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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2章

    但是贺小凉又蓦然心神颤抖起来。

    她依稀记得,第一次见到少年,只看出来了有缘却缘浅。

    这才是她的大道本心。

    但是为何现在却会觉得缘来缘深?甚至还会觉得是“天作之合”?

    这还是陆沉这位道家掌教的推衍计算!

    果不其然,心湖之中,有个懒洋洋的嗓音略带笑意,“不错,能够想明白这一点,说明经此一役,扪心自问之后,你交出了正确的答卷,你的心镜裂缝已经弥补齐全,哪怕是将来再有重创,也不至于像今天之前,极有可能一裂即碎,接下来,你可以去往俱芦洲闯荡了。”

    “事先说明,贫道可没有偷听偷看,只是之前早早在你心湖埋下了一点东西,当你得出答案后,就会解开,贫道便能知晓了。”

    “不说这些,那么最后,贫道又有一问需要你扪心自问,你应该如何处置陈平安呢?”

    “嗯,这么说话有些文绉绉了,不是贫道的一贯风格,不如换成‘贺小凉,摸着你那深藏不露的胸脯,问一问你的良心,要不要斩草除根,将你眼前这个暂时不知缘是善恶的……有缘人,一掌拍死,以免心结成死结,坏了将来的大道根本’?”

    容颜极美的年轻道姑,望向坐着的少年。

    她面容潮红,她眼眸冰冷。

    陈平安与她对视。

    如坠冰窖。

    腰间养剑葫内,初一和十五蓄势待发。

    杀不杀少年?

    好像都会是陆沉的意料之中,算计之内。

    第一次,是贺小凉要过自己那一关,这一次,则是要过道家掌教亲手布置的一关,当然陆沉不会倾力而为,否则就跟直接杀人无异了,他显然对贺小凉是寄予厚望的,不至于自己打自己耳光。

    貌美道姑第二次扪心自问,森寒眼神,逐渐变得媚眼如丝,更不用说脸颊绯红,让她那张原本端庄的容颜,变得让人感到极为陌生。

    只是心湖之上,涟漪大振,惊涛骇浪,苦不堪言。

    陈平安一言不发,死死盯住那位言行古怪的神诰宗道姑。

    甚至有些怀疑,是不是传说中擅长蛊惑人心的狐妖,变幻成了贺小凉的模样,否则怎么可能判若两人?

    但是直觉告诉他,他们之间,生死一线。

    贺小凉情不自禁地双手扶住桌面,渗出汗水,鬓角青丝絮乱。

    贺小凉心扉门外,一声叹息,轻轻响起,像是强行压下了贺小凉的心湖洪水,“贺小凉,其实贫道早就给出答案了,只是你被大道蒙蔽心境,你杀也好,贫道会拦住,不杀也罢,贫道也不强求,都可以通过此关,偏偏你既拿不起,又放不下,浑浑噩噩,最后还做了一个最坏的打算,竟然想要杀了陈平安,再与之冥婚,既可斩因果,又自认无愧,真是可笑至极,如此功利手段,真能助你通向山巅?你有没有想过,人家陈平安为何事事坎坷,却能够活到今天,你事事顺遂,资质卓绝,偏偏连这最容易迈过的门槛,都走不过去?”

    贺小凉这位在一洲之内高不可攀的真正仙子,颓然坐在凳子上,脑袋趴在桌面上,面如春潮,大口喘息,那双眼眸之中,竟然有些水气,雾蒙蒙望向对面的少年。

    眼神之中,既幽怨又愧疚。

    杀意全无。

    看得陈平安一头雾水。

    怎么?

    我没欺负人啊,这不养剑葫里的飞剑还没出呢。

    再说了,就眼前贺小凉那么大一位练气士,自己就算初一十五尽出,甚至是加上做样子的降妖除魔,也是一个输字和一个死字。

    贺小凉久久回神,雾气渐无,春潮渐退,心神大定,她站起身,对少年笑了笑,她总算变成了陈平安初见的那个神仙女子,白鹿作伴,仙气袅袅。

    她斩钉截铁道:“陈平安,等到你哪天死了,就会是我贺小凉的郎她最后,竟是坚定了一半的本心,做出了最早的那个决定的一半。

    不杀人,却结缘。

    心湖之上,陆沉的嗓音低沉浑厚,带着不加掩饰的赞赏,缓缓响起,“福生无量天尊。贺小凉,即刻起,你已入贫道陆沉门下,为嫡传弟子第六,可在俱芦洲开宗立派。”

    陈平安呆若木鸡,下意识脱口而出:“贺仙师,你说什么?是不是我听错了,不然你再说一遍?”

    什么死了什么郎君的。

    陈平安愈发确定,眼前这个“贺小凉”,多半是喜欢捣乱玩笑的山野狐魅。

    贺小凉有些羞赧恼火,瞪了一眼占自己便宜的陈平安。

    她深深望了一眼陈平安,然后就此离去。

    陈平安始终坐在原地,眉头紧皱。

    似真似假,如梦如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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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百一十二章

    道高一尺

    龙泉小镇,一座已经弃而不用的老旧学塾内,头顶莲花冠的年轻道人,独自坐在一张小书桌后,望向齐静春站了一甲子的那个位置,道人沉默不言,手指下意识在桌面上轻轻划来抹去。

    回过神,陆沉抬起手臂,随后一抓,从鲲船御风离开的贺小凉,竟然直接被他从滔滔云海之中,“捞”了出来,哪怕是贺小凉这样的金丹境练气士,千万里路途的转瞬即至,都觉得头晕目眩,踉跄一下,才站稳身形。

    贺小凉肃容,正衣襟,定心湖凝神魂,后退三步,伏地叩拜,“弟子贺小凉,拜见师父。”

