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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7章

    老人一脸奇怪,“我堂堂文圣,曾经神位排在儒家文庙最前边几个的圣人,想要收你做闭门弟子,多大的福气,好东西大机缘,突然砸在你头上,难道不是赶紧收起来,先落袋为安才对嘛?万一有问题,反正有自家先生顶在前边,你怕什么?怎么看都是百利而无一害的好事。”

    陈平安突然说了一句话,“有些违心的事情,一步都不要走出去。”

    老人喟然长叹,“既然时机未到,我就不强人所难了。”

    老人转而一笑,“做不成师徒,我这个老家伙很失望,不过想必齐静春却是一点也不失望,这样的陈平安,犟得很,像极了齐静春少年时候,恐怕这才是他当初在小巷里,愿意对你作揖还礼的原因吧。”

    陈平安听得莫名其妙。

    老秀才已经缓缓起身,看着三个孩子,“坐而论道,是很好的事情。”

    老秀才笑道:“但是别忘了,起而行之,则更重要,否则一切道德文章就没了立身之处。”

    老秀才蓦然开始自得其乐,笑逐颜开,双手负后,摇头晃脑地走出屋子,啧啧道:“老先生坐而论道,少年郎起而行之,善,大善!”

    李宝瓶怒道:“只有少年郎,我呢?!”

    老人打开屋门,爽朗笑道:“对对对,还有宝瓶洲的小姑娘李宝瓶!”

    陈平安心想:“坐而论道起而行之。这个道理说得好,我得记下来。”

    少年崔瀺呆呆坐在原地,突然打了个激灵,回过神后猛然起身作揖,对陈平安说道:“先生!”

    陈平安无奈道:“你怎么还来?”

    崔瀺嬉皮笑脸打趣道:“先生之前想杀我,是不是存心不想还钱啊?好几千两银子呢。”

    陈平安心平气和道:“如果你今夜被我杀了,我陈平安以后只要有了银子,就肯定会帮你建造一座价值两千两银子的坟墓。”

    崔瀺脸色尴尬,最后只憋出一句话来,“我谢谢你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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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百五十五章

    相谈甚欢

    李槐睡了一个大懒觉,大太阳晒到屁股了也不愿起床,实在是这床铺太舒服了,就像睡在棉花团里,孩子迷迷糊糊睁开眼,坐起身,环顾四周,一时间没有转过弯来,好不容易才记起这既不是家里的硬板床,也不是荒郊野岭的风餐露宿,孩子第一个感觉是有钱真好,第二个念头是难怪陈平安要当财迷。

    李槐其实是还想回一个回笼觉的,只是眼瞅着陈平安不在身边,没有出现在自己视线当中,李槐便有些慌张,腿脚利索地穿上衣服靴子,去绿竹书箱拎了彩绘木偶就冲出屋子,看到林守一正在和一个穷酸老人下棋,就连天生没屁股的李宝瓶,都老老实实坐在石凳上,仔细关注棋局,于禄和谢谢都站在林守一身边,一起帮着出谋划策。

    陈平安坐在两人李宝瓶对面,看到李槐后招招手,等到孩子跑到身边,就把位置让给李槐,李槐刚要落座,就发现一直站在陈平安身后的白衣少年,正皮笑肉不笑地盯着自己,李槐想了想,默默把彩绘木偶放在石凳上,他自己就不坐了,只敢撅着屁股趴在桌旁。

    眉心红痣的少年崔瀺转头望向于禄和谢谢,晦暗眼神如溪水,在两人脸庞上流转不定。

    少女谢谢敏锐察觉到崔瀺的视线,没有抬头与其对视,只是心中疑惑,往常这位大骊国师的阴沉视线,一旦投注在自己身上,她的肌肤就会泛起一阵鸡皮疙瘩,但是今天不一样,就只是凡俗夫子的视线而已,不再具备先前的那种压迫感,是因为秋日阳光和煦的缘故吗?

    于禄坦然抬起头,对这位“自家公子“微微一笑。

    崔瀺先伸出手指勾了勾,“于禄,谢谢,你们两个过来。”

    然后他对陈平安笑道:“能不能去止步亭那边聊聊,有些事情是需要开诚布公谈一谈。”

    陈平安点点头,四个人一起去往凉亭,离开之前,陈平安拍了拍胆小鬼李槐的脑袋,打趣道:“这下可以放心坐着了。”

    到了凉亭那边,崔瀺瞥了眼檐下铁马风铃,对于禄谢谢说道:“你们自己介绍一下真实身份,不用藏藏掖掖,放心,没什么阴谋诡计,哪怕不相信我,你们总该相信陈平安吧?”

    于禄和谢谢面面相觑,谁都没有急于开口出声。

    穿着朴素的高大少年于禄出关以来,一路担任马夫,任劳任怨,是队伍之中帮忙陈平安最多的一个人,缝缝补补的针线活,都能给少年做得格外心灵手巧,少年有洁癖,热衷于清洗衣衫、洗涮草鞋一事,见到谁的衣物草鞋沾了泥土、或是行走山路被刺出破洞,高大少年就浑身不自在,甚至看到李槐那只书箱里歪七倒八的摆放格局,一旁无意间看到的于禄都会满脸揪心表情。只要在水源旁停下,马车就会被高大少年清洗得一尘不染。

    对此哪怕是陈平安都自叹不如,天底下还有这么不消停的人?

    至于面容黝黑古板、身材苗条的少女谢谢,李宝瓶破天荒有些孩子心性,对她深恶痛绝,视为仇寇,林守一对她印象平平,算不得多好多坏,最多就是闲暇时手谈几局的交情,李槐倒是跟她很热络,两人热衷于排兵布阵的游戏。

    崔瀺没好气道:“你们敞开了聊,回头我来收尾。”

    俊美少年大步走出凉亭,四处散步,弯腰捡取地上的小石子,一大捧,百无聊赖地坐在老水井那边,往底下砸石子听水声。

    一想到自己竟然真的如此无聊,崔瀺眼神迷离,有些恍若隔世。

    他看了眼黑黝黝的水井,如今是货真价实的肉眼凡胎,再也无法看穿下边的景象,这一刻,崔瀺差点想要一个歪身,投井自尽算了。

    凉亭内,于禄率先开口,“我是前卢氏王朝的太子。于禄,之前藏身隐匿于卢氏遗民的开山队伍当中,其实还有另外的化名,余士禄,反过来念的话,寓意为我是卢氏的余孽,别人每称呼我一声,就能够帮我自省一次,过去的就过去了。”

    少女勃然大怒,猛然起身,指着高大少年的鼻子怒斥道:“过去了?!太子殿下你说得倒是轻巧,云淡风轻得很呐,真是比我们山上修士还要清心寡欲,可我师门上上下下,数百条性命,为你卢氏抛头颅洒热血,殉国而死!怎么个过去法?!”

