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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那道身影如一株水草,不由自主地“随水”摇曳,沙哑开口道:“那小丫头片子,好歹是咱们这儿下一位圣人的独女,身份何等尊贵,为何偏偏钟情于陋巷少年?”

    杨老头嗤笑道:“就这?”

    水上老妪战战兢兢,再不敢开口。

    老人缓缓说道:“你既然如今已经走到这一步,有些规矩就该跟你说清楚,免得以后身死道消,也不晓得怎么回事,还觉得自个儿委屈。”

    老人似乎在酝酿天机,没有急着开口。

    雨停之后,院中积水渐渐下潜,老妪身影便愈发模糊,可怜兮兮道:“大仙,我只想多看孙子几眼。”

    被打断思绪的杨老头有些不耐烦:“你如何想,是你的事情,我懒得管这些。”

    说到这里,老人有些眼神恍惚,自言自语道:“算你运气好,若是落入三教之手,你有没有来生都两说,哪来现在的光景。佛家有降伏心猿意马的说法,起念和发愿两事,至关重要,儒家好一些,管得那没么宽泛,只是苦口婆心谆谆教导,告诫徒子徒孙们,一定要讲求慎独,意思就是说别口是心非。道家呢,又把‘如何想’的重要性,拔高了,不惜视心魔为修行大敌,比佛家还严苛,因此许多人一走岔路,就有了许多所谓的旁门外道。因为道家追求的清净,重视扪心自问,一旦被道教祖师爷留下的那些个问题,把自己给问住了,就会心乱如麻……”

    抽着旱烟的老人如云海滔滔里的隐龙,那老妪听得更是如坠云雾,她毕竟是此地土生土长的人物,又没有读过书,自然听不懂这些玄之又玄的学问道理,她只能硬着头皮死记硬背。

    杨老头突然笑道:“你倒是不用记这些,因为我们不管这个。”

    老妪呆住。

    杨老头重复一遍,“我们不管你们怎么想,只看你们怎么做。”

    老妪忐忑道:“大仙,我记住了。”

    杨老头扯了扯嘴角,说道:“既然身为河婆,就要负责所有河中事务,既是为自己积攒阴德,也要为自己赢得一方水土的百姓香火。你若是能够让人为你建立祠庙,塑造金身,使得一缕分身立于其中,那就是你的本事,在这之后,就要争取让朝廷容纳你,跻身一国之内山岳江河的正统谱牒,得一个官方认可的身份,做不到的话,最少也要被载入地方县志。要是供奉你的祠庙,最后被当做一座淫祠,给官府奉命铲除,金身推倒,那你的日子就不好过了,比孤魂野鬼还难受。”

    老妪壮起胆子问道:“大仙,如你先前所说,咱们这儿一律禁绝,那我这小小河婆,除了沾光续命,又能做什么?大仙你所说的祠庙香火、山河谱牒什么的,还有那地方县志……”

    杨老头说道:“这是以前,以后就不好说了,将来这里,会从一座小洞天,降格成为一块没了门槛的小福地,谁都能来此,再也不用缴纳那三袋子铜钱。这也是大骊皇帝为何如此不择手段的根源所在,有些事情早六十年做,还是晚六十年再做,结果会截然不同。”

    老妪一咬牙,问道:“大仙,之所以愿意庇护我,是不是因为我那孙子?”

    杨老头点了点头,并未隐瞒初衷。

    老妪又问,“既然如此,大仙为何任由那真武山兵家,带走我家马苦玄?为何不自己来栽培?”

    原来这位化身为河婆的老妪,便是被人一巴掌打死的杏花巷马婆婆。

    杨老头轻轻一磕烟杆,老妪魂魄凝聚而成的水上身影,顿时扭曲不定,哀嚎不止。

    这份毫无征兆的疼痛,就像一个凡夫俗子,突然遭受到摧心裂骨搅肺腑的苦痛,老妪如何能够承受?

    杨老头淡然道:“虽然在我眼中,没有好坏之分,没有正邪之别,不以此来称量阴德,可不意味着我就喜欢你的所作所为。以前不好与你计较什么,但是以后我就算将你灰飞烟灭,也只是一念之间,所以别得寸进尺。”

    老妪跪倒在地,求饶道:“大仙,我不敢了不敢了!”

    真武山剑修耗费巨大代价,请下的那尊殷姓真神,面对少年马苦玄的无礼质问,当时连那位兵家剑修也感到心悸,生怕惹来雷霆震怒,为何到最后,殷姓真神却是一本正经地回复少年?甚至是以人间话语回答“非不为,实不能也”七个字?

    这全然不是人神之间该有的问答。

    只不过这一点异样,恐怕连那位地位已算超然的剑修也不明就里,只当做是那尊真神自有不为人知的规矩和考量,但是小院里的老人心知肚明。

    那少年,才是天命所归。

    丝毫不比婢女稚圭逊色半点。

    王朱,王朱。

    合在一起即珠字。

    一条真龙,何物最珍?

    珠!

    她为何选择依附大骊皇子宋集薪?