    从一洲道统的玉女,一跃成为道家一教教主的嫡传弟子,无异于鲤鱼跳龙门。

    陆沉点点头,抬手示意贺小凉可以起身,“起来吧,在贫道门下,不用拘泥拜师仪轨,心意到了就行。你现在多半不信,以后相处久了,等你见过其余五位师兄师姐,自会明白。大道之外,皆是虚妄。”

    对于儒家那套世俗礼仪,甚至是自己道统内的金科玉律,生于浩然天下而真正成长于青冥天下的陆沉,始终都不太在意,或者说在飞升之前,他就是这么一个背离世俗的人物,所以活得很旷达奔放,留下的文章,也以“逍遥”二字著称于世。

    不同于大师兄的面面俱到,二师兄的分寸火候,他这个小师弟哪怕在师父跟前,一样不太讲规矩,为此还被大师兄劝过,甚至是被二师兄揍过,之后陆沉依旧是我行我素,好在偶尔出现在小莲花洞天的师父,对此并不介意。

    陆沉看着略显局促的年轻道姑,微笑道:“怎么,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总觉得贫道这个当师傅的,每天想着着给人下套?所以我说每句话,你都得小心琢磨、仔细掂量?那你就错了,过犹不及,不好,你这趟之所以能够成为贫道的嫡传,在于你连过了三座扪心关,第一,察觉到了贫道的算计,当机立断,赶紧回溯追问自己的本心,拨开了‘天作之合’的假象,抓住了‘缘浅’的真相。此关一过,你才不会在俱芦洲过早夭折,否则到了那处剑修遍地、多如牛毛的地方,一切只靠快剑和拳头说法,你将来终究会遇到大的挫折,一旦心境露出破绽,由于你这辈子太过顺遂,会崩碎得极为彻底,贫道都不用寻找你的下一世了。”

    陆沉伸出手指点了点贺小凉,微笑道:“你要知道,这次谢实跟大骊讨要三人,李希圣且不去说他,马苦玄是我二师兄挑中的幸运儿,一老一小,臭味相投,至于有没有其它内幕,道统内自有规矩,不许师兄弟三人之间相互推衍演算。而你贺小凉,则是贫道挑中的人选,因为你的道心,与贫道当初的修行历程很像,破开迷障,直指本心。所以比你想象中的什么棋子傀儡,什么道家在这座天下百家之争的布局,要简单得多,贫道只是看你顺眼,便选你做弟子了。”

    “你真以为文庙里那些老头子,不会死死盯着贫道的一举一动?所以说,这就是堂堂正正的阳谋,你贺小凉以后能不能在俱芦洲站稳脚跟,好好活到最后,只看你自己的能耐,贫道远去青冥天下之后,不会刻意照拂弟子,儒家圣人们不会故意坑害于你,而且你还有一位在中土神洲云游的师兄,以及在长剑长城那边历练的师姐,真出了事情,你可以找他们帮忙,既然你们如今已是同道中人,有了同门之谊……就要给贫道这个当师傅的,争一口气嘛。”

    说到这里,陆沉微笑道:“放心,贫道可不是你在神诰宗的师父,不会要你做什么双修道侣。”

    贺小凉又变成了那个气质清凉的貌美道姑,大道之外皆是身外物。她问了一个思量已久的问题,“我们道教主掌一切的青冥天下,是否也有儒家圣人的暗中布局?”

    陆沉哈哈大笑,“这是当然,哪里都一样,谁都忙得很。你会不会以为马苦玄、魏晋、宋长镜之流,就是最顶尖的天之骄子啦?”

    陆沉笑得很开心,“那你以后真该去中土神洲看看,或者将来去往青冥天下的白玉京,你就会明白,一山总有一山高。”

    贺小凉坐在不远处一张书桌后,腰肢拧转,就这么与陆沉对视,她闻言后眉头微皱,似乎有些想不明白。

    陆沉玩味问道:“你是想问为何三教为何不干脆约好,只在自家地盘上发展势力,排挤其它教派学说?省得如此糟心?”

    贺小凉点点头,这正是她心中所想。

    陆沉感慨道:“因为如今这一座座地盘,完全就是最大的几处古战场,那可是先贤们用性命换来的成果,我们也怕后世天地变色嘛。若是选择固步自封,或是让下边的人觉得大道阻塞,是怎样一个下场,当今一座座天下,就是最好的明证。”

    陆沉随手一指,是小镇神仙坟的方向,“山河依旧,但是曾经高高在上的主人,已经沦为烂泥地里的一堆残肢断骸。”

    贺小凉有些明悟。

    有些太过遥远的事情,晦涩难明,知道的人不愿意说,又不写在书上,后世之人,当然茫然。

    太多太多的揣摩猜测,家的推波助澜,天马行空的文人笔札,故作高深语的稗官野史,不计其数,年复一年的泥沙俱下,恐怕偶有一点点真相浮出水面,也都被迅速淹没其中,最终反而被当成了谬误。

    陆沉笑了笑,“扯远了,回到正题。你的第二关,在于贫道需要确定你这趟去往俱芦洲,是让你依附于天君谢实,还是由着你自立门户,开宗立派。所以故意设置了一个陷阱给你,让你以为自己,竟然舍弃了两个都对的选择,偏偏选了一个最错的决定,让你误以为就要与大道擦肩而过,要你心生悔恨,质疑自己的大道本心。”

    贺小凉坦然道:“只是靠着脑子里仅剩的一丝清明,才能够过关。”

    陆沉笑道:“关于这一点,贫道最后用作收官,来解释你与陈平安为何能够结缘。先说那最后一关,相对复杂一些,是一座连环关隘。情之一字,可作万般解。”

    “男女之间,则最易动心,所以贫道早早在你心湖之间,种下了一粒情种,在不知不觉中,它一遇机缘之雨水,就会生根发芽,迅猛无匹,这本是不入流的速成之法,但是对你贺小凉反而管用,何况再不入流的法门,贫道使出,一样入流。”