    少女泪流满面,颤声道:“你自己摸着良心,天底下有几个证道长生的练气士,愿意为一国国祚力战而亡?只有我们!东宝瓶洲自从有邦国、王朝以来,历史上就只有我们一人不退不降,拼着人人长生桥尽断,只为了证明你们卢氏的王朝正朔!”

    于禄神色平静,“那你要我如何?我是卢氏太子不假,可我父皇一向独断专行,不过是害怕那些空穴来风的谶语民谣,担心东宫坐大,就要把我赶去敌国大骊的书院求学。我既从未掌权执政,我也从未跟庙堂江湖有任何牵连,一心只读圣贤书而已。谢谢,你说,你要我如何?”

    少女被于禄的冷淡姿态刺激得更加失态,气得浑身颤抖,咬牙切齿道:“我姓谢,但我不叫谢谢,我叫谢灵越,是你们卢氏王朝最年轻破开五境瓶颈的练气士!是风神谢氏子弟!我恨你们卢氏皇室的昏聩庸碌,但是我更恨你这个太子殿下的随波逐流,给大骊国师这个大仇人当仆役,竟然还有脸皮心甘如怡,若是你们卢氏先祖泉下有知……”

    于禄脸色如常,依然是平缓的语调,打断了少女的指责,“你谢灵越若是有风神谢氏子弟的骨气,怎么不去死?如果觉得自杀不够英雄气概,可以光明正大刺杀国师崔瀺,死得轰轰烈烈,多好。”

    于禄转头望向不远处冷眼旁观的草鞋少年,笑问道:“陈平安,我可以跟你借一百两银子吗?我好给谢女侠谢仙子建一座大坟,以表我心中敬佩之情。”

    陈平安看了眼高大少年,又看了眼修长少女,“如果还想要好好活着,为什么不好好活着呢?”

    陈平安想了想,继续道:“我随便说一点自己的感受啊,可能没有道理,你们听听就好。如果有些账暂时算不清楚,那就先放一放,只要别忘记就行了,将来总有一天能够说清楚,做明白的。”

    陈平安看着两个身份尊贵的卢氏遗民,一个是差点坐龙椅的太子殿下,一个是王朝内最天才的山上神仙,陈平安知道自己的劝架理由,他们可能半点也听不进耳朵,这不奇怪,凭什么要听一个在泥瓶巷长大的土鳖家伙?

    但是陈平安此刻看着真情流露的两个人,谢谢不再那么冷漠疏离,会气得哭鼻子,于禄不再那么和和气气,会拿言语刺人。陈平安虽然不是幸灾乐祸,但确实知道这个时候,才觉得站在自己身前的两个家伙,有了些自己熟悉的人气。

    所以觉得自己最不擅长讲道理的陈平安,使劲搜肠刮肚,这才勉为其难加了一句:“你们比我学问大多了,我不知道你们是怎么想事情的,像我,最怕的事情,就是当我有一点本事,能够决定别人命运的时候,尤其怕自己觉得是道理的事情,其实没有道理,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比如生死关头,什么都没得选择了,那是没法子,该出手就出手。只是其它情况下,千万千万别只跟着当下的心思走,被‘我觉得是如何如何’牵着鼻子走,阿良说过什么事情都要多想一个‘为什么’,我觉得很对。”

    “所以我要读书识字,其实我知道,我跟李宝瓶林守一讨教学问的时候,或是跟李槐一起在地上练字的时候,你们两个打心眼看不起我。我要读书,要从书上学道理,我要看更多的人,走过更多的地方,就像阿良那样,敢拍着胸脯说,我看过的大江大河比你们吃过的盐还多,只有这样,我以后……我只是说如果万一啊,真有那么一天,我有了风雪庙魏晋这位陆地剑仙一般大小的本事,那我出剑,杀人也好,救人也好,一剑递出去,一定快得很!或者我练剑没出息,练拳还凑合的话,那一拳挥出去……”

    说到这里,陈平安满脸光彩,像是想到了自己的“那一天”。

    酣畅淋漓出剑,痛痛快快出拳!

    曾经有个戴斗笠的汉子,总是打趣陈平安,你是翩翩少年郎唉,每天有点笑脸行不行?心思这么重多不好?

    陈平安其实次次都很郁闷,很想大声告诉那个家伙,我也想啊,可我现在做不到。

    于禄始终坐在原地,谢谢气势汹汹坐回原位,不过没了先前要跟于禄拼命的架势。

    于禄看着心平气和的陈平安,笑着好奇问道:“陈平安,你不是挺会说嘛,怎么跟李宝瓶李槐他们从不讲这些?”

    陈平安回答道:“我跟他们熟,不用讲什么道理。”

    言下之意,自然是我陈平安跟你们不熟,所以才需要说这些有的没的。

    于禄顿时吃瘪。

    谢谢脸色冷漠,可是嘴角微微勾起,又被她强行压平那点弧度。

    谢谢小心翼翼瞥了眼坐在井口发呆的崔瀺,犹豫片刻,缓缓道:“我本来是中五境之中观海境的练气士,只差半步就可以跻身第八境龙门境。只是沦为遗民之后,一位心肠歹毒的宫中娘娘,她派遣了你们大骊一位著名剑修,使用秘法,在我几处窍穴钉入了困龙钉,害我只要驱使真气就会痛不欲生,而且哪怕拼着后患无穷,也只能发挥出四五境的实力。”

    谢谢说完这些事关命运的重大秘密后,死死盯住一旁装哑巴的于禄,后者问道:“干嘛?”

    谢谢冷笑道:“你少在这里装蒜,人家陈平安能钓上鱼,是靠日积月累的经验,靠笨鸟先飞……”

    说到这里,谢谢微微停顿,眼角余光发现被自己戳了一刀的少年,非但没有生气,反而有些傻乐呵,这才松了口气,继续道:“可你于禄如果不是因为武道修为,才钓起那些游鱼的话,我跟你姓!”

    于禄微笑道:“哦,你是说这个啊,我以为这点伎俩,你们谁都看不上的。武夫江湖什么的,哪里值得拿出来说。我当年在东宫,因为太子身份,注定不得修行长生之法,所以就只好跑去翻看那些宫中秘藏的武学秘籍,我之前说过,我父皇忌惮的是那些歌谣,而不是一个吃饱了撑着去熟悉武道的儿子。”

    于禄收起笑意,由衷自嘲道:“何况江湖和武夫的境况如何,别人不清楚,你谢灵越会不知道?山脚的一座池塘罢了,里头的大鱼再大,能大到哪里去?不说别处,只说我们曾经的卢氏王朝,九境修士不多,可也不少吧,但是九境武人呢,一个都没有。所以我当初习武,纯粹是闹着玩的,你们可能会觉得我是站着说话不腰疼,可我还是要说一句,在沉闷无趣的东宫里头,若是有位讲学先生不小心放了个屁,那都是值得说道说道的稀罕事。”

    谢谢冷笑道:“哦?听你的语气,武道境界还不低嘛。”

    于禄叹了口气,眼神真诚,摇头道:“不高,才第六境。”

    谢谢眼神露出一丝震惊,脸色微微僵硬。

    武夫境界的攀登最讲究一步一个脚印,往往是厚积薄发,多是大器晚成之宗师,像大骊藩王宋长镜这样的怪胎,遍观整座宝瓶洲的历史,将其形容为百年一遇,毫不夸张。所以年纪轻轻的高境界修士,旁人会羡慕其天赋、机缘等等,称之为天才,然后就觉得天经地义了,因为天才二字,可以足够解释一切。

    但是武道不一样。

    十四五岁的六境武人。

    是货真价实的怪物!

