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金殿寂然无声,两侧拱门涌进来的风吹得顾弄潮发丝飞扬,绛红朝服鼓动,他便一直举着那卷画,眸色淡淡,开口道:“这是我......”“闭嘴!”
言霁紧握着龙椅扶手,执拗地问道:“你是不是觉得,无论未来还是现在,我都是同一个我,所以哪怕你将我当作未来的缩影,也心无芥蒂。”
顾弄潮举画的手一顿。
并不是这样的,并不是未来与现在这么简单......
若真如此简单,他何须忍受折磨这么多年。
顾弄潮闭了闭眼,再睁开时声音放柔,轻声问道:“你有芥蒂?”
“我只是......”言霁说不清心里的感受,他只是什么,只是觉得永远都超越不过书里所写的那个,跟顾弄潮旗鼓相当的“言霁”,永远及不上那个“言霁”在顾弄潮心里的重量。
他也永远成为不了那样心狠手辣、当断则断的性格。
明明就算过去和未来,他确实都是一个人,可又觉得,像两个不同的人。
言霁解释不清这种矛盾的感受,比起纠结于此,他更想弄清楚顾弄潮还有什么隐瞒,他不想这样浑浑噩噩地活在顾弄潮的掌控中。
“如果皇叔将隐瞒的一切告诉我,或许,我就不再芥蒂。”言霁定定看着他,说道:“康乐曾告诉我,白华能引发心底最深的欲望,会在逐渐控制不了的情绪下,会被膨胀到无极的欲望毁灭。”
“那么皇叔,促使你回到现在的欲望是什么?”
“这个欲望,是不是在白华的引诱下,正每日剧增?”
言霁等了很久,顾弄潮迟迟也没回答,他疲惫地往后靠着龙椅,说道:“皇叔请回吧。”
殿门外有个宫人正探头往里看,德喜认出那是太后宫里的人,已经等在外面许久,等着言霁下了逐客令,德喜便凑到顾弄潮身边轻声道:“王爷把这交给奴婢吧,太后想必约了王爷,王爷先去吧。”
顾弄潮的视线从龙椅的方向收了回来,将画给了德喜,说了声“臣告退”,见言霁依然不愿看他,只得起身走了。
言霁兀自出神许久,德喜在侧旁叫他,言霁瞥了他一眼后,视线往下,看到德喜递过来的一卷画。
“这是摄政王刚让奴婢递给陛下的。”
德喜小心翼翼揣摩着陛下的神色,究竟是喜还是不喜,他问道:“要不要展开瞧上一瞧?”
想到在摄政王府见到的那些,言霁的脸色倏忽间沉了下来,他十分抗拒地闭上眼,哑声道:“收起来。”
转言又道:“算了,拿去烧了。”
“这......”德喜为难地拧着眉,隐晦地问:“被摄政王知道,会不会不太好?”
“烧了。”
见言霁斩钉截铁,德喜只好捧着画下去,但到底心有恐慌,怕摄政王知道怪罪,一时同手同脚,下金阶时绊了一脚,画没拿稳甩飞出去,人也殿前失仪摔了个四脚朝天。
那画在金殿明镜般光亮的砖面上滚了几圈,停下后作用力带动得画卷铺展开,言霁听到动静抬眸扫去时,正巧,那幅画映入眼底。
画上的是个少年。
匆匆一瞥时,言霁还以为是当时在摄政王府看到的画被顾弄潮送给了自己,生气前,隐隐察觉似有不同,他不知不觉走到近处,拾起画仔细看着,知道了不同在哪。
画上这个,确实是自己,朱文印落的印泥,是今年。
画里他坐在篱栏边,抱着一只圆润可爱的兔子,眉眼骄恣秾丽,水墨也似有色泽,春光旭日几乎脱出纸面。
德喜在旁边忐忑地问:“陛下,还、还烧么?”
