背景
18px
字体 夜晚 (「夜晚模式」)

第44章

    两小无猜

    两人互相看了会儿,小李景珑似乎想说点什么,

    小鸿俊却用左手按着他的胸膛,

    右手端着碗,喝进一口药,伏身亲在他的唇上,

    以唇舌将药渡过小李景珑口中。

    再一口,

    再一口……

    鸿俊睁大双眼,

    看见童年时的自己凑近小李景珑,

    喂他喝药的一幕。

    “热起来了。”

    小鸿俊自言自语,在榻上小李景珑身畔睡下,

    侧身抱着他的腰,

    拉起他的手臂,

    枕在脖颈下,陪他睡觉。这一幕,

    竟与鸿俊长大后,

    抱着李景珑的动作一模一样。

    小李景珑还在不住打颤,随着药力发散开,

    渐渐好转了些,

    他转过身,抱着小鸿俊。

    “呜呜……呜……”

    小鸿俊抬起头,

    诧异地端详小李景珑。小李景珑哭了一会,显然十分难受,慢慢地睡着了。

    “这孩子怎么总是一个人在家?”

    “绸星不也常被你关家里头。”

    “能一样么?调任洛阳,也不把孩儿带着,

    若不是星儿碰上,险些得风寒病死了。你们男人都是一般,当是生了扔地里就能长呢。”

    “怎么又扯上我了?你见他独自在家,便唤过来看看,星儿也寂寞得很,有人陪伴,不正是好事?”

    “再说吧……孔宣,我怎么总觉得奇怪,隔壁李家这孩子,听说无人管束,从前倒是常在外头游手好闲地乱逛,也不去私塾。”

    “嗯,怎么?”

    “自打咱们家搬来后,那孩子怎么天天在家?”

    “喜欢与星儿相与罢,你别总疑神疑鬼的,哪儿来这么多耳目?毓泽,你关得了他一时,关不了他一世,随着他慢慢长大,总会与人接触的……”

    “李景珑!”

    小李景珑已经病好了,却依旧有点恹恹的,在花园里神情恍惚地等着,手里拿着一个小匣子,匣子里装着些给鸿俊的糖。

    小鸿俊翻过树栏,依孔宣说,这道栏也可拆了,方便俩小孩在一处玩,然则平日太忙,便迟迟不曾动手。小鸿俊听了父母议论李家,便问:“你不出去玩?”

    小李景珑摆摆手,小鸿俊不知为什么,又说:“你去玩别的吧。”

    “我不玩。”小李景珑煞有介事道,“玩你比较好玩。”

    小鸿俊也没听懂,便与小李景珑并肩坐在院里,小李景珑察言观色,说:“你想到外面去走走?”

    小鸿俊当然想,可父母好不容易才答应他与李景珑交朋友,父亲倒是挺喜欢李景珑,母亲则总有点不安,更三令五申,告诉鸿俊要玩可以,不能离开家门一步。

    “我带你去。”小李景珑低声说,“走,赶在你娘回家前回来就行。”

    小鸿俊心中简直天人交战,他自打出生,就几乎从未与父母之外的人说过话。

    “我娘说,出门会被妖怪抓走。”

    “我保护你。”小李景珑说,“我会使剑。”

    “寻常剑法,不是妖怪的对手……”

    “我会使法剑!放心!”小李景珑牵起小鸿俊的手,就要带他走,小鸿俊纠结良久,最后被小李景珑半搂半抱,带着出了门。

    红尘喧嚣,车水马龙,千家万户平地起,升平江山齐天来,小鸿俊刚出家门外的巷子,便瞬间看呆了。

    那日来长安时他在车上一路睡着,又是天色昏暗,如今见这繁华长安,竟舍不得眨眼,小李景珑便牵着他四处逛,走街串巷,买了零嘴,自己却不吃,给小鸿俊吃着,站在西市,远远地看着贾毓泽在集市上卖手工的香包,被人嫌三挑四,讨价还价,涨红了脸。

    他看见父亲在长安坐诊的药堂,与小李景珑远远张望,来的人都是些孤苦无依的百姓,孔宣却突然发现儿子跑出来了,小鸿俊暗道糟糕正要躲,父亲却朝他笑着眨眼,示意他赶紧回去。

