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薛迟桉再度沉默了很久,听见言霁说道:“朕不能保证你将朕带走的目的,就算跟你耗在这里,也不会再跟你走。”薛迟桉只能道出:“我打算借他们的手,困杀顾弄潮。”
没想到是这个原因,言霁觉得荒唐:“你怎么就知道,顾弄潮一定回来,莫说这个时候,就算过去,王侯大臣过寿,他都不会露面。”
“因为陛下会来,他若要保证陛下的安全,就一定会至暗处护在陛下身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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萍水巷巷口,无数奔逃出来的百姓带着死后劫生的喜悦与残存不减的惊恐,外面乱成一团,众人都在找一同参宴的同伴或亲人,没发现人后,急得又要重新往里面闯。
十六卫已经严格封锁了这道入口,任凭他们撒泼惊吼,也如一桩桩屹立不倒的大树般纹丝不动。
往巷子里的这一路,满是触目惊心的血脚印,是从里面逃出来的人鞋底沾上的,血淋淋地映在青石板路面上。
这场踩踏事故非常严重,几乎每个人都是刽子手。
除了外面守着防止他们闯入的十六卫外,更多士兵正在与黑衣人厮杀,黑衣人密不透风地阻遏十六卫突进,将他们死死拦在外围,而十六卫哪怕人数再多,也因过于狭窄的地势而施展不开手脚。
黑衣人是在拖延时间。
看清局势的下一秒顾弄潮的清楚了对方的意图,朝身后领将下令:“分五个支队从左右上下突围,剩下一个支队阻拦黑衣人。”
“是!”
局势渐渐转好,十六卫突进到巷子深处,同一时间,原本拦截他们的黑衣人消失得无影无踪。
遇上同样从巷尾闯进来的屠恭里,屠恭里上前朝顾弄潮单膝跪地请罪道:“没有抓住活口,对方身上带着火药,无法近身。”
顾弄潮早已料到这个情况,此时看着陈家满门被杀,他越发紧张言霁的情况,手指紧攥扶手,脸色阴沉得吓人。
无心压迫笼罩在所有人身上,派进陈家搜查陛下下落的人回来,看此模样就只此行一无所获,侍卫们沉默不言地站在角落里,等待下一步命令。
最后一批从陈家出来的侍卫架出来几个人。
木槿在看到顾弄潮时,爆发全力冲过去跪在顾弄潮脚边,顾弄潮以为她会求自己派人去寻陈轩的下落,但却听她说的第一句却是:“陛下来过,这些黑衣人设下陷阱就是为了在此处困杀陛下,求王爷赶紧去救陛下。”
木槿穿着染上血污而变得脏乱的婚服不断磕头,她知道摄政王与陛下不睦,担心摄政王不肯救陛下。
顾弄潮转动轮椅错身从木槿面前离开,余光扫过旁边窝缩在一起的陈家二老,看他们如今这番模样,估计问不出什么,让梅无香带着人离开萍水巷另找地方安置后,他抬头,看向不远处那座四层高的木楼。
从刚进来是他便注意到了。
“包围那座木楼。”顾弄潮刚一下令,十六卫闻风而动,以极快地速度分散在四面八方,呈包围圈往木楼围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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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停下,朕不跟你走。”言霁挣扎无果后,握拳去捶打薛迟桉的肩背,想要将自己从他背上弄下来。
然而言霁无论怎么折腾,薛迟桉始终不肯松手,言霁一气下,只能亮出全身最锋利的动力,他的要吃,死死咬着薛迟桉的肩膀。
但隔着一层衣物,也不过隔靴止痒。
潮湿的气息却因此喷薄在薛迟桉一向敏感的脖颈,他脚下稍缓,脸上隐显怒意:“放你下去找死吗?”
“你带走朕是想让顾弄潮死!”言霁已经明白薛迟桉的目的,他若是真跟薛迟桉离开萍水巷,最后死在这里的会成为顾弄潮。
“朕已经毁了他的人生......”顾弄潮本该意气风发,在朝堂上扼制百官,监上察下,而如今他只能困于一方轮椅,府门都不能轻易出。
肩上传来湿润的触感,薛迟桉脸上的怒意僵了下,转头看了眼,言霁不知什么时候在哭,掉下来的眼泪将他的衣物润湿。
那一刻,薛迟桉心中骤然升起几乎将他理智燃烧殆尽的嫉恨。
言霁在为顾弄潮哭。
可明明他才是小叔叔唯一的亲人,明明只有他们同样流着言氏血脉,言霁凭什么为了一个乱臣贼子哭!
