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龙椅上金尊玉贵的皇帝仰着沉重的头颅,努力去看逆光之人的脸,嘴角翘着一抹笑:“你觉得我会让你得到我的心吗?”顾弄潮低眸看他,
唇色泛白。
“想得倒美。”皇帝奋力抬手,握住刺进自己胸口的那柄剑,
喉中发出含糊的笑音,
“你竟敢......”
苍白的指缝间溢出醒目的鲜血。
声音出嗓支离破碎,含着血,
囫囵得让人听不清。
“算计我至此。”
“若重来一次,我又岂会甘愿,将尚还完好的心脏给你。”
随着剑身的深入,
他向来高傲的头颅一点点低了下去,
那对邪谑万分的眉宇逐渐失去神采:“就算我死了,
你也不会好过。”
-
他上一次,死在了龙椅上。
言霁从梦境里的书中看见过,之前他以为那是预知,
如今方知,
原是曾已发生过的事。只不过因他那时被种白华咒,看世间万物都满怀恶意,
所以书上展现出的真情,
也都被模糊掉了。
比如当剑刺入他心脏时,
顾弄潮冷峻华贵的脸庞,划过一抹水光。
比如顾弄潮说他喜欢乖顺的,而这次他潜意识里就选择了让自己扮演一个乖顺的、任由拿捏的傀儡皇帝。
比如顾弄潮逆天而为,蒙蔽了书写人间剧本的天道窥探,撕裂出一个新的时空妄图逆改无解的结局,而他也顺应死前不甘的欲念,唤醒这个时空的肉身。
上次被种下白华咒的是自己。
性情大变亲近宦官,压制忠臣佞臣当道,甚至被乞伏南磐蛊惑,差点让大崇不战而降,一而再三作死后,顾弄潮走上了谋逆这条路。
而这次,顾弄潮替他遭了这些罪。
虽然顾弄潮是想获得他现在这颗健全的心脏,为过去的他换心。
——白华咒唯一的解法便是换心。
但换心一事难度极大,且条件极其严苛。
既然已经走到这一步,顾弄潮现在又为何选择自己背负白华咒去死,决定让他在这个世界独活?是在忏悔,曾经亲手杀死他?
所以不愿再杀他一次?
想到在梦中,云湑无意间透露出的时空交叠的期限,言霁眸子微暗,将火折子扔进灶膛中,起身走了出去。
可若顾弄潮不拿走他的心脏,在这个时空,顾弄潮必死无疑。
-
言霁从前一天就将门前的雪扫干净,清风大婚之日,更是起了个大早,认认真真将小小一方院子装扮得喜气洋洋,连年让脖子上都带了一顶红花。
中午时,段书白带着他在都督府的兄弟们过来充当清风的“娘家人”撑场子,一时间小院内沸反盈天,入耳皆是大汉们豪迈扯着嗓门说荤话的声音。
放完第一声炮仗后,邻里三三两两送来些鸡蛋、瓜果、饴糖之类的东西庆贺,脸上皆是笑意,不过有几个是诚心,几个是抱着看热闹的态度的来的,就不得而知了。
挂着红软的屋内,清风手指紧攥,坐立难安得视线不处着落,他瞥眼瞟见铜镜中的自己,虽然没如新娘子一样施粉描眉,但行头依旧不少,金红色牙冠束起一头泼墨长发,大红婚服披身,腰缠三指宽的绣金镶玉革带。
关键的是,镜中的自己唇色红艳——言霁给他点了唇。
原本清风的唇色稍淡,言霁说,点了唇显得气色好些,给他算吉日的大师说过,进门时气色越好,婚后的日子越红火。
虽然言霁表情一脸嫌弃,觉得这不过是民间迷信的俗礼,不过还是将清风按在了铜镜前,细细帮他用唇脂染了唇。
毕竟是,他用万盏花灯从飞鹤楼里赎出来的。
向来散漫的言霁对此事也难免上了心,接待完来访的邻里后,迎亲的仪仗也到了门口,领在前面的高头大马上坐着意气风发的王家大少爷,还没及近就猴急地跳下马,脸上的笑容灿烂得晃眼,忙问言霁:“清风呢?”