言霁抿了抿唇,合上画卷淡漠道:“一开始不是给朕的,就算之后补上,又有什么意思。”
他将那幅画丢给德喜,没说不烧,也没再说烧。
第75章
虚实四
太后的永寿宫到底没去成,
言霁刚回承明宫换上轻裘,等着木槿给他在外面披上裼衣,就突闻外面传来喧哗,
叫德喜去看,
片刻后,德喜满是焦急地跑回来,
吁吁喘着气道:“不好了陛下。”
说完又大喘两口气。
言霁仰了下头,木槿将他压在衣服下的头发扯出理顺,跟着急问:“德喜公公到底怎么了,
你别哽着一口气不说完啊。”
“摄政王府......”喘够了,德喜续道,
“的傅袅姑娘,
要生了!”
言霁抬起眼:“御医不是说下个月吗,怎么提前了这么多?”
“是......是难产。”
等言霁到摄政王府时,
卿竹居内外正团团围着不少人,所有人都步履匆匆,屋内传出一声声嘶哑的闷哼,
婢女端着热水、或拿着巾帕进进出出,
又有人端着满是红血的水往外跑,
稳婆推开门喊着:“剪刀火烛,快些准备好,再拿几根软绳来。”
话没说完时就又嘭地一声关了门。
言霁在庭院内紧张得心脏悬在嗓子眼,
他开始来回踱着步,
没一会儿又看一眼那间房门紧闭的屋子,木槿站在旁边同样焦虑地拳头抵在手掌心,
站了一个时辰后,
她实在站不住,
跟在忙得脚不沾地的吴老身后,帮着搭了把手。
没人陪着言霁后,言霁越发无措,两眼巡视了圈院子,这等关键时候,竟也没见尚书府的人来,顾弄潮也不知道在哪。
梅无香倒是守在院门外,言霁憋不住凑过去问:“顾弄潮呢?”
“今日太后邀了王爷入宫作陪,此时还未回来。”梅无香一如往常面无表情,对比言霁的神色格外丰富,言霁眉头越拧越紧,问他:“你不紧张吗?”
梅无香疑惑:“属下为何要紧张?”
言霁被问得一滞。
因为这里的所有人都在紧张,你不紧张就显得很无情很异类!
没再理梅无香,言霁又返到屋外开始等,心里默念着“母子平安”。他不想因为自己将傅袅卷入朝廷后,她没能有个好的结局。
在之前言霁都已经打算好,等傅袅月内出来,尊重她的选择在京中给她安置一个宅院,亦或是让她到宫里做个女官,总归在言霁的皇权下,定能给傅袅制造一个舒适圈。
只要傅袅肯放下过往,肯活着。
房门再次被用力推开,稳婆尖锐的叫声刺破苍穹:“孕妇大出血了,快叫医师来,快!”
院内喧哗四起,都在惊慌地喊着“医师在哪,快叫医师”,此前被派来的御医被领着或扯着迅速进了屋,言霁这会儿才勉强定下心神,吩咐守在外面的内侍,让他们再去请宫里的御医,特别要精通妊娠这方面的。
内侍领命快步跑了。
夜幕逐渐四合,里面却没一点动静,卿竹居从最开始的纷乱,到这会儿几乎死寂般安静,只有屋内稳婆一声声扯着嗓子喊“用力”,中途傅袅体力不支晕过了两次,稳婆甚至都出来跟言霁说保不了小的了,但傅袅硬撑着一口气,要将孩子生下来。
明明这孩子的另一个血亲,是她最不愿被提及之人。
宫里的御医来了三名,江逢舟也来了,没等他们朝言霁跪下请安,就被言霁使唤进了屋,房门开了又合,端出来的水,颜色一次比一次深。
傅袅流了很多血。
又过了半个时辰,傅袅凄厉的痛呼声都弱得外面听不见,江逢舟表情堪虞推门出来,跪在发愣的言霁跟前,说道:“陛下,恕臣等无能,里面恐难两安,还请陛下抉择是该......”
江逢舟抬头时,看到言霁近乎空白的脸,黑漆漆的眼眸失了神采,他一时没忍心说下去,短暂地停顿了下,复提起气正要说完,屋内嘶哑的女音带着浓重哭腔喊道:“陛下、陛下!让他们保小,我要保小。”
明明声音那般虚弱,但这一刻却好似回光返照般,穿透石墙清晰无比地钻入每个人耳中。
——“他还没见过这个世界,你让他出来看看这秀丽山河,看看朝云暮霞好不好。”
“求你了,求求你们,让他出生吧。”
“不......”言霁喃喃着,“不行,不能让傅袅死,保、保......”