嫉恨到最后,统统化为无奈,薛迟桉停了下来,言霁立即挣扎着推开他,脚踩地面往回跑。
“你身边已经没有暗卫,这样跑回去是想找死吗?”薛迟桉很轻地嗤笑了声。
“你怎么知道朕没有?”言霁转身目光复杂地看向薛迟桉,须臾后,他说道:“如果朕出事,大崇摆脱你了,遗诏朕放在太平殿内龙椅下方的暗格里,拿上遗诏,你会是名正言顺的下一任皇帝。”
说罢,言霁再不等薛迟桉回应,脚步越来越快,朝来时的方向拼命跑。
不光顾弄潮在里面,木槿也在。
从黑衣人用火药自炸的时候,他就隐有不安,现在不安更甚,他已经听到好几处传来的爆炸声,这说明对方手里的火药绝对不少。
脚下倏地绊到巷子边摆放的枯柴,身体倏忽失重往前摔去,当被砸到的木桶滚在地上,露出里面装的东西后,言霁瞳孔骤缩——一木桶,全都是满满当当的火药!
回顾这一路,巷子边类似这样的木桶很多,几乎每个拐角的暗处都放着一个,言霁原本以为是装泔水的桶,因为每次路过时都能闻见它散发出一股难闻的腐臭味。
意识到腐臭味只是为了掩盖硫磺和硝石的味道!
他们是想用黑衣人将他们困在这次,将萍水巷砸为平地!
言霁不顾被碎枝刮伤的手掌,爬起来想要继续往里跑,这会儿刚接好的脚骨已疼得难以忍受,但他丝毫不敢停歇。
手腕突然被人拽住,薛迟桉隐怒的声音如惊雷般震响在耳畔:“够了,就算知道又如何,这么短的时间,这些火药根本拆除不了,只要点燃一个,火苗溅到其他的木桶上,顷刻间整个萍水巷都将夷为平地!”
“就算死,朕也要跟他一起。”言霁双目赤红,狠狠甩开薛迟桉的手,“你早就知道这里埋伏着这些炸药?”
“可是不光里面会有顾弄潮,还有躲在屋里的无辜百姓,萍水巷三千人口,都会因你瞒而不报,丧命于此!”
言霁咄咄逼人的质问让薛迟桉后退了一步,当他从言霁眼中看到憎恶时,急于解释什么,可临到口边,却什么也说不出。
在昨日他就发现这些桶里都是火药,他就知道明日萍水巷会被夷为平地。
“朕后悔了,后悔将大崇交到你手上。”言霁对薛迟桉满眼失望。
这让薛迟桉乍然爆发起一股愤怒:“若是顾弄潮呢,他又能好得到哪去?!”
“至少他光明正大。”言霁回答了薛迟桉。
薛迟桉去拉言霁的手被避开,久久顿在了半空。
“不要再跟来了。”言霁说完后,再度往里走去。直到言霁纤长清瘦的身影消失在视野中,薛迟桉才恍然回过神。
皇城军的士兵上来问:“还跟去吗?”
薛迟桉短暂愣神后,眼神再度坚定,甚至透露扭曲的偏执:“跟上去!”
就算他卑劣,就算他无耻,就算他比不上光明正大的摄政王,藏在暗角里苟且偷生算计他人。
就算如此,他也要保护他唯一想保护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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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楼下每个交错口都被十六卫封锁,屠恭里带了三十多人上到木楼,从下往上盘查,却没发现任何一个人。
楼顶四面透空,轻纱曼舞,桌上的酒杯还盛满酒水,杯子沿残留一点唇红。
“将军,没有人!”
“这边也没有!”
屠恭里放下那只酒杯,冷眸扫视一圈周围:“对方还没走太远,追!”
楼下,顾弄潮披着轻裘,仰头看着灰蒙蒙的天空,不知何时京城上方已乌云密布,造出一股风雨欲来之势。
他眉宇紧缩,心里默念着言霁的名字。
屠恭里出来说了楼里的情况,顾弄潮颔首,指向一处拐角:“对方给我们留了提示,是要引我们追过去。”
屠恭里不解:“为何?”
顾弄潮淡淡笑了声:“大约是不想本王留在萍水巷。”
屠恭里问:“那还追吗?”
