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苏暮趴到他身上,问:“你昨晚有没有听到什么声音?”顾清玄没有回答。
苏暮摇他的肩膀,“问你话呢。”
顾清玄躺平看着她,忽悠道:“没有。”
苏暮露出奇怪的表情,“莫约半夜的时候,我好像听到了敲竹竿的声音。”
此话一出,顾清玄憋着笑,揉眼问:“大半夜的谁敲什么竹竿?”
苏暮的表情更怪,指着外头道:“就在院子里,一下一下的。”
顾清玄“啧”了一声,又翻身背对着她,笑道:“你是不是睡迷糊了,院里若有东西,大黄岂会装死?”
苏暮没有吭声,她压下心中的别扭,下床穿衣出去了。
外头的狗子见她出来,趴在狗窝里懒洋洋冲她摇尾巴。
苏暮盯着它看了会儿,又看竹竿,只有晾衣裳那里才有竹竿,她心中疑云更甚,一时也摸不着头脑。
屋里的顾清玄把身子挪到她睡过的地方,感受着她残留下来的体温,把头埋进被窝里窃笑不已。
早上温差大,苏暮去庖厨烧了些开水。
晚些时候顾清玄起来洗漱,换上昨日许诸带来的短打布衣。
那灰色衣裳宽松肥大,他身量高,明明粗糙,却偏被他穿出了闲云野鹤的风姿。
苏暮瞧见他时不由得愣了愣,他取青盐出去刷牙时,她暗搓搓侧身窥探,觉得他要是什么都不穿更好。
稍后听到敲门声,顾清玄去开门,许诸送来早食,有胡饼、粗粮粥、馒头、腌笋和咸鸭蛋。
顾清玄取了一块胡饼食用,又像老太爷似的往院子里的摇椅上一躺,甚至还惬意地跷起了二郎腿。
许诸也未用早食,同苏暮一道吃。
苏暮取了几块腐乳,麻辣口的,很合许诸的意,连连问她在哪家买的,下回也去买些来佐粥。
二人在堂屋用早食时,苏暮瞥了一眼院子里的顾清玄,忍不住同许诸说道:“你瞧你家主子,跟个老头儿似的,成日里就往摇椅上躺,好似没有骨头。”
许诸失笑。
外头的顾清玄不满道:“我怎么就像老头儿了?”
苏暮:“怎么不像了,跟黏在上头似的。”又道,“在府里时从不见你这般散漫,若是被老夫人瞧见你跷二郎腿,指不定打你没有仪态。”
这话许诸赞同,接茬道:“还别说,站没站相,坐没坐相,是要挨念叨的。”
苏暮:“破规矩忒多,要不然我跑出来做什么。”
两人就府里的规矩发了一通牢骚。
用过早食后,苏暮要做绒花,许诸并未逗留多久就离去了。
顾清玄的东西放在凶杀案的屋里,他在里头翻找物什时,居然稀里糊涂把苏暮藏的私房钱给挖了出来。
那布袋沉甸甸的,铜板碎银还有不少。
顾清玄颇觉好奇,拿出去瞧,碎银有六块,甚至还有两枚金锞子。
他“啧啧”两声,握着布袋走到门口,说道:“苏小娘子,没曾想你还是个小富婆呢。”
见他把自己的老底儿翻了出来,苏暮不禁急了,忙起身上前夺过,不高兴道:“你没事瞎翻什么?”
顾清玄失笑,“我怎么知道你把钱银藏在那屋里的?”
苏暮戒备地盯着他看,严肃道:“这是我自个儿做绒花一点点挣的,你莫要乱瞧。”
顾清玄点头,“你紧张什么,我又没说你来路不明。”
苏暮冷哼一声,阴阳怪气道:“倒是让小侯爷你见笑了,这点小钱都看得紧,像我们这些小民,哪敢跟你的锦衣玉食相比,手一伸衣就来,嘴一张饭就来,出个门家奴成群,好不威风。”
顾清玄不爱听,反驳道:“我祖上数代人寒窗苦读一辈辈累积下来的功绩,凭什么要与底下的市井小民相提并论?”
苏暮被这话给问愣住了。
顾清玄给她上了一课,“你这是对富家子弟的偏见。”
苏暮不服气,“我怎么偏见了,难道不是这样吗?”
顾清玄哼了一声,现实道:“你真以为京里的那些簪缨世族成日里吃喝玩乐坐享其成,便能长盛不衰,永远都能这般快活吗?”