那个字迟迟也未能说出口,他怎么能违背一个母亲这般强烈的意愿。
可另一个字,他更无法说出。
正在江逢舟催促他尽快做决定时,身后响起一道沉稳有力的声音:“保小。”
颤抖的手指被握在掌心包裹着,言霁循声看向身旁,眼底映入那张波澜不惊的脸一瞬间,灵魂深处的躁动好像也跟着得到了安抚。
顾弄潮依然穿着朝堂时的绛红朝服,压在官帽下的黑发披在身后,带着一种风淡云清的气场,说出的话,没人敢反驳。
卿竹居随着他的到来,短促地安静了瞬,如同时间那在一刻凝滞了般。
江逢舟得令后,看向言霁以眼神询问,言霁撇过头,自私且卑劣地将这个残忍的选择权给了顾弄潮。
“是。”江逢舟重新站起身匆匆进了屋。
从掌心抽回手,言霁摇摇晃晃地找了个石凳坐下,一眨不眨看着透着烛光的那间房屋,就算御医已说难两全,他也不断在心里祈祷。
这一年,他向上天许的愿,比一生还多。
明明他都已经是皇帝了,为什么还这么多无能为力。
顾弄潮坐到言霁对面,对上那双喊着泪光的眼,柔声宽慰道:“这是傅袅自己的选择,你已经为她做得够多了。”
言霁脑袋里乱糟糟的,他对傅袅不止是愧疚这么简单,每当面对傅袅,他总有种错乱感,有个声音一直在对他说。
——不对,不对,不是这样的。
——这是一场梦,傅袅怎么可能会变成这样。
——时间错了,空间也错了。
言霁的思绪、灵魂、身体都极其混乱。
冰冷的身体如坠冰窖地颤抖着,恍惚中被带入一个温热带着清苦药香的怀抱,言霁明明意识到是顾弄潮在抱他,可生不出一点力气将人推开。
他应该推开。
可最后言霁任凭了自己堕落,靠在顾弄潮怀里,听着屋内一声声的打气。
“再用点力。”
“快了快了,孩子快出来了!”
“头,头出来了!别松气,再用力!”
黑夜都被这些声音灌满,嗯啊的痛哼,稳婆喊得哑涩的嗓音,御医在其中冷静地指导,还有......很轻很轻的,婴儿哭啼。
孩子出生了。
满院喜庆的笑声,众人全都松了口起,抱在一起又蹦又跳,直到御医面色沉重地接连出屋,那些笑,都戛止了。
第一个御医朝言霁摇头,第二个御医也是如此。
所有御医,包括江逢舟,脸上没有任何喜色。
言霁张了张口,却没发出任何声音,他艰难地吞咽了下润了润嗓,出声问道:“孩子可还好?”
“气息有些虚弱,给紧要的穴位施过针,这会儿好些了,正被稳婆抱去净身。”
言霁恍惚着,一开始所有人都说生不下的孩子,真的出生了。
顾弄潮让御医去偏房歇着,接过婢女递来的御寒毛毯披在言霁肩上,说道:“进去看看吧?”
言霁看向他时,眼神空空的,半晌后才点了点头,推开虚掩的房门走了进去。
稳婆收拾好东西端起擦肩而出,内屋垂着一道遮风的帷帐,香炉里熏着的艾草还没彻底燃尽,空中的艾草香压去了未散的血气。
为了避风,几扇窗都关得很严实,婴儿不可用强光刺眼,是以里面也只点了一盏昏黄的烛灯。烛光下,傅袅面若雪色苍白,环抱裹着襁褓的孩子靠着床头,脸上带着浅浅的笑容,和蔼地看着从生下来就不怎么哭闹的孩子。
她轻轻摇晃,孩子温吞地睁开一条眼缝,刚睁开点就皱起了脸,想哭却好像发不出声。
脚步声及近,傅袅似才察觉,抬头看向逆着光的来者。
她的呼吸很弱,生命在肉眼可见地流逝。
“陛下。”傅袅弯了弯眼,那两只眼像廿二晚清亮的弦月,她问,“要抱抱吗?”
