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他有好几回都看到周母过来,按说苏暮嫁进周家,不可能成日里关在屋里才对。心中生了疑惑,待休沐假期时他坐不住了,差许诸去请周荣安走一趟别院。
许诸得了令,特地过来了一趟,打着请周荣安给自家主子做衣裳的幌子来请。
平时周荣安也经常出去跟人做成衣,要亲自量体型做裁剪,倒也没有起疑,只问道:“不知小郎君家住何处?”
许诸说了个地址。
上午周荣安走不开,便应承下午晚些时候过去。
许诸这才回去了。
下午申时,周荣安挎着装量身工具的布袋前往九里坊。
这处别院是以前顾老夫人赠予自家孙子的二进院子,看管院子的是一对上了年纪的夫妻,平时顾清玄极少过来,基本都是空置的多。
周荣安按许诸提供的地址寻了过来,给他开门的是一个婆子,他自我介绍了一番,婆子应道:“周缝人请进。”
周荣安进入院子,婆子把他领进偏厅,看他满头大汗,不仅给了汗巾,还送上清热的饮子和甜瓜解暑。
把他安顿好了婆子才前去通报。
顾清玄坐在厢房里看书,说道:“天气热,让他歇会儿再领过来。”
婆子应声是。
莫约茶盏功夫后,周荣安被领到厢房。
许诸把婆子遣退,亲自守在外头。
周荣安一踏进厢房,见到桌案前的男人,顿时生出不祥的预感。
那男人抬头看了他一眼,明明没有说话,却叫人凭空生出胆怯。
周荣安虽是个胆小的,却有眼力,直觉告诉他这人颇有来历,不像普通百姓,因为那身官威和贵气绝非寻常人家养得出来的。
他隐隐意识到悬挂在头顶上的刀只怕落了下来,心里头愈发恐慌,甚至连额头上都开始冒汗。
发现他的身子有些抖,顾清玄不动声色打量他,也不说话。
被对方犀利观察,周荣安觉得自己像笼子里的老鼠,更慌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顾清玄才开了金口,“周缝人。”
周荣安恐惧地应了一声,强做镇定道:“不知这位郎君如何称呼?”
顾清玄倒也没有隐瞒,回答道:“姓顾。”
此话一出,周荣安再也站不稳脚,怂怂地跪了下去,哭丧道:“想必郎君是,是小侯爷?”
顾清玄斜睨他,既觉诧异,又觉奇怪,“我又不吃人,你何故这般惧我?”
周荣安立马露出比死了老母还悲惨的表情来,整个人软软地坐在地上,用带着哭腔的语气道:“小侯爷饶命!小侯爷饶命!周某冤枉啊!周某冤枉!”
听他喊冤,顾清玄静静地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心想我自己的女人被你讨了去你还好意思喊冤?
他抽了抽嘴角,不痛快道:“我还没问你话,你就喊冤,你冤枉什么了?”
周荣安是男人,自然知道男人骨子里的劣根性,忙竖起手指对天发誓道:“我周某对天发誓,与苏小娘子清清白白,不敢动她分毫,若说了谎,当该天打雷劈!”
顾清玄愣住。
这话他好像有些听不明白。
周荣安连忙替自己辩解道:“请小侯爷明察,周某当真冤枉啊!
“当初求娶苏小娘子周某并不知晓她是小侯爷的通房,且还是背着你嫁出府来的,倘若媒人与周某说明,周某断然不敢讨进周家!”
此话一出,顾清玄有些悟明白他为何恐慌了,看着他问:“那你又是从何处得来她的真实身份?”
周荣安回道:“是一方手帕,她说是小侯爷给她的信物。
“周某是缝人,常年与布匹打交道,那方帕一拿到手里就觉着不对劲,质地上乘,且还绣了一个‘顾’字。
“周某虽然没上过学堂,却多少识得几个,便追问起来。
“苏小娘子哭哭啼啼告知了她的真实身份,当时就把周某唬晕过去了,后来还是家母掐人中才苏醒的。
“当时周某便觉大祸临头,懊恼家母为贪苏小娘子的嫁妆惹出祸端来,气愤不已,便于成婚的第二天去了一趟媒人程二娘家里,求她进府通融可否把人给送还回去。”
他说话的语速极快,口齿不清,又急又怕,尽管顾清玄听得有些迷糊,还是被震得不轻,彻底懵了。
他猜想过许多种情形,唯独没有想到过这种。
因为当时郑氏同他说过,苏暮嫁出府后一直没有动静,如果周家知晓她的背景,肯定会闹起来,结果并没有。
现在听到周荣安说起,心中疑云更甚。
见对方脸上的表情很奇怪,周荣安生怕他不信,忙道:“请小侯爷明察,周某断不敢撒谎欺骗你!”
