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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3章

    妇人笑着解释道:“你爹傻人有傻福,咱们这趟出远门,路上你爹找着了一些草药,拿去一卖,值不少钱,娘亲还是第一次见着金子哩,金灿灿的,瞧着就让人心生欢喜,如今娘亲攒下一些家底了,不过你小子先别惦记,那可是将来帮你娶媳妇用的。”

    李槐看了眼一直坐在旁边不说话的姐姐,“先给我姐当嫁妆呗,我又不急。”

    妇人气呼呼道:“嫁出去的闺女泼出去的水,生下来就是赔钱的,给她作甚?”

    少女习以为常,半点不生气,她打小就是逆来顺受的好脾气,这一点随她爹,完全不像李槐,一家四口人,相依为命,儿子像娘女儿像爹,倒也有趣。

    李槐摇头道:“娘,你这样的话,以后我姐就算嫁了个好人家,也非得受气。你就是运气好,找到我爹这么老实的人,啥都顺着你,要不然就咱们舅舅那些人,你如果真被我爹欺负了,娘家人靠得住?那就是气上加气,能给人气出病来。娘,我说得对吧?”

    妇人给噎得说不出半个字来。

    少女嘴唇抿起,偷偷笑着。

    妇人伸出手指轻轻戳了一下儿子的额头,悻悻然道:“呦,长大啦,就不帮着娘说话了?”

    李槐嘿嘿笑着,转头望向身边的姐姐,坏笑道:“李柳,我这趟出门,帮你找了好几个姐夫……”

    少女眨眨那双秋水长眸,似乎有些茫然。

    妇人一巴掌拍在儿子脑袋上,气笑道:“怎么说话呢!你姐只能嫁一个,当然如果真没嫁好,受不了委屈,那么可以离了再换,但是没有一女嫁多夫的道理。”

    李槐坏笑道:“李柳,我现在跟林守一住一起哦。”

    妇人疑惑道:“就是那个爹在督造衙署当官的林守一?”

    李槐点头道:“就是他,跟董水井抢我姐的那个,如今可厉害了,对我也很好,以前在家乡学塾吧,我还挺讨厌他的,如今才发现他其实人很好,就是脾气冷了点,耐心不太好,比不得我的未来小师叔陈平安。”

    少女默不作声。

    妇人哦了一声,笑问道:“你一口一个陈平安,又是谁?是不是家里更有钱?不会是你帮你姐挑选的姐夫吧?”

    李槐摇头道:“陈平安啊,我最要好的朋友之一,跟阿良一样。不过他不是我姐夫,年纪其实刚刚好,但是李柳配不上他。”

    妇人又是一巴掌打赏过去,“什么叫李柳配不上他,有你这么说你姐的吗?你姐哪里不好了,要模样有模样,脾气也不差,一看就是个相夫教子的好媳妇,明摆着嫁给谁谁都不亏。”

    汉子坐在对面,脸色古怪。

    李槐一本正经说着混账话:“我说实话啊,你看我姐啊,长得……还凑合吧,家世的话,唉,提这个伤感情。”

    说到这里,孩子笑道:“不过爹娘是谁,由不得咱们,再说了,我们家穷是穷了点,可爹娘你们很好啊,陈平安有次跟我一起在在山上拉屎,咱们俩就随便聊,陈平安说他爹娘都走得早,就让我多念着你们的好,一开始我可没多想,只当他是拉不出屎来,跟我在那儿没话找话呢,后来跟陈平安走了一路,才晓得他说的是真心话。跟你们说啊,我跟陈平安关系可好了,你们也知道我最怕鬼了,晚上憋不住,一定要拉着陈平安一起的,他从没说我烦,真的,就连心里头都不觉得我烦,这样的人,我姐配不上。”

    妇人冷哼道:“陪你拉屎撒尿就是大好人啦。”

    李槐开始掰手指,“除了这个,陈平安还有给我做小书箱,编草鞋,做饭洗衣服,帮我养毛驴,我风寒了,他大半夜跑出去几十里山路,给我采药煮药,花钱给我买书,送玉簪子,教我打拳,跟我说以后要孝顺爹娘,出了事情不骂我,反而帮着我,挡在我身前,狠狠揍那些坏蛋……根本数不过来啊,我倒是他想当我姐夫来着,做梦都想。”

    妇人愕然。

    汉子看着那个神采飞扬到有些陌生的儿子,有些唏嘘,更多还是高兴。

    妇人笑着拿出一双千层底布鞋,“这是你姐给你缝的,肯定比穿着草鞋舒服。”

    李槐叹了口气。

    妇人疑惑道:“咋了?”

    李槐眼神忧伤地望着娘亲,“你们怎么不多生一个姐姐,生得更好看一些,我好送给陈平安,那我以后想喊他姐夫,喊小师叔就都可以啦。”

    妇人拧着儿子的耳朵,“哪有你这样埋汰自己姐姐的人,气死老娘了!”

    少女笑得眯起月牙儿,

    她对这个自幼就无法无天的弟弟,是真的打心眼喜欢。

    而且她知道,别管这个顽劣弟弟嘴上如何说自己的坏话,李槐对她,终究是很好很好的,只不过外人不知道而已。

    “你家两孩子,女儿有天资,儿子有洪福。”

    这是他爹在杨家铺子做事时的老师傅,杨老头亲口说的,当然其实还有半句话,少女听过就忘了,“还有个骂天骂地骂阎王的泼妇,是你李二家门不幸。”

    房门口那边传来脚步声。

    一位容貌俊秀的冷峻少年出现在门口,呆了呆,然后破天荒有些脸红。

    李槐唯恐天下不乱,望着林守一,指了指自己姐姐,哈哈大笑道:“我姐李柳哦,她自己登门给你做媳妇来啦。”

    妇人看林守一是挺顺眼的,知书达理,不光是当官有钱人家的孩子那么简单,偶尔几次登门,虽然言语不多,对她都很尊敬,也不会嫌弃他们家穷,而且妇人对于读书人,一向有好感,总觉得以后嫁女儿,一定要嫁个书香门第,哪怕女婿家里没什么钱也没关系。

    李槐站在长凳上,玩笑道:“林守一,你坐我姐身边呗,以后反正就是一家人啦。”

