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山上还有工人动土,他们转头看见雨雾中信步而来的男子,男人容颜俊美,尊姿威仪,全部工人连忙放下手里的活儿,有的还拎着把斧头砍柴呢,见到太师当场直直跪下。工人们脑袋一头磕进浸泡在连绵春雨的泥水中,整整齐齐地给太师府邸的主子行礼。
萧猊微颔首:“都起来,你们做你们的活儿。”
他绕过正在动工的地方,朝已经修建好的范围走去。
萧猊沿后山修建的地方走了一圈才,他吩咐工人尽量还原雾清山各处,连洞府也叫工匠凿建俄了一个。
夜里风大,回到府内后,萧猊裹在身外的大氅都叫雨水洇湿了。
刘总管利索地叫奴才去备水,萧猊解去大氅扔给奴才接着,说道:“今日去温泉泡会儿。”
府内修建有一处温泉阁,萧猊回来后专心养灵芝,有一段时间没去过了。
刘总管忙点头,旁边的奴才立刻差人到温泉阁里准备什物。
萧猊越过几处蜿蜒的长廊,一直到最深处坐立在半山高出的内阁停步。
阁楼外墙朱红,内设金碧辉煌,连脚下踩的每一块砖都由价值千金的玉石打造。
萧猊徐缓步行上玉阶,柔软温香的暖风萦绕周身,阁楼外春寒雨湿,进来不过片刻,指尖就已裹上一层融融暖意。
两名常年伺候主子的奴才轻手轻脚地为萧猊除去衣物,他们垂头端着玉盘,跪在温泉台的玉阶下,连呼吸都是极轻的,随时听候主子命令。
温泉浸泡每一处皮肤,萧猊感到久违的惬意慵懒,他闭目仰脸靠在汤泉内。
今日总有些散漫恍惚,一不留神,就会想起怀里抱过的温度。
萧猊拉起柔软的脸巾盖在额上,水珠没进湿润的发端,头热乎乎的,他昏昏沉沉,似乎再次被拉进那个让他心不在焉的梦境当中。
萧猊真的不止有一点想念小灵芝了。
当初在雾清山自以为是的一场虚情假意,前一刻逢场作戏,后一时便有些沉迷那份温软的药香。
此刻他连在梦中稍微癔想一下,醒时身躯都僵得不行,就像一块石头。
萧猊就像一个渴死的人,漆黑深邃的眉眼泛出细细的红晕。
柔软的脸巾此刻变得略微粗糙,掌心时而放松了时而紧握,高挺的鼻梁落下几滴汗水混着汤泉的水滴,他脖颈蔓延出一片深红,脉络明显地剧烈抽动,随后,萧猊的眉间,发髻,下颌皆滚落了许多汗珠。
萧猊将脸巾随手一扔,喉结上下滑动。
待气息平稳,才心道自己想那小灵芝是不是想得太疯魔了点。
他在雾清山时常与灵稚耳鬓厮磨柔情蜜意。
萧猊从不吝啬的亲吻灵稚,但没有真正的抱过他。
然而此刻如此一想,萧猊方才松缓下的思绪不由再次起伏。
他捏了捏眉心,注重养身之道的自己竟会因为一个虚幻还没发生什么的梦境而显得血燥冲动。
说到底,他还只是一株小灵芝啊。
********
室内静谧,落在窗檐下的春雨听起来淅淅沥沥的,轻柔而梦幻。
刘总管将府内近期比较重要的事宜上报给主子,说完了低头等,等到轩窗外的花枝不堪雨水敲打落下一截,声音清晰可闻。
刘总管抬头看主子,发现主子又在走神了。
主子近些日子走神的频率高了点。
每每意识回来,神态似乎有些感慨,还有失落。
刘总管不敢细看。
静静等到主子回神,刘总管继续将方才的话说下去。
萧楚“自缢”后,已经有人安葬好,还是按照萧猊的吩咐,就葬在萧猊恩师的陵墓旁边。
人也葬了,墓碑立好,时间来到每年萧猊祭师的日子。
老总管事无巨细地把祭墓的事宜逐一安排妥当,时辰已经找人算过。
刘总管展开记录日子时辰的小册子,低声询问主子选在哪天过去。
萧猊看完,说道:“三日后。”
萧猊祭拜恩师当日,天阴无雨,风吹得回廊外的纱幔猎猎飞响。
他着素净白色的常服,乌发后别了一支木簪,淳朴洁雅,体态修长,仿佛回到彼时自己还算年幼的岁月,那会儿萧猊尚不知朝廷的险恶。