    “有师徒之恩的神诰宗师父,惊才绝艳的同辈人风雪庙魏晋,泥瓶巷的市井少年,前两者你顺利闯过,成功恪守本心,丝毫不为所动。唯独最后一关,因为贫道刻意刁难,帮着铺路搭桥,才让你贺小凉陷入两难境地,你若是……”

    陆沉站起身,手指弯曲,轻轻敲打着那顶象征掌教身份的莲花冠,继续说道:“迷迷糊糊,道心被陆沉二字所震撼,便选择走在贫道帮你开辟出来的道路上,那么贫道依然会准许你在俱芦洲开宗立派,但是绝对不会收你为徒。”

    “收徒一事,何其难也。”

    陆沉收敛笑意,“想要成为陆沉的弟子,就该有终有一日、我的道法比陆沉还要高、道路比陆沉还要长的念头。离经叛道?离的什么经,经不过是先贤所写而已,叛的是什么道?道不过是先贤所走的路罢了,为何不自己去试试看?”

    饶是贺小凉这般性情凉薄的人物,心底都油然生出悚然和敬意。

    她站起身,对陆沉毕恭毕敬行礼道:“希望终有一日,弟子贺小凉能够与师父同席而坐,坐而论道。”

    陆沉啧啧道:“有点难。”

    贺小凉重新坐下,问道:“师父所谓的‘收官’作何解?弟子与陈平安的结缘,也有深意?”

    陆沉点头道:“当然。若是寻常人,你不是贺小凉,他不是陈平安,那么贫道这次辛辛苦苦当月老牵红线,半点看不出高明。齐静春的乱点鸳鸯谱,是给担子,希望有朝一日,少年能够以人心挑山岳,而贫道的手中红线两端,是两个人,更是两面明澈无垢的镜子,相互映照,而不只是让陈平安分摊你的福缘,再拿陈平安帮你渡过情关而已。”

    陆沉转头望向贺小凉现身之前的方向,“陈平安的心性,天下奇人怪人万万千,贫道也看过千千万,未必有多出奇,但是恰好与你贺小凉的心性,相似而又不雷同,冥冥之中颇为契合,所以连你们初次相逢,两人身份悬殊,你仍是看出了‘缘浅’,其实你不是缘浅,而是你修为有限,看浅了。”

    贺小凉轻声问道:“师父,这又是考验吗?”

    陆沉哈哈大笑,“你都已经当了贫道的弟子,还要什么考验?怎么,想一鼓作气成为道祖老爷的嫡传、与陆沉平起平坐,才罢休?”

    贺小凉眼神清澈,摇头笑道:“不愿做此想。”

    陆沉笑眯眯道:“既然当了师父,就该送新弟子一份见面礼。这份礼,可不小,还是你师父下来之前,好不容易才从你师祖那边得来的一点‘道’。”

    贺小凉愣了一下。

    才刚刚在鲲船上切断与陈平安的那座“桥梁”,自己就又变成那个洪福齐天的贺小凉了?

    陆沉好似看穿貌美道姑的心中所想,放声大笑,一掌拍在桌面,“贫道带你去走一趟光阴长河,逆流而上!”

    一座骊珠洞天,哪怕术法禁绝,可自然还是难逃天道之间的大规矩,比如春夏秋冬,生老病死。

    然后在掌教陆沉的大神通之下。

    冬秋夏春,死病老生。

    仍是置身于天地间的学塾、却仿佛与天地暂时无关联的贺小凉,看着身边光怪陆离的一幕幕倒退而去,貌美道姑眼神熠熠。

    这正是她想要走的道路!

    陆沉微笑道:“跟在贫道身后,去往一处地方,带你见两个人。”

    两人起步离开,身后是越来越崭新的学塾和孩子们的琅琅读书声,蒙学稚童们名副其实地倒背如流,只是大概是某种禁制,或者说是齐静春跟道祖做过交易的关系,稚童们的容貌,纤毫毕现,声音,清晰入耳,但是他们面对的那位教书先生,已经并不存在,仿佛完全消逝于光阴长河中了。

    一路穿街过巷,贺小凉紧紧跟随在莲花冠道人身后,生怕自己一个走错,就会迷失其中。

    最后陆沉停下脚步,说稍等片刻,贺小凉不敢动弹,站在原地。

    陆沉一挥袖子,乾坤倒转,一切恢复正常的秩序,岁月长河开始顺流而下。

    之后陆沉才带着她来到一座摊子附近,贺小凉不知道这位掌教师父为何要带自己来此,难道那个摊子有古怪?贺小凉凝神望去,是一位貌似质朴憨厚的中年男人,正在兜售糖葫芦。

    然后贺小凉看到一个黝黑消瘦的孩子缓缓而来,就站在她身边,悄悄望向生意忙碌的摊子,咽了咽口水,等到生意冷清一些,孩子就默默走开。

    陆沉打了个响指,白昼夜幕转瞬即逝。

    摊贩日复一日做着寻常生意,那个孩子或者上山采药归来,或者去溪边抓鱼回来,或者帮着街坊邻居提水路过,一次次经过摊子。

    终于有一天,本该去上山采药换钱的孩子,哪怕已经背着篓筐走到了泥瓶巷口子上,可是一想到之前那趟运气好,摘到了几味值钱草药,家里的小米缸,破天荒装满了大半,最少之后一旬时光都不用担心饿着,于是孩子便抬头看了眼阴沉沉的天色,似乎在告诉自己天要下大雨,就算去了山上,也多半会半路返回。

    于是孩子跑回祖宅院子,将箩筐一放,从墙脚根一只小陶罐里摸出几颗铜钱,然后飞快奔跑在泥瓶巷,去往那座摊子。

    但是当孩子距离摊子越来越近的时候,脚步就越来越沉重,跑得越来越慢,以至于离着还挺远的地方,孩子站在原地,一脸天人交战的滑稽模样,死死攥紧拳头,握着那多余出来的几颗铜钱。

    最后孩子走近几步,蹲下身,就那么抬头痴痴看着那些鲜红鲜红的冰糖葫芦。

    陆沉和贺小凉就站在那个孩子身边。

    陆沉笑问道:“如果设身处地,你觉得孩子在想什么,才算人之常情?”