“你带人去追,本王继续留在这里,陛下应该并没被他们抓走,依然在萍水巷。”顾弄潮收回看向拐角标记的目光,“只有本王还在这里,他们才不会妄动。”
这些弯弯绕绕的谋略屠恭里并不懂,他一向只听令行事,点了人随他一同去追逆贼,不过在走时,他停了下,破格对顾弄潮道:“还望王爷,完好无损地将陛下带回来。”
屠恭里带人走后,剩下的人面面相觑,不知下一步做什么。
顾弄潮闭眼良久,在下令继续搜查皇帝下落,和遣散屋内躲避百姓,这两项间犹疑抉择。
他不觉紧握着扶手,睁眼时,眸中只余死寂:“立刻遣散屋内百姓,分出五十人,去找陛下。”
领队的副将疑惑:“百姓待在自家屋子内并无危险,黑衣人不会多余地去为难这些百姓,我们不是应该把全部兵力用来解救陛下吗,耽搁一时,陛下便多一分危险。”
得来的却是摄政王冰冷的目光。
副将脖颈一寒,低下头应道:“是!”
他带着大部分士兵挨家挨户遣散,但就算如此,也要花费许多功夫。剩下五十人站得笔直,等待摄政王下一步命令。
顾弄潮只是凭直觉,凭自己对柔然行事的了解,做出这个选择,连他都在质疑自己,这个选择究竟对不对。
柔然为何突然毁约?
“王爷,那我们?”一人小声询问出声,顾弄潮终于下令:“分为五队,去找陛下。”
分为五队后,每队只有十人,如遇黑衣人,很可能会全军覆没。
但只有这样速度才快。
“是!”十六卫训练有素地拆分开,剩下一队保护顾弄潮安全。
“去陈家。”顾弄潮对其中一人吩咐,那人应声上前推动轮椅往陈家的方向去。
直到现在,也没看到陈轩。
顾弄潮正思索着,便听前方隐约传来打斗声,离得更近些后,他听到了顾涟漪的声音。
“哀家是太后,放开哀家!”
士兵互视一眼后,快步转过向另一方横出的拐角。那是一个死胡同,此时他们大崇尊贵的太后正被人扣押在身下,那人高高抬起一把长剑,就要挥下。
“住手!”危机一发之时,士兵猛地甩出腰间佩刀,长刀在空中旋转,精准无比地插入黑衣人胸口!
黑衣人应声倒地,身边蔓延出深红色血泊。
顾涟漪如蒙大赦,看到顾弄潮后爬起来跌跌撞撞往这边跑去,口中喊着:“沛之,快跟阿姐走。”
时隔十年,这是顾涟漪嫁入皇宫后,第一次在顾弄潮面前自称为阿姐,好似这一刻她不再是大崇的太后,而是顾家的女儿。
她紧握住顾弄潮的手,哑声道:“跟阿姐走,阿姐知道有条小路可以出去。”
顾弄潮静静看着她,看她在地上滚过般脏乱的外形,看她脸上混着泪水的狼藉,她拽着自己的手格外用力,好似他不答应,顾涟漪便会在下一刻握断他的手。
她在害怕。
顾弄潮忽地低声笑了下:“阿姐,你还记得顾家祖训第三十八条吗?”
——凡我顾家儿郎,国难之时,自当以身殉国,不问前程。国安时,自当解甲归田,不落凡俗。
若有二心者,若敢背国者,若弃弱小不顾者,若贪生惧死者,顾家门前,必不相容!
顾涟漪眼中的泪水一滞,染着唇脂的红唇紧抿,身体如同正压抑极其深重的怨念般止不住地颤抖:“可我满门忠烈,落到何等下场!”
“沛之,你就不恨吗?我以为你跟我一样恨,恨不得这虚伪的王朝付之一炬!”
顾家的孩子背的第一本文并非三字经,而是顾家祖训,顾家祖训一共一百零七条,近两千字,只有一字不差,没有丝毫停顿地背完整本祖训,才可开始学习其他的。
小时候,顾老将军曾经不愿背祖训,只想学枪的二哥抱在膝上,当二哥问起为什么不被祖训就不能学枪,两者又不耽误时。
他们的爷爷对他们道:“不明为何执枪前,你们拿起的枪便不是为了护,而是只为夺,爷爷只是希望你们,从握住兵器的时候,就知道,你们是为何使用它。”
此后,他们从三岁开始,每日早晨就跪在祖祠前背诵,刮风下雨未曾有一日停歇。
直到跪在祖祠里的人越来越少,到后来,只剩下顾弄潮一人。
如何不恨。
三十万英魂只因上面一个质疑,而葬身血海无辜惨死,用尸身为他铺就了这条活下去的路,一声声嘶吼着,叫他回京去,回京向皇帝洗清顾家冤屈。
他们都等着一个交代。
可是,该恨的人已经死了,现在的大崇再没一个多疑的暴君,他亲手教出的,扶持上去的人,宽待百姓,双目清明。
“收手吧。”顾弄潮闭上眼,“在还未酿成大祸前,我剩下这口气,还可以求陛下网开一面。”
“什么收手?”顾涟漪压下脸上异色,辩解:“我只是想将你带出去,发生的这些事跟我无关。”
顾弄潮复又睁开眼,眼睫微抬,眸底倒映着顾涟漪此刻的模样:“柔然为何突然反悔?”