    世间帝王一贯喜好以真龙自居,一人气运能够与王朝国祚挂钩,显而易见,两人算是强强联手,相辅相成。

    但是话说回来,修行一事,大道漫长,气运,天赋,根骨,机缘,性情,缺一不可,可最后修行路上,既有一步先步步先,也有厚积薄发大器晚成,所以并无绝对。

    小镇这一辈,除了马苦玄和稚圭,其实宋集薪,赵繇,顾粲,阮秀,刘羡阳,还有那些个各有机缘命数的孩子,可谓皆是天之骄子。

    哪怕是深不见底的杨老头,他也不敢说谁的成就,一定会高过谁。

    杨老头瞥了眼院中积水,说道:“去吧,你暂时只需要盯着廊桥那边的动静。”

    老妪惶恐道:“大仙,廊桥那边,尤其是那口深潭,连我也无法靠近,每次只要过去些许,就像在油锅里煮似的……”

    杨老头笑了笑,“不用靠近,只要眼睛盯住那座廊桥即可,比如说日后有什么东西从廊桥底下飞出,你看准它的去向即可。”

    老妪连忙领命离去。

    院中积水之上,瞬间没了老妪如烟似雾的缥缈身影。

    “师父师父!”

    杨家铺子正堂后门那边,郑大风大笑喊着,急急忙忙来报喜。

    一前一后两人来到后院,前边的郑大风脚下生风,“师兄回了,天大的好消息!”

    杨老头望向郑大风身后的敦厚汉子,后者点了点头。

    但是那汉子欲言又止,满肚子的疑问,只是木讷口拙,不知如何问起。

    到最后,汉子只是闷声闷气道:“师父,为何收马苦玄为徒弟,而不是那少年?我不喜欢姓马的小子。”

    杨老头瞪眼道:“所以你就擅自主张抓起那条金色鲤鱼,卖给陈平安?!”

    中年汉子比起在老人面前束手束脚的郑大风,要有骨气太多,坐在先前陈平安坐的板凳上,“咋了?我乐意。师父你也不挺喜欢那孩子的吗?”

    如果陈平安在场,一定会感到震惊,因为当初街上遇到的卖鱼中年人,正是此人。

    杨老头气笑道:“结果呢?那只鱼篓和那条金鲤,送到陈平安手上了?嗯?!”

    汉子闷闷不乐,不吭声。

    郑大风在一旁煽风点火,“师兄啊,不是我说你,白瞎了你那只龙王篓啊,给谁不好,偏偏给了大骊的死对头,大隋的那位小皇子。小心以后宋长镜跟你秋后算账。再说了,肥水不流外人田,留给我侄子侄女也好嘛,怎么,师兄你觉得宝贝烫手啊,实在不行,送给我也成啊。”

    杨老头视线冷冷抛来,郑大风噤若寒蝉,再不敢多说半个字,举起双手,老老实实坐在台阶上。

    老人说道:“带着苻南华,一起去老龙城。”

    郑大风满脸惊讶,转头望去,只看到老人那张面无表情的沧桑脸庞。

    这位为小镇看门的光棍汉子,缓缓收回视线后,拍了拍膝盖,苦笑着起身,没有说一个字,走下台阶,走向铺子后门。

    背后传来老人威严的嗓音,“记住,死也不许泄露根脚!”

    郑大风苦笑更甚,点了点头,没有转身,加快步子。

    走到正堂后门走廊后,这个汉子转过身,跪下磕了三磕响头,沉声道:“师父保重身体。”

    从头到尾,老人一言不发。

    郑大风黯然离开杨家铺子。

    坐在板凳上的汉子李二,有些替同门师弟的郑大风打抱不平:“师父,你对师弟也太……”

    老人笑道:“不近人情?”

    汉子点头,“师弟虽然成天没个正行,可是对师父你是打心眼的好,说实话这一点,我比不上他。”

    老人对此不置可否,“反正是无根浮萍,连路边野草也比不过,死在哪里不是死。”

    汉子叹了口气道:“师弟这趟离开小镇,肯定走得心里不舒坦。”

    “一般而言,想要一脉相承,薪火相传,需要有三名弟子,一个是‘能大用’,能够光大师门,师父死后,挑得起大梁,镇得住场子,既是面子也是里子。一个能‘续香火’,看上去什么本事都不如前者,可是胜在有韧性,天塌下,就算那个有用的弟子也死了,可偏偏是这个人,能保证师门香火不断,鼎盛时分,作用不明显,一到门庭不振的危险时刻,就很重要了。最后一个,必须‘有意思’,天赋好,根骨好,什么都好,很有意思,甚至不必对师父和宗门如何感恩,做师父的,不会跟这么一个弟子事事讲规矩,俗话说教会徒弟饿死师父,最后这个徒弟,就是如此。”

    汉子好奇问道:“我,师弟,还有马苦玄,咱仨分别是哪个?”

    杨老头笑道:“这么多年过去了,谁说我只有你们三个徒弟的?”

    汉子愣了愣,笑容有些尴尬,“我忘了这茬。”

    杨老头笑问道:“那宋长镜如何?”

    汉子认真思考片刻,结果只蹦出两个字,“不错。”

    杨老头抽着旱烟,吞云吐雾,啧啧称奇道:“那就是很厉害了。”

    汉子说道:“宋长镜答应……”

    不等徒弟说完,杨老头一跺脚,天地寂静。

    汉子笑道:“师父,咱们这些年做事情,可算不上隐蔽,还用在乎这些?”

