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不过征战沙场本就不是轻松的事,我依然屡次负伤,身上的疤痕越来越多,身边的将领士兵死去又换新颜,或被人谩骂穷兵黩武,或被人夸赞杀伐果断,也并非屡次都能获胜,也曾被联合围攻,走投无路过,也曾败了又战,战了又败。最是危急时,被三个诸侯国合击,盟友来不及赶到,兵力被分散,战线被拉长,最西边的边关城池孤立无援支撑了好几个月,才堪堪等来援军,差点就被攻破任敌人长驱直入。
正好,是连伊人被流放而去的那座。
随着捷报回来的,还有她的几件遗物。
他们说,边城被围攻数月,守城将领绝望之际,开门放城中百姓逃命,连徭役也被一起放走。
众人纷纷逃跑时,连伊人浑浑噩噩,逆着人群,就来到了城楼处。
看着远方尘烟里又逼近的敌军,她猛然清醒。
我给她的那件外袍,连伊人仔细清洗干净,始终带着,好好存放已久。
那一天,她第二次披上了那件外衣,然后挂上一副面具,立在了城楼上。
守城将领被她说服,决定赌一把,将城门大开。
连伊人假装成我,在城楼之上朝敌军喊话。
敌军将领看到长昭女帝竟然出现在此处,惊惶失措,城门大开,但他感觉是一出诱敌之计,不敢随意决策,当天退了回去,先探听探听情报。
这一出空城计,拖延了两天,终于被敌人发现那根本不是女帝,他们被耍了。
怒不可遏的敌人要朝连伊人放箭,她揭下面具,朝都城的方向深深一拜,终于道出了临走之时没立场说出口的话。
她说:
「殿下,您心之所向,奴万死不辞。」
接着哼着年幼时母亲哼过的童谣,从城楼之上,一跃而下。
她已经经历过很多次了,她知道城破之后,假如她还活着或是留了全尸,少不得被人侮辱。
她还穿着殿下的外袍。
不能被弄脏。
连伊人死时并不知道她争取的这两天,到底能不能改变那座城的命运,但她就这么去做了。
她死后不久,援军终于赶来,守住了那道关卡。
捷报送进王都,附带一起的,还有她临死手里攥的一张皱巴巴的纸。
连伊人在边关,从自己的口粮里省吃食,与人交换,很认真地学写了几个字。
上面是歪歪扭扭的一行丑字:
【士为知己者死。】
谁说姑娘家不能言家国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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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世上的人啊,就是这么奇妙。
向来憨厚忠心的人,在富贵荣华里被权力异化腐蚀,背刺于我。
而一开始与我争风吃醋的敌国细作,原来只要一件衣裳,只一件衣裳,就能舍身赴死。
那不是一件衣裳,是她的人生,被迫脱下的尊严。
而这样的死亡,我被迫一遍一遍去见证。
四年过去,雍军把最后的劲敌逼退到了最后一座城池。
召国的名将赵成,他现在已经成了个老将军,带着新的幼帝,退守召都。
召国是旧王朝的残余,赵成出生时召王朝还存在,虽处于末年,但也承载着他幼时的美好回忆。后来王朝覆灭,诸侯割据,赵成少年时从军,一辈子都在努力匡扶皇室,期望有一天能复兴旧朝,山河一统,但如今他已经老了,还被逼到了绝路。
与赵成当敌手这么多年,我们互相都很敬重对方,我问他要不要归降于我,赵成隔着战壕,拒绝了我的好意。
但他扔给我一个布包,「陛下啊,老朽无妻无子无兄弟姐妹,父母皆已故去,请您帮我办一件事,可以吗?」
那是他年少刚从军时,随身带上的信物,他当时想着,等平定江山,他就卸甲归田,种地去。
可是到他垂垂老矣,都没能如愿。
他请求我,哪天山河一统,社稷安宁,海晏河清,请我祭告他的坟前。
老将军慈爱地看着我,像极了看向前程似锦的小辈。
我答应了,也不再劝他归降。
最后一战,李二牛张娇娇他们都不忍心看着赵成去死,只让手下副将在前指挥,选择了避而不见。
我却一直战在最前方,目视着赵成被群枪刺死,目视着召国乃至列国最后一个敌兵的阵亡。
这是场毫无悬念的战役,对方穷途末路,我军都没有伤亡。
我就这么一眨不眨地看着,确保自己的士兵能安然攻下召都。
无论何时,我从不曾退缩过。
然后打扫战场,把那个老将军,埋在了一片田野间。
一辈子致力于统一破碎山河的老将军,死在了大一统前的最后一场并不盛大的战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