言霁不愿分走傅袅拥抱孩子的最后这点时间,但傅袅一直朝他递着,就好像来自身为人母的她最后一份嘱托。
时间改变了当初在金佛寺一蹦一跳的少女。
言霁接过了孩子,傅袅的手一点点收了回去,安静地放在盖着身体的被褥上,她散落凌乱的黑发丝丝缕缕垂落而下,让她显得那般瘦削单薄。
“陛下,想好起什么名了吗?”傅袅疲倦地垂下睫毛,连再看一眼的力气也没了,用最后剩下的仅有的力气问,“我还能知道,他叫什么名吗?”
“虚......”
言霁顿了顿,方道:“傅虚,你觉得可以吗?”
“傅虚、傅虚......”傅袅再次笑了起来,“挺好的呀,是虚如实,是实如虚,但愿我们能在......”
“在......”
中间的话被遽然从房门处灌入的风声掩盖,风吹灭了摇曳的烛火,一片黑寂中,言霁只听清了最后两个。
“......重逢。”
有人在这晚新生,有人在这晚离去。
人间来来往往,无一人能长久驻留。
言霁混混沌沌地抱着孩子出了屋,大约意识好离母亲越来越远,从出生到现在也没哭过几声的婴儿放声啼哭起来,惊扰夜色阒寂,惊动旭日东升。
天际第一缕光泄下,顾弄潮站在门槛前的石阶下,欣长身姿挺拔如松,好似从送言霁进去,到言霁出来,他一直没挪过一步。
院内众人垂头哀寂,直到天光一寸寸蔓延而至。
又是新的一日。
-
关于傅虚的去处是个问题,言霁若将他带到皇宫,必然会传出很多离谱的谣言,甚至若有人在其中做文章,说这孩子是他在外的私生子,那他更是百口莫辩。
这些其实还并不是最紧要的,皇宫作为大崇权势的斗争中心,在里面长大的孩子无论是否受到呵护,他们都不会拥有童年,被逼着成长,被逼着在还不会说话时就学会懂事,言霁自己都想逃离,更遑论在傅虚还无法选择时,强行将他带到宫里。
言霁抱着哭累后睡着的婴儿坐在偏房,婢女整理好傅袅生前为孩子缝补的东西放到桌上,跪在地上眼眶绯红道:“陛下,这些都是姑娘一针一线做出来的,奴婢想着小主子以后用得上,就收着了。”
“嗯。”言霁连续两日没睡好,这会儿实在不想开口,挥了挥手让他们退了下去。
他的视线慢慢落在桌上的木篓里,里面有小老虎鞋子,有二十几件衣服,尺码各有不同,大约是从出生到三岁左右,有夹袄的也有细绫制的,上面放着破浪鼓、竹蜻蜓等小孩的玩具,方方面面都考虑到了。
或许傅袅早就知道,自己撑不过去。
紧闭许久的房门被推开,言霁正晕晕欲睡,听闻响动霍地睁开眼,从门口照进的日光下,顾弄潮走进屋内,身后跟着的婢女端了一碗粥和几样小菜。
“傅袅的后事怎么处理的?”
外人跟前,言霁并不好露面插手此事,是以交给了顾弄潮联系傅家,顾弄潮既然过来,想必以及有了结果。
顾弄潮走到言霁旁边坐在,说道:“傅尚书递话说子时街上无人再过来接灵柩,会送往傅家祖宅,对外的说法是病故。”
“小虚他......”
“这孩子......”
两人几乎同时开口,视线撞在一起,言霁率先移开,顾弄潮端着粥拿勺子搅合了下,低声道:“陛下若是放心,可将他交给臣教养,陛下闲暇时,也可来府里看他。”
言霁本也有这个打算,傅虚这样的处境,必然回不了尚书府,就算傅尚书看在自己的面子上,将孩子接了回去,也不会好好对待。
思忖后,言霁自然认为由顾弄潮收养最好,摄政王府也不缺这一口吃食。
“我会给你养孩子的钱的......”说到这个话题,言霁心里有种异样的感觉,也不知道是不是被木槿带得话本看太多了,他居然觉得,有点像分家合离的夫妻,商量孩子的去留问题。
而自己这话,就很像抛妻弃子的烂人。
怎会如此......