“我不知。”顾涟漪移开视线。
“告诉我!”
漫长寂然在两人间弥漫,顾涟漪死死咬着下唇,尔后,蓦地发出一声笑:“因为他们发现,小皇帝偷偷研究换心术啊。”
像是恶毒的诅咒:“他想为你换心。”
“王爷!”一声叫唤打断两人间的对话,此前被派去搜查言霁下落的侍卫快跑过来,喊道:“陛下找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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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处破损坍塌的墙体下面,正躲着两人,黑衣人近乎无声地快速从墙边飞踏而过,并没发现躲在下面的两人。
待再听不到任何声音,陈轩抬起头往外看了眼,收回头说道:“陛下,外面已经没人了。”
“嗯。”言霁稍一动,脚腕便传来彻心彻骨的疼痛感,他脸色紧绷,额发被汗湿紧贴苍白昳丽的面容上,有种琉璃般易碎的美感。
陈轩走过去:“属下背您。”
言霁倒也没推脱,抬起身趴在陈轩背上。
从被陈轩从黑衣人手底下救出,言霁一直没怎么说话,他是内疚后悔的,因为他,陈家才遭到如此打击,陈轩和木槿的婚事也变成了噩梦。
“陛下,不要多想。”陈轩背着言霁往外走,低沉的声音好似能消减人心内所有愁闷烦恼,“此事与陛下没有关系,都是那些恶人,才有今此一遭。”
言霁问他:“木槿还好吗?”
当时他去陈家,本是想救木槿和陈家的人,可是人没救到,反而让自己也陷入黑衣人的追杀中,不过他也发挥了一些作用,至少在陈家乱杀的那些黑衣人,都被他吸引走了。
“不知道。”陈轩满脸落寞,垂目看着不负往日熟悉的巷道,“临走时,我叫她躲在地窖里。”
不知木桶里的火药什么时候会爆炸,言霁希望木槿已经被西湘叫来的十六卫救下逃出萍水巷了。
周围再度响起脚步声,陈轩四下寻找藏身之处,快跑着就要带言霁到一间房门打开的屋子内躲避,言霁却突然叫住他,说道:“脚步声不对,不是跟黑衣人一起的。”
稍一停顿,来人穿过拐角,正是顾弄潮派去搜查言霁的那批人。
他们看到言霁后目露欣喜,喊道:“陛下找到了,快去通知摄政王和其他人过来护驾!”
第108章
共死七
言霁靠着墙,
由十六卫里稍微精通医术的人清理他手掌上的伤口。
当顾弄潮过来时,看到的便是同样滚得满身泥的皇帝陛下,身上月白色的袍子已经灰一块白一块,
看不清原本的花纹,
头发也乱糟糟的,正垂着头,
纤长羽睫落下,乖顺由军医给他用绷带缠手。
知道看到言霁,顾弄潮一直提起的心脏才终于放了回去。
如今已至黄昏,
但压顶的乌云挡住了本该有的晚霞,整个天空变成了混沌的色泽,
滚滚雷云翻涌,
似要下雨了。
言霁抬头望了眼上空,忧心忡忡地想,
如果下雨,爆炸引发的规模会不会削减些。
“霁儿。”顾弄潮叫他。
言霁这才察觉顾弄潮来了,不由直起懒散靠在墙上的身体,
很多话想说,
纷杂地在喉咙后涌过后,
他说道:“到处都埋伏得有火药,有些在木桶里,有些绑在屋子的横梁上。”
“还有很多散落在不同的地方,
用来链接所有的火药能在同一时间被引爆,
拆解已经来不及了,巷子里的百姓撤出后,
我们也必须立即离开这里!”
顾弄潮反应过来,
为何顾涟漪非要让他离开萍水巷。
他转眸看向失魂落魄跟在身后的大崇太后,
目光冰冷,顾涟漪好似没看到顾弄潮般,只直直盯着言霁看。
言霁也是在顾弄潮错身后,才发现顾涟漪竟然也在,难掩错愕到:“母后不是在永寿宫吗,怎么来了宫外?”