“在屋内。”言霁不懂民间结婚的礼仪,更何况两个男子成婚,不应该按寻常那般来使,便也没设拦门之类的阻碍,直接让王燊进去了。
过了会儿,王燊牵着清风出来。
言霁看着他们携手而行的模样,一瞬间突然觉得,这两人从外貌看起来,其实也挺般配的。
清风明隽疏朗,芝兰玉树。
王燊轩然霞举,意气飞扬。
原来两个男子穿着婚服站在一同,一点也不违和。
正在言霁暗想时,清风停了下,走到言霁面前,璀璨的双眼中似有话说,但他最后默然敛了眸,只作了个礼,双手交叠至于头顶,往下一拜,这是下臣叩谢皇帝的礼仪,寻常人受不得。
因这里站的都是些不懂宫中礼教之人,也并没察觉这一拜有什么寓意。
这是清风作为侍郎家公子的身份,朝言霁行的一拜。
“你保重。”言霁受了这道礼,扶起清风时,说道:“往后有什么误会摩擦,彼此说开了就好。”
清风笑了笑:“陛下好像很了解?”
“吃过这样的亏,自然晓得些。”言霁没让王燊在旁边多等,挥了挥手,朝清风道:“快去吧。”
转身后,王燊再度牵上清风的手,言霁看着他扶清风上了马车,又看着迎亲的仪仗渐渐行远,于此留下的,是热闹过后略显冷情的院子。
红绸依旧挂在院门下,灯笼挂在房廊下摇晃,明明是喜庆的布设,此时却显得格外萧条。
段书白蹭到言霁身边:“舍不得?”
“有什么好舍不得的。”言霁白了他一眼,他只是一时欷吁,这估计是大崇第一对男子成婚。
段书白看着言霁在光影下容华灼艳的脸,冲动下想说只要你想,很快就能有第二对,不过到底理智压了一头,让他没把这般以下犯上的话说出口。
将屋子收拾完,言霁让段书白带着来帮忙的弟兄们去王家吃席,段书白问他:“你不去吗?”
“懒得走。”言霁打了个哈欠,眼角彪出一滴泪。这几天忙这场婚事,他好几天没睡过好觉了,这会儿正打算补个觉。
将手缩在手捂子里,言霁道:“顺便帮我看着,清风过去后别被王家的人为难。”
“放心吧!”
都督府的弟兄们在院子外喊段书白,段书白只来得及匆匆看了眼言霁,连连应着跑出去跟上他们。
小道上,一群人说说笑笑,与一个帽檐遮脸的斗篷人错身而过,一人转头看了眼往山坡上去的怪人,嘟囔了句:“这斗篷上的花纹好像不是邶州的款式?”
不过他一个粗人,也就匆匆一睹,没放心上,转回头继续跟同伴扯起犊子,一群人与斗篷人背对而行,渐行渐远。
没有人注意到,斗篷人走过的雪地,没有落下一道脚印。
只有内里深厚的习武之人才能做到如此。
斗篷人站在了一座小院的门口,微微仰头,看向院门两侧挂着的红灯笼与团接成花结的红绸,散落的阳光照亮翘起的嘴角,他从斗篷下伸出一只手,玉洁光亮的手指蜷缩,指节扣在斑驳的木门上。
敲响第一声时,言霁没有听见,或者说听见了,但是没有被拉回神,直到第三声响起,他才恍然如梦初醒,以为是段书白,披上鹤氅起身往院门走去。
当门扇从两边拉开,言霁抬眼望去道:“可是落了什么?”