顾弄潮盛了一勺白粥喂到言霁唇边,眸色柔和道:“先吃点东西,听吴老说,你昨日滴水未进。”
“我自己来。”言霁刚想去接,才发现他怀里还抱着傅虚。傅虚一离了人就流眼泪,别人抱他也不肯,言霁不得不抱到如今胳臂酸疼。
只能接受顾弄潮的投喂。
但毕竟是个手脚健全的人,也没生大病,被人喂食难免尴尬,言霁吃了几口就说饱了,顾弄潮点了点头,竟然就着他用过的勺子,将剩下的白粥吃完。
虽看不到,言霁也知道自己的脸定是红了。
终于等到吴老将乳娘找来时,傅虚已经饿醒了两次,难得的是他并没哭闹,只是流着口水吮自己的手指。
言霁从没见过这么乖巧的婴儿,好像从一出生,就懂事了。
乳娘将孩子抱走后,眼见没理由再留,言霁将趴在栏杆上睡觉的木槿叫醒,等车驾备好就要回宫。
等在府门外时,有嚎叫声至身后一声声响起,言霁回头去看,假山流水旁,顾弄潮白衣素绸静静站在渐隐的阳光下,半人高的狼狗蹲坐在他脚边,正冲言霁扯着嗓子嚎。
看到言霁看它,狼狗兴奋地站了起来,猛摇尾巴。
上次言霁问过顾弄潮,它好像还没名字。
车驾朝皇宫的方向驶走时,一名戴高帽的内侍小跑到顾弄潮旁边,躬身说道:“刚陛下留了话,给王爷的小宠赐了个名,王爷可要听听?”
内侍不敢直视摄政王锋芒,说完便将头垂得很低,怕摄政王不满陛下私下主张,便又补了句:“陛下还说,若王爷不愿,就罢了。”
“他起的什么?”
内侍一时没反应过来,摄政王竟真接了,一愣后,赶忙说道:“陛下说,叫‘年让’。”
“好。”
出乎意料的是,摄政王很快答应了。
待内侍一脸恍惚地回去复命后,顾弄潮蹲下身摸着狼狗的头,眼中浮现浅浅笑意道:“他终于给你起名了,年让,这个名你喜欢吗?”
狼狗朝顾弄潮嚎了两嗓子,又一阵猛摇尾巴。
作者有话要说:
年让,藏语里指曙光的意思。
第75章
虚实五
傅虚的身体并不怎么好,
之后言霁才知道,他不怎么哭,是因为气虚,
没力气哭。
还没断奶的孩子,
就开始在喝药了。
言霁一度怀疑是不是自己起岔了名导致的。
又一次传来傅虚接连睡一整日都没醒的消息,言霁便叫人去请金佛寺的高僧,
为傅虚起个好养活的乳名,第二日,德喜告诉言霁,
高僧算过命格后,给起了个乳名叫“阳阳”。
自那之后,
傅虚果真好多了,
言霁让人赏了金佛寺,一度想出宫瞧一眼,
可每次都被事情给绊住了脚。
要不就是大臣来找他议事,要不就是太后叫他去说话,另外就是,
关于母妃的骨灰,
有了下落。
影一查到,
风灵衣有段时间不在飞鹤楼,并且最近正在移交飞鹤楼的事务,似乎打算离开京城。
至此,
太后的嫌疑暂脱,
言霁将着重点放在风灵衣身上。
立夏那日,言霁终于得了空,
出宫又去找了趟风灵衣,
直言问他是不是要离开大崇。
风灵衣跟往常一样,
没骨头似地靠在软榻上,手里摇着一把绢面泛黄的纨扇,闻言那双流光美眸睁开些,懒懒笑着道:“陛下莫非舍不得奴走?”
