥子阔以不阔以的,阔以得很!”

    宋雨烧一掠向前,长剑出竹鞘,剑气萦绕天地间,纵声大笑:“容我先行一步,为我殿后即可!”

    一方是两人而已,一方是万人大军。

    但是后者面对那一老一少的江湖中人,却人人如临大敌,当战鼓擂响,有些地方驻军出身的年轻士卒,下意识咽了咽口水。

    因为剑气近。

    对阵两名江湖莽夫,耗死对方就行了,不用讲究太沙场上的排兵布阵,无非是先头骑军冲锋,再适当拉开锋线,左右策应,尽量将箭雨全部覆盖那名梳水国剑圣破阵的路程,然后就是后方步兵起阵,刀盾手在前,长矛穿刺而出,形成一座层层叠叠的铜墙铁壁。

    除了梳水国军中制式步卒弓弩,还隐藏夹杂有从朝廷皇家库藏里取出的数十张神弓,由墨家匠人精心打造,一向为兵家武将倚重,箭尖篆刻有云纹符箓,箭杆以精铁铸造而成,箭羽为金色雕翎,一枝箭矢坚韧且沉重,故而寻常行伍神箭手都无法驾驭,唯有武道造诣不俗的军中力士才可拉满弓弦,威力极大,速度、射程和精度都要远胜一般强弓。

    最后在大将军楚濠四周,聚集了将近二十位江湖鹰犬,高手环卫,宋雨烧想要一人开阵,杀到楚濠身前,难如登天。

    但是楚濠知道自己稳操胜券,麾下三千能征善战的嫡系精骑,也能够不惧一个剑圣头衔,敢于正面冲锋,可不意味着手底下其余兵马,都能悍不畏死,楚濠久在沙场,对此心知肚明,所以派人传话给几位地方驻军武将,此次战马践踏江湖,军中每战死一人,朝廷的抚恤金,是令人咂舌的一百两银子,阵亡士卒所在家族,一律免役十年!

    但是临阵胆敢退缩者,斩立决,而且还会按照边军律法处置,举族流徙千里!

    赏罚并下,如此一来,全军上下,唯有死战了。

    大将军楚濠策马立于迎风招展的威武大纛之下,志得意满。

    大军压境,江湖莽夫不过是螳臂当车,皇帝私下许诺自己,剑水山庄的家底,他楚濠半数可以收入囊中,用来犒赏此次楚氏大军的出兵,其余半数上缴国库,但是地方军伍的一切折损抚恤,需要他楚濠独力解决,不许劳烦兵部和户部。

    这点银子开销,只要将山庄抄家之后,楚濠还有莫大的赚头。

    宋雨烧没有第一时间掠向高空,去当那扎眼的箭靶子,低头弯腰,手持屹然,一路前奔,气势如虹,快若奔雷。

    与那已经拉开出一条整齐锋线的楚氏精骑,对撞而去。

    第一拨箭雨泼洒而下,天空中密密麻麻的攒集黑点,激射而至,弓弦紧绷之后的骤然松开,发出嗡嗡响声。

    这还只是第一轮骑弓攒射。

    宋雨烧一脚重重踩在地面,本就迅猛的前掠愈发身影飘忽,整个人以更快速度前冲,同时手腕拧转,身形一旋,剑气翻滚,方圆数丈之内,磅礴剑气凝聚成团,然后猛然炸裂四溅。

    宋雨烧身后地面瞬间插满了画弧而落的箭矢,泥土翻裂,尘土四起。

    其余刚好迎面而来的箭矢,则被宋雨烧的四散剑气悉数击碎。

    虽然宋雨烧的速度之快,超乎想象,剑气之盛,更让那些沙场将士大开眼界,可第二拨骑弓劲射,仍是有条不紊地紧随而至,纷纷如雨落。

    宋雨烧手持屹然,身形如陀螺迅猛旋转一圈,只见这位梳水国老剑圣四周,便瞬间多出了成百上千柄“屹然”剑,剑尖齐齐指向圈外。

    一气呵成,剑气千万。

    宋雨烧手中不再持剑,双指并拢作剑诀,指向高空,轻喝道:“去!”