顾清玄迟钝了好一会儿才消化掉他说的那些内容,做了个手势道:“你接着说。”顿了顿,“说慢点。”
周荣安继续道:“周某不敢把苏小娘子留在家里,便于成婚的次日去找媒人把她送还回府,结果那媒人去了一趟府里,回来同周某说已经放身契打发出府的人断没有送还回去的道理。
“府里不愿意接手,只说让周某自己处理。
“周某哪敢对苏小娘子生主意,便让家母暂且看着她,想着等小侯爷回来再做决断,哪曾想中途出了岔子。”
顾清玄追问道:“什么岔子?”
周荣安有点心虚,壮着胆子道:“那苏小娘子好生厉害,她同家母闹绝食,说我们娘俩要逼死她。
“我的天老爷,那就是个祖宗呀,供着都还来不及,哪敢要她的性命?
“周某原本打算等着小侯爷回来亲自处置,哪曾想她说侯府容不下她,回去就是死路一条,闹腾得委实厉害。
“周某怕生出事端来,便没再限制她,家中也任由她出入。谁料安稳了几日,她趁着我们松懈时,竟留下一封和离书偷偷跑了!”
听到这话,顾清玄压根就不信,脸色阴沉道:“一个弱女子,就这样跑了?”
周荣安心惊胆战,恐慌磕头道:“周某绝无半点谎言敢欺骗小侯爷!”
顾清玄再也坐不住了,太阳穴突突地跳动,起身走到他跟前,蹲下-身一把揪起他的衣领,一字一句问:“你说她跑了?”
面对男人阴沉的质问,周荣安差点吓哭了,哆嗦道:“周某手里还有她亲笔留下的和离书作证,确实是跑了。”
顾清玄眼皮子狂跳,再也没法保持君子风度了,咬牙道:“鬼话连篇,休得糊弄我!”
周荣安连连摆手,“周某不敢!周某不敢!”
顾清玄气恼地推开他,难以置信道:“她一介弱质女流,如何逃跑,又要跑到哪里去?”
周荣安想了想应道:“周某曾听她说起过常州,说要回常州。”
顾清玄总算缓和表情,“她提起过?”
周荣安点头。
顾清玄再次发出质疑,“好端端的一个大活人没了,你们可曾报过官?”
周荣安连忙摆手,窝囊道:“周某不敢呐!”又道,“当初周某央求媒人去府里通融时,那边就已经警告过,事关小侯爷,勿要把此事张扬出去。周某这等小民,断不敢乱嚼舌头,这才没报官,只暗地里寻人。”
这个理由似乎也说得过去,顾清玄的表情稍稍缓和下来。
周荣安被他吓惨了,生怕他一个不痛快就把自己生吞活剥。
之后很长一段时间顾清玄都没有说话,室内的气氛仿佛被凝固了一般,让人无端窒息。
也不知过了多久,顾清玄才问:“她是什么时候跑的?”
周荣安仔细想了想,回答道:“三月份。”
听到这话,顾清玄的表情彻底裂开了,失态道:“三月就跑了?!”
周荣安点头,“是三月不见的。”
顾清玄抽了抽嘴角,额上青筋毕露,整个人都差点炸了。
三月就跑了,这都已经六月了啊!
他懊恼地指了指坐在地上的男人,想说什么,终是忍下了,只咬牙道:“你,现在就回去把她留下来的和离书拿来我瞧,倘若做假诓我,看我不剥了你的皮!”
话语一落,周荣安连滚带爬出去了。
外头的许诸见他两股战战出来,想上前扶他一把,哪曾想他跟见鬼似的蹦到老远。
许诸:“……”
待周荣安跑了后,许诸隔了许久才进屋去,只见顾清玄背着手来回踱步,一脸难以置信的不可思议。
许诸颇觉好奇,说道:“方才小奴见周荣安两股战战,可见被郎君吓得不轻。”
顾清玄斜睨他,“他说苏暮在三月份就跑了,回了常州。”
许诸愣住,也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常州离京千里迢迢,阿若一个弱女子,怎么可能孤身回常州?”
顾清玄气恼道:“我压根就不信他的鬼话。”
许诸听着不对味儿,“也不应该啊,他一介小民,断不敢在郎君跟前造事,母子俩还要不要在京中立足了?”