    贺小凉毫不犹豫道:“想着若是能够吃了糖葫芦,而不用花钱就好了。”

    陆沉笑着点头,“拭目以待。”

    之后,摊贩做完了生意,在休息的时候,似乎无意间看见了那个一次次路过自己摊子、却从来不买糖葫芦的孩子,汉子想了想,坐在凳子上没有作声,最后仿佛实在是起了恻隐之心,站起身,对那个孩子招手笑道:“来来,我这就要收摊子回去了,还剩下些糖葫芦卖不出去,你想吃的话,我可以送你一串,不要钱!”

    汉子笑得极为憨厚本分,跟庄稼汉无异,拔出一串糖葫芦,对着那个少年晃了晃,“拿去吧。”

    可是孩子赶紧站起身,笑着摇头,就那么跑开了。

    贺小凉有些疑惑,如果这就是小时候的陈平安,做出这样的选择,她其实并不奇怪。

    陆沉伸手指向那个卖糖葫芦的汉子,“此人,是中土神洲一位在世俗当中,名声不显的阴阳家,事实上以一己之力就能够抗衡整个阴阳家陆氏了,相当了不起的一个怪人,就连大师兄都无法完全猜到此人的想法。”

    贺小凉愈发疑惑。

    陆沉笑道:“这些都不是关键,接下来才是。”

    陆沉伸出手掌,由上往下缓缓一抹,贺小凉身边出现了一个小“陈平安”。

    这个孩子,跑过去收下了那串不要钱的糖葫芦,蹦蹦跳跳返回泥瓶巷,很开心,吃过了糖葫芦,便嘴馋上瘾了,隔了几天,第二次又去了摊子,又拿到手一串不花钱的糖葫芦。这个刚刚习惯了吃苦的贫苦孩子,惰心渐起,时不时就会想起那些糖葫芦,上山采药便比往常少抓了……如此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少年并未变成什么坏人,但是在贺小凉眼中,的的确确,已经不再是那个青牛背初次相逢的草鞋少年。

    在这之后,重回原地,陆沉又是手掌一抹,小平安再次出现,这一次他没有选择白收糖葫芦,而是选择花钱购买,在那之后,孩子愈发愿意吃苦,拼了命挣钱,但是吃腻了糖葫芦,有次又喜欢上了糕点,当孩子一年年成长为少年,在贺小凉眼中,好像这个陈平安,也不太对劲。

    随着陆沉一次次抬起手掌,贺小凉看过了一个个陈平安,一种种出现微妙偏差的人生境遇。

    贺小凉到最后,陷入沉思。

    陆沉笑了笑,“回去了。”

    一前一后,走向学塾。

    此时此景,其实很像真实流淌过人世间的那条岁月长河之中,当初齐静春带着少年去往老槐树,讨要一张槐叶。

    陆沉双手负后走在前方,问道:“想明白了什么吗?”

    贺小凉轻声回答道:“唯有守心,方是一人。”

    陆沉嗯了一声,不再说话。

    贺小凉问道:“难道弟子想岔了,还是看得不够高不够远?”

    陆沉突然转头笑道:“没有没有,想得挺好,唯一美中不足的,就是你这个弟子总不能灯下黑,瞧不出自家师父的道法通天啊。”

    ————

    在陆沉带着贺小凉看遍人生百态的时候,在某一截光阴长河的河段之间,有一位双鬓微霜的儒士,在蒙童下课后,坐在屋内独自打谱,面容清晰,不再模糊,在陆沉和贺小凉的“当下”,或者说骊珠洞天的“当年”,齐静春弯腰拈起一枚棋子,微笑道:“不过尔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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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两百一十三章

    憧憬

    当陈平安走下高楼,返回座位的时候,竟然已经错过了两场大战。

    隔壁椅子上的道士张山见到了陈平安,连忙起身拱手道谢,陈平安只得抱拳还礼,接过了玉牌。

    这场公开的死敌之战,公平起见,战场没有设置在风雷园或者正阳山,而是风雪庙六脉之一的神仙台,风雪庙作为兵家圣地,相较于真武山,更加交友广泛,加上行事风格远比真武山低调,宗门弟子下山,多游侠而非沙场武将,所以与两家关系都不错,不会偏袒任何一方。

    至于风雪庙为何选择神仙台,一来是神仙台位于高峰之巅,视野开阔,风景宜人,仅就观感而言,是风雪庙仙气最盛的一处风水宝地,二来神仙台弟子稀少,香火凋零,几乎只靠着魏晋一人支撑,而魏晋因为恩师的关系,又对宗门并不亲近,想必风雪庙也有借此机会,希冀着为神仙台增加香火。

    陈平安从秋实嘴里得到结果后,大吃一惊,先前两场大战,风雷园竟然都输了,一位祖师和一位辈分居中的著名剑修,先后死在了正阳山对手的剑下,第二场祖师大战,其实是同归于尽,但因为正阳山老祖拼着最后一口气,比风雷园剑修更晚咽下,风雪庙按照规矩判定正阳山获胜。

    占地广袤的神仙台上,并没有出现人头攒动的景象,数量稀少的建筑密集拥簇在东北角,只有身份地位和修为实力兼备的宝瓶洲练气士,才有资格登楼观战,其余修士,只能在风雪庙别处山峰远观。

    偌大一座神仙台,仿佛只留给交战双方。

    经过交谈之后,陈平安才发现道士张山之在这前,甚至从未听说过正阳山和风雷园,这并不奇怪,俱芦洲练气士向来自视甚高,对于九洲之中最小的宝瓶洲,一直看不起,可能也只有山崖书院、观湖书院、大骊崔瀺、武夫宋长镜和剑仙魏晋,这些个地名人名,能够入得了俱芦洲修士的法眼。

    再者以道士张山的修为和眼界,又不在一个大洲,熟稔宝瓶洲的风土人情才是怪事。

    风雷园和正阳山是世仇,举洲皆知,源于风雷园的园子最深处,那座试剑场上,有一具正阳山女子祖师的尸体,战死后被曝晒至今,风雷园当初非但不愿归还尸体,让正阳山弟子帮着入土为安,甚至连那把刺入头颅的风雷园制式长剑,都不曾拔出来,就那么任由门内弟子和入园客人任意观看,已经三百年。

    何谓奇耻大辱?这就是!