    别忘了,卢氏太子于禄,在东宫养尊处优,极有可能从未有过生死之战。

    看书看出一个武道第六境?

    于禄看到少女的眼神和脸色后,把到嘴边的一句言语,默默咽回肚子。

    差不多就要跻身七境了,最多三五年吧。

    一想到跟一个六境武夫距离这么近,少女谢谢就浑身不自在,总觉得会被于禄暴起行凶,然后一拳打烂自己的头颅。

    六境的练气士水分可以很大,但是面对世间的纯粹武夫,最好不要有此念头。

    陈平安站起身,先是望向黝黑少女,开心道:“林守一也是练气士,谢谢姑娘,虽说你如今修为受限,但是眼界还在,以后麻烦你多跟他聊聊修行上的事情,嗯,林守一性子有点冷,你多担待一点,对了,林守一是吃软不吃硬的,脸皮子薄,经不起好话劝说,谢谢姑娘,多磨磨他,比如借着下棋闲聊修行之事,我看就很好。”

    然后陈平安望向高大少年,“于禄,你既然是六境高手,以后洗衣服刷草鞋之类的琐碎事情,我就不用担心累着你了,只管开口,衣服管够!”

    最后陈平安跟远处崔瀺喊了一句,“我跟他们两个聊完了,你可以回来了。嗯,用读书人的话说……就是相谈甚欢!”

    陈平安笑着离开凉亭,脚步轻快,显然是真的高兴。

    凉亭内,少年少女面面相觑,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又想不出一个所以然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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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百五十六章

    少年肩头挑着草长莺飞

    崔瀺从老水井那边走回止步亭,在亭子外站着不动,由于秋芦客栈不希望有人擅自探究水井,所以亭子只有西边一条进出通道,站在东边的崔瀺有些发愣,怔怔出神,最后咬咬牙,双手攀住凉亭栏杆,使出吃奶的劲头才爬上去,翻入亭内长椅,躺在上边大口喘气。

    于禄和谢谢有些警惕,只当是大骊国师在耍诈找乐子,必须小心掉入陷阱。

    说句难听的,就算崔瀺拿把刀交给这对少年少女,站着不动让他们往身上剁,两人都不敢动手,连刀都不会接。

    在谢谢看来,陈平安之所以能够对崔瀺不以为意,那是陈平安无知使然,因为他根本就没有领略过真正的山上风光,不知道沙场厮杀、庙堂捭阖、证道长生这些说法的含义。

    昔年文圣首徒,十二境巅峰的练气士,大骊国师,随便哪个身份单独拎出来,都是一座巍峨山岳,能够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如今体魄脆弱不堪的崔瀺躺在长椅上,累得像一条狗,伸手抹去额头汗水,“如你们所见,我这会儿不但惨遭横祸,害得我修为尽失,变得手无缚鸡之力,还连累我连方寸物都用不上,成了手无寸铁的穷光蛋。所以你们两个若是对我心怀怨怼,现在动手,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过了这村儿没这店儿。”

    说到这里,崔瀺转头望向千山万水之外的大骊版图,有气无力地骂娘道:“福你享,锅我背,你大爷的大骊国师,哦,还是我自己大爷……”

    崔瀺自顾自嘀嘀咕咕,骂骂咧咧,不管如何,一路行来,虽然未曾成功拜师学艺,但是跟李槐相处久了,骂起人来确实顺溜了许多,这不连自己都骂上了。

    少年少女习惯了大骊国师的神神道道,非但没有觉得崔瀺脑子坏了,反而愈发如履薄冰。

    崔瀺坐起身,背靠围栏,双手横放在栏杆上,于禄和谢谢刚好一左一右。

    崔瀺叹了口气,“你们觉得陈平安不知山有多高,水有多深,所以对我一点都不害怕,这是……”

    崔瀺稍作停顿,哈哈笑道:“对的。”

    崔瀺继续道:“但是呢,你们只想到了一半,无知者无畏嘛。不过你们比不上陈平安的地方,是身正不怕影子斜,你们两个,一个莫名其妙读书读出来的第六境武夫,山河破碎,忍辱负重,一个是惊才绝艳却身负血海深仇的练气士,总觉得未来还很长,所以陈平安敢说杀我就杀我,你们呢,犹犹豫豫,忐忐忑忑,我这么说有点站着说话不腰疼的嫌疑,毕竟我是崔瀺,你们能够活着都得谢我。”

    崔瀺揉了揉腰,愁眉苦脸道:“其实我腰疼得很。”

    崔瀺看着于禄,“你们以后就死心塌地跟着我混吧,咋样?”

    于禄微笑道:“从遗民刑徒队伍里走出来,我就跟着国师大人混了,而且感觉不错,这一路远游求学,也很精彩,比起在东宫假装书呆子,每天听那些之乎者也,有趣多了。如果国师大人能够有空的时候,给我讲解一些经义难题,我会觉得人生很圆满。”

    崔瀺伸出手指点了点高大少年,“人家陈平安谨小慎微和不苟言笑,是井底之蛙突然跳出了水井,看见什么都要担惊受怕,你于禄真的是城府深沉,一脸奸人相貌,我有些时候真想一拳打扁你的这张笑脸。”

    于禄无奈道:“我跟陈平安相比,好到哪里去了?不一样是井底之蛙吗?”

    崔瀺随口道:“富贵烧身火,磨难清凉散。这句圣人的警世名言,白送给你了,拿去好好琢磨。”

    早早就熟读万卷书的于禄好奇道:“是文庙哪位圣贤的教诲?”