话语戛然而止,言霁怔愣原地。
“好久不见,陛下。”门外的人撩起衣摆跪在他面前,仰起头望着多年不见的人,一声轻笑,深黑的瞳孔像是晕染的浓墨,在冬日阳光下折射出一抹惊心动魄的瑰丽。
-
“这里没什么好茶,随便喝点,要是喝不下,就算了。”
水雾弥漫间,言霁提起炉上沸腾的茶水,给两人各斟了一盏。薛迟桉看着他的动作,又看向被雾气模糊的那张面容,恍然如梦。
就连茶盏被搁在面前,一向警惕的狼崽,都丝毫没察觉。
言霁着实有些犯困,倒完茶便支着下颌,眼皮子耸拉下去。从刚开始对薛迟桉到来的惊讶,到这会儿的淡然,仅仅只用了烧开一盏茶的功夫。
“你是怎么知道我在这里的?”到底还是好奇心战胜了困意,言霁抬眸看薛迟桉,眼眸倒映薛迟桉一瞬缩起的手指。
很久,久道言霁以为薛迟桉不会回答时,他才回道:“我派了人跟踪顾弄潮。”
言霁诧然一笑:“这都好几个月前的事,你不会这两年一直在暗中盯着顾弄潮吧?”
薛迟桉没回答。
言霁没想到还真是。
只能说他不在旁边看着,薛迟桉的胆子更上一层楼。只不过让言霁更意外的是,顾弄潮又怎么放任了薛迟桉一直窥视他?
不过好像也不重要了。
薛迟桉抿了口茶,低着头掩饰去脸上偏执撕裂般的表情,再抬头时,又恢复了乖顺柔软的样子:“我只是想通过他知道陛下的消息,除了他,我再无处着手了。”
他等了两年,才终于寻了过来。
言霁没对薛迟桉的行为发表看法,其实很想问,就算找到他又能怎样,但毕竟久别重逢,不想闹得太僵。
到底还是自己带了几年的,言霁扯开话题,漫不经心地道:“你如今怎么样了,可还跟着无影卫学习?”
“去年我参加了秋闱。”薛迟桉小心翼翼看着言霁,两眼巴巴的像是两边的小狗,“夺了魁首。”
“那便是状元郎?”言霁愕然,算了下自己走时,薛迟桉好像就已经考上了会元。
这是大崇最年轻的状元郎了。
这下,言霁看薛迟桉的眼神有了些变化,他对人才向来珍视。
薛迟桉一直偷偷观察着言霁,一个眼神的变化就仿佛给予了他莫大的夸赞,比过了朝廷那些人阿谀奉承,也比过了打马游街时百姓的吹捧,薛迟桉松开了掐进手心的指甲,嘴角抿了抿,压下笑意。
“如今在何处当值?”
“翰林院。”
“师承呢?”
“师承陈太傅。”薛迟桉垂下头,“太傅本不欲收我,我在他门前求了好些时日。”
言霁疑惑,没想到还有人上赶着当那迂腐老老者的门生:“京中有不少教得好的博士,为何偏要入陈太傅门下?”
主要是想你更近些。
几年前薛迟桉敢直说,如今他处处拘礼,连座位都自觉位居下首,并没敢再直言,只道:“因欣赏太傅所作文章。”
言霁便没再问了。
想来学霸择师的标准与他这学渣不同。
一问一答结束,再没什么好说了,毕竟他们最后一次见面并不愉快。
薛迟桉又开始不自觉地掐自己自己的手掌心:“陛下还在怪两年前我对陛下隐瞒身份一事吗?”
言霁摇了摇头:“我虽然小气,但不至于小气到记仇两年还不消解的。”
薛迟桉腼腆地笑了下,眼睛闪烁起光亮的:“那......”
“喝茶。”他还没开头,言霁便已经知道他要说什么,将倒好的茶推到他面前,妄想借此堵住薛迟桉即将说的话。
薛迟桉端着滚烫的茶盏,迟疑再三,还是硬着头皮开了口:“陛下在外已经两年了,应该回京了。”
见言霁没说话,扩散开的水雾遮住了他表情,薛迟桉内心惴惴:“那里毕竟才是陛下的家。”
刚进到这座院子时,薛迟桉几乎不敢相信,他的陛下这些年就住在这里。
虽言霁算不上骄奢淫逸,但他对衣食住行的要求也决不会低,所制衣服用的布料最次等的也是云锦,寻常时身边至少有三人随侍,坐的马车也有讲究,往常绝不会使院子里的毛驴。
这个院子虽说干净清净,布置别出心裁很是雅致,但比起曾经言霁的住处,简直称得上逼仄寒碜。
连京中七品官的小院都不及。
“没有亲人,何处都可以为家。”言霁喝完茶,认为若是薛迟桉来找他只是为了劝他回京,那他可以送客了。
所幸薛迟桉没有再说。
当言霁打第三个哈欠时,薛迟桉站起身,主动说道:“我就住在内城的祥福客栈,明日再来。”
薛迟桉一走,言霁便倒在床上再不想动弹。
翌日,薛迟桉果然又来了,年让对他的敌意倒没有对段书白那么重,薛迟桉还能到里屋跟睡着的言霁打个招呼。
不过当时言霁睡得朦朦胧胧,刚觉得有些奇怪,便又很快被睡意盖了过去。
等他再醒来,窗外天光已然大亮,炉子上用热水温着碗肉丝粥,和几道爽口的小菜,薛迟桉正坐在门口的杌子上看自己带来的书,言霁睁着睡眼揉了把年让凑过来的头,目光扫过从内紧锁的院门,后知后觉道:“你怎么进来的?”