    正阳山作为一洲剑道顶点,剑气凌霄,最近三百年,蒸蒸日上,仅就最年轻三代子弟的优秀程度而言,其实已经胜过风雷园。

    正阳山在那之后,几乎每一甲子就会有人前往风雷园挑战,试图“请”回祖师尸骨,让她死而瞑目。但是当时斩杀正阳山女子剑修的风雷园园主,在那之后又活了三百年,哪怕正阳山三百年间,天才辈出,但是在他面前,仍是无法取胜,他对于后来的挑战之人,倒是没有那般出手狠辣,但也算不得仁慈,或断长生桥,或毁本命剑,可能对于正阳山剑修来说,其实生不如死,还不如壮烈战死来得痛快。

    这就是东宝瓶洲“风雷园以一人压一山”的典故由来。

    如今风雷园的园主总算死了,就在新年春,传闻悄悄兵解转世,又恰逢约定俗成的甲子之战,虽然风雷园已经严防死守,希望这个秘密不要外泄,但是正阳山不知从何处得知,一山数峰俱是震动,群情激奋,有人拖家带口上坟烧香敬酒,有苟延残喘的腐朽老人大醉酩酊,正阳山的年轻剑修,更是战意昂然,三百年屈辱愤懑,终于有机会一吐而空了。

    事实上,两场大战之后,正阳山的的确确赢了,而且赢得很漂亮,面子里子都挣了个盆满钵盈,以至于最后那场最年轻一辈的分胜负,打与不打,都成了多余。

    婢女秋实有些担心,觉得最后一场多半是打不成了,那个叫风雷园的门派,已经输掉两场,好歹第二场风雷园的老祖,只是差了一口气,好歹挽回些许颜面,若是第三场再输,那就是连输三场,传出去风雷园的名声就算彻底毁了。

    风雷园现在止步,还能捞一个愿赌服输的安慰。

    陈平安想起那个一同入山寻找楷树的剑修刘灞桥,突然说道:“第三场,风雷园一定会打。”

    刘灞桥对陈平安来说,不是朋友也不是敌人,在那拨外来神仙当中,留给陈平安很深的印象。

    陈平安单纯觉得能够教出刘灞桥的宗门,不会就这么退缩。

    果不其然。

    风雪庙、正阳山和风雪庙三方,一番秘密交涉之后,面若稚童、身材矮小的那位风雪庙宗主,带着一男一女走到神仙台中央,宣布第三场大战即将开始。

    正阳山出战一方,为苏稼,女子悬佩长剑,腰别一枚养剑葫,英姿飒爽,可谓倾国之姿。

    风雷园出战一方,为园主关门弟子,名叫黄河,背负一只巨大剑匣,不知是藏有大剑,还是拥有多把长剑。

    在几乎所有人都在关注两位年轻剑修的时候,陈平安却在悄然运转体内真气,凝神望去,寻找那些阁楼内某个身影,虽然长幅画卷就那么大,但是此事之所以风靡天下,就在于练气士和纯粹武夫的眼力都远远超乎常人,世人见芥子即是芥子,道祖却像是看到了一座天下,凡俗看一花一叶即是花叶,佛祖却可以看到一个小千世界。

    陈平安眼神一下子晦暗起来,抓了几片雀舌茶放入嘴中,轻轻咀嚼。

    一栋高楼的顶楼廊道中,一位白衣魁梧老者,双臂环胸,正在俯瞰神仙台广场,有相貌精致的女童骑在老人头上。

    老者位置居中偏右,栏杆之后的这一层,俱是正阳山的祖师爷,男女皆有,一个个器宇不凡,剑气汇聚,如江河入海,气冲斗牛。

    陈平安死死盯住那个白衣老人,片刻之后,转移视线,另外一栋高楼,是神仙台留给风雷园的观景点,从上到下,所站剑修数量稀少,比起正阳山中五境剑修的倾巢出动,风雷园这趟随行之人,屈指可数,而且多是容貌年轻的晚辈,例如吊儿郎当坐在栏杆上的刘灞桥,坐姿不雅,但是两战皆输后,刘灞桥神色凝重。

    穷酸道士看得神情专注,喃喃道:“开始了。”

    秋实笑道:“先前两场的比剑,都是奔着打死对手去的,这一场架不用分胜负,而且无关大局,我估计会打得你来我往,不会再像先前那么血腥了。”

    陈平安不做点评。

    他的心思,主要还是放在那头正阳山搬山猿身上。

    陈平安默默记住正阳山所在阁楼的一张张容颜,知己知彼,才能有的放矢。比起将来的旁敲侧击和道听途说,现在眼中所见的这幅画面,最为直观真实,将来这些人,说不定就会是拦阻自己登山说理的潜在对手,当然距离那一天,还很遥远,当下陈平你才三境武夫,毕竟再强的三境,也仅仅是三境。

    头顶貂帽的儒衫老人,啧啧道:“这位名叫苏稼的女娃娃,有点悬喽。”

    一语中的。

    最右边的年轻剑修习惯性轻轻拍打剑鞘,“她输了,可惜了那只养剑葫,遇人不淑,恐怕俱芦洲都找不出第三只。”

