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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1章

    阿良当时棋墩山,将土地爷魏檗给打劫了一番,最后陈平安拿到一颗干瘪枯萎的金色莲花种子,是所有人挑剩下的,至今不知有什么用处。

    槐木剑里住着一位香火小人,在那座州城现身后,又躲起来不见人了。

    给三人做过了绿竹书箱,还剩下一些零零碎碎的竹片,陈平安有事没事就练习刻字,记录下自己觉得有学问的那些个名言警句。

    有几本书,是文圣老先生当时亲自挑选的。

    一根自己雕琢文字的白玉簪子,陈平安在大隋京城曾经别上发髻,如今又摘掉了,小心翼翼珍藏起来。崔瀺一起离开京城后,说过真正值钱的,其实是那个木盒,不过陈平安当时连同三支簪子一起留给李宝瓶了,对此陈平安当然不会觉得心疼。

    一对山水印,还有那枚意义重大的“静心得意”印。

    以及陆姓年轻道长,写有药方的那几张纸,为了练字的关系,陈平安依然会时不时拿出来翻翻看看。

    至于那块长得像是银锭的小剑胚,据说跟中土神洲的穗山有关,异常雪亮,夜间光可照人。

    不过如今背篓里,有些东西是陈平安没有想到的。

    除了崔瀺不知何时写好放入背篓的一封信,还有两幅春联,一个福字。崔瀺再信上说这是学生的一点心意,还望先生笑纳,放心,字就只是字,没有算计。

    以此可见,崔瀺不但早就想好了要返回大隋京城,甚至连他陈平安会下定决心,他这个学生都已经算准。

    对此陈平安是有些后怕的,只是一样没办法说什么。

    除此之外,背篓里还有两幅字帖,《青山绿水帖》,内容也写得文绉绉的,这幅字帖写得比较正儿八经,还有一幅就很符合崔瀺的荒诞性格了,叫《先生请多放点油盐帖》,全是在埋怨陈平安的抠门吝啬。

    字写得……陈平安说不上门道,就是觉得确实好,赏心悦目,光是看着字帖,就像站在那条行云流水巷。

    一路上,青衣小童继续絮絮叨叨,完全不知疲倦。

    粉裙女童就乖巧地跟在陈平安身后,还背着崔瀺的那个书箱,不管陈平安怎么劝说,小丫头就是死活不敢将任何一样东西,放入他背篓里。

    陈平安回头一想,记起她是不知活了几百年的火蟒,又不是李宝瓶,不会累的。

    一想到这个,少年就恨不得转头走上一步,就能够直接走到新山崖书院的学塾外,他站在墙角那边,看着李宝瓶他们高高兴兴听着先生讲课,没有受人欺负,过得很好,让他陈平安知道哪怕自己不在他们身边了,也过得很好,更好。

    陈平安深呼吸一口气,开始默默走桩。

    ————

    新山崖书院,如今成了大隋京城茶余饭后的重要谈资,几乎所有世族豪阀都在议论此事,隔岸观火,极有意思。当然身处风波之中的那几个家族,绝对不会觉得有趣。比如楠溪楚家,京城上柱国韩府,还有怀远侯府,这些个家族的老人们就都心情不太好,每天上朝的时候,一个个脸上乌云密布。

    大隋重文不抑武,可武人在朝野上下,到底还是不如文人雅士吃香。

    大隋的言官清贵且势大,最近朝堂上很热闹,御史台和六科给事中们,各抒己见,纷纷就书院学子打架一事,各自站队,言语措辞那是一点不客气,既有为韩老上柱国、怀远侯爷那几位打抱不平的,说那些个外乡学子出手狠辣,没有半点文人风雅,也有抨击这些黄紫公卿们管教无方,那些从大骊龙泉远道而来的孩子并无过错,总不能让人欺负了还不还手吧。然后就又有前者反驳,怎么叫欺负了,读书人之间的言语争论,再平常不过,如何上纲上线到欺负二字?为此引经据典,侃侃而谈,举例历史上那些个著名辩论,少不得要顺带推崇几句南涧国的清谈之风,后者亦是不愿服输,针锋相对,一一驳斥。

    这桩引来无数瞩目的京城风波,起始于书院一间学舍四个孩子间的争执,后来一个名叫李宝瓶的外乡小姑娘,手持利器打伤了人,其中被揍的一个孩子刚好是怀远侯爷的宝贝儿子,而怀远侯与楠溪楚家是亲家,楚家的嫡长孙是这一届书院的翘楚,十六岁,素有神童美誉,是大隋公认的君子之器。

    这位长大后不负众望的楚氏长孙,听说后并未第一时间露面,但是他的两个书院同窗好友,韩老上柱国的幼孙,以及大隋地方膏腴华族的一位年轻人,去找那个小姑娘的麻烦,当然不会动手,但是出言不逊是确有其事,凑巧给小姑娘的同乡林守一撞见,一来二去,就卷起袖子大打了一架。

    两人哪里是大儒董静得意弟子的对手,被打得屁滚尿流,凄惨无比,这下子同样被视为“修道美玉”的楚氏长孙,没办法坐视不理,找到林守一,这场架打得十分精彩,一个拿上了祖传法器云雷琴,以大练气士搜集而来的闪电,以秘法炼制成为琴弦,每当抚琴,雷声滚滚,气势非凡。而已经在大隋京城名声鹊起的外乡少年林守一,同样表现不俗,一手浩然正大的五雷正法,同样是三境修为,哪怕面对拥有上品法器的楚氏俊彦,虽然稍显下风,可依然打得颇有章法,一鸣惊人。