薛迟桉放下书,微微一笑:“翻墙进来的。”
“......”言霁低头看年让,像是在质疑他为何不叫。
年让也看着言霁。
随后言霁便知道为何了,年让专属的碗里有根肉骨头。
薛迟桉可比段书白聪明多了。
懒得计较,言霁刷了牙洗完脸,将温着的粥菜端了出来,等填饱肚子后,他还得继续出去摆摊卖糖串。
毕竟攒下的钱都给清风置办嫁妆了,要还段书白的欠账,还得继续攒钱。
等他填饱肚子出门,却发现院子里的驴不翼而飞。
再度去看若无其事坐在门下看书的薛迟桉。
薛迟桉眨了眨眼:“昨日走时我把驴牵走了,好安排跟着我来的人,替陛下去做这些,陛下只管休息就是。”
言霁:“......”
一度沉默后,言霁问他:“你到底想做什么?”
薛迟桉脸上的笑意落了下去,低下头,正在言霁反思自己语气是不是不太好时,薛迟桉道:“想让陛下随臣回京。”
-
刚从暗探那里得到言霁下落的消息时,薛迟桉立刻就安排了马匹,让下人准备行囊,打算去邶州一趟。
但京中不光他一个人盯着顾弄潮,还有陈太傅之流的保皇党,亦闻风而动。
结果此番风声传至了整个朝廷,几乎有些能耐的人都知道了皇帝没死的消息。
京中被戒严。
毕竟如今皇帝身边没有侍卫保护,若是别有用心的人浑水摸鱼寻了去,是对陛下的威胁,谁都没有忘记,陛下登基后,遭遇的多次暗杀。
哪怕现如今这些人一个接一个落马,但保不准朝上还有柔然的暗哨。
原本他们是打算等摄政王回来再共商此事,结果顾弄潮回来后根本没容他们商量,独断专行地严惩了那些传播消息的臣子,并以中书令之口,提醒他们任何人都不许去找陛下。
保皇党自然不肯听顾弄潮的,甚至认为顾弄潮这番行为,是在挟制陛下,断陛下与京中联系。
薛迟桉作为如今陈太傅的得意门生,在保皇党商量策略时,被陈太傅带在了身边,因此在他们要选择一个人去邶州迎陛下回京时,自告奋勇站了出来。
就算没有保皇党这些人,薛迟桉也本就要去的,只不过如今有了名头,就算被顾弄潮发现,也有保皇党的人护他。
虽说已经确定好流程,但那段时间顾弄潮的人盯得太紧,谁也没敢妄动,知道近些日子,听说摄政王的病情加重了。
才有了今日薛迟桉坐在言霁面前。
“如今大崇与柔然的战役已经快到尾声,京中局势诡谲,如今几派党羽都已僵持到彼此不死不休的地步,就怕最后这关键时候,有人借此生出乱子。”
“陈太傅让臣带了一封信,让交给陛下,望陛下能回京坐镇。”
薛迟桉从衣襟里取出那封信,信上还残留少年人的体温,言霁接过时手指蜷缩了下,垂目盯着信上的漆封良久,才将之拆开。
其实也能猜测得到,薛迟桉既已找到这里,他的下落必然已不算秘密。
就算今日不回去,也会有明日、后日。
陈太傅的语气透过字里行间传出,如同现身在言霁耳边劝慰。
「上疏陛下,问陛下安。
国不可无主,民不可无粮,陛下归于乡野,又无子嗣,也未立监国之职,恐有小人异动,望高位而生欲念,今京尚安,臣望未来惶惶,不知几时生变,不知大崇国运是否至此,臣时常夜半而泫然泣下。
现摄政王病重封府,无人可探看其中,传言摄政王已失神智,朝中异动更显,众臣拉帮结派,或谋不敢言。
今遣臣之爱徒造访,或不能寻,或能寻陛下隐处,陛下是否能见此信,但凭天意,若陛下见之,臣望陛下深思,若弃国而隐,可真心安,想来现陛下已过及冠,不可当儿时任性而为。
陈道渊献于陛下书。」
言霁收了信,薛迟桉想从言霁脸上窥探他此时的想法,最后一无所获,直到那封信落入火炉中,被舔舐上来的火舌烧成灰烬。
言霁才道:“顾弄潮病重?”