    崔瀺指了指自己,“我啊。”

    于禄更加无奈。

    崔瀺从袖子里掏出一粒石子,轻轻砸向檐下铁马,一次不中,两次不中,三次仍是不中。

    崔瀺瞥了眼少女谢谢,扯了扯嘴角,道:“真想把你丢出去,铃铛肯定能响。”

    少女像一尊泥菩萨杵在那边,面无表情。

    崔瀺笑道:“你呢,是真想杀我,但觉得机会只有一次,一定要有个万全之策,舍不得白白死掉。于禄呢,比你聪明,觉得杀不杀我,意义都不大。”

    崔瀺叹了口气,“陈平安,李宝瓶,李槐,林守一,四个人。于禄你心中的好感程度,从好到坏,应该是林守一,李宝瓶,陈平安,李槐。”

    “至于谢谢姑娘啊,应该是李宝瓶,李槐,陈平安,林守一。”

    崔瀺最后伸出拇指,指向自己,“我呢,则是李槐,李宝瓶,林守一,陈平安。最喜欢傻人有傻福的李槐,因为对我最没有威胁。李宝瓶这样阳光灿烂的灵气小姑娘,尤其像我这种一肚子坏水的家伙,怎么可能讨厌?看着她就暖洋洋的,心里头舒服。林守一,不是不好,只是这类天才,我见过实在太多,提不起兴致了。”

    崔瀺眯眼笑道:“于禄最不喜欢李槐,是因为厌恶那种混吃等死的性格,觉得天底下怎么可以有这种得过且过的懒鬼,当然了,还有邋遢,不爱干净。最喜欢林守一,是因为你潜意识里把自己当做卢氏王朝的太子殿下,一个国家的兴盛,就需要林守一这样的积极向上的栋梁之才。谢谢看似与林守一很熟,经常下棋,但其实都快嫉妒得发狂了,同样是修道的天才,为何人家林守一顺风顺水,自己却要遭此劫难,极有可能就此大道阻绝,无望长生?”

    于禄默不作声。

    谢谢脸色难堪至极。

    崔瀺大笑道:“那么为什么我们都不喜欢陈平安呢?但是为何李宝瓶他们三个初出茅庐的孩子,跟我们三个心智成熟的大小狐狸恰恰相反,反而又最喜欢陈平安?是不是很有嚼头?于禄,谢谢,你们谁给出我心目中的正确答案,我就给你们一件用得着的好东西。”

    谢谢缓缓道:“因为他们三人,习惯了每当遇到坎坷和抉择的时候,下意识都会看向陈平安,他们觉得陈平安做事情最公道,而且愿意付出。而陈平安对我们三人来说,抛开国师大人你的私人谋求不说,这种看似容易相处、愿意与人为善的凡夫俗子,实在不值一提。”

    于禄摇头道:“陈平安,没那么好相处。”

    崔瀺啧啧道:“你们两个半斤八两,真是愚蠢得可爱啊。不然我干脆让你们两个婚配,郎才女貌……哦不对,暂时是郎貌女才,如何?”

    于禄和谢谢都没有搭话,因为都知道这就是个笑话。

    崔瀺双指抚摸着腰间的一枚玉坠,“你们根本就不知道,陈平安是一面镜子,会让身边的人,比平时更清楚看到自己的不好。所以跟他朝夕相处的话,只要本身心境有问题的人,就会出现问题。曾经就有一个叫朱鹿的蠢丫头,给活活逼上了绝路。说她蠢,是因为蠢而不自知,做了坏事,心里还迷糊,这就叫又蠢又坏了。同样是女子,比起我们大骊那位娘娘,差了太远,咱们那位娘娘啊,最聪明的地方就在于,‘你以为我做了什么坏事,我自己心里没数吗’,当年正是这句无心之语,让我决定跟她合作。”

    崔瀺指向自己,“按照道家某位大真人的隐蔽说法,人皆有两根心弦,一善一恶,就悬挂在我们心头。就像陈平安所认为的那样,有些事情,对的,它就是对的,而错的就是错的,任你是谁来做,谁来帮忙辩解,都改变不了。”

    “有意思的是,世事之艰难,就在于为了做成一个大的好事,你难免要做许多小的错事。儒家门生,不愿违心,可能连官场待不住,甚至连学宫书院都未必爬得高,到最后那就只好躲在书斋里研究学问,闭门造车,对于外边一直在滚滚前行的世道,是极少裨益的。有些家伙,在书斋里待久了,一身迂腐陈腐气息,见不得别人有任何道德瑕疵,动辄指摘贬斥,反而对于那些坏得彻底的庙堂人物,反而束手无策,到最后,就只能是世风日下、礼乐崩坏了。”

    崔瀺不去看两个若有所思的家伙,伸出一只手掌,在身前一抹,换了一只手掌,在低处又一抹,“上为善下为恶,人心两根线,我崔瀺的善线,极高,几乎等天,所以我眼中看不到几个好人,我崔瀺的恶线,极低,所以对我而言,皆可交往和利用,没有任何心理负担。你们两个,比不得我这么悬殊,但是两根线之间的距离,同样不会小。”

    崔瀺收起左手,右手拇指和食指之间,留出一小段空隙,低头眯眼看着那两根手指,“陈平安的善线,很低,所以做好事对他而言,是自然而然的事情,这就是他被当做烂好人的根源,但是你们要知道,善线低,可不代表他就是真的好说话啊。因为陈平安的恶线,距离善线很近,所以他认定了一点事情,决定了要去做的时候,陈平安会极其果决,比如……杀我。”

    “其实你们两个很清楚,不管你们如何看不起陈平安,你们,当然还有我,这辈子都做不成陈平安的朋友。”

    于禄突然说道:“我可以尝试一下。”

    谢谢嘴角泛起冷笑。

    只是当她眼角余光瞥见那个仰起头、正面少年国师的于禄,谢谢一想到自己在横山,大树枝头,被崔瀺胁迫,不得不去主动找到陈平安,为他粗浅讲解武道门路。

    少女有些臊得慌。

    紧接着她就又想到那个屹立枝头的消瘦身影,迎风而立,山间清风徐徐。

    她突然有些莫名的伤感,自己也曾这般心境无垢的,视线永远望向远方。

    “我说了这么多,浪费了一大缸口水,到底是想表达什么呢?”

    崔瀺开始盖棺定论了,站起身,笑呵呵道:“意思就是说啊,以后你们两个蠢货笨蛋,对我崔瀺的先生,发自肺腑地放尊重一点,知道吗?”

    这是于禄和谢谢今天第二次面面相觑了。

    “两个不知好歹、不知天高地厚的可怜杂碎!”

    崔瀺无缘无故就勃然大怒,脸色阴沉似水,大步向前,对着于禄的面门就是使劲一拳,“一个沦为刑徒、差点要在脸上刻字的破太子,知道我大骊宰掉的皇帝、皇子有多少吗?还尝试,你这个如今连姓氏都背叛祖宗的混账,有这个资格吗?!”

    于禄措手不及,硬生生挨了一拳,不敢有任何还手的动作,只是有些懵。

    崔瀺转过身,走向黝黑少女,对着她就是一巴掌摔过去,“一个山门都给人砸烂的小婊子,知道我亲手做掉的陆地神仙有几个吗?”

    生性骄傲的少女下意识伸出手,抓住白衣少年的手腕,不让他的耳光打在自己脸颊上,但是她下一刻就感到后悔,果不其然,崔瀺整个人都散发出恐怖的狰狞气息,死死盯住少女,她吓得立即松开手,崔瀺低头看了眼通红微肿的手腕,狠狠一巴掌摔在少女脸上,厉色道:“你们两个也敢横竖看不起陈平安?他是我崔瀺的先生!”