    杨老头缓缓道:“连做做样子也不做,你是要造反啊?”

    汉子反问道:“有两样?”

    杨老头抬头看了眼天空,视线透过三层天地,老人默不作声。

    汉子心情沉重,问道:“师父,我家两个崽儿,真要去那山崖书院?”

    杨老头,“既然齐静春愿意拿此作为交换,为何不去?这等好事,说是百年不遇,一点也不夸张。”

    杨老头问道:“为何齐静春不一口气送给陈平安?”

    杨老头笑道:“你以为那就是帮陈平安?嫌弃那孩子死得不够快还差不多,你信不信当时如果你成功送出去龙王篓和金鲤鱼,不出三天,陈平安就必然暴毙在小镇某处?”

    汉子疑惑道:“陈平安在六岁之前,就被他爹打碎了本命瓷,于是没了约束,虽说使得这孩子留不住什么大机缘,可这既是坏事,同时也是好事啊,他就像暗室里的一盏灯火,便有了那么多飞蛾扑火的事情发生,在这期间,那可怜孩子捞到手一样东西,不是挺正常的事情吗?”

    杨老头解释道:“只要是在小镇上,陈平安就不会有什么好运气,机缘太大,那孩子拿不起,留不住,就是两手空空的贫贱命,他能活下来,已经相当不容易了。换成那些个所谓的天之骄子,哪个不死上七八回。”

    汉子咧嘴笑道:“所以这也是师父你愿意帮他一把的原因嘛,师父你能给的,刚好是陈平安唯一能够接得住的。”

    杨老头犹豫了一下,吐出一口浓重烟雾,“那你知不知道,你试图送给陈平安那份机缘,差点就害死了他。大隋皇子和宦官,宁姚,刑徒刺客,那古怪道人……陈平安差点就死在这条线上。”

    汉子皱了皱眉头。

    杨老头换了一个话题,“以往负责坐镇此方天地的圣人,往往上任第一件事,是查看那四件老祖宗留下的压胜之物,第二事情就是来我这边,打声招呼,但哪怕是这些个圣人,其中绝大多数人,也是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还有两种人,不会来我这边,第一种情况,多是早期岁月,那会儿东宝瓶洲佛家势力昌盛,秃驴和尚还很多,这拨人是不敢来,怕沾因果。另一种情况,就是齐静春这样的,上边根本就是故意不告诉他真相,巴不得齐静春与我起了冲突,大打出手。齐静春今天之所以来,是他自己琢磨出了余味,或是……”

    老人脸色凝重,“这种情况可能性太小,后果也太大,无法想象,我希望不是,也……应该不是。”

    小天地之中,又别有洞天。

    齐静春坐镇一方,杨老头则像是藩镇割据,且没有半点寄人篱下的迹象。

    杨老头感慨道:“齐静春那位先生之前的一位儒家圣人,说‘圣人竭尽目力,以规矩准绳,以为方圆平直’,意思是什么呢,简单说来就是你们这些老百姓啊,要感恩至圣先师的大恩大德,是他老人家花了老大气力,穷尽目力,才订立下这些规矩框架,以供后人在其中行走,不遭灾厄横祸,下辈子才有继续投胎做人的机会。”

    汉子挠头道:“师父你跟我说这些做啥,我也整不明白,郑大风才能跟你聊。”

    杨老头笑道:“你李二要是能聊,我反而就不开这个口了。一个说,一个听,一个问一个答,刚刚好。”

    杨老头站起身,举目远眺,“如果有一天,那孩子能够活着走出小镇,在外边闯荡个几十年后,一定会惊讶,原来当初那个家乡小镇,是如此之大。”

    师父站起身了,汉子也只好跟着起身,他虽然不会溜须拍马,可规矩还是懂的。

    杨老头说道:“你也别留在这里了,带上你家那个泼妇,去一个地方。在东宝瓶洲,你这辈子都没希望破境。宋长镜是个小心眼,以后被他压着境界,你不嫌恶心,我这个当师父的还觉得恶心人呢。对了,儿子女儿,你要是真舍不得,可以带走一个,大不了就少分走一点齐静春的馈赠。”

    汉子问道:“师父,要是我媳妇非要两个娃儿一起带走,我咋办?”

    杨老头怒道:“你家到底谁做主?!”

    汉子一脸天经地义道:“她啊!”

    老人深呼吸一口气,挥手赶人,“滚滚滚,一家四口都滚,爱咋咋的!”

    汉子走下台阶,突然转头问道:“那师父你?”

    老人坐回板凳,伸手去摸口袋里的旱烟丝,发现已经空无一物,收回手后,脸色平静道:“还能如何,等死而已。”

    汉子走到那边檐下,没来由转头笑道:“我觉得马苦玄带不走那样东西。”

    老人神色灰暗,自嘲道:“他要是带不走,那就真是谁也带不走了。”

    ————

    小镇四姓十族突然得到消息,三天之内,所有外乡人必须全部撤出小镇,骊珠洞天暂时只许出,不许进。

    虽然怨气滔天,但是到最后竟然没有一人质疑此事。

    东行队伍当中,李家老祖不惜亲自出面,暗中护送那位正阳山小祖宗离去。

    第二天,小镇西边极远处,传来一阵阵轰隆隆声响,如地牛翻身,惊天动地。

    原来是那头正阳山搬山猿,真真正正拔起了一座巨大山峰。

    现出千丈真身的老猿,正要将其扛在背上。

    老猿肩头猛然一倾斜,似有重物压在肩头,老猿抬起头,眯眼望去。

    肩头山巅之上,有“一粒”渺小身影。

    齐静春。

    老猿大笑道:“齐静春!莫要如此小气误了大事!”

