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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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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卷

    笼中雀

    第五章

    道破

    宋集薪带着婢女稚圭来到老槐树下,发现树荫里人满为患,将近半百号人,坐在自家搬来的板凳椅子上,陆陆续续还有孩童扯着长辈过来凑热闹。

    宋集薪和她并肩站在树荫边缘,看到一个老人站在树底下,一手托大白碗,一手负身后,神色激昂,正大声说道:“方才说过了大致的龙脉走向,我再来说说这真龙,啧啧,这可就真了不得了,约莫三千年前,天底下出了一位了不得的神仙人物,先是在某座洞天福地潜心修行,证了大道,便独自仗剑游历天下,手中三尺气概,锋芒毕露。不知为何,此人偏偏与蛟龙不对付,整整三百个春秋,有蛟龙处斩蛟龙,杀得世间再无真龙,这才罢休,最后不知所踪,有人说他是去了极高的道法张本之地,与道祖坐而论道,也有说是去了极远的西方净土佛国,与佛陀辩经说法,更有人说他亲自坐镇酆都地府的大门,防止魑魅魍魉为祸人间……”

    老先生说得唾沫四溅,底下所有小镇百姓都无动于衷,人人满脸茫然。

    婢女低声好奇问道:“三尺气概是什么?”

    宋集薪笑道:“就是剑。”

    婢女没好气道:“公子,这位老人家,也忒喜欢卖弄学问了,话也不好好说。”

    宋集薪瞥了眼老人,幸灾乐祸道:“咱们小镇识字的没几个,这位说书先生算是媚眼抛给瞎子看了。”

    婢女又问道:“洞天福地又是什么?世上真有人能够活三百岁吗?还有那酆都地府,不是死人才能去的地方吗?”

    宋集薪被问住了,却不愿露怯,便随口道:“尽是胡说八道,估计看过几本不入流的稗官野史,拿来糊弄乡野村夫的。”

    这一刻,宋集薪敏锐发现那老人,有意无意看了自己一眼,虽然只是蜻蜓点水的视线,很快就一掠而过,但宋集薪仍是细心捕捉到了,只是少年也就没有上心,只当是巧合而已。

    婢女抬头望向老槐树,细细碎碎的光线透过树叶缝隙,洒落下来,她下意识眯起眼眸。

    宋集薪转头望去,突然愣住了。

    如今自己这位婢女,有着一张刚开始褪去婴儿肥的侧脸,她好像跟记忆里那个瘦瘦小小、干干瘪瘪的小丫鬟,有了很大的出入。

    按照小镇的习俗,女子嫁人时,便会有聘请一位父母子女皆健在的福气齐全人,请她绞去新娘脸上的绒毛,剪齐额发和鬓角,谓之开面,或是升眉。

    宋集薪还从书上听说一个小镇没有的习俗,所以在稚圭十二岁那年,他便买了小镇最好的新酿之酒,搬出那只偷藏而来的瓷瓶,釉色极美,犹如青梅,把酒倒入其中后,将其小心泥封,最后埋入地下。

    宋集薪突然开口说道:“稚圭,虽说姓陈的家伙,按照我们读书人老祖宗的说法,属于‘朽木不可雕也,粪土之墙不可圬’,但是不管怎么说,他这辈子总算还是做了一件有意义的事情。”

    婢女并未答话,低敛眼眉,依稀可见睫毛微微颤动。

    宋集薪自顾自说道:“陈平安呢,人倒是不坏,就是性子太死板,做什么事情只认死理,所以当了窑匠,意味着他再勤劳苦练,也注定做不出一件有灵气的好东西来,所以刘羡阳的师父,那个姚老头儿,对陈平安死活看不上眼,是有其独到眼光的,这叫朽木不可雕。至于粪土之墙不可圬嘛,大致意思就是说陈平安这种穷酸鬼,哪怕你给他穿上件龙袍,他照样是个土里土气的泥腿子……”

    宋集薪说到这里的时候,自嘲道:“我其实比陈平安还惨。”

    她不知道如何安慰自家公子。

    宋集薪和他的婢女,在这座小镇上,一直是福禄街和桃叶巷的富人们,在茶余饭后的重要谈资,这要归功于宋集薪的那个“便宜老爹”,宋大人。

    小镇没有什么大人物,也没有什么风浪,故而被朝廷派驻此地的窑务督造官,无疑就是戏本上的那种青天大老爷,在历史上数十位督造官中,又以上任督造官宋大人,最得民心,宋大人不像之前那些高高在上的官老爷,宋大人不但没有躲在官署,修身养气,也没有闭门谢客,一心在书斋治学,而是对官窑瓷器的烧造事宜,事必躬亲,简直比匠户窑工更像是乡野百姓,十余年间,这位原本满身书卷气的宋大人,肌肤被晒得黝黑发亮,平日里装束与庄稼汉无异,待人接物,从无架子,只可惜小镇龙窑烧造而出的御用瓷器,无论是釉色品相,还是大器小件的形制,始终不尽如人意,准确说来,比起以往水准,甚至还要稍逊一筹,让老窑头们百思不得其解。

    最后大概朝廷那边觉得兢兢业业的宋大人,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将其调回京城的吏部敕令文书上,好歹得了个良的考评。宋大人在返京之前,竟然千金散尽,出资建造了一座廊桥,后来发现宋大人离去车队当中,没有捎带某个孩子后,小镇几个大姓门庭便恍然大悟。可以说,宋大人与小镇积攒下过一份不俗的香火情,加上现任督造官的刻意照拂,少年宋集薪这些年在小镇的生活,衣食无忧,逍遥自在。如今改名为稚圭的丫鬟,关于她的身世来历,众说纷纭,住在泥瓶巷的当地人,说是一个鹅毛大雪的冬天,有个外地女孩沿路乞讨至此,昏死在宋集薪家的院门口,如果不是有人发现的早,就要去阎王爷那边转世投胎了。官署那边做杂事的老人,有另外的说法,信誓旦旦说是宋大人早年让人从别地买下的孤儿,为的就是给私生子宋集薪物色一个知冷暖的体己人,弥补一下父子不得相认的亏欠。