    日落西山,小李景珑手里甩着个玩儿用的唧筒,与小鸿俊回家去,小鸿俊则抱着一叠纸笔,一手被他牵着。

    “明天起我得上学堂去了。”小李景珑朝小鸿俊说,“白天里不在家,但只要一放学,立马回来。”话里意味,十分舍不得鸿俊。

    那时的鸿俊并不知“学堂”是什么,直到小李景珑收拾好东西,翌日去上学时,他便只好百无聊赖地在院里等小李景珑回来陪。黄叶飘零,冬天来了,他朝父母提及自己也想去“学堂”,而就在那一夜里,自己的要求令孔宣与贾毓泽再次发生了争执。

    小鸿俊很怕爹娘吵架,每次他们吵起来,他总有种预感是因为自己,吵完后,母亲便黯然伤神,在不见人之处淌眼泪,父亲则带着愧疚,久久地看他,不发一语。

    更小时自己还常常生病,每次生病之时,心脏便像着了火一般,要将整个人烧起来,那时父母吵得至为激烈,后来过了段时间,獬狱来过几次,他的病便慢慢地好了。贾毓泽却始终记得,恐怕自己的儿子再遭遇什么不测。

    “他总要去做这些事的!”

    “孔宣!他还只是个孩子,他什么都不懂!”

    这次争执之后,夫妻二人采取了折衷的法子,贾毓泽教儿子认字,而孔宣教他写字。可小鸿俊要的不是这个,他只想去找小李景珑,别总是眼巴巴地等着小李景珑散学后,快天黑时才跑来搓搓他的脸说:“我可想死你了”,再坐着说会儿话,各回各家。

    腊月初八,小鸿俊竟神奇地找到了小李景珑在读的私塾,扒在窗台上往里张望。小孩实在太多,读书声朗朗的,他挨间找过去,终于找到了在私塾内最后面案几前坐着的小李景珑。

    小李景珑正是长身体的时候,这半年里个头长得飞快,已颇有少年的模样,有人转头见小鸿俊,便惊讶道:“那谁?”

    小李景珑转头一看,忙趁着师父打盹时矮身过来,让鸿俊跟在自己身后。

    小鸿俊本以为他会让他回去,没想到少年般的小李景珑却让他在旁坐着,师父也不曾注意到他,睁开双眼一抖擞,又开始讲课。

    “李景珑,这谁?”有人问,“你弟?”

    “我媳妇儿。”小李景珑捏了捏小鸿俊的脸,小鸿俊初来乍到看什么都无比地新奇,随手拍开他,认真地翻李景珑案上排折。

    “想我了?”小李景珑凑到鸿俊耳畔笑着说。

    小鸿俊只不理会,不住翻小李景珑的东西,每件都拿过来看看,翻了过后会原样放好,少年李景珑身材长开,已透出安全与可靠的气质。

    “在家里想我了没有?”小李景珑听了会儿课,又凑到小鸿俊耳畔说。

    小鸿俊正翻他的书,低头看《千字文》,上头还有李景珑自己作的注释,便“嗯”了声。小李景珑便牵过他的手,抓在怀里不放,在鸿俊手背上摸来摸去。小鸿俊只得单手翻书看,看着看着,小鸿俊困了,小李景珑盘膝而坐,让他伏在自己大腿上睡午觉。

    从此以后,少年李景珑便无心向学,不时往学塾窗外望,读书素来无聊,至有人说:“李景珑!你小媳妇来了!”众人便即哄笑,小鸿俊拖着袍角,躬身从后门,在人身后,躲着师父目光,小心翼翼弟跑进来,坐在小李景珑身边。

    大伙儿都颇喜欢鸿俊,想与他说说话,小李景珑却不让小鸿俊搭理他们,小鸿俊有个小李景珑便满足了,没有多大交朋友的欲望。

    直到有一天,小李景珑的一名同窗随手送了小鸿俊一盒脂粉,小鸿俊不知道那是什么,只茫然摇头推了,同窗道:“脂粉都不知道……”

    “……不对,你男的啊!”

