背景
18px
字体 夜晚 (「夜晚模式」)

第63章

    之前陈平安练拳,好歹还有一部撼山谱,哪怕宁姑娘看不上,总归给陈平安指明了一条习武道路。

    那么练剑,也该有剑经之类的东西,要不然陈平安觉得就自己这点天赋悟性,估计练到天荒地老,都没练出花头来。

    这让陈平安有些发愁。

    竹楼外,有人远远走来,手持竹杖,腰悬桃符,他高声喊道:“陈平安。”

    在二楼发愁的陈平安转头望去,大声回复:“李大哥,你怎么来了?”

    陈平安一路飞奔下楼。

    李希圣带着算是半个弟子的少年崔赐,特意登上落魄山寻访山主陈平安。

    李希圣摘下腰间桃符,开门见山道:“我有可能要离开小镇,所以赶紧过来,送你一样东西,省得到时候匆匆忙忙,话都说不清楚。”

    陈平安没有伸手去接,倒不是担心眼前男子包藏祸心,而是习惯了无功不受禄,实在是没有白拿东西的脸皮。

    李希圣说道:“我弟弟李宝箴,你知道吧?”

    陈平安点了点头。

    李希圣说道:“朱鹿在枕头驿试图行凶一事,是他暗中指使,他当然是错的,我知道的时候,已经来不及阻拦。李宝箴从小就不是愿意认错的人,但是没办法,他是宝瓶二哥,我是他大哥,一家人就是一家人,既然他做错了事情又不愿意悔改,就只好我来代为弥补。”

    李希圣看到依旧沉默的黝黑少年,笑道:“你放心,就事论事,这块桃符,只跟刺杀一事有关,之后我离开小镇,你要自己小心李宝箴,如果是你稳稳占据上风,陈平安,我恳请你能够给他一次活命的机会,给他洗心革面的机会,一次,就一次。”

    “当然,若是势均力敌、你死我亡的险峻形势,你不用手下留情,万事以自保为上。”

    陈平安仔细思考片刻,缓缓道:“好的!”

    李希圣递出桃符,笑容温暖,“既然如此,就安心收下。小东西而已,不值一提。”

    “李大哥,你不用送我东西,而且你放心,我答应你的事情,就一定会做到。”

    陈平安摆摆手,笑道:“能让李大哥赶这么远的路,专程来送的东西,肯定很珍贵。而且……”

    说到这里陈平安就不再多说什么。

    事实上,阿良曾经提过一嘴,说骊珠洞天真正的大机缘,还留在福禄街和桃叶巷。

    直觉告诉陈平安,可能跟李希圣的这块桃符有关。

    李希圣见到少年异常坚持,犹豫了一下,“能否单独聊?”

    ————

    龙泉由县升郡之后,原本龙泉县这个沾着龙气的特殊县名,就修改为了相对普通的槐黄县,郡府设置在大山以北地带,县衙依旧位于小镇之上,县令是一位姓袁的年轻官员,不同于亲力亲为的前任父母官吴鸢,袁县令极少露面,但奇怪的是吴鸢吴郡守在升官之前,许多停滞不前的诸多事宜,例如选址为老瓷山和神仙坟的文武两庙建造,已经有条不紊地展开,所以许多人都觉得吴鸢这只绣花枕头的跳级升官,很没道理。

    新任窑务督造官,是一位与曹县令岁数相对的年轻人,姓曹,同样是一个上柱国姓氏,比如神龙见首不见尾的袁县令,曹督造更加愿意抛头露面,不但主动登门拜访福禄街桃叶巷的富贵门庭,龙尾郡陈氏创办的学塾,也经常能够看到此人的身影,尤其是学塾助教李希圣的授课,曹督造只要一得闲就会去旁听,脱下官服,换上儒衫,堂而皇之坐在学堂最后,跟一大堆蒙童稚子同处一室,从不觉得丢人现眼。

    槐黄县的东边驿路,最靠近县城小镇的驿站,名为槐宅驿站,规模不大,但是麻雀虽小五脏俱全,五匹驿马俱是乙等战马,这对于其它郡县的小驿站而言,简直就是做梦都别想。

    今天槐宅驿站来了一拨拨贵客,清晨时分,郡守吴鸢就从西边郡府移驾而来,只带了两名心腹的文武秘书郎,然后是袁县令乘车赶到,见着了等候在驿路旁边的上官吴鸢,竟是连打个招呼都不乐意,径直走入驿站,要了一壶茶水,坐在那边自饮自酌。

    之后是曹督造独自策马而来,满身酒气,摇摇晃晃翻身下马,打着酒嗝,牵马而行,多半是昨夜酗酒、今早又借酒醒酒了。见到吴鸢后,赶紧此地无银三百两地使劲拍了拍衣衫,驱散酒味儿,牵马走到郡守大人身前,笑呵呵作揖行礼,“下官曹茂拜见郡守大人。”

    吴鸢升了高官,却没有任何春风得意的姿态,彬彬有礼道:“曹督造是礼部衙门的直辖官,见到本官其实不用行拜礼。”

    窑务督造官曹茂一脸笑意,面如冠玉,身材修长,不愧是风姿潇洒的“曹家玉树”,言谈举止让人如沐春风,“这怎么行,官帽子小的见着帽子大的,就得恭敬些,再说了,吴大人以后若是成了袁家的乘龙快婿,那就是一遇风云变化龙,在官场上更加势如破竹,我可不敢有半点怠慢。”

