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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章

    康熙都要对胤禛甘拜下风。

    可是都这么长时间了,竟然连一句回嘴都没有!这简直不符合人设!绣瑜心里惊恐万分,什么乱七八糟的猜想都出来了。

    就在她差点要不顾形象地趴到窗子跟前偷看的时候,胤禛突然顿了一下,仿佛下定决心似的放缓语气,吐出的话语却比刀子还锋利:“皇阿玛一句气话,我却觉得说得十分在理。民间说‘养儿防老‘,你扪心自问,额娘生养你一场,十七年来平添这许多牵挂,可曾得过半点好处?”

    这话说得比康熙更毒。门外众人大吃一惊,忽又听得屋里哗啦一声瓷器破碎的声音。众人只当他们终于理所当然地打了起来,早有准备地破门而入,却见地上摔了只碗。十四只穿着一身中衣,惨白着一张脸垂头不语,竟然是顶着碗水跪在雕花地砖上听训的。

    高下尊卑一目了然,完全没有打架的气氛,绣瑜却心疼极了。胤禛终究是个男人,不明白儿子再混也是自己生的这个道理。何况十四这孩子打小就跟猫似的,虽然总是坏脾气地挠人挠东西,可是偶尔翻着肚皮撒娇的时候真是甜死人。那又爱又恨的感觉就跟吸毒似的,虐得人心痒痒。

    但是这里是胤禛的主场,没得个叫他费心劳神还得不着好的道理。绣瑜只得过去拽拽胤禛的袖子,示意他适可而止。

    胤禛拍拍她的手以示安抚,仍是执拗地说:“给额娘磕头。”

    他和康熙都是标准的古人思维,不像现代人教训孩子都是讲究知错就好点到为止,而是非常重视这种仪式感,就要他记住疼,记住羞耻。

    绣瑜心下一颤,还是转过头不说话了。

    十四艰难地弯腰叩头,起来的时候背上衣裳隐隐见红。一众宫人大气不敢出地看着胤禛,得了他略一点头,才敢七手八脚地上去扶起十四,挪到里间床上去。换药更衣,十四全程一声没吭。

    绣瑜见他安安静静的样子,就知他刚开始说的那些欠揍的话,多半是为了故意激怒皇帝以求自保——比起强词狡辩的诡辩家,康熙更吃仗义执言的耿直boy这种人设——但是后头责怪康熙冤枉胤祥那几句话,只怕就有七八分的真心了。没想到皇帝老爹当着众人一句克母砸过来,的确伤了这孩子的心,才有后头那些寻死觅活的话。

    绣瑜上去摸着小儿子软软的脖子,轻声安抚:“好孩子,他不要你,额娘要。”

    十四把脸埋在她膝盖上,方才低低哭出一声:“以后我就孝顺您一个人罢了。”

    胤禛见了不由又怜又恨,重重叹息一回,却听他说:“对不住了,四哥。”

    十四顿了一下,又说:“以后我怕是帮不了你了。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八哥不是一败即溃的人,你和六哥自己当心。”

    一瞬间,胤禛脸上闪过错愕、惊讶、不解、我是不是耳鸣了等等复杂情绪,最终化作难得一见的呆滞卡壳。

    他从十四小时候调皮捣蛋乱扔他的书一路想到长大后种种上房揭瓦的行径,半晌看到自己包成粽子的手,才确定这句“对不住”大约是为这个说的,不由笑叹:“免了吧,遇见你,我真是要少活十年。”

    绣瑜抬手扶额,觉得这句话前面可以加个期限,就是“前世今生”;或者加个范围,就是“不分敌友”。

    那边十四已经却开始缠着额娘唱安眠曲,抱着枕头准备入睡了。

    胤禛一个白眼儿翻给撒娇的弟弟,出来走在御花园里,仍有一种强烈的不真实感。

    真是活见鬼了,老十四居然跟他道歉。胤禛甩甩脑袋,却听得“哈”地一声,有人从背后跳出来,一下子捂住了他的眼睛:“四哥,猜猜我是谁?”

    这装腔做调却依旧耳熟的声音,这幼稚的打开方式,这原来的配方熟悉的味道,胤禛就是用鼻子闻都闻得出来:“另一个让我少活十年的人。在我数到三之前放手,一,二。”

    “啧啧啧,毫无情趣,你别后悔啊。”胤祚故意大声感叹。

    “三!”

    眼前豁然开朗,胤禛正要板起面孔教训弟弟,却被明晃晃的日头照得眼前一花,再睁眼时却见眼前身穿金黄色圆领对襟四爪蟒服,头戴熏貂朝冠,鬓如刀裁目若点漆,蜂腰猿背仪容堂堂之人,不是阔别数月的十三弟胤祥又是谁呢?

    第183章

    康熙这个人虽然偶尔暴躁多疑,但是终究还是顾全大局的。那天胤祚跟他一番密谈之后,

    今日突然被叫到乾清宫陪皇帝下棋。胤祚毫不客气地承让数子,

    康熙就摘了手上的檀木佛珠扔在桌上,没好气地说:“拿去宗人府,

    想放谁就放吧。”

    胤祚当场瞪圆了眼睛,脑海里刷过无数句“这么简单”、“早知道还整那些幺蛾子干啥,

    早点儿拉您下棋就好了”,出来一打听,才知道康熙不仅是放了胤祥,还宽了太子和大阿哥的刑具,把他们的儿子抱出来养在宫里;又捏着鼻子把废黜的贝勒爵位重新赏还给八阿哥;下旨安抚被骂得很惨的老九老十。

    总而言之,

    大有息事宁人、拨乱反正之意。胤祚不由大松口气。

    从停用太子印玺开始,到八阿哥被贬斥,

    这数月的折腾已经打乱了前朝后宫的全部格局。

    对外,总管六部的太子、主政兵部的大阿哥、协理户部的十三阿哥、分管内务府的八阿哥先后倒台,还牵连了上书房大臣兼佟国维、领侍卫内大臣阿灵阿这样的重臣,和简亲王雅布这样的宗亲贵勋。朝中一时人人自危,大清的中枢权力机构几乎陷入瘫痪。

    对内,

    康熙对阿哥们这一顿猛如虎的操作,搞得六宫娘娘们暗地里怨声载道。六大妃子,

    除了没儿子的佟贵妃和圆滑中立的荣妃母子,

    余者全军覆没。

    钟粹宫惠妃亲子被圈、养子遭贬斥,

    做了三十年的太后梦几乎宣告完全破碎。这几天正在病床上写血书,

    要跟大阿哥断绝关系。

    翊坤宫宜妃膝下三子,

    唯独最疼不上不下的老九。可惜九阿哥在那天上书房的乱局中被康熙当场赏了一个耳刮子,拿药敷了七八天才见好。宜妃起先心疼极了,然而等她知道老九是因为帮八哥出头,驳斥康熙“辛者库贱妇”之说才挨了打的时候,就不止是心疼,而是心肝脾肺肾无一不疼,很快捂着心口倒在床上起不来了。