苏暮没有吭声。
顾清玄继续道:“就拿我们顾家来说,祖母三女一子,就只有父亲一个独子,但他资质平庸,各方面都平平无奇。
“可是我父亲是侯府的继承人,未来顾家的前程全握在他手里。他没有真才实干,全凭攀附权贵交际勉强能维护顾家在京城里的体面。
“早些年我祖母发愁不已,深知这般行事顾家迟早会败落,便把希望寄托到孙辈上。
“小时候我看着她就害怕,我若淘气,她就会拿戒尺打我,管束得极其严厉。
“那时候阿娘与她常有争执,婆媳关系闹得很僵。
“起初我不明白她为什么面目可憎,明明平时待下人都温和宽容,何独落到我头上就换了一副面孔。
“后来我无意间听她在佛堂里念叨,说祖父去了,她害怕顾家败落在她手里,无颜面见九泉之下的列祖列宗。
“她一生要强,且又是裴家的嫡长女,身上肩负的责任比许多人重得多。那时候我瞧着她年纪轻轻,脸上却没甚笑容,心里头颇有感触。
“后来我便想着让她多笑一笑,她说什么话我都听,教什么我都学,不敢再淘气,怕惹她生气惹她伤心。
“小时候我极少有机会睡懒觉,有时候想犯懒,她会亲自来揪我的耳朵,成日里面对的都是她的教学。
“君子六艺,我样样不能落下,久而久之便习惯了。
“考科举时她假装安抚我,说她不在意,还说什么我有爵位,以后家里头会托关系寻职务。
“我压根就不信她的鬼话,知道她在乎得要命。
“后来不出所料,阿娘偷偷告诉我,说祖母曾与她打赌,说我定能进前三甲,如果没进,便把她的那套翡翠头面嫁妆许给我阿娘。
“倘若我考场失利,佛堂里供奉的那把戒尺等着抽我呢,它熟悉我身上的每一寸地方,我瞧见它就害怕。
“哪怕到现在,我都不敢懈怠分毫,因为祖母告诉我,底下弟弟妹妹们的前程全系在我这个嫡长身上。
“我要给他们撑起来,让嫁出去的姑娘们有一个强势的娘家人,这样方才能让她们在夫家抬头挺胸,不受欺负。
“她与我说,顾家几代人挣下来的家业不能败在她手里,要像他们河东裴氏那般,一代代接力传承,庇荫子孙过得体体面面。
“阿若你说,你为了讨生活做绒花,一厘厘攒钱想要过好日子。我为着顾家老小体体面面,在仕途上一点点往上攀爬,不都是一样被生计压着的凡夫俗子吗?”
苏暮沉默了阵儿,才道:“那不一样。”
顾清玄:“如何不一样了?”又道,“你一人吃饱全家不饿,我府里却有几百号人要养,每天眼一睁就要张嘴吃饭,我日日上值奋进,不就是在讨生计吗?”
苏暮没有答话,只拿着自己的私房垂首沉默。
顾清玄握住她的手,正色道:“跟我回去,我想要你的陪伴,想要你陪我走这条路。”
苏暮愣了愣,随即抽回手,皱眉道:“你疯了。”
顾清玄固执道:“我没疯,我清醒得很。”
苏暮冷哼,戳他的额头道:“我若是你祖母,定会打死你这个不孝子孙。”停顿片刻,“你既然明白她对你的寄托,何故把心思花到我身上?”
顾清玄冷静道:“我什么都不缺,就缺心头好。”
苏暮像听到笑话一般,冷酷道:“天真!什么心头好?不过就是年轻没遇到过其他女人,一时迷糊罢了,待时日久些,自然会冷下来。”
顾清玄看着她没有说话。
苏暮继续道:“就算你不娶李三娘,往后与你匹配人的也应是正儿八经的官家娘子。
“可我苏暮算什么,你们家曾经的家生子,哪怕现在是良家子,也是二嫁妇。
“我孑然一身,是市井里的小小蝼蚁,你却是天上的星辰,往后前程似锦,与我完全是两路人。一个在天一个在地,你说这样的两个人要如何凑到一起?”
顾清玄继续沉默。
苏暮垂下眼帘道:“你是个聪明的,莫要头脑发热一意孤行,既然明白自己身上肩负的责任,就更应该知道哪些该做,哪些不该做。”
顾清玄抬了抬她的下巴,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道:“我在寻我日后要白头偕老的妻,这难道不是我该做的吗?”
苏暮嘴唇嚅动,“那不该是我。”
顾清玄不服气,“为何不能是你?”
苏暮不耐道:“我方才已经说得很清楚了,你我天壤之别,纵使你有一腔热情,我却没有这个勇气和身家背景去搏,明白吗?”
“我不明白。”
“你莫要钻牛角尖。”
“你所谓的身家背景,我可以给你寻,这些都是给外面的人瞧的。我想要的是你的本意,你自己的意愿,明白吗?”
苏暮一口拒绝道:“我没有意愿跟你回去,也不想进那深宅大院,我受不了那里头的约束,只想在这里过我的安生日子。”
听到这话,顾清玄冷嗤,用她说话的语气反驳道:“天真!你以为你一个女郎孤身一人就能在这个世道过得安稳了?