    齐静春沉声道:“将这座披云山放回去。”

    老猿肩头向上挑起,怒喝一声,猖狂道:“不放又如何?!”

    下一刻,搬山猿突然双手离开那座山峰底面,一个侧滚,巨大身形压得附近树木倒塌无数。

    再下一刻,千丈巨猿被人一脚踩得陷入地面。

    那人才是真正的顶天立地,搬山猿与之相比,仿佛成了别人的脚底蝼蚁。

    又一脚,将试图挣扎起身的老猿踩得再度深陷地下。

    再一脚。

    千丈老猿瘫软在大坑之中,浑身是血,奄奄一息。

    那人弓着身,像是脑袋顶住了天穹,俯视着那头搬山猿,讥笑道:“要是六十年前的我,出去之后第一件事情,就是一脚踏平正阳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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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卷

    笼中雀

    第六十四章

    三陈

    陈平安摇身一变,成了铁匠铺的临时学徒,按照阮师傅的说法,需要有人顶替刘羡阳的活计,挖井、盖房、凿渠,都需要人手,他没有白白养活那位刘大爷的道理。

    于是陈平安就成了铺子最忙碌的人,只要是力气活,草鞋少年还真不输给任何青壮汉子,劳作间隙,陈平安就去那栋屋子看望刘羡阳,从鬼门关转悠了一圈的高大少年,不知道是死里逃生后,犹然心有余悸,还是被搬山猿那一拳伤到了元气精神,变得有些沉默寡言,病恹恹的,经常躺在床上盯着天花板愣愣出神,除了陈平安能跟他聊上几句之外,刘羡阳几乎没有跟谁说过话,陈平安对此也束手无策,好在刘羡阳受伤极重,但是胸膛伤口的痊愈速度,竟然比陈平安的左手还要快上许多。

    宁姚仍然住在泥瓶巷的宅子,那个被她称呼为阮师的男人,出人意料地答应为她铸剑,更意外的是阮师还说此次铸剑,运气好的话,半年就能出炉,运气不好的,等上十年也未必成功。宁姚对此倒是心宽的很,笑着说自己运气一向不坏,等上半年便是。

    宁姚虽然每天住在陈平安的祖宅,但是药罐子什么的,都搬来了铺子这边,省得陈平安来回跑。陈平安则住在刘羡阳家,主要还是怕宅子遭贼。陈平安之前大半夜又去溪里摸石头,结果到最后颗粒无收,就是青牛背那边的深坑也摸不上蛇胆石,用宁姚的说法就是蛇胆石这玩意儿,跟人差不多,得有精气神,没有,就是寻常富贵门庭的清供雅玩,也就只能当做一方砚台,可有了精气神,就跟人穿上了龙袍差不多,两者差距,一个天一个地。

    这让陈平安每次走在溪边都要忍不住唉声叹气。

    宁姚给陈平安带了一串老旧钥匙回来,说是有人丢在院子里的,然后她试了试,果然是隔壁宋集薪家的钥匙,从院门到屋门到房门,全都能开。陈平安猜不出宋集薪想做什么,照理说就他那种大手大脚的作风,应该不会想到让自己去帮忙打扫屋子,毕竟以宋集薪的脾气,估计屋子塌了,也不愿意让外人进入他家的地盘。

    陈平安比任何人都要了解宋集薪。

    宋集薪是一个很大方的人,不管是给他自己,哪怕是给稚婢女圭花钱,兜里有十颗铜钱就敢全部砸出去。同时宋集薪也是一个很小气的人,只要是他希望独占的东西,一丝一毫他也不愿意施舍,简而言之,就是宋集薪想要给谁什么,一掷千金,也是毛毛雨,但是别人主动跟他求什么,他板上钉钉不会乐意。心情好,愿意对谁锦上添花,但是不管心情好与不好,宋集薪都不会雪中送炭。

    或者是稚圭故意丢到他家的钥匙?

    陈平安觉得可能性不大。

    在这期间,当陈平安听到宁姚说她拿钥匙开门的时候,有些目瞪口呆,欲言又止。

    于是宁姚眯起眼眸,她那双狭长双眉,格外气势凌人。她就这么死死盯着陈平安。

    当时阮秀在不远处愣愣看着这一幕,偷偷吃着让陈平安帮忙从小镇买来的碎嘴吃食。

    最后宁姚率先转身离去,那天她没让陈平安煎药,捧着陶罐去了铁匠铺子后边的空地,自己忙活了半天,少女给烟熏成一张大花脸不说,还被她煮出了一大罐子黑炭。扎马尾辫的青衣少女远远经过,一边走一边嗑着瓜子,津津有味。

    宁姚蹲在地上,恶狠狠盯着那罐子药材,觉得这比练剑练刀难多了,少女满脸愤愤不平,世间竟有我宁姚也做不好的事情?看来世上就不该有煎药这么一回事!