    最惨的莫过于景仁宫良妃。如果说惠妃是自己存了要做皇太后的心,先撩者贱,自己种的苦果只能自己咬着牙吞的话,良妃却是被千古圣君的丈夫和野心勃勃的儿子裹挟着,身不由己地走上了死路——康熙幸了人家,却嫌人家出身低不给养孩子;结果孩子没养好,忤逆犯上的时候又反过来怪人家“果然孬树就是结不出好果”。良妃在后宫低头做人多年,好容易熬到名正言顺封妃,结果却飞来这样一场横祸,把她最羞耻的过往放到阳光底下任人议论。很快她也病倒了。

    绣瑜本来还有心情在晚上睡觉的时候,掰着手指头跟竹月唠叨:“所以啊,平日里她们争来斗去的,图个什么呢?其实大家都是一条绳上的蚂蚱,一有个风吹草动,佟贵妃也就罢了,有儿子的谁都跑不了。”

    竹月听了半天,光见她同情旁人去了,忍了许久终于忍不住说:“娘娘,其实,咱们也挺惨的不是吗……”

    绣瑜猛的一想,突然发现永和宫似乎在别人的同情名单上排行靠前——十三无缘无故进了一趟宗人府,老四老六负伤,十四负重伤外加前途未卜。这样看起来她比只损失了一个儿子的宜妃惨多了,为啥她一点紧张的感觉都没有呢?

    其实,不怪她粗线条,实在是永和宫这些天确实沉浸在一片欢欢喜喜的祥云中。

    胤禛不是借伤撒娇的性格,每天看他匆匆来去沉稳凝练的模样,很容易忽略他受伤的事实。胤祚则是个记吃不记打的,虽然腰伤未愈,仍是每天嘻嘻哈哈,给口吃的就开心。十四那天作死作得太厉害,大家都觉得他还活着就谢天谢地不求其他了。十三更是四处受邀吃酒,从永和宫到两个哥哥府上再到纳兰家、兆佳家,皮都洗掉一层才打发完这些洗尘宴。

    绣瑜正是心满意足不求其他的时候,然而被竹月这么一提醒。她突然意识到,对啊,我也是皇帝雷霆一怒之下的受害者来着,凭什么就这样满足于嘻嘻哈哈的日子,轻易放弃索赔的权利?

    于是隔天,德妃也病了。

    于是宫里仅有的六位妃主一下就病了四位,太医院众人一时忙得脚不沾地,药房的炉子燃得比御膳房还旺。

    康熙虽然贵为天子,但是一时犯了众怒,陷入人民群众的汪洋大海中,也只有徒呼奈何。没多久,前朝就传出消息,要给皇子们封王加爵,分设旗主。

    这就好比在骡子前头吊了个苹果,娘娘们迅速振作精神,告了痊愈,重新投入战场。

    三阿哥自恃身为长子、办差兢兢业业有功无过,亲王之位舍我其谁?故而荣妃表现得很矜持,并不过多夸耀自己的儿子,却暗中盯死了各大旗主之位,想挑个好的留给自家。

    八阿哥虽遭贬斥,但是如果能在这场“爵位争夺战”中拿到一个好排名,就能缩小与三阿哥、四阿哥的差距,希望仍存。故而惠妃、良妃虽然是真病,却不得不在病榻上打起精神为唯一的儿子筹谋。

    主要的竞争仍然在儿子最多的翊坤宫和永和宫之间展开。目前为止宜妃略输一筹——老五是太后养大的又办差多年,基本一个亲王加旗主的位置是跑不了的,跟德妃家老四打个平手应该没问题。然而老九跟胤祚比就……连宜妃自己都不抱希望了。

    但是想到十四才狠狠得罪了皇帝,极有可能还是个光头阿哥,老十一却多半能混个爵位。质量不足数量来凑,宜妃觉得如果能形成自家一个亲王两个贝勒对永和宫一个亲王一个郡王的局面,也还算是平局嘛。于是她立刻展开自己扇舞的长袖,红粥参汤白玉糕、荷包香囊玉坠儿接二连三地往乾清宫送,笼络皇帝去了。

    然而这种长子对长子,次子对次子,幺儿对幺儿的PK只存在于宜妃单方面的幻想之中。

    永和宫的实际情况是,自打那年说了执棋之人换成胤禛的话之后,绣瑜就再也不管这些名位的事,也不许下人议论,只一心逗弄小儿子大孙子,外面的事都由得他们兄弟民主讨论共同决策,老四掌握一票否决权。

    而胤禛到底是个男人,考虑问题的角度跟后宫妇人截然不同——爵位表面光鲜,实际上都是皇帝一句话的事,只要圣心所向,本事在身,还怕没有爵位俸禄可食?所以要爵,不如要权,不如要官。

    因此他心心念念想的是怎么把闲在家里没事做,得空就凑到一起唧唧歪歪的两个弟弟,塞到哪个衙门里去办差历练。尤其是十四这个炮仗,得有个管得住他的自己人握着引线,谨防他闯祸才是。

    胤祚烦心的则另有其事,起因还在那天康熙丢了一串佛珠给他去开释胤祥。

    那串珠子由碧玺、红宝、玉石间杂着檀木珠子串成,是顺治这个不靠谱的阿玛留给自家三儿子为数不多的念想之一。更重大的意义在于,康熙在佛头珠上做了机关,捏开之后就是一方玉石小印,上刻“体元主人”四字——正是康熙应急所用私印,意义重大,所以宗人府一见就干脆利落地放了人。

    那天他去归还珠子,康熙倚在明间炕上看书,闻言高深莫测地打量了他半晌,最后说:“留着吧,赏你了。”

    胤祚当场懵圈:这玩意儿虽然比不上传国玉玺,但是也是皇帝之印。调动兵马或许有点困难,但是开个皇宫门禁、传唤个封疆大吏什么的还是很好用的。

    意义如此重大,不是储君都不好意思使唤,给他一个啥都不是的人……垫桌角吗?