    妇人拧了一把孩子,“不许胡说八道。”

    林守一深呼吸一口气,当然不敢坐在少女身边,跟李槐爹娘客客气气地问好之后,怀里捧着书坐在了少女对面。

    相比林守一,同样是喜欢自己女儿的学塾孩子,汉子其实反而更喜欢董水井一些,不过对林守一,汉子倒也觉得不错,只是没董水井那么合自己脾气罢了。在这个家里,将来李柳嫁人,他说话最不管用,属于垫底,媳妇点头,李槐认可,李柳喜欢,最后才是他李二。

    之后聊到书院和东华山,知道李槐爹娘三人要在这边住几天,林守一便提议带着他们出门逛逛。

    李槐偷着乐,“呦,这就当上女婿啦。”

    给他姐姐轻轻拧了一把胳膊,以及他娘亲一个结结实实的板栗。

    东华山风景极好,这一逛就足足走了将近一个时辰,而且还只逛到半山腰,吃过午饭,书院两位先生主动登门来到林守一学舍,依旧是和和气气的,让妇人一颗悬着的心总算放下。毕竟在她看来,齐静春只是小地方的穷酸教书匠,人好是好,可如今到了大隋京城,真正有身份的读书人,怎么可能没点脾气?自己儿子怎么性子,她这个当娘的最清楚不过,她是真怕李槐给先生们视为读书没出息的眼中钉,每天除了呵斥就是打板子,李槐怎么受得了?

    在一家四口陪着两位先生闲聊的时候,外人林守一安安静静坐在旁边。

    李槐经历过这桩比天还大的风波后,性子变了许多,沉稳懂事多了。

    那个少女,好像是再过一千年一万年都不会变的娴静性子,她有一双特别好看的眼睛,林守一百看不厌,当然是偷偷看。

    李槐的娘亲,没那么大大咧咧了,说话细声细气,跟小镇那边截然不同,还显得局促不安,这一点,甚至不如她女儿来得大气。这也是林守一喜欢少女的原因,少女李柳没有上过学塾,但是会经常去学塾接李槐放学,哪怕是遇上先生齐静春,少女依然会不卑不亢,待人接物,透着一股天然的慧根灵秀,少女对谁都会客气而礼貌,给林守一她离你很近却又很远的奇怪感觉,同时哪怕她离你很远,在看不见的远方,却又仿佛就俏生生站在自己心头。

    所以林守一很喜欢她。

    哪怕只是这样偷偷看着她,林守一的心情就会尤其平静祥和。

    看过了一重重的秀美山水,可只要她不在那儿,就都不是最好的山水。

    至于李槐他爹,那个木讷汉子,对那两位先生是客气到了极点,恨不得端茶送水,说话的时候就一直弯着腰,本就个子不高,愈发显得矮小敦厚了,比起坐立不安的媳妇还不如,只会劝说李槐的先生们吃东西,可问题是两位先生虽然在书院地位平平,可能够在书院教书的夫子,哪一个会差了?圣人教诲,食不厌精脍不厌细,桌上那些吃食,人家真的未必愿意多吃的,略微吃一些是礼数不假,可哪有当真把自己吃撑着的道理。

    如果换成是以前,李槐看到自己爹这样,会觉得丢脸,但是这一次,李槐没有。

    他爹是没本事,但是他爹这辈子,把能给他李槐的,已经都给了。

    如今李槐觉得他爹不管做什么,都不会丢人。

    不太愿意跟他和林守一说什么闲话的陈平安,教过李槐类似的道理,然后一路上发生那么多的事情,让李槐不当回事地听过之后,又在心里大致懂了一些。阿良也曾经私下无意间跟李槐说过,有钱人随手送你一千两银子,跟陈平安送你十两银子,谁更好心好意,自己掂量掂量。你如果对前者轻易感恩戴德,可以,是因为你还没长大,见识不多,问题不大。但如果对后者视而不见,那就是你小子根本没良心,是傻。

    看着忙前忙后傻笑着的男人,李槐突然有点心酸,就开口让他休息会儿。

    汉子起先是觉得自己做得不讲究了,可是看到儿子的眼神后,发现不是那么回事儿,就笑着站到一边,想要蹲下,似乎觉得这样很粗鄙不堪,蹲了一半又连忙站起身,看到自己儿子背对着两位夫子朝他做了个鬼脸,汉子便憨憨笑了起来,搓了搓手,他原本跟自己孩子的先生相处,确实紧张,这会儿就好多了。

    聊完之后,两位先生就离去,毕竟下午还有授课,一家四口加上林守一,一起送到门外。

    李槐下午有课,但是孩子说今天就陪陪爹娘,他保证明天开始读书会更努力更用心,书本总归没长脚,先生们肚子里的学问也跑不掉,只要好好念书,肯定是能读回来的,但是爹娘在书院待不了几天,得多陪陪。

    这番乖巧懂事的言语,把妇人给说得怔怔出神,看着那个满脸认真的孩子,当场就哭了起来,然后对着男人就是一顿拳打脚踢,埋怨他非要去那么远的地方,把儿子一个人留在这里吃苦。

    汉子对于这些飞来横祸,当然是一声不吭受着。

    林守一壮起胆子,小声询问李柳想不想去书楼那边看看,说书院这里的藏书,是大隋王朝最丰富的。

    少女笑着摇了摇头,说要陪弟弟。

    接下来整个下午,李槐就在爹娘住处玩闹,没忘记背上那只小书箱,神秘兮兮地掏出那只彩绘木偶,说这可是他珍藏已久的宝贝,然后故意一脸心疼地送给姐姐。李柳当然不肯要,只是拿在手里把玩了一会儿,就还给李槐,李槐问她真不要,李柳点点头。李槐有些郁闷,说她是头发长见识短,不识货。

    少女摸了摸弟弟的脑袋。

    林守一没好意思厚着脸皮待下去,去书楼看书,只是怎么都看不进去,然后就干脆放下书,站在窗口苦等,眼巴巴等着日头西斜。

    临近黄昏,李槐突然说要跟爹说点事情,妇人就说什么事情不能当着她的面讲,总不会是给李柳找了姐夫,顺便给你爹也找了后娘吧?李槐笑着说我爹到掉坑里这辈子都爬不出来了。妇人笑着作势要打,看到一大一小走向房门口的身影,屋子没了男人,妇人这才叹了口气,默默流泪,少女虽然长得柔弱,却不是多愁善感的性子,但是看到娘亲这样,李柳也有些难过。

    她们都不傻,不真正吃过苦头,李槐不会好像一夜之间就长大了,只是已经懂事的孩子,不愿意说那些不开心的事情而已。

    李槐带着汉子走出门口,门外没多远就是一座小湖,两人沿着湖边小路缓缓而行,李槐问道:“爹,这座东华山,有你去过的老家那些山大吗?”