他转眸看向薛迟桉,眸光渐暗:“你可知具体的情况。”
薛迟桉一点也不想提顾弄潮的事,但如果提顾弄潮可以让言霁改变心意......
“说是白华咒到了最后一重发作期,等这次发作期过,必死无疑。”
所以这两年,顾弄潮几乎发疯似地派兵遣将,整日盯着边塞的动向,若不是京中也需要他主持中枢,恐怕就直接去边塞做主将迎战柔然了。也是因顾弄潮几乎将所有兵力都派去了边塞,并弥日累夜为边塞制定作战策略,才得以将本该近十年的战役,在短短两年结束。
这一点上,薛迟桉是敬佩他的。
他习文,兵法上不及顾弄潮万分之一。
目前言霁已知的白华咒发作阶段一共有三。
第一阶段是能转换宿主的时期,彼时白华咒属于刚发芽之时,尚不稳定,可用来“传染”给附和要求的人,即对方需肯真心为种白华咒之人而死,才能得以转移。
第二阶段是生根之时,这个阶段白华咒不可转移,且每隔一段时间发作一次,起初间隔两三月不等,随着根的深入,发作间隔与日递减。同时表现在中咒者性情大变,背后肩胛下方的后心口之位,会慢慢生出一朵艳丽的红花,在皮肤的表层下,如同从心脏流淌出的鲜血,逐渐绽放花瓣。
到后期,中咒者逐渐会出现四肢僵硬的状态。
第三个阶段,即凋零期,彼时皮肤下的花开到最盛烂之时,将逐渐萎靡,这萎靡二字对应心脏萎缩,所有通往心脏的血脉接连枯竭,中咒者开始神志不清,身不良行。
待花朵彻底消失,中咒者便会血液枯竭而死,便是神医在世,也回天乏术。
如今,顾弄潮已到最后这一阶段,这个阶段快则两三月,慢也只有半年。
待火舌将最后一角信纸烧完,言霁终于回应:“好。”
“我跟你回去。”
第98章
归位三
梅无香是在薛迟桉来的前一日到邶州的,
当时看言霁正忙着清风的婚事,便没在那个时候找上他求他回京,哪怕当时心中再多焦急。
如今他正偷偷潜伏在窗台下,
听到屋内两人的交谈,
以及言霁最后那句话后,彻底松了口气,
这道动静被耳聪的年让听到,以极快的速度跑到房外查看。
言霁觉得奇怪,紧跟着年让也出去了。
到了门口,
只来得及睹见一道飞闪过去的黑影,薛迟桉同样也看见了,
按耐住追上去的念头,
拧眉问道:“陛下最近可是遭贼了?”
言霁摇头。
他这屋里一穷二百,哪只贼能看得上啊。
直觉此地已不再安全,
薛迟桉向他提议:“离开邶州前臣还有些事需处理,暂时屈就陛下这些日与臣同住祥福客栈可好?”