    他晕晕乎乎地出来,戴了佛珠的腕子仿佛有一千斤重,结果刚好在金水河边遇上马齐。胤祚对自家老丈人的国丈梦想简直太了解了,赶紧把手往袖子里藏。

    马齐心尖眼睛更尖,早就一眼看见,当即冷笑:“一串珠子而已,康熙十二年的时候,皇上忘在我家,还是老夫亲自捧回去的。”

    既然被识破,胤祚索性请他到酒楼吃饭小坐,顺便给自己解惑。

    当初胤禛让他约束富察家人,别瞎保举的时候,马齐还挺不以为然。结果这回跟他同一个级别的大佬佟国维,被皇帝当头一棒子敲下来,撵回家赋闲。整个上书房,除了他和一个铁杆帝党张廷玉以外,余者全被敲打贬斥。马齐摸摸自己发凉的脖子,自此对胤禛心服口服。

    今日见了这珠串,他也只是叹道:“您那点子功夫,就是十佛珠从手腕子挂到胳膊肘,也比不过四爷一个指头啊。这回德妃娘娘膝下封王领旗的多半是他。不过皇上是真心疼您,先皇留给他的念想,他又传给您了。”

    胤祚瞧着那珠子,眼睛瞬间红得跟兔子似的。

    绣瑜对此暂且一无所知,她最近的心思已经全部被两个小儿子吸引。

    胤祥这回遭逢大难,倒把名利之事看淡了许多。胤禛想帮他要回户部差事,却被他拍拍肩膀,释然地笑道:“谢了四哥。以往我总觉得旁人瞧不起我的出身,想给额娘妹妹争口气。可是争来争去十几年,两个妹妹都要出嫁了,我竟然连她们喜欢吃什么、玩什么、穿什么都不知道。现在想来,这些年的辛苦真是缘木求鱼,事倍功半。”

    他这样说,胤禛也就不好相强了。而胤祥闲着,最大的得益者除了两个格格,就是负伤在家里不得外出的十四了。

    相比于大家裁衣下厨、摆酒唱戏地欢迎胤祥回来,十四只埋头在枕头里,闷闷地喊了他一声十三哥。那效果,堪比杰克对萝丝说“you

    jump

    I

    jump”,胤祥瞬间红了眼睛,揽着他说了好一阵子的话。晚上也歇在了宫里。

    从那以后绣瑜每天都能接到十三阿哥府上递进来的牌子,胤祥每天一大早进宫,至晚方归。胤禛胤祚则是明显减少了探望小弟的频率,胤祚对此的解释是“感觉自己没有存在的必要”。

    绣瑜大感好奇,去瞧了一回,差点亮瞎狗眼。小时候两个孩子关系好,小的生病大的照顾,端茶倒水剥橘子还带喂到嘴边,头挨头同看一本书,一桌吃一屋睡,你会觉得像两只亲密依偎的幼兽一样可爱。

    可是两个长成了的阿哥再做这些动作,就不是同样的味道了。

    然而直男的神经又决定他们自己很难往歪了想。绣瑜埋冤小儿子:“你十三哥刚回来,也该叫他多陪陪你嫂子。”胤祥闻言愉快地表示他和兆佳氏好的很,晚上回家大都歇在她屋里:“额娘放心,我知道她是个有情有义的,不会辜负她的。”

    兆佳氏也眨着鹿子眼表示,爷待我很好啊,只是哪有个爷们大白天在内宅待着的道理,他跟十四弟投契,白日里一起玩耍非常合适。

    绣瑜调解失败,也不忍心拘束两个才遭逢大难的孩子,遂将此事丢开不管,只是默默地在心里下了决定:是该把老十四的婚事提上议程,早点让福晋进门管管他了。

    第184章

    在哥哥的悉心照料下,十四很快又活蹦乱跳。只是碍于被皇阿玛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揍了一顿,

    抹不开面的小阿哥打能下床起就嚷嚷着要回阿哥府去住,

    胤禛想给他找活干,他也嫌丢人不好意思往衙门里去,

    等屁股上的肉长好了更是拖着胤祥天天往城外庄子上跑。

    皇家的孩子哪有不会享受的?有人陪的时候,十四也不嫌弃求田问舍的举动没出息了,

    反手把自家的京郊小别墅倒腾得漂漂亮亮,今儿在家里射箭,明儿去山上踏雪寻梅顺带虐杀一点小动物,就地烤了,兄弟俩分而食之。后儿又到小汤山泡温泉,

    学着西洋人的法子,拿橡木桶和水晶高脚杯盛了红葡萄酒浮在水面上喝,

    结果两个人在泉汤里闹起来,酒全喂了温泉池子。

    胤禛对两个弟弟这种骄奢淫逸的纨绔行为非常不满,胤祚却表示弟弟们真会玩很值得借鉴。最后绣瑜一锤定音:“你们也去。衙门里的差事放两天,把孩子们都带去。”

    京郊欢乐的日子持续到腊八前夕,俗话说乐极生悲,

    好日子过多了,胤祥回京的时候,

    就在安定门外遇上同样打马归来的九阿哥。

    仇人相见分外眼红。九阿哥停了马冷笑:“听说如今你立志要做田舍翁了?”

    胤祥如今无差一身轻反而不怎么惧他,

    正要回嘴,

    结果十四睡醒了懒洋洋地打起帘子探出头来:“九哥,

    你脸还疼吗?”

    一句话戳中死穴,

    九阿哥顿时磨牙。十四从怀里掏出个玻璃瓶的金创药扔给他:“皇后养的那个如今在咸安宫关着呢。下剩我们这些人,谁又比谁高贵些?自个儿好生过日子,别计较这些有的没的,也别掺和朝政的事了——我和八哥都拿你当兄弟,但是成王成贼,我跟他之间还有一番计较。”

    九阿哥拿着玻璃瓶,神色复杂地目送他们走了。

    以前他跟九哥不和,十四也向着他,却只是帮着打架,从没想过利用自己跟双方都交好的关系化解矛盾。胤祥顿时觉得弟弟长大了,在街边买了根糖葫芦投喂他。

    然而很快十四就证明这一切都是他想多了。腊月里,两人到胤禛家里吃年酒,恰好碰上年羹尧也来了。他早年是胤禛门下人,跟府内众人极熟的,下马的时候一干门房小厮围着他说笑不休。

    眼尖的门房见两位阿哥骑马过来,忙搬了下马凳候着,胤祥干脆利落地下来。十四却视若无睹,坐在马上倨傲地冲年羹尧抬抬下巴。

    众人心里咯噔一下,却没人敢惹这位连皇帝都敢顶撞的小爷,只能用哀求的目光看着年羹尧。

    年羹尧瞬间握紧了拳头,脸皮涨得青紫,半晌还是在马前伏身跪下来,十四重重地踩在他背上下了马,整整衣裳进了府门。

    “对不住了亮工,”胤祥拍拍年羹尧的肩膀,追上十四投以不赞成的目光,“你呀!他现在是朝廷的官儿,堂堂四品大员。你耍主子脾气,伤的是老爷子和朝廷的脸面。”

    十四一肚子委屈加怒火:“那天在费扬古府上,我瞧见这喂不饱的狗奴才向九哥摇尾巴呢!要不是为了吓他一吓,我至于拉着九哥去天福楼喝酒吗?要没有这顿酒,我能挨这么大教训吗?”