    曹茂姿态摆放得很低,但是言谈无忌,这些话说得很不合官场规矩,对于吴鸢这位管着一个大郡的封疆大吏,其实也没有太多尊敬。

    这并不奇怪,曹茂作为曹家寄予厚望的长房嫡子,对于吴鸢这位袁氏女婿,有足够的理由喜欢不起来。

    京城袁曹两大上柱国姓氏,本是关系莫逆的姻亲世交,近百年以来却变得水火不容,帮着两个家族光耀门楣的各自祖辈,曾是一辈子并肩作战的坚定盟友,更是大骊崛起的关键砥柱,加上曹沆、袁瀣两位上柱国是同乡人氏,所以被史书誉为“沆瀣一气、文武双璧”,大骊乡野市井之间,至今还有诸多传奇事迹,广为流传。

    如今龙泉郡辖内所有门神,一律统一规制,悬挂那对文武门神,其实就是袁曹两家祖辈曹沆、袁瀣的画像。

    至于两家各自让嫡系子弟来此为官,是否有山上高人指点,或是心存接纳某些祖荫的念头,就不得而知了。毕竟那棵老槐树已经倒塌,枝干尽毁,槐叶散尽,这座袁曹两姓的“龙兴之地”,还能不能剩下点祖宗槐荫,真不好说。

    很快又有数人联袂而至,全是上了岁数的老者。

    有手持拐杖的赵家老妪,她的孙子赵繇,作为齐静春的书童,在小镇变故之前,就已经乘坐牛车,远离家乡。

    还有神意内敛的李家老祖宗,在骊珠洞天的禁制消散后,老人成功跻身十境,为家族挣得两个恩荫官身,但是嫡长孙李希圣拒绝,李宝箴则选择接受,在大骊京城顺势跻身清流官员之列。

    剩下一个名额就只好“余着”,反正可以留给有出息的李氏后人。

    还有住在桃叶巷街角一栋宅子的矮小老人,慈眉善目,当初陈平安帮着发送家书,老人还想请少年去家里喝水,只是出身于泥瓶巷的泥腿子没敢答应而已。

    其余几位老者,同样是小镇四姓十族的家主,手握数目不等的龙窑、大量良田和寻常山头,是真正的小镇土财主。

    一位头顶高冠的儒衫老人,轻轻掀起车帘子,走下马车,老人眯眼环顾四周,顿时就让所有人感到一股扑面而来的窒息威势。

    人的名树的影。

    这位老人,拥有无数个蕴含着巨大力量的头衔,文圣首徒,齐静春的大师兄,大骊国师,儒家圣人,与白帝城城主于彩云间手谈的围棋国手……

    东宝瓶洲是天下九大洲中最小的一个,但是国师崔瀺的出现,帮助这个小洲吸引了很多幕后大人物的视线。

    崔瀺下车站定后,所有人都不约而同地作揖行礼。

    等到众人缓缓起身抬头,才惊讶发现位高权重的老人身后,跟着走出了一位宫女装束的美丽少女,这让一些知情人措手不及。

    崔瀺语气淡然道:“所有人都回去。”

    没有任何人胆敢提出异议,甚至不敢流露出丝毫的愤懑。

    崔瀺双指摩挲着腰间一枚玉佩,走向槐宅驿站,少女脸色漠然地紧随其后。

    崔瀺在一张桌子旁坐下,让驿站拿三坛酒来,驿丞跟手下捧着酒坛往这边走的时候,一个个口干舌燥。

    崔瀺挥挥手,不让那些人在旁伺候,自己揭开了酒封,同时手掌下按,示意肃立于桌旁的少女坐下便是,笑道:“不用太过拘谨,这趟出行,我只是给你保驾护航而已,你才是这座小天地的主人。”

    崔瀺提起大白碗,喝了口滋味平平的乡野劣酒,对此不以为意,当年叛出师门,一人一剑行走天地四方,什么苦头没吃过,崔瀺一直自认吃得住苦,也享得了福,所以才能活到今天。

    崔瀺望向局促不安的少女,笑问道:“稚圭,你跟钦天监说的那些内容,记录在案,每个字我都仔细看过了,那么还有没有你没有说过的小故事?鸡毛蒜皮的都行,比如谢实曹曦两人在年少时代,他们身边有没有差不多有趣的同龄人?又比如有谁遭殃了却大难不死,有谁从小就特别孤立?”

    原来少女是大骊皇子宋集薪的婢女,稚圭,本命王朱,真身古怪,竟然是世间最后一条真龙魂魄凝聚而成的珠子。

    稚圭想了想,摇头道:“没有。”

    崔瀺哑然失笑,倒是没有恼火,继续独自喝酒。

    没过多久,就有三人走入驿站,富家翁曹曦,木讷汉子谢实,墨家游侠许弱。

    两位从骊珠洞天走出去的大人物,见到少女之后,确定了她身上的那股气息,曹曦微微发愣,然后捧腹大笑,伸手指向少女,“他娘的丢人丢到姥姥家了,当年吓得老子半死的家伙,原来是这么个柔柔弱弱的小姑娘啊。”

    谢实双手抱拳,向少女弯腰道:“桃叶巷谢实,感谢姑娘的两次救命之恩!”