    汉子笑道:“比有些大,比有些小。”

    答案跟汉子的人一样无趣乏味。

    李槐翻了个白眼,蹲在湖边,捡起一粒石子丢入湖中,“爹,就冲你对我娘这么好,就很好了。”

    汉子不善言辞,一时间不知道如何回答。

    李槐突然低声道:“爹对我也很好。以前,对不起啊。”

    汉子蹲下身,轻声道:“哪有当儿子的跟爹说什么对不起,用不着。”

    汉子很快苦着脸道:“你这么说,爹心里慌,不踏实。”

    李槐咧咧嘴,转头看着这个曾经害自己在学塾被同窗瞧不起的男人,轻声道:“爹,我胆子小,是随你还是随娘亲啊,照理说你还敢自己去山里呢,我就不敢,以前跟陈平安在一起的时候,不觉得什么,在家里待惯了,就觉得谁对我好,不是天经地义的事情吗,现在才知道根本不是这么个事儿,外边的坏蛋多着呢。陈平安虽然不爱说话,跟爹你差不多的性子,对谁好吧,那是真的恨不得把身上所有好东西都拿出来,嘴上从来不说什么,就只会埋头做事……”

    李槐说到这里,有些伤感,“陈平安唯一一次对自己好点,是答应我们一起进书院的时候,他会穿上新衣服,换掉草鞋,可惜他最后没露面,偷偷走了,我很想他啊。”

    汉子伸出粗糙宽厚的大手,轻轻放在孩子脑袋上,“长大啦。”

    李槐伸手拍掉汉子的手掌,没好气道:“没呢,离开家的时候是七岁,这还没过年呀,所以还是七岁。”

    汉子双手叠放搁在腹部,蹲着望向湖水,开始发呆,最后愧疚道:“爹这辈子没啥本事,没让你们仨过上半天好日子,尤其还让你给人瞧不起,读书读得不开心,爹心里头……”

    李槐摆摆手,打断汉子的言语,老气横秋道:“爹不是我说你啊,多大人了,还说这些有的没的。”

    孩子沉默片刻,耷拉着脑袋,“爹,其实看到你在先生面前那个样子,我挺难受的。”

    铁打的汉子也给自己儿子这句心里话,给说得狠狠揉了揉脸颊,总觉得自己是真对不住这么懂事的孩子。

    李槐最后站起身,笑道:“爹,这两天好好带着娘亲和姐姐一起逛逛大隋京城,哪怕买不起好东西,看看也好。以后等我读书有些出息了,回头我给你们买!走啦走啦,娘亲胆子小,没我们在身边,肯定要担心的。”

    李槐很认真道:“爹,以后对娘一定要好啊,她就那脾气,说话是不中听,但你是男人唉,多担待着点呗?”

    汉子使劲点点头,站起身后,却说他一个人待一会儿,看看风景。

    李槐一路小跑回去,蹦蹦跳跳,无忧无虑,明显还走着稀里糊涂的拳桩架势。

    汉子突然喊住自己儿子。

    李槐在远处转过身,纳闷道:“爹,咋了?要找茅厕?”

    汉子朝他伸出大拇指,“好样的!”

    “还要你说?!”

    孩子翻了个大大的白眼,跑了。

    ————

    在李槐走后,汉子抖了抖手腕,环顾四周后,沉声道:“姓崔的,出来!”

    一位玉树临风的白衣少年从一棵大树后缓缓走出,赔笑道:“李二大爷来了啊,幸会幸会,事先声明,如今我可不是啥大骊国师,已经是崔东山啦,跟你家宝贝儿子李槐,算是半个同门师兄弟吧,你可不能胡乱打人。”

    名叫李二的汉子面无表情,“你就说怎么回事!一,事情过程,别偷工减料,二,我不保证不会打死你。”

    少年崔瀺,或者说崔东山仔细打量着汉子,看着这位差点活活打死藩王宋长镜的纯粹武夫,少年心情极为复杂,还有些感慨,叹了口气道:“那就容我娓娓道来。”

    当时在骊珠洞天内,那一场惊天地泣鬼神的九境巅峰之战,事后宋长镜成功破境,跻身传说中的武夫十境,成为东宝瓶洲第二位货真价实的止境大宗师,关键是宋长镜如此年轻,用“如日中天”来形容也不为过,但是为何宋长镜能够在不惑之年,就成功破开瓶颈,外界根本无从知晓。

    但是武人七境之后的破境,每一次都是说死则死的巨大生死关,几乎全是在生死绝境中逆势破开,这已经是天下武道的常识,而这意味着那块磨刀石,那个对手,最差也是旗鼓相当的巅峰强者。

    为何宋长镜升入第十境,而明明占有的李二没有?为何杨老头一开始就打定主意能够跟宋长镜做买卖?要知道两位九境巅峰的纯粹武夫,一旦交手,必然是天翻地覆的场面,打到最后,不是谁想收手就能够收手。以杨老头不见兔子不撒鹰的性格,为何要冒着李二打死宋长镜、与整个大骊王朝成为死敌的风险?也要让宋长镜被迫接受这场不得不接手的破境机缘?

    对此崔东山一直很奇怪。

    直到现在近距离看到气势外露的李二本人,崔东山才有些明悟。

    因为李二的九境底子,打得比宋长镜更加坚实,更加雄厚!

    所以李二跻身第十境,就需要更多的磨砺。一旦成功,同样是第十境,不管宋长镜如何天赋异禀,下一场生死之战,十之八九,仍是会输给这个整座东宝瓶洲几乎无人听闻的李二!