    胤祥万没想到还有这段隐情,皱眉道:“你怎么不告诉四哥?”心慈手软,可不是十四的作风。

    “唉,四哥这个人御下严苛,向来是一次不忠百次不用。”十四一脸憋屈,恨恨地甩甩手上的鞭子,“偏偏这混蛋的福晋是纳兰氏,容若的女儿,永寿的亲姐姐。真要让四哥扒了他的皮,九姐夹在中间又要为难。”

    胤祥恍然大悟,也觉得棘手。胤禛一直对永寿勾引自家纯洁无暇、文质彬彬、貌若西子、才比道韫、孝顺体贴、心地善良、省略无数美好形容词的妹妹一事耿耿于怀,对纳兰家的人不冷不热,还真别指望他看在亲戚面上饶了年羹尧。

    胤祥想了想还是说:“宁得罪君子,莫得罪小人。我瞧着年亮工此人不是个宰相肚里能撑船的,这事你得告诉六哥,他出面敲打,比你来得名正言顺。”

    “告诉我什么?”他话音刚落,就见胤祚笑着从屋里迎出来,刮了刮十四的鼻子打趣道,“四哥刚刚还问,十四弟睡过头不稀奇,今儿老十三怎么也迟到。我说,近墨者黑,近‘猪’者可不就‘迟’了吗?”

    十四跳起来挂在他背上不依不饶。兄弟三个打打闹闹地进了正堂,四福晋安排了丰盛的酒席招待几位叔叔,又有弘晖带着几个小侄儿在一旁添菜凑趣讨要压岁钱,大节下自然是其乐融融不提。

    饭后胤祥正要跟胤祚说年羹尧一事,却被他扔出来的更大的一个消息震惊了:“皇阿玛要派人去云贵平乱?”

    胤禛点点头:“苗民黄柱汉在贵州举兵起义,是剿是抚,朝堂上还在争论。”

    胤祚说:“云贵地区民风剽悍,光是施恩安抚恐怕无用,我觉得还是要剿抚并用才是。只是这一仗规模有限,舅舅在黑龙江经营多年,让他放弃守疆来打这一仗,总有些杀鸡焉用牛刀之感。”

    更重要的是,黑龙江将军可以说是终身职位,下属都是固定的。但是平苗大将军却是临时工,对带的兵马只有临时指挥权。虽然建功立业的机会更大,但是也有得不偿失的风险。

    胤禛摇头说:“兵者,国之重器也。从来就没有小仗大仗之分,兵马一动,就要源源不绝地耗费民脂民膏。两万人马的仗要是拖上十年,比二十万兵马的仗打一年,耗费多多了。云南这仗虽小,但是只要能毕其功于一役,官爵上皇阿玛肯定会做出补偿的。”

    胤祚一想也是这个道理。十四蹭地一下从外间蹿进来,眼中异彩连连:“舅舅要去苗疆平乱?!”

    十四早盼着上战场,可惜康熙率众子亲征的时候,他还是个小豆丁。十四自知资历不足,不够为将为帅,要是旁人带兵,肯定不会凑这个热闹;但是如果舅舅挂帅,就算给他做个牵马掌灯的小卒,他也肯定会栽培自己的。

    几个哥哥看着他活鹌鹑似的在屋里激动地窜来窜去,都露出戏谑的目光。

    此刻宫里,绣瑜正诧异地放下了手里的书:“格格病了?”

    小桂子亲自去了未过门的十四福晋完颜氏家里送东西,此刻犹豫着说:“病得不轻,内务府的嬷嬷和太医院都派人瞧了,说是出花。侍郎罗察大人携全家去冠请罪,称自己没照顾好贵人,深负皇恩。”

    绣瑜叹气。这就是跟皇家联姻的弊端了,自家闺女病了,当爹的反而要请罪。但是如今正值隆冬,天花病毒并没有小强般的生命力,完颜氏自从指婚以后就被关在家里绣嫁妆,结果全北京城的人就她一个得了天花?

    绣瑜总觉得事情怪怪的,遂吩咐小桂子:“知道了,去告诉皇上一声。”

    这些年,她和康熙一直默守“关于孩子婚事的不成文条例”,基本原则是轮流坐庄,共同决策。

    胤禛的福晋是康熙选的,胤祚家的富察氏就是她看上的。长女的婚事是她一力主张,瑚图玲阿的额驸是皇太后插了一手,所以十四的嫡福晋又是康熙选的,正二品侍郎罗察之女。

    现在媳妇出了岔子,能不能活着过门都不一定,当然要知会媒人一声。

    绣瑜本来怀着对小姑娘的无限同情,吩咐宫人打点药材、吃食、衣物,准备叫十四亲自送去未来老丈人家,以示关怀。

    谁料下晌,皇帝黑着脸进了永和宫,看见那堆了满炕的慰问品火上浇油,一脚踹翻了箱子,吓得满屋宫人噤若寒蝉。

    “皇上这是怎么了?”绣瑜屏退众人,温言劝慰了好一阵子。康熙才沉着脸说:“罗察狂妄悖恩,不识抬举。从今往后,你不必理他了。朕自有好的指给十四。”

    绣瑜惊讶地掩嘴轻呼,难道完颜家的女儿竟然是装病不愿嫁吗?这难不成是穿来的,所以不愿意嫁给十四阿哥?也说不通啊,除非罗察全家都是穿来的,而且要好巧不巧全是被琼瑶剧看多了的人魂穿,才会错把康熙当乾隆,闹出装病拒婚的事来。

    绣瑜忙叫来内务府派去完颜家的嬷嬷打听,结果让人哭笑不得。

    罗察当然是原装的古人,确切地说,他只是个有点迂腐、疼爱女儿、胆小怕事的普通官员而已。之所以会有这番违背常理的做法,主要是因为不久前大阿哥的嫡福晋伊尔根觉罗氏去了,康熙指了总兵官张浩尚之女张佳氏做他的继夫人。

    虽然是嫁进皇家,但是大阿哥已经被圈禁了,所以这简直就是一桩坑爹坑崽坑全家的倒霉婚姻。可怜张佳氏一个年方十五的小姑娘,这头上花轿,那头进高墙,如果没有意外的话,是要陪大阿哥在里头待一辈子了。更别提日后新君上位,如果进一步清算大阿哥一党,只怕连张浩尚一家也要被牵连。

    故而出嫁当日,张家姑娘跟父母相拥而泣,场面十分悲惨,让赴宴众人都心有余悸。罗察就是那“众人”之一。

    所以上回在上书房亲眼目睹十四作天作地,罗察一颗耗子心吓得直发抖,做梦都梦到女儿“嫁进”宗人府然后全家陪着提心吊胆的场面,惊醒之后居然想出这么个鬼主意,让女儿假死拒婚,日后就是隐姓埋名嫁到千里之外的山野村夫家里,也比张佳氏的遭遇要强啊!