    稚圭冷着脸,只是对谢实点点头而已,至于曹曦,她根本就没看一眼。

    许弱双手环胸,斜靠在门口,开始闭目养神。

    今天的事情,如果谈拢了,就跟他没关系,如果谈崩了,估计就关系大了。

    曹曦笑声不断,一屁股坐在少女对面,一副见着了宝贝的欠揍表情,嘿嘿道:“当初我站在铁锁井口子上,往下边撒尿,结果才半泡尿下去,铁锁哗啦啦作响不说,整个井水一下子就漫到了脚边,吓得我半泡尿都不敢撒完,裤子也不提,当时的情景,真是名副其实的屁滚尿流啊,我曹曦这辈子闹出的糗事很多很多,但是这一件,肯定可以跻身前三甲!”

    稚圭终于板不住脸,怒目相视,“要不是你逃得快,让你喝井水喝到撑破肚子!”

    曹曦伸出一根手指抹过胡须,幸灾乐祸道:“我记得后边整整一个月,我都站在离着铁锁井两丈远的地方,使劲往里头丢石头,有没有砸到过你啊?一次总该有的吧?”

    稚圭瞪眼,嗤笑道:“天生坏种,后悔没有把你淹死在溪里!”

    曹曦不怒反笑,“小时候确实有那么点顽劣,哈哈,孩子心性嘛,不过就是跟同龄人下水游水的时候,经常放屁而已,没办法,我打小就喜欢看着一个个水泡从背后浮出水面。不过我算厚道的了,往水井撒尿那次,我真是给被吓得魂飞魄散,害得家里长辈还请人跟我招魂来着,丢死个人,从泥瓶巷一直敲锣打鼓到铁锁井,喊一声曹曦,我就得答应一声,你是不知道,事后我在学塾给同窗笑话了好几年……”

    说到这里,曹曦呵呵一笑,给自己倒了一碗酒,叹息道:“那些同窗,如今地底下的骨头都烂没了吧,不过那些家伙的名字,我都还记得。”

    稚圭冷笑道:“是谁大半夜偷偷往铁锁井里倒了大半桶黑狗血?”

    曹曦干笑道:“我不是听老人说黑狗血能够驱邪嘛。”

    稚圭看到这个家伙就烦,曹曦小时候是如此,老了之后更是如此。

    谢实一直沉默不语。

    稚圭犹豫了一下,“你们到底谁当上了真君?谁成为了剑仙?”

    曹曦抬起白碗,指向坐在大骊国师对面的谢实,“他是俱芦洲的真君,马上就要成为道家天君,好几个王朝的五岳都有他那一脉的宗门府邸,整个俱芦洲,道教派系,就属他一家独大,其余都是不成气候的旁门左道,那些所谓的掌门真人,一国真君,给咱们谢真君提鞋都不配。在咱们这位老乡谢实面前,全部都是孙子,一个都不例外。”

    谢实脸色阴沉,“闭嘴。”

    曹曦告饶道:“好好好,不说就不说,谁让你是道门天君,而我只是一介野修,惹不起啊。”

    王朝之内,道教一国真君的任命,除了需要皇帝君主的提名举荐,更需要一洲道统道主的承认,例如东宝瓶洲的神诰宗宗主祁真,就是道主。之后就需要一洲之内半数以上天君的点头,最后再讨要来中土神洲某个宗门的一纸敕令,才算名正言顺。

    而俱芦洲的道主正是谢实,所在宗门即是居中主香,加上俱芦洲剑修昌盛,佛家香火远远压过道家,使得一位天君都没有出现,只算有半个,那就是谢实本人。

    当然宝瓶洲好不到哪里去,作为九大洲当中版图最小的一个,哪怕道家势力远远超过佛门,宝瓶洲的天君仍然只有一人,而且还是刚刚破境跻身十二境的新天君,正是南涧国神诰宗的祁真,与谢实一样,所有的真君人选,纯粹是一个洲一个人一言决之。

    但是在别的大洲,中土神洲不用多说,例如疆域广袤的南婆娑洲,道家天君就有一双手之数。

    “长话短说。”

    谢实直截了当说道:“那件被打碎的本命瓷,我们可以既往不咎。但是我要跟你们大骊讨要三个人。”

    崔瀺放下手中酒碗,微笑道:“稍等,什么叫既往不咎?陈平安的本命瓷破碎一事,虽是我们大骊窑务督造衙署的失责在先,可是,首先,当初陈平安的资质勘验,买瓷人是早早确认过的,并无特殊之处,属下中下之资,此事确认无误。二,本命瓷被人打破,我大骊当时就该追责的追责,该赔偿的赔偿,买瓷人同样点头认可了,赔偿也痛快收下了。谢实,你所谓的既往不咎,根本就站不住脚。”

    谢实淡然道:“买瓷人当然没资格胡搅蛮缠,可是买瓷人之后的势力,就有资格跟你们大骊不讲道理了。”

    崔瀺哈哈大笑,竟是毫不犹豫地点了点头,重新端起酒碗,小酌了一口,啧啧道:“世事多无奈啊。”

    曹曦呲牙。

    稚圭眼神闪烁,似乎听到了感兴趣的事情。

    崔瀺问道:“那么如果大骊不答应?”