    据说这场意气之争的斗法,甚至惊动了大儒董静和一帮闻讯赶去的老夫子,远远观战,既是凑热闹,又是防止出现意外。

    最后的结果,是楚氏长孙不惜崩断了一根雷电琴弦,林守一受到满身轻伤,不重,却皮开肉绽,吃足了苦头。

    其实书院内部亦有阵营之分,皇帝陛下亲临书院的时候,虽然并未亲见那么大的阵仗,但是御赐重物给那些外乡人,之后书院夫子先生们明显极为关注那些人的功课,这自然会让大隋本土学子心中憋屈,而当初追随副山主茅小冬从大骊旧书院迁徙而来的学生,估计是在异国他乡的求学生涯,同样受了不少气,所以除去屈指可数的几人,绝大多数义无反顾地站在了林守一李宝瓶这边。

    如此一来,山崖书院便分成了两大阵营,各自同仇敌忾。

    书院内充满了剑拔弩张的紧张氛围。

    但是很奇怪,夫子先生们对此视而不见听而不闻,很大程度又助长了这种气氛的蔓延。

    在这个关键时刻,又有人站了出来,火上加油。

    已故大将军潘茂贞之子,原本一个跟谁都不打交道的孤僻少年,找到痊愈后林守一,拼得被后者一手雷法砸中,一拳打得林守一倒飞出去,这次是真的重伤了林守一,呕血不止,好不容易挣扎着起身,又被那潘姓少年一拳击中头颅,断线风筝似的摔落地面,出手果决如沙场悍卒的大隋将种子弟,还不忘朝林守一身上吐了口唾沫。

    山崖书院的教书先生们这才开始出手介入,不许任何人私下斗殴。

    但是名字古怪的少女谢谢,那个貌不惊人不苟言笑的黝黑姑娘,甚至没有去探望林守一,当天就直接找到了潘姓少年,打得后者七窍流血,只能撒腿逃命,若非一位夫子匆忙出手,阻止了少女的追击,恐怕原本精通武道的将种少年就要变成一杆病秧子。

    终于这场愈演愈烈的闹剧,在一位书院学生的出现后,总算有了收官的迹象。

    这名书院学生是一个传奇人物,寒族出身,尚未及冠,就公认拥有了担任书院助教的学识,他先前离开大隋,正是去往观湖书院,通过九位享誉一洲的君子共同考核,获得正式的儒家贤人头衔,这次返回的大隋,可谓满载而归,衣锦还乡。

    大隋朝廷专门派遣礼部右侍郎出城十里,亲自迎回这位年纪轻轻的儒家贤人,更让人艳羡不已的还在后头,皇帝陛下让宫内一位大貂寺,给这位大隋未来的庙堂栋梁,送去了一套价值连城的文房四宝,以示嘉勉。

    所以这个名叫李长英的书院学子,是带着贤人身份和大隋皇帝的御赐之物,步入东华山。

    他登山入院第一件事,就是找到李槐道歉。

    然后是探望卧病在床的林守一,最后是站在少女谢谢面前,说双方都不要再意气用事,山崖书院终究是求学之地。

    在李长英离开后,谢谢从头到尾,一言不发。

    ————

    大隋皇帝并不以勤政君主名动一洲,大抵说来,名声不显,不如大骊皇帝那么雄才伟略,不如南涧国君王那么文采风流,甚至不如已经亡了国的卢氏皇帝那么著名,不过东宝瓶洲一向是南方富饶,北方荒凉,大隋在北方算是独树一帜,就连南涧国权贵都愿意为之往来,大隋高氏子弟,也是观湖书院的常客。

    大隋皇帝几乎很少在早朝之后,喊上六部高官在内的大隋砥柱,在养心斋召开小朝会,但今天是例外,不过礼部尚书在内的众多将相公卿,都心里有数,看来是书院的那场风波,到了必须皇帝陛下亲自过问的地步。

    所以那个兼任书院山主的矮小老人,成了目光焦点,这位六部衙门第一人的天官大人,与庙堂好友联袂而行,脸上不见任何慌张神色。身材矮小却位高权重的礼部尚书,能够瞧着胸有成竹,可是韩老柱国在内的几位“当事人”,那就没什么好脸色了。

    小朝会开得不温不火,甚至还不如屋内那对小火盆的炭火旺盛,不过是皇帝陛下拿出一些大朝会的未定事宜,炒了炒冷饭而已,在座各位,在官场修行大半辈子了,大家对于这类寻常朝政事务,早已熟稔在心,很快就依次通过决议,相信很快就会迅速从京城中枢传达到地方。

    等到大事落定,皇帝陛下喝了口尚且温热的莲子羹,所有人都精神一振,知道重头戏总算要来了。

    皇帝陛下放在杯盏,环顾四周,笑道:“怎么,诸位爱卿,都在等着看寡人的笑话?”

    韩老柱国虽然古稀高龄,不过老当益壮,依旧精神矍铄,端坐椅子上,不怒自威,但是此时也有些难堪,而立之年的怀远侯爷更是坐立难安,像他这种世袭公侯爵位的大隋功勋之后,一般情况都会淡出庙堂视野,除非重大事项,极少主动参加早朝,这是约定俗成的官场规矩,但是今天韩老柱国在内的数位大佬,都给他好心递了个消息,要他最好参加今日早朝,省得到时候出了状况却没机会辩解。

    大隋皇帝看到几个同时想要起身请罪的大臣,笑着伸手向下虚按数下,“不用起身,坐着说话便是,寡人今天不是兴师问罪来的,只是想知道一些不那么以讹传讹的事情。你们是不知道,煊儿在内,所有人最近每天在劝学房聊这个,课业一塌糊涂,害得他们的总师傅抱怨不已,气得要他们干脆去山崖书院读书算了。”

    个子最小却是官位最高的礼部尚书缓缓起身,将大致经过捋了一遍,说得不偏不倚。

    大隋皇帝笑问道:“是茅老亲自开口,说不去管孩子们的打闹?”