    然而他猜到了开头,却没猜到结尾。

    十四虽然作,但是依然活蹦乱跳吃嘛嘛香。他自己的小动作被康熙发现了不说,那位娇滴滴的完颜姑娘又病又悔又为自己和家族的前途惊惧不已,假病成了真病,很快起不了身了。

    而完颜家的麻烦并没有到此为止,皇帝的雷霆怒火还在酝酿当中。

    康熙其实真的是个宠儿子的阿玛,十四位皇子福晋大都出身不凡,不是超品有爵之家,就是一品文武大员之女。以罗察正二品侍郎的身份,完颜氏又不是什么满族八大姓的显赫世家,绣瑜这位小儿子媳妇的出身在众福晋中排名倒数,估计只在五福晋(五品员外郎之女)之上。

    指婚的时候康熙就已经觉得委屈了儿子,但是谁让十四是小儿子,婚配不宜过高,又恰好赶上这一届选秀达官显贵们的女儿又还没长成,矮子里头拔高个选出个完颜氏,你不感激涕零、跪地谢恩也就算了,竟然嫌弃我家的孩子!

    朕的儿子,朕自己能打能骂能圈,但他就是再混再作再无理取闹,也是你们的主子!山高高不过太阳,更何况跟其他福晋身后的名山大岳一比,你完颜家就只是个小土包而已!竟然敢藐视皇子!

    康熙出离地愤怒了。

    胤禛态度与之类似,只是冷笑道:“张佳氏嫁给大哥,是没享过一天福就掉泥坑里,也就罢了。他完颜家于十四弟有什么助益,是在他闹腾的时候拦着他了,还是在事后向皇阿玛求情了?只拿好处不吃亏,哪有这样便宜的事?”

    胤祚也表示天涯何处无芳草,何必非在本届找?只是可惜了那女孩,但是弟弟还小,晚几年再娶不迟。

    绣瑜唯有叹息,在心里给罗察大人疼爱女儿的精神默默地点了个赞,对他注定炮灰的命运却无能为力。

    再说朝堂上,这回平苗的战事进展起来顺利许多。一来,战事规模有限,人马和功劳也有限。二来,以往那些只知道在朝堂上冒头争权、像土拨鼠一样只顾往自己家里划拉好处的皇子大臣,刚被康熙拿着小锤锤一只一只地敲了下去,朝堂上风气一清。三来,以晋安的资历官爵,他上本请战,基本上这个平西大将军就没跑了。

    康熙在南书房见了他一面,君臣关起门聊了一整个下午,相谈甚欢还提前喝了点庆功酒,事情就这么定了下来。当然,押运粮草的后勤工作,还是引起些许争端,三阿哥、八阿哥的人暗中交手好几回,一边交手一边大惑不解:“老四怎么没有动静呢?”

    直到正月初九,因过生日而被额娘打扮成个大红包的十四阿哥鼓起勇气到乾清宫给康熙磕头:“儿子想随军到云贵平叛,请皇阿玛恩准。”

    康熙只当他挨了一顿板子,又遇上完颜家整这些幺蛾子,脸上无光才想出京避祸,当即冷笑两声:“随军平叛?你想以什么身份随军?皇阿哥?还是大将军的侄儿?”

    十四颤了一下,还是说:“愿隐姓埋名,为帐下小卒。”

    康熙至若未闻,一面翻动书页,一面生硬地转换了话题:“朕已跟你额娘说了,嫡福晋可以慢慢来,先给你寻个侧福晋放在屋里。你今年十八,膝下也该添儿进女了。”

    他想建功立业,皇阿玛却催他纳妾。十四低头忍住委屈,冷静地说:“说到这个,儿子想跟您请旨,让完颜氏过门与儿子完婚。”

    康熙放下了手里的书,皱眉看他:“这是为何?”罗察冒犯他不说,那格格本人也病得要死要活,这桩婚事可没有半点好处。

    “不管罗察怎样想,圣旨一下,完颜氏就已经是皇家媳妇;与其大张旗鼓得退婚,惹得百官非议。不如当做此事没发生过,接了她过门,一来以全皇家体面,二来她终究是因为儿子才害了一场大病,若不能好,也叫她享一份香火供奉,不失仁义之道。至于罗察冒犯皇家威严,有罪当罚,自是应该。”

    的确,比起女方假病悔婚,“双方善意联姻,只是新娘不幸染病”这种说法明显对大家名声都好。只是十四自个儿就吃了大亏了,除了忍气吞声,更有可能福晋一秒变亡妻,新郎瞬间成鳏夫。

    他这番话几方周全,冷静沉稳,颇有几分胤禛的风采在里头,康熙目露怀疑之色,故意出言撩拨:“这是你自个儿的真心话吗?”

    十四蓦得抬头看他,眼睛湿湿,委屈得差点哭出来,还是低头闷闷地说:“儿子脾气不好,除了我自己敢想这么想,谁还敢拿这种话劝我?”

    康熙抚膝大笑不已。这话倒是真得不能再真。事关男人的面子,连他这个做皇帝的老子,也不敢跟怼天怼地的小儿子说“这个女人虽然打了你右脸,但是事关皇家体面,她又这么可怜,不如你把左脸也凑上去让她打一下吧”。

    这一笑气氛顿时解冻,康熙挥挥手叫他起来说话,父子俩对坐一问一答。

    “你看,齐世武和年羹尧谁负责转运粮草?”