    不管如何,婢女被少年取名为稚圭后,算是彻底坐实了两人的父子关系,因为小镇大族豪绅都晓得,宋大人最钟情于一方砚台,便刻有“稚圭”二字。

    宋集薪回过神,笑脸灿烂起来,“不知为何,想起那只死皮赖脸的四脚蛇了,稚圭你想啊,我都把它摔到陈平安的院子了,它依然要往咱们家窜,你说陈平安的狗窝,得是多么不遭人待见,才会寒酸到连一条小蛇都不愿意进去?”

    婢女认真想了想,回答道:“有些事,也讲缘分的吧?”

    宋集薪伸出大拇指,开怀道:“正是这个道理!他陈平安就是个缘浅福薄之人,能活着就知足吧。”

    她没有说话。

    宋集薪自言自语道:“咱们离开小镇后,屋子里的东西交由陈平安照看,这家伙会不会监守自盗啊?”

    婢女轻声道:“公子,不至于吧?”

    宋集薪笑道:“呦,稚圭,监守自盗的意思也懂?”

    婢女眨了眨那双秋水长眸,“难道不是字面意思?”

    宋集薪笑了,望向南方,露出一抹心神向往,“我听说京城那个地方的藏书,比我们小镇的花草树木还要多!”

    就在此时,说书先生正说道:“世上虽已无真龙,龙之从属,如蛟、虬、螭等等,仍是真真正正、实实在在活在人世间,说不定就……”

    老人故意卖了一关子,眼见听众们无动于衷,根本不懂得捧场,只得继续说道:“说不定就隐匿在我们身边,道教神仙称之为潜龙在渊!”

    宋集薪打了个哈欠。

    头顶突然飘落一片槐叶,苍翠欲滴,刚好落在少年额头上。

    宋集薪伸手抓住树叶,双指拧转叶柄。

    ————

    想着还是去城东门讨债一次的少年,在临近老槐树的时候,也看到了眼前有槐叶飘落,只是他加快步子,想要伸手去接住。

    只是一阵清风拂过,树叶从他手边滑过。

    草鞋少年身形矫健,快速横移一步,想要拦截下这片树叶。

    偏偏树叶在空中又打了一个旋儿。

    少年不信邪,几次辗转腾挪,最后仍是没能抓住槐叶。

    少年陈平安无可奈何。

    一个乡塾逃学的青衫少年,与陈平安擦肩而过。

    青衫少年自己都不知道,肩头上不知何时停留一片槐叶。

    陈平安继续去往城东门,哪怕要不到钱,催一催也是好的。

    ————

    远处算命摊子那边,年轻道人闭目养神,自言自语道:“是谁说天运循环无厚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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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卷

    笼中雀

    第六章

    下签

    陈平安来到东门,看到那汉子盘腿坐在栅栏门口的树墩上,懒洋洋晒着初春的日头,闭着眼睛,哼着小曲,双手拍打膝盖。

    陈平安蹲在他身边,对于少年来说,讨债的事情,实在难以启齿。

    少年只好安静望向东边的宽阔大路,蜿蜒而漫长,像一条粗壮的黄色长蛇。

    他习惯性抓起一把泥土,攥在手心,缓缓揉搓。

    他曾跟随姚老头在小镇周边翻山越岭,背着沉甸甸的行囊,装有柴刀、锄头在内各色物件,满满当当。在老人的带领下,会在各处走走停停,陈平安经常需要“吃土”,抓起一把泥土就直接放入嘴中,咀嚼泥土,细细品尝滋味。久而久之,熟能生巧,陈平安哪怕只是手指研磨一番,就清楚土壤的质地。以至于在后来,市面上一些老窑口的破碎瓷片,陈平安掂量一下,就能知道是那座窑口、甚至是哪位师傅烧出来的东西。

    虽然姚老头性子孤僻,不近人情,动辄打骂陈平安,曾经有一次,姚老头嫌弃陈平安悟性太差,简直就是个不开窍的蠢货,一气之下就把他丢在荒郊野岭,老人独自返回窑口。等到少年走了六十里山路,临近那座龙窑的时候,已是深夜时分,那天大雨滂沱,当在泥泞中蹒跚而行的少年,终于遥遥看到一点光亮的时候,倔强少年在独力讨生活后,第一次有想哭的冲动。

    可是少年从未埋怨过老人,更不会记恨。

    少年家世贫穷,没有读过书,但是明白一个书本外的道理,世上除了爹娘,再没有人是理所应当对你好的。

    而他的爹娘,走得早。

    陈平安耐得住性子发呆,邋遢汉子好像觉得多半是没法子蒙混过关了,睁眼笑道:“不就五文钱嘛,男人这么小气,以后不会有大出息的。”

    陈平安满脸无奈,“你不就在计较吗?”