萧猊垂眸,思绪纷杂。
他如今已算真正的孤家寡人,恩师病逝后,这世间唯一一个,亦是最后一个对他关怀的人就离开了。
师兄于他,可以想起的相关回忆见不得有多好。
他都不见得有什么好的回忆,可想而知师兄对他的怨恨更甚。
萧猊收起恍惚的神志,弯起唇角,指尖点了点小灵芝饱满润泽的伞盖。
“若你想我的话,可能早些出来见见我。”
走前萧猊割了心头血给灵芝喂了一点,伞盖灰中偏红的那一部分愈发显红,萧猊甚至认为这是他用心头血浇灌所致。
萧猊在小灵芝身上留下自己的东西,如同将它印了个属于自己的标记。
潜藏在萧猊心内的占有欲滋长蔓延。
素白色的身影进入轿辇,萧猊今日出行低调,轿辇换成了素净典雅的车厢,从燕都繁华的城中心一路驶向都城郊外,在青山浓雾间逐渐隐没远去。
天色阴沉沉的,轿辇平稳地停在墓园外,车夫还没出声,一只修长的手指便揭帘而出,
萧猊观望眼前葱翠幽静的墓园,吩咐道:“今日从简,无需行礼。”
萧猊的恩师不喜时不时就要下人磕头跪下的礼节,而萧猊如今排场是极为华丽隆重的,遇上太师出街,沿燕都大大小小的街巷行礼跪头的人遍布半城都不夸张,他自然不会在祭拜师父这日给对方徒增不快。
随身跟来的黑衣暗卫隐匿在墓园各处,连只蚊子都飞不进去。
萧猊执一把素伞,左手拎了个竹篮,远远就望见独一座屹立园内中央的墓碑,一旁不远,有方略小的墓碑立着。
偌大的墓园修建得清幽古朴,萧猊立在最大的碑前,掀开绸布,将竹篮里的什物取出,有条不紊地整齐摆放。
他点了白烛,抽出三支香置在白蜡上静静燃烧,朝墓碑俯身,虔诚祭拜。
起初恩师离开的头两年,萧猊对恩师说的话还有不少。
后来随着位置越高,渐渐地,话也不说了。
萧猊来祭拜恩师的半日,更多时候则是无声地看着墓碑,千言万语,唯剩他只身一人沉静的陪伴。
师父评价过年幼的萧猊,天资聪慧,心思缜密,善于谋略。
师父对他精于计谋的心思不嫌恶,可看不惯他时时计谋,事事都要谋略,担心长此一来他会迷失了内心唯一的真。
萧猊不愿让师父知道自己在祭拜时还惦记着其他计谋的念头,因此权势越高,他已经没有一个可以说得上话的人了。
不过今日萧猊却与恩师有话想说。
或许情思萌动,和师父提起那株满心满眼都是自己的小灵芝,萧猊心里有几分陌生而悸动的思绪缠绕。
他低低一笑:“师父,若您见过他,一定喜欢他。”
“小灵芝乖巧懂事,擅长识药,您说过纯洁的心灵是世间最宝贵的珍物,他有您说过的那份珍贵的纯洁内心。”
萧猊已经没有了世间的珍贵之心,所以他想呵护好灵芝的这颗心。
说完师徒之间的闲谈,萧猊目光转向一旁的小碑。
萧楚的墓碑。
萧猊低声:“师父,我让师兄下去陪您,您离开早,这些年也该寂寞。师兄虽顽固不灵,脑子蠢笨,但他早时照顾您还算贴心得当。”
又道:“当日师父临终前吩咐我要好生照顾师兄,我做到了。如今时辰已过,让他下来陪您,师父应当不会责怪我吧。”
白蜡的火苗在灰暗的园林中幽幽飘曳,远处随风摇动的树枝阴影阴沉森然。
萧猊与师父闲谈结束,方才看了萧楚的墓碑一眼,慢条斯理地给萧楚墓前倒了一杯尚有余温的陈酒。
他将陈酒洒在墓前,算敬了萧楚一杯。
萧猊对他名义上的师兄无话可说,连虚情假意那一套都省去了功夫。
毕竟萧楚是要他性命的人,萧猊没有什么菩萨般的怜悯心肠。
人欺他,他就拿对方的命。
萧猊哂笑一声,道:“师兄,您别怪我心狠,每个人都有自己所在的位置,你不喜欢我替你安排的一切,那就在师父身边安心待着吧。”
又道:“我的小灵芝长得极好,待他出来,便会与我恩爱白首,可惜要让你失望了。”
萧猊在墓园停留半日,夜色四合,墓园周围升起一层潮湿雾气。