    齐世武是四川粮道,却是八阿哥的人;年羹尧是他的副手,却是自己人。十四想了想,答道:“齐世武总领粮务,年羹尧带兵押运。”

    总领权利大位置光鲜,但是身居百官的视线之下,不容易动手脚;押运虽然看着不起眼,却是保证后勤的真正要害之职。

    康熙赞许地点点头,又问:“绿营和八旗,哪个打先锋,哪个压后阵。”

    绿营由汉人士兵组成,战斗力强,理应顶在前头,但是八旗铁骑却是大清立国之本。十四额上见汗,思索片刻,咬牙道:“战场上哪来满汉之分?但凡为我军杀敌守疆的,都是大清子民。绿营和八旗以‘牛录’为单位,不分尊卑次序,能者为先,弱者在后。”

    康熙眼中掠过一抹不易察觉的惊讶,父子俩聊了足足一个时辰,十四的军事对策,有惊才艳艳的,也有过于天真自信的;有对答如流的,也有支支吾吾说不上来的。

    最后,康熙拿手指叩着桌面沉吟片刻,还是说:“也罢,你就跟着镇武将军去,无官无职,只在他帐下行走。费扬古临终遗本中说将来平定西疆非他莫属,你跟着好生学。”

    十四万没想到皇阿玛这么容易就改了口,差点兴奋得蹦起来,强忍住笑容甩袖子行了个礼:“儿子遵命,必定不负皇阿玛教导。”

    康熙点点头,毫无征兆地一盆冷水泼下来:“那天在上书房,你是故意引老十那个棒槌自曝其短的吧。”

    十四咧开的嘴角还没来得及收回去,笑容就已经僵在脸上,像被抽走脊梁骨一样,瞬间跪倒在地:“儿,儿子……”

    康熙淡淡地说:“有心术,有本事,有手段,都不算错。但是要走正道,走大路。学你三哥四哥六哥,别学那些不成器的东西。”

    十四吓懵了,小媳妇儿似的垂着脑袋应是,却又听得皇帝悠远淡定又意味深长的声音:“还有,记住日后别在比你聪明的人面前耍小聪明。”

    这话恰似佛语纶音,又好比一个惊雷在头顶炸开,十四摸摸脖子,头一回体会到了什么叫“你阿玛永远是你阿玛”、“孙猴子还能飞出如来佛的掌心”。

    第185章

    上回说到康熙准了十四随军入苗平叛,

    且不说十四回来是何等欢欣雀跃,又是如何盼星星盼月亮盼着出兵这日早点儿到来。绣瑜虽然埋冤他自作主张,却也不得不为他打点行装。

    云贵湿热偏僻,最是个苦去处。永和宫瞧着十四长大的嬷嬷姑姑们心疼得不得了,

    按着随驾出行的规矩,

    吃的用的穿的玩的准备得色色齐全,连惯用的香炉、茶具、炕几都带着,

    塞了足足七八车,

    绣瑜哭笑不得地让她们重新打点,好歹减到了两车。

    胤禛等人知道了,也纷纷备酒践行,

    自有一番叮咛嘱咐不提。

    虽然康熙没有给十四任何特权,然而皇子随军到底不是件小事。消息走漏出去,八阿哥正在家里研读棋谱,当即气得掀了棋盘,白玉棋子叮咚落地,

    摔成一地齑粉。他原以为上书房之变乃是四哥的田忌赛马之策,

    用下等马拼掉己方的上等马。岂料现在十四毫发无损,

    也就是说他连人家的鱼饵都没有咬掉!

    正月十五元宵国宴上,

    双方再见就有些剑拔弩张的味道。

    十四正在跟十岁的小侄儿弘晨就“到底是红糖枣泥汤圆好吃,还是芝麻花生汤圆好吃”展开激烈辩论,胤祥带着另外几个侄儿在廊下看花灯,

    回头见他们叔侄斗嘴,

    无奈一笑,

    却见面前投下一个黑影。

    胤禩吃了几杯闷酒出来散步,岂料迎头撞上大冤家,当即冷笑道:“十四弟真有闲情逸致,到底是投对了胎、跟对了主子的缘故。”

    十四抱着胳膊冷笑:“那是自然,你当谁都跟九哥似的缺心眼?”

    胤禩冷冷地瞧着他,十四不甘示弱地回瞪。两人在近在咫尺的距离上互相扔眼刀子,你来我往地明嘲暗讽,偏偏谁都不愿第一个动手生事。

    康熙派来传旨的太监打破了这尴尬的气氛。三个阿哥匆匆赶回宴会厅,才知道原来皇帝有意喜上加喜,在元宵国宴上当众宣读宽宥在去年一系列风暴中倒台的大臣和加封诸皇子的恩旨。

    皇三子胤祉为诚亲王,领镶蓝旗,三子弘晟为世子。皇四子胤禛为雍亲王,领镶白旗,长子弘晖为世子。皇五子胤祺为恒亲王,领正白旗。皇六子胤祚为端郡王,长子弘晨为世子。皇七子胤祐为淳郡王,长子弘曙为世子。皇十子胤俄为敦郡王。余者皇九子、皇十一子、皇十二子、皇十四子俱为贝子。

    绣瑜总结为,有错的赦免,没错的升职加薪以示鼓励,不仅没错还表现出优点的再额外给一个旗主之位做为绩效奖金。

    十四作为混在乖孩子堆儿里的一朵奇葩,跟八阿哥与王位失之交臂放在一起比较,好比响亮的一个耳光抽在胤禩脸上。更别说十阿哥还意外压过自己奉之为主的八阿哥得封郡王,简直跌碎一地下巴。众人耳边仿佛都响起康熙无情的冷笑:看到这个王位了吗?朕就是给个棒槌,都不给你老八。

    宣旨的太监一走,八阿哥冰冷的眼刀就一个劲儿地往十四身上甩。十四只觉得痛快,不仅不惧,反而贴上去轻声道:“你对十三哥说的那些话,下半辈子,好生反省吧。”

    胤禩冷静的表情终于出现一丝皲裂,提拳就要往十四身上招呼,却被胤禛错身一挡,丢给他一个警告的眼神,拽走了十四。

    消息传到里头,绣瑜皱眉不悦。十四还是太年轻,八阿哥虽然被康熙否定了继位的可能,但是手下势力仍存。他虽然往上爬很难了,但是使绊子拽别人下来,还是很容易的,这个时候还去撩拨他做什么?