    陈平安默默走到她身边,帮她重新煎药,动作娴熟。

    宁姚嘴唇微动,仍是没有阻拦,只是趁陈平安不注意的时候抹了把脸。

    少年蹲在药罐旁,仔细盯着火候,双手叠放在膝盖上,下巴又搁在手臂上。

    宁姚冷哼一声,“想笑就笑!”

    陈平安没有笑话她,依然盯着轻轻摇曳的青色火苗,小声说道:“不是认为宁姑娘你会做什么坏事,只不过钥匙终究是别人的,不管为什么会落在咱们院子,也不好拿去开门。哪怕宋集薪和稚圭这辈子也不回小镇,隔壁终究还是他家的院子,我们都是外人。”

    宁姚撇撇嘴,“烂好人,死脑筋,穷讲究,叨叨叨!”

    陈平安和宁姚几乎同时转头,看到一名年轻男子,身材修长,气质清雅,一看就是外乡人加上读书人。

    陈平安发现此人看待自己的眼神,很古怪,既不像正阳山搬山猿、老龙城苻南华,那么自恃高人一等,也不像陆道长和宁姑娘这样。那个年轻男人的视线,十分复杂矛盾,似乎有怜悯,欣赏,又夹杂着一丝嫌弃。

    那位年轻人最终选择沉默离去。

    宁姚皱眉道:“一看就是冲着你来的,怎么回事?”

    陈平安也纳闷,摇头道:“不明白。”

    被那个莫名其妙的外乡人打岔后,少年少女之间,那点甚至谈不上是什么隔阂芥蒂的赌气,很快就烟消云散。

    只是那人很快就去而复还,身边还有一位双腿极长的年轻女子,不知为何还有阮秀。

    阮秀开口解释道:“他们说不来小镇方言,就让我来帮忙。陈平安,这位姐姐就是救了刘羡阳的人,跟你一样姓陈,但不是我们东宝瓶洲人氏,陈姐姐身边这人,是龙尾郡陈氏的嫡长孙,姓陈名松风。听陈姐姐说,陈松风好像跟你这一支陈氏,算是好几百年前的远房亲戚吧,至于陈姐姐,跟你们哪怕往上推一两千年,也没啥关系。这次陈姐姐是来祭祖的,但是小镇这边,从监造官衙署,到福禄街桃叶巷那些个大家族,已经没谁知道祖她们家的坟到底在哪里,刘羡阳就说到了你,说你如今是小镇最熟悉四周山水的人,找你准没错。陈姐姐说如果你能帮上忙,她可以支付报酬,一袋子金精铜钱,我觉得你可以答应……”

    说到这里的时候,青衣少女偷偷摸摸并拢双指,在腰侧晃了晃,除此之外,口型也是“两袋”。

    阮秀明摆着是要提醒陈平安,尽管狮子大开口,否则过了这村儿就没这店儿。

    陈平安仔细思考后,笑道:“我想到一个地方,有可能是她想要找的地方。至于报酬就算了,就是走几步路的事情。”

    阮秀有些着急。

    宁姚已经向前踏出一步,用东宝瓶洲正统雅言说道:“让陈平安带你去找坟头祭祖没问题,但是你得拿出两袋金精铜钱,没得商量!他这会儿受伤很重,不易长途跋涉,你也清楚,如今齐先生让人速速离开小镇,陈平安不过是一个凡夫俗子,却必须要加快赶路,一袋钱,不够。”

    陈对和陈松风其实第一眼看到少女,俱是眼前一亮,

    见之忘俗。

    如荒芜稻田之中,见到一株芝兰,亭亭玉立。

    陈对正大光明打量着眼前少女,一袭绿袍,悬刀佩剑,赏心悦目。陈对的沉闷心情也有些变好,微笑道:“只要找得到我家祖坟,就两袋钱。但是丑话说前头,万一找不到的话,我一袋子也不会给你们,如何?”

    宁姚沉声道:“一言为定!”

    从始至终,仿佛没有陈平安任何事情。

    宁姚盯着陈平安,那双眼眸充满了“你不要跟我叨叨叨,要不然我真会砍人啊”的意味。

    陈平安忍住笑意,认真想了想,跟阮秀说道:“麻烦你跟他们说一声,我要先帮宁姑娘煎好药,差不多还需要两刻钟,然后我去跟刘羡阳聊聊,最后就是还要阮姑娘帮我跟阮师傅说一声,今天我手头落下的事情,明天肯定补上。”

    听说没办法立即动身后,陈对有些神情不悦,她看着这个不识好歹的草鞋少年,脸色阴晴不定。

    陈平安没有迟疑退缩。

    宁姚更是双手环胸,笑意冷漠。

    陈对忍着心中不快,默念一句大局为重,对阮秀笑道:“秀秀,跟他说,我们在廊桥那边等他,最多等半个时辰,如果到时候见不到人影,让这家伙后果自负。”

    阮秀不咸不淡地嗯了一声。

    陈对和陈松风联袂离去。

    阮秀笑道:“我去跟我爹说一声。”

    陈平安在给宁姚煎完药后,去找刘羡阳。

    药味浓重的屋子里,躺在床上的刘羡阳听到脚步声后,转头看来,脸色依旧谈不上红润,只是比起之前的惨白,已经要好上许多。

    刘羡阳挤出一个笑脸,沙哑道:“叫陈对的女人找过你了?”