    谢实毫无身陷重围的觉悟,继续说道:“大骊南下,已成定居。如果你们不答应,就要担心后院起火。”

    后顾之忧?大骊的北部版图,已经抵达北边的大海之滨,

    曹曦神色玩味,看来这三个人,俱芦洲的某些大人物们,认为是势在必得。否则不会如此咄咄逼人。

    显而易见,谢实的言下之意,是俱芦洲的修士,会趁着大骊铁骑南下征伐的时候,公然跨海南下,袭扰大骊北方国境。

    那个名叫陈平安的少年,他的本命瓷被打破,其实归根结底,就是一桩已经盖棺定论的芝麻小事,只是某些人一个蹩脚的借口。

    因为当大人物们开始登台谋划天下大势的时候,小事就不小了。

    崔瀺轻轻叹息,山上人不讲道理的时候,就是这样,跟小孩子过家家打闹差不多,脾气一上头,就要用尽气力打生打死,很吓唬人,但又不是在吓唬人。

    不是崔瀺感到陌生,恰恰相反,崔瀺亲身经历过很多次,所以显得格外淡然。

    崔瀺只得率先退让一步,转为询问道:“你想要带走哪三个人?”

    谢实喝了坐下来后的第一口酒,“贺小凉,马苦玄,李希圣。重要次序,就是排名。你们大骊能交出几个人,就可以拿到相对应的不同回报。”

    崔瀺哈哈笑道:“回报?是雷霆震怒才对吧?”

    谢实默不作声。

    李希圣是大骊龙泉人氏,属于最好商量的一个。

    马苦玄已经是真武山弟子,短短一年时间,就已经名声鹊起,杀性极大,天赋极高,一日千里。

    贺小凉更是神诰宗的得意门生,天资惊人,福缘更是吓人。除了名声不显的儒生李希圣,其余两人俱是师门希望所在,一个兵家祖庭之一,一个道家圣地,大骊哪怕已经占据半壁江山,都未必愿意跟其中一方交恶,更何况如今连大隋都没有覆灭。

    一旦神诰宗和真武山振臂一呼,大骊就需要面对宝瓶洲半数兵家修士、以及大半道士的敌意,

    这笔买卖怎么都是亏的。

    崔瀺觉得这桩买卖没得谈了。

    估计回去大骊京城之后,白玉京添补飞剑一事,需要作出最坏的那个打算。

    但是谢实突然说道:“只要你们答应此事,我就会带人去往靠近观湖书院的避暑山,帮你们震慑书院以及整个南方势力,放心,绝不是做做样子。就像你们不答应,我们俱芦洲修士南下攻打大骊北境,绝不是开玩笑,那么你们大骊只要点头,同样不会让你们吃半点亏。这是俱芦洲几位顶尖修士的承诺,也包括我谢实在内。”

    曹曦愕然。

    有点意思了。

    如果谢实真愿意带人死守避暑山,而不是故弄玄虚,那么这一断,就让大隋尚未跟大骊开战,就砍掉了半条命。

    甚至可以说,东宝瓶洲的半壁江山,已经大半可能性落入大骊宋氏之手。

    崔瀺感慨道:“原来是这么大一个赌局,真的有点出乎意料,我得跟我们陛下打声招呼才行。”

    谢实点头道:“情理之中,我可以等,最多半个月时间,你们大骊皇帝必须给我答复。”

    崔瀺突然指了指稚圭,“她的两次救命之恩,你谢实就没有一点表示?”

    谢实爽朗笑道:“当然,你们不答应此事,南下袭扰一事,我谢实不会参与其中。若是答应此事,我会收取两到三名大骊出身的嫡传弟子,重点栽培,绝不含糊。你们应该清楚,不妨先说一句,我谢实很快就会晋升天君,以我的年龄,在所有九洲的道家天君当中,只能算是青壮,说一句不要脸的话,就是真正的大道可期,而且我谢实在开宗立派的千年岁月当中,只有三名嫡传弟子!”

    崔瀺指了指稚圭,“她算一个?”

    谢实摇头道:“她不算。但是只要她愿意,名额不在那两三个之中。”

    崔瀺沉吟不语。

    稚圭有些心不在焉。

    她有些着急,想着早点回去泥瓶巷的院子看一眼,哪怕那笼毛茸茸的鸡崽儿已经饿死,她也要亲眼看到它们的尸体才死心。

    万一它们还活着的话,那么这次见着了一定要亲手捏死它们,作为她饲养出来的小东西,将来死在野猫野狗嘴里,多不像话?

    txthtml

    第一百九十二章

    下笔如有神

    (这个月虽然请假比较多,但是也写了十七万字,自我表扬一下。更需要感谢大家的耐心,你们是最好的读者,这不是客套话,是真心话。)

    两人走到竹楼二层,登高望远。

    少年崔赐和两小家伙在楼下相互瞪眼。

    李希圣问道:“知道福禄街和桃叶巷的寓意吗?”

    陈平安摇头,他只知道那边住着的人,有钱,很有钱,青石板路,石狮子,就连彩绘门神都像是更加神气一些。

    李希圣提起手中那块桃符,“福禄是符箓的谐音,福其实代表着符字,桃叶巷则是桃符之桃,颠倒过来,就是桃符。”

    陈平安恍然大悟。

    “这是小镇很大的一桩机缘,比起金色鲤鱼在内的五行之物,这块桃符,可能有过之而无不及。”

    李希圣娓娓道来,“我在年末,做了一个古怪的梦,模糊记得看到了很多人很多事,但是醒来之后又都忘记了,好像是跟谁下了一盘棋,再就是记住桃符的内幕了,其中曲折,玄之又玄,实在无法细说。”

    李希圣指了指竹楼方向,“我本来是想要将这块桃符悬挂在竹楼门上,万邪避退,万法不侵,这么说可能有点夸张,但是它的确可以让这栋本就十分神奇的竹楼,变得愈发坚不可摧,而且长久悬挂桃符,能够催生出种种奇异的草木之精……”

    说到这里,李希圣笑着打趣道:“陈平安,真不要?过了这村儿可就没这店儿。”

    陈平安毫不犹豫道:“既然这么好,李大哥就自己留着吧,不是要出远门吗?我刚刚去过一趟外边,千奇百怪,凶险万分,肯定需要有一件法器傍身。”

    李希圣笑眯眯问了个问题,“你觉得我缺法器吗?”