    汉子咧嘴,露出一嘴参差不齐的大黄牙,嘿嘿笑道:“所以啊,如果不想以后变成我这样的光棍,就别惦记那五文钱。”

    陈平安叹了口气,抬起头,认真道:“你要是手头紧,这五文钱就算了吧,可是事先说好,以后一封信一颗铜钱,不能再赖账的。”

    浑身透着一股酸腐味的汉子转头,笑眯眯道:“小家伙,就你这种茅坑臭石头的脾气,将来很容易吃大亏的。难道没有听过一句老话,吃亏是福?你要是小亏也不愿意吃……”

    他瞥见少年手中的泥土,略作停顿,促狭道:“就是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命了。”

    陈平安反驳道:“我方才不是说了,不要五文钱吗?难道不算吃小亏?”

    汉子有些吃瘪,神色恼火,挥手赶人:“滚滚滚,跟你小子聊天真费劲。”

    陈平安松开手指,丢了泥土,起身后说道:“树墩子潮气重……”

    汉子抬头笑骂道:“老子还需要你来教训?年轻人阳气壮,屁股上能烙饼!”

    汉子转头瞥了眼少年的背影,歪歪嘴,嘀咕了一句,好像是骂老天爷的丧气话。

    ————

    塾师齐先生今天不知为何,破天荒早早结束了授业。

    学塾后头有个院子,北面开了一个矮矮的小柴门,能够通往竹林。

    宋集薪和婢女在老槐树下听故事的时候,被人喊来下棋,宋集薪不太情愿,只是那人说是齐先生的意思,想要看一看他们棋力有无长进,宋集薪对于不苟言笑的齐先生,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观感,大概可以称之为既敬且畏,所以齐先生亲自下了这道圣旨,宋集薪不得不赴约,但是他一定要等说书先生讲完故事,再去学塾后院。帮先生传话的青衫少年,只得先行打道回府,不忘叮嘱宋集薪千万别太晚到,絮絮叨叨,还是老调重弹那一套,什么我家先生是最讲究规矩的,不喜欢别人言而无信,等等。

    宋集薪当时挖着耳朵,不厌其烦,说知道了知道了。

    当宋集薪带着稚圭来到学塾后院,凉风习习,文质彬彬的青衫少年郎如往常一般,已经坐在了南边的凳子上,腰杆挺直,正襟危坐。

    宋集薪一屁股坐在青衫少年对面,坐北朝南。

    齐先生坐在西面,一向观棋不语。

    婢女稚圭每逢自家少爷与人下棋,都会去竹林散步,以免打扰到三位“读书人”,今天也不例外。

    偏居一隅的小镇,没有什么所谓的书香门第,所以读书人,堪称凤毛麟角。

    按照齐先生订立下来的老规矩,宋集薪和青衫郎要猜子,执黑先行。

    宋集薪和对面的同龄人,几乎是同时开始学棋,只是宋集薪天资聪颖,棋力进步神速,一日千里,所以被传授两人棋艺的齐先生视为高段者,猜先之时,就由宋集薪先从棋盒中掏出一把白棋,数目不等,秘不示人。青衫少年随后拈出一枚或是两枚黑子,猜对白棋奇偶后,就能够执黑先行,这就有了先行的优势。宋集薪在头两年的对弈当中,无论是执白后行,还是执黑先行,无一败绩。

    不过宋集薪对下棋兴致不大,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反观资质逊色的青衫少年,既是乡塾学生,又担任书童,与齐先生朝夕相处,哪怕只是旁观先生枯坐打谱,也受益匪浅,所以青衫少年从执黑才能偶尔侥幸获胜,到如今只要执黑,胜负就能与宋集薪在五五之间,棋力手筋的进步,显而易见。对于这种此消彼长,齐先生不置一词,袖手旁观而已。

    宋集薪刚要去抓棋子,齐先生突然说道:“今日你们下一盘座子棋,执白先行。”

    两个少年一头雾水,皆不知“座子棋”为何物。

    齐先生语速不急不缓,仔细解释过了规矩后,并不繁琐,只是在四星位分别放下黑白两子。

    中年人的捻子、落子,动作娴熟,行云流水,让人赏心悦目。

    平时最喜欢恪守规矩的青衫少年,听闻“噩耗”后,目瞪口呆,痴痴看着棋盘,最后小心翼翼说道:“先生,如此一来,好像很多定势用不上了。”

    宋集薪皱眉思索片刻,很快眼前一亮,眉头舒展道:“是棋盘格局变小了。”

    然后宋集薪邀功一般,抬头笑问道:“对吧,齐先生?”

    中年儒士点头道:“确实如此。”

    宋集薪朝着对面的同龄人挑了一下眉头,笑问道:“要不要让先两棋,否则这家伙肯定输。”

    对面少年顿时面红耳赤,嚅嚅喏喏,因为他心知肚明,自己获胜次数越来越多,除了棋力增长之外,其实真正的主要原因是宋集薪,这两年下棋越来越心不在焉,甚至有些不厌其烦了,很多胜负手,宋集薪甚至故意放水,或是先手布局明明占优后,棋至中盘,宋集薪会刻意为了屠大龙而兵行险着。

    对于下棋,才华横溢的宋集薪,好不好玩,有不有趣,才是首选。

    对于青衫少年,从第一次捻子落于棋盘,他就执着于胜负二字。

    齐先生望向自己的学塾弟子,“你可以执白先行。”

    接下来青衫少年落子缓慢,谨小慎微,步步为营。宋集薪依旧是落子如飞,大开大合,羚羊挂角。

    双方性情,天壤之别。

    不过八十余手,青衫少年就输得一塌糊涂,垂头不语,紧抿着嘴唇。

    宋集薪手肘抵在桌面上,托着腮帮,一手双指捻子,轻轻敲击石桌,凝视着棋局。

    按照齐先生的规矩,双方对弈,投子无声认输即可,绝对不可言“我输了”三字。

    青衫少年不管如何不甘心,仍是缓缓投子。

    齐先生对弟子吩咐道:“练字去吧,不用收拾残局,写三百‘永’字。”

    青衣少年赶紧起身,毕恭毕敬作揖告辞。

    宋集薪在那少年身影消失,才轻声问道:“先生也要离开这里了?”