萧猊掸了掸衣上沾的水珠,注视恩师的墓碑,温声道:“徒儿告退了。”
过去每年来祭拜恩师时,萧猊往后的几日总有些抗拒不了的消沉思绪。
因为拥有过被人真心对待的日子,失去以后,在一些时间总会格外想念。
他失去这种滋味太久了,掌权以后更不会将背后交付给任何人,久到忘记他曾经自己也依恋过这样的感觉。
但今日不同了。
萧猊步履如春风吹拂,他不似往日消沉低郁,还吩咐车夫驾驶快些。
早时他喂给灵芝的心头血有点少,这时候它约莫该饿了吧。
萧猊昏昏沉沉,脑海隐约依次晃过几次年幼时师徒三人相处的画面。
最后一晃,是抵在眼前那双望着自己的眸子,纯洁乌黑,亮如星子。
风声静止。
隐秘藏在林间的暗卫犹如蜘蛛布下密集的网一般,冷漠地将出现的刺客团团包围。
太师今日出行低调,有些个老狐狸看轿辇外随身的护卫不多,虽然明白也许有陷阱,但耐不住心思蠢蠢欲动啊。
萧猊从恍惚的画面醒来,指尖挑开帘幔一角,淡道:“不识好歹。”
他撑起下颌,吩咐外头的暗卫。
“本官赶着回去养灵芝。”
意思便是让暗卫留个活口即可,其他的杀快点。
还有一点,不要弄脏轿辇,萧太师生性好洁,若让半点血腥沫子弄脏了轿辇,这群暗卫也是要罚一罚的。
静思院,萧猊慢条斯理地浴身,淡香萦绕。
他随意披上雾青色轻衫,襟带松垮,玉簪半落,微湿的乌发顺顺在脊背,清雅又疏懒,漆黑如墨的眸子眼也不眨地注视掌心逗弄的小灵芝。
灵芝伞盖红的部分愈红,似乎又长大一圈。
“馋嘴。”
他轻哂,眼底闪过自豪满足的色彩。
萧猊取出薄如蝉翼的刀刃,刀刺进心口时薄唇渐渐苍白。
他目光柔和,依然停在灵芝饱满的伞盖上,手腕注入刀柄的力道更深。
乌发侧落在脸庞,萧猊轻抿弯起的唇角,温柔的目色闪烁着几分不耐与恍惚。
他已经没有太多血喂给小灵芝了,刀尖几乎就要碰到心脏,渗出的血液不若最初那般温热汹涌。
萧猊白着脸将凝聚在指尖的血液慢慢朝灵芝菌柄的边缘滴入,望见血珠都渗进土里让它吸收了,方才挑开止血粉的瓷罐,往疤痕遍布的心口抖上粉末。
萧猊等待血止,和灵芝静静相处片刻,最后拿起一旁温凉的滋补药汤服下。
长久累积的失血使得萧猊今夜反应甚重,身上的虚汗不止。
他睡得早些,半梦半醒间,心口叠加的数道刀伤,似乎在此刻要报复他一般,传来的疼痛已经让他无法忽略。
萧猊眼睫上布满虚汗,看什么都是朦胧虚幻的。
隐约中似乎飘来一阵苦涩的药香,萧猊脸色苍白伸手抓住。
他怀里盈满了那股气息,似乎抱到气息的源头,于是更紧了紧手臂。
汗湿的睫毛合起,沉浸在梦境中的萧猊睫毛根微微刺疼,有什么东西正轻轻的,试图揭开他的眼睫。
曾经有个少年喜欢趁他睡觉时,趴在床头用手指头揪他的眼睫毛。
萧猊长睫震开,药香在虚幻的梦里逐渐与此刻重叠。
他发紧的喉咙咽了咽,对上一双纯洁若星的眸子。
……
……
萧猊手臂一圈,掌心嵌在那人腰侧合起。
他把这份犹如鸿毛的重量微微往怀里一提,生怕这个梦又溜走。
“本官这次抱紧你了,小灵芝。”
第36章
茫然
春时雨水多,
梦就多了起来。
萧猊浅眠,但他的梦境变得断断续续。
最初灵稚不见时,他频繁的在梦里听到灵稚喊疼,
一声声的,猫儿叫般柔软,难过而委屈。
那声音里蕴藏的极致伤感他听不得,于是抱紧了,
梦就散了。
萧猊从虚无的梦影醒来时浑身轻飘飘的,
睁眼企图找到声音的源头,
结果每次都寻觅无影。
后来养了灵芝,萧猊的视线便极少能离开。
他要时刻看见小灵芝,因而房内每到夜里都会留一盏微弱暗淡的灯火。轻轻地,
很温柔,
灵稚喜欢这些温柔的东西。
萧猊养灵芝后,那个灵稚反复喊疼的梦变得很少了。
他甚至梦不到灵稚。
但他想念灵稚的时候,总想做回那个梦。