    众人:“……”

    众少年都以为小鸿俊是哪户达官贵人家的千金,女扮男装进来的,当真是李景珑的未婚妻,没想到竟是个男孩!顿时学塾里都傻了。

    “这不是孔大夫的儿子么?”又有人发现了,“和他爹好像呢。”

    “别去外头说!”小李景珑这下慌了,忙让同窗们保守秘密,小鸿俊则躲在小李景珑身后,有点怕,毕竟在他的世界里,除了父母就只有小李景珑,而与这么一大群人打交道,远远超出了他从小到大对人的认识的极限。

    “他是你谁?”众同窗酒饱饭足出来,一个便拉着笑吟吟的小李景珑,朝小鸿俊问道。

    小鸿俊警惕地看着众人,他不大喜欢与这些人一起,便朝小李景珑说:“咱们回家吧。”

    “走,回家回家。”小李景珑笑道。

    “哟呵——这说啥呢。”众人便忍不住起哄,小李景珑也知道小鸿俊怕生,便跟着他回家去。

    幸而小李景珑让人守住了秘密,但保守秘密的结果,就是小李景珑被坑走了一个月的月钱,供同窗们喝酒。

    “这身上的东西都哪儿来的?”

    “李景珑给的罢。”

    “星儿,不许再拿人东西了,听到没有?”

    “嗯。”

    从前他们在家里玩,不到外头见人,俩小孩儿便邋邋遢遢的,身上没一处干净。但李景珑已近少年,又是士族之后,平日多少有些讲究,出门自然注意装束,而且——尤其注意小鸿俊的装束。

    于是小鸿俊身上常多出些李景珑替他打扮上的沉香或汉白玉珠串、翡翠腰坠、玛瑙簪子、扳指,不知道哪来的白围巾,时而在出门前李景珑还给他换身自己以前八九岁时穿过的衣服,以免身上溅了墨水,让贾毓泽起疑。

    这便令孔家里有越来越多零零碎碎的李家的玩意儿,仿佛把李景珑小半个书房给搬了过来。

    然而过了半月,李景珑因一件小事,与同窗们吵了起来。原本是同窗总开他俩玩笑,围着小鸿俊捉弄,便让他有点儿怯,李景珑被说烦了,勒令人闭嘴,一来二去,便打了起来。

    初时不过是按着捶了几下,没想到那同窗面子上挂不住,非要约了打一场,结果李景珑几下便把人给收拾住。这下更是丢人,同窗便召了不少游手好闲的混混,堵在李景珑与小鸿俊回家的路上,誓要教训这厮一顿。

    那是一个冬夜的黄昏,寒冷彻骨,六名青年手里拿着木棍,少年时的李景珑被打得侧躺在地上,血从他的鼻孔里一点点地淌出来。

    小鸿俊站在巷内,不住发抖,看着这一幕。

    “放开他——!”小鸿俊朝他们声嘶力竭地大喊道。

    李景珑抹了把鼻血,挣扎着要爬起身,身上又是遭了一记重击,当即一头栽倒。

    一声轰然巨响,魔气铺天盖地爆发,席卷了整条暗巷。

    李景珑睁大双眼,怔怔看着小鸿俊。

    他背后浮现出孔雀尾翎,两眼喷射出黑色火焰,浑身绽放出血色的波纹,不断扩散。

    “绸星……”李景珑艰难站起,如坠梦中。

    鸿俊与光体般的陆许牵着手,悬浮在半空,鸿俊双目瞳孔倏然收缩,手臂不断颤动。

    那滔天黑气滚滚翻涌,越来越大,整个长安不断下陷,街道崩裂,房屋倾塌,如千山坍崩,万海倒灌!而就在此刻,大雁塔、驱魔司、慈恩寺、宝轮塔、泗水台、观星台六地同时绽放金光旋转,现出一个守护长安的巨大法阵,勉强抵御着黑气的破坏!

    “不可能吧!”鸿俊几乎是喊道,“我怎么不记得?”

    “稳住!”陆许有预感这是极其关键的一幕,朝鸿俊道,“守住你的心神!”

    第95章

    尘封记忆

    小鸿俊身周散发出强烈的魔气,少年时的李景珑拖着血,

    在砖石路上努力地爬向他,

    伸出一只手,漫无目的地抓向小鸿俊。

    小鸿俊舒展双手,抬起头,

    望向深邃无边无际的暗夜,

    天地脉中,

    万千黑气旋转,

    朝他的胸膛中央汇聚,而在他的身后,

    仿佛将有一只巨大的怪物,

    正欲挣脱他的身躯,

    破茧而出!