    陈平安愣了愣,因为他记起了泥瓶巷,李希圣跟剑修曹峻斗法的场面,但是他灵机一动,想起书上的一个说法,道:“多多益善!”

    李希圣无可奈何,只好收起桃符,重新悬挂在腰间,遗憾道:“本来悬挂竹楼门上,很搭的。”

    李希圣甚至转过头,望向身后的竹门,“挂在这边,真的很搭啊。”

    其实是有些孩子气的。

    所以陈平安想笑又不好意思笑,只好憋着。

    之前因为李希圣是李宝瓶的哥哥,所以一开始就愿意心生亲近,几次相处下来,陈平安越来越喜欢这个读书人,不是因为李希圣有一肚子浩然气,不是他作为练气士,初出茅庐,就可以直接跟曹峻打得半斤八两,而是这个男人与这个世界相处的点点滴滴,会让人觉得舒服。

    比如阿良之于剑客。齐先生之于读书人。

    哪怕阿良从头到尾都没有提起过剑,齐先生从始至终都不曾跟陈平安说过书上的大道理,但是陈平安就是会觉得,他们就是最好的剑客,最有学问的读书人。

    陈平安在内心深处,希望自己成为那样的人,但是关于这些心里话,陈平安没有跟谁说起过,因为怕被认为自不量力。

    李希圣突然下定决心,“不行不行,委实是良心难安,我不能就这么离开!”

    陈平安刚要说话。

    李希圣突然伸手按在陈平安的肩膀上,神色严肃道:“陈平安,我多嘴说一句,以后跟人相处,千万不要以自己的行为准则,来要求所有人。比如你会觉得拒绝收下桃符一事,是天经地义的事情,因为你是在为我李希圣考虑,所以问心无愧,对不对?对,很对。但是,你要知道,世间一样米养百样人,你自己心安之后,也要多想一步,想着尽量如何让身边的人,跟你一样心安理得。”

    李希圣拍了拍陈平安的肩膀,“就当我是强人所难,你不用多想。如果换成别人,我根本不会开这个口,但是你陈平安不一样,我觉得你很好,而且可以更好。有些时候,你甚至会让身边的人觉得自惭形秽,知道吗?”

    陈平安一脸茫然。

    我有这么好?

    李希圣开怀大笑,走到栏杆那边,对楼下的书童崔赐招手道:“把行囊拿上来,我现在要用。”

    “好嘞,先生等着。”

    容貌精美如此瓷器的少年赶紧跑上楼,动作娴熟地摘下背后的包袱,里边有文人羁旅必备的百宝匣,装有整套的笔墨纸砚,都是老物件,富贵气不浓。

    李希圣拿出一支毛笔,仿佛是用来专写小楷小篆,略显小巧。笔管上半段,篆刻有“风雪小锥”四字,笔管为竹制,但是代代传承,经过漫长岁月的积淀,散发出一种朱红色的圆润光泽。更加奇怪的是笔尖硬毫,是淡金色,笔挺如尖锥。

    等到李希圣拿过笔,陈平安凑近一看,才发现笔管下半段,原来还有不易察觉的四个蝇头小字。

    “下笔有神。”

    李希圣显然也发现陈平安看到了那四个字,微微提起毛笔,笑着解释道:“读书百遍其义自见,读书破万卷下笔如有神,还有你们练拳,也有类似的说法,叫神不到,拳不妙。听上去很虚,其实半点不虚,说的就是一个勤字,熟能生巧,巧出玄妙,循序渐进,便知道了,知道了一法,一法通万法通,万法皆成。”

    崔赐这一瞬间,灵光乍现,好似抓到了什么苗头,抓耳挠腮,急不可耐。

    自幼饱读诗书的粉裙女童浑浑噩噩,只觉得像是喝了一坛老酒,醉醺醺的。

    唯独青衣小童,坐在栏杆上抠鼻子,浑不在意,只是见着了两个家伙的异样后,才开始发愣。

    陈平安倒是没太多感触,只是将这些道理默默记在心里。

    李希圣对着笔尖轻轻呵了一口气,金色硬毫似乎在这一刻变得温润起来,虽然锋芒依旧,笔尖如刀锥,却有了灵气。

    李希圣微笑道:“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既然你不收下桃符,那我总得拿出一点看家本领出来,我李希圣读书,尚未读出大学问,但是自认还算精于篆刻以及画符,今天我就在竹楼的这些竹片上写字画符,放心,写过之后,不会留下任何一个肉眼可见的文字,所以不会破坏竹楼的整体美观,但是将来有一天,有可能会显露出一些景象,届时你无须奇怪便是。今天主要还是教你画符一事,你什么时候觉得抓住那点意思了,我才停笔,你不用着急,我慢慢写,你慢慢体会。”

    陈平安赧颜道:“我比较笨,李大哥你做好心理准备。”