言霁并不想搬,薛迟桉又说道:“客栈内有我带来的侍从,
都是十六卫的......若陛下不愿,
臣让他们到这里来护着陛下。”
他没细说,
是十六卫皇城军的好手。
“算了,就去客栈吧。”言霁当了两年的平头老百姓,当初做皇帝时的一些毛病都全给世俗扭正了,
此时不愿意麻烦薛迟桉,
毕竟薛迟桉是四皇兄所出,辈分上自己是他叔叔,
作为长辈也得有长辈的样子才行。
并没有太多要带的东西,
进屋看了看,
出来时言霁身上除了多披了件鹤氅,就没带别的,只带了他这个人,和年让。
祥福客栈是邶州内最有名的一家,装修雅致,房里的被衾茶盏等日常用具都是每日一换,位处闹市边缘,往来方便也清净。
因此它的租金也格外贵,多住两日的钱都够言霁还欠段书白的债这种。
在祥福客栈落脚后,言霁难得记起要告知段书白一声,上次他消失一天,段书白着急得双目赤红,让言霁记忆尤深,大约债主都是如此害怕欠钱的突然跑路吧。
为防梅开二度,言霁让薛迟桉口中十六卫的人到都督府替自己跑了一趟。
黄昏时,替他去买糖串的人回来,报了今日的进账,言霁一时间有些感慨,当幕后只管数钱的老板这滋味,未免太舒坦了些。
比当皇帝舒坦多了。
不过他还是遣散了那些被雇来替他做糖串的工人,想必过不了多久,邶州的糖葫芦便又会恢复原价,或者那些糖串师傅直接借此涨了糖葫芦的价格。
欠段书白的钱到底也没能靠他自己的努力还清。
说曹操曹操就到,言霁刚将钱点完,他的债主就寻了上来,此时正脸色不太好地站在他面前。
沉默在两人间无声蔓延,最终言霁先开口道:“那个钱......我回京还你。”
毕竟他在京城手中还有好几十家从康乐那里夺来的铺子,还不加商行等,以及他原本就积攒下的财富,还段书白的钱绰绰有余。
段书白冷沉的表情扭曲了瞬:“你以为我找你,是为了那笔钱?”
言霁疑惑地看他。
段书白深吸一口气,勉强压在心里疯涨的念头:“你什么时候动身?”
“大约就这两日吧。”言霁想了想,将挂在腰间的玉佩摘了下来,这应该是他身上唯一比较值钱的东西了,“谢谢你这两年的照顾,这个玉佩上有龙腾,你拿着他,可以命令各地驻军。”
当初坠崖时他就有过计较,如果自己侥幸活了下来,身边至少得有个能证明身份的东西护命。
这枚玉佩就是他选择的护身物。
“我不能要。”段书白吓了一跳,这可是皇家的东西,寻常人用了可是要砍头的。但言霁没有等他推拒,对他来说,这样的玉佩要多少就能有多少,段书白这段时间对他的照顾远比一枚玉佩重要许多。
“我此番回京......可能九死一生。”言霁抿唇笑了下,“若是往后有何变动,你作为安南侯府的独子,恐难独善其身,就当我安然享受你的照顾却不作回应的歉礼吧。”
段书白愣了下,明白过来言霁一直以来知道他的心意。
但他很快又被另一件事吸引了注意力,猛地站起身,因激烈起伏的情绪声音拔高几个调子:“什么九死一生,你这次回去有什么危险吗?”