今日的日头特别毒辣,木槿撑着把伞替言霁挡着刺眼的太阳,言霁穿了件宽大飘逸的薄衣绁袢,只用一条腰带束着,墨黑发丝倾泻身后,听此调侃并无任何反应。
“朕已经下令,不许任何人放你出京,朕一日没找到母妃的遗骨,你一日不得离。”
风灵衣并无意外般,依旧笑着:“陛下英明,真是越来越有皇帝风范,也让奴越来越喜了呢。”
言霁目不转睛地看着风灵衣,眼眸清澈透亮,但里面没有一丝波澜。
在外面偷听的老鸨被风灵衣叫了声,连忙应着,诚惶诚恐地将果盘送进来,摆在两人间的案几上。
屋内的气氛沉重压抑,老鸨送完果盘就马不停蹄地关门出去了。
言霁拿起盘子里放的小刀,本是用来削果皮用的,此刻被他把玩在手指间,居高临下的看着懒散晒着太阳的风灵衣,问道:“你跟姒遥究竟是什么关系,为何这么清楚柔然的事?”
风灵衣漫不经心的模样,伸手去拿盘子里的冰镇荔枝,边说道:“奴与陛下解释过了,什么干系也没,奴不过是个卖身的小倌,颇得了些名气而已,”
喀嚓一声。
那柄小刀从风灵衣指缝间穿过,死死钉入案几,风灵衣停下动作,抬眸看向眉眼阴郁的天子,莞尔而笑。
随后,手指一转避开那柄寒气渗人的小刀,拿起个苹果在手里抛了抛,啃了一小口,朱红润唇上沾了逾蟋苹果的汁水后,越发显得莹亮惑人。
“陛下还有别的事吗?”声调懒洋洋的,尾音一贯的绵长。
“你最好别被我抓住把柄。”言霁说完,拂袖离开了飞鹤楼,木槿追在后面问着:“陛下,就这么算了吗,不是已经确认他脱不了干系么。”
木槿不明白,言霁贵为皇帝,为何还拿一个勾栏男子没辙。
“就算抓住他又有什么用,重点是母妃的骸骨,至今也不知在何处。”言霁走在人来人往的街上,突然想起,“迟桉是不是要从岭南回来了?”
木槿视线上抬望天,仔细算了算:“好像是的诶。”
因路途遥远,怕薛迟桉在路上出差错,言霁特意让负责调查穆王之子的影七放下手头的事,暗中护送薛迟桉去岭南。
没想到,影七会比薛迟桉更早一步回京中。
夜深时,影七跪在御书房,向言霁禀报在岭南的见闻:“近日岭南大雨,引发河堤塌陷,当地死了不少人,岭南刺史怕上面怪罪,压下未报。这类事近些年不算少,死得人多了养成瘟疫,他就直接将染病者活埋,不仅贪污朝廷拨银,城防危如累卵,且草菅人命,实为一恶。”
言霁没想到治下还有这事,每次岭南报上来的折子,都是往好了说,言霁还当真以为岭南穷水恶民皆已习良。
“谁给他这么大的胆子,欺君罔上!”言霁紧拧着眉,想要派人去岭南将那刺史捉拿回京调查,可却发现,他并没有明面上能向外动用的人。
使唤十六卫?
十六卫只驻扎于京城,轻易不能调动。
言霁第一次深切地感受到皇权被架空的感觉,他被困在京城一隅,站得高,触手却伸不到外面。
影七又道:“属下想说的重点却还不是此事。”
见他面容凝肃,言霁压下纷乱的念头,问道:“还有何?”
“薛迟桉的亲人,死了。”
御书房一静,是言霁的呼吸停滞了一瞬,很快他就追问道:“发生了何事?”
“属下......说不太清。”影七自责地低下头。
言霁意识到薛迟桉家人的死并不简单,影七是无影卫中专门负责探案的,嗅觉十分敏锐,一点蛛丝马迹他立马就能推算出前后因果,连他都说不太清。
“薛迟桉到岭南的第三日,河堤就因暴雨轰塌了,不巧的是他们住的屋子就在河堤不远处,河水倾泻后,瞬间就淹没了那一片村庄。”
言霁凝眉:“这是天灾。”
“不,河堤失泄是天灾,但薛迟桉家人的亡故,却是人祸。”影七沉声道,“他们本可以逃到就近的山上,在河堤失泄的前半个时辰,衙门的人就四处通知宣扬,他们明明也收到了消息。”
言霁心跳漏了一拍,他后知后觉影七想表达的意思。
果真听影七说道:“属下怀疑,他们是被薛迟桉坑杀的。”
“迟桉不可能这么做。”言霁第一时间就反驳了,随后又道,“就算他这么做,又是为了什么。”
在言霁的话音落地后,御书房诡异地寂静了会儿。
“是秘密,只有死人,才守得住的秘密。”影七自光下抬头,定定看着坐在叠叠奏折后的天子,“属下在岭南听到一些消息,说是,薛迟桉并非他们的亲生骨肉。”
言霁缓缓地,眨了眨眼。
当初在穆王府的地窖里,那两人如此护着薛迟桉,跪地磕头求他将薛迟桉带出去,若不是亲生,又怎可做至如此。
影七抛出最后一道重磅炸弹:“陛下有没有想过,薛迟桉就是穆王府传闻中那位小世子?”
