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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1章

    青衣小童试探性道:“最多贴个春字或者倒福。”

    陈平安笑道:“算啦。”

    青衣小童有些心虚,“老爷你没记我仇吧?如果真想捣鼓得有些年味儿,咱们可以好好商量,比如老爷你只要送我一颗不那么普通的蛇胆石,我就主动帮忙贴春联,竹楼上上下下,里里外外贴满都没问题!”

    陈平安打赏了一颗板栗过去,“我谢谢你啊。”

    下山后,阮秀跟他们分别,去往神秀山。

    不知不觉,就已经是大年三十了。

    一起去过了坟头,回到泥瓶巷,往门口张贴春联的时候,青衣小童和粉裙女童一个说贴歪了,一个说没歪,让陈平安有些手忙脚乱。

    吃年夜饭的时候,做了一桌丰盛饭菜的陈平安,不忘给了他们一人一颗普通蛇胆石,青衣小童二话不说就丢进嘴里,咬得嘎嘣脆,笑成了一朵花儿。

    粉裙女童矜持地低头吃着,满脸幸福。

    晚上,桌子底下放着一盆木炭足够的小火炉,三人都将腿架在火盆边沿上,而且全都换上了崭新的衣服。

    桌上摆着一大堆自家铺子拿来的吃食糕点,陈平安身前放着一本书,竹简和刻刀。

    他要守夜。

    年复一年,都是如此。只是今年,不太一样,陈平安不再是一个人。

    粉裙女童嗑着瓜子,青衣小童双手托着腮帮,望向陈平安,笑问道:“老爷老爷,大过年的,你会不会一高兴,就又赏给我一颗蛇胆石?”

    陈平安借着比往年要更加明亮一些的灯光,认真看着书,头也不抬,“不会。”

    青衣小童没有懊恼,反而笑得挺开心,又问道道:“老爷,明早放爆竹,让我来呗?”

    陈平安抬起头,笑着点头,“好啊。”

    他转头望向粉裙女童,她赶紧放下手里的瓜子,做了个双手捂住耳朵的俏皮姿势。

    陈平安朝她做了个鬼脸后,继续低头看书。

    两个小家伙相视一笑,然后心有灵犀地一起望向少年头顶。

    那里别有一支不起眼的簪子,写着八个小字,内容跟读书人有关。

    关于这个,就像春联到底贴歪了没有一样,他们之间私底下是有争执的,青衣小童觉得跟老爷半点不搭,粉裙女童则觉得不能再合适了。

    过了子时,就是新的一年了。

    青衣小童早早去床上倒头大睡,粉裙女童在陈平安的劝说下,后来也趴在桌上打瞌睡。

    陈平安就这么独自守夜,屋内唯有轻微的书页翻动声。

    当天地间出现第一缕朝霞曙光。

    陈平安轻轻起身,去打开屋门,仰头望向东方。

    突然忍不住轻轻咳嗽一声,然后陈平安张口一吐,就被他吐出了一抹长约寸余的雪白虹光。

    原来是一口小小的清亮飞剑。

    它安安静静悬停在院子里。

    锋芒毕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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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百八十七章

    新年里的老人们

    这一口飞剑,不再是一颗银锭的粗俗模样,除了极其纤小之外,与剑无异,只是它介于虚幻和实质之间,晶莹剔透,仙气盎然。

    在朝霞映照之下,小巧精致的飞剑闪烁出层层光晕,光彩夺目。

    陈平安愣了半天,终于开口说道:“干嘛,新年了,你是想要跑出来透口气?怎么,你们飞剑也讲究逢年过节?”

    它剑尖微动,缓缓旋转。

    陈平安心弦紧绷,随时准备逃跑。

    它转动一圈后,剑尖微微翘起,剑柄下坠,像是在认识这个有些陌生的世界。

    屋内传来青衣小童起床打哈欠的声响,飞剑嗖一下,自掠陈平安眉心处,速度之快,以至于原地还留着它的残影,在空中拖拽出一抹纤细如长绳的光彩,远远超乎陈平安的想象,根本就是躲无可躲,下一刻,陈平安只觉得眉心一凉,伸手去摸,非但没有给飞剑刺出一个窟窿,就连半点印痕都没有。

    掠入身躯,重返窍穴,轻而易举。

    仿佛一名陆地剑仙在沙场上仗剑开路,如入无人之境。

    陈平安打算回头问问阮姑娘,世间飞剑是否都是如此玄妙。

    门口那边,跃跃欲试的青衣小童,怀抱着早就准备好的一大捆竹筒,和睡眼惺忪的粉裙女童一起跨出门槛,他轻轻踹了她一脚,粉裙女童赶紧拍了拍,这可是老爷给她买的新衣裳,然后对他怒目相向,“做什么?”

    青衣小童站在院子里,叹气道:“你傻不傻,你身为一条火蟒,先天精通火术神通,所以赶紧点火烧爆竹啊?”

    粉裙女童眨了眨眼眸,原来火术神通还能这么用?