    礼部尚书点头道:“确实如此。”

    大隋皇帝嗯了一声,“寡人知道了。”

    然后他就陷入沉思。

    事实上在座大隋重臣,没有人幼稚到以为皇帝陛下当真什么都不清楚,真当大隋谍报是吃素的?

    光是为了应付大骊死士、谍子的渗透,大隋户部每年的秘密开销,那就是如流水一般,就是没个声响罢了。

    事实上若是卢氏皇帝当时若是听从大隋的劝告,不那么自负,相信大隋谍报提供的消息,早做准备,即便卢氏江山的覆灭,结局无法改变,但是绝对不会那么快,快到整个大隋的儒雅文官,都忍不住破口大骂卢氏朝堂之上,全他娘的是酒囊饭袋。

    文官尚且如此,更别提大隋的武将了。

    大隋皇帝缓缓回过神,笑着对韩老柱国在内的几人说道:“那就这样吧,到此为止。小孩子之间的打打闹闹,哪怕没有什么坏心,可也要有个分寸。”

    大隋皇帝的前半句话,其实与当初夫子院茅小冬的言语,如出一辙。

    然后小朝会就这么散去。

    大隋皇帝单独留下了礼部尚书。

    矮小老人看到这位君主站起身,去往火盆那边蹲下,亲自拿起铁钳拨动炭火,守在门外的宦官并没有代劳,老人也不觉得奇怪。

    大隋皇帝放下小铁钳,伸手放在炭火上方,轻声道:“遍观史书,压力除了来自不死不休的邻国强敌,也有内部打着忠君爱民旗号的自己人啊。”

    天官大人喉结微动,额头有汗水渗出。

    大隋皇帝自嘲一笑,转过身朝老人招了招手,礼部尚书连忙小步跑去,有些尴尬地陪着皇帝一起蹲着。

    大隋皇帝笑问道:“大骊为何如此仓促南下?原本观湖书院态度模糊,不愿给句明白话,如今反而比我们还着急,那个叫李长英的年轻人,他的贤人头衔,之前一直故意拖延着不给,听说后边观湖书院内,连直接给李长英‘君子’身份的声音都有了。你说好笑不好笑?”

    这个问题,是打死都不能随便回答的。

    矮小老人愈发局促。

    皇帝问道:“如果是换成马尚书他们,随便哪一个,都不会像你这么战战兢兢,他们的腰杆都硬得很,那你知道为什么最后是你,而不是他们遥领山崖书院的山主吗?”

    矮小老人轻声道:“因为臣最没有文人气,担任新书院的山主,陛下不用担心与茅小冬起了龌龊。”

    皇帝提醒道:“喊茅老。”

    矮小老人惶恐道:“对对对,是茅老。”

    皇帝点头,自言自语道:“大骊能够给予齐先生多少尊重,寡人甚至能够给予茅老同等的敬重。这就是寡人和大骊那个宋氏蛮子的最大不同。”

    矮小老人正要说什么。

    皇帝已经笑着摇头,“可是用处不大。”

    这位礼部尚书已经完全慌了心神。

    事实上皇帝陛下一向很少跟臣子如此说话。

    除去老人在十年前,出人意料地担任大隋天官那一次,这是第二次。

    皇帝陛下感慨道:“文人气书生气,你们读书人当然都得有,可光是有文人风骨,只以道德治理朝政,未必对江山社稷有益啊。”

    老人不敢继续沉默下去,只得硬着头皮,干瘪瘪地回答道:“陛下英明。”

    大隋皇帝转头笑道:“你啊,什么都挺好,就是太谨小慎微了,以后别再做自污名声的事情了,你那几个子女什么品行,寡人会不知道?哪里敢做出侵吞百姓良田的勾当。尤其是你那个幼子,多好的读书种子,不说一甲三名是囊中之物,进士及第的科举制艺,肯定不缺,你为何一定要压着他?”

    老人嘴唇颤抖,最后一咬牙,站起身又跪下去,哽咽道:“臣只能以此拙劣手段,为陛下分忧了!”

    大隋皇帝将老人搀扶起身,温声道:“庙堂之上,很多人都说你只是个捣糨糊的好好先生,但是寡人觉得你这样的臣子,才是大隋真正不可或缺的栋梁!”

    老人顿时老泪纵横,只觉得十数年来的委屈一扫而空,愣是再次跪倒下去,“臣何德何能,愧对陛下信任!”

    大隋皇帝轻轻踹了老人一脚,气笑道:“堂堂礼部尚书,还耍赖上了?赶紧起来,不像话!”

    矮小老人这才起身,赶紧胡乱抹了把脸,“让陛下见笑了。”

    皇帝坐回原位,挥挥手,“回吧。”

    矮小老人躬身告退。

    皇帝从一座小书堆里抽出本儒家经典,一页页翻过,头也不抬,随口问道:“听说世间有许多古怪的风,其中有一种名为翻书风?”

    皇帝的嗓音很低,但是远处门外的高大宦官依然回答道:“回禀陛下,确实如此,这股清风,起于何处,无据可查,只知道它喜好翻阅书籍,书籍的新旧不定,此风幽微至极,寻常修士也不可查探。如果被人导引、吸纳体内之后,此风就会在五脏六腑之间缓缓流荡,若是经常翻书读书,便能够延年益寿。”

    皇帝抬起头,惊奇道:“这么好?那咱们大隋有没有?”

    眉发皆白的老宦官摇头道:“翻书风一向为儒家学宫书院所独有,别处并无,哪怕是道教宗门,或是风雪庙真武山这类圣地,同样找不到一丝一缕。”

    皇帝感叹道:“天地造化,如此玄妙。只可惜寡人是个皇帝啊。”

    老宦官微笑道:“这是陛下一人之不幸,却是大隋百姓之万幸。”

    身穿龙袍的男人开怀大笑,龙颜大悦。

    皇帝放下书本,突然对门外的宦官问道:“需不需要让高煊去山崖书院求学?”

