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章
可怜兄长忍辱负重许久,没了娇妻,又丢了同胞兄弟,怎一个惨字可言。喉咙间发出一声沉闷的笑意,褚伯玉几乎要将宝扇,嵌进自己的骨血中。他们两人就宛如分离开来的玉壁。如今玉壁严丝合缝地靠拢在一起,只是因为它们原本就是一体。
褚伯玉想着,他过去软弱怯懦,恐怕会让宝扇小瞧了自己。
若是宝扇,也如同民间传闻一般,嫌弃他无用……
褚伯玉轻轻摇首,将脑袋中对于自己的否定,驱散出去,他要向宝扇证明,他褚伯玉并非无用的懦弱之人。
垂落在纱幔上的银珠,彼此碰撞,发出清脆的响声。
重重纱幔,遮掩住了模糊不清的人影。
宝扇朱唇红润,唇角微微破损,配着那副晶莹水润的眸子,更显得我见犹怜。
若是宝扇得知褚伯玉心中的真实想法,定然要叫苦连天。
她何时嫌弃过褚伯玉,褚伯玉自己温和与否,难道心中没有分寸。
每每都将宝扇融化成水,身上再无力气。
如此这般,褚伯玉却尚且怀疑不够,要彰显男儿风范,这让柔弱的宝扇,怎么能支撑的住。
且褚伯玉掌控着宝扇,嘴上仍旧是一副冷硬模样,倒好似不是他主动亲吻,而是宝扇蓄意诱之。
褚伯玉此时紧绷的情态,像极了帝王被诱,不情不愿,但无可奈何地要宠幸的模样。
沉闷的声音响起:“你是朕的,日后不许同褚时亲近。褚时好也罢,坏也罢,都与你我无关。
宝扇,你只需记得,你的夫君是我,而我的妻子是你。
这便够了,莫要生出些不该有的心思。”
褚伯玉语带警告,但看到宝扇双眸水润,脸颊绯红的模样,又默默补充了一句。
“况且,褚时除了王爷的虚名,什么都没有。他养护不了你……”
宝扇嗔怨地看了褚伯玉一眼,声音柔柔:“陛下……你冤枉我……我何曾有过什么其他心思……”
褚伯玉却是不肯将钟太后所言,尽数告诉宝扇。
至于他盛怒之下,掐死一个多嘴多舌的小太监,褚伯玉更加不想让宝扇知道。
于是,褚伯玉只能用其他方式,转移宝扇的注意力。
比如,纱幔上摇晃重叠的银珠。
宝扇醒来时,看到的便是银花关切的目光。
不怪银花挂念宝扇,毕竟昨夜褚伯玉来时,本就已经快要二更天了。
芷兰殿中的烛光,到了三更天就已经熄灭。但殿内的动静,却没有停歇的打算。银花候在殿外,本要守夜,但看着漆黑的夜色,竟然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直到听到叫水的声音,银花才睁开双眸。只是入眼看到的,不是漆黑一片,而是缓缓浮现的红日。
银花替宝扇擦拭时,其他宫女都是羞红了脸颊,不敢细看。
银花却抚摸着斑驳的痕迹,只觉得心疼。
特别是宝扇纤细手腕上的红痕,在她羊脂白玉一般的肌肤衬托下,更显得骇人。
银花轻轻揉捏,那红痕丁点没有消散。
反而惹得睡梦中的宝扇,轻声呼唤出声。
“好痛……”
更让银花心冷的是,褚伯玉离开时的态度。
褚伯玉眉眼发冷,全然没有过去温和的模样。
对于宝扇身上的痕迹,褚伯玉只是看了一瞬,便抬脚离开。
竟然是一句关怀安慰的话语,都未曾留下。
虽然不久后,在褚伯玉身旁伺候的大太监,送来了满满一托盘的消瘀化肿的药膏,这也并没有让银花改观多少。
见宝扇身子酸涩,轻嘤出声,银花取来金丝软枕,垫在宝扇的腰肢下。
宝扇扶着银花的手掌,声音发软:“银花,我好渴。”
银花心道,怎么能不渴,断断续续地唤了一整夜……
银花忙命宫人取来茶水,递至宝扇唇边。
宝扇小口抿着,直到唇瓣水润,才堪堪停下。她抬眸觑着银花,犹豫着开口:“银花,可是有人惹你生气了?怎么眉毛皱成一团了。”
银花愤愤开口道:“陛……无事,一些小事罢了,不必你烦恼。”
银花想着,若是宝扇知道褚伯玉这般无情,不知道要如何黯然神伤呢。如此一来,她还是不说了。
宝扇轻声应好,便这般轻易地被银花糊弄了过去。
大太监站在恭王府中,宣读完旨意后,便静立在一旁。
褚时穿着便服,因为身在自己的王府,他着装随意,面上一片平静。
褚时听罢旨意后温声开口,让大太监稍作等候,他去换件衣裳。
待褚时离开后,恭王府的侍卫,迎大太监坐下,又奉上茶水。
大太监姿态恭敬地收下,他轻掀茶盖,拨弄着水中浮浮沉沉的茶叶,但却没有品茶的意思。
不与其他王爷的府宅相比,只与京城中三品官员相提并论,都显得有些寒酸了。
褚时虽为王爷,但没有封地,只能依靠朝廷给的花用过活,钟太后自然不会再赐给褚时王府宅院。
褚时费尽法子,这才勉强置办了这样一处宅院,买来几个丫鬟小厮,在王府中伺候。
直到褚时换好衣袍,大太监将从未动过的茶水,放回桌上。
去皇宫的道路上,轮椅发出咕噜噜的响声,褚时眉眼淡淡,只道:“陛下因为何事,召我入宫?”