    崔瀺接连摔了四五个耳光在少女脸上。

    少女甚至不敢凭仗练气士的修为来卸去劲道,很快就被打得脸颊红肿,嘴角渗出血丝。

    满身杀气的崔瀺似乎打得犹不解气,就想要找点什么东西来当凶器,就在此时,他转头望见一个快步跑来的熟悉身影,崔瀺顿时愣在当场。

    那个不速之客刚喊出一个字,“吃……”

    结果看到崔瀺动手打人的这一幕,那家伙赶紧咽下那个“饭”字,开始狂奔,杀向崔瀺。

    少年身上那股子气势,恐怕更像杀气。

    吓得崔瀺二话不说,连爬带滚翻过凉亭栏杆,跑向老水井那边,一边喊一边扭头喊道:“陈平安,你干嘛?!我教训自家丫鬟仆役,关你屁事……唉,有话好好说,我认错还不行吗?咱们都停下来,好好掰扯道理,行不行?”

    陈平安跑入凉亭后,脚尖一点,高高跃出,身形如飞雀快速越过栏杆,落在凉亭外,继续奔向崔瀺。

    崔瀺心知难逃一劫,干脆破罐子破摔,站在老水井口上,悲怆颤声道:“陈平安,你要是今天真要打死我,我就投井自杀算了!信不信由你!”

    陈平安继续前冲。

    崔瀺就要跳入水井,陈平安皱了皱眉头,猛然停下身形。

    崔瀺一脚踏出,在千钧一发之际,好不容易才收回脚,身形摇摇晃晃,命悬一线。

    以他如今的体魄,摔入水井底部后,因为下边还有剑气残余,哪怕不冻死淹死,给陈平安救起来,恐怕也要伤及根本,去掉大半条命。

    由此可见,少年崔瀺是真怕了陈平安。

    陈平安仔细看着崔瀺,良久之后,说道:“吃饭。”

    崔瀺小心翼翼跳下井口,仍然不敢上前,站在原地悲愤解释道:“我刚才是为你出口气,他们两个打心眼看不起你,我打抱不平,要他们以后对你客气一点,也有错?你这叫好心当作驴肝肺!”

    陈平安冷笑道:“你少拿我当幌子借口,你就是狗改不了吃屎!”

    说完之后,陈平安转身离去,绕过凉亭的时候,对那对少年少女,就要语气和缓许多,“林守一他们已经下完一盘棋,吃饭了。”

    崔瀺不怒反笑地远远跟在陈平安后头,跑得一摇一摆,两只大袖子飞来飞去,显得狗腿得很,“不愧是我家先生,比那两个蠢货真是聪明太多太多。”

    过了凉亭,崔瀺面对两人,立即换上一副嘴脸,训斥道:“愣着干什么?吃饭!”

    于禄微笑如常,走出凉亭,走下台阶后,转身问道:“你没事吧?”

    谢谢眼眶湿润,摇摇头。

    高大少年指了指自己的嘴角,少女回过神后,转过头去,将嘴角血迹擦拭干净。

    ————

    一行人吃过了秋芦客栈准备的丰盛早餐,李槐吃得肚子滚圆,这个没心没肺的小兔崽子,完全没有意识到餐桌上的诡异氛围。

    老秀才对陈平安笑道:“走,带你去逛逛这座郡城的书铺,咱们随便聊聊,如果可以的话,请我喝酒。”

    老秀才望向跃跃欲试的小姑娘,笑道:“一起?”

    小姑娘使劲点头,“我回去背小书箱!”

    林守一留在客栈,继续以《云上琅琅书》记载的秘法,修习吐纳。李槐是实在懒得动,没有逛街的欲望,只是叮嘱陈平安一定要给他带好吃的回来。崔瀺说自己有点私事,要去找客栈老板,看能不能价格便宜一点。于禄和谢谢各自回屋。

    最后就是一老一大一小,只有三人离开秋芦客栈,走过那条行云流水巷,在老秀才的带领下去寻找书铺。

    小姑娘一直跟老人显摆自己的书箱,在老人身边绕圈跑,询问她的小书箱好不好看,老人当然说好好好。

    陈平安酝酿很久,终于忍不住问道:“文圣老爷,你有没有生我的气?”

    老人都快把李宝瓶的小书箱夸出一朵花来了,闻言后笑道:“你是说拒绝当我闭门弟子的事情吗?没有没有,我不生气,失望是有一些的,但是回头想想,这样反而很好,齐静春的初衷,以及阿良之后的跟随,不是一定要给你陈平安什么,以及我上次偷偷取走你的玉簪,说到底……”

    说到这里,老人做了一个手掌横抹的姿势,“是为了让你陈平安,就只是陈平安而已。没有太多的牵扯,你就是骊珠洞天泥瓶巷里的少年,姓陈名平安,然后带着李宝瓶他们远游求学,就这么简单。”

    老人笑道:“阿良这个吊儿郎当的惫懒货,难得正经了一回,帮你让大骊王朝这些世俗存在,不给你和孩子们带来额外的负担,之前齐静春,已经做到了让上边的……家伙们,不来指手画脚。因为我的到来,害得你那位好脾气的神仙姐姐露面了,于是又有一点小麻烦,但是不用怕,我这个老不死,这点本事还是有的,绝不给你们添麻烦,跟读书人讲道理嘛,我擅长。”

    老人拍了拍少年的肩膀,“以后就安安心心求学吧。”

    老人又自顾自笑眯眯说道:“少年的肩膀,就该这样才对嘛,什么家国仇恨,浩然正气的,都不要急,先挑起清风明月、杨柳依依和草长莺飞,少年郎的肩头,本就应当满是美好的事物啊。”

    李宝瓶眼睛一亮,对老秀才竖起大拇指,称赞道:“文圣老爷,你这话说得很漂亮耶。”

    老人哈哈大笑,手掌轻拍肚子,“可不是,装着一肚子学问呢。”

    陈平安看着相互逗乐的老秀才和小姑娘,深呼吸一口气,肩头有什么,少年感觉不到,心里倒是已经暖洋洋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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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百五十七章

    自古圣贤皆寂寞

    黄庭国北方这座繁华郡城,在无忧无虑的小姑娘看来,就是热闹,是好多好多个家乡小镇加在一起,都比不上的。

    但是在看遍山海的老秀才眼中,当然会看得更远,更虚,可能早早就看到以后铁骑南下、硝烟四起的惨淡光景,那些熙熙攘攘的欢声笑语,就会成为以后撕心裂肺的根源,反而是那些衣衫褴褛的路边乞儿,将来遭受的痛苦磨难,会更轻巧浅淡一些,至于那些个地痞流氓,更有可能在乱世中一跃而起,说不定还会成为黄庭国的官场新贵、行伍将领。