    老宦官并无半点犹豫,摇头道:“上次骊珠洞天之行,虽然凶险,可收获极丰,殿下几乎算是一人独占两份天大机缘,求学一事,已无必要。更何况殿下既然胆敢答应此事,跟随老奴一起前往敌国大骊腹地,这本就是一份莫大的大道机缘。”

    皇帝点点头,唏嘘道:“如此说来,煊儿比寡人幸运啊。”

    但是皇帝揉了揉太阳穴,头疼道:“但是稹儿就是白白遭受一场无妄之灾了,他母后好不容易劝说他去藩王封地,挺喜庆的一件好事,结果高煊这家伙,在骊珠洞天自称高稹,害得被那凑巧过路的仇家少女,带着数位别洲剑仙,直接从天而降,找到了稹儿,虽说她事后发现认错了人,便迅速道歉离去了,可是稹儿自幼就性情懦弱,给吓得不轻。”

    “这是老奴的过错。早知如此,当时在骊珠洞天的小巷内,不该那么冲动。”

    高大宦官微微躬身,

    满脸愧疚。

    大隋皇帝摆摆手道:“与你无关,不用多想。对了,那少女的真实身份,可曾查出?”

    宦官摇头道:“难,只知道是倒悬山那边的人物,说不得跟那道剑气长城有关系,着实棘手。”

    大隋皇帝叹气道:“查不出来也实属正常,毕竟跟那拨北地剑修不是一个大洲,一旦牵涉到倒悬山和剑气长城,就更讳莫如深了,那两个地方,一向是我们这座天下的大忌。”

    大隋皇帝最后无奈道:“天下何其大,关键还不止一座。”

    ————

    林守一如今单独住着一座学舍,其余大隋出身的舍友,都已经搬往别处。

    今天,原本冷冷清清的学舍,变得有些热闹。

    林守一靠在枕头上,闭目养神。

    李宝瓶抱着狭刀祥符,黑着脸坐在床头。

    李槐站在稍远的地方,一脸想哭不敢哭的可怜模样。

    这个孩子鼓起勇气,向前走出几步,说道:“要不我去跟那三个人道歉?书院都说那个李长英是儒家的贤人了,连大隋皇帝都很器重,而且还说他是中五境的神仙,我们打不过他的。”

    李宝瓶像是被踩中尾巴的炸毛小野猫,转头死死盯住李槐,愤怒道:“道什么歉?李槐你怎么读的书!如果先生和小师叔在这里,要被你气死!”

    李槐吓了一大跳,可这次没有躲起来自己哭,而是硬着脖子呜咽道:“一切都是因为我,才害得林守一受伤,我知道这件事情没完,我不怕被人打死……可是李宝瓶你怎么办,如果陈平安知道你因为我受了伤,他一定会恨死我的,他肯定这辈子都不会理我了……”

    李槐终于放声大哭起来,不管怎么伸手擦拭,都止不住眼泪。

    当李宝瓶看到李槐的伤心样子,一些到了嘴边的气话,被她咽回肚子,闷闷不乐道:“李槐,这事情你没错,你就不要道歉,你放心,就算我吃了亏,小师叔不会怪你的……”

    说到这里,李宝瓶眼神坚毅地望向李槐,“因为小师叔如果在这里,一样会跟你说,李槐,你是对的!”

    一说到一想到陈平安,李槐就更加伤心了,蹲在地上嚎啕大哭,泣不成声道:“书院都是坏人,陈平安在的话,一定不会让林守一受伤的,也不让李宝瓶你被人骂……”

    浑身草药味道的林守一,轻轻叹了口气,没有睁眼,只是露出苦笑。

    林守一知道,这件事情背后肯定有人在推波助澜,他想不明白那些庙堂上的阳谋、家族幕后阴谋,但是如果陈平安真的留在书院,可能事情会闹得更大……但是哪怕是那样,最少屋子里三个人,绝不会这么茫然,像是少了主心骨,做什么好像都不对,因为做什么都会觉得心里没底。

    他们习惯了陈平安在身边的日子。

    这几天林守一躺在病床上,想了许多事情。

    林守一直到现在,才明白那么多个惊心动魄的抉择,比如棋墩山,比如嫁衣女鬼,比如面对朱鹿的刺杀,陈平安肩膀上挑着什么分量的担子,也明白了那些个看似不痛不痒的决定,比如今天谁来生火做饭、谁来守夜、该怎么挑选路线、哪些风景名胜我们必须要去瞧一瞧,等等等等,是何等繁琐磨人。

    一个调侃嗓音在门口响起,“呦,咱们李槐李大将军哭得这么伤心啊。”

    林守一睁眼望去,笑道:“你来了啊。”

    李宝瓶看到那个熟悉身影后,满脸纠结。

    李槐转过头,怔怔看着身材苗条的黝黑少女,抽了抽鼻子,继续低下头抽泣。

    谢谢斜靠房门,“打不过就忍着呗,多大的事。”

    李宝瓶欲言又止。

    谢谢叹了口气,“没办法,就算你把祥符刀借给我,我也打不过那个叫李长英的伪君子。”

    说到这里,她有些无奈,若非那些阴险毒辣的困龙钉,禁锢住了她的大部分修为,她谢灵越也不用如此束手束脚。

    谢谢突然转过头去,有些惊讶。

    那个不速之客缓缓走来,双手拢袖,高大少年笑眯眯站在门口,把身边站着的少女谢谢,蹲着的李槐,坐着的李宝瓶,躺着的林守一,都看了一遍,这才柔声笑问道:“别怪我姗姗来迟啊,之前我觉得你们能够应付的。”

    林守一重新闭上眼睛,显然不太待见这个心思深沉的卢氏遗民。

    于禄对此没有恼火,不过收敛了笑意,“我这趟来,就是想问一个问题,如果陈平安在这里,他会怎么做?”