    这一路行来,煮饭煲汤,老爷次次都是自己生火,哪怕是雨夜、风雪夜都是如此,所以她从来没有想到这一茬。

    陈平安是从来不提,她是根本想不到。青衣小童估计是懒得说。

    在两个小家伙的搭档下,点燃爆竹,声声辞旧岁。

    泥瓶巷这边很快就有别处响起爆竹声,遥相呼应。

    青衣小童玩得乐此不疲,粉裙女童等到最后一支竹节烧完,就要去屋子拿了扫帚,准备扫地,陈平安笑着接过扫帚,贴着墙壁,将那把扫帚倒竖起来。原来按照龙泉小镇的习俗,正月初一这天,家家户户扫帚倒立,表示今天什么事情都不会做,就是休息。

    陈平安站在墙边,看着冷冷清清的隔壁院子,心情复杂。他犹豫了一下,还是去拿来自家多出的一幅春联和两个福字,去隔壁贴上。

    青衣小童笑问道:“是老爷很要好的朋友?”

    陈平安轻声道:“希望不是仇家就好。”

    回去自家院子,陈平安站在门口巷子里,望向门上那两张彩绘门神,一文一武,文持玉笏,武持铁锏,陈平安觉得怎么看怎么奇怪,以往小镇在年关贩卖纸质门神,各色各样,除了文武门神,还有财神门神在内众多“神仙”,但是今年小镇所有门神,一律是这个规制,听店铺掌柜说是衙署那边订立的规矩,而且将来小镇新建的文庙武庙,里头供奉的金身老爷,就是纸上绘画的这两位。

    陈平安想起杨老头说过的那句话,感触越来越深。

    陈平安扫去心头阴霾,坐在院子里开始晒太阳,什么都不去想。

    粉裙女童继续坐小板凳上嗑瓜子,青衣小童双手负后,在院子里兜圈,满怀雄心壮志,嚷嚷着今年他要勤加修行,一定要让老爷和傻妞刮目相看,那么到了年底,他就可以在小镇横着走,再也不怕什么八九境的狗屁剑修。

    说到最后,青衣小童谄媚笑道:“老爷,你只要再给我几颗好一点的蛇胆石,别说年底,明天我就能打遍小镇无敌手,到时候老爷你带着我上街去欺男霸女,做那无法无天的土豪劣绅,见着哪家姑娘漂亮,就拖来泥瓶巷,哇哈哈哈哈,老爷,是不是想一想就开心?!”

    陈平安从粉裙女童那边抓了一把瓜子,点头道:“你开心就好。”

    青衣小童的憧憬笑脸,一下子垮下去,长吁短叹地坐在陈平安身边,跟粉裙女童一左一右,像是两尊小门神,只是他觉得今年的新年第一天,没有开一个好头,有些晦气,所以他掏出一颗普通蛇胆石,咯嘣嘎嘣咬着吃起来,只能自己给自己讨一个好彩头。

    就在这个时候,陈平安突然从袖子里拿出两只精美小袋子,是自家骑龙巷压岁铺子售卖的年货之一,递给他们俩,打趣道:“都拿着,老爷给你们的压岁钱。”

    青衣小童没觉得会有什么惊喜,结果一打开,眼珠子瞪得不能再圆了,竟然是一颗品相极佳的蛇胆石,色彩绚烂如晚霞。

    粉裙女童手上那颗也是极好的蛇胆石。

    青衣小童当时瞧得清清楚楚,除去八九十颗普通石头,陈平安回到这栋祖宅后,当时包裹里还剩下十一颗价值连城的蛇胆石,然后一下子就给了他们一人两颗,这就是没了四颗,如今又掏出来两颗,岂不是哗啦啦一下子半数没了?

    陈平安你真当自己是广结善缘的送财童子啊?

    虽然死死攥紧手中蛇胆石,可是青衣小童实在忍不住开口提醒道:“老爷,你这么送东西,攒不出一份丰厚家底的,以后娶媳妇咋办?”

    粉裙女童双手捧着“压岁钱”,低着头沉默不语,粉嫩白皙的小脸蛋上,眼泪吧嗒吧嗒往下掉。

    青衣小童扭扭捏捏,实在是不吐不快,问道:“老爷,你就不怕我吃了这三颗蛇胆石,修为暴涨,结果老爷你这辈子都赶不上我?”

    陈平安反问道:“如果你有个朋友,他过得好,你会不会高兴?”

    青衣小童点头道:“当然高兴,我这辈子结交朋友兄弟,都不是嘴上说说的那种。”

    陈平安又问道:“那如果你的朋友,过得比你好很多,你会不会高兴?”

    青衣小童有些犹豫。

    陈平安嗑着瓜子,笑道:“我会更高兴。”

    青衣小童在这一刻,有些神色恍惚,突然觉得自己混了几百年的那座江湖,似乎跟陈平安根本就不是一座,是自己的江湖太深?还是陈平安的江湖太浅?

    陈平安说过了之后,就没多想什么,本就是随口一聊而已。

    倒是青衣小童一直闷闷不乐,粉裙女童收了石头后,也有些沉默。

    陈平安有些后悔,难道这笔压岁钱送错了?或者应该晚一点送出手?