    只不过老秀才历经沧桑,自然不会将这种情绪表现在脸上,以免坏了少年和小姑娘逛街的好兴致。

    老人带着他们一路七拐八弯,找到一家老字号书铺,自己掏钱给两人买了几本书,店铺老人是个科举不如意的落第老书生,平时里见谁都不当回事,碰到口如悬河的穷酸老秀才,那算是英雄相惜了,加上被老秀才的学问道德所折服,小二十两银子的书钱,愣是十两银子就算数了,老秀才出门后,看着满脸钦佩的陈平安和李宝瓶,笑道:“怎么样,读书还是有用的吧?今儿就帮我们挣了八两多银子,所以说啊,书中自有黄金屋……”

    说到此处,老秀才放低嗓音,神秘兮兮道:“还真别说,南边有个地儿,当然不是你们宝瓶洲的南边,醇儒陈氏家族,有个跟我最不对付的老古板,他年轻的时候,日日读书夜夜读书,大概几十年后,约莫是精诚所至,有天还真给他从书里读出了一座黄金屋,和一位颜如玉。”

    陈平安瞪大眼睛,咽了咽唾沫,“那座黄金屋,有多大?”

    李宝瓶则好奇问道:“那位颜如玉,到底有多漂亮?”

    老秀才哈哈大笑,伸手指了指这两孩子,“以后有机会自己去亲眼瞧瞧,我可不告诉你们,耳听为虚,眼见为实嘛。好山好水好风景,书上是有描写,可比不得自己收入眼底。”

    李宝瓶突然问道:“文圣老先生,你为什么要给我小师叔买那几本书籍,真的很粗浅啊,就连我和林守一都能教的,不是浪费钱吗?”

    老秀才收敛笑意,一本正经道:“不一样,很不一样。天底下最有学问的书籍,一定是最深入浅出、最适合教化苍生的书,知道这些书本反而卖得最便宜吗?就比如道祖他老人家的那部五千文,卖得多廉价,只要想看,谁都买的着,只要愿意读,谁都能从从中学到东西。”

    李宝瓶懵懵懂懂道:“印刷得多,加上买的人多呗,所以便宜。”

    老秀才点头笑道:“对了一半喽,书上的道理,如果太贵了,谁乐意掏钱买?干嘛不去买吃的,还能填饱肚子呢。剩下一半,则是那些高高在上的道德圣人们,如果想要更广泛地传授自己的学问,成为一州一国甚至是一洲、整个天下的正统学问,自己亲自传授弟子,能出几个?还不如来一个广撒网,把自己的学问道理就印刻在书上,门槛低了,走进去的人,就多了。门槛太高,爬都爬不过去,最后能有几个得意弟子、门下学生?”

    陈平安轻轻叹了口气。

    老秀才忧心问道:“咋了?觉得很没意思?这可不行,书还是要读的。”

    陈平安摇头道:“我就是觉得这挺像老百姓开店铺抢生意,在家乡骑龙巷那边,我有两间朋友帮忙照看的铺子,不知道如今是亏了还是赚了。”

    老秀才似乎想起了一点陈芝麻旧事,有些唏嘘,大手一挥,“走,带你们喝酒去,陈平安如果实在嘴馋,你可以喝一点,宝瓶年纪太小,还不可以喝酒。”

    时辰还早,许多酒楼尚未开张做生意,好在老秀才在一条街拐角处找到家酒肆,油渍邋遢的,好在三人都不讲究这个,如果崔瀺于禄谢谢三人在场,恐怕就要皱眉头了,一个眼界高,一个洁癖,一个自幼养尊处优,估计这辈子都不会在这种场合喝酒。

    老人点了一斤散酒和一碟盐水花生,陈平安依然坚持习武之人不可喝酒,李宝瓶其实有点想喝,但是有小师叔在身边,哪里敢提这个要求,便只是有些眼馋地盯着老秀才喝酒。

    跟陈平安相处这么久,从李宝瓶到林守一和李槐,一路上耳濡目染,对于什么可以做,什么不可以做,大抵上都心知肚明,李宝瓶有些时候其实也会觉得小师叔太严肃了,但是看一看漂漂亮亮的小书箱和厚实柔软的小草鞋,就不再多说什么了。

    林守一因为成了山上神仙,志向高远,对于陈平安并非没有想法,但是站得高看得远,是觉得眼皮子底下的这点鸡毛蒜皮,不值得他分心,所以从来不说什么。

    至于李槐是最愿意有什么说什么的,只可惜大多是无理取闹,不等陈平安说什么,就已经被李宝瓶打压得厉害,所以这一路求学,从未出现过不可调和的分歧,维持着一种微妙的平衡,之后朱河朱鹿父女离开,在野夫关外,崔瀺带着两人闯入队伍,让之前的四人愈发同仇敌忾,反而关系变得更加紧密。

    老秀才喝着酒,才半斤就有些上头,大概是触景伤情,又没有刻意运用神通,难得如此放松,就由着自己喝酒浇愁了,老人环顾四周,轻声道:“我有一个从小就认识的朋友,家里穷,中途退学,后来去开了一间酒肆,差不多就这么大的小铺子,他从十八岁娶妻生子,到六十五岁寿终正寝,开了将近四十年的酒肆,卖了将近四十年的酒。”

    老秀才轻轻摇晃酒碗,“我只要兜里一有闲钱,只要想喝酒了,就喜欢去他那里买酒喝,不管隔着多远,一定会去。”

    老秀才笑了笑,有些伤感,“但是最后有一天,铺子关门了,找街坊邻居一打听,才知道我那个朋友死了,既然原先的铺子关了,我只好去别处买酒,我才知道他卖我的那种酒,卖得比其他人都贵。”

    李宝瓶气愤道:“文圣老爷,你把人家当朋友,可人家好像没有把你朋友啊。”

    陈平安没有说什么。

    老人喝了口酒,“可又过了很多年,我才知道,他卖给我的酒,是他亲自上山采药酿造出来的酒,不计成本,全都用了最好的东西,卖得亏了。”

    李宝瓶张大嘴巴,小姑娘心里头顿时满满的愧疚。

    老人捻起一粒花生米,放入嘴中满满嚼着,“四十年里,我从一个寒酸书生,好不容易考上了秀才功名,之后……也有了些本事和名气。那个朋友每次见到我,就只会劝我喝酒这么一件事情。从来不提他子女求学的事情,不提他妻子家族的鸡飞狗跳,就是劝我喝酒,每次他就坐在小宝瓶你的位置,坐对面,位置离我最远,但是一抬头就能看着我,每次都傻乎乎笑着。”

    李宝瓶想了想,默默离开原位,坐在陈平安的对面,咧嘴一笑。

    陈平安对她做了个鬼脸。

    老秀才缓缓说道:“又后来,我才知道他的子女,要么当上了当地朝廷的黄紫公卿,横行跋扈,祸国殃民,要么年纪轻轻当上了诰命夫人,动辄打杀妾婢,他媳妇的家族,骤然富贵,成为了郡望大族,一家上下,坏得很,什么坏事都做得出来,害了很多无辜百姓。”

    老秀才直愣愣望着对面那个空位,“可你硬是在那个小酒肆,守着个破烂铺子,年复一年酿着酒,待到了老死为止。”

    李宝瓶又张大嘴巴,满脸不可思议。

    老秀才收回视线,就着劣酒吃着盐水花生,对陈平安说道:“以后好好习武练剑,不要事事都讲道理,尤其不要按照书上的道理去做,要懂得变通,要不然你会很累的,可能到最后身边就只有你一个人,半个朋友都没有了。自古圣贤,神位越高,正因为以身作则,不合情理的事情做得还少吗?”