    李槐没来由想起绣花江渡船上的风波,低声道:“陈平安会先好好讲道理。”

    李宝瓶神采飞扬,“讲完了道理,如果对方还是看似讲理其实根本不讲理,小师叔就会再用拳头讲道理!”

    林守一嘴角翘起,不露声色。

    于禄哦了一声,“那我就懂了。”

    高大少年就这么转身离去,云淡风轻。

    谢谢皱眉问道:“你要做什么?”

    于禄背对着少女,摆摆手,潇洒离去,“来的路上,都是陈平安守前半夜,我负责后半夜,以前是这样,以后也该是这样。”

    李槐有些懵。

    李宝瓶瞪大眼睛,望向林守一,“于禄不会是找那伪君子的麻烦吧?”

    林守一半信半疑道:“不至于吧。”

    谢谢纳闷道:“可我觉着挺像是找茬去的啊。”

    ————

    李长英喜欢读书,也擅长读书,不但过目不忘,而且能够举一反三,是真正的读书种子。

    所以山崖书院的崭新藏书楼,是他最喜欢待的地方。

    书楼并无夜禁,这天深夜,李长英独自秉烛夜读,他突然抬起头,笑道:“你是于禄吧?找我有事吗?”

    于禄双手笼在袖中,高大少年习惯性微微弯腰,笑眯眯点头,“有啊。”

    一袭儒衫玉树临风的李长英站起身,满脸笑意,“请讲。”

    于禄从袖中伸出一只手,高高抛给李长英一只袋子,装满了银子。

    李长英疑惑道:“这是?”

    李长英骤然间身体紧绷,如临大敌。

    只见那个给人印象,一直是彬彬有礼、人畜无害的高大少年,缓缓前行,笑容灿烂,“你买药的钱,如果不够,容我先欠着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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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百六十六章

    先生有事当如何

    李长英看到向自己走来的高大少年,虽然内心充满警惕,体内一股浩然气油然而生,充沛双袖,微微鼓荡,这位大隋最年轻的儒家贤人,仍是和颜悦色道:“我知道你与李槐他们是一起远游的同乡学子,你如果是为他们打抱不平,可以,但是能否说完道理再打?你若是说赢了我,我便是不还手,任你打上两拳,也心甘情愿。”

    但是于禄依旧脚步不停,笑脸不变,不过说了一些让李长英莫名其妙的言语,“负笈游学时的守夜,向来是我守后半夜,所以说道理这件事,先放着,以后你若是有机会,遇见了李宝瓶的小师叔,自己问他,我今夜不跟你讲这些。”

    仅有五步之隔。

    于禄一步踩出,步伐稍大,同时笑道:“开打了,小心点,别给我轻轻松松一拳打得半死,到时候害我赊账太多,跟某个家伙借钱,想要不还,得是他很要好的朋友才行,我还不够格。”

    跋扈至极的话音刚落,随着于禄第二步重重踏出,李长英感觉到地面传来一下沉闷声响,由于劲道只往地底下渗透,全然不在地面流散,所以显得台面上的气势并不惊人,但越是如此,李长英越感到震撼,这一步,就看得出眼前高大少年的斤两了,绝对是一位最低四境的纯粹武夫,不容小觑。

    虽然心思流转,不耽误李长英体内气机如洪水决堤,迅猛倾泻,练气士养气、炼气两者合一,天生拥有武道内家拳的优势,兼具修身养气,故而远比武人长寿。尤其李长英自幼便有一桩大福缘,崭露峥嵘后,很快得到一位大隋练气士宗师的青睐,授以长生秘术,境界攀升一日千里,如今尚未及冠,已是第六境洞府境的卓然修为,如果说山崖学院内的林守一,只是一块尚待验证、仍需雕琢的上好璞玉,那么李长英就是一块已经成形的玉璧,内外晶莹。

    练气士的五六、九十之差,武夫的三四、六七之别,皆是巨大的鸿沟。

    眼见着于禄杀至眼前,李长英先做了个隐蔽手势,然后潇洒后退数步,双指并拢,立于胸前,如剑修摆出立剑式,简简单单一个手势,李长英用出来之后,隐约之间,已经有了几分宗师风范,给人感觉,正大光明。

    不但如此,书楼之内,丝丝缕缕的淡青之气,突然之间活了过来,如鱼得水,疯狂涌向李长英。

    第六境洞府境,即是府门洞开,即开窍纳气,开始从天地间汲取灵气,人体三百六十五个窍穴,就像三百六十五座天然而生的洞天福地,这也是为何说人是万灵之长。为何世间精魅妖怪,个个削尖了脑袋先变幻人形,才继续修行?

    根源在此。

    除去人诞生之际就自然而然开窍的“七窍”,男子只需要再开九个窍穴就可以跻身下一个境界,女子却需要开窍十二才能进阶,很多女子修士境界不会太高,中五境靠后的数量相对稀少,就因为很多人被挡在这里,不过福祸相依,女子一旦在此境界开窍多,在之后中五境的收益就越丰。

    李长英轻声道:“起阵。”

    随着这位书院贤人的出声,年轻人四周出现一把把晶莹剔透的无鞘长剑,环绕一圈,高低不同,十数道剑气缓缓旋转,这些“三尺青峰”由李长英的灵气凝聚而成,虽然尚未凝为实质,但已是枪戟森然,令人望而生畏。

    于禄的应对既简单又霸道,拳走直线。

    如铁骑凿阵。

    李长英一笑置之,双指指向于禄。

    身前三道剑气随之倾斜,想要以剑尖抗衡高大少年。

    之前表露出四境修为的于禄骤然加速,一步踩得地面砖块崩碎,一拳破空。

    剑气瞬间崩碎。

    三道剑气还没来得及列阵示威,就在“变化阵型”的途中给于禄三拳打烂。

    李长英心中微动,横向移去数步,依然不急不缓,挪步之间,充满了儒家书生的写意风流,与此同时,剩余剑气同时列阵于身侧,

    于禄一记鞭腿横扫而至。

    所有剑气在李长英左侧同时炸开,空气中涟漪流荡,使得李长英有些视线模糊,如同对着市井百姓家常所用的劣质铜镜。

    李长英有些恼火,这于禄何至于如此痛下杀手,咄咄逼人?