    然后一跺脚,身前半个圆圈的剑阵,剑气凝聚而成的长剑,向着手持枪矛冲撞而来的前排精骑,挥洒而去,一时间戳断了数十骑的马腿,更穿透了二十精骑的坐骑脖子,正面骑军冲锋的道路上,顿时人仰马翻。

    一把屹然剑飞升上空,在宋雨烧的剑诀牵引之下,剑气纵横,如一把大伞遮蔽雨水,当那些箭矢落在雨伞之上,无一例外,皆是以卵击石,粉碎不堪。

    两翼有两股精骑加速前冲,同时侧面骑弓倾斜射向宋雨烧,老人身后那剩下半圈剑气,飞快补上之前的半圆剑阵,再次飞射而出,两翼骑军又有数十骑战马当场暴毙,骑卒摔落马背,只是楚濠带兵的能耐在此凸显,那些骑卒除了极少数晕厥过去,绝大多数都飘然落地,或是翻滚起身,抽出腰间战刀,直接向宋雨烧扑杀而来。

    一个梳水国剑圣的头衔,所谓的江湖第一人,根本吓不住这些血水里泡过、尸骨堆里躺过的精悍健士。

    宝瓶洲中部以西地带,彩衣国在内周边十数国,以彩衣国兵马最多,是桌面上的第一强国,尤其是骑军数目冠绝诸国,只是真实战力如何,无论是盛产重甲步卒的古榆国,还是弓马熟谙、擅长骑战的松溪国,或是民风彪悍、步骑精锐的梳水国,都有资格嘲笑彩衣国边军的那些绣花枕头,曾经好不容易冒出头一个姓马的厉害武将,还给边关大佬排挤到了胭脂郡那个脂粉窝里头养老,这么一大块油腻肥肉,够彩衣国的接壤三国联手饱餐一顿了。

    楚濠此次亲自带兵震慑江湖,除了妻子的私人恩怨,其实根源还是要争夺那个征伐彩衣国的主帅身份,好为自己多争取一些朝野声望,否则哪怕皇帝陛下内心的人选,更倾向于楚濠,可难免会惹来一些功勋老人、宗室权贵的非议。

    自己送上门的这颗剑圣头颅,分量不比一座剑水山庄轻。

    大阵重重保护之下的楚濠忍不住笑道:“天助我也。宋雨烧,杀,只管杀,等你到了强弩之末,看你还怎么耍威风。我楚濠很快就会手握十数万边军,挥师北上,等到我拿下彩衣国的灭国头功,宝瓶洲十年一度的观湖书院武将大评,说不定就要有我楚濠的一席之地!北边那个大骊宋长镜,不过是仗着皇亲国戚,真要谈沙场用兵的真本事,一个茹毛饮血的北方蛮子,算个什么东西!”

    楚濠握紧那把御赐裁纸刀,笑意愈浓,忍不住重复了一句“天助我也!”

    道路之上,一人迎敌对峙骑军的宋雨烧,在成功挡住两拨箭雨后,已经距离前方骑阵不过五十步,以他的前奔速度,骑军已经放弃骑射,以再熟悉不过的冲锋凿阵姿态,蛮横撞向那个黑衣老人。

    宋雨烧心神微动,前奔途中,横移数步,躲过一枝极其迅猛的阴险箭矢,声势远远胜过之前以量取胜的骑卒攒射,之后老人三次转换位置,都恰到好处地躲避掉特制箭矢,双指剑诀一摇,驾驭空中那把长剑下坠前冲,大笑道:“斩马开阵!”

    那些从马背摔落的持刀骑卒,有心死战,却人人战刀落在空处,只觉得一股虚无缥缈的青烟擦肩而过,眼前就再无黑衣老人的身影。

    屹然如飞剑前掠,如蛟龙游走江河之中,数骑战马眨眼之间就被斩断马腿,长剑只管为后边的主人开辟一条畅通无阻的前行之路,或刺透战马背脊,或在马侧滑出一条巨大的血槽,或从腹部划拉出一大团鲜血淋漓的肠子,所到之处,战马倒地,骑卒坠落,然后就是一道淡薄如烟雾的身影,潇洒前掠。

    战力卓越的精骑冲阵,就这样被梳水国剑圣一穿而过。

    宋雨烧成功凿开第一座阵型后,前方却是盾牌如山,一线排开,缝隙之间刀光凛凛,更有长矛如林微斜耸峙,足足一人半高,整齐矛头在阳光照射下,熠熠生辉,绽放出沙场独有的惊人气势。

    若是高高跃起,从空中掠向那杆主将所在的大纛,楚氏大军的待客之道,一定会是列在矛阵后方的步弓,向上劲射。

    之前由于宋雨烧破阵速度太快,步弓抛射没有派上用场,但这绝对不代表步弓没了威慑力,更不提其中还夹杂有朝廷奉若珍宝的一张张墨家神弓。

    宋雨烧强提一口新气,体内气机流转如洪水汹涌倾泻,就在此时,在宋雨烧视野不及的步阵后方,早有数名依附朝廷的梳水国江湖顶尖高手,踩着士卒的脑袋和肩头,联袂扑杀而来,算准了宋雨烧的换气间隙,高高越过那片密集枪林,各怀利器,刚好宋雨烧对当头劈下。

    宋雨烧脚尖轻点,不退反进,一手握住屹然长剑,一剑横扫,对着空中懒腰斩去。

    算到了宋雨烧要换气,但是武道境界有差,这位世人眼中的江湖宗师,根本不知道六境武人的气机流转之快!