刚问完时,顾涟漪没回答,直到言霁察觉不太对劲,顾涟漪才回道:“哀家是被人掳出宫的。”
言霁已经顾不上思考皇宫里为何又轻易闯进了贼人,他急着问顾弄潮:“萍水巷的百姓可有全部撤完。”
顾弄潮道:“已撤了一半,还有巷尾的一些没通知到。”
可是已经快来不及了,对方必然会在下雨之前动手,言霁不清楚为什么知道现在都还没点燃火药,唯一确定的一点是,对方不可能会脱到雨掉下来。
满天乌云如同待落下的铡刀。
顾弄潮对言霁道:“你先回宫,这里的事我来处理。”
顾弄潮的眼神有着安定人心的力量,言霁望着那样一双眼有种快要陷进去的囚溺感,身侧垂下去的手紧了紧,正要抬起握住顾弄潮伸向他的手时,不远处响起少女哽咽的声音:“陈轩!”
转头望去,木槿站在这条巷道的尽处,含着泪光正奋力朝他们这边挥手。
陈轩几乎瞬间就从地上弹跳而起,一扫之前颓废模样,提起剩余全部精神,让面上提起个每次看到木槿时都会显露的傻笑。
而这就在这时,第一声爆炸响起,轰动天际的音浪以萍水巷为中心往外扩散而出,连带着脚下的大地都在震荡,紧接着是虞兮正里。更多的爆炸声,火浪越来越近,热气几乎将猎猎飞响的衣袂燃烧。
在迸溅的瓦砾石块连同火星铺天盖地砸来的那刻,一个身影以堪比脱弦利箭的速度飞向木槿,将她严丝合缝地护在怀里,用身体为她挡去灼烧而来的热浪。
一大块巨石在爆炸的冲击力中砸了下来,重重砸在陈轩背脊上,刹那间万物聚集,木槿耳中只听到头顶沉重的喘息声。
言霁在远处看见,大喊道:“去救他们!”
副将道:“情况危机,陛下先撤退。”
言霁直接挣开他们,瘸着一只腿往木槿他们那边赶去,陈轩身上压了那么大块石头,必须有人帮忙推开。
顾弄潮看向副将,副将只能招呼上十六卫,赶过去帮忙。
又一道爆炸声响起,这次已经离他们越来越近,顾涟漪蓦地拽上顾弄潮的手,声音颤抖:“你快走,不要管他们了,顾家不能绝后!”
顾弄潮直接将顾涟漪的手甩开,连一个目光都没有给予。
当顾涟漪看到她弟弟满眼都是那一个人时,牙龈紧咬,袖下的手愤恨地握紧。她在来时就吩咐了柔然的人,若是她没回去,在下雨前也必须点燃火药。
她是抱着必死的心来了,来救顾弄潮。
但为什么,他要对另一个人百依百顺,不惜一再与自己翻脸!
“别怕。”言霁先将木槿救出巨石下,脱下身上的外袍披在她身上,沉声吩咐其他人去救陈轩。
噼里啪啦的泥石不断往下砸落,燃烧的热量已经近在咫尺。
几人合力将石头推开,陈轩那半边身体几乎麻痹,刚一得救便吐了口血沫,木槿心脏紧缩,忙去搀扶着他。
情况紧急不容多说,顾弄潮下令:“先从巷尾出去,与屠恭里回合。”
为防顾涟漪中途使坏,始终有两个人看着她,就算在撤退路上也从没让她接近过其他人,但却防不住顾涟漪偷偷在一路留下记号。
下一个火药几乎就在他们旁边炸开,一行人被炸飞大半,血水七零八落如雨落下,一霎间活生生的人便成了残肢。
剩下一半挡住迸射来的石块,护着里面的人往外飞撤。
但从来只有最糟糕,刚又拐过一个拐角,离巷尾的出口越来越近时,眼前骤然出现几十名黑衣人正拦截在唯一的退路上,手握森森白刃,
屠恭里带着一大群人,也在黑衣人的紧逼下从一条路转出与顾弄潮一行人狭路相逢,他紧咬牙龈道:“巷尾的出口被砸毁的碎石堵住了!”