    愁啊。

    就在这条泥瓶巷,走了宋集薪稚圭、顾粲和他娘亲,却多出一户新人家,在年前就主动拿出了一份祖上的房契,跑去交给龙泉县衙,衙门那边还想仔细勘验一番,因为如今小镇寸土寸金,外边不知道有多少人想要挤进来,即便无法购置房舍,都愿意在这边租房住下,所以县衙户房就想着一定要慎重,千万别给奸猾之辈钻了空子。

    但是很快,从龙泉县第一任县令升为龙泉郡首任太守的吴鸢,亲自杀到县衙,全盘接手此事。

    很快泥瓶巷就多出一个名叫曹峻的年轻人,祖辈从此地搬迁出去,如今回乡打拼。

    曹峻深居简出,几乎从不露面,街坊邻居对此颇为好奇,由于开山建府一事,小镇当地百姓,多有参与,而且出自县衙、郡府的一份份条例公示,对于世上确有神仙一事,龙泉百姓已经不得不相信,一开始也猜测容貌俊美、异于凡人的曹峻,会不是仙人之一,只是回头一想,住在泥瓶巷的神仙?未免太不值钱了些。

    然后今天泥瓶巷来了两位陌生人。

    一位手缠绿色丝绳的富家翁老者,一位身后横放长剑的年轻人,一起走向泥瓶巷,从顾粲家宅子那边走入,所以途径宋集薪和陈平安两家的院子,院墙低矮,老人瞥了眼青衣小童和粉裙女童,笑意有些玩味。

    粉裙女童有些懵懂,没当回事。青衣小童看似漫不经心,其实在心中祈祷默念,不会又是某个老神仙大妖怪吧?

    年轻剑客笑着伸手打招呼:“陈平安,咱们又见面了。”

    陈平安站起身打开院门,笑问道:“是来我们这边跟人拜年?”

    年轻剑客摇头道:“有点事情要处理,不过顺便拜拜年也是可以的

    。”

    老人笑眯眯出声道:“听说是你小子害得我家祖宅,给一头搬山猿踩踏了屋顶,然后又是你帮着出钱修好的?”

    剑修曹峻的家族长辈?

    陈平安心一紧,道歉道:“老先生,不好意思,这件事确实怪我。”

    老人摆摆手,“我心里有数,就那么一栋破宅子,再不修肯定就要自己塌了。道什么歉,应该是我们曹家感谢你才对。之前曹峻那个家伙想要抢你东西,对吧?你放心,我这就去教训他……哈哈,忘了说,新年好新年好。”

    说到最后,和蔼可亲的老人竟然主动抱拳拱手,微微摇晃,算是拜年礼。

    陈平安赶紧还礼。

    年轻剑客皱了皱眉头,不动声色地上前一步,刚好挡在老人和陈平安之间,搂住后者肩膀,笑着走向院门,转头对老人说道:“曹老先生,你先回家,我稍后登门拜访。”

    老人眯眼点头,对此不以为意,独自缓缓离去,不知道经过了几个一百年之后,终于故地重游。

    院门上的两尊彩绘门神,在陈平安和年轻剑客跨过门槛后,肉眼凡胎看不出的那一点点灵光,已经烟消云散。

    年轻剑客进门后,轻声道:“以后行走江湖,抱拳行礼,记得男子需要左手抱住右手,这叫吉拜,反之则犯忌讳,容易害得对方触霉头。”

    陈平安猛然望向年轻剑客,他看似漫不经心道:“这些讲究,记在心里就好。”

    家里就三条小板凳,粉裙女童就赶紧让出,年轻剑客没有着急坐下,笑道:“大年初一登门,空手不像话,就送两件小玩意儿好了。”

    他伸出手,手心叠放着两块无字玉牌,但是玉牌四角,篆刻有大骊宋氏独有的云箓花纹,“它们叫太平无事牌,平时可以悬挂腰间,对你们两个将来在此落脚,算是有点用处。如果出远门,那么行走于大骊版图,会更方便一些。”

    青衣小童有点眼馋,因为他知道这东西的珍贵。

    粉裙女童不明就里,只是望向陈平安,收不收,得看自家老爷的意思。

    陈平安犹豫了一下,还是点头道:“收下吧。”

    粉裙女童和青衣小童接过手后,同时向年轻剑客鞠躬致谢。

    年轻剑客送过了见面礼,就马上告辞离开。

    陈平安不知如何挽留,只好送到院门口。

    在曹家老宅那边,富家翁站在屋内的水池旁边,屋顶天井的口子上,坐着一只红色狐狸,曹峻翘着二郎他坐在椅子上,斜眼看着自家老祖,他一声招呼都懒得打。

    年轻剑客走入后,老人笑问道:“你跟那少年关系不错?”

    年轻剑客笑道:“以曹老先生的修为和地位,竟然还会对一名陋巷少年出手?”

    曹曦哈哈笑道:“略施薄惩而已,最多不过是一年晦气缠绕家门,不算什么,便是祖荫稍多、阳气稍旺一些的凡夫俗子,都经受得起。再说了,你不也从中作梗,帮着少年祛除了那点灾厄嘛。”

    年轻剑客摇摇头,不再说话。

    世事就是如此荒诞,同样是骊珠洞天走出的大人物,谢实性格忠厚,名声传遍数个大洲,是公认的宗师风范,能够在剑修遍地、道家式微的俱芦洲,脱颖而出,有望成为一位分量十足的天君,哪怕是谢实的敌对修士,都会心存钦佩。反观曹曦,性格古怪,名声一直不好,都说此人刻薄寡恩,只是机缘太好,才一路攀升,势不可挡。

    但偏偏是野路子出身的剑仙曹曦,如今选择跟大骊站在同一个阵营,谢实却要做出一件不太光彩的事情。

    曹峻站起身,微笑道:“我知道你,是墨家的许弱。在中土神洲行走江湖多年,名气很大,有人间蛟龙的美誉,我觉得宝瓶洲的魏晋,之所以常年厮混江湖,不喜欢待在山上,说不定是学你年轻时候。”

    剑客想起风雪庙那名意气风发的年轻剑仙,摇头笑道:“他没学我。”