    孔宣飞来,在半空中一个旋身,

    藏青色长袍铺天盖地,

    化作战裙内衬,全身铠甲一闪,

    修长健硕上身赤裸,

    覆满金碧二色麟铠,耳畔刷然射出孔雀纹样飞羽盔。

    “生者如过客,

    逝者为归人……”

    另一个低沉的声音在苍空那边响起,黑蛟于云层中翻滚,接上了孔宣的封魔咒文:“天地一逆旅,同悲万古尘……”

    “封!”孔宣怒喝一声,

    祭起孔雀大明王法印,左手持五色神光,右手仗斩仙陌刀并合,朝鸿俊当头压下!

    天魔脱缚,鸿俊竟是丝毫不怕孔雀大明王,全身被黑火笼罩,发出一声嘶吼。

    火焰冲击,孔宣迸出满身金血,拼着身受重伤,将小鸿俊身上的魔气压了回去!

    “和光同尘……收!”

    黑蛟獬狱在空中翻飞,化作杨国忠身形,将那黑火一收,魔气顿时源源不绝,被杨国忠吸走。小鸿俊身在半空,身体后仰,如同一枚夜幕下爆发出强大能量的彗星,射出千万缕黑火,缠绕着卷向杨国忠。孔宣则手中焕发出孔雀大明王咒,不住接近鸿俊,猛地一下按在儿子额头上。

    魔气瞬间涣散,黑火消失,孔宣猛地抱住了坠落的鸿俊。

    李景珑已彻底愣了,他看看杨国忠,再看孔宣。杨国忠冷笑一声,祭出一个金龙环绕的沙漏,轻轻一抖。

    整个长安城中,天魔脱离束缚刹那被破坏的房屋,砖石全部归位,如时光回溯般奇妙。

    李景珑踉踉跄跄,走向孔宣,孔宣没有责备他,只看了杨国忠一眼,点了点头,示意李景珑跟自己来。

    “你能走不?”孔宣朝李景珑问。

    “可以。”

    “坚持一会儿。”

    “绸星他……”

    “他没事,别、别哭。”

    “孔大夫……你的血怎么是……”

    “别问了。”

    那一夜,贾毓泽与孔宣始终在低声而快速地交谈,李景珑服过药,守在昏迷不醒的小鸿俊榻畔。孔宣并未进来打扰他们,直到天亮时,贾毓泽叹了口气,入得房内,见李景珑趴在榻边睡熟了,还牵着小鸿俊的一手,不禁泫然。

    早饭时,小鸿俊未醒,孔宣好言安慰了一番,告知儿子不会有事,李景珑方勉强点头,与孔宣、贾毓泽一同用早饭。贾毓泽看着李景珑,叹了口气,说:“平日你俩喜欢在一处,我又如何不知道?星儿从小便寂寞,这些时日里,也多得你不嫌弃。”

    李景珑起初感觉到,孔家似乎挺穷,然而认真看来,却又不像寻常穷人之家,虽清贫,却没有半点困顿。

    “你们是神仙吗?”李景珑问。

    贾毓泽一瞥孔宣,孔宣没有回答。

    “绸星也是吗?”李景珑道,“他说,他的身体里有只妖怪,是不是就是这样?”

    “少情、寡欲。”贾毓泽说,“李景珑,你不能让他心潮起伏,绸星须得无欲无求,方能克制心中天魔……”

    孔宣叹了口气,说:“景珑,原本我只需封住你记忆,便可一了百了,可对星儿来说不一样,你忘得了他,他忘不了你,麻烦你帮我一个忙,孔宣不敢即忘你相助之恩。”

    李景珑睁大了双眼。

    “无欲无求。”鸿俊朝陆许说。

    “有欲有求,便有苦痛。”陆许解释道,“你的天魔种自诞生之后,便在不停地吸收天地间的戾气,小时越是孤寂悲伤,吸收戾气的速度就越快。”

    鸿俊则答道:“那……后面发生何事,让我身上的魔气都散了?”