顾清玄:“我亦是考虑到这茬,才姑且信了他的话,他说苏暮离去前曾留下过一封亲笔和离书,我叫他回去拿来我瞧。”
许诸这才觉得合理了些。
不过他还是觉得这结果太让人意外,忍不住道:“倘若周荣安所言不假,那阿若这会儿应该已经在常州了,也不知道那边清不清楚她的踪迹。”
顾清玄冷哼一声,“她现在已经脱了奴籍,是良家子,岂会再回去受苏父磋磨,多半藏起来了。”
许诸似乎觉得有意思,“一个弱女子,竟有此等胆量,也着实不易。”
倘若她是奴籍跑回了常州,顾清玄是怎么都不信的,但以良家子的身份跑掉,就完全说得过去。
身上有户籍可以去打路引证明,且有丰厚的嫁妆做盘缠,如果嫌不安全,大可找正规的镖局托镖护送。
一系列操作下来倒也没有不妥之处。
另一边的周荣安回去后,慌忙把苏暮当初留下来的和离书翻出来保狗命。
周母心里头惶惶不安,连连问道:“这样能把小侯爷忽悠过去吗?”
周荣安努力保持镇定,再三叮嘱道:“阿娘可要记好方才我同你说的那些话,断不能穿帮了。”
周母连连点头,“都记下了,统一口径,不会出岔子。”
周荣安:“且安心等着,待我回来。”
周母:“好好好,我等着你回来。”
拿着和离书重新折返回别院,周荣安毕恭毕敬把它呈给顾清玄。
那字迹歪歪扭扭,确实是苏暮的笔迹。
顾清玄这才信了他的话,没再多说其他,只道:“明日你把这份和离书拿到府衙去与她和离了。”
周荣安巴不得脱身,连忙点头应是。
之后顾清玄倒也没有为难他,放他回去了。
倘若苏暮要离京,必拿路引才行,顾清玄看向许诸道:“明日你差人去查一下,倘若苏暮拿了路引,府衙应有详情登记。”
许诸点头。
顾清玄想了想又道:“把周荣安也一并查了。”
许诸应是。
看天色不早了,主仆才打道回府。
回去后顾清玄跟平常那般,看不出什么异常来,只是内心翻涌,五味杂陈。
他是怎么都想不到那女人居然跑了。
更让人气恼的是周荣安让她等着他回来处置,她竟然闹绝食,死都不愿等到他回来处理这道难题。
顾清玄委实被气得不轻,似乎到现在才后知后觉意识到自己对那女人一点都不了解,平时明明软弱可欺,背着他却很有一番主意。
这行事作风真叫他摸不着头脑。
不一会儿纪氏送来银耳羹,说道:“郎君这些日在外头忙碌,可要好生注意身子,莫要中了暑热。”
顾清玄“嗯”了一声,对白日里的行事绝口不提。
应该是从今往后所有跟苏暮有关的事都不会让他人知晓,只会在背地里行事,就怕出岔子。
那家伙实在太弱小了,寿王府一根小指头就能摁死她,侯府同样如此。他不能出任何纰漏,每走一步都要小心谨慎,确保她能活着被他哄到身边来。
作者有话说:
顾清玄:很好,骚操作很多
顾清玄:我要是把你忽悠不回来,我把头拧下来给你踢
苏暮叉腰:知道傻白甜是怎么写的吗?
顾清玄:???
第五十一章
第二天许诸亲自走了一趟府衙,
查询苏暮提取路引证明的情况。
周荣安说她三月份跑的,结果查出来两人都有拿路引证明的记录。
许诸敏锐地意识到这中间有问题,
立马前往周家问清楚。
上午周荣安已经把和离凭证拿到手了,
原本准备下午送到别院去交差,哪曾想许诸亲自过来了一趟。
他颇觉诧异,连忙把他请进院子。
许诸进了堂屋,
周荣安以为他是来拿跟苏暮和离的凭证,忙双手把它送上。
许诸仔细看过后,才道:“我有话要问你。”
周荣安道:“许小郎君请讲。”
许诸盯着他看了许久,
才道:“这些日你曾离过京城?”
此话一出,周荣安的脸色一下子就变了,他竟忘了这茬!
见那他模样,
许诸心中已经有了猜测,
循循善诱道:“你若如实说来,我回去交差便替你说两句好话,若敢继续隐瞒,可就别怪我不客气。”
周荣安面色发白。
在隔壁房间里偷听的周母坐不住了,
知道这些官家神通广大,
忙出来替自家儿辩解道:“小郎君冤枉啊!我家阿正实在是有苦难言!”