    曹曦突然记起一事,跳入干涸的水池,翻动一块青石板,里边藏有一枚锈迹斑斑的普通铜钱,这位享誉一洲的陆地剑仙,爽朗大笑,收起那枚铜钱入袖,啧啧道:“好兆头,好兆头。”

    曹曦抬头望向年轻剑客,“要我看啊,当年那只被打碎的本命瓷,是你们大骊和龙泉的有错在先,导致出了纰漏,不过当初大骊就做出了补偿,对方也接受了,照理来说,这件事情就算结完账两清了,如今却由那个买家往幕后层层递进,最终搬出了谢实这尊大菩萨来吓唬人,事情做得不地道,相当不讲究。其实很好解决,一鼓作气打死谢实,有我在,你在,加上圣人阮邛,咱们三个联手,谢实不但会输,就是想跑都跑不掉。谢实自己找死,怨不得别人。”

    年轻剑客问道:“就算打死了谢实,可这座破碎下坠的骊珠洞天,给彻底打没了,我们大骊怎么办?”

    曹曦站着说话不腰疼,“打死一个谢实,敲山震虎的效果,太好了,不比打造出一座白玉京逊色。”

    年轻剑客不搭话。

    曹曦继续蛊惑人心,“你们大骊不是马上要南下吗?打死谢实之后,你看看大隋境内的十境和上五境的老王八,到时候还能剩下几只?我敢打赌绝对不会超出一只手。我曹曦如果输了,多出的老王八,全部交给我来解决,如何?”

    年轻剑客疑惑道:“你跟谢实有深仇大恨?”

    曹曦摇头道:“没啊,只是老乡而已,跟他又不是一辈人,从没见过面,两家祖上也没啥纠葛。我就是看不惯谢实仗着修为欺负大骊而已,太忘本了,好歹是大骊出身,不念着养育之恩也就罢了,还跟大骊对着干,这种人,我曹曦看不顺眼。”

    “放你娘的臭屁!”

    屋顶上的火红狐狸一语道破天机,讥笑道:“南婆娑洲的醇儒陈氏,是当年中土神洲的分支之一,真正的陈氏本家,跟道家一直不对付,打死一个谢实,就是天底下最大的彩礼,别说是把醇儒陈氏嫡系女子嫁给曹峻,就是中土本家再嫁一个女子给他曹曦都无妨。”

    “你这个碎嘴婆姨。”曹曦笑骂一句,抬手挥袖。

    火红狐狸砰然炸裂,化作齑粉。

    它恢复完整原貌的时间,明显之前比起被曹峻飞剑分尸,要长很多。

    它掀起一块瓦片,狠狠丢向曹曦,快若奔雷,然后它掉头就跑。

    曹曦轻轻接住瓦片,往上一抛,丢回原先位置。

    其实那块瓦片已经支离破碎。

    名为许弱的墨家豪侠,拒绝了曹曦的建议,“这种事情,不是我可以擅自做主的。”

    曹曦白眼道:“那你们大骊到底谁能做主?”

    许弱笑道:“皇帝陛下,藩王宋长镜,国师崔瀺,就这三个。”

    曹曦气愤道:“那倒是来一个啊,你许弱来了光看戏不出手,有啥意思?谢实这趟既然胆敢孤身赶来,肯定有所凭仗,一个万一,我们三人联手都会让他跑掉,到时候给他达成目的,还给他跑回俱芦洲,到时候我们三个可怜虫,加上你们大骊宋氏,全部完蛋!”

    许弱点头道:“会来的。”

    曹曦瞬间沉默下去。

    因为他从来喜欢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很怕大骊收拾了谢实,再来收拾自己。

    何况大骊宋氏,又不是君子。

    某位真正的君子,一个比他曹曦加上谢实都要厉害的家伙,已经死得不能再死了。

    就死在这里。

    这件事情当然怪不得大骊王朝不仗义,怨不得宋氏皇帝当缩头乌龟。

    但是曹曦就是觉得太晦气,不吉利。

    加上来的路上,收到大骊关于骊珠洞天的谍报,其中有提及他的祖宅倒塌修缮一事,就让曹曦更加心情不快意了。

    如果不是醇儒陈氏开口,他其实根本不愿意当这过江龙。

    尤其是曹曦如今仍然没有推算出来,齐静春那场必死之局的死结所在,这让他一走入龙泉郡就浑身不自在。

    所以他希望谢实之死,能够将其勾引出来,到时候即便是猜想中那个最坏的结果,还有大骊宋氏、圣人阮邛和背后的风雪庙、以及自己身后的醇儒陈氏、中土本家陈氏,一起来分摊风险。

    富贵险中求。

    山下山上都一样。

    ————

    谢家老宅在桃叶巷,家族子嗣谈不上枝繁叶茂,到了这一代,其实已经家道中落,如果不是长眉少年成为阮邛的记名弟子,早就到了需要卖出祖宅维持生计的惨淡地步。

    一个中年汉子开始敲门。

    是一位少女开的门,问道:“你是?”

    汉子正儿八经回答道:“是你祖宗。”

    眉清目秀的少女看似婉约,其实性子泼辣,顿时怒道:“大年初一的,你怎么开口就骂人呢?信不信我拿扫帚抽你?”