    陆许想了想,朝鸿俊道:“魔气虽散,却并非真正的消失。”

    鸿俊一点头,说:“它们都被獬狱吸走了。”

    陆许“嗯”了声,又说:“魔种对天地戾气有着自动的吸引作用,如百川入海……獬狱觊觎的,乃是你身上的魔气。”

    “这究竟有什么用?”鸿俊沉吟道。

    “那是法力。”陆许说,“是修为,你没发现么?那时你方七岁,便已能释放出如此强大的威力,被吸入体内的魔气硬生生让你具有了数百年,乃至上千年的修为……”

    鸿俊明白了。

    “我爹说过。”鸿俊说,“修为一旦到了某个层次,就会产生变化,也即飞升。”

    陆许说:“獬狱修炼了两千年,始终无法成龙,他需要更大的力量,才能冲破那层壁障……”

    数日后,小鸿俊终于好了,可当夜的事几乎不记得了,记忆里最后一幕,乃是李景珑为了保护自己被一群人围着揍。

    李景珑也不去私塾了,终日留在家里,这日小鸿俊醒来,被贾毓泽责备一番,他们与李景珑串好口供,只告诉他,那夜他被打昏,李景珑护着他回来了,又令小鸿俊带着跌打伤药,过去探视李景珑,免得儿子胡思乱想,再生枝节。

    “你痛吗?”小鸿俊一边给李景珑背脊上药,一边心疼道。

    少年时的李景珑脱得赤条条的,只穿一条衬裤,背上伤痕累累,小鸿俊正给他上药,李景珑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侧头看着鸿俊。

    “我为你挨了多少打。”李景珑笑着说道,“你快亲哥哥一下。”

    小鸿俊便放下伤药,抱着他的脖颈,凑上前去亲了下。

    李景珑:“……”

    李景珑瞬间满脸通红,小鸿俊亲过后倒是一副寻常模样,又低头用勺子刮药,让李景珑转过身,露出瘦瘦的背脊。

    李景珑顿时睁大双眼,呼吸变得急促起来。

    “你好瘦。”小鸿俊说,“比我爹瘦。”

    “哪!”李景珑马上反驳道,“我壮得很呢,你看?我一个打了六个,对方还有棍子。”

    李景珑侧身,将胳膊抻了抻与他看,小鸿俊便“嗯”“嗯”地点头,给他胳膊上涂了些药。李景珑的视线沿着自己手臂落到小鸿俊脸上,与他对视。

    小鸿俊:“?”

    两人都坐在榻上,李景珑便侧着头,轻轻地凑上前,小鸿俊看着李景珑靠近,手里拿着药碗,便也茫然地主动凑过去。

    李景珑正有点想亲时,突然想起了什么,当即避开他,别过头,摸摸腰后,说:“这儿。”

    涂完以后,李景珑便催促小鸿俊回去,小鸿俊只是赖着不想走,李景珑那身板,已有少年郎的肌肉轮廓。

    “回去陪你娘。”李景珑认真道。

    “你明儿又去学塾,我就见不到你了。”

    “我不念书了。”李景珑说:“改天我当兵去。”

    从那天起,李景珑居然也真的不再去学塾了,每天只在家里陪着鸿俊。入冬李父回来一趟,回家后便开始酗酒,在孔宣提议下,两家还凑一起,过了个年。

    那一年冬季,长安下起了百年不遇的大雪,绵绵软软,洒在大地上,屋檐、后院,尽铺满一层雪花。孔宣与李父在厅堂内喝茶闲话,小鸿俊与少年时的李景珑则围在贾毓泽身边包饺子,李景珑还在说笑话,逗得贾毓泽不住笑。

    “鸿俊?”陆许感觉到周围的空间再次起了波动。

    鸿俊几乎无法控制自己,此刻他只想回到过去,不计代价地回到那一年的冬天,父母都在,李景珑也在。

    “我想回去。”鸿俊说,“陆许,让我回去。”

    他记得上一次进入梦境,意识就在自己的身上,而现如今,在陆许的力量下,他才得以脱离过去的身躯。

    陆许说:“美梦就像甘酿,可以喝,但别喝多。”

    鸿俊转头望向陆许,陆许便点了点头,放开鸿俊,鸿俊倏然化作白光,投进了梦中自己小小的身体。

    “这是你的梦,不是过去。”陆许的声音在鸿俊耳畔响起,“不要想着改变一切,也别总惦记着是个梦,否则很快就会醒。”