    一语成谶。

    三招而已,苏稼出了佩剑,出了养剑葫里的本命飞剑,仍是被对方那个名叫黄河的年轻剑修,打得倒地不起,原来男子背后大匣内,装满了小剑,跟背着一个马蜂窝差不多,并非什么本命飞剑,只是擅长分心驾驭飞剑,打得苏稼根本就无从反击,一次被飞剑洞穿持剑之手的胳膊,一次被切断腰间悬挂养剑葫的红绳,最后一次被两把飞剑钉入左右手腕,倒在血泊中的正阳山仙子,已经昏厥过去。

    宝瓶洲真正让人服众的仙子,其实数量不多,神诰宗玉女贺小凉是当之无愧的第一人,之后就是苏稼与三四人并称于宝瓶洲,是无数年轻练气士心目中的神女,爱慕已久。甚至有人戏言,在苏稼成名之后,正阳山每十年收取的弟子数目,比起先前多了三成之多。

    剑修黄河站在苏稼身旁,抬起一只脚,踩在那只品相极佳的养剑葫之上,脚底板轻轻捻动。

    这位风雷园年轻剑修,嘴角扯起一个弧度,环顾四周,最后转头望向正阳山祖师爷并排而立的那栋高楼。

    从他眉心处,掠出一柄漆黑如墨的本命飞剑,嗡嗡作响,当这把飞剑颤鸣之后,整座神仙台周边的云海山风,从云淡风轻变得无比絮乱。

    公然示威挑衅之后,年轻人收回本命飞剑,往那座高楼朗声道:“六十年后,我黄河会登顶正阳山试剑,再摘走一颗头颅放于风雷园。”

    顶楼一位白发苍苍的正阳山祖师,须发张扬,怒目相向,忍不住就要下去捶死这个口出狂言的小王八蛋。

    风雷园剑修所在的高楼顶层,突然大门打开,走出一位容貌俊美的黑衣剑修,笑望向那位蠢蠢欲动的正阳山祖师,“周鹤,倚老卖老,很不好,不然我来陪你玩玩?”

    在这个剑修走出大门后,不单单是白发祖师爷,正阳山那栋高楼上下,皆为之愕然,震撼之余,还夹杂有一丝不愿承认的绝望。

    此人正是风雷园园主李抟景,惊才绝艳,四十岁的时候就跻身十境,但是之后漫长的数百年岁月当中,一直不曾破境,匪夷所思,但是哪怕没有跻身上五境,李抟景是公认东宝瓶洲最强的十境剑修,没有之一!

    魏晋在破境跻身十一境陆地剑仙之前,一样自认无法匹敌此人。

    不是说好了李抟景兵解身亡了吗?

    李抟景不再理睬那些惊疑不定的正阳山老祖,抬起头,像是在微笑望着所有观看此战的幕后人,他一手负后,一手双指并拢,轻轻一旋,一缕清风萦绕之间,手腕一抖,李抟景微笑着说出一个字:“斩。”

    那一缕清风离开黑衣剑修之后,瞬间化作一道气势磅礴的巨大剑气,在神仙台上空,旋转一圈,当场斩断了风雪庙神仙台与外界的联系。

    画卷中人,目瞪口呆。

    画卷之外,面面相觑。

    画卷内,神仙台,高楼上,李抟景既没有找谁的麻烦,也没有撂下狠话,就那么站着怔怔出神,眺望远方恢复舒卷姿态的云海。

    这让风雪庙如释重负。

    李抟景作为最强十境剑修,杀力之大,有目共睹。

    当一名练气士被誉为某个“最”时,尤其是在一洲范围内,必然是十分可怕的存在。

    比如最年轻的九境纯粹武夫,大骊藩王宋长镜,在京城围剿一战当中,已经展露出传说中十境武夫的实力。

    打破李抟景的记录,成为最年轻的十境剑修,魏晋,如今已是上五境神仙,高高在上。

    背负剑匣的风雪庙黄河缓缓返回高楼。

    正阳山那边则开始让人赶紧营救苏稼。

    李抟景双手负后,面带笑意。

    哪怕我只剩下最后一口气,也要掐住你们正阳山的脖子,哪怕让你的尸骨,随后会被徒子徒孙们带离风雷园,可以后仍是半点痛快不得。

    你看看。

    三百年前,你负我一人真心,我便教你们整个正阳山,整整三百年抬不起头来。

    你害得那些个侥幸成为剑仙的山门晚辈,都没有脸皮召开庆典,只能躲在山顶云海里,唉声叹气。

    哪怕我如今要死了,又如何?

    这下子,你满意了吧?

    李抟景收回思绪,转身走向下楼的楼梯,手掌轻轻拍遍栏杆。

    李抟景走到下一楼,来到一位年轻人身旁。

    好不容易等到了大战落幕的刘灞桥,嘴唇颤抖。

    李抟景笑道:“灞桥,看到心爱女子受辱,眼睁睁看着她剑心崩溃,因为敌对阵营无法出手相救,又感同身受,情难自禁,是不是很难受?”

    刘灞桥猛然回神,就要跳下栏杆,却被李抟景伸手拦下,“坐着便是。”

    刘灞桥愧疚道:“园主……”

    李抟景微笑道:“没事没事,喜欢上一个最不该喜欢的女子而已,不算什么,天塌不下来。更不用为此愧疚。”

    刘灞桥不知如何作答,既不愿说违心欺人的言语,又觉得愧对宗门愧对园主。

    李抟景问道:“苏稼从此沉沦,估计养剑葫都要被正阳山收走,剑心一毁,这位本来让你们这些娃儿自惭形秽的仙子,整个人的精神气就算垮掉了,以后可就不是什么仙子喽,说不定连正阳山的记名女修都不如。灞桥,我只想知道,你还会喜欢她吗?”

    刘灞桥呜咽道:“这辈子都喜欢。园主,我是不是很没有出息?”