只因自从褚伯玉回到皇宫后,从未召见过褚时。
褚伯玉没有为难过褚时,也不会特意照顾他,只是无视褚时罢了。
像今日的传召,可算是头一遭。
第256章
世界十(二十七)
褚时在侍卫的陪同下,来到宫门前。因为褚伯玉此次传召,只唤了褚时一人。
因此侍卫只能被留在宫门外,进不得皇宫。没有侍卫陪伴在身侧,褚时只能双手扶动轮子,缓缓向正殿走去。
褚时进了正殿,褚伯玉站立在一方书桌后面,层层纱幔遮掩住了他此时的神情。因得褚时身子有疾,不能站立起身,他只能坐在轮椅上面,拱手向褚伯玉行礼。
“陛下安好。”
褚伯玉沉默不语,许久以后,他离开书桌,宽阔的手掌撩开纱幔,缓步走到褚时面前。褚伯玉有着一双琥珀颜色的眸子,平日里如同春日阳光般,温暖和煦。褚时的眼眸,同样也是这般温润的,只这份温润浅浅地漂浮在表面,不达眼底。但褚伯玉不同,他的性子温吞,是因为幼时被顺成帝嫌恶,又被抛到蜀城那处不毛之地,备受欺辱,而埋藏在骨子里的怯懦。褚伯玉的温和,与其说是待人友善,倒不如说是心有畏惧,行事战战兢兢。
往日里,褚伯玉蜷缩在舒适的壳中。纵使有人非议,他没有帝王之风,褚伯玉也未曾改变过自己的性情。
或许,褚伯玉想要改变,但他没有那般的毅力。
明面上,褚伯玉是帝王之尊,有钟太后和钟氏一族的支持,行事随意,不需另有顾忌。
但实则,钟太后对褚伯玉有亲近,却并不多。
将钟太后和褚伯玉联系在一起的,便是两人之间割舍不断的血缘亲情。
倘若钟太后另有一子,这帝王的位置,大概就不会归属于褚伯玉。而钟氏,由钟将军掌控。钟将军和钟太后兄妹情意甚笃,对于褚伯玉,只有单薄的一层「舅甥」情分。没有人愿意耗费功夫,站在褚伯玉身后,等待他一点点改变,逐渐拥有帝王之风。
他们想要的,是转瞬之间,褚伯玉便能心性果断,处事雷厉风行。
褚时身处光亮处,暖融的日光倾洒在他的脊背上。
褚时抬起头,仰视着褚伯玉,只见褚伯玉的整个人,都隐在黑暗之中。
褚伯玉那双素来温润的眸子,此时分外平静,如同暴风雨来临之前的海面,有风雨欲来之势。
褚时突然笑了,他唇角挂着淡然的笑意,样子看着极其纯然无辜:“陛下唤臣前来,定然是有要事罢。”
褚伯玉一字一句,说出了褚时偶遇宝扇那日的场景,他声音冷若冰霜:“褚时,皇宫中并不缺宫人,为何要宝扇送你出宫门?”
闻言,褚时神色未变,他轻拍脑袋,缓声解释道:“当日……御花园中除却臣和兰昭媛,并无第个人的身影。让兰昭媛相送,属实是无奈之举。何况,臣当日有难言之隐,若让旁人瞧见了,难免觉得难堪。
因此,只让兰昭媛相送,也是有臣的一份私心在的。”
褚伯玉沉声重复道:“难言之隐?”