许诸冷静道:“且说来我听听。”
周荣安犹豫不决,“阿娘……”
周母重重地打了他一下,
慌忙跪到地上,
甩锅道:“是苏小娘子强逼我儿送她离京的!她以死相逼,
仗着背后有小侯爷,把我们母子俩拿捏得死死的,不敢违背她的意愿。”
许诸皱眉,
“仔细说来。”
周母哭丧道:“那苏小娘子的手段好生了得,
用绝食逼迫我们娘俩就犯,
我俩害怕她在周家出岔子,这才迫不得已把她送出京城。”
当即把出城的过程详细讲述了一番。
周荣安知道瞒不过去,如实交代他把苏暮亲自送到宗州,并且亲眼看着她登上前往常州客船的事实。
许诸得了这些消息,倒也没有动怒,只道:“还有没有其他的,若是再有隐瞒,我可保不住你们。”
周母连连摆手,“没有了没有了,我们娘俩还盼着在京中立足,断不敢再隐瞒。”
许诸得了她的话,这才满意回去交差。
把他送走后,周荣安几乎虚脱地坐到椅子上,头大如斗道:“真是作孽啊,我上辈子得有多缺德才会惹上这样的祸事来!”
周母用略带歉意的语气道:“也都是我的错,当初不该贪图那点小利,要不然也不至于陷入如今的两难。”
周荣安话都不想说了。
周母抱着希望道:“那小郎君看着是个讲道理的,想来是不会为难我们母子的罢。”
周荣安哼了一声,只觉得自家老娘太天真。
当时他们都觉得大祸临头,那曾想天降横财,竟然得来五十两银子的封口费。
要知道这可是一笔巨款,够普通人家好些年的生活开销了,可把周母高兴坏了。如果下回还有这等好事,她定然毫不犹豫再坑一回自家儿子,光靠这个就能发家了!
反正已经成过亲的,再成十回亲又有什么关系呢?
傍晚顾清玄下值回府,许诸已经在门口候着,主仆进府后,顾清玄才问:“如何了?”
许诸应道:“成了。”
顾清玄点头,没再多问。
许诸欲言又止道:“不过小奴今日又打听到许多细枝末节来。”
顾清玄:“回去再说。”
二人回了永微园后,顾清玄径直前往书房。
许诸找了个理由让一个办事稳妥的婢女守在最外面的门口,禁止打扰。
两人在书房里悄声说起从周家那里得来的情形,顾清玄倒也没有迁怒。
周荣安能亲自护送苏暮到宗州,可见她的路途是顺遂的,这样也让他放心不少,至少能肯定她确实是回常州了。
苏暮的狐狸性子他多少有几分了解。
那女郎的狡猾在常州时就窥见一斑,鬼名堂多得很,再结合郑氏提供的线索,一下子就能明白当初她为什么选择嫁周家。
周家母子一个窝囊一个贪财,最容易拿捏。
这倒像她的行事作风。
却又怎知这破绽是苏暮故意留下来误导他们的呢。
就是要让他们坚信她去了常州,以此来争取自己躲藏的时间,拖得越久她才能跑得越远,躲藏得更安全。
当时顾清玄并未起疑,一时半会儿也未想起在嵩县的那一瞥,把所有心思都放到了周家上。
现在得知她回了常州,他并没有立即就派人去找,而是先从京中的柜坊查起。
盛氏说许给她不少嫁妆,那么多钱银,她不可能随身携带,便先从柜坊记录查起,找线索。
要不然那么大一个常州,要不惊动祖宅那边找人,也确实有一定的难度。
这件差事落到了张和头上,他们从头到尾行事都很谨慎隐秘。
不仅如此,为了防止周家母子那边出岔子,顾清玄差许诸送了一笔封口费,让他们当什么事都没发生过。
五十两银子可不是一笔小数目,许诸肉疼不已,因为顾清玄的私账会经纪氏之手,一下子从账上提这么多钱银肯定会引起她的注意。
于是顾清玄掏许诸的腰包,把他的老底儿全都掏了出来。
许诸心疼得嗷嗷叫,说是他积攒了好多年的私房,用于以后讨媳妇儿用的。
顾清玄无情地收了去,厚颜无耻道:“我又不是不还你,先借来把周家打发了,日后一点点给你。”顿了顿,“再给你添上一笔利息,如何?”
听到有利息,许诸这才舒坦了些。
这不,周家得到一笔横财,周荣安还以为是要买他的命,顿时吓得站不稳脚。
周母到底贪财,壮大胆子瞅了几眼布袋里的金锞子,试探问:“这些钱银真是小侯爷许给我们周家的?”
许诸应道:“拿了这笔钱,便把这事给忘了,我没来过周家,你们也不曾见过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