    汉子神色如常,“你去翻翻族谱,找到那部甲戌本,上边会有个叫谢实的人,就是我。‘实’字缺了一点。”

    一炷香之后,谢家上下,全部跪倒在家族祠堂外的地面上。

    谢实不理睬那些战战兢兢的家族晚辈,一言不发地推开祠堂大门,进去烧了三炷香。

    然后他沉声道:“那个眉毛比常人长一点的,可以进来烧香,其余人都回去,反正老祖宗们见着你们,不用你们烧香,就有一肚子火气了。”

    祠堂外一位妇人满脸惊喜,激动得泪流满面,一把抓住身边儿子的手臂,一手捂住嘴巴,不让自己哭出声。

    长眉少年深呼吸一口气,在他娘亲松开手后,站起身,战战兢兢跨过祠堂门槛,一步一步走向那个背影。

    ————

    小镇外边的驿路上,一辆马车缓缓而行。

    马夫是在棋墩山阻拦过某位剑客的刘狱,车厢内坐着一位老夫子模样的儒雅老者,和一位眉眼天然清冷凌厉的少女。

    国师崔瀺,宫女稚圭。

    或者说是老崔瀺,和王朱?

    ————

    小院里,青衣小童又开始抱头哀嚎。

    怎么这座山下的小镇这么烦人啊,才新年第一天,就又来了跑来两个看不出深浅的厉害角色,用膝盖屁股想,也知道是那种能够一拳打死自己的可怕人物。青衣小童以前总觉得自己好歹是见过大风大浪的,如今到了这里,才知道之前的风浪,简直都比不过门外泥瓶巷里一滩小水洼啊。

    他开始由衷佩服陈平安,能活到今天,太不容易了!果然能够成为他的老爷,不会是简单人,难怪当初身边跟着一个那么凶残的弟子。

    于是青衣小童泪眼婆娑地抓住陈平安的手,发自肺腑道:“老爷,以后我肯定对你好一点。”

    陈平安一把推开他的脑袋,笑道:“就你最怕事,丢不丢人。”

    青衣小童眼角余光打量着没心没肺的傻妞,觉得自己是挺丢脸的,默默坐回板凳生闷气。

    粉裙女童确实比他更加心大,捧着那块细腻温润的太平无事牌,爱不释手。

    当然心最大的,还是他们的老爷陈平安。

    他搬出了一块块刻有文字的竹简,放在两家院子中间的黄泥矮墙上,算是晒书简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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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百八十八章

    大规大矩和鸡毛蒜皮

    (第二章。)

    竹简们安安静静躺在院墙上,跟主人一起晒着初春时分的温暖阳光。

    然后来了一个不速之客。

    董水井。

    当初不愿意跟随李宝瓶三位同窗,一起远游大隋的质朴少年,董水井选择留在小镇,而石春嘉,那个扎羊角辫的小姑娘,则选择跟随家族一起迁去大骊京城。

    留在齐先生学塾的最后五人,就此分道扬镳,天各一方。

    见到是董水井后,陈平安赶紧让他进院子坐下,粉裙女童手脚伶俐地搬出了点心吃食,董水井有些拘谨,还有些难为情,像是个犯了错的蒙童,坐在学塾等待先生的责罚。

    陈平安真没觉得董水井当时留在小镇,就是错的。

    远游路上,有次晚上被胆子小的李槐喊去一起拉屎,听李槐闲聊说起过董水井的身世,都说之所以取名为董水井,是因为他娘亲怀着他的时候,挺着大肚子去铁锁井那边挑水,结果一弯腰就把董水井给生了下来,因此沦为学塾同窗们的笑柄,董水井从来不刻意解释什么,别人说笑就随他们去。

    至于董水井和林守一都喜欢李槐姐姐的事情,陈平安更是一清二楚,至于真假,陈平安不太感兴趣。

    隔壁宋集薪早早说过,小镇像他们这么大的家伙,福禄街桃叶巷那边的少爷们,早就有了通房丫鬟,骑龙巷杏花巷那边的,说不定媒婆都已经帮着物色对象了,再大个一两岁就当了爹,在小镇实属正常。至于泥瓶巷这类最底层穷困的巷子,男人打光棍到三四十岁都有可能。

    董水井简单聊了一些小镇新学塾的事情,陈平安就跟着说了些游学趣事,没敢说太光怪陆离的事情,怕董水井多想,毕竟人老实,不代表就是缺心眼。

    董水井得知小镇将来会有自己的驿站,他就跟陈平安讨要了大隋山崖书院的寄信地址,少年很高兴,说一定要给李宝瓶他们三个写信。陈平安有些犹豫,他知道驿站寄信一事,寄的是家书信件,更是真金白银,董水井如今孤苦无依,未必承担得起,但是陈平安最后还是没有说什么,只是把这件事情默默记在心里。

    董水井开心离去。

    青衣小童啧啧道:“这傻大个还算不错,我还以为是跑来找老爷蹭吃蹭喝的。他要是敢开口……”

    他下意识望向陈平安,把到嘴边的话咽回肚子,改口道:“那我就好言相劝,一定好好跟他讲道理,说做人要将心比心。”

    陈平安笑着拍了拍青衣小童的脑袋,“难为你了。”

    正月初二,小镇风俗是开始拜年走亲戚。

    陈平安没亲戚可走,就干脆带着两个小家伙去往落魄山。

    落魄山位于大郡龙泉的西南方向,附近三座山头大小不一,只是规模都远远比不过落魄山,分别叫跳鱼山,扶摇麓和天都峰,各自被大骊以外的仙家势力买下,为了营造出别具一格的府邸,在去年末的除夕夜之前,仍是热火朝天,昼夜不息。