    老秀才伸出手指在桌上滑出一条线,最后拉直手臂,似乎想要在桌面以外都划出一条道路来,“你想啊,有些道路,你独自一人走上一年,可以,十年呢?百年千年?但是问题来了,有些人就是死脑筋,非要走下去,那么怎么办?那就一定要在适当的岁月,做合适的事情,莫要太过老气横秋了,什么都经历过了,以后大道独行的时候,就不会觉得后悔。反而会觉得……”

    老秀才是真的喝高了,伸出拇指,指向自己,“我真他娘的牛啊!”

    说完这句豪气纵横的言语后,砰一声,老秀才脑袋往前一倒,脑袋重重磕在桌面上。

    少年跟掌柜结过账,背着老秀才往外走。

    小姑娘偷着乐呵。

    原来文圣老爷都会醉酒啊,而且还会酒话连篇。

    “陈平安!人不风流枉少年,一定要喝酒哇,喝酒好!”

    “小宝瓶,千万记住喽,一定要珍惜陈平安这个傻好人,不要因为他做得太好太对,就觉得他不近人情,反而与他愈行愈远,不然迟早有一天,你会后悔的,陈平安也会变成第二个小齐,最后出事的时候,要么根本没人知道,要么知道了,都没胆子出手帮忙,那得有多惨……”

    “小平安,我们讲道理,不是为了让自己委屈,而是慢慢攒着,如果有哪天,突然觉得整个天下都不讲道理的时候,你有那份底气和心气,去大声跟这个世界说,‘你们都是错的!’”

    老人一边酒气冲天,一边使劲拍打少年的脑袋。

    背着老秀才的陈平安苦着脸,只得拼命点头。

    老秀才打着酒嗝,直起脖子,似乎在寻找绿竹箱小姑娘,李宝瓶赶紧蹦跶了一下,“我在这儿呢!”

    老秀才哦哦了两声,然后又是狠狠一巴掌拍在陈平安脑袋上,“小平安,我问你,你将来读书越多,觉得书上的道理越来越有道理,但是如果有一天,整个……或者说半个浩然天下的读书人,都开始指责小宝瓶,骂她不知羞耻,竟然喜欢自己的小师叔,你咋办?”

    小姑娘根本没当回事,气呼呼道:“我喜欢小师叔还有错啊,这些人怎么读的书!”

    少年自幼就在市井底层为了活下去而艰难活着,所以陈平安要想得更远更多,知道更多的龌龊事,他毫不犹豫道:“如果真有那么一天,他们要骂宝瓶的话,得先问过我陈平安的拳头。”

    陈平安转头对小姑娘笑道:“小师叔除了拳头,以后还有剑,所以如果真有那么一天,一定要告诉小师叔,小师叔就算远在天边,也会赶来护着你!”

    老人醉醺醺道:“那如果小姑娘觉得你怎么都打不过那些人,怕你受伤,故意不喊你,你陈平安事后才知道可怜兮兮的结局,你该怎么办?事已至此,难不成你逮着那些读书人乱杀一通?”

    陈平安停下脚步,望向小姑娘,“宝瓶,你是想着小师叔事后为了你大开杀戒,被人骂死打死,还是事先就堂堂正正跟着人对峙,我们一起面对那些坏蛋,就算死也死得理直气壮,而且一点都没留下遗憾?”

    小姑娘有些慌张,“小师叔,听上去好像还是后边的选择,稍微好点?”

    老人哈哈大笑,“没你们想得那么凄惨,读书人还是要点脸皮的,分生死还不至于,就是会有点坎坷罢了。”

    老秀才最后啧啧道:“顺序一说,小子这么快就用上了,学以致用,厉害厉害。”

    陈平安笑道:“老先生,你吓唬我们就算了,喝酒装醉为了不付钱,是不是有点过分了?”

    老秀才脑袋瞬间一歪,鼾声如雷。

    李宝瓶还有些心有余悸,抓住陈平安的袖子。

    陈平安开玩笑道:“怕什么,以后你好好读书,争取讲道理就赢过他们,如果这还不行的话,小师叔从今天起就会更加努力练拳练剑,到时候小师叔御剑飞行,咻一下从万里之外来到你身边,你想啊,所有人都仰着头,瞪大眼睛看着你的小师叔,就像当时我们看到风雪庙魏晋差不多,到时候你就跟人说,这是我的小师叔唉,帅气不帅气?厉害不厉害?”

    小姑娘使劲点头,开怀大笑,蹦跳起来,“哇,帅气帅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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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百五十八章

    吃掉

    小姑娘已经开始憧憬着那一天的到来,非但没有畏惧,反而充满了稚气的期待,等着小师叔踩着飞剑,咻一下从天涯海角那么远的地方,落在她身边,告诉所有人,他是自己的小师叔。

    至于那一天蕴藏的杀机和危险,李宝瓶想得不多,毕竟小姑娘再早慧,也想不到那些书上不曾描绘的人心险恶,她就算想破了小脑袋,都想不出那些暗流涌动,藏在高冠博带之后的冷酷杀机。

    涉世未深的小姑娘,只是单纯地选择全心全意信赖一个人。

    趴在少年后背上酣畅大睡的老秀才,之所以选择泄露天机,恐怕正是珍惜这份殊为不易的娇憨。

    李宝瓶轻声提醒道:“小师叔,如果到时候你吵不过别人,你又打不过别人,咱们可以跑路的。”

    陈平安笑道:“那当然,只要你别嫌弃丢人就行。”

    之后陈平安带着李宝瓶逛了几家杂货铺子,给三个孩子都买了崭新靴子,陈平安自己没买,倒不是抠门到这份上,实在是穿不习惯,试穿的时候,浑身不自在,简直连走路都不会了。

    除此之外还给三人各自买了两套新衣服,花钱如流水,陈平安说不心疼肯定是假,可钱该花总得花。

    李宝瓶还是挑选大红色的衣裳,不单单是瞧着喜气的缘故,陈平安很早就听小姑娘抱怨过,好像是小时候有一位云游道人经过福禄街,给李家三兄弟测过命数,其中给李宝瓶算八字的时候,提到了小姑娘以后最好身穿红色衣衫,可避邪祟,李家这些年不管如何宠溺这个小闺女,在这件事上没得商量,李宝瓶虽然越长大越郁闷,可还是照做,上次在红烛镇驿站收到家里人的三封书信,无一例外,从父亲到李希圣、李宝箴两个哥哥,全部提醒过小姑娘,千万别图新鲜就换了其它颜色的衣衫。

    小姑娘经常私下跟陈平安说,以后见着了那个臭道士,一定要揍他一顿。

    逛铺子的时候,老秀才还在酩酊大睡,陈平安就只能始终背着,好在不沉,估摸着还不到一百斤,陈平安真不知道这么个老先生,怎么肚子里就装得下那么多的学问?