    三名兵器各异的四境小宗师,竟是当场被那道半弧剑气拦腰斩断。

    江湖出身,死在沙场。

    不知道那三人会不会死不瞑目。

    宋雨烧又一剑笔直斩下,身披重甲的大阵步卒四五人,以及他们身后数人,同时被这道直直裂空而至的剑气,连人带甲胄和兵器,一起被斩得粉碎,周边步卒一身铁甲顿时洒满鲜血和断肢残骸,好在重甲步阵素来以稳固著称于世,在步阵被剑气斩出一条道路后,几乎瞬间后方步卒就涌上前方,疯狂补足缺口,左右两侧步卒也有意识地向中间靠拢。

    沙场厮杀,浑不怕死,未必能活,可怕死之徒,往往必死。

    宋雨烧借着道路开辟又合拢的眨眼功夫,看到了步阵大致厚度,心中微微叹息,脚尖一点,手持屹然,仍是只能身形跃起,一抹剑气肆意挥洒而出,砍断了前边数排的密集枪林,同时骤然攥紧长剑,一身剑意布满剑身,剑气大震,宋雨烧如手持一轮圆月,仿佛能够与头顶大日争夺光辉!

    宋雨烧大喝一声,身形拔高一丈有余,剑意与剑气同时暴涨,原本大如玉盘的那轮圆月,骤然间变得无比巨大,将宋雨烧笼罩其中,任由如雨箭矢激射,不改那条直线规矩,向那杆大纛凌空滚走而去,箭矢击中圆月之后,悉数箭尖破损,箭杆崩碎。

    在黑衣老人二度破阵之时,身后远处的背剑少年,没有袖手旁观,也开始向前奔跑,动若脱兔,无比矫健。

    楚氏嫡系骑军当然没有拨转马头的必要,徒惹骑步相互干扰而已,于是自然而然就将满腔怒火撒在少年头上。

    只是谁都没有想到,一个享誉江湖一甲子之久的梳水国剑圣,悍然破阵也就罢了,一个不知道从哪个角落蹦出来的江湖少年郎,也是这般难缠,背剑少年的身形实在是太快了,一步就能跨出两三丈远,而是在方寸之地的辗转腾挪极其灵活,不但躲过了四五枝角度刁钻的墨家箭矢,一轮箭雨同样被他一冲而过。

    期间只要是在他前行路上、避无可避的箭矢,少年就干脆以双手拨开势大力沉的箭矢,当少年与骑军面对面撞上的时候,原本借助战马前冲之迅猛势头,可谓占尽优势。

    可是暂且不知江湖根脚的少年,就像一条滑不溜秋的泥鳅,在精骑冲锋的缝隙之间,一穿而过,偶有交手,他或是一拳猛锤战马侧部,打得连人带马一起横飞出去两三丈,或是以肩头斜撞,同样是马蹄腾空、人马俱翻的凄惨下场。

    最后他更是轻轻跃起,踩在一骑马背之上,蜻蜓点水,在后方数骑的马头或是战马背脊上一闪而逝,让那些骑卒只觉得如一阵清风拂面,刀是劈出了,枪矛也有刺出,但就是无法成功捉到那少年的哪怕一片衣角。

    绝对是四境巅峰,甚至是五境的武道宗师!

    一名骑将手持精制长槊,精准刺向空中少年的脖颈,暴喝道:“去死!”

    陈平安歪过脖子,刚好躲过长槊刺杀,同时探手攥住那杆沙场骑将皆梦寐以求的马槊,骑将哪怕手心血肉模糊,手中那杆祖传的心爱长槊仍是被脱手夺走,陈平安在空中转换为双手握槊姿势,往地面重重一戳,韧性超群的长槊如弓弦崩出一个大弧度,砰然一下沉闷响声,陈平安竟是被高高抛向空中七八丈之高。

    手中依旧倒持长槊一端,并未将其舍弃。

    满脸坚毅的背剑少年,在一大群回头远望的骑军视野中,在众目睽睽之下,仿佛一位御风飞掠的神仙中人,落在了骑阵之后的步阵之前空地上,少年衣袖飘摇,双脚落地后,并不停歇,一步后撤,抡起手臂,使劲向高空轰然丢掷出那杆马槊,然后做出一个拍打腰间酒壶的动作后,一跃而起,身形瞬间消逝不见,好像是仙人用上了缩地千里的神通,然后就看到少年匪夷所思地踩在了长槊之上,一脚前一脚后,又似传说中的剑仙御剑之姿,充满了沙场武人很难领会的那份逍遥写意。

    若是不提敌对阵营,恐怕有人都要忍不住喝一声彩。

    然后更加让人跳脚大骂的一幕发生了。

    那少年在大阵上方,踩着长槊向前御风飞掠不说,竟然还摘下了酒葫芦,仰头灌了一口酒!