    崔东山将近期的波折一一说过,从头到尾,汉子的脸色看不出有丝毫变化。

    崔东山笑道:“大隋底蕴深厚,不容小觑,可别胡来,再说了,我已经替所有孩子出过气,教训了那个十境练气士蔡京神,接下来他们的求学之路,会一帆风顺,而且有我照顾,不会有任何麻烦。”

    但是崔东山又居心叵测地火上加油,“不过呢,李槐的三个舍友,那三个兔崽子是道歉了,东西也还给李槐了,可是他们家长辈如今还一声不吭呢,这样是不太好,你要是真气不过,倒是可以找他们家说道说道。”

    汉子看了他一眼。

    白衣少年赶紧举起双手,无比幽怨道:“这一切,跟我崔东山没有一颗铜钱的关系。就算有,也是跟京城那位国师有关,就比如你这次来大隋京城,我不否认,极有可能是他和杨老头的意思。所以我比谁都更加委屈啊,如今神魂分离,说不得以后还要自己跟自己下棋作对,你说我惨不惨?你李二忍心对我出手?”

    李二不耐烦道:“少跟我来这一套,你们怎么谋划,是你们的事情,只要别惹我,别惹到我家,我管你们在想什么?但是现在,我儿子给人欺负成这样,给人欺负得……都他娘的不敢跟自己爹娘说半个字!”

    汉子吐出一口唾沫,这么个天大的闷葫芦窝囊废,冷笑道:“干你娘的大隋!”

    崔东山感到如芒在背。

    九境之巅的纯粹武夫,尤其是李二这种在骊珠洞天活蹦乱跳的怪物,哪怕站着不动让寻常十境修士狂砸法宝,也要砍上大半天啊,说不定李二没如何,练气士自己已经累得够呛了。

    汉子大踏步往山顶走去。

    白衣少年赶紧跟在他身后,好奇问道:“这是要做啥?”

    汉子撂下一句,“去山顶看一圈,找到了大隋皇宫,先去一趟,回来后顺便收拾那个蔡京神。”

    这话说得……就像是我先去趟茅厕,回来再洗个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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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百六十九章

    来个能打的

    (发布一个群号,烽火连天共逐鹿,群号是有兴趣的好汉女侠,可以加群聊书讨论。)

    一前一后到了山顶,茅小冬神情凝重地站在凉亭外。

    整个东宝瓶洲,九境武夫比十境练气士少得多,这也是为何大骊出现一个宋长镜,就能够震慑群山的理由。

    九境武夫几乎已经将体魄淬炼到人间极致,号称万法不侵,茅小冬虽然知道没有外界传闻这般夸张,毕竟还有那些上五境修士,神通广大,力可搬山,气能倒海。可是单看跻身八境之后的藩王宋长镜,那几场与顶尖修士的生死厮杀,确实当得起这个评价,毕竟如神龙隐于云雾的上五境修士,何其罕见。

    崔东山笑呵呵介绍道:“这位老夫子名叫茅小冬,以前是齐静春的师弟,如今是山崖书院真正管事的副山主。”

    原本李二瞧也没瞧一眼腰间悬戒尺的高大老人,闻言后立即主动笑道:“茅夫子,我是李槐他爹。”

    老人惊讶,崔东山一样奇怪。以李二那种直愣愣一根筋的臭脾气,对山崖书院哪怕没怨言,肚子里应该还算有些怨气的,毕竟书院在这次风波里什么都没做,看似中立公正,其实是有些不近人情的,别说李宝瓶这伙当事人,就连当时追随茅小冬一起离开大骊的书院学生,都觉得不理解,为何老先生没有仗义执言,跟大隋朝廷讨要一个说法。

    就像当初坐镇骊珠洞天的齐静春,深陷死局,绝无活着离开的可能了,大骊宋氏皇帝虽说没有对齐静春本人落井下石,可也没敢对那些势力提出任何异议,事后让许多老山崖书院走出去的读书人,都感到失望不已。

    李二洒然笑道:“在小镇那边,齐先生有次找我喝酒,就提到过茅老先生,齐先生认可的读书人,我李二就觉得肯定是真正的读书人,所以这次的事情,我相信老先生管着这么大一座书院,肯定有自己的难处,我李二没读过书,但是这点道理还是懂的。”

    看来不在家里,这个粗朴汉子不是真的闷葫芦

    估摸着是能够让他开口说话的外人,不多而已。

    而茅小冬显然是沾了师兄齐静春的光。

    高大老人喟叹一声,无奈道:“愧不敢当。”

    李二客套话说完之后,便开始环顾四周,凌厉视线如潮水一般涌去,随着水流涌去,偶有几点浪花激荡而起,如江水之中的砥柱石头,但是很快就纷纷心存惊骇地迅速沉寂下去,避其锋芒。距离东华山最近处一位名为蔡京神的十境练气士,亦在此列。

    李二找到了那座占地广袤的宏伟建筑,红墙绿瓦,龙气浓郁,典型的皇家气派。

    茅小冬问道:“你是想要找人理论?”

    李二原本已经准备离开这座山头,老人开口后便停下体内气机运转,点头道:“直接找大隋皇帝,他如果好说话,就让他把什么楠溪楚家、上柱国韩家、怀远侯请出来,我不欺负人,可以答应让他们各自家族最能打的人出面,是一个一个上,还是一起上,随他们高兴。”

    矮小壮实的汉子脸色沉静,语气平淡无奇。

    崔东山啧啧称奇,他这个看热闹的,不怕老天被捅出个窟窿。

    茅小冬一阵头大,刚要劝说什么,那汉子咧了咧嘴,露出雪白森森的牙齿,“如果大隋皇帝不好说话,那就更简单了,讲道理有讲道理的打法,不讲道理有不讲道理的打法。我李二今天不拆掉半座大隋皇宫,以后就跟高氏皇帝姓。”

    崔东山一肚子坏水荡漾,在旁边居心叵测地“善意提醒”道:“大隋京城的那座护城阵法,虽然强在防御攻城外敌,对内平平,威力更远远比不得大骊那座攻守兼备的白玉京楼,可这里毕竟是大隋版图的中枢重地,皇宫更是重中之重,哪怕你是九境之巅的纯粹武夫,一旦陷入围攻之中,但未必能够全身而退啊。”