且上空被各个方位射来的利箭封锁,无法简单地使用轻功越过。更何况还没撤退的这些百姓也不会轻功。
跟在后面的百姓足有几百名,有些被碎石击中,拖着残破的身体痛声哭嚎,有些亲眼看着亲人在火药中炸死,一脸绝望双眸灰暗。他们唯一能做的就是紧紧跟在屠恭里身后,祈望不会被抛下,祈望能绝路逢生。
言霁的目光从他们脸上一一扫过,心里越沉越重,那一瞬间,他竟然从这乱世的一幕,看到了另一幅画面。
是被敌军攻陷的大崇边塞。
那画面所带来的绝望与残忍,甚至比现在更冲击眼球。如果换心术没成功,现实中的大崇,会不会就的面临这样的情况。
他是在哪看过这副画面,才被深深刻入脑海。
第一滴雨落了下来,一连又有五六道爆破声响起,有远有近,众人现在一听这声音就是浑身一震,瑟瑟发抖地缩着脖颈。
漫天碎石与雨砸下,除了被完好无损护在士兵中间的言霁,其他人多多少少头上带着血。
夹击他们的黑衣人已经亮着大刀攻了过来,以不要命的打法,霎时间雨水混着血,他们这边的人数有限,对方却源源不断有黑衣人找过来,有些甚至开始对跟在他们后面的百姓下手。
顾涟漪痛快地笑了一声:“沛之,你现在跟阿姐走还来得及,何必为了这些草芥,丢了自己的命。”
顾弄潮并没理会顾涟漪的话,他紧握言霁的手,眼中露出狠厉,若是逃不出去,就让屠恭里只带着言霁一人离开,其他人用来绊住黑衣人的脚,等火药全部彻底爆破,这些黑衣人统统与他陪葬此处!
“皇叔。”在言霁出声唤他时,顾弄潮才骤然回神,发现他无意中用力,言霁的手被他握得青黑发紫。
顾弄潮收敛了心思,转向顾涟漪道:“你知道另一条出口在哪,不要逼我对你用刑。”
顾涟漪好似已经习惯了顾弄潮六亲不认的性格,抱着双臂往后一靠墙,故作无辜模样:“另一条出口?我不知道啊。”
又一道爆炸声在身后响起,三丈高的石块四溅着砸下,不仅十六卫伤亡惨重,黑衣人同样被余波扫倒,好不到哪去。
顾涟漪在爆炸声中大笑:“算了,全炸了吧,将整个京城都毁了才好!”
若不是那么多火药运到京城,会引起注意,顾涟漪肯定会这样做,如言霁所说,她已经丧心病狂,为了发泄心中积年已久的怨恨,而不顾一切。
巨大的爆炸声造成两耳短暂失声嗡鸣。
正在僵持中时,陈轩从地上爬起来,大喊道:“王爷,我知道一条小道可以出去,不过已经很久没往那边走过,让我带路试试可以吗?”
已经没有别的办法,顾弄潮点头同意。
两名侍卫将顾涟漪桎梏住,以防她再次发疯,一群人跟在陈轩身后,在狼藉的废墟中穿梭,途中言霁回头看了眼,后面的人数又少了一半。
心底生出难以言喻的哀寂。
当他们路过一处时,那条巷道出口的位置逐渐出现在眼前,外面隐隐约约有灯笼的橙黄光影透入巷口,如同黎明前的曙光,所有人脸上现出绝处逢生的笑容,迫不及待往那边跑。
狭窄的巷子根本无法一下子挤过这些人,屠恭里喝道:“一个个来!”
屠恭里冷下脸时如同修罗般森然,没人敢不听,虽然依旧安耐不住躁动,但都规矩了不少。
巷子内人口攒动,言霁护在顾弄潮的轮椅前,跟顾弄潮走在后面,等所有人都离开他们再殿后。
“终于能离开这里了。”言霁回头看了眼已经差不多化为废墟的萍水巷,不复往日熙攘热闹之态,从水渠里流过的雨水都带着淡红的血色。
“陛下!”木槿站在巷口垫着脚朝言霁拼命挥手,在他看过去时,拉着陈轩绽放出一个疲惫却依旧灿烂的笑容,“快过来!”
砰——
数十道爆破声接连在萍水巷外围想起,万千碎石如重锤砸下,昏天暗地下,瞬间吞没了离他们数十米之外的木槿等人。
言霁睁大眼,还没意识到发生了什么。
明明都已经离开萍水巷了......