    李长英冷哼一声,在方寸之间脚踏罡步,在那记迅猛凶狠的鞭腿扫中肩头之前,就已经移形换位,来到了先前于禄起步的地方,两人位置颠倒。在空中身形旋转一圈的于禄,气海下沉,瞬间落地,脚尖一点,蜻蜓点水似的向前飞掠,悄无声息。

    速度快到超乎想象,以至于李长英想要向天地借取气机都成了奢望,只得暂时以体内自身孕育的灵气,不再避其锋芒,不退反进,双拳轰向那个不依不饶的高大少年,虽是练气士,可此刻的李长英气势如虹,无论是杀伐气势,还是体魄雄厚,完全不逊色四五境纯粹武夫的倾力一击。

    李长英先是以剑修手段防御,又以道家缩地神通转移,当下干脆再以兵家技击正面迎敌,让人大开眼界。

    走的路数,仿佛是集百家之长,熔铸于一炉。

    野心很大,志向很高。

    朴实无华的两拳对撞,拳头硬撞拳头。

    空中只有一声巨响。

    于禄岿然不动,李长英倒退数步,双臂下垂,脸色微白,满脸匪夷所思。

    于禄继续欺身而近,根本没有见好就收的迹象。

    书楼内响起一声苍老叹息。

    距离两人交手的地方不近,足足有二十余丈距离,隔着许多书架,起始于一堵墙壁下。

    之后一道雪白剑光亮起,三尺白光急速前行,绕过一排书架,在走道自飞之后,又绕过书架,风驰电掣地越过李长英身侧,直扑于禄。

    高大少年脚步不停,在千钧一发之际整个人侧身,躲过那把白虹飞剑,以一种诡谲姿势继续前奔,

    那个苍老嗓音透出一丝怒意,“还不收手?”

    与高大少年擦肩而过的三尺虹光微微停滞,并不调转剑尖,就那么以剑柄为剑尖,倒退而飞。

    显而易见,那名身形隐匿于暗处的年迈剑修,知道哪怕是他娴熟如意的御剑神通,一旦掉转飞剑,这些许时光的耽搁,依然极有可能会贻误战机,害得那名大隋的读书种子真正受伤,所以顾不得讲究什么剑术风范,飞剑以更快速度掠向高大少年后背。

    于禄身形跃起,一脚踩在右手边的书架上,借势向前,不但躲过了后方笔直而至的凌厉飞剑,对着李长英的脑袋就是一拳砸下。

    李长英在剑修果断出剑之后,就已经做好最坏的准备,心中默念一句出自礼圣的儒家经典,在于禄踩中书架的那一刻,这一层书楼内,许多书架同时微微震动,零零散散,四面八方,所有记载有那句圣人教诲的古书之内,全部飞出一串白色文字,瞬间就来到,文字或大或小,字体或楷或篆或行书,刹那之间,全部来到李长英身前。

    最终在李长英身前变成一条文字溪流,缓缓流淌,熠熠生辉,溪水虽小,却散发出神圣浩大的气息。

    身材在空中迅猛坠落的高大少年,脸色如常,依旧是当头一拳。

    直接打断了溪水!

    一拳打得溪水拦腰截断,打得所有文字粉碎!

    于禄一脚踹中李长英的腹部,无论学识还是修为,都是书院学生公认第一人的李长英,就这么被一脚踹飞出去数丈外,摔在两排书架间的过道,落地后仍然倒滑出去一丈多,足可见这一脚的力道之大。

    一名灰衣老者出现在李长英身侧,那名无功而返的飞剑,在老人肩头附近悬停,剑尖指向过道对面的凶手,老人蹲下身,脸色慌张,赶紧为李长英把脉,伤得不轻,好在并无性命之忧,可倒地不起的年轻贤人,可是大隋中枢重臣都要以礼相待的后起之秀,将来更是毋庸置疑的大隋栋梁!

    他忍不住抬起怒目望向那高大少年,“年纪轻轻,怎的如此心肠歹毒?!你知不知道……”

    老人很快停下训斥。

    因为那个高大少年依旧缓缓前行,哪怕伤了人,哪怕老人已经现身,依旧没有停手的意思。

    于禄抖了抖手腕,袖子微微晃动,这才继续双手拢袖,就这么闲庭信步于过道之中,微笑道:“道理啊,在于李槐尚未找到的泥人儿,在于李宝瓶听入耳朵的那些辱骂,在于该道歉的人,一个屁都没有放。”

    于禄略微停顿,看似步伐缓慢,实则距离以极快速度拉近,“而不在于洞府境李长英一句轻描淡写,所谓的莫要做意气之争,当然更不在于观海境老前辈你这把……总是姗姗来迟、慢上一步的飞剑。”

    老人给高大少年这些混账话挑衅话,气得须发倒竖,赶紧给李长英喂下一颗丹药,这才站起身,气极反笑,“好好好,老夫倒要看看等下你小子躺在地上了,还有没有道理要讲。”

    于禄笑眯眯摇头道:“我输了,当然不会废话半个字,到时候自然有个家伙来帮我讲道理,嗯,可能就是会稍晚一点,谁让他暂时不在这儿呢。”

    随着老人的站起身,那柄飞剑亦是缓缓攀高,继续悬停在这位大隋著名剑修的肩侧。

    不过老人似乎还是不太放心李长英,低头看了眼,充满忧郁。

    少年拳法极其古怪,起先李长英看似没有伤及筋骨元气,就是老人都觉得不算重伤,可是当喂下那颗品相极高的丹药后,才真正见到了玄机,李长英的气海竟是依然没有放缓速度,反而有愈发汹涌不可控制的迹象。

    海水倒灌,凶险至极!