    双鬓霜白的儒雅文士点头道:“一旬之内,就会离开。”

    宋集薪笑道:“那正好,我还能为先生送行。”

    这位教书先生犹豫片刻,终于还是开口说道:“无需为我送行。宋集薪,你以后到了小镇之外,记得不要太过张扬。我身无别物,三本蒙学书籍,《小学》,《礼乐》,《观止》,你可以一并拿去,经常温习,需知读书百遍,其义自见。若是能读书破万卷,更是下笔如有神,此间真意……你以后自然会知晓的。至于三本闲杂书,术算《精微》,棋谱《桃李》,文集《山海策》,不妨闲暇时翻阅,也可怡情养性。”

    宋集薪满脸惊讶,有些尴尬,壮着胆子说道:“先生像是在‘托孤’,让我好不适应。”

    齐先生满脸笑意,柔声道:“没你说的这么夸张,人生何处不相逢,以后总有再见面的一天。”

    这位先生微笑之时,让人如沐春风。

    他突然说道:“你去赵繇那边看看,就当提前道别。”

    宋集薪起身笑道:“好嘞。那这棋局就劳烦先生收拾喽。”

    少年欢快跑去。

    中年儒士俯身收拾棋子,看似东一颗西一枚,杂乱无序,实则先黑后白,从宋集薪最后落子的那枚黑子开始捡起,顺序倒推而去,一子不差。

    不知何时,婢女稚圭已经从竹林折返,只是站在柴门外,并不踏足院子。

    他没有转头,沉声道:“好自为之。”

    在泥瓶巷长大的少女,此时满脸懵懂神色,柔柔弱弱怯怯,楚楚可怜。

    温文尔雅的儒士隐约露出一抹怒容,缓缓转头望去。

    眼神冷漠。

    少女依然迷迷糊糊的模样。

    天真无邪。

    中年读书人站起身,玉树临风,望向那位少女,冷笑道:“孽障逆种!”

    少女缓缓收敛脸上的无辜神色,眼神逐渐冷冽,嘴角挂起讥讽笑意。

    她好像在说,你能奈我何?

    她就这样与儒士直直对视。

    小院内外,仿佛有一双蟒蛟在对峙。

    两者之间,互视仇寇。

    远处,宋集薪高声喊道:“稚圭,回家啦。”

    少女立即踮起脚尖,乖巧回了一句,“哎,好的,公子。”

    她推开柴门,小跑着与教书先生擦身而过,跑出几步后,她不忘转身,对那个背影施了个万福,嗓音婉约可人,“先生,稚圭先走了。”

    许久过后,儒士叹了口气。

    春风和煦,竹叶摇曳,如翻书声。

    ————

    头戴莲花冠的年轻道人,收拾着摊子,唉声叹息,相熟的小镇百姓问起缘由,也只是摇头晃脑不作答。

    最后一位曾经在此算姻缘的新嫁妇人,路过此地,眼见着年轻道人如此反常,羞羞涩涩停下脚步,嗓音软糯,嘴上问着问题,那双会说话的水润眼眸,却在年轻道人的英俊脸庞上使劲徘徊。

    年轻道人不露声色地瞥了眼女子,视线微微向下,是一幅鼓囊囊的风景,然后道士咽了咽口水,说了一句神叨叨的卦语,“今日贫道给自己算了一签,下签,大凶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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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卷

    笼中雀

    第七章

    碗水

    杏花巷有口水井,名叫铁锁井,一根粗如青壮手臂的铁链,年复一年,垂挂于井口内,何时有此水井有此铁锁,又是何人做此无聊事奇怪事,早已无人知晓真相,就连小镇岁数最大的老人,也说不出个子丑寅卯来。

    传闻小镇曾经有好事者,试图检验铁链到底有多长,不顾老人们的劝阻,对于“拽铁锁出井口者,每出一尺,折寿一年”,这条口口相传的老规矩,那人根本没当回事,结果使劲拉扯了一炷香后,拔出一大堆铁链,仍是没有看到尽头的迹象,那人已是精疲力尽,便任由那些拽出井口的铁链,盘曲在水井轱辘旁,说是明天再来,他就偏偏不信这个邪了。此人回到家后,当天便七窍流血,暴毙在床上,而且死不瞑目,不管家人如何费劲折腾,尸体就是闭不上眼睛,最后有一个世世代代住在水井附近的老人,让那户人家抬着尸体到水井旁边,“眼睁睁”看着老人将那些铁链放回水井,等到整条铁链重新笔直没入井口深水中,那具尸体终于闭眼了。

    一老一小缓缓走向那口铁锁井,小家伙,是个还挂着两条鼻涕虫的孩子,可是说起这个故事来,口齿清晰,有条不紊,根本不像是个才蒙学半年的乡野小娃娃,此时孩子正仰起头,大大的眼睛,像两颗黑葡萄,轻轻抽了抽鼻子,两条鼻涕小蛇就缩回去,孩子望着那个一手托着大白碗的说书先生,努努嘴,说道:“我说完了,你也该给我看看你碗里装着啥了吧?”