    陈平安点头道:“我等下就要带他们进山。”

    刘羡阳想了想,“我会跟她一起离开,去一个据说比咱们东宝瓶洲还要大的地方。”

    其实之前陈对就找过一次刘羡阳,但是在那之后,刘羡阳兴致并不高,更没有要跟陈平安聊她到底说了什么的意思。

    刘羡阳扯了扯嘴角,“其实我连东宝瓶洲是个啥也不晓得。”

    陈平安弯腰帮他理了理被褥,笑道:“你以为我知道啊?”

    刘羡阳翻了个白眼,问道:“你知道我最担心什么吗?”

    陈平安摇摇头。

    刘羡阳转头重新望着屋顶,“在这里,好歹你能搀扶我下床,之后咬咬牙自己也能解决,出了小镇后,一路上拉屎撒尿怎么办?难道要我跟他们说,喂,你们谁谁谁,来给我搭把手?”

    陈平安坐在凳子上,只能挠头。

    刘羡阳突然笑了,“只是又一想,连死都死过了,还怕这个?”

    陈平安说道:“日子终归是越来越好的,放心吧,姚老头不是说过嘛,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一说到姚老头,刘羡阳就有些感伤:“姚老头这辈子就没说过几句好话,丧气话,晦气话,骂人的话,倒是一箩筐一箩筐的。”

    宁姚站在门外,她也不说话。

    陈平安又一次帮刘羡阳盖好被子,起身道:“我去带他们进山了,你好好休息。”

    刘羡阳点点头,“记得小心点。”

    陈平安轻轻走出屋子,宁姚跟他并肩而行,陈平安好奇问道:“你也要上山?”

    宁姚皱眉道:“我信不过那两个姓陈的。”

    陈平安点头道:“也对,小心总归没错。”

    两人快步行走在溪边,宁姚说道:“小镇那边的外人,走得七七八八了。”

    春雷震动,蛰虫惊而出走。

    两拨人在廊桥南端碰头。

    除了宁姚和赶来凑热闹的风雷园剑修刘灞桥,其余三人,别洲陈对,本洲龙尾郡陈松风,小镇泥瓶巷陈平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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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卷

    笼中雀

    第六十五章

    珠子

    风雷园年轻剑修一看到少年少女,立即神采飞扬,对宁姚所说第一句话就是,“小姑娘,你年纪再大一些,肯定不比我家苏仙子差。”

    这恐怕就是年轻剑修对世间女子的最高评价了。

    宁姚当然脸色不太好看,只是不等她说什么,会说小镇方言的刘灞桥就已经转头,对陈平安伸出一根大拇指,这位风雷园的天才剑修,眼神清澈道:“只是一副凡人之躯,就敢叫板正阳山护山猿,关键还活下来了,简直就是一个奇迹!”

    刘灞桥实在好奇,眼前这个看着细胳膊细腿的草鞋少年,是如何蕴养出如此惊人的爆发力?

    刘灞桥收起大拇指,不去和走在前边的陈对陈松风并肩而行,反而走在陈平安一侧,扭头笑道:“虽说那正阳山就是个小山包,躲着一些个名不副实的缩头乌龟,可那头护山猿凶名赫赫,是一拳一拳打出来的名号,尤其是在正阳山的开山老祖死后,在正阳山开出第三峰前的头个两百年里,几乎都是靠着这头老猿护着正阳山,才没被周边势力吞并。当然了,那会儿的正阳山,到底还只是个不成气候的小门小户,需要面对的敌人,不算太强,要是那会儿就惹上咱们风雷园,嘿,没悬念,只需要老祖一声令下,赏我一块御剑牌,我就可以一个人跑到正阳山的上空,轻轻丢下咱们那座雷池剑阵,下过这场剑雨之后,正阳山就算玩完了。”

    刘灞桥做了一个往地上随手丢掷物品的手势。

    宁姚毫不留情面地直接拆穿:“正阳山没你说的那么不堪,风雷园也没你说的那么强大。”

    刘灞桥没有任何尴尬神色,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转换话题,对陈平安神秘兮兮道:“听说这座廊桥的前身,是一座石拱桥,石拱桥底下挂着一根生锈的老剑条,以防龙走水?一般而言,这种瞧着不起眼的老玩意儿,肯定不是俗物,说不得就是惊天地泣鬼神的灵宝神物,”

    刘灞桥在木板廊道上使劲跺了跺脚,道:“可是我刚才趴在地上,用手敲了半天,也没能发现端倪,难道此物与我无缘?照理来说不可能啊,如我这般不世出的剑道天才,那老剑条若真是神兵利器,不说自己跑到我跟前来认主,好歹应该所有感应共鸣吧?难道老剑条其实不过尔尔,当真只是个岁月久一点的老物件而已?唉,可惜了可惜了。”