“阿若,把眼睛睁大一点,瞧瞧你周边的市井女郎们,只要家境不是太殷实,哪个不是被生计磋磨得一地鸡毛?
“你现在还不到二十,往后余生数十载,难道一辈子都龟缩在这院子里吗?
“诚然你现在做绒花能养活自己,我也不否认你的能力,可是以后想要走出去,就必然要去面对这个吃人的世道。
“正如我祖母所言,这世道对女郎家就是不公允,哪怕她背后有河东裴氏做支撑,都会感慨不易。
“你一个毫无身家背景的女郎,活在这市井里,不敢穿得光鲜怕被人惦记,处处小心谨慎怕惹上是非,处处警惕,处处活得小心翼翼,这就是你余生想要过的一生吗?
“倘若你嫁人,伺候丈夫服侍公婆,那才更是一地鸡毛。
“若真到需要仰仗夫家给你安稳的那一步,为何不能是我顾文嘉?”
这些话一点都不好听,却又鲜血淋漓地戳肺管子。
苏暮不想去听。
顾清玄抓住她的胳膊,“你莫要逃避,我跟你说正经的,你辛辛苦苦逃出来,难道就是为过这样的日子吗?”
苏暮没有吭声。
在某一刻,她忽然有些沮丧,感觉自己就是一条被困在水池里的鱼,好不容易挣脱困境跳了出来,结果却发现外头是一片干涸的荒芜。
可是他说的就是现实啊,她现在生活的地方就是一个封建时代,一个压榨女性的社会背景。
见她的脸色不大好,顾清玄不再继续说这个话题,以退为进道:“我语气重了些,你的这个院子挺好,也把自己照顾得很周到,确实小瞧了你的能力。”
苏暮的表情迅速恢复了平静,反驳他方才说的话,“诚然如你说得那般世道不易,可是众生皆苦,谁又能容易呢?
“就拿京中的世家来说,那姜家,以前何其荣耀,结果因为私盐案一夜间垮塌了,想来你顾家瞧着,也是心有戚戚。
“市井小民求生不易,你们这些达官显贵不也一样步步小心谨慎,生怕行差踏错吗?”
这话顾清玄还是挺认同的。
两人算是第一次心平气和沟通交流,没有争论,也没有剑拔弩张,都是非常客观的交流各自的观点。
虽然他们是两个不同时代的人,相互间隔着上千年的鸿沟,至少从目前看来是能说得明白话的,而非鸡同鸭讲。
不过苏暮还是有点好奇他的心胸,问道:“我先前这般戏耍你,你就不恼恨?”
顾清玄傲娇地撇嘴,不答反问:“恼恨又如何,能哄你跟我回去吗?”
苏暮愣了愣,“不能。”
顾清玄:“你不愿做那条狗,我自然也不愿意,我又不是听不懂人话。”
听他这一说,苏暮无比庆幸对方的智商是个正常人,忍不住笑了笑。
顾清玄不解问:“你笑什么?”
苏暮掩嘴,“我想问你,你何独就跟我较劲儿了?”
顾清玄认真地想了想,“这应跟我祖母有关。”
苏暮:“???”
顾清玄正色道:“我偏爱鹅蛋脸杏眼这类长相的女郎,我祖母是,阿娘也是,应是从小受她们的影响,故而对这类女郎天生的亲近。
“在你跑了的那些日我也曾琢磨过,为何偏偏就钟情你。
“后来我想了许久,才悟明白你跟祖母都是差不多的女郎,骨子里忒有主见,脾性看似温和,实则果敢刚勇。
“先前我曾同你说过,我打小受她教养,很是敬重她。
“我欣赏这类女郎,坚韧且顽强。
“当初我祖父去了,父亲又不足以撑起这个家,全是她里里外外出谋划策,费尽心思把顾家的门楣支撑起来的。
“她在我眼里非常了不得,充满智慧。
“而你,跟她应有相似之处。
“以前我不曾察觉,直到晓得你利用周家跑了之后,事后我仔细回忆你前前后后的诓骗,心里头虽有怨言,到底是服气的。
“这事儿一般的女郎可干不出来,没有一点心机与头脑,多半成不了事。
“再到在平城见你小日子过得还不错,可见没有白费功夫,连我都有点替你欢喜,重获自由,逃出生天。”
他说话的语气里带着轻松的调侃,把她跟顾老夫人相提并论,确实有把她哄欢喜,似笑非笑道:“你说的这话是夸我还是损我?”
顾清玄:“自然是夸你,有胆识,头脑聪慧且果敢,一般的女郎可比不上。”
苏暮抿嘴笑,“那你觉得我费尽心机跑出来,值不值得?”