    老人笑呵呵道:“别急别急,等到了水井边上坐下来,再给你看个够。”

    孩子“善意”提醒道:“不许反悔,要不然你不得好死,刚到铁锁井旁边就会一头栽进去,到时候我可不会给你捞尸体,要不然就突然打了个雷,刚好把你劈成一块焦炭,到时候我就拿块石头,一点点敲碎……”

    老人听着孩子竹筒倒豆子,一大串不带重复的恶毒晦气话,实在有些头疼,赶紧说道:“肯定给你看,对了,你这些话是跟谁学的?”

    孩子斩钉截铁道:“跟我娘呗!”

    老人感慨道:“不愧是人杰地灵,钟灵毓秀。”

    孩子突然停下脚步,皱眉道:“你骂人不是?我知道有些人喜欢把好话反着说,比如宋集薪!”

    老人连忙否认,然后岔开话题,问道:“小镇上是不是经常发生一些怪事?”

    孩子点点头。

    老人问道:“说说看。”

    孩子指了指老人,一本正经道:“比如说你拎个大白碗,又不肯让人放铜钱进去。你还没说完故事的时候,我娘就说你讲得不坏,云里雾里,一看就是坑蒙拐骗惯了的,所以让我给你送几文钱,你死活不要,碗里到底有啥?”

    老人哭笑不得。

    原来是先前在老槐树下说完故事的说书先生,让这个孩子领着自己去杏花巷看那口水井,孩子起先不乐意,老人就说他这大白碗可有大讲究,装着了不得的稀罕玩意儿。那孩子天生活泼好动,被爹娘说成是个投胎的时候忘了长屁股的,他很小就喜欢跟着刘羡阳那帮浪荡子四处瞎逛,但是为了钓上一条黄鳝或是泥鳅,这小屁孩也能够在太阳底下暴晒半个时辰,一动不动,耐心惊人。

    所以当老人说那白碗里装着什么,孩子立即就咬饵上钩。

    哪怕老人一开始提了个古怪要求,说要试试提起他,看他到底有多沉,想知道有没有四十斤重,孩子毫不犹豫点头答应了,反正给人提几下也不会掉块肉。

    但是让孩子一次次翻白眼的事情发生了,左手掌心托碗的老人,卯足劲用右手足足提了他五六次,可一次也没能把他成功提起来,孩子最后斜瞥了眼老人的细胳膊细腿,摇了摇头,心想同样是瘦杆子,陈平安那个穷光蛋的力气,就比这个老头子大多了。只是想着自己还没瞧见白碗里头的光景,仿佛天生早早开窍的孩子,就忍着没说一些会让老人下不来台的言语,要知道,在泥瓶巷杏花巷这一带,论吵架骂街,尤其是阴阳怪气说话,这个孩子能排第三,第二是读书人宋集薪,第一则是这个孩子他娘。

    老人来到水井旁,但是没有去坐在井口上。

    古井由青砖堆砌,

    无形之中,老人呼吸沉重起来。

    孩子走到水井旁,背对着井口,往后一蹦,屁股刚好坐在井口上。

    这一幕看得老人冷汗直流,这要是一个不留神,那个兔崽子可就直接掉下去了啊,以这口古井的历史渊源,收尸都难。

    老人缓缓向前几步,眯起眼,俯身审视着那条铁锁,一端捆绑死结于水井轱辘底部。

    “风水胜地,甲于一洲。”

    老人环顾四周,百感交集,心想道:“又不知道此件重器,最后会花落谁家?”

    老人伸出空闲的左手,凝视手心。

    掌心纹路,斑驳复杂。

    但是出现了一条崭新纹路,正在缓缓延伸,如同瓷器崩裂出来的缝隙。

    神人观掌,如看山河。

    只不过这位老人,当下只是在看自身罢了。

    老人皱起眉头,惊叹道:“不过短短半天,就已是这般惨淡光景,那几位岂不是?”

    孩子已经站在井口上,一手叉腰,一手指着老人,大声催促道:“你到底给不给我看白碗?!”

    老人无奈道:“你赶紧下来,赶紧下来,我这就给你看大白碗。”

    孩子将信将疑,最后还是跳下井口。

    老人犹豫片刻,脸色肃穆,“小娃儿,你我有缘,给你看看这碗的玄妙,也无不可,但是看过之后,你不许对外人提起,便是你那位娘亲,也不行,你若是做得到,我便让你见识见识,若是做不到,便是被你小娃儿戳脊梁骨,也不给你看半眼。”

    孩子眨了眨眼睛,“开始吧。”

    老人郑重其事地向前走到井口旁边,一低头,发现兔崽子这次换成双脚岔开坐在井口上,老人有些后悔自己招惹这个无法无天的小娃儿了。

    老人收敛杂念,面朝井口,五指抓住大白碗的碗底,掌心开始微微倾斜,幅度几乎微不可查。

    孩子感觉自己等了挺久,也没见头顶那个白碗有丝毫动静,老头子也始终保持那个姿势。

    就在孩子的两条鼻涕虫快要挂到嘴边,耐心耗尽的前一刻。

    只见手指粗细的一股水流,从白碗中倾泻而出,坠入水井深处,无声无息。

    孩子呲牙,就要破口大骂。

    他突然闭上嘴巴,有些惊讶,片刻后,孩子的脸色已经从震惊变成茫然,再然后,孩子开始恐惧,猛然回过神,一下子跳下井口,往自己家逃去。

    原来,老人用那只白碗倒入水井的分量,早就一大水缸都不止了。

    可是一直有水从白碗向外倒出。

    孩子觉得自己肯定是白天见鬼了。

    ————

    刘羡阳随手从路边折了一根刚抽芽的树枝,开始练剑,整个人跟滚动的车轱辘似的,癫狂旋转,根本不心疼脚上那双新靴子,小路上扬起无数尘土。

    高大少年出了小镇,一路由北向南走,只要走过宋大人出钱建造的廊桥,再走三四里路,就到了阮家父女开办的那座铁匠铺,刘羡阳其实一向心高气傲,但是阮师傅只用一句话,就让少年佩服得五体投地,“我们来这里,只为开炉铸剑。”