    李二扯了扯嘴角,眼神阴沉地盯住白衣少年,“那是我该担心的事情,你不用在我李二耳边吹这邪风,你又不是我媳妇,她可以吹枕头风,你算个什么东西。丑话说前头,我是不在乎你们那些狗屁倒灶的谋划,但这不意味着你可以当我傻子。”

    崔东山笑眯眯道:“得嘞,好心当成驴肝肺,李二大爷你怎么心情好怎么做,我是不管了。”

    李二笑道:“不过还是要劳烦你跟李槐说一声,就说他爹出去给他们娘仨买点东西,晚点回书院。”

    茅小冬忧心忡忡道:“慢行一步,实不相瞒,这次风波,我确实别有用心,希望借此机会,真正给孩子们一个安心求学的环境,不愿意大骊和大隋之间的争斗,波及山崖书院,人心百态,我本打算近期就会亲自走一趟皇宫,跟高氏皇帝来个一锤定音……”

    李二摆手道:“老先生,那是你们书院的事情,我管不着,我这次去皇宫,是我李二家的家事,反正我答应绝不会给书院带来麻烦,这一点,老先生你可以放心。”

    茅小冬苦笑道:“说句难听的,你在皇宫那边闹得越大,其实对书院反而越好,但是单枪匹马杀入一座王朝的皇宫,实在太过凶险,如无必要,不完全用这么强硬蛮干,如果可以的话,还是让我这个当书院副山主的,去亲自跟大隋皇帝说清楚,让他给那些家族施压,如果到时候你李二还不满意,再出手不迟,如何?”

    李二摇头道:“老先生的好意,我李二心领了。但是我方才说了,这是我家的家事,作为一家之主……”

    李二赶紧打住,改口道:“作为家里的男人,李槐他爹,我靠拳头能够解决的事情,就自己解决掉,不去想那么多。”

    茅小冬不得不对那白衣少年使眼色,希望这个巧舌如簧的家伙能够周旋一二,别把局势走到死局的尴尬境地,只可惜那家伙打定主意坐在山头看大水。高大老人叹了口气,只得换了一个话题,问了一个他一直确实好奇的问题,“齐静春在小镇教书,成天对着一群蒙学孩子,过得如何?”

    李二愣了一下,大概是没想到老人会问这个,略作思量,“还行吧。齐先生去过我家一趟,聊的不算太多,但是齐先生,我是很佩服的,便是我家婆娘那么泼辣……那么不太好说话的人,对齐先生都赞不绝口,开玩笑说她要是再年轻个二十岁,保管改嫁,后头又可惜我家闺女年纪太小来着。”

    说到这种糗事,汉子竟然还笑得挺开心,补充了一句,“我觉得李槐有齐先生这样的先生,才是最大的福气。”

    由此可见,对于读书人齐静春,李二是发自肺腑的推崇。

    那次媳妇给人挠得满脸是血,而那个家族在外边,恰好又是有山上神仙做老祖宗的,李二一怒之下,背着家人偷偷离开骊珠洞天,去了一趟外边,从山脚打到对方的祖师堂,一路拆上去,连祖师堂都给拆得稀巴烂,最后那个从头到尾就一个字都没说、连名字都没报的疯子,扬长而去,那一场架,打得半座宝瓶洲都侧目咂舌。

    在李二返回骊珠洞天的小镇后,齐静春登门了。

    因为想要离开骊珠洞天,必须经过圣人齐静春的同意,作为李槐的先生,李二对齐静春本来就尊重,所以事先打过招呼,事后齐静春的登门拜访,李二其实有点不知所措,就怕这位学塾先生从此对李槐的印象不好。当时家里有点散酒,差劲得很,李二都没好意思拿出来丢人现眼,

    结果齐静春主动要喝酒,两人就在院子里一人一碗,各自坐在小板凳上,所谓的“桌子”,其实还是一张椅子讲究的,上边隔着一碟自家腌制的酱菜,和一碟盐水花生。

    齐静春聊过了李槐的课业情况,笑道:“强者拔刀向更强者,你跟我一个兄长朋友很像。”

    汉子是个不会聊天的,闷闷道:“我没刀。”

    齐静春喝了口酒,道:“那就是强者出拳向更强者?”

    汉子当时那是真的紧张,不单单是什么坐镇此地的儒家圣人身份,也不仅仅是儿子先生的身份,而是自己师父六个字的评价,“有望立教称祖”。李二那种紧张,并非畏惧,而是诚心诚意的佩服,天大地大,武道越高,修为越高,就会发现更高处的某些人,行走得何等了不起,对于这些形单影只的伟岸背影,李二哪怕不怕天不怕地,一样愿意拿出足够分量的敬重。

    所以李二那个时候只得有什么说什么,“这个勉强沾点边……孩子打架,我总不能出手,可是找一找他们身后的老祖宗掰扯掰扯,不难。”

    齐静春拿碗跟汉子碰了一下,笑问道:“这次出门,感觉如何?”

    李二摇头道:“名头蛮大,听上去咋咋呼呼的,结果就没一个能打的。”

    说到这里,李二讪讪笑道:“酒不好,齐先生,对不住了啊。”

    齐静春却是一口喝光了碗里劣酒,望向远方的夜色,神色恍惚,眯眼笑道,“好喝,我年轻那会儿,经常喝这样的酒水,而且脾气比你可差多了。”

    最后李二知道,哪怕齐先生是真的想喝酒的,仍是故意给他留下了半壶,执意起身,对他说道:“我不敢说把李槐教得多有学问,但是一定会让他做个好人,心性不比他爹差。这点李二你可以放心。”

    李二跟着起身,“齐先生,这就足够了!”

    李二将齐静春送到家门口,那位儒衫男子独自行走在巷弄,背影落寞,孤孤单单的。

    最后一次见到齐先生,是李二偷偷躲在杨家铺子侧房,那天小街上下着雨,那一次,齐先生撑着伞,跟人并肩同行,伞本来就不大,还倾斜给了那个叫陈平安的泥瓶巷少年,两人聊着天,少年侧身仰起头,笑着说好,先生则侧身低下头,满脸笑意。

    李二从来没有见过那么不……孤单的齐先生。

    此时此刻,在异国他乡的东华山之巅,李二看了看身边少年和那位老先生,笑了笑,说道:

    “天底下的读书人,就没一个比得过齐先生。”

    李二想到齐静春,想到了陈平安,最后想到了自己儿子李槐。

    这个男人心胸之间,激荡不已,只觉得有些话不吐不快,可又说不出个所以然,既然如此,那就打!他自己也不知为何,就是觉得当年欠齐先生半壶酒,得痛痛快快跟人打一架,再喝!