    众人恨得牙痒痒之余,可在内心最深处,何尝不是有些……心神往之?!

    沙场惨烈,江湖豪气。

    原本两者天差地别,就像先前那位梳水国剑圣的破阵,尤其是剑气劈斩步阵的时候,何等惨烈血腥?

    但是这位背剑少年,一路前行,未杀一人,只是一言不发紧随黑衣老人破阵向前,同样是破阵,偏偏就是这般风流。

    因为长槊前掠太过迅猛,而且这个举动又太过不可思议,以至于方阵步弓手有些犯迷糊,但是在领军武将的呵斥号令之下,专门让军中膂力最强健的那拨锐士,以强弓拦截射杀此人,当然那些有资格持有墨家神弓的沙场强者,更不用多说,早已挽弓如满月,一枝枝兵家重宝,激射尾随而去。

    异象横生,又有让人瞠目结舌的意外出现。

    只见从背剑少年别回腰间的朱红色酒葫芦当中,突然掠出一雪白一幽绿两道绚烂流萤,在长槊之下,一一击碎箭矢。

    根本不用少年躲避,一拨拨数量较少却极俱威慑的箭矢,全部无功而坠。

    飞掠数十丈距离后,双脚站立的马槊已经开始下坠,陈平安一踩长槊,不再计较这杆长槊的摔向大地,身形拔高,扶摇直上,刚好躲过一名江湖顶尖剑客的腾空截杀,后者遗憾落地,回头望去,眼神凶狠,满脸愤懑。

    如果自己先前拦不下宋雨烧,被几乎无懈可击的磅礴剑气,劈得倒退撞入大阵之中,还算情有可原,那么连一个无名少年都没沾到边,算怎么回事!

    养兵千日用兵一时,自己以后还怎么在大将军楚濠那边,坦然享受荣华富贵?

    更前方,距离主帅大纛不过百余步,笼罩住宋雨烧的那团浑然剑气,本就已经被无数枪矛和箭矢阻滞得折损严重,加上络绎不绝的十数位江湖好手先后扑杀,所以当一道青绿剑气裹挟风雷声而来,宋雨烧横剑在前,那道粗如青色蟒蛇的剑气,虽然终于破开了老人的圆月剑阵,却也被长剑屹然一切为二,从老人身侧呼啸而过,身后数十位重甲步卒当场毙命。

    宋雨烧收起横剑式,嘴角渗出血丝,哪怕如此,仍是不敢轻易换气。

    因为在百步之外的出剑之人,是一位最少五境的剑道宗师。

    那人就站在大纛之下,位于大将军楚濠身边,一袭青绿长袍,一手负后,一手剑尖直指宋雨烧。

    这人年纪不大,瞧着相貌约莫三十岁出头,但是真实年龄可能已经四十,手中长剑,不是什么削铁如泥的神兵利器,而是一截光泽可人的青竹,长两尺六寸,倒是与剑等长。

    他傲然站在马背之上,矮了人头许多的大将军楚濠,对此不以为意,满脸开怀笑意。

    以青竹作剑的剑客微笑道:“宋雨烧那把剑的竹鞘不错,楚将军,能否赠送给我?”

    楚濠豪迈笑道:“有何不可?别说是竹鞘,连剑一并送你了!”

    剑客摇头笑道:“那倒不用,一把屹然剑,楚将军若是能够送给你们皇帝陛下,以示江湖对朝廷俯首称臣,也是一桩美谈。”

    楚濠恍然大悟,拍掌大笑道:“还是青竹剑仙想得周到,如此最好!”

    宋雨烧屏气凝神,站在一处武卒自行避让而出的小空地上。

    正是松溪国青竹剑仙的年轻剑客,笑问道:“宋老剑圣,你信不信,在你换气之时,就是丧命之际。”

    宋雨烧脸色冷漠。

    老人身后传出阵阵哗然。

    楚濠眯起眼睛,从袖中掏出一枚银锭模样的小东西,捏在手心,然后歪了歪脖子,很快身边就走出两位呼吸绵长的白发老者,一位身穿锦袍,双指捻有一张青色符箓,符文是金色字体。一位身材魁梧,手持双斧,斧上篆刻有祥云篆纹。两人都不曾披挂甲胄,显然不是军中将士。

    两人都望向了宋雨烧身后,相较于青竹剑仙的从容淡定,两位随军老人都有些神情凝重。

    身为梳水国皇家供奉的大练气士,他们知道一位养育出本命飞剑的剑修,无论年老年少,一旦不惜性命做困兽之斗,意味着什么。

    楚濠轻声道:“你们一人帮助青竹剑仙速战速决,斩杀宋雨烧,一人务必拖住那个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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