    铸剑好啊,刘羡阳一想到自己将来就能有一把真剑,就忍不住兴奋起来,丢了树枝,开始边跑边喊,鬼哭狼嚎。

    刘羡阳想着阮师傅私下传授的那几个拳架子,就开始练习起来,倒也有模有样,虎虎生风。

    少年与廊桥越来越近。

    廊桥北端的台阶上,坐着四个人,姿态婀娜的丰腴美妇,怀里抱着一个大红袍子的男孩,他高高扬起下巴,像是一场刚刚获得大捷的将军,台阶那一头,坐着个满头霜雪的高大老人身边,老人正在小声安慰一位气鼓鼓的小女孩,她粉雕玉琢,宛如世上最精巧的瓷娃娃,她的稚嫩肌肤在阳光照耀下,晶莹剔透,以至于能够清晰看到皮肤下的一条条青筋脉络。

    两个孩子刚刚吵完架,小女孩泫然欲泣,小男孩愈发得意,

    老人身材魁梧,如同一座小山,旁边的妇人投来一个致歉的眼神,威严老人对此视而不见。

    台阶底下,还站着个姓卢的年轻人,正是卢氏家主的嫡长孙,叫卢正淳,兴许是真的一方水土,能够养育一方人,在小镇土生土长的人物,皮囊相貌总要生得比别处男女更好些。只不过卢正淳早就被酒色掏空了底子,落在台阶坐着的四人眼中,就更是不堪入目。卢家拥有的龙窑,无论数目还是规模,都冠绝于小镇,也是族内子弟走出小镇,去外地开枝散叶最多的一个姓氏。可是以往在小镇威风八面的卢正淳,神色拘谨,脸色苍白,整个人都紧绷起来,好像稍有纰漏就会被人抄家诛九族。

    男孩说着小镇百姓听不懂的话,“娘亲,这个姓刘的小虫子,祖上真是那位……”

    当他刚要说出姓名,妇人立即捂住孩子嘴巴,“出门前,你爹与你叮嘱过多少次了,在这里,不可轻易对谁指名道姓。”

    男孩掰开妇人的手,眼神炙热,压低嗓音问道:“他家当真代代传承了宝甲和剑经?”

    妇人宠溺地摸着幼子脑袋,柔声道:“卢氏用半部族谱担保,两件东西还藏在那少年家中。”

    男孩突然撒娇道:“娘亲娘亲,咱们能不能跟小白家换一下宝物啊,咱们谋划的那具宝甲实在太丑了,娘亲你想啊,换成那部剑经的话,就能够梦中飞剑取头颅,当真是神不知鬼不觉,岂不是比一个乌龟壳厉害太多?”

    不等妇人解释其中渊源缘由,隔壁那边的女孩已经怒气冲冲道:“就凭你也想染指我们失传已久的镇山之宝?此次我们来此,是名正言顺的物归原主,可不像某些不要脸的家伙,是做强盗、做小偷、甚至是做乞丐来着!”

    男孩转头做了个鬼脸,然后讥笑道:“臭丫头你自己也说了,是镇‘山’之宝,山门辈分而已,了不起啊?”

    男孩突然变换嬉笑脸色,从妇人怀中站起身后,眼神怜悯地俯视小女孩,像是学塾先生在训斥幼稚蒙童,“大道长生,逆天行事,只在争字。你连这点道理都不懂,以后如何继承家业,又如何恪守祖训?你们正阳山后裔,历代子孙务必每隔三十年,就需要拔高正阳山至少一百丈,臭丫头,你以为从你爷爷到你爹,做得很轻松不成?”

    小女孩有些输了气势,神色萎靡,耷拉着脑袋,不敢正视那个男孩。

    满头霜雪的魁梧老人沉声道:“夫人,虽说童言无忌,但是万一害得我家少主道心蒙尘,你们自己掂量后果。”

    妇人妩媚一笑,重新将脸色阴沉的幼子拽回怀中,绵里藏针道:“孩子吵架拌嘴而已,猿前辈何须如此上纲上线,莫要坏了咱们两家的千年友谊。”

    不曾想老人脾气刚烈至极,直接顶回去一句,“我正阳山,开山两千六百年,有恩报恩,虽千年不忘,有怨报怨,从无过夜仇!”

    妇人笑了笑,没有做意气之争。

    此次小镇之行,人人身负重任,尤其是她,更是将自己的身家性命、儿子的前程、娘家的底蕴,三者都孤注一掷,豪赌一场。

    这位妇人,虽然衣裳朴素,却气态雍容,只是小镇百姓没有见过世面,不知其中关窍玄机。

    从头到尾,卢正淳始终背对着廊桥台阶。

    之前第一次在卢氏大宅见到这些贵客,自己的那个亲弟弟,不过是年轻气盛,定力不够,这才暂时忘却祖父的告诫,忍不住偷瞄了一眼美妇人的胸脯,便被气得浑身发抖的祖父让人拖下去,活活杖杀在庭院中,好像行刑的时候嘴里塞满了棉布,所以继续陪着祖父在大堂议事的卢正淳,既听不到弟弟的凄惨哀嚎,也见不到血肉模糊的画面。等到商议完毕,一起出门寻找那个姓刘的少年,卢正淳跨出大堂门槛,才发现庭院当中,血迹早已清洗干净。那四位远道而来的客人,哪怕是如同金童玉女的那双小孩子,对此也毫无异样,仿佛这就是天经地义的事情。

    那一刻,卢正淳有些茫然。

    死了一个人,怎么像是比死了一条狗还不如?