    李抟景感慨道:“傻小子,很好啊。”

    “那就这么一直喜欢下去吧。但是别耽误了练剑啊。要知道你一直是我很看好的人,不比黄河差。以前不跟你说这些,是说了没用,之所以现在可以讲了,也是因为没有以后机会了。”

    刘灞桥转过头,“园主?”

    李抟景突然问道:“好好练剑,以后争取将我的尸骨,与那具尸骨葬在一起。灞桥,若是风水轮流转,正阳山那个时候如日中天,压得咱们风雷园一个个夹着尾巴做人,你应该如何做?”

    刘灞桥再没有脸皮和胆子坐在栏杆上,站在廊道中,肃容道:“剑修当然以剑说道理。”

    李抟景打趣道:“呦,像极了年轻时候的我。”

    随后李抟景眺望远方,呵呵笑道:“记住,男女之间,这套行不通,以后可莫要觉得自己剑术高,便事事如此。与心爱女子说话,还是要……”

    “要温柔啊,还是需要说一些情话的。”

    李抟景转过头,望向从楼梯口缓缓走来的闭关弟子,黄河。

    望向两位年轻人,这位宝瓶洲最强十境练气士,洒然笑道:“我死之后,以后风雷园,就交由你们两个去扛起大梁了。”

    黄河脸色冷漠,“师父,我一人足矣。”

    刘灞桥嬉皮笑脸道:“这感情好,能者多劳,不用我挑担子。”

    李抟景开怀大笑,伸手指向黄河,“剑修之杀力无穷,名动天下,归你。”

    然后手指转向刘灞桥,“剑修之潇洒绝伦,醇酒美人,归你。”

    李抟景最后悠然自得道:“总之,都归我们风雷园。”

    ————

    去往南涧国的鲲船之上,妇人身边的魁梧男子讥讽道:“除了最后出场的那个黑衣剑修,还算有点真本事,其余三场大战打得一般,若是放在咱们俱芦洲,哪里有脸皮摆出这么大的阵仗。”

    妇人点头笑道:“那只养剑葫是真不错,不知有没有机会买下来。”

    拱手肃立的老嬷嬷微笑道:“夫人只需报上门号,想必不难拿下养剑葫。”

    最左边座位,那个头戴貂帽的儒衫老人,实在受不了隔壁那份聒噪,以及没个尽头的指点江山,从第一场大战起,附近那些家伙就在吹毛求疵,这里不行那里不好,烦得要死,老人便歪了歪脑袋,朝地上狠狠吐了一口浓痰,“三人剑术,是比不得咱们俱芦洲的剑仙,可三场大战,打得意气十足,酣畅淋漓,还要咋样?”

    高大男子厉色道:“老家伙找死?”

    老人冷笑道:“找死又如何?不如订个生死状,看完了风雷园和正阳山的热闹,咱们也让别人看个热闹?输了,老子认栽。赢了,我干你那姘头三天三夜,咋样?”

    绝不叨叨,说干就干。

    妇人身边那个斯文儒雅的怯懦男人,当起了捣糨糊的和事老,“有话好好说,好好说……出门在外,大家又都是俱芦洲人氏,何必伤了和气……”

    身材干瘪的瘦高妇人,非但没有动怒,反而饶有兴致地转头望去,笑道:“可惜老了点,估计就你那老腰,经不起老娘三两下折腾。床下打架跟床上打架,大不一样哦。对吧,老腊肉?”

    “我呸!”

    老人又吐了一口唾沫,“别说是你这竹竿娘们,老子连你那个小白脸男人一起干!”

    陈平安听得目瞪口呆。

    怎么感觉像是重新回到了泥瓶巷杏花巷?

    最右边的年轻剑修转过头,不耐烦道:“要打就赶紧打,少在那里磨嘴皮子,别脏了我们的耳朵!”

    好嘛,又来个脾气暴躁的,非但不劝架,还往死里火上浇油。

    陈平安有点头疼,该不会真打起来吧?

    以小剑别发髻的女子剑修,对此无动于衷,只是抬头望向画卷,似乎在回味三场死战蕴含的精气神。

    好在那位先前与魏檗打过交道的船主,笑着走过去,视线扫过众人,从儒衫老人作为起始,每看到一人,便抱拳喊出一个称呼:“剑瓮先生,青骨夫人,斛律公子,能否卖我一个面子,今天就这么算了?”

    三方大可以不卖这位船主的面子,甚至卖不卖给打醮山一点薄面,都无所谓,但是当船主报出简简单单的三个名号后,事情就简单了。

    绰号剑瓮的儒衫老人,是俱芦洲南方一位极其有名的怪诞剑修,境界不算太高,金丹境,无门无派,但是擅长养剑于古瓮中,而且经常无偿帮助中五境剑修温养飞剑,故而交友遍天下。

    青骨夫人,不是剑修,却有一个十境剑修的干爹,护犊子至极,而且拥有一把极其不讲道理的神兵利器,加上妇人本身亦是七境武道宗师,精通近身厮杀,凶名赫赫。

    至于年轻剑修的复姓斛律,在俱芦洲更是鼎鼎大名,独此一家别无分店。

    家族内有一位陆地剑仙的玉璞境老祖宗,正是先前带队前往倒悬山的剑仙之一,性格耿直,与一洲道主谢实是相交莫逆的好友。斛律当代家主,是俱芦洲东部一个最大王朝的大都督,由于先天不适合修行,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书生,却最终手握三十万雄兵,麾下收拢了近千余剑修,有“千剑文帅”的美誉。

    打醮山倒是谈不上害怕三方,不是说实力足够跟斛律家族掰手腕,而是天高地远,鞭长莫及。至于喜欢豢养面首的青骨夫人,和一介散修的剑瓮先生,打醮山当然就更不怕了,但是来者是客,哪里有做生意做成仇家的道理。

    老人哎呦一声,身体前倾,探出身子,扭头望向那名年轻剑修,大声问道:“姓斛律的小子,斛律银子是你什么人?”