    她坐在佟贵妃的下首,忽一抬头,却见对面的良妃脸色惨白,听完那一长串封爵名单,更是眼中希望破碎,整个人失了魂魄一般木木地坐在那里。

    绣瑜诧异了一瞬才明白过来:她估计没有觉得是儿子争储不成连累自己,反而更认可康熙的“出身原罪论”,觉得自己卑贱,才带累了出息的儿子。

    绣瑜想到历史上良妃好像在八阿哥被训斥后没多久就去世了,心头不由泛起一丝淡淡的疑惑,不等她细想,就被涌上来祝贺的人群包围了。

    一众低阶宫妃火热的目光里带着不加掩饰的羡慕,三子俱有爵位晋封,明眼人都能看出永和宫大出风头。

    以往后宫众人看她的目光里总带着点清高的酸意:怎么?以为自己儿子多就可以为所欲为了吗?如今都化作彻头彻尾的拜服和掐媚:嫔妾知错了娘娘,原来儿子多真的是可以为所欲为的。

    没几日,绣瑜端坐殿中,胤禛兄弟三人在下面一字排开,规规矩矩地给她行了大礼。朝服上龙爪子的数量呈等差数列,从左往右依次递减,俱是新崭崭的,反射着一层隐隐的银光,端的威风。

    二月河水刚解冻,十四就跟着晋安南下,永和宫日子稍显寂寞。除此之外,其实并没有太大变化,绣瑜在紫禁城住了二十年,凡是这个时代有的东西,全都见识过了,就是把几个儿子都封成铁帽子王,也不会多出点什么。

    “要说好处,大约就是永和宫新来的小宫女们剪花瓣儿做胭脂的时候,可以大方地到园子里去剪,而不用总觊觎臣妾花圃里那两朵玫瑰花儿了。”

    “哦,还有就是弘晨弘晖兄弟俩养的小猫小狗小乌龟,不管在园子哪个角落跑丢了,总不出一刻钟就有人恭恭敬敬地送回来,不用像老六小时候那样隔三差五就跟臣妾说‘完了额娘,我的狗又双叒叕丢了’。”绣瑜坐在炕上一边剥葡萄,一边说笑。

    她说得有趣,既不否认诸子封爵永和宫出了风头,也不说些“皇恩浩荡”、“倍感荣幸”的虚伪话。康熙倚在大红洒金引枕上,故作不满地说:“不对吧,你把娘家侄女儿接到宫里小住,这总该算是好处,怎么不见你谢恩?”

    蓁蓁进宫来玩的事她并未在康熙面前提起,绣瑜愣了一下,转而笑道:“她阿玛在外面为国征战,臣妾帮您照拂重臣家眷,还不好么?”

    皇帝哼了一声,并不买帐:“为朕?是为老十四做人情才对吧?”

    绣瑜毫不忌讳,讶道:“您既猜到了,何苦还来问臣妾?倒是您今日怎么有空来过问她一个区区臣下之女?”

    “昨儿跟宜妃一起在千秋庭旁,瞧见弘晨弘晖跟个女孩儿一起放风筝,一问才知道是乌雅家的格格。”康熙瞥她一眼,哼道,“当初生了老十四之后,让你偷懒不肯再怀,如今看着人家的格格眼馋吧。”

    Excuse

    me?说得像怀孩子就跟复制粘贴似的,想按就能按吗?绣瑜嘴角抽搐。

    九阿哥只封了个贝子,宜妃这两天正为这事上火,上蹿下跳地要找点事儿给她添堵。这不,估计以为她有意让侄女嫁进皇家,又不知嚼了什么舌头。

    不过这也提醒了绣瑜,蓁蓁身负乌雅氏与董鄂氏血脉,她的婚事只怕没有那么简单。不过好在她今年不过九岁,等到晋安这次出征回来,以军功请旨免选,倒也容易。

    她遂拿四福晋的身孕扯开了话题:“……弘晖都八岁了,老四家的这一胎怀得不容易,今年就免了往她房里添人吧。”

    承德归来途中,胤禛夫妻俩共同为嫡长子之病彻夜担忧,又一同为弘晖大难不死喜极而泣,倒多了一层患难与共之情。如今八阿哥倒台,夺嫡之争暂缓,二人更是夙夜相伴,胜过新婚,这才有了意外之喜。

    绣瑜高兴还来不及,岂会塞人过去?

    “又免?老四都成亲王了,房里还是那么小猫三两只,你这个额娘是怎么当的?”康熙随口抱怨着。话虽然说得严厉,但是他日理万机,并没有闲功夫来过问儿子房里的事。绣瑜摆出一副皇帝赛高、虚心受教的模样,康熙虎着脸教训两句,最后还是由得她去了。

    绣瑜又拿出儿孙的事来跟他慢慢唠嗑:“老四福晋这胎怀了三个月,就吐了三个月,真真愁死人;老十三家里那个又太能吃,一日能传六七回膳。前儿元宵节在臣妾宫里吃汤圆,十三十四两个爷们儿吃不过她一个女人,把我们都吓了一跳。这妯娌俩,要是能均一下胃口,就谢天谢地了。”

    康大爷倚在引枕上一面闲闲地翻书,一面拿银签子吃她剥好的葡萄,时不时应以“嗯”“知道了”,算做回应。

    绣瑜唠唠叨叨,再伸手去摸葡萄的时候,不知不觉果盘已然空了,抬头一瞧,天色已然暗了下来。她不由扶额笑道:“当真是老了,嘴也变得碎起来,扰了皇上看书了。”

    康熙亦是丢了书长叹:“这日子过得快哟!眼看老十四都能上战场了。”

    绣瑜笑了一回,正色道:“说到十四,臣妾才真是该谢恩。这孩子……着实让您费心了。”

    虽然说儿子也有他一半,但是大清毕竟不是“只生一个好,气死也得当个宝”的现代。更别提君主集权体制下,纵是以隋文帝唐太宗的英明神武,都杀过个把儿子。康·啥都缺就是不缺儿子·熙,能够对十四宽和忍让在先,悉心栽培在后,已然是为人父的慈爱大过了君王天威的结果。绣瑜现在想来还是忍不住心头一暖,脸上带出笑意,心甘情愿地给大爷剥了一下午葡萄。

    世界上最有成就感的事情,莫过于一面敲打一面引导,像捏泥人儿似的把一个璞玉未琢的小儿子逐渐塑造成自己想要的模样。更有成就感的事情就在于,教育完儿子后,孩子他娘满是崇拜地看着自己,顺带端茶倒水捏肩捶腿。

    康熙尤其吃这一套,矜持地微笑一回,突然起身握了她的手,精神百倍:“唠了一下午了,今天晚上不许说孩子们的事,御花园的绿梅开了,咱们瞧瞧去。”

    绣瑜惊叹于他的好兴致,毅然舍命陪君子。

    帝妃相约共渡二人时光,是举杯邀明月,对饮成三人?还是疏影暗花香,私语到天明?