    练气士的洞府境界,修成艰难,巩固起来更难,因为一旦决定开窍,就意味着人体窍穴要接纳体外灵气的同时,也会形成一种“海水倒灌”的险峻局面——因为体外灵气的攫取,必须从天地无数芜杂气机之中汲取,开窍就像是世俗世界的沙场,守城一方放弃仅有优势,主动开门迎敌,很容易被强大敌人一击而溃。

    一旦出现海水倒灌,人体窍穴和经脉就像城镇和道路,深陷水灾,土地荒芜,从此一蹶不振。所以洞府境界,是修行路上,真正意义上的第一道门槛,甚至比下五境破境跻身第六境,还要来得不易,许多修士、尤其是野路子修士、以及没有靠山背景的小宗门练气士,因为害怕洞府失败后,彻底丧失成仙的根骨,就一直滞留在下五境的最后一个境界里。

    修行一事,悖理天道,逆流而上,尤其是逆流二字,当真是道尽了坎坷和辛酸。

    老人作为大隋朝廷派遣给李长英的秘密贴身扈从,李长英境界受损,坏了大道前程,他第一个难辞其咎!

    于禄笑问道:“老前辈是不是很为难?是先救李长英,还是打趴下我?”

    老人气得牙痒痒,高大少年这个问题,如打蛇七寸,让见惯风雨的老人愈发恼羞成怒。

    他是观海境的练气士,并且是一位剑修。观海二字,取自“我登楼观百川,入海即入我怀”之意,天地灵气开始扩大人体经脉,如同最终入海的江河、又如同人间扩充驿路官道,灵气渐渐凝聚、升华,开始反哺肉身,从而使得修士延年益寿。

    寻常此境界练气士能够长寿至百岁高龄。

    观海境的剑修,在宝瓶洲一洲之内,已经当得起剑道宗师的美誉。

    在大隋,哪怕六部侍郎这个品秩的庙堂高官,有事离开京城,都未必会有这个境界的剑修保驾护航。

    他深呼吸一口气。

    老人下定决心,务必速战速决,三招之内分胜负。

    “既然老前辈不知道如何选择,我来帮前辈选择就是了。”而那个高大少年更加嚣张蛮横,依然是欠揍的微笑嗓音,蓄势的三步踏出,一次比一次声势惊人,砖石被踩得发出崩开龟裂声响。

    你不知道该不该打,我于禄逼着你不得不打,就这么直截了当。

    老人瞳孔微缩,心湖大动,只见那高大少年本就不弱的气势,百尺竿头更进一步,神魂之雄壮,仿佛有古代战场杀神英灵坐镇其中。

    饶是老人脸上都露出一抹惊骇,“六境武夫?”

    练气士十五境,武道九境,练气士与纯粹武夫的“同境”之争,除去剑修和兵家修士这两种练气士里的怪胎变态,若是再摒除练气士一些逆天的法宝,那么胜负几乎毫无悬念,甚至低上一层武夫,重伤、以至于活活打死高出一层的练气士,也有。

    但是老人震惊归震惊,畏惧丝毫也谈不上。

    因为他是积攒多年底蕴的老资历剑修,是练气士境界第七层的观海境!

    如果不留退路,执意杀人,即便面对一位六境武人。

    当真是一招而已。

    所以老人冷笑道:“你要找死,我碍于书院规矩,不会让你真的死了,但是让你只剩下半条命,无妨!”

    前冲的高大少年,看似殊死一搏,实则眼神玩味,在心中默念,“我求你厉害一些。”

    ————

    舍了官道驿路,陈平安带着俩孩子一起翻山越岭,准确说来是那青衣小童现出十数丈的庞大真身,驮着陈平安过山过水,意外之喜是陈平安发现在水蛇背脊之上,一样可以练习撼山谱走桩,一开始经常脚底打滑,走得不伦不类,久而久之,陈平安已经可以让水蛇故意晃动身躯,依然可以做到如履平地。

    粉裙女童可没资格骑乘水蛇,只能背着书箱在一旁飞奔,为自家老爷拍手叫好。

    这一天陈平安寻了个山顶休憩,三人一起凑在篝火旁,青衣小童又开始叨叨叨,“老爷,你年纪也不小了,想不要收几房小妾美婢、通房丫鬟?”

    陈平安双手靠近火堆,火光映照在黝黑脸庞上,他摇头道:“不想。”

    青衣小童伸手探入火堆,这条水蛇抓取一缕火焰,然后一点一点掐灭,发出黄豆崩碎的清脆嗓音,“为啥?老爷你放心,人家不但不收聘礼,还愿意自己带着丰厚嫁妆过来!这种买卖,老爷都不动心?”

    陈平安笑道:“不动心。”

    青衣小童一头雾水,掐灭了一团火焰,又抓来一把,“到底为啥啊?”

    陈平安笑着不说话。

    青衣小童啧啧道:“原来老爷有心爱的姑娘了啊。”

    陈平安瞪了他一眼。

    青衣小童小声嘀咕道:“老爷你喜欢姑娘,又不丢人,喜欢爷们才让人瘆得慌……”

    他突然满脸异彩,矫揉做作,扭扭捏捏道:“老爷,你看我其实眉清目秀的……”

    陈平安头皮发麻,伸手一挥,发号施令道:“消失。”

    青衣小童一边跑向远处,一边对粉裙女童凶神恶煞道:“傻妞儿,有没有偷偷带着胭脂水粉,借我用一用!”