    今天陈平安三人路过天都峰的时候,山峰总算安静了。

    这一年时间里,各大山头,一座座府邸宫观,亭台楼榭,庭院高阁,山巅观景大坪,悬浮于两山之间的索道长桥,等等,一处处千奇百怪的豪奢建筑,在山林之间拔地而起,让人叹为观止。

    至于陈平安名下落魄山的开山,因为几乎全是大骊工部的既定开销,加上他这位山主,并没有额外的建造需要,所以虽然山大地大,反而显得比较寂寥,有山神坐镇的落魄山,尚且如此,那么宝箓山和彩云峰、仙草山就更不用提了,死气沉沉,让附近山头负责监工的各家修士,每次眺望邻居,都觉得好笑。

    有大钱买山,没小钱开山,这也太荒诞了。

    在陈平安他们临近自家山头后,魏檗又神出鬼没地出现。

    陈平安递给魏檗一个小袋子,里头装着一颗上等蛇胆石,让魏檗帮忙送给那条来自棋墩山的凶悍黑蛇。魏檗笑着收下这笔压岁钱,说一定送到,绝不贪墨。

    一起登山,陈平安问了魏檗关于学塾的事情,魏檗当然比董水井要知道更多内幕,娓娓道来,原来是龙尾溪陈氏开办的家族学塾,不过对所有人都开放,而且不收取任何费用,便是许多年幼的卢氏刑徒遗民,都可以进入学塾读书,这就等于一下子挽救了数十条性命,否则那些体魄孱弱的孩子,能否熬过去年的寒冬,还真不好说。

    随着龙泉郡的蒸蒸日上,还有大量从附近州郡迁移而来的家族,多是不缺钱不缺人的郡望大族,在小镇和周边大肆购买宅屋、土地,一掷千金,福禄街、桃叶巷的大宅院,当然是首选,如今就连骑龙巷、杏花巷一带,许多老宅都纷纷更换了主人。

    短短一年时间,学塾就有了一百多位学子,教书先生俱是声望卓著的文豪大儒。

    说到这里,魏檗笑问道:“是不是觉得杀鸡焉用宰牛刀?那些平时架子极大的读书人,为何愿意背井离乡,跑来这里吃苦头,而且他们传道授业的对象,还只是一帮孩子和少年?”

    陈平安点了点头,问道:“是龙尾溪陈氏花了很多钱?”

    魏檗哈哈大笑,摆手道:“还真不是钱的事情,那些饱读诗书的先生当中,贤人就有两个,怎么可能图钱。他们啊,是希冀着进入披云山,因为山上即将出现一个名为林鹿书院的有趣地方。”

    青衣小童在一旁打岔问道:“你之前说住在披云山,该不会是林鹿书院打杂的吧?”

    “去去去,一边待着凉快去,我跟你家老爷聊天下大事呢。”

    魏檗做出挥袖驱赶的姿态,然后继续跟陈平安说道:“其实瞎子都看得出来,大骊所谋甚大,林鹿书院明摆着是要跟大隋山崖书院唱对台戏的,一旦大骊南下顺利,大隋洪氏覆灭亡族,观湖书“所以越早进入林鹿书院,就越有可能跻身为‘从龙之臣’。”

    “没办法,读书人想要施展抱负,经国济民,你得在庙堂上有一把椅子。否则就全是纸上谈兵。当然,挤不进官场,退一步,穷则独善其身,做好学问也不差,在地方上传道授业,教化百姓,引导民风,

    也行,可比起前者,毕竟寂寞了些。”

    院之外,宝瓶洲第二座儒家七十二书院之一的名额,必然要落在林鹿书院头上。”

    魏檗一席话说得云淡风轻,登山的时候,两只大袖摇晃不已,如两朵白云飘往山巅。

    看得背着书箱的粉裙女童目不转睛,她想象着以后自家老爷也会是这般风姿卓然。

    陈平安突然问道:“魏檗,你如今是山神了吗?”

    魏檗会心笑道:“陈平安,我一直在等你问这个问题。”

    青衣小童撇撇嘴,满脸不屑。

    山神?

    我还有一个统御大江的水神兄弟呢。

    魏檗抬手指向披云山那边,“我如今暂时是披云山的山神。”

    跟粉裙女童并肩而行的青衣小童,偷偷摇头晃脑,作妖作怪。

    魏檗补充了一句,“如果没有意外的话,披云山很快会破格升为大骊的北岳。”

    陈平安停下脚步,问道:“北岳?不是南岳吗?”

    魏檗摇头,“就是北岳。”

    粉裙女童哇了一声,眼神中流露出满满的仰慕,五岳正神,那真是好大的一尊神祇了,何况还是大骊王朝的大岳神灵。

    青衣小童咽了咽口水,润了润嗓子后,快步走到魏檗身边,抬头微笑道:“魏仙师,走路累不累啊,需不需要坐下来歇息?我帮你老人家揉揉肩膀敲敲腿?”

    魏檗笑眯眯道:“呦呵,怎么不跟我抬杠啦?”

    青衣小童一脸正气道:“魏仙师!你是我家老爷的好哥们好兄弟,我跟老爷是一家人,那么咱俩就是半个朋友,这么说合适不合适,魏仙师?”