    旁边的陈平安有些呆滞,这家伙一点都不像是在开玩笑,很一本正经,虽然绝对跟“有理有据”八竿子打不着,可你又不能说他纯粹在胡说八道。

    刘灞桥也不管陈平安烦不烦,自顾自说起了小镇那边的趣闻趣事,说那谁谁谁得了一份让人眼的红机缘,竟然把锁龙井的整条铁链子拽出了深井;还有某某逛了几天也没找着机缘,

    结果最后在一条破败小巷,就那么随意抬头一看,结果发现大门顶上的墙壁,镶嵌着一把青铜小镜,那人抱着死马当活马医的心态,爬梯子上去一看,乖乖,竟是照妖镜里的老祖宗,云雷连弧纹,篆刻有八个小字,‘日月之光,天下大明’,那兄弟高兴得站在梯子上就嚎啕大哭起来;还有海潮铁骑出身的一位千金小姐,因祸得福,认识了观湖书院的崔公子,两人一见如故……

    过了廊桥之后,陈对陈松风自然而然放慢脚步,让陈平安在前头带路。

    一行人沿着那条无名小溪往上游走,陈平安背着一只竹片泛黄的大背篓,陈松风则背着一只色泽依旧碧绿可爱的竹编书箱。刘灞桥很好奇陈平安背篓里到底装了什么,非要一探究竟,就让陈平安放慢脚步,他一边跟着一边在背篓里翻来翻去,发现乱七八糟的东西还不少,三盏叠放在一起的斗笠,两把壶,一把水壶,一把装油,大小两把柴刀,两块打火石和一捆火折子,背篓底部,还有一排被对半剖开后合拢的竹筒,约莫有七八截,一只装有鱼钩鱼线的小布袋。

    刘灞桥问道:“陈平安,那一截截竹筒是做啥的?”

    陈平安给出答案,“竹筒总共有八个,其中六个,每截竹筒里放了四个白米饭团,还有两个,装了一些不容易坏的腌菜。”

    刘灞桥满脸得意,走路的步伐都有些飘,大声道:“腌菜啊,我吃过的!”

    陈平安奇怪地瞥了他一眼,心想吃过腌菜有这么了不起吗?除非你能不喝水不就饭,一口气吃完一竹筒腌菜,那才了不起。

    刘灞桥突然好奇道:“这趟进山,咱们撑死了就三顿饭,需要两大竹筒腌菜吗?腌菜这东西,我小小一筷子,就能下半碗饭!”

    陈平安正想着选择哪条山路最快,随口道:“我和宁姑娘吃一个竹筒的腌菜,你和你的两个朋友一起。”

    刘灞桥愣了愣,低声笑道:“别这么见外啊,我跟你们吃一个竹筒。”

    宁姚斩钉截铁道:“不行!你跟你朋友吃去。”

    刘灞桥愤懑道:“凭啥?!”

    宁姚抬了抬下巴,示意答案在陈平安那边,意思是我都不屑跟你刘灞桥多说话。

    刘灞桥转移视线,眼神有些幽怨,幽怨里又透着股期待。

    陈平安笑着摇了摇头。

    刘灞桥无奈叹息,“重色轻友,我能理解。”

    宁姚讥讽道:“这么快就成朋友了,那你的朋友没有几万,也有几千吧?”

    刘灞桥瞪眼道:“怎么可能!”

    宁姚一挑眉头,替他加了三个字,“怎么可能这么少?”

    刘灞桥啧啧道:“宁姑娘你这性子,就不如我家苏仙子了。”

    宁姚皱眉道:“是正阳山的苏稼?”

    刘灞桥愈发得意,“对!苏稼,禾之秀实为稼,那位圣人所谓‘好稼者众矣’的稼!怎么样,我家苏仙子,是不是名字也动人心魄?”

    宁姚问了一个陈平安绝对听不懂的问题,“你如果真的这么喜欢苏稼,那你有没有想过,一旦她也喜欢你,怎么办?”

    刘灞桥顿时吃瘪,嚅嚅喏喏,最后心虚地自言自语:“她怎么可能喜欢我呢。”

    陈平安觉得刘灞桥这个人,不坏。

    陈对和陈松风跟前面三人拉开十数步距离。

    看到刘灞桥跟草鞋少年聊得那么投缘,陈松风有些羡慕,刘灞桥仿佛天生就擅长与人打交道,三教九流百家,帝王将相贩夫走卒,根本就没有他不能聊天的对象。

    陈松风小声问道:“那妇人听到风声后,就立即拜访衙署,主动提出要归还那具甲胄,作为清风城许氏的赔罪,你为何不收?”

    陈对比起进入小镇之前的她,明显如今要和气许多,搁在以前陈松风问这种问题,她只当耳旁风,耐着性子解释道:“如果清风城早就知道真相,刘姓少年祖上是我颍阴陈氏留在小镇守墓人,那么他们胆敢如此行事,理所当然要付出代价,而且远远不是归还甲胄这么简单了,但是既然他们事先并不知晓内幕,大道机缘本就宝贵珍稀,人人可争,我颍阴陈氏还不至于如此霸道。”

    陈松风笑道:“说不定清风城也有算计正阳山一把的念头,如果不是那老猿冲在前头,被妇人扯来当了回虎皮大旗,估计清风城还真就拿不走宝甲。”

    陈对恢复本来面貌,冷笑道:“蝇营狗苟,只会随波逐流,从来不在乎真正的大势是什么。”