    李二并不高大的身形在东华山这一边暴起,轰然掠空而去,划出一道巨大的弧度,横跨半座京城,落在大隋皇宫之中!

    ————

    大隋皇宫,素雅简朴的养心斋,大隋皇帝再次召见了礼部尚书,皱眉问道:“书院那边还是没有动静?”

    矮小老人摇头道:“茅老只说会给陛下一个交待,不曾说何时入宫。”

    身穿龙袍的儒雅男子无奈道:“是我大隋给他们书院一个交待才对吧。可是茅老不来,寡人总不能催着书院来讨要公道啊。”

    矮小老人小心措辞,打好腹稿后,字斟句酌道:“若说李槐与学舍孩子之间的冲突源头,是孩子之间的矛盾,可以理解,是咱们大隋这边有错在先,之后一路的大小风波,则是对错五五分,最后那个名叫于禄的少年,出手就确实有些没分寸了。关键是这个少年不但出手狠辣,而且心机深沉,按照那位剑修的说法,于禄数次出手,分别是四境武夫,五境和六境的实力,之后始终压在六境修为上,最后一次才以七境修为悍然出手,重创了剑修。”

    大隋皇帝点了点头,其实门外那位蟒服貂寺早已解释过,少年于禄应该是武道六境巅峰修为,但是在那场书楼大战之中,将观海境剑修当做了磨刀石,借此一举成功破境,根骨,天赋,心志,无疑皆是上上之选。

    这个坐龙椅的男人,他眼中所看到的人和事,无论是人的好坏,但是事情的发展态势,和这位战战兢兢的礼部天官都是不一样的。

    门外老宦官突然来到大隋皇帝身边,礼部尚书只觉得眼前一花,就看到一袭大红蟒服挡在了大隋皇帝身前,全然不顾什么君臣礼仪。

    大隋皇帝只是有些好奇,并不生气,更无惊惧。

    然后整座皇宫就传来一阵宛如地牛翻身的剧烈震动。

    只听有人朗声问道:“大隋皇帝何在?”

    大隋皇帝站起身,笑问道:“这家伙胆子真大,到底有多强?”

    年迈貂寺沉声答道:“九境武夫,甚至有可能不是寻常的武道九境,可以说是厉害至极。”

    大隋皇帝点点头,“就像我们棋待诏之中,九段国手也分强弱,强九与弱九,看似段位相同,其实差距很大。”

    男人在那位大隋京城守门人之一的宦官护送下,走出养心斋,缓缓道:“本该有十段一说,只因为传说中土神洲的白帝城内,有那位大魔头自称十段,城头上还树立起一杆旗帜,‘奉饶天下棋先’,于是没有哪个王朝,有胆子为国内棋士赐下十段称号了。说实话,大隋天才棋士辈出,冠绝宝瓶洲,可大隋亦是不敢破此例,寡人是真想去那白帝城亲眼看看啊。”

    宦官说道:“先让宫内高手试试看深浅,陛下再现身不迟。”

    大隋皇帝和蟒服貂寺才刚刚走出廊道,就有一位白发苍苍的练气士过来禀报战况。

    武英殿外的广场上,一位身为七境武人的御林军副统领,已经给那人一拳打晕了过去,暂时没人敢过去抬走副统领。

    三人走出百余步,又有一位身披金甲的魁梧武将过来禀报。

    一位常年守护在宫外附近的十境练气士宗师,火速入宫后,才刚刚祭出了法宝,就给那人一拳硬生生打掉了法宝,打得直接砸飞出了皇宫,又是一拳将那名宗师给打得撞入城墙,这次没晕死过去,但已经无力再战。

    大隋皇帝嗯了一声,问道:“宫中阵法已经开启了吧?”

    金甲武将点头道:“已经开启!随时可以动用,京城内外的武道宗师和大练气士,如今都已经赶往皇宫。”

    大隋皇帝问道:“那人可曾主动出手?”

    武将摇头道:“不曾,只说是来见陛下,若非我们主动出手,他就站在原地不动。”

    大隋皇帝自言自语道:“事不过三。”

    蟒服宦官笑道:“陛下这个时候就莫要讲究这些了,容我去会一会他,若是依旧输了,陛下再露面即可。”

    大隋皇帝打趣道:“你们同样是走武道路数的人,可别输得太难看。”

    老宦官地位超然,先后侍奉过大隋三任皇帝,笑道:“不到万不得已,咱家是不会借用京城龙气的。”

    老宦官脚尖一点,瞬间掠过了一座宫殿的屋脊,在空中蜻蜓点水,御风而行,如仙人逍遥游。

    世间武人境界,第八境羽化境,就能够虚空悬停,御风远游,故而又有远游境的说法。

    而世俗江湖眼中的止境,第九境山巅境,就已经是止境大宗师,意思是脚下武道已到尽头。肉身之强横,犹胜佛家罗汉金身。中五境练气士,除去十境修士,一旦被其靠近,十丈之内,一旦没有极高品秩的法宝护身,几乎是必死的下场。

    一袭大红蟒服的老宦官,飘然落在武英殿外的广场上,跟那个其貌不扬的汉子,隔着二十余丈距离。

    在这位大貂寺出现之前,整座皇宫的地面、屋脊、墙壁都出现了一层金光,如同金色流水滚滚而动,遮覆大地的薄薄一层金水之中,隐约之间有蛟龙模样的虚幻画面出现,张牙舞爪,气势惊人。

    大隋皇宫这座阵法,名为龙壁。

    大隋王朝承平已久,龙壁已经百余年不曾动用。

    当这座阵法开启之后,整个皇宫焕发出金色的光彩,亲身经历过那次惨烈大战的老宦官,百感交集。

    “没想到咱们又见面了。”

    宦官一手负后,一手握拳放在腹部,“互换三拳,你如果赢了,就可以见到我们陛下。”

    当初在骊珠洞天,正是这个汉子一手提着龙王篓,想要将里头的金色鲤鱼卖给一位陋巷少年。

    然后被老人和皇子高煊给半路截获了两份大机缘。

    那个时候汉子隐藏极深,加上骊珠洞天的术法压制,所以老人都看不出对方,是位武道大宗师。

    那汉子面无表情,根本不跟蟒服宦官套近乎,用略显蹩脚的宝瓶洲洲正统雅言说道:“我先让你打上两拳便是。”

    老宦官一挑眉头,“好!”