    魏檗伸手拧着这条小水蛇的脸颊,劲道不小,“调皮。”

    青衣小童笑容僵硬,不敢反抗。

    没法子,如果魏檗没骗人,那么如今他和老爷都算是寄人篱下,哪怕陈平安拥有山头再多,只要还是身处龙泉郡,一样需要仰人鼻息。作为高高在上的山岳正神,打个喷嚏都能让辖境内的山峰抖一抖,截留灵气、挖掘山根等等行径,信手拈来,可以做得神不知鬼不觉。

    魏檗笑问道:“神秀山那边,动静很大,哪怕今天还没有中断开山事宜,陈平安,你要不要去瞅几眼,很有意思的。”

    陈平安有些期待,使劲点头道:“好啊,之前就一直想去看。”

    魏檗吹了一声口哨,很快山上传来一阵声响,动静越来越大,最终一条腹部生出一根金线的巨大黑蛇,游曳而至,出现在他们视野当中,青衣小童和粉裙女童都有些紧张,蛟龙之属,同类相残再正常不过,而且这条黑蛇已经是名副其实的崭露头角,展现出走江化蛟的资质。

    谱系庞杂的蛟龙之属遗种,许多修出人身并且跻身七八境、甚至是九境的强悍大妖,甚至连半点化蛟的迹象都没有。

    青衣小童经常念叨它们修行靠天赋,并非全是自身懒惰的借口,他最少有一半是对的。

    魏檗将那只袋子抛给黑蛇,“陈平安送你的压岁钱,不用急着吃进肚子。接下来你载着我们去往神秀山。”

    黑蛇一双眼眸极为平静,没有半点挣扎抗拒,缓缓垂下头颅,表现出足够的温驯善意。

    一行四人站在黑蛇的身躯上,翻过落魄山,从北麓下山,期间黑蛇小心翼翼绕过了山神庙。

    离开棋墩山到达落魄山之后,性情暴戾的黑蛇已经收敛了太多。

    显而易见,魏檗功莫大焉。

    一路迅猛推进,白衣飘飘的魏檗指着远处山脚的一群人,笑着解释道:“那些是精于机关术的墨家子弟,还有几个擅长堪舆风水的阴阳家术士,都被聘请来到龙泉郡大山之中。这两帮人经常一起出现,配合得天衣无缝,是开山立派、打造神仙府邸必须用得着的关键人物。”

    之后在一处半山腰,他们看到几头庞然大物的灰色蛤蟆,肚囊鼓鼓,雪白一片,正在缓缓向山上挪动。

    原来它们是能够在肚子里容纳数万斤江河之水的吞江蛤蟆,到了山上,只需要对着开凿完毕的水池,张开大嘴,水源就会源源不断地涌入池塘。

    还有一种体型稍小的蟾蜍,被称呼为开路蟾,肚皮坚韧至极,一路爬行,可以碾压出一条宽度适宜的平整山路。

    不过魏檗所说那几头大骊朝廷豢养的年幼搬山猿,没能看到。

    然后在黄花峰一带,陈平安他们遇到了一群道士,正指挥着一尊尊身高两丈的黄巾力士,开山破土,搬运巨石。

    原来打造洞天福地,几乎绕不过道家符箓派修士,在他们手中,一张张符纸落地即化为傀儡,灵智稍开,能够听从一些最粗浅简单的指令,听命行事,不用休息睡觉,直到耗尽灵气为止,就自动变作一堆符纸灰烬。

    魏檗带着陈平安去了趟梧桐山,哪怕是在山脚远远望去,仍是会让人觉得蔚为壮观,因为这条绵延山脉的整个山头,都被削平了。等到黑蛇载着他们登上那块尘土飞扬的大坪,听人介绍,才知道这块山坪占地得有方圆四五里,将来会成为一座“渡口”,只是山下百姓的渡口,是乘舟泛水,山上修士的渡口,多是泛海,云海的海。至于“大船”为何物,魏檗故意卖了一个关子。

    过了梧桐山,距离神秀山就不远了,中间只隔着一座挂在陈平安名下的宝箓山,和一位南涧国修士买下的牛角山,牛角山不高,山势显得很敦厚,从山脚到山顶,一栋栋建筑依次绵延递进。

    魏檗跳下黑蛇背脊,让陈平安都下来,然后吩咐黑蛇留在山脚别乱动。

    山脚牌坊悬挂“包袱斋”三字匾额,金光灿灿。

    魏檗是内里行家,边走边说:“此处既是典当行,又是古玩店,无奇不有,什么都可以卖,什么都可以买,只要价格谈拢,一手交钱一手交货。创始人最早是个穷酸野修,只能背着个包袱,装着一堆破烂各地奔波,倒买倒卖,赚取差价,飞黄腾达之后,就干脆取了名字叫包袱斋。牛角山是他们一家分铺,每栋楼出售的古董珍玩,种类都不同。如今楼盖得差不多了,就是货物才运来很小一部分,应该是等梧桐山渡口的建成,才好大规模运送。”

    牛角山上上下下,不管是包袱斋的实权管事,还是来此游历观光的散修野修,见到了这位即将成为大骊山岳大神的白衣男子后,毕恭毕敬,客气得近乎谄媚卑微。所以一路畅通无阻,包袱斋甚至专门走出一位气态雍容的妇人,亲自为他们带路,讲解一栋栋藏宝楼的珍玩。

    陈平安大开眼界,在“一片楼”内,其中搁放有一种特殊的青词诗文罐,篆刻有出自道家典籍的青词文章,有七个,高的约莫有半人高,矮的也有一臂长,据说里头装有泉水,全部是从天下百大名泉之中汲取而来,泉水澄澈如玉,流淌如虹,最适宜煮茶待客。

    “人可以一日无谷,不可一日无水,水为食精。所以世人所谓的入乡随俗,饮水第一。”