    李希圣轻轻挪步,面对竹楼如面壁,一手负后,一手持笔,寻找落笔之处,微笑道:“如果与人为善是笨,勤勉坚韧是笨,那么说明我们这个世道是有问题的。陈平安,我希望你继续坚持这种不聪明。”

    陈平安挠挠头,从小就被姚老头骂习惯了,习惯了看到别人的精彩人生,结果今天李希圣这么夸奖他,真是不太适应。

    李希圣想了想,转头说道:“画符一事,向来以道家符箓一脉为尊,其实我们画符,不必太拘泥道统派系,世间至理,终究逃不过一个化腐朽为神奇,就像你练拳……”

    说到这里,李希圣会心一笑,“就很美好啊。”

    有少年练拳,有山时看山,有水时观水。

    李希圣觉得世间没有比这更有诗意的画卷了。

    李希圣轻轻摇了摇头,屏气凝神,肃容道:“画符需要符纸,符纸可以是世间万物,但是你目前还是需要按部就班,老老实实在纸上画符,回头我会送给你一大摞品相不错的符纸,以及一部入门的符箓图谱。你暂时可以不用担心购买符纸的开销,但是用完之后,你就需要自己忧心费用了,这是没办法的,修行之难,其中一点就在于太耗钱财,剑修锤炼飞剑,符师损耗符纸,必不可少。”

    “一点真气,灌注笔尖,然后一气呵成,如藕断丝连,字可断,神意不可断,必须遥遥呼应,如两座大山之巅,相互高喊,必有回响。”

    “陈平安,看好了。”

    李希圣突然将手中“风雪小锥”笔,交换到另一只手,闲下来的那只手在袖子上擦了擦,做完之后,这才换回来,对陈平安笑道:“这是学你的,对于某些事情,要有敬意,以前我不如你,见贤思齐。”

    第一次在福禄街李氏大宅门口见面,陈平安从李希圣手中接过书本之前,先放下陶罐,擦过手才敢接书。

    陈平安哪里想到这么个无意间的动作,就让李希圣如此郑重其事。

    李希圣终于开始画符,其实更像是读书人认真写字。

    楼观沧海日。

    李希圣的字体,很中正平和,但是比起道士陆沉的几张药方上,那种“寡淡无味”,形似,却神不似。

    可陈平安说不出其中缘由,只是一种妙不可言的感觉而已。

    李希圣之后写了一句句他自认为“美好”的诗句、圣贤教诲,道家经典、百家学问的宗旨精髓。

    李希圣会踮起脚跟写在高处,会弯下腰写在低处,会一次次挪步,会一次次呵笔润毫。写到酣畅淋漓的时候,甚至会让书童崔赐从楼下搬来竹椅,站在椅子上写得快意淋漓,会干脆就坐在地上,写得恣意汪洋。

    他写了不敢高声语,恐惊天上人。他写了破山中贼易,破心中贼难。

    他写了人是未醒佛,佛是已醒人。他写了欸乃一声山水绿。还写了夫子之道,忠恕而已矣。

    李希圣在陈平安没有说“我懂了”之前,就一直在写,孜孜不倦,不厌其烦。

    每个字都会很快写完,写完之后,竹壁上的金光即散,可是意味长存,绵绵不绝。

    青衣小童已经跳下栏杆,在粉裙女童耳边低声问道:“写得啥?”

    粉裙女童压低嗓音道:“看得懂字,但是看不明白意思……太大了。”

    青衣小童笑哈哈道:“你笨嘛。”

    崔赐转头瞪眼,教训道:“不许打搅我先生写字!”

    青衣小童撇嘴道:“这是我家,你小子再唧唧歪歪,小心我让你卷铺盖滚蛋。”

    崔赐愤懑道:“你有眼不识金镶玉,白瞎了先生的苦心。”

    青衣小童双手环胸,背靠栏杆,讥笑道:“你管我?我家老爷才有资格教训我这些。”

    李希圣写字,陈平安看字,对于身后的细碎吵闹,置若罔闻。

    天色已暗,李希圣已经站在了廊道一端的尽头,停下笔,笑问道:“如何?”

    陈平安苦笑摇头。

    李希圣温声道:“没事,我们去楼下。”

    于是一行人到了竹楼一楼,粉裙女童和少年崔赐帮着拿蜡烛,秉烛照字。

    青衣小童虽然嘴上叨叨叨,可是依旧看得颇为认真,目不转睛。

    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

    今天就是如此。

    崔赐持烛之手,猛然一抖,原来是蜡烛烧尽,烧到了手指。

    秀美少年默不作声地换上一支蜡烛。

    当李希圣写到“焚符破玺”四字,陈平安突然脱口而出道:“不对。”

    李希圣停下笔,转头望向少年,哈哈大笑,“这就对了!”

    这位儒衫书生,面色微白,满脸疲惫,但是神采奕奕。

    李希圣深呼吸一口气,伸了个懒腰,将手中毛笔递给少年,“陈平安,这支风雪小锥,就送给你了,我相信你不会辱没它。”

    陈平安这个时候才记得问题症结所在,“我无法修行,做不成练气士,画符需要灵气支撑,如何写出一张灵符?”