    年轻剑修没好气道:“是我小叔,闭关很多年了。你认识?”

    老人一巴掌拍在腿上,“哈哈,斛律银子年轻时候,贼没劲一木头疙瘩,头回上妓院开荤,还是老子带着他去的!那之后,啧啧啧,三天两头跟在老子屁股后头,他娘的只听说天底下有蹭吃蹭喝的,像你小叔这般蹭嫖的,老夫活到一大把岁数,生平所遇仅一人!”

    年轻剑修涨红了脸,赶紧小心翼翼瞥了眼身旁女子剑修,并无异样后,才略微松口气,对那个糟老头义正辞严道:“我小叔不是这种人!”

    儒衫老人翻了个白眼,“老子跟你小叔,那是相互帮着推屁股的瓷实交情,你个雏儿懂个屁!”

    年轻剑修如遭雷击。

    女子剑修终于忍无可忍,怒喝道:“闭嘴!”

    老人嬉笑道:“哇,好凶的小婆娘,得嘞,你小子有的苦头吃喽。”

    年轻剑修心知要遭,只是根本来不及出声提醒。

    女子剑修已经面若寒霜,“出言不逊,口无遮拦,就打碎你的狗牙!”

    用以绾住青丝,那柄本就已经极小的“钗子”飞剑,剑身无锋,玲珑纤细。

    但是离开主人头顶青丝之际,剑尾就绽放出一丝雪亮白芒,飞剑轨迹,在空中拉伸出一条极长的刺眼白线。

    世间飞剑,本就以迅猛疾速、难以防御著称于世,但是这名女子的小剑,更是快到了匪夷所思的境界。

    太快了!

    大开眼界。

    陈平安心思微动。

    “哎呦妈呀,疼死老子了!”

    儒衫老人捂住嘴巴,鲜血直流,言语含糊不清。

    原来飞剑刺破嘴皮,直接打碎了老人一颗门牙。

    老人不怒反笑,痛快至极,双手拍腿,喷着一嘴的鲜血唾沫,使劲嚷嚷道:“好一柄‘电掣’,不愧是我俱芦洲最快的飞剑之一,名不虚传,名不虚传啊!”

    便是青骨夫人都有些悚然。

    又是一位老祖身为不世出剑仙的后代。

    而且比起势力庞大的斛律家族,那柄“电掣”的上任主人,属于势单力不薄,战力极其强横无匹。

    曾经独自仗剑行走于藏龙卧虎的中土神洲,佩剑名为“虎兕”,飞剑为“电掣”。

    虽然陈平安不知道那些俱芦洲山顶处的机密内幕,何况他们都用俱芦洲雅言对话,陈平安根本听不懂,但这是一场风雨欲来的神仙打架,毋庸置疑。

    所以他老老实实坐在原地,做好了见机不妙就随时跑路的准备。

    好在这段时日的闲聊,经过春水秋实的讲解之后,也清楚在这艘跨越三洲的鲲船之上,遇到什么神仙都不用太奇怪。

    至于鲲船底下,那座宝瓶洲的市井江湖,其实没这么多惊世骇俗的存在,不但是小小的东宝瓶洲是如此,哪怕是地大物博、江湖剑客多如牛毛的俱芦洲,也一样。

    女子剑修在飞剑归鞘之后,对打醮山船主歉意一笑,后者心中大定。

    其实有她帮着一锤定音,事情反而不会复杂,只会早早落幕。

    果不其然,三方各自安静下去,没了先前剑拔弩张的紧张氛围。

    这一刻,陈平安在小镇或是落魄山,其实都没觉得如何江湖险恶,远远没有青衣小童那种绝望到麻木的心境。

    但是看过了花鸟条幅之中的剑修之战,又看着近在咫尺的神仙过招,陈平安在内心告诉自己:陈平安,别光顾着喝酒,练拳再勤勉一些才行啊,早点练剑。

    陈平安下意识转头望向鲲船之外的天空,御剑飞行,穿云过雨,与飞鸟作伴,这让他十分憧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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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两百一十四章

    风雨夜行

    打醮山好似用上了类似拓碑的手法,将花鸟长卷上的场景全部给保存下来,一层层撕下薄纱似的白纸,总计十次,然后开始公开售卖。

    船主点名春水秋实这对姐妹上去露脸,帮着打醮山喊价。

    陈平安原本没觉得什么,无意间看到秋实站在那边,与姐姐各持一端,春水气度雍容,滴水不漏,报价喊价都很熟稔,秋实是个没心没肺的,直愣愣望向陈平安,看到他的视线后,这才心满意足,微微抬起下巴,露出一张骄傲的容颜。

    好像直到这一刻,秋实才觉得自己跟陈平安平起平坐了一次?

    陈平安不是很能理解少女的心思,便将注意力放在了那些拓碑白纸之上,十次拓印,越往后,灵气越稀薄,场景画面也更加模糊,最后一张,更是只能观看一次而已,价格当然垫底,只需要三十颗雪花玉钱。

    制造钱币的古玉,名为雪花玉,是北方皑皑洲的特产玉矿,主要分布在两座洞天福地,将这种山上盛行的“铜钱”放在太阳底下,能够映照出其中晶莹,如雪花飘荡。又名小雪钱,正面篆刻有“丰年吉兆”四字,背面篆刻有“小雪封地”四字。

    因为雪花玉产量巨大,灵气含量又相当不俗,在漫长的岁月当中,雪花钱,便逐渐成为了九洲共用的山上货币,流通广泛,是底层和半山腰练气士出门必备之物,雪花钱必然可以兑换金银,金银却未必能够折算成雪花钱。

    道理很简单,山下的达官显贵,各方割据势力,供奉山上神仙,不可能送一马车一马车的银子,既不方便也太扎眼,若是上供一盒子雪花钱,就很讲究,若是装钱的盒子再讲究一些,是一些灵秀木材,那就更文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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