    小鸿俊站在母亲身畔,见贾毓泽被李景珑逗得不住笑,那甜美的笑容令他涌起一股难以遏制的亲切感,只想扑上去,把母亲紧紧抱着。

    贾毓泽见他出神,便随手抹了小鸿俊一脸面粉,小鸿俊顿时大叫,贾毓泽则看儿子好笑。

    “妈!”小鸿俊生气地大喊道。

    李景珑笑着去找毛巾给小鸿俊擦脸,贾毓泽又随手捏了下小鸿俊的脸,低头亲了他一下,把他搂到身边,小鸿俊便环住她的腰,把她搂着。

    陆许放开了鸿俊的手,睁开双眼,从梦里醒来,蓦然见莫日根与李景珑两人面无表情地在榻畔看着。

    陆许怀疑地打量二人,李景珑道:“你在给他看什么?”

    “真没什么。”陆许道。

    李景珑坐上榻去,此刻鸿俊正在熟睡之中,睡容现出稚嫩,嘴角微微翘着,仿佛沉浸在一个美梦里。李景珑伸出手,抚摸他的额头。陆许忙道:“别把他叫醒了,当心揍你。”

    李景珑说:“送我进去。”

    陆许:“不行,你必须也在他的梦里,才能进去。”

    “你又知道他没有梦见我?”李景珑打量陆许,笑道。

    李景珑聪明得很,一见陆许欲言又止,便猜到这梦与自己有关。陆许无计,只得指指鸿俊的手,李景珑便牵起鸿俊的手,在一旁躺下,陆许做了个手势,按在李景珑胸膛上。白鹿之力散发,激起心灯的温和光芒,浸润了李景珑与鸿俊的全身。

    年夜,吃过饺子,李景珑便睡在孔家,俩小孩在榻上,小声说了会儿话,李景珑便握着鸿俊的手,并肩躺着,小鸿俊转过身,抱着李景珑,问:“当兵是什么?”

    李景珑蓦然睁大双眼,这一刻,他的意识进了鸿俊的梦里。

    “当兵就是……”李景珑侧头,惊讶地打量小时的鸿俊,再看四周,心想这是哪儿?

    小鸿俊玩了一整天,很困,很快就睡着了。李景珑低头看看怀里的他,唇红齿白,简直比长大后还要好看,而就在此时,脚步声响,孔宣走了进来,李景珑马上闭了双眼,孔宣把两个红封儿轻轻地放在俩小孩的枕头底下,低头看着李景珑。

    紧接着,孔宣做了个奇特的手势,仿佛在施展法术。旋即以剑指轻轻一送,一个法术符纹脱手,“嗡”一声飞向李景珑,浸入他的心脏。

    李父已走了,不片刻,李景珑蹑手蹑脚地起身,发现自己回到了小时候,案上放着过年穿的新衣服,两身。他穿了一身,走出鸿俊家房外,再看四周。

    这是一个他记忆中从未存在的过去!

    怎么回事?李景珑彻底震惊了,是鸿俊的梦不错,可为什么梦里有小时候的自己?他知道我小时候的模样么?他来到院前,雪已停,环顾四周,陡然看见了隔壁院子里的香樟树,震惊至极,一时间他甚至分不清,这是他的梦,还是鸿俊的梦。

    前厅传来交谈声,孔宣将喝醉的李父送出门外,正要回转时,却似乎发现了巷中的什么人。

    “进来坐坐罢。”孔宣的声音道。

    杨国忠与孔宣联袂入孔家,贾毓泽收了桌子,一瞥杨国忠,似乎对他十分忌惮,出外时,轻轻带上了门。贾毓泽端着盘子离开后,李景珑轻轻地从一旁过来,躲在廊下,眼望贾毓泽离开背影,再往门中张望。

    “考虑清楚了没有?”杨国忠沉声道,“这是救他的唯一办法。”

    “救了他。”孔宣道,“却就此毁了天下。”

    杨国忠沉声道:“有光,便该有影;有善,也必将有恶。有升平繁华,也定将有魔卷土重来的一天,天地戾气因众生而生,也将还予众生,这是神州宿命中的劫数,为何又这么想不开?”