    何况那个人还姓卢,在前一天深夜,与他这个哥哥喝酒壮胆的时候,无比雀跃,说是以后一定要飞黄腾达,光耀门楣,兄弟二人再不做井底之蛙了,要联手在外边闯出一片天地。

    直到走出卢家大宅后,卢正淳的脑子仍是一片空白。

    在那之后,卢正淳就开始心生恐惧,陌生贵人们问话的时候,他说话嗓音会颤抖,带路的时候,走路步伐会飘忽,他知道自己这个样子,会贻笑大方,会让祖父失望,让家族蒙羞,但是年轻人实在是控制不住自己的恐惧,好像全身都在从骨子里渗出寒气。

    祖父在去年年关,带他们兄弟走入一间密室,告诉他们一个消息,卢家很快就要为某些贵人办事,是天大的福分,一定要小心办事,做成了,卢家会将报酬变成栽培兄弟二人的敲门砖,只要贵人愿意点点头,那么以后他们兄弟脚下,就会出现一条阳关大道,平步青云,最终获得无法想象的荣华富贵。那个时候,他才明白为何自己和弟弟,需要从小就学习那么多种稀奇古怪的方言。

    卢正淳看着那个越来越靠近廊桥的刘阳羡,他突然开始无比仇恨这个人,这个曾经被自己带人堵在小巷里的穷光蛋,死狗一般躺在地上,如果不是某个小王八蛋跑到巷口那边喊死人了,他和几个死党原本已经按照约定,正要脱裤子,给地上那个不识抬举的少年,当头降下一场甘霖。卢正淳直到现在,也不明白什么这些高高在上的贵人,为何会对刘羡阳刮目相看,至于他们所谓的什么宝甲、剑经,什么正阳山,长生大道,还有什么争机缘抢气运等等,卢正淳好像都听得懂,其实又都听不懂。

    但是卢正淳能够很确定一件事,就是他无比希望刘羡阳死在这里。

    至于真正的原因,卢正淳不敢承认,也不愿深思。

    在内心深处,卢正淳绝对不希望卑贱如狗的刘羡阳,见到自己这位锦衣玉食的卢家大少,竟然沦落到跟他姓刘的一个鸟样。

    奇耻大辱,莫过于此。

    美妇人望着那个喃喃道:“来了。”

    高大少年一路打拳而来,到后来出拳迅猛,越打越快,以至于少年的身形都被拳势裹挟,有些踉跄。

    在行家眼中,初具雏形的拳意当中,已经透出一丝刚柔并济的大成风范。

    武道拳法一途,有句入门口诀:不得拳真意,百年门外汉。一悟拳真意,十年打鬼神。

    美妇人如释重负,果不其然,这个姓刘的少年就是他们要找之人,确实天赋不俗,哪怕是在他们的那些仙家府邸里,根骨资质也不容小觑。

    当然了,在美妇人和魁梧白发老人的广袤世界里,数量最多的,也正是这种人。

    美妇人站起身,对台阶底下的卢正淳吩咐道:“你去告诉那少年,问他想要什么,才愿意拿出铠甲和书籍这两样传家宝。”

    卢正淳转过身的同时,就已经低头躬身,同样用小镇百姓绝对听天书的某种方言,回答道:“是,夫人。”

    妇人淡然道:“记住,你与那少年说话的时候,要和颜悦色,注意分寸。”

    男孩伸出手指,居高临下,厉色道:“坏了大事,本公子就将你剥皮抽筋,再把你的魂魄炼制成为灯芯,要你灯灭之前,时时刻刻生不如死!”

    卢正淳吓得打了个激灵,弯腰更多,惶恐不安道:“小人绝不会误事!”

    小女孩终于觉得扳回一城,嗤笑道:“在这些凡夫俗子面前,倒是威风十足,不知道是谁在来的路上,被同道中人当面骂做野种,也不敢还手。”

    魁梧老人对那对势利眼母子,其实一开始就观感极差,于是补了一句,“小姐说错了,哪里是不敢还手,分明是不敢还嘴。”

    一袭鲜艳红袍的男孩,咬牙切齿,死死盯住女孩,脸色阴森,但是也没有什么撂狠话,最后反而展颜一笑,很是灿烂。

    妇人更是视线始终放在前方道路上,脸色云淡风轻,至于她是否心生芥蒂,天晓得。

    小女孩冷哼一声,跑下台阶,蹲在溪边,低头望向水里的游鱼。

    偶尔有成群结队的鲤鱼,在她视线里游曳而过,数目不等,红青两色皆有。

    一些个小镇上了岁数的老人,在老槐树底下闲聊的时候,经常说在雷雨天气里,他们经过廊桥的时候,都曾看到桥底下游出过一尾金灿灿的鲤鱼。

    只是有老人说那条金色鳞片的鲤鱼,大小不过手掌长短,也有人说那条奇怪鲤鱼,大得很,最少也有半人长,简直就是快成精了。

    众说纷纭,老人们争来争去,以至于听故事的孩子们谁也不愿意当真。

    此时,小女孩凝视着那条清澈见底的小溪,双手托着腮帮,目不转睛。

    白发老人蹲坐在她身边,轻声笑道:“小姐,如果卢家没有说谎,这份大机缘已经落入别人口袋了。”

    小女孩转过头,咧嘴笑道:“猿爷爷,说不定有两条的!”