言霁却没再说,这个时候外面的侍卫听闻动静敲门进来,问发生了何事。
言霁将剩下的茶淋了绿植,语音淡淡:“小侯爷还有事要忙,送小侯爷回去吧。”
“我没事要忙!”段书白断然否决,但很快就被侍卫架住了胳膊,不由分说得送了出去。房门关上的那刻,言霁挺直的背脊松懈了下来,搭在桌上的手缩紧,将头埋了进去。
大概察觉到别离,这次段书白来时,年让竟都没叫过一声,此时察觉到主人情绪低落,乖巧地蹲坐在脚边,用头去蹭言霁的腿,仿佛在安慰他。
“我没事。”言霁闷闷的道了声,想起还有最后一件事需要去做,手指隔着衣襟摩挲了下某个东西,起身道:“我出去一趟。”
言霁出行时,也有两名侍卫在不远不近处跟着,大约是薛迟桉的吩咐。
因在邶州卖了两年糖串,不少人都认得他,走一段路就有人跟他打招呼,言霁一一回了,因此耽误了些时间,到匠铺门口时,已经黄昏时分,磅礴的云霞被夕阳染至金黄,入目皆是暖黄瑰丽的色泽。
匠铺里正有名学徒正在打扫,估计快要关门了。
看有客人进来,学徒扫着地头也不抬道:“今日歇业,客人请明日赶早来。”
“我找你师傅。”言霁站定在堂屋内,视线越过学徒,看向垂着一层厚帘帐的小门,“说好的今日取货。”
被耽搁了回家时间,学徒不太高兴地抬头,但当看见夕光下站着的琼秀公子,到口的抱怨骤然一哽,被噎得呛咳一阵,绯红着脸说道:“我这就去叫师傅出来。”
“有劳。”言霁颔首。
等了没多久,厚帘帐便被人从里面掀开,伴随着骂骂咧咧的声音传出:“都收摊了怎么还有人找来,你打发了不就是!”
“董叔。”言霁喊了声。
董叔脸色顿时一变,脚下虚软差点跪地上:“是陛......东西造好了,我去给你取来。”
董叔看向学徒,然而学徒正痴痴看着言霁,被推搡了一把,董叔冷声喝道:“还不快去。”
学徒缩着肩膀挠了挠头,小声问:“在哪啊师傅?”
“后阁最上面那个格子里。”未了董叔递给他一串钥匙,“小心点,别磕着了。”
待学徒走后,董叔到门边往外张望了下,看到周围除了两个跟在言霁身后的侍卫,并没其他人后,这才打了个招呼,将门严严实实地关上。
外面的霞光被遮挡,屋内很快陷入了一片死寂的黑暗中。
“陛下当真决定回京了?”董叔问。
言霁坐在椅子上,接过董叔递过来的印花茶杯,并没喝只握在手里暖手,闻言点了点头,轻声道:“如果这是唯一的生路,我愿意去试试。”
一抹火光徐徐燃起,董叔吹灭的火折子,将灯盏放在柜台正中间,随着火光移动,言霁低眸看着脚下的影子也在转换位置。
暖黄的火光将董叔不甚明显得皱褶照得清晰可见,此时他沉着脸紧拧眉头,恍然重现当初在十六卫领率时的铁血风采。
而如今蜗居一方匠铺,当个打造铁器的匠人。
也只有言霁知道,他有一门很好的手艺,当初为父皇制作传袭无影卫的吊坠,就是他制作的,不仅能启动玉玺真正的机扣,还能随时切换形态,在旁人严重,不过是一块奇形怪状的坠子。
两句话的功夫,学徒已经手脚麻利地抱着木匣跑了回来,真如董叔所说,他一路十分小心,将木匣贴心口放着,一路没让任何东西磕到木匣。
这可是尚好的紫檀木,学徒不知里面装的什么,值得这么好的东西去装,想来师父必然十分重视,自不敢代买。
董叔接了那个木匣,并没第一时间交给言霁,而是如同抚摸情人脸颊般温柔地擦去木匣上并不存在的灰,眼中沉淀着一股对往昔岁月的怀念。
言霁也并没催他。
氛围一时有些沉默,学徒缩着手脚站在角落里,不知应不应该暂时避开。
最终,董叔开口道:“当初我打造这枚坠子时,再没想过还有见到他的一天。”
向他们这种为皇帝服务的手工艺人,无论是皇宫修筑的工匠,还是修陵墓人也好,都总是会若无声息地死在某个夜里。
当年他隐姓埋名,造完此物后便假死脱身,不敢再露人前,宁肯当一个工匠被人呼来唤去,也绝口不提往日之事。
如此才终于安生活到了晚年。
当言霁找上来的时候,他第一眼就认出了这位继位不久的新帝,当年备受宠爱的小皇子长大,眉宇间的骄纵矜傲散了些,多了被时光雕琢出的宁静温和。
第一眼时自是差点没认出来,可第二眼便猛然忆起,这世上能长成这般模样的,只有从小就龙章凤姿的小皇子。
他将紫檀木匣递到言霁面前,慎重道:“大崇国运加身,陛下此行必能一帆风顺,逢凶化吉。”