    说着,杨国忠竟是沿着门缝,稍稍侧头,望向门外的李景珑,别有用心地一瞥。

    李景珑蓦然一震,下意识就想躲避,然而想到这却是鸿俊的梦境,并非真实,鸿俊梦中的杨国忠,怎么会看到自己?莫非在那场梦里,来到此处窥探的,是另一个人?

    “世间戾气,已有三成在他身上,余下七成,我正在抓紧时间搜集。”杨国忠饮了口茶,说,“将他交到我手中,不到十年,魔气可除。届时你再出手封住天魔,当可保全你儿子性命。”

    孔宣道:“那么你呢?”

    杨国忠微微一笑。

    “你欲救星儿性命,不过是为了成全你自己。”孔宣冷冷道,“魔气尽归于你身,来日你将更肆无忌惮,獬狱,世间还有谁能治得了你?”

    “魔气渗于我魂中更危险,还是被吸入你儿子体内更危险?我已近得道成龙,想来还是能控制住的。换作绸星成了魔,将更不可控,你可得想清楚。”

    孔宣沉声道:“绸星哪天若化身天魔,我自然将亲手了结掉他,了结我犯下的错误。”

    “那么你可得尽快动手。”杨国忠想了想,又认真说,“被天魔种所吸摄的魔气,若达到六成,恐怕连你也不再是对手。”

    孔宣道:“鲲神正为我搜集北冥日月之力,重铸被毁去的心灯。”

    “你用不了心灯。”杨国忠道,“那不属于妖族。”

    “总有人能继承它。”孔宣沉声道。

    “陈家?”杨国忠嘲笑道,“陈子昂的后人若能继承,心灯想必也不会被毁……”

    刹那时间止住,周遭仿佛产生了一阵不易察觉的波动,孔宣的动作与杨国忠的动作俱凝固,李景珑马上后退半步,意识到这梦境的主人来了。

    果然,小鸿俊站在廊下,诧异地打量李景珑。

    第96章

    临行前夕

    李景珑怔怔看着鸿俊,雪花纷飞,

    小鸿俊一身单衣,

    静静看着他,眼中有疑惑之色。

    “快回去。”李景珑马上上前,拉着,

    “别着凉了。”

    “谁来了?”小鸿俊问。

    “我爹。”李景珑短短顷刻,

    便判断出了这一夜的情况,

    答道。

    先前李家与孔家一同过年,

    李父与孔宣喝酒,倒也合理,

    小鸿俊便不再怀疑,

    年夜间,

    外头还有不少孩童在守岁。

    “回去睡。”李景珑搂着鸿俊,将他往房里送,

    小鸿俊不断挣扎说:“我睡不着!”

    李景珑远远地听着爆竹声,

    说:“嘘,年兽要来了。”

    “还没见过呢,

    年兽究竟长啥样?”

    李景珑突发奇想,

    说:“走,我带你到外头玩去。”

    李景珑先是带小鸿俊回自己家,

    父亲已睡下了,李景珑便找出两年前的衣服让鸿俊换上,牵着他出来,又往马监去,

    偷了匹马,翻身上去,再将鸿俊拖上来。

    “我还没骑过马呢!”

    鸿俊在李景珑身后抱着他,李景珑笑着说:“我也是才学没多久!”

    鸿俊:“……”

    李景珑带着他,到得西明寺前,推开门,寺里僧人正在预备开年祈福,迎接前来朝拜的长安百姓,两人便偷偷进后院,到得一个木梯前,这木梯乃是僧人们悬挂祈福金幡所用,一时尚未撤下,李景珑便与小鸿俊爬上寺顶,往东边望,黑夜里守岁的长安仍是点点灯火。

    “你看。”少年时的李景珑指向长安城。

    “哇。”小鸿俊坐在屋顶的金幡上,李景珑趁着他不注意,在他侧脸上轻轻地亲了下。

    鸿俊:“……”

    这个时候,鸿俊尚以为面前九岁的李景珑还是当年的李景珑,一时按捺不住,凑上去,吻住了他的唇。

    李景珑登时满脸通红,小鸿俊带着笑意,与他的唇分开。

    “我快搬家了。”小鸿俊认真地说,“你相信咱们以后,还会见面吗?”