直到被两名士兵架着从殃及处离开,被放在地上,言霁才稍微回过神,几乎下一秒,他的目光如利箭般狠狠射向顾涟漪。
几番轰炸下,顾涟漪被人轻怠,头发已经乱成一团,她此时已经完全不在意形象,染着唇脂的红唇微微勾起,漫不经心看着前方充填火光。
察觉到言霁的视线,她回过头,一如既往轻声细语道:“是我,我在巷口和巷尾都安排了死手,怎么会漏过这个出口呢。”
疯子。
言霁冲上去拧起顾涟漪衣襟,手指颤抖,眼尾薄红,想斥责想怒骂,可是张了张口,才发现他从小的教养并不允许他这样做。
顾弄潮拉过言霁的手,握在手心:“先想想怎么离开这里吧。”
如今他们前后都被轰炸成废墟,无路可以同行,除非能像暗卫一样使用轻功,可这里,他们几人都不会飞檐走壁。
顾弄潮倒是可以,只不过他现在双腿......
另外就只能爬上去。
“我背你。”言霁选择爬过废墟,他朝顾弄潮伸手,神色坚定,无论如何他都不会放弃顾弄潮。
顾弄潮却摇了摇头:“爬不过去的,不知道会不会第二轮轰炸,若是再有一次爆炸,下面塌陷,我们都会被埋在废墟里。”
言霁转眸看了眼顾涟漪,顾涟漪的态度十分奇怪,好像证明了顾弄潮的话。
如今被困在这里的只剩下他们几个,以及三名士兵,二十多名蓬头垢面的萍水巷居民。
这三名士兵同样伤的伤残的残,无法提供任何帮助。
言霁泄力地坐在顾弄潮旁边,将头靠在顾弄潮膝盖上,闷闷地问:“那该怎么办,只能等别人来救我们吗?”
“嗯,会有人来救我们的。”顾弄潮抬手,轻抚言霁头顶安抚,“别怕。”
“我不怕。”言霁仰头看着顾弄潮的脸笑了笑,“有皇叔在身边,我一点也不怕。”
当初在荒野里也是如此。
在顾弄潮来之前言霁怕得要死,怕饿死,怕葬身野兽口腹,怕永远回不到京城。
可顾弄潮一出现,他就不害怕了,甚至开始觉得在荒野里这样一直生活下去也很好。
只要是跟顾弄潮一起。
就能有无限的勇气。
雨水依然淅沥沥的,没有变大的趋势,不过看天空密集的乌云,这场雨应该还会更大些。如今所有人全身都湿漉漉的,但周围没有任何能避雨的地方,能稍作遮挡之地,会面临废墟随时会塌陷的威胁。
言霁闲下来后,又想到影一和影五,他们不知怎么样了,面对那么多黑衣人,肯定也受了很重的伤,才导致这么久都没找来。
随后,言霁再次将目光移向顾涟漪,顾涟漪此时正抱着膝盖坐在一处角落里,她是唯一不怕废墟塌陷的,坐的地方能够挡雨,但看她头顶摇摇欲坠的石块,言霁毫不怀疑下一刻石块就会掉下来。
正在言霁昏昏欲睡时,感觉雨好像停了,他错愕地抬起头,发现不是雨停了,而是顾弄潮扯着袖子在给他遮挡风雨。
“睡会儿吧。”顾弄潮道。
“不睡了。”言霁提起精神,他害怕出事,顾弄潮现在的情况根本没法顾忌,而且顾弄潮......不知什么时候可能就会陷入失智中。
不能这样耗下去。
言霁心生焦急,望着面前比皇宫围墙还高的废墟,又生出一股绝望,爬上去这个想法也十分不真切,说不定爬到一半,无需火药,自己都能把自己作死。
根本无法预知下一处落脚点会不会踩空,再度导致大面积塌陷。
“我去别的地方看看,很快就回来。”言霁站起身,摸了下满脸纵横的雨水,眨了眨被水浸湿的眼睫,迈步朝来时的方向摸索过去。
他记得来的时候他们背后也响起好几次爆破,但由于走得急,并没回头看,如果能有一个小小的通道就好了。
缩在地上的萍水巷居民中,有一人在言霁走过时,瑟缩地扯住了他的衣摆,言霁低头看他,是个十多岁大的小孩,便温和地问道:“怎么了?”