    李希圣笑着泄露天机,缓缓解释道:“我之后交给你的那部符箓图谱,灵符种类繁多,但是都不会品秩太高,所以很多张符箓对于灵气的要求不高,但是相对应气府会有一定要求,你画符就等于一场剑走偏锋的武道修行,武人也有真气,正因为它与练气士的运气根本,截然相反,就变成了每一张符即是一场短暂的考验,是一场沙场上的短兵相接,狭路相逢勇者胜,你必须以最快的速度、最稳的凝气,写完一张符箓,否则哪怕只差一点,仍是无法成就符箓,只要你肯坚持,久而久之,滴水穿石,画符不仅仅是画符,无形中会帮助你淬炼体魄、砥砺神魂。”

    陈平安接过毛笔后,点头道:“明白了!”

    夜幕深沉。

    李希圣转头望向山外,“经此一别……”

    李希圣没有说完心中所想,驱散心中那点愁绪,笑道:“我本就想去外边看看,不过是提前一些,不坏。”

    之后李希圣没有选择留在落魄山,而是带着少年崔赐一起夜行下山。

    书生甚至没有答应陈平安送到山脚。

    陈平安站在竹楼外,怅然若失。

    青衣小童笑嘻嘻道:“老爷,这家伙真的不错,道法高,人品好,讲义气,我喜欢!有资格成为我的兄弟。”

    陈平安没好气道:“你愿意,人家愿意?”

    青衣小童满脸想当然的神色,傲气道:“天底下还有人不愿意成为我的兄弟?他傻不傻?”

    陈平安笑道:“人家傻不傻我不知道,你傻不傻我是知道的。”

    青衣小童得意大笑,“老爷,我当然是绝顶聪明。”

    粉裙女童望向身边同伴的眼神,有些怜悯,以前只觉得他行事狠辣、性情暴戾,现在突然觉得他其实挺呆笨的。

    青衣小童敏锐发现她的眼神,叫嚣道:“傻妞,不服气?我们单挑!”

    粉裙女童躲在陈平安身后。

    她又不傻。

    ————

    月光朦胧,李希圣带着少年缓缓下山,走出落魄山的地界后,在一处溪涧掬水洗脸,帮着清醒神智,毕竟每一笔都聚精会神地写字,极其耗费心力。

    李希圣抬起头,看到溪涧对面站着一位老人,大口抽着旱烟。

    李希圣站起身,行礼道:“李希圣见过杨老先生。”

    老人不动声色地侧过身,躲过年轻书生的拜礼。

    等到李希圣直起身,药铺杨老头才说道:“我需要你帮忙为陈平安算一卦,可否?”

    李希圣没有任何犹豫,点头道:“当然没问题。”

    杨老头嗯了一声,“事后我自有回报。”

    李希圣对此没有说什么,直接给出答案,“大道直行,有山开山,有水过水。宜速速远游,利在南方。”

    杨老头笑道:“我信得过你。”

    李希圣虽有疑惑,但是并不询问。

    杨老头瞥了眼年轻书生腰间的桃符,复杂眼神,一闪而逝,人影亦是随之烟消云散,原来老人只是一缕紫色烟雾。

    两人继续赶路。

    崔赐问道:“先生,如果你要远游,能不能带上我啊?”

    李希圣笑道:“可以啊。”

    少年大为震惊,“啊?”

    本来以为要先生答应此事,比登天还难,哪里想到比下山还容易?

    李希圣轻声道:“因为有人想要你跟随我,而我呢,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好的。”

    少年沉默许久,低下头,情绪有些失落,“先生,我想知道我从何处来。”

    李希圣叹了口气,“那可不容易,不妨先想清楚往何处去吧。”

    少年蓦然开心起来,“我还能去哪里,只管跟着先生走呗,先生去哪里我就去哪里!”

    李希圣笑而不言。

    月明星稀,神清气爽,既见君子,又是美好。

    少年清晰感知到先生的心情,也跟着高兴起来,下山之路,脚步轻盈,充满欢快。

    ————

    在短短一夜之间,落魄山被压得缓缓塌陷了一尺有余。

    魏檗就一直在附近的某座山头上,盯着落魄山一点一点的下降。

    原来世间真正的文字,是这般沉重的。

    魏檗笑道:“厉害,真是厉害。连我都有些好奇,李希圣你到底是何方神圣了。难道那棵陈氏楷树,当真与你无关?那你又能是谁?”

    昼夜交替之际,魏檗情不自禁地再次望向那栋竹楼。

    相得益彰,日月交辉。

    ————

    竹楼外,既然没有睡意,陈平安三人就并排坐在竹椅上,一起等着天亮。

    陈平安突然对青衣小童问道:“一颗普通蛇胆石,跟你换一万两银子。卖得贵不贵?”

    青衣小童一脸呆滞。

    陈平安忐忑道:“太贵?”

    青衣小童一个蹦跳起来,“才一万两?老爷你是在羞辱我吗?!”

    陈平安放下心,“那就一万一千两?”

    青衣小童气呼呼道:“老爷你再这样,我就要离家出走了!”

    陈平安自然不会当真,好奇问道:“山上的修行人,做交易买卖,用什么钱?”

    青衣小童嘿嘿笑着,“老爷,你等着,我给你瞅瞅山上神仙用的钱财啊。我家底厚着呢!”

    青衣小童一挥袖,他随身携带的那只方寸物内,大有玄机,哗啦啦下了一场雨,地上全部是堆积成山的晶莹玉石,全部雕琢成铜钱模样,大致有三种,大小各异。

    他蹲在地上,开始给陈平安讲解每一种玉石的来源,以及各自的价值差异。

    这可是神仙用的钱!