顾清玄点头,望着院子道:“值得,靠双手讨生活,不用仰人鼻息,也不用受人管束,做自己的主人,随心自在,挺好。”
苏暮心里头颇有几分小嘚瑟,能得到他的认可,她还是觉得挺有成就感。
不可置疑,在这一刻,她确实有被这个男人哄高兴了的。
作者有话说:
顾清玄:哄老婆的第一天,她应是高兴的
苏暮:能说人话,脑子还算正常
顾清玄:下回继续哄
围观群众:女主你要苟住!!别被他忽悠去了!!
顾清玄:瞎说,我是傻白甜!!
PS:我一定要让你们相信,女主回去绝非对现实的妥协委屈,而是出自于这个男人让她有孑然一身去爱一个人的勇气,是遵从内心的选择。
这对CP就是绝配,这个故事也非常温柔~~一定要对我有信心丫,对它的定位就是基于现实上的美好治愈。。它不完美,但又非常完美的一个爱情小甜饼。
第五十八章
下午顾清玄和许诸等人去河边钓鱼,
苏暮则在院子里做活计。
尽管他那张嘴很会说话,她也很欢喜,
心里头却门清,
不可能就是不可能。
望着外头的大黄看了会儿,她收回视线,又埋首于手中的绒条上。
没有什么比手里的绒花可靠,
也没有什么比手里拽着的钱银忠诚。
不一会儿门口传来敲门声,隔壁刘琴送来一篮竹笋。
苏暮开门接了进来。
刘琴暗搓搓窥探。
苏暮敲了她一记,“乱瞅什么?”
刘琴缩回脑袋,
两眼放光道:“陈娘子家的郎君真俊。”
苏暮被逗笑了,“好看有什么用,又不是我的。”
刘琴:“???”
苏暮后知后觉回味过来,
忽悠道:“闹和离呢。”
这两天许诸买了不少吃食,
她进庖厨给她取了十枚咸鸭蛋和肉脯,说道:“晚些时候待他们回来看有没有鱼,若是有,便给你们送些来。”
刘琴不好意思道:“这怎么好意思,
祖母多半要念叨我了。”
苏暮:“我不是拿了你的笋吗。”
两人说了好一会儿,
刘琴才过去了,苏暮把门关上,
去处理她送来的竹笋。
待到酉时,
顾清玄一行人才回来。
今日收获颇丰,
张和钓鱼厉害,几人钓了两桶,他们拿了些过去。
苏暮瞧着欢喜,
忍不住挽起袖子去捞了一把。瞧见里头有鲤鱼,
她看向顾清玄道:“鲤鱼你也敢吃?”
顾清玄斜睨她,
“偷偷吃不行?”
苏暮:“……”
天家姓李,鲤鱼同李,民间是禁吃鲤鱼的。
顾清玄是朝廷命官,倘若被人弹劾,只怕得惹身骚。
许诸把鱼拿进去处理,苏暮则捞了几条鲫鱼给刘家祖孙送过去。
那只狸花猫闻到腥,从墙头跳了下来,喵喵叫。
顾清玄扔了两条小鱼给它,它叼起就跑了。
许诸素来贪吃,也爱做吃的,打算把小鲫鱼油炸。
苏暮心疼自己的油,因为老贵了。
许诸小声道:“没钱银了就找郎君取,吃公家的,莫要瞎心疼。”
苏暮:“……”
他真的很绝!
还别说,小鲫鱼挂上少许面糊扔进油锅里炸,滋啦啦的香得要命。
苏暮闻着馋嘴,时不时探头往锅里瞧。
许诸念叨道:“我就想不明白了,郎君来寻你回去是做主母的,以后侯府的当家主母,多威风啊,走到哪儿家奴成群,想吃什么吩咐下去,衣来伸手饭来张口,比你做绒花可要舒坦多了,何故不愿回去?”
苏暮:“你不懂。”
许诸:“你且说说,看我懂不懂。”
苏暮正色道:“我不喜高门大院,规矩多。”
许诸“嗐”了一声,不以为意道:“什么破规矩呀,那些都是给我们这些仆人立的规矩,你又不是去做奴婢的,是主子,主子明白吗?”
苏暮没有吭声。
许诸继续道:“我若有你这般好的狗屎运,立马跑得飞快,非得狗仗人势,尾巴翘得老高。”又道,“侯府未来的当家主母,底下人人都得听你使唤,不高兴了对谁都能任意打骂发卖,掌生杀大权的主儿,爱怎么着就怎么着,那日子不舒坦吗?”
苏暮被噎着了。
许诸看她道:“你摸着良心说,这日子不舒坦吗?”
苏暮抽了抽嘴角,老实回答道:“是挺舒坦。”
许诸:“那不就得了,人生短短几十年,不就图个舒坦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