    回去秋芦客栈的路上,李宝瓶的书箱装得满满当当,不过这一路数千里走下来,小姑娘看着愈发黝黑消瘦,可长得结结实实,气力和精气神都很好,陈平安倒是不担心这点重量会伤了李宝瓶的身子骨。

    到了那条行云流水巷,依旧是云雾蒸腾的玄妙场景,陈平安看了多次,仍是觉得匪夷所思,目盲老道临别赠送的那幅《搜山图》,虽然上头绘画的神神怪怪,也很惊奇怪异,可还不是不如当下置身其中来得震撼人心。

    到了刻有两尊高大彩绘门神的客栈门口,老人突然醒来,双脚落地的瞬间,背后就多出了那只行囊,手里握着一块银锭,老秀才看着两个满脸茫然的家伙,笑道:“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我还要去很多地方,需要一直往西边去,不能再在这里耽搁下去了。”

    老秀才缓缓道:“陈平安,那半个崔瀺呢,善恶已分,虽然不彻底,但是大致分明,以后就交给你了,言传身教,其中身教重于言传,这也是我把他放在你身边的原因。”

    李宝瓶皱眉道:“那个叫崔瀺的家伙,是个大坏蛋唉,文圣老爷你怎么总护着他啊?”

    “没有办法啊。”

    老秀才有些无奈,笑着耐心解释道:“我已经撤去他身上的禁制,如果下一次你觉得他还是该杀,那就不用管我这个糟透老子怎么想的,该如何就如何,我之所以如此偏袒护短于他,一是他的走错道路,大半在于我当年的教导有误,不该那么斩钉截铁全盘否定,给崔瀺造成一种我很武断下了结论的误会。”

    老人神情疲惫,语气低沉,“何况我当时委实是分不开心,有一场架必须要赢的,所以根本来不及跟他好好讲解缘由,帮他一点一点向后推演,所以后边的事情就是那样了,这小子一气之下,干脆就叛出师门,留下好大一个烂摊子,马瞻就是其中之一。再则,他挑选的那条新路,如果每一步都能够走得踏实,确实有望恩泽世道百年千年,说不定能够为我们儒家道统再添上一炷香火……这些既千秋大业又狗屁倒灶的糊涂账,当你们以后有机会登高望远,说不得也会碰上的,到时候别学我,多想一想,不要急着做决定,要有耐心,尤其是对身边人,莫要灯下黑,要不然会很伤心的。”

    说到这里,老人干枯消瘦的手掌,摸了摸陈平安的脑袋,又揉了揉李宝瓶的小脑袋,“你们啊,不要总想着快点长大。真要是长大了,身不由己的事情,会越来越多,而朋友很少有一直陪在身边的,衣服靴子这些是越新越好,朋友却是越老越好,可老了老了,就会有老死的那天啊。”

    李宝瓶问道:“林守一说练气士那样的山上神仙,若是修道有成,能活一百年甚至是一千年呢!”

    老人笑问道:“那一百年后,一千年后呢?”

    李宝瓶试探性问道:“那我先走?”

    老人被小姑娘的童真童趣给逗乐,哑然失笑道:“那么反过来说,小宝瓶你这样顶呱呱的好姑娘,若是有天你不在人间了,那你的朋友得多伤心啊。反正我这个老头子会伤心得哇哇大哭,到时候一定连酒都喝不下嘴。”

    李宝瓶恍然大悟,小鸡啄米点头道:“对对对,谁都不能死!”

    老秀才伸手递出那颗银锭,陈平安看着它,问道:“不会是虫银吧?崔瀺就有一颗。”

    老秀才摇头笑道:“那小玩意儿,也就小时候的崔瀺会稀罕,觉得有趣,换成老的崔瀺,懒得多看一眼。这颗看着像是银锭的东西,是一块没了主人的剑胚,比起崔瀺藏在方寸物里头的那一块,品秩要高出许多,关键是渊源很深,以后你要是有机会去往中土神洲,一定要带着它去趟穗山,说不定还能喝上某个家伙的一顿美酒,穗山的花果酿,世间一绝!”

    老秀才伸出大拇指,“神仙也要醉倒。”

    陈平安接过银锭。

    老人打趣道:“呦,之前不乐意做我的弟子,我说磨破嘴皮子都不肯点头答应,现在怎么收下了。”

    陈平安尴尬道:“觉得要是再拒绝好意,就伤感情了。”

    李宝瓶小声道:“文圣老爷,是因为这东西像银子啊,小师叔能不喜欢?”

    陈平安一个板栗敲过去。

    李宝瓶抱着脑袋,不敢再说什么。

    老人哈哈笑道:“小宝瓶,下次见面,可别喊我什么文圣老爷了,你是齐静春的弟子,我是齐静春的先生,你该喊我什么?”

    李宝瓶愣了愣,“师祖?师公?”

    老人笑眯眯点头道:“这才对嘛,两个称呼都行,随你喜欢。”

    小姑娘连忙作揖行礼,弯了一个大腰,只是忘了自己还背着一只略显沉重书箱,身体重心不稳,李宝瓶差点摔了个狗吃屎,陈平安赶紧帮忙提了提小书箱。

    老人挺直腰杆,一动不动,坦然接受这份拜礼。

    老秀才颠了颠身后行囊,叹了口气,“剑胚名为‘小酆都’,只管放心收下,剑胚上头的因果缘分,早已被切断得一干二净,至于怎么驾驭使用,很简单,只要用心,船到桥头自然直,它就会自动认主,如果不用心,你就算捧着它一万年,它都不会醒过来,比一块破铜烂铁还不如。”

    陈平安将它小心收起。

    老秀才点头道:“走喽。”

    老人转身离去。

    李宝瓶疑惑出声道:“师公?”

    老人转头笑问道:“咋了?”

    小姑娘指了指天上,“师公,你不是要走远路吗?怎么不咻一下,然后就消失啦?”

    老秀才忍俊不禁,点头笑了笑,果真嗖一下就不见了身影。

    陈平安和李宝瓶不约而同地抬起脑袋,望向天空,早已没了老人的身影。

    但其实在靠近街道那头的行云流水巷,有个老秀才,转头望向秋芦客栈门口那边,缓缓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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