    守财奴陈平安赶紧离开椅子,蹲在钱山旁边,用心倾听青衣小童的仔细讲解。

    最后陈平安突然冒出一句话,“我想把宝箓山送给阮姑娘,你们觉得合适吗?”

    粉裙女童眨了眨眼眸,不知所措。

    青衣小童扑通一声跪在地上,“老爷,你难道不心疼吗?一定克制,要克制啊!求你老人家千万别冲动,秀秀姑娘是天底下最好的姑娘了,这点我绝不否认,可她毕竟还没有被老爷娶进家门啊!”

    陈平安不计较什么娶不娶的混账话,只是摇头道:“我不心疼。”

    青衣小童鬼哭狼嚎道:“但是我心疼啊!”

    txthtml

    第一百九十三章

    同姓不同命

    小镇学塾有个矮小老人,虽是夫子先生,却衣着邋遢,名叫陈真容,喜欢喝酒,醉酒之后,就会对着空气伸出手指,随便勾画,蜿蜒扭曲,无人知道到底在写什么或是画什么。醉话连篇,既不是大骊官话,也不是宝瓶洲雅言,总之谁也听不懂。

    老人虽然姓陈,却不是出身龙尾郡陈氏,但是身份尊贵的陈松风,对老人却敬重有加,学塾夫子们对于这个性情孤僻的糟老头子,其实观感不佳。

    今天,邋遢老汉喝着酒,醉醺醺走过石拱桥,走向铁匠铺子,用自家方言大声念叨着“扶河汉,触大岳,骑元气,游太虚,云蒸雨飞,天垂海立,壮哉!”

    老汉到了铺子外边,总算没有就这么闯进去,晓得跑去龙须河洗了把脸,大概是几捧凉水洗不清醉意,老人干脆就趴在地上,把整个脑袋放入冰冷水中,使劲摇晃,最后猛然抬起,哈哈大笑:“舒坦舒坦!”

    老汉站起身,冷不丁叹了口气,因为想起小镇上诸多陈氏子孙的惨淡光景,竟然给别家姓氏为奴做婢,虽然老人与他们并无渊源,也知道世道艰辛,怨不得当下那些丢光了祖宗脸面的陈氏子弟,可毕竟是同一个姓氏,老人实在是积郁难消,只得打开酒壶,犹豫不决,一番天人交战之后,四处张望一番,这才再次做贼似的,鬼鬼祟祟小小喝了口酒,嘀咕道:“若是在南婆娑洲,只要是有据可查的陈氏后裔,便是再落魄不堪,哪里会沦落到给人做牛做马,丢的可是醇儒陈氏的脸皮。”

    老人说到这里,莫名其妙给了自己一耳光,“老不要脸的东西,又管不住嘴,说好不喝了还喝!”

    老人打过了耳光,嘿嘿笑着,干脆破罐子破摔,又喝了两口,只不过给自己摔了两记不痛不痒的耳光。

    喝过了两大口从美妇手中买来的醇酒,老人总算心满意足,径直走入铁匠铺子,大声嚷嚷着阮邛的名字,很快阮邛就从一座剑炉走出,摘掉腰间的牛皮裙子,随手丢给身后的长眉少年。

    老人一见到这位出身风雪庙的阮家圣人,就开始砸场子,“阮邛,你不如齐静春哇,真的远远不如齐静春……”

    阮邛对此不以为意,像是早已习以为常,竟是跟老人连一声招呼都不打,依旧沉默寡言,倒是身后那位长眉少年,皱起了眉头,只是隐忍不发。

    阮邛在前边带路,老人跟他并肩前行,还不愿意放过阮邛的耳朵,像个市井婆姨那般碎碎念叨,这次老人又用上了婆娑洲的正统雅言,别有风韵,“阮邛,你瞧瞧齐静春,所在文脉如此被我们针对,却愿意以德报怨,帮忙看顾着那棵楷树。”

    “换成是我,就先让陈对那丫头见着了坟头树木,回头再一脚踩烂,让我们空欢喜一场,岂不痛快?只可惜齐静春是正人君子,不做这种事。”

    “所以某人去找咱们老祖宗讲道理的时候,哪怕被他偷走了老祖肩头上的一轮日头,老祖仍是不愿撕破脸皮,由着他‘借用’百年。”

    “你再看看你,真不是我说你,意气消沉,道行修为寸步未进,到头来收了小猫小狗三两只做开山弟子,就说这小长眉儿,靠着家族气数,能有多少年的好光景?一百年,还是两百年?”

    老人说到这里,朝那长眉少年展颜一笑,听得稀里糊涂的少年原本还有些恼火,嫌弃老人不够尊敬自己师傅,但是当老人对他露出长辈的慈祥神色,吃软不吃硬的谢家少年只得微微点头,根本不知道这只老狐狸的一肚子坏水,其实正说他坏话呢。

    老人跟着阮邛来到一处屋檐下,并排放着几只翠绿欲滴的小竹椅,三人坐下后,老人冷哼道:“少了拇指的小丫头,蠢笨得一塌糊涂,当真是你的同道中人?”

    “最后那个更是可笑,一个野猪精,偏偏幻化成了一位英俊的年轻公子哥,哈哈,阮邛啊阮邛,老子都快要被你笑掉大牙了,你不觉得丢人,我都替你丢人!”

    阮邛终于开口说话,“说完了没有?说完了就请你喝酒。”
← 键盘左<< 上一页给书点赞目录+ 标记书签下一页 >> 键盘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