    “会。”李景珑几乎是毫不迟疑地答道,“我等你,我知道你一定会回长安。”

    小鸿俊倏然一震,他怔怔地看着李景珑。

    “也许我就不会再回来了。”鸿俊心潮起伏,忽然说,“那只妖怪,总有一天会吃了我,到得那时……”

    李景珑:“不会。”

    “……这是我的命。”鸿俊抱着膝盖,出神地看着长安,说,“天地戾气本该被魔种吸引,让我成魔。若被獬狱夺走,反而更危险,景珑,答应我,如果我成为天魔……”

    “我说,不会。”李景珑认真道,鸿俊一怔,转头看着李景珑。

    “别怕,无论什么时候,无论在哪里,我都不会让妖怪出来。等我,鸿俊,我会学好法术,总有一天……”

    鸿俊听见李景珑说出“鸿俊”之时,突然意识到了什么——他怎么知道我叫鸿俊的?而就在此刻,九岁的李景珑按着七岁鸿俊的肩膀,低头吻了上来。

    鸿俊的梦境飞速动荡,随着一阵风吹过,天地“唰”一声扩展到无限远,鸿俊与李景珑的身躯不住成长。

    鸿俊睁开双眼,在李景珑怀抱中醒来,李景珑眉头深锁,低头看着鸿俊。

    兰陵琥珀内,梦醒的瞬间,鸿俊发现身边已换了人,下意识地朝后一仰,惊讶地打量李景珑。

    李景珑看着那惊讶的目光,喃喃道:“我……我们以前就认识?鸿俊,发生过什么事,我……我居然忘了你?”

    鸿俊缓缓摇头,什么也没有说,李景珑道:“那是你的过去?鸿俊!告诉我!”

    鸿俊推开李景珑,李景珑迫切地说道:“鸿俊!”

    兰陵琥珀外,初夏之夜,玉兰花香飘在微风中。

    陆许百般滋味一同涌上心头,沿酒肆二楼出得露台,西市已歇,暮鼓一声接一声,莫日根正蹲在露台上,如一只眺望夕阳的狼。

    他听见脚步声,问也不用问,便知是陆许来了。

    “你帮鸿俊入梦了?”莫日根问,“正打算唤醒你俩。”

    陆许“嗯”了声,自打那天吵架后,他便极少与莫日根说话,当即来到栏前,半趴在栏上,与莫日根一同望向远处。

    “看见什么了?”莫日根又问。

    陆许答道:“关你什么事?”

    “只是将他当作我弟弟。”莫日根自言自语道。

    陆许本想嘲笑莫日根几句,却打消了这念头,沉默良久,最后答道:“看见了一个,小时候很寂寞的孩子……”陆许出神地说,并看着夕阳下的市集,再目不转睛地注视着莫日根蹲在屋檐上的身形。

    他看见小时候的鸿俊与李景珑,忽然心里涌起一股别样的滋味,半是羡慕,半是惆怅,曾经的他比鸿俊更寂寞,初长大时,便被送到沙洲县,交给了守将……那时的他不过是个灰头土脸的傻子,到哪儿都被人捉弄欺负。

    “你小时候是怎么过的?”莫日根听见陆许说起鸿俊的小时候,突然便问道。

    陆许不答,却想起了风雪夜里,关城下,他睁大了双眼,看见莫日根的手掌发着光,按在自己额头上的一幕。

    “喂,傻子,你到底想跑去哪儿?”

    “这傻子别的不行,跑起来倒挺快。”

    “你可曾想过,自己将去往何方?”

    在他意识模糊的世界里,天地只有一片白茫茫,而他总是在这片白色里奔跑,世界没有尽头,他也到不了尽头。

    但他仍在奔跑,仿佛在这无涯的世间,有一个人在等着他。既然他没有来,不如自己去?可他跑遍了整个河西,却从未为什么驻足过,更不知道自己究竟在找什么?

    莫日根侧头,突然朝陆许说:“对不起,陆许。”

    陆许眉头一皱,再一扬眉,示意他有话就说。

    “先前我想不明白。”莫日根道,“我……不像长史一般,我以为我……可是我……其实都怪我,你别生气……”

    陆许:“???”

    莫日根思来想去,又道:“我以为苍狼白鹿,都是……可是……”
← 键盘左<< 上一页给书点赞目录+ 标记书签下一页 >> 键盘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