    汉子不再说话,气沉丹田,并无任何动作,武英殿外的广场,就开始传出崩裂声响,汉子如一座山岳巍峨屹立于大隋皇宫。

    以他为圆心的十丈之内,地面上的金光瞬间黯淡下去。

    老宦官深呼吸一口气,开始以寸步向前,之后每一步都越来越大,最后一步掠出两丈,气势如虹,来到男人身前后,一拳砸向他的胸膛。

    一声轰然巨响。

    如洪钟大吕响彻皇宫。

    一条原本游曳在武英殿广场地面上的金色蛟龙,被这股磅礴汹涌的气机一撞,在那层金色流水中瞬间向后翻滚而退,蜷缩在远处高墙的墙角,死寂不动。

    汉子倒退出去三四步,淡然道:“还有一拳。”

    老宦官一言不发,一袭鲜红蟒服猎猎作响,一步踏出,怒喝一声,又是一拳递出,此次砸在了汉子的额头。

    这一拳,无论是出拳,还是击中对方的额头,无声无息。

    但是大隋皇宫内,无数御林军和宫女宦官都遭受了巨大的冲击,前者有修为底子,只觉得耳膜剧震,气血难平,但是后者当中,许多人当场倒飞出去,倒地后,双耳都渗出了触目惊心的猩红血丝。

    男人被这老宦官倾力一拳砸飞出去,整个人被砸入高墙之中,但是很快他就双手撑在边缘,将自己从墙内拔出,轻轻落地,走向那个出过两拳的年迈宦官,面不改色道:“你还有一拳,只管出手,但是我也要出手了。”

    从之前的七境武人,到之后的十境练气士,再到这位大隋京城的守门人之一,说到底,汉子只出一拳。

    就一拳。

    汉子还真是老实憨厚,不愿意欺负人。

    年迈宦官深呼吸一口气,“请赐教!”

    汉子开始冲刺,质朴简单的笔直一拳,砸在老宦官的胸口。

    武英殿广场上便没了这位大隋貂寺的身影,只是高墙那边多出一个大窟窿,汉子等了片刻,不见有人从那边走出来,他这才说道:“大隋皇帝,你要么继续躲着,要么就再来个能打的,实在不行,让所有人一起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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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百七十章

    喝好酒的大宗师

    皇宫边缘,有七八道身影或悬停空中,或屹立墙头,蠢蠢欲动,只等皇帝陛下一声令下,就要联手杀敌。这些老神仙和武道宗师,各自之间,知根知底,配合默契,一对一,自认谁都不是那名外乡汉子的一合之敌,但是天底下的神仙打架,其实并不推崇捉对厮杀。

    武英殿广场的高墙之外,老宦官身上一袭鲜红蟒服,已经破败不堪,站起身后,嘴唇微动。

    大隋皇帝点头道:“小心些。”

    与此同时,大隋京城的皇城和外城之间,广袤区域内,大有玄机,其中钦天监有十二尊金光灿灿的金甲力士,从四面八方破土而出,身高三四丈,身负铭文,各自持有一件护国神兵。

    一处寺庙有钟声响起,梵音袅袅;一座道观香炉内有紫雾升腾,香火凝聚成一张巨大符箓;一座石拱桥下,有白蛟攀援桥壁,在栏杆处探首而出……

    皇宫内有龙壁阵法,庇护大隋高氏的龙子龙孙,皇宫之外,则有一座气象万千的大阵,经过大隋数百年的经营和累加,用以保护整座京城的安危,能够不受山上势力的摧破威胁。

    一旦这座护城大阵开启,能够迫使京城境内所有练气士和纯粹武夫,受到高氏龙气的压制,跌落一到两个境界,假设一个上五境的练气士,试图在大隋京城大肆破坏,哪怕最终被合力斩杀,对京城造成的冲击,一样是大隋高氏不可承受之重。

    但是如果面对一个被压制到十境实力的上五境修士,显而易见,大隋京城方方面面就会游刃有余,哪怕所有人都跌境了,可这叫蚂蚁多咬死象,一个十境的破坏力,任你拼了性命不要,不留退路地打天打地,底蕴深厚的大隋京城照样不怕。

    阵法压境一事,就像是在长生桥上设置关卡,使得练气士和武人的气机流转受阻,不得不放缓通行速度。

    当初悬浮于大骊版图上空的骊珠洞天,由四方圣人联袂打造而成,号称禁绝小洞天内一切术法神通,一旦强行施法,反扑极大,当初截江真君刘志茂不过是推演一二,就为此折寿数十年,阵法威力可见一斑。

    骊珠洞天无疑是此类阵法的祖师爷。

    老宦官站起身后,双拳重重互击一次,眉发怒张,怒喝道:“来!”

    皇宫龙壁阵法蕴藏的九条金色虚无蛟龙,从各处飞快涌向宦官所站位置,一条条金光攀援而上,然后变成一条手指长短的金色小蛇,纷纷透过老宦官的七窍,进入神魂,融为一体。

    老者很快像是变作一尊来自上古天庭的金色神灵,大步走向高墙处的窟窿,每一步都在地上踩出金色的涟漪,他并不低头弯腰,直接用手拍烂墙壁,径直走去,重返武英殿广场。

    文臣武将,辅佐君主,是为扶龙,内侍宦官之流,则是次一等的附龙,双方对于帝王龙气皆有某种感应,但是像这位大隋京城守门人之一的年迈宦官,能够驾驭堂堂皇皇的高氏龙气,为自己所用,仍是匪夷所思,皇宫边缘的那些练气士和武道宗师,面面相觑,眼神中都有些惊惧。

    显然这其中必有不可告人的重大秘密。

    老宦官对那外乡汉子厉色道:“再战如何?!”