“多谢。”言霁并没打开看一眼,接过后便将木匣揣进袖子里。
董叔关门时留了一道没合,此时学徒察言观色忙上前替言霁开门,站在门槛前时,言霁回头看了一眼,想了想道:“老将军不必再作迁居,我此番不过只是去了家普通的匠铺,回头便会忘了。”
董叔感激地跪在地上,朝言霁深深一拜,学徒后知后觉回过神,心中一跳,连忙也跟着跪下,这次再不敢抬头去看渐行渐远的锦衣公子。
站在街边的两名侍从继续不远不近跟在言霁后面。
晚霞下匠铺的小门彻底被合上,天边最后一抹霞光也隐了去,天幕转为无边无际的墨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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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邶州的最后两日,言霁将为数不多的事情处理完。
毛领拿去卖了个好人家,院子也退了租,给糖串师傅们结清了这些日子来的月钱,又请了些工人,将他自有的家具拿去转卖,得了不小一笔银子。
东凑西凑,言霁想了想,又将自己一套衣服也卖去了典当铺,如此终于凑够了欠段书白的那笔钱——毕竟他的衣服是都督府置办的,值不少钱。
言霁彻底没了挂念。
清风在王家虽被排挤,但好在王燊一直护着他,两人也有商有量,打算等天气暖和些就分出去住。王燊也不愿再受家中庇护,打算跟着商行里认识的朋友去跑船。
这反倒让王家人急了,王老夫人一改态度,不再对他们咄咄相逼,在王老夫人的呵斥下,王老爷虽始终铁青着一张脸,但到底也没再把嫡子往外赶。
或许平静只是暂时的,但从目前来看,一切都是向好发展的。
离开邶州时,言霁在邶州的这些朋友都来送他了,清风、段书白、常佩,还有都督府几个脸熟的少年。
光给他准备路上吃的干粮都占了半辆车的空间,当然其中还有年让的。
言霁没让他们多送,上了车,抱住奄哒哒趴在他腿上的大狼狗,虽面上看着平静,但抱着年让的胳膊不自觉用了力。
清风在外面道:“若是京中过得不舒服,陛下随时可以回邶州找我。”
“好。”言霁应,但谁都知道,身处这个位置上脱身困难。
段书白想再多看看言霁,刚刚完全没看够,但马车旁边有禁卫守着,他只能遥遥喊道:“若是有人欺负你,陛下便去找安南侯府,跟我父亲说一声,他会帮你的。”
言霁也应:“好。”
常佩的话比起格外简洁:“一路顺风。”
宴有散时,人有别离......
马车缓缓行驶,言霁阖上眼,打算先睡一会,想着醒来,纷杂的情绪就能消停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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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前从京畿到邶州,不过一闭眼一睁眼的功夫,如今一路清醒着,方才切身体会到千里迢迢这四个字的含义。
一路走了将近半个月,若是没敢在前方落脚的城门关闭前进去,就只能在马车里屈着睡一晚,天气冷也便只好凭着一口热气在湖边草草洗漱,路上也没什么热食可以吃,虽然薛迟桉每次落脚都为言霁储备了最好的吃食,但天气冷放不得多久,什么都会变得又冷又硬。
如此终于临京畿处,再有一半个日便能到京。言霁被快速行驶的车驾磕到头,抬手揉了揉,悠悠转醒时,听到车帘外压低的声音道:“大人,那人还一直跟在后面,甩不掉。”
随后是薛迟桉的声音:“派去会会的人回来没?”
“已经派出去五个了雨吸湪队。,没有一个回来。”
这下言霁彻底清醒,撩起簟卷问:“发生什么事了?”
薛迟桉骑着马,听到言霁的声音后慢下速度与车厢平行,先是轻柔地笑着问他:“可是速度太快,弄醒陛下了?”
言霁看着他没回。
这是他从父皇那里学来的,每次父皇故作深沉沉默时,底下的大臣们都会慌得一批,言霁用着效果也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