在收留薛迟桉时,言霁自是派人去查过他的底细,派去的人回来将他从出生到遇见言霁中间的所有事,大事小事无不俱全。
薛迟桉自小出生在穆王府,母亲是下等奴役,父亲是外面的一个酒鬼,不过在他还被怀着时,那个酒鬼就醉死在了柳巷。
因为穆王仁慈,并没将败坏风气的奴役撵出府,只打发她去后院打扫马厩,也是在那时,薛迟桉出生在马厩内,母子二人由外祖照料,才挺了过去。
薛迟桉从小就格外懂事,刚会走路就帮着母亲分担活计,府里其他人瞧他这样,对他也都格外照顾,一直没经历过多大的波折,也从未跟穆王见过面。
明明是再普通不过的奴仆之子。
影七说道:“薛迟桉的母亲,还有个姐姐,属下查到,在薛迟桉出生的同一年,那人逝世,死因不明,死后又很快将人埋了,此事穆王府都少有人知。”
言霁问:“关于她,有查到什么吗?”
“毫无线索。”影七如此道。
薛迟桉是在岭南处理完亲人的丧事才回来的,见到他时,他依然穿着素缟,小小的身体因连日奔波而显疲态,看见言霁时,眼眶通红,正要说什么,又闭上了嘴低下头。
“先去沐浴吧,有什么等会再说。”
等言霁将手上的折子批完,才看到薛迟桉换了身衣服过来,他先是跟言霁说了岭南的情况,跟影七告诉言霁的别无二致,却始终没说家中人去世的事。
言霁主动问起情况,薛迟桉脸色苍白,一眨眼又红了眼眶,回道:“他们是为了救我才......”
当时洪水冲来时,母亲本来跑在前面,快到山脚却不见薛迟桉的身影,不顾阻拦又折了回去,外祖也跟着她一起回来找,但当时薛迟桉其实已经不在村庄。
悲痛沉于心,薛迟桉断断续续说完,声音已然哽咽。
言霁看他如此,对影七的推断再次摇摆不定,在那本能预知未来的书里,穆王世子从未在旁人面前露过脆弱。
首先,人设就不对。
原本看向薛迟桉时眼中的怀疑渐渐消去,现在他家人逝世,不合时机提这些事,等以后慢慢来吧,若薛迟桉真是那位神秘的世子殿下,总会有露馅的一天。
言霁缓和神色,招手叫薛迟桉上前,揉了把刚熥干的头发,宽慰道:“他们泉下见你好好活着,定已宽心。”
“嗯。”
薛迟桉将头埋进言霁怀里,眷恋地收紧抱着天子的胳膊,轻轻浅浅地呼吸专属于帝王的龙涎香,心中对权势的渴望随之膨胀。
-
荷花开的那天,太后邀言霁同去御花园赏莲,言霁原本以为太后又会叫些贵胄小姐同游,故意穿得邋遢了些,广袖大袍,披散长发,但没想到竟真只有太后一人。
顾涟漪站在莲塘边,手腕挂着一串菩提手串,正弯眸微笑着跟随侍宫女说着什么,侧容亲和柔美,在望不到尽头的莲花衬托下,华衣红绢,发丝拂动,确实有母仪天下的风范。
但细看,就会发现那双始终笑盈盈的眼眸,深处凉薄凛寒。
言霁让德喜等人侯在旁边,独自上前朝太后见礼。顾涟漪看到他时脸上的笑容扩大了些,转过头复又跟宫女说话,将言霁晾在旁边好一会儿。
言霁早已习惯了,静静等着。
“皇帝呢,也觉得白色的莲比粉色的好看么?”太后突然又将问题丢给言霁,宫女似是个得宠的,笑着插嘴:“陛下定是与太后母子同心,也觉得粉色的好看。”
言霁抬了下眉,纯真地说道:“朕觉得白色的更好看呢。”