    真实的故事是,这个时候夜里的温度能冻死狗,绣瑜把大半张脸埋在白狐围脖中减少受风面积,冒着头顶窸窸窣窣往下落的积雪,等待皇帝给她折梅插瓶。舍命陪君子,真的差点就把小命冻没了。

    康熙回头看见她的怂样,毫不掩饰地朗声大笑,到底还是传了暖轿,二人一同回乾清宫歇息。

    谁料走到景和门的时候,却见右侧正对的甬道里有个黑影,鬼鬼祟祟的抱着个坛子,匆匆将其中的液体倾倒在墙角。

    宫里为了防止有人下毒,一茶一水的处理都是有规定的,大半夜偷偷摸摸泼在墙角很容易引起符水、诅咒一类的误会。

    梁九功喝道:“谁在那里,做什么?”立马有人拿了那太监来,压在暖轿前,拿着灯笼一照,梁九功心里咯噔一下,硬着头皮回道:“皇,皇上……是景仁宫良主子身边的人。”

    才出了大阿哥埋小人儿陷害太子一事,康熙先入为主,也不问话就怒喝道:“把这奴才送到慎刑司审问,派老嬷嬷到景仁宫申斥良妃,问问她,景仁宫紧邻乾清宫,她往墙根底下泼的什么东西,可是怨恨于朕?”

    怨恨皇帝?这话问出去,良妃就不用在后宫混下去了,直接搬冷宫里住得了。绣瑜心头一颤,忽然想起良妃决绝的眼神,心里若有所悟,赶紧拽拽他:“皇上息怒,臣妾瞧着,他手里拿的似乎是个药罐子。”

    梁九功颇为诧异地打量她一眼,忙回道:“是啊皇上,里头还有药渣子。”

    康熙脸上怒容略减:“摆驾景仁宫。”

    第186章

    “额娘,

    我想吃荷叶糯米鸡。”

    “荷叶糯米鸡。”

    “糯米鸡。”

    “鸡……”

    绣瑜抱着脑袋从床上坐起来,

    赶跑脑袋里曲折回荡的声音。旁边宫女忙端茶抚背地给她压惊。

    绣瑜回过神来,

    在心里恶狠狠地吐槽小儿子。十四这个欠打的死孩子,

    走之前转水牌似的点菜,

    嚷嚷着要把她拿手的几道菜吃个遍才肯出门。

    前两天,绣瑜满心怜爱地洗手作羹汤。

    过了两天,下厨房的心理活动换做“反正他要走了,

    再忍忍吧”。

    点到这道荷叶糯米鸡的时候,

    她已经忍无可忍掀桌不做了。

    然而母子相处的道理古今不变,

    都是“在家我妈嫌我,

    出门我妈想我”。等十四去了贵州,她又天天提心吊胆,

    做梦都梦到小儿子或受了伤浑身是血,

    或饿得惨兮兮,或泪眼汪汪地问她讨糯米鸡吃,醒来又去翻桌上的台历,

    急道:“怎么还不见家书?”

    众人都知她心情不佳,

    走路倒水的动作都轻了几分,焦急的视线不住地往窗子外头飞。好容易挨到早膳时分,终于听得一声:“娘娘,

    十三爷带两位阿哥来给您请安。”

    胤祥一身绛红色天马皮袍,满面笑容地进来,

    手上拿着两个线轱辘,

    身后弘晨弘晖兄弟俩,

    一个拿大雁风筝,一个拿仙鹤风筝,一进来就笑嘻嘻地蹦到她面前:“祖母,十三叔要带我们去御花园放风筝。”

    绣瑜忙叫摆膳。小厨房端上永和宫特制的奶饽饽,她见一大两小三个孩子都吃得十分香甜,终于脸上露笑,跟着多用了半碗燕窝。

    弘晨见了也要吵着要喝:“还是您宫里的冰糖燕窝羹做得好。”

    胤祥笑道:“这就叫来得早不如来得巧,叫我们赶上了。”

    以往永和宫负责说笑逗趣儿,哄长辈开心外加带孩子的都是胤祚和十四,如今只有他顶上了。绣瑜展颜一笑:“我做了几件小孩子的衣裳,你带给兆佳氏。”

    兆佳氏产期将近,母子二人正说些如何安排生产,如何照料小孩的话,竹月突然进来轻声道:“娘娘,昨儿景仁宫的烛火亮了大半夜。皇上一早就下旨,让八爷进宫侍疾。”

    绣瑜微微颔首,丝毫不觉意外。良妃当然是没有胆子搞什么符水诅咒的,昨晚太医当场验明,景仁宫的小太监倒掉的不过是她常喝的治头风的药而已。

    祖制,妃嫔自戕是大罪,会连累儿女。但是祖制却没说,得了病的妃子不能不喝药。权力只能把想活的人逼死,却不能把想死的人逼活。康熙也只有捏着鼻子采取怀柔措施,叫八阿哥进宫了。

    胤祥听了半天,皱眉道:“是您向皇阿玛求情的?”

    绣瑜怕他多心,忙解释说:“良妃的出身,是你皇阿玛心里的一根刺。”

    她活着一天,这根刺就扎在康熙跟八阿哥之间。相反,如果她死了,根据得不到的永远是最好的原则,反而有可能勾起皇帝心头的各种美好回忆,污点反变白月光。故而帮她也是帮自己,绣瑜乐得日行一善。

    胤祥洒然笑道:“额娘放心,我们兄弟之争,与内眷长辈不相干。更何况良额娘过得十分不易,儿子听说八嫂为人……”在长辈面前说嫂子的不是,他不由脸红,想了半天才下了个评语:“刚烈勇猛,不拘小节。”

    “这算什么?你还没见识过郭络罗氏真正的厉害呢!”绣瑜摇摇头,给正直的十三阿哥科普了一下福晋夫人圈子里流传的八福晋的各种壮举。

    例如皇帝赐下、有名有姓有来历的小妾格格,不过在八爷跟前略露了一回脸就被打成个烂羊头;再例如,满宫皆知良妃信仰萨满教,然而八贝勒府给她准备的寿礼,是一尊举世难得的白玉观音。再再例如,九阿哥派人下江南给八哥采买美貌汉女,偷偷养在庄子里,结果被八福晋发现了。那情状之惨烈,仇恨之持久,上不怕皇帝责罚、下不怕额娘唠叨的老九,居然被八嫂挥舞扫把的风姿,吓得好几个月不敢上八哥家的门。

    她每每跟儿子们讲这些女人的八卦。胤禛是真正经,严辞拒绝参与。胤祚是假正经,嘴上说着不听不听,实际听得眼睛放光津津有味。十四是完全不正经,毫不掩饰地端着瓜子花生跟她有来有往地讨论。

    今天头一回逮着十三,只见他耳朵根儿都红透了,又不好意思又想听的模样叫绣瑜好笑又手痒,却见他忽地笑容一敛,正色道:“八哥为人谨慎周全,早两年,他十分孝顺良额娘,也知道约束八嫂。可是自从康熙四十二年索额图谋逆案之后,他越发忙于算计,也越发依赖八嫂娘家,就都顾不得了。说到底,都是那把椅子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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