此刻房中的光线极为昏暗朦胧,
萧猊给灵芝喂心头血喂到枯竭,精神有些恍惚。
就算是曾经做过的梦,都不敢想它真的变回了人形。
萧猊往前凑了凑,
隐约嗅到少年发间的药香,以及微弱的气息。
他猛然握紧怀里那截细小柔软的腰身,屏息凝神,和少年乌黑纯净的眸子对视。
当萧猊喂养小灵芝时,
每每托起花盆都会格外珍视小心,
生怕将它摔倒,
当成易碎品呵护。
此刻抱到了真正的灵稚,
却又恨不得用尽全身力气将他揉进骨血。
良久,
萧猊发出叹息。
“不是梦。”
春雨淅沥缠绵,萧猊的怀里被少年的柔软填满。
这与在雾清山上两人拥在一块睡觉时的画面重叠吻合,萧猊没有哪一刻能此时充满了柔情蜜意,愉悦简直要从他弯起的眼眸里溢出来了。
萧猊抱得愈发紧,药香此刻似乎成为催发欲海的药剂。
他完全拥住灵稚,与灵稚耳鬓厮磨,唇边呼出滚热的气息,贴在对方柔嫩细腻的脸庞上。
正当萧猊要吻上灵稚的唇,只见那两片柔软如花的殷红唇瓣咬得死紧,黑凌凌的眸子虚无茫然。
萧猊抱得愈紧,灵稚就抖得愈发厉害,面颊上淡淡的血色悉数退尽。
灵稚呆呆望着萧猊,似乎在看他,又仿佛没看见他。
少年的空茫的目光恍若越过萧猊看到不一样的东西,贝齿咬在唇上,那么软的唇瓣很快就咬破了。
鲜红的血液沿着灵稚嘴角滑落,落在下巴那道浅浅的美人沟上。
当时萧猊爱极了这条美人沟,指腹贴在上面摩挲几次,少年就会闹个大红脸。
萧猊从温柔甜蜜的癔症从回神,连忙用指腹擦去灵稚美人沟上的血渍。
“灵稚,灵稚你怎么了?”
萧猊抱起怀里的少年起身,少年双腿绵软,没什么力气似的折在他身上。
对上灵稚空茫的眸子,萧猊心内震了震。
萧猊甚至忘记使唤屋外的奴才,他起身欲将灯火添亮,却无法对怀里的人松手。
萧猊索性抱起灵稚纤小的身子,燃灯火,室内明亮时,他可以将灵稚的眉眼与神态看得清清楚楚。
“灵稚,是我。”
萧猊坐在床榻,抱起灵稚将人放在怀里坐好。
少年身子软得不可思议,意识似乎涣散了。
他不假思索地抬起灵稚下巴,变瘦了,往时摸起来肉感圆润的脸蛋尖了许多,黑凌凌的眼睛更显大,迷茫涣散的。
萧猊又出声呼唤几次,灵稚方才呆滞地看他,比起懵懂,更像迷茫无知。
萧猊心里一紧,握住灵稚细白的手腕,拉起丝滑软和的被褥将他裹紧,重新拥好。
他低沉徐缓的开口:“我是君迁,你最喜欢的萧君迁。”
灵稚眼睫垂落,眸光无神。长至脚踝的黑发柔顺地落着,他看起来很乖巧安静,但也古怪异常,似乎认不得萧猊了。
萧猊不由握紧灵稚的手腕:“我是君迁,抬眼看我。”
灵稚听到“君迁”二字,眼睫颤抖。
他整个人发抖得厉害,濡湿的眼睫掀开又再次紧紧合起。
灵稚吸紧促,被握住的手腕开始拼了劲的挣扎。
少年虚弱的声音像幼猫叫唤。
“疼、疼……好疼,放开我……放开我……”
颤抖的唇不断咬紧,灵稚的唇角很快渗出细碎的血珠,雪白的手腕子更叫萧猊握红痕,肤色苍白,红得就更红,触目惊心,看起来就像被人用力活活勒出来的。
萧猊松开对灵稚的禁锢,手臂隔着被褥轻搂他。
两人严丝无缝地抱在一起,若在往时,灵稚恨不得把自己全部时时刻刻塞进萧猊怀里,而非像此时这般。
灵稚虽然没有用力抗拒,但没有正眼看人,对萧猊的拥抱没有给任何反应。
萧猊微怔。
不,灵稚有反应的。
灵稚在颤抖,
少年的手脚和身子虽然软绵绵的没什么力气,可整个人都僵硬着,显然没有因为看到萧猊而放松,他瞳孔紧缩,进入了戒备警惕的状态。
“灵稚,睁开眼睛看看我是谁?”
萧猊几乎以诱哄的口吻和灵稚说话,希望灵稚能给他一点反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