    “我们包袱斋,有专门修士去精准测量各地泉水,用银制小方斗,和一杆小秤,称其重量,轻、清、甘甜,三者具备,才能收纳储藏于这些青词罐,不敢说是琼浆玉液,但是可以保证灵气充沛,每一斤泉水,皆绝不流于世俗。”

    妇人虽不姿容绝美,但是嗓音温柔,宛如泉水叮咚,悦耳动听。

    在“壮观楼”内,他们刚刚跨入门槛,就看到一组等人高的画卷屏风,上边绘有十二位绝色美人,俱是拣选一洲或是一国之地的绝色美人,出自丹青圣手的笔下,更加出奇的地方,在于那些美人活灵活现,或低头抚琴,袖如流水,或托腮凝望而来,或持扇扑蝶,娇憨动人。

    一眼望去,满屏绝色,各有千秋,美不胜收。

    还有绘有二十节气的气候屏风,那幅惊蛰,即是电闪雷鸣的景象,清明时节,则小雨纷纷,中秋时分满月悬空,光辉素洁。

    种种奇思妙想,让旁观者忍不住拍案叫绝。

    因为有魏檗在,妇人破例带着陈平安他们参观了私家灵圃,当时还有怀揣着奇花异草的农家修士,正在田间劳作。培植灵圃一事,除了能够贩卖名贵花草树木之外,还能够留住山水气运,同时可以赏心悦目,所以历来被仙家势力所青睐。

    看过了这些匪夷所思的画面,陈平安才知道什么叫真正有钱。

    跟那位一直没有自报家门的妇人感谢告辞,下山走出牌坊楼,魏檗先让陈平安转头望向牛角山,伸手在他眼前打了个响指,笑道:“再看看,有什么不同。”

    陈平安凝神望去,发现整座牛角山笼罩在一层青灰色的雾气当中,时不时有一丝丝雪白电光飞掠而过。

    魏檗解释道:“这就是所谓的护山大阵,牛角山的这座阵法,出自阵图当中著名的《气蒸云梦泽》,原本是一位儒家圣人的山水画,后来被人不断推演完善,最终变成了一幅阵图,除了起到庇护山头、抵御攻势的作用,还兼具了摆放风水石的功效,抵挡邪秽煞气,将浊气转为清气。”

    陈平安感叹道:“真厉害。”

    魏檗笑道:“是不是一下子觉得自己太穷了?”

    陈平安摇头道:“没觉得穷,但是会觉得不富裕。”

    魏檗开怀大笑,一行人重新跃上黑蛇背脊,继续去往神秀山。

    魏檗告诉陈平安,山上交易,真金白银不是没有,但基本上只是一个数目而已。因为除非双方都拥有珍稀罕见的方寸物、咫尺物,否则太麻烦,这件法宝八十万两黄金,咋办?折算成白银,注定更加夸张。所以山上的大宗买卖,会有专门的“钱币”。

    他们很快就近距离看到了那座神秀山。

    神秀山太高了。

    若非还有一座披云山,就属这座高山最为挺拔俊美,足以力压群山。

    陈平安问道:“阮姑娘在山上吗?”

    魏檗摇头道:“不在。”

    神秀山有一面陡峭山壁,在云海滔滔的遮掩之中,刻有四个大字,“天开神秀”。

    除非御风飞行,哪怕是练气士抬头仰视,恐怕都无法窥见真容。

    因为阮师当初订立下的规矩,在龙泉郡辖境内,任何修行之人,不得擅自御风掠空。使得大骊周边的练气士凭空多出很多麻烦,说是怨声载道,都不为过。

    当初宝瓶洲之外的遥远北方,浩浩荡荡的剑修南下,路过当时的小镇上空,仍是降低了高度,以示善意。

    除了对铸剑师阮邛的表示认可,更多是尊重这座浩然天下的两个字,规矩。

    这无形中为阮邛增加了一层威势,那拨去往倒悬山的剑修之中,陆地剑仙可不止一位,尚且如此,所以阮邛在大骊王朝的地位,水涨船高,一些本来就嗓门不大的异议,彻底消失。

    在这座天下,一旦修成了山上神仙,当然可以十分逍遥,可以不遵守许多世俗礼仪。

    但是别忘了还有儒教三大学宫,七十二座书院,以及九座巍峨雄镇楼的存在。

    山海妖魔剑仙,九座雄镇楼,无不可镇之物。

    阮邛个人订立的规矩,哪怕他是风雪庙出身,并非儒教门生,但只要契合更大的规矩,符合儒家的大道宗旨,那么儒家的统治力,反过来就会馈赠阮邛,最终帮助阮邛的小规矩,形成一种无言的威慑,双方相辅相成,最终相得益彰。

    这就是当初礼圣亲自订立的天地大规矩。

    看不见摸不着,但是却无处不在。

    魏檗没有登山,而是让黑蛇原路折返,盘腿而坐,感慨道:“就像这里,任何一个王朝的版图上,山头林立,一座座仙家府邸,一个个帮派宗门,在山为山长,在水为龙王。有的君王,将其视为王朝屏藩,有的皇帝,心中认为是听宣不听调的割据势力,是一位位异姓王,土皇帝,尾大不掉,只是碍于山上势大,不得不虚与委蛇。但是归根结底,山上山下,能够大致保持一个相安无事,还是归功于那位礼圣的造化之功。”

    陈平安坐在魏檗身旁,轻声道:“这些离我太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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