    若说之前他是大隋棋待诏中的弱九国手,那么当下就是名副其实的棋力暴涨,一跃成为了顶尖的强九国手。

    李二看着老人,有些讶异,对方体内如同浇灌了大量的金液,好似兵家两座祖庭的请神之法,但照理说又不应该。

    李二懒得深思,点点头,“这还差不多。”

    与大骊藩王宋长镜在骊珠洞天内那一场大战,磨刀石有两块,一块是九境巅峰的宋长镜,第二块则是骊珠洞天本身,可即便如此,李二仍是无法成功破境,反而成功将宋长镜送入了传说中的十境,真正的武道止境。

    要说半点不失落,肯定不可能,所以李二这才答应师父杨老头,离开东宝瓶洲,去寻找自己的证道契机。

    当时老人泄露过天机,说了一句,“你李二破境不在生死间。”

    李二环顾四周,突然有些了悟。

    为何杨老头要他故意压制李槐的天赋根骨,又为何齐先生在那晚登门拜访,喝酒的时候,看似随口聊了那些,“强者拔刀向更强者”,如此回头再看,这根本就是齐先生认可了他的武道,当时齐静春就清清楚楚点透了,他李二自己一直在走、可惜却从未自知的脚下大道。

    向更强者出拳,没有错!

    跟宋长镜的那场生死之战,李二本就占优,他其实斗志不高,只不过是恩师的吩咐,听命行事而已,加上也确实想知道自己的武道斤两,到底有多少,所以最后打得还算酣畅淋漓,可内心深处,李二并没有觉得那是自己想要“出一口气”。

    但是如今与整个大隋为敌,若说起因是为儿子李槐打抱不平,那么现在八面树敌,身陷虎狼环视的境地,李二笑了,开怀大笑。

    李二之前在东华山之巅,他分明想要说点什么,可偏偏不知道该说什么,那就只能打个明白。

    于是在骊珠洞天窝囊了一辈子的李二,想通了,自己儿子这么听话懂事,还受人欺负,他这个当爹的,如果九境实力不够分量,未必打得服对手,那就破开他娘的九境,来个十境再说!

    李二深呼吸一口气,默默感受着来自四方八面的无形压力,在心中默念道:“先别急,饭要一口一口吃,这磨刀石还不够沉。”

    手无寸铁唯有一双拳头的李二,和那凭借大隋龙气塑造出一副金身、也无任何神兵利器的老宦官,开始对冲而去。

    武道极致,全无半点花哨招式可言,不过是快准狠三字,以最快的速度,最大的力道,打到对手身上最弱的地点,以水磨功夫相互消耗,看谁能够支撑到最后,谁站着就生,倒下则死,就这么简单。

    两位九境巅峰的世间最强大武人,每一次出拳对撞,相互捶在对手身上,都让那些皇宫边缘地带的练气士和武人,心湖大震,气机絮乱。

    李二和蟒服貂寺的厮杀,已经无异于山上的神仙打架,这不比杀力有限的江湖厮杀,千万莫要凑近了看热闹,这是山上仙家一条不成文的规矩。

    看戏看戏,会真的把性命看丢的,至于拍手叫好或是指点江山,那更是大忌,练气士之间的争斗,往往法宝迭出,大范围殃及池鱼,越是拼命,辗转腾挪极其遥远,很容易就从一处战场掠至之前的战场之外,加上一个不留神就会笼罩方圆数里数十里,动辄生机全无,这要还敢贪图热闹,不是找死是什么?

    之所以这些打得荡气回肠的巅峰之战,仍然有人愿意冒死观战,那都是强者遇上更强者之间的厮杀,为了砥砺心性,借他山之石攻玉,试图查漏补缺,完善自身术法的缺陷漏洞,可不是为了点评这一招打得漂亮那一拳出得刁钻。

    所以年迈宦官在生死一线之间,身为大隋京城的守门人,仍是在出拳间隙,跟李二立下了一条规矩,“出武英殿广场者输!”

    可谓用心良苦。

    所幸李二点头答应下来。

    两人在方寸之间,打出了天翻地覆的雄伟气概。

    本来齐整平坦的武英殿广场,早已砖石翻裂,沟壑纵横,大片大片的崎岖不平。

    就连两边朱红高墙都已多出十数个大窟窿,李二身后不过四五个,蟒服宦官身后高墙破碎更多,有一处接连撞开三个窟窿,导致一段墙壁全部倒塌,像是开了一扇大门,每次两人都不曾真正退出高墙之外,这意味胜负未分,还有得打!

    年迈宦官虽然劣势不小,可是愈挫愈勇,没有半点颓势,象征权势的鲜红蟒服愈发破碎,可是那副难以摧破的不败金身,不见丝毫黯淡,毕竟在此作战,这位大隋貂寺占尽天时地利,不但从弱九变成强九,而且与大隋国祚戚戚相关的皇宫龙气,源源不断汇聚而来,让老人立于不败之地。

    实打实的互换一拳,金身老者一拳打中李二头颅,李二一拳砸中老者胸膛。

    李二身形倒飞出去,一脚踩在高墙之上,借势反弹,以更加迅猛的速度前掠,身后墙壁轰然倒塌大片,老宦官之前挨了那一拳,一路倒退,越往后双脚越深陷地面,犁出一条长达十数丈的深沟,当李二扑杀而至的时候,只得双臂格挡在头顶。

    李二这一拳砸得老人深陷底下两丈多,地上出现了一个大坑。

    李二犹不罢休,高高跃下,双手紧握一拳,对着半跪在坑底的老宦官当头抡下。

    砰砰砰!

    大坑之内,传出一阵沉闷的声响,急骤如铁骑马蹄踩踏地面。

    地底下每一次剧震,大坑就开始向外蔓延,地表不断有砖块崩碎四溅。

    那蛮横至极的汉子,简直就是在凿井!

    打得老者毫无还手之力,身形下坠,一身金光不断爆炸。

    有一位御剑凌空的十境练气士苦笑道:“才知道九境巅峰的武夫,如此不讲道理。”

    言语之间,脚下的飞剑微微摇晃,如江水汹涌之间的水草晃荡,若非船家舵手足够沉稳,早就飘荡远去。

    如果不是职责所在,他一个享誉朝野的顶尖练气士,武道之争,对自身修为毫无裨益,何至于在这里喝西北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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