“我这里有......火折子,或许陛下用得着。”小孩在衣兜里掏了掏,掏出个火折子,双手捧着如同献宝般递给言霁,眼神萎缩,似乎怕被嫌弃。
言霁接到手中,摸了摸他的头:“谢谢,朕很需要。”
下雨的天气,在没有东西挡雨的情况下,火折子根本点不燃,但言霁还是接过了。
其他人也正悄悄看言霁,满眼信赖与期望,希望他能找到出口。
言霁心中沉甸甸的,没再停留,继续往黑暗里走。
虽然早有预感,但当没有发现出去的路时,言霁依然难掩失落,面对比堵在另一面的废墟还要高的“墙”,他不知道怎么把这个消息带给正满心期颐等着生路的人。
言霁握着那支火折子,找了块瓦片挡住雨,这才将火折子吹燃。
脆弱的火苗在风雨中缓缓燃烧起来,暖黄的火光将周围点亮小小一方天地。
过了会儿,言霁吹灭火折子,掉头回去。
身边没有任何声音,连鸟雀的叫声在这时都听不见,所以当听到瓦砾松动的声音后,言霁警觉起来,抬眸往浓稠的黑暗中望去。
除了黑,什么也看不到。
如果那些黑衣人躲在暗处......
言霁再不敢停顿,开始拼命跑了起来,朝顾弄潮的位置,他心跳如擂鼓,祈祷刚刚听到的声音只是错觉。
但很显然上天并没眷顾他。
一柄冰冷的匕首抵在他脖颈处,耳边呼过的气息冰冷如霜雪天的风。
“别出声。”一名黑衣人侧过眼看他,“只要你配合我,我能保证你活命。”
言霁觉得这名黑衣人的声音很耳熟,可一时间想不起来在哪里听过。
黑衣人挟制着他往前走,在隐约能看到众人修整的地方时,言霁瞳孔骤缩,他看见顾弄潮以及所有人同样被挟制住了,而挟制他们的并非黑衣人,而是影二。
影二手下也有一队暗卫,那些人衣袍上都是那队暗卫的标识。
各种刀影,顾弄潮抬眸,透过重重夜色看向言霁,眸底没有任何慌乱,好似无论天崩地裂还是山海移位,都无法令他眼底生出任何波澜。
顾涟漪同样被刀抵着命脉,在看到黑衣人已经他身后跟着的下属后,大喊道:“快救我!”
挟持言霁的黑衣人并没理他,他朝影二道:“看来我们的目标都是一样的。”
他刚一说完,就感到手腕一阵疼痛,被迫松了手上的匕首,言霁也同一时间松了牙,接住匕首瞬间反制他,对所有拔刀朝向他的黑衣人道:“住手,否则我杀了他!”
同一时间,顾弄潮也在影二被言霁反击的动作吸引时,按动扶手下的机关,无数染着剧毒的暗箭从两侧疾射而出,影二不得不被逼退数尺,一名士兵抓住时机,冒着被重伤的危险反制身后的人。
一霎眼间,局势瞬息万变,其他人甚至都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
被言霁止住的那名黑衣人抬起头,桀桀笑道:“看来你知道孤是谁了。”
言霁一把扯下乞伏南磐蒙面的黑巾,那张桀骜坚毅的脸露出,证实了言霁的想法:“柔然国君偷入大崇,不知是何居心。”
乞伏南磐倒也没掩饰:“居心,不就是你看到的这样?”
言霁咬了咬牙,手上的动作重了些,乞伏南磐白皙的脖颈上瞬间出现了一抹血线,他不得不仰起头稍微避开点。
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道:“别这样,你该知道,孤不会杀你,只要顾弄潮死了,你就能活。”
还没等言霁想明白这句话的意思,就被另一边的动静打断了思路。
另一边影二躲开暗箭,想要再次侵上前止住顾弄潮,顾弄潮灵活转动轮椅避开影二一击,同时夺过一名被暗箭射中的暗卫手中的刀,接着挡住影二刺来剑,借着冲击力轮椅往后猛滚出一段距离。
言霁用匕首狠狠刺穿乞伏南磐的右手后,立刻将他往黑衣人中间一推,跑向顾弄潮,推着轮椅如一阵旋风般往黑暗中跑。
影二既然来了,他就不会安心那些萍水巷居民的安危了。
耳边只有呼呼风声,言霁带着顾弄潮跑出一截后,停下来焦急道:“皇叔,我背你。”
顾弄潮却没动,只静静看着言霁。
“你走吧。”
一瞬间,心脏胀痛得好似要爆炸,言霁眼中储满了泪水,打断顾弄潮还没出口的话:“想都别想,我不可能抛下你的!”
“我们约定好的,在荒野里,要一起归隐。”眼泪淌了满脸,言霁执拗地拧起顾弄潮的手臂搭在肩上,扶着他的腰艰难地迈动脚步,朝被炸成小山高的废墟走去。
顾弄潮呼吸一窒,心脏好似被刀搅动般疼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