    陈平安伸手扶住额头,这日子有点难熬。

    之后陈平安像往常一般,找到青衣小童切磋武道,用以砥砺体魄。

    别看青衣小童言行举止不着调,但是对付一个武道二境的陈平安,绰绰有余,哪怕陈平安的境界远胜寻常武夫,可对于天生体魄坚韧的蛟龙之属而言,陈平安打在青衣小童身上的雨点拳头,不痛不痒,倒是他的一拳,一旦打中陈平安,那就是山崩地裂的效果,起先青衣小童没拿捏好力道,害得陈平安被一拳打飞出去老远,直接撞断了一颗大腿粗细的树木,吓得青衣小童以为自己必死无疑了,可是等到陈平安痊愈之后,依旧要青衣小童继续喂拳。

    今天陈平安刚刚起了一个拳势,尚未真正出拳,青衣小童就已经满地打滚,能一口气滚出去几十圈。

    青衣小童站起身,拍打满身灰尘,赞美道:“老爷好刚猛的拳罡,太吓人了。”

    粉裙女童蹲在远处,看得目瞪口呆。

    只听说这条御江地头蛇性情暴戾,想法简单,修为高深,没听说是这么个臭不要脸的家伙啊。

    陈平安习以为常,叹了口气,认真道:“别闹了。”

    青衣小童立即做了个金鸡独立的姿势,双手乱挥,口里发出咿咿呀呀的怪声。

    陈平安黑着脸,转身坐回火堆。

    青衣小童手忙脚乱地飞奔回他身边,赔笑道:“老爷别生气,等下我一定认真。”

    陈平安摆摆手道:“跟你没关系,我就是想到一些事情,心静不下来。”

    青衣小童哦了一声,“那等老爷心静下来再说。”

    ————

    深夜时分,山崖书院,东华山山脚,有一位白衣少年开始缓缓登山,不断唉声叹气。

    有个嗓音在他心头悄然响起,“你来做什么?”

    崔瀺没好气道:“我家先生有事,弟子服其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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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百六十七章

    我法宝多啊

    (昨天5500字,你们说不算大章节……今天来一个大的。)

    一位腰间别着红木戒尺的高大老人,站在半山腰的文正堂,眯眼打盹。

    东华山在皇帝陛下那次御驾亲临之后,就已经撤去所有谍子密探,就连一位十境练气士,都只是在东华山近处隐藏,不可轻易踏足书院,这是大隋对山崖书院给予的尊重,或者说是大隋皇帝对老夫子茅小冬的信任。

    文正堂内,香火祭祀着山崖书院这一脉尊奉的三位圣人,居中自然是至圣先师,天底下所有儒家门生一同顶礼膜拜的老祖宗,然后就是有意在挂像上隐去身份的文圣,以及第一任书院山主齐静春。

    白衣少年在山脚书院门口递交过了通关文牒,一路走到此处,往大堂内探头探脑一番,便打死不往里走了,站在门槛外头,气呼呼道:“茅小冬,你是成心恶心我,还是想坑害我?你今儿撂下一句明白话,如果我不满意,这就拍拍屁股走人,以后再也不来这山头碍你的眼!”

    茅小冬犹然闭着眼睛,满脸淡漠,开口道:“你要么进去敬香,要么把事情掰扯清楚,否则我只要看你一眼,我就是孙子。”

    崔瀺一屁股坐在门槛上,“你就算愿意给我当孙子,那也得看我收不收啊。啧啧,也不知道当年是谁挂着两条鼻涕虫跟我学下棋,然后打了一万年的谱,到最后还是我让两子,依旧被我杀得脸色铁青、双手颤抖,恨不得举棋不定,拖延个一百年。”

    茅小冬淡然道:“围棋只是小道。”

    崔瀺讥笑道:“‘弈之为数,小数也’?呦呵,谁不知道你茅小冬在不成材的那拨记名弟子当中,学问做得稀拉,可最是尊师重道,侍奉老秀才比亲爹还亲爹,怎么开始推崇别家圣人的道理了?尤其这位圣人,可还是老秀才的死对头,怎么,你围棋学我,做人也要学我?”

    始终闭目养神的茅小冬冷笑道:“我再跟你歪理半句,我是你儿子。”

    崔瀺眼珠子一转,“我这趟来东华山就是无家可归,暂住而已,你茅小冬如今贵为书院山主,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过去了,不想看我就别看嘛,你眼不见心不烦,我也逍遥自在,皆大欢喜。”

    茅小冬嗤笑道:“就你那无利不起早的性子,我怕过不了几天,书院就要被你害得给大隋拆掉,你要跟大隋较劲,我不拦着,但是你别想着在东华山这里折腾,书院就是书院,是做道德学问的地方,不是你崔瀺可以随便拉屎撒尿还不擦屁股的地儿!”

    崔瀺皱眉道:“你没有收到我的那封密信?就是里头有一颗棋子的那封。”

    茅小冬点头道:“收到是收到了,但是没拆开,赶紧丢火炉里,然后跑去洗手了,要不然我都不敢拿起筷子吃饭。”

    这话说得足够难听,只是崔瀺半点不恼,站起身来到高大老人身边,嬉皮笑脸道:“小冬啊,我这次来真不是为了啥谋划来着,就是好好读书,没事晒晒太阳,陪你下下棋,顺便照顾那帮骊珠洞天来的孩子。”

    茅小冬呵呵笑道:“信你?那我就是你祖宗。”

    崔瀺这下子有些纳闷,指了指自己鼻子,“做我祖宗咋了?坏事吗?你占了多大便宜?”

    茅小冬扯了扯嘴角,“是你祖宗的话,还不得气得棺材板都盖不住?我自然不愿意当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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