太后脸上的笑容僵硬了一瞬,随后无奈地朝那宫女道:“你看看,哀家就说,皇帝更喜欢白色吧。”
说到这个话题,言霁想起了去年秋天送给太后的那盆花,好像听人说,冬日就没活下来。
他慢悠悠地将视线重新移回莲塘,放空地想,花市的老板分明说那花很好养。
正在言霁漫无边际地发散思绪时,睹见一人从木栈那边走过来,怀里似乎抱着个什么东西,有带刀侍卫跟在他身后,气势比他这个当皇帝的还强盛。
除了禁卫军,谁竟敢在宫里带刀。
言霁不满地蹙眉,待那人走近,发散的思绪回拢,又觉见怪不怪,原来是顾弄潮,顾弄潮直接逼宫都有可能,带个刀而已。
太后此时也瞧见了顾弄潮,她笑着招手:“快过来,哀家早想看看这孩子了,这次总算找着个机会见上一见。”
就像没人能瞒过顾弄潮,同样摄政王府的消息也瞒不过顾涟漪。
顾涟漪知道阳阳的事,言霁并不意外,但她为何要让顾弄潮将阳阳带进宫里?
“他刚睡着,太后还是别抱了。”顾弄潮无视了太后伸过去要抱孩子的手,太后的表情有些尴尬,她身边的宫女打着俏说道:“太后您瞧,王爷当真宝贝着呢。”
气氛得到缓和,顾涟漪到底没能对顾弄潮下面子,重新盘着手串,问起:“你往后就打算养着了?”
顾弄潮将傅虚递给梅无香抱着,理了理衣襟,淡漠道:“往后若是有合适的人家,让他过个平常人的生活,也未尝不可。”
“哀家瞧他,就想起了当初宫里小孩遍地跑的时候,多热闹啊,这转眼......”她轻轻叹了口气,蔻丹鲜红的指甲划过熟睡着的婴儿稚嫩面容。
“不若将他留在永寿宫,由哀家养着,正好这段时间,哀家也清闲得紧。”
言霁袖下的手指缩紧,他抿着唇沉默,此时他作为旁观者,根本没资格插手阳阳的去处。
哪怕再不愿。
顾弄潮没说话,太后诚心诚意地劝他:“你如今尚未成亲,若再带个孩子,还不知会传出多少风言风语,叫哪家姑娘敢嫁你。”
言霁没听进去太后说了什么,他心中焦急,一直看着顾弄潮,努力用眼神催促他拒绝太后的提议,哪怕将阳阳送去农夫家里,他也不想阳阳去永寿宫。
在炙热的视线下,顾弄潮终于抬眼看向言霁的方向,此前冰封的脸在这一刻舒缓,嘴角无人察觉地勾了下。
“臣不劳烦太后费心,此乃臣的私事。”顾弄潮态度恭敬,说出的话却不容抗拒。
言霁心下一定,悄无声息地松了口气。
太后似乎还不肯罢休,在她开口前,顾弄潮打断道:“不是要赏莲么,臣随太后四处走走。”
言霁得了机会,朝德喜道:“带梅侍卫下去歇着。”
莲塘很大一片,一眼望去能看到数不尽的莲花延至天际线,太后拉着言霁闲话,说着说着便提到了岭南刺史一事。
岭南的事被揭露后,在朝堂上引起了很大的风波,现岭南刺史已经被卸了官职,由金吾卫捉拿归京,进一步的审判还在进行,需得坐实岭南刺史贪污的证据,才好发落。
此事表面虽看着简单,进行起来却遭层层阻塞,不仅仅是关于惩治贪官污吏的,其中还牵连朝廷派系,制衡多月的拥王党和保皇党在此事上又开始起了纷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