    于是她露出缺了一颗门牙的滑稽光景。

    小女孩很快意识到这一点,赶紧伸手捂住嘴巴。

    老人忍住笑意,解释道:“还未走江的蛟龙之属,最讲究划分地盘,不允许同类靠近。所以……”

    小女孩哦了一声,重新转过头后,双手托着腮帮发呆,喃喃道:“万一有呢。”

    在小女孩这边始终慈眉善目的老人,第一次流露出威严长辈的神色,伸手轻轻按住女孩的脑袋,沉声道:“小姐,切记,这‘万一’二字,委实是我辈头号死敌,决不可心存侥幸!小姐你虽是金枝玉叶之身……”

    小女孩抽出一只手,使劲挥动,娇憨抱怨道:“知道啦知道啦,猿爷爷,我的耳朵要起茧子啦。”

    老人说道:“小姐,我去盯着那边的动静了,对方虽然是咱们正阳山台面上的盟友,但是那一大家子人的秉性品行,呵,不提也罢,省得脏了小姐的耳朵。”

    她只是挥手赶人。

    他只好无奈离去。

    这位身份像是家奴的魁梧老人,双手垂膝,走路之时,后背微驼,如负重而行。

    岸边的女孩,突然使劲揉了揉眼睛。

    她发现小溪里的水位,分明开始缓缓上涨,肉眼可见!

    若是在小镇之外,例如在正阳山,或是在家乡任何地方,哪怕是整条小溪流水瞬间干涸,她也不会有半点惊奇。

    小女孩疑惑道:“不是说在这里天然封禁一切玄术、神通和道法吗?而且越是修为高深,反噬越是厉害吗?猿爷爷就说过,哪怕是传说中的那个人,在这里待得时间久了,如今差不多也是泥菩萨过江的艰难处境,很难真正阻止谁动手争夺……”

    她最后晃了晃脑袋,懒得再想这个谜题了。

    小女孩转头望去,看着猿爷爷的高大背影。

    她欢快想着,等到这里彻底开禁之后,她就请求猿爷爷将那座名叫披云山的山峰搬走。

    带回家乡后,当做她的小花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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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卷

    笼中雀

    第八章

    稗草

    陈平安回到院子后,眼皮子就一直在跳,左眼跳财,右眼跳灾。

    于是陈平安坐到门槛上,开始想象自己在拉坯,双手悬空,很快草鞋少年就进入忘我状态。少年勤勉是一方面,此举能够扛饿,也很重要,所以陈平安养成了一有心事就拉坯的习惯。烧瓷一事,最讲天意,因为开窑之前,谁都不知道一件瓷器的釉色和器形,最终是否契合心意,只能听天由命。不过在烧窑之前,拉坯无疑又是重中之重,只不过陈平安被姚老头认为资质差,多是做些练泥的体力活,陈平安就只能在旁边仔细观摩,然后自己练泥,自己拉坯,寻找手感。

    隔壁院子响起柴门推开的声响,原来是宋集薪带着婢女稚圭从学塾返回,英俊少年一个冲刺,轻松跨上矮墙,蹲下后,松开手掌,全是指甲盖大小的石子,色彩多样,如羊脂、豆青、白藕等等。这种不值钱的石头,大小不一,在小镇溪滩里随处可见,其中以一种如同渗满鸡血的鲜红石头,最为讨喜,学塾齐先生就为弟子赵繇雕刻了一枚印章,宋集薪觉得挺有眼缘,好几次想要拿东西跟那家伙换,对方死活不肯。

    宋集薪丢出一颗石子,力道不重,砸在陈平安的胸口,后者无动于衷。

    再丢,这一次丢中了草鞋少年的额头,陈平安仍是岿然不动。

    宋集薪对此见怪不怪,噼里啪啦,一把石子七八颗,先后都摔了出去,虽说宋集薪有意让陈平安吃痛分心,但仍是没有直接砸陈平安的手臂、十指,因为宋集薪觉得这样就是胜之不武了。

    宋集薪丢完石子,拍了怕手掌。陈平安长呼出一口气,抖了抖手腕,根本不理睬宋集薪,想了想,低下头,左手五指作握刻刀状。

    跳-刀这门技艺,在小镇老窑匠当中,并不算谁的独门绝活,但老姚头的跳-刀手法,不管谁看到了,都会伸出大拇指。

    老姚头收了几个徒弟,始终没办法让老人真正满意,到了刘羡阳这里,才认为找到了个可以继承衣钵的人。以前刘羡阳练习的时候,陈平安只要手头没事,就会蹲在一旁使劲盯着。

    刘羡阳最好面子,也只知道陈平安口风紧,就经常拿老姚的秘传口诀来震慑后者,例如“想要刀的线路走得稳,手就要不能是死板的稳,归根结底,是心稳。”

    不过当陈平安追问什么叫心稳,刘羡阳就抓瞎了。

    宋集薪看了一会儿,觉得无趣乏味,就跳下墙头进入屋子。

    婢女稚圭站在墙边,若是她不踮脚,就刚好露出上半张脸庞,即便如此,已经隐约可见少女是个美人胚子。

    她想了想,轻轻踮起脚跟,视线落在贫寒少年四周,最后在地上找到了两颗心仪的石子,一颗色泽猩红且剔透,一颗雪白莹润,都是她家公子方才丢掉不要的。

    她犹豫了一下,压低嗓音,怯生生道:“陈平安,你能不能帮我把那两颗石子捡起来,我挺喜欢的。”

    陈平安缓缓抬起头,手上动作并未停歇,依然很稳,眼神示意她稍等片刻。

    稚圭嫣然一笑,如入春后的枝头第一抹绿芽儿,极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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