    陈松风放低声音,看似漫不经心说道:“兴许是有心无力吧,与其做些徒劳无功的大事,不如捞些蝇头小利。”

    陈对转头瞥了眼这位龙尾郡陈氏子弟,对于陈松风的“无心之语”,陈对不置可否。

    马上要进山了,陈平安停下脚步,陈对几乎同时就开口说道:“刘灞桥,告诉他,只管带路,越快越好。”

    因为草鞋少年与搬山猿的小镇屋顶一役,刘灞桥远远观战了大半场,回去之后就跟陈松风大肆宣扬了一番,当时陈对也在场,所以她知道不可以将陈平安视为普通的市井少年。

    所以到最后,陈松风沦为拖后腿的那个人。这位豪阀俊彦,虽然也喜欢登高作赋、探幽寻奇,但是比起其他四人,实在相形见绌,陈对是武道高手,刘灞桥是天底下所有练气士当中,极为重视淬炼体魄的剑修,那对少年少女,更是能够戏耍一尊肉身强横至极的搬山猿。

    山路难行。

    尤其是春雨过后,泥泞地滑,加上时不时就需要跨越溪涧石崖,陈松风口干舌燥,汗如雨下。

    再往后,哪怕刘灞桥帮陈松风背起书箱,陈松风依然气喘如牛,脸色发白。

    陈平安期间问过陈对一次,要不要放慢脚步。陈对的答复是摇头。

    在一行人需要在溪涧当中涉水而上的时候,陈松风踩在一块长有青苔的石头上,一个脚步打滑,整个人摔入溪水当中,成了落汤鸡,狼狈至极。

    陈对停下脚步转身望去,虽然没有说话,但是她脸色阴沉。

    刘灞桥赶忙回身去搀扶陈松风起身。

    陈松风歉意道:“我没事,不用管我,肯定能跟上。”

    陈平安干脆摘下背篓,放在石崖凹陷处,说道:“休息一刻钟好了。”

    宁姚当然无所谓,蹲在陈平安附近,百无聊赖的她双手手心,分别抵住刀柄剑柄,轻轻下压,刀鞘剑鞘尾端随之轻轻敲击青色石崖,一声一声,与溪水声唱和一般。

    陈对沉声道:“继续赶路!”

    陈平安摇头道:“进山不要一口气用掉所有力气,缓一下再继续,等到他逐渐适应后,是可以跟上我们的,他不是体力不济,只是气息乱了。”

    翻山越岭涉水一事,陈平安确实是行家里的行家。

    不曾想陈对根本不听陈平安的解释,直接对陈松风说道:“你回小镇便是。”

    陈松风满脸苦涩,看着不容置疑的年轻女子,他转过头对刘灞桥说道:“那接下来就劳烦你背书箱了。”

    刘灞桥大怒,拿下书箱摔向陈对,“老子还不伺候了!”

    陈对脸色平淡,接过书箱后自己背起来,对陈平安说道:“走。”

    陈平安想了想,从背篓里拿出两截竹筒,轻轻抛给刘灞桥,“回去路上饿了,可以填肚子。”

    陈松风轻声劝说刘灞桥,后者拿着竹筒,冷笑道:“才不受这窝囊气,跟你一起打道回府,到了衙署那边,要一桌子好酒好菜,大鱼大肉!不比这舒服?”

    陈对转身继续前行。

    陈平安背起背篓后,有些不放心,看着刘灞桥问道:“知道回去的路吗?”

    刘灞桥笑了笑,“记得的。”

    陈平安点点头,和宁姚一起离去。

    前方三人身影渐行渐远,陈松风干脆坐在一屁股石头上,苦笑道:“你这是何苦来哉,跟颍阴陈氏结下一些香火情,对你对风雷园,怎么都不是坏事,为何要意气用事?”

    刘灞桥打开一截竹筒,露出雪白的饭团,兴高采烈道:“还是陈平安厚道,不愧是我的好兄弟。”

    陈松风知道刘灞桥的脾气,不再劝说什么。

    陈松风自嘲道:“百无一用是书生啊。”

    刘灞桥嘀嘀咕咕道:“早知道应该让陈平安留下一竹筒腌菜的。”

    他抓起一只饭团大啃起来,含糊不清问道:“你说得也不对,小镇齐先生,当然还有齐先生的先生,就很厉害。”

    陈松风眼神恍惚,“你说齐先生到底想做什么?”

    刘灞桥随口答道:“天晓得。”

    陈松风伸手抖了抖湿透的外衫,唏嘘道:“好一个‘天晓得’。”

    ————

    溪畔铺子,刘羡阳又睡去。

    阮邛坐在床头,眼神凝重。

    高大少年每一次呼吸,绵长悠远,这也就罢了,关键是每次吐出的气息,似山间雾气,似湖上水烟,白蒙蒙,它们并不随风流散,而是一点点凝聚在口鼻之间。

    最终少年脸庞之上,如盘踞有一条三寸长短的白蛟。

    以梦境为剑炉。

    一气呵成神仙剑。

    阮邛揉了揉下巴,赞叹道:“原来走得是破而后立的极端路子,窍穴破尽,关隘无阻,虽然这副身躯彻底坏朽,可这剑,到底是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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