褚时自嘲一笑:“那日兰昭媛前去御花园,是为了替陛下采摘新鲜花瓣,制作花茶解乏。
只是花枝高悬,兰昭媛又生的体态娇小柔弱,不慎绊住了脚。
恰好臣途经此地,兰昭媛便倒在了臣的身上。
若臣是个身子康健的,依兰昭媛的柔弱身子,定然是可以接住的。
只臣身子有疾,双腿不良于行,牵扯之间,竟划破了衣袍。
臣自觉难堪,便央求兰昭媛相送,以挽回臣的两份薄面。”
这番话语言辞恳切,又处处彰显褚时和宝扇之间的清白。
若是其他女子在此,听了这番话语,定然要觉得褚时无辜可怜。
褚时只是因为双腿有疾,无奈之下才让宝扇相送,不曾想却惹得帝王猜忌。
面对此等境况,褚时非但没有动怒,只是温和解释,还将所有过错,尽数揽在自己身上,留宝扇一份清白。但若是男子听了,定然会怒火中烧。
在面对自己的女人,和其他男子有所牵扯一事上,世间男子是没有理智可言的。
何况褚时字字句句,虽然声音平缓,但却暗藏机锋。
宝扇去御花园,是为了采摘花瓣做茶,此等私密的事情,都说与褚时听,可见两人关系匪浅。
且褚时救下宝扇,因此扯破了身上的衣袍,宝扇又送褚时出宫门。
如此一来二去,更显得两人亲昵,有来有往。
褚伯玉怎能不怒火中烧。
他眼眸平静,静静地凝视着褚时,声音发冷。
“你是故意的,褚时。”
褚伯玉并非是只有怒火的莽夫,听罢褚时这句似是而非的话语,就越发确信宝扇和褚时之间的往来。褚伯玉走近褚时,声音笃定。
“褚时,你在激怒我。”
褚时的脸上,露出完美无缺的温和笑意,双眸恰如其分地闪过惊讶,仿佛在他脸上,有一张极其贴合的假面。
“陛下多虑。臣是如实以告,况且,臣有什么能激怒陛下的……”
这样嘲讽的一幕,让褚伯玉感觉到似曾相识。
他的脑袋里,出现一幅幅模糊的画面。
幼时的褚伯玉跌坐在地面,浑身狼狈。
周围一群宫人,都聚集在受宠的六皇子褚时身旁,嘘寒问暖。
直到顺成帝出现,他径直掠过褚伯玉希冀的目光,走到褚时面前,像一个娇宠儿子的父亲一般,轻抚着褚时的脑袋。
宫人们叽叽喳喳,诉说着褚伯玉是如何欺辱褚时的。
褚伯玉双眸茫然,他看了看满身的污秽,又抬起眼睛,瞧着褚时衣袍下摆巴掌大的污痕。
那时,褚时也是这般,以手抚着下颌,声音温和地说着:“父皇,兄长应该不是故意的。”
顺成帝这才冷冷地?认蝰也?玉,他落在褚伯玉身上的视线,转瞬即逝,仿佛褚伯玉不是他的儿子,而是什么污秽东西。
褚伯玉不记得那次的责罚是什么,不过约莫是极痛的。
想到这段久远的回忆,令褚伯玉神色恍惚,他仿佛感觉到脖颈被人狠狠地钳制住,吐息变得艰难,整个人宛如一条濒临死亡的鱼。
褚伯玉不想忍受疼痛,他四处寻找着能够缓解疼痛的方式。
待褚伯玉心绪平静,这才发现自己的双手,正牢牢地握着褚时的脖颈,掌心在不断地收紧。
褚时白净的脸庞上,因为吐息不畅,浮现出了薄红色。
可即使如此,褚时的面容,也没有露出惧怕求饶的姿态。
他伸出手,按在褚伯玉宽阔的手掌上,声音断断续续:“兄长……想杀了我吗……”
「杀」这个字,仿佛触碰到了褚伯玉的某一根心弦,让他心底涌现出各种可怕的念头。
对!没了褚时,就不会有那些碍眼的传闻。他同宝扇,便能安稳地在皇宫度日。褚伯玉不必再故意冷着一张脸,故意装作对宝扇冷漠的模样。
他可以堂而皇之地将宝扇抱在怀里,对她诉说着羞人的话语。
褚伯玉可以告诉宝扇,他很喜欢听宝扇讲述,芷兰殿究竟开了几朵花,都是什么颜色的。
以后,宝扇不要再疏远他,好好讲这些给他听。
握着褚时脖颈的手掌,在缓缓收紧。
褚时的目光在逐渐涣散,逐渐到了强弩之末。他轻咳一声:“……处死了我之后,下一步呢……兄长要把兰昭媛一同送入黄泉……”
褚伯玉拢紧眉峰,他松开掌心,将褚时推倒在地。
身子坠落地面,发出沉闷的巨大响声,轮椅跌倒,只有轮子发出哗啦哗啦的转动声音。
在殿外伺候的宫人,听到这般声音,皆是心中一惊。
但众宫人眼观鼻鼻观心,只当做没有听见。
褚时仰躺在地面,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褚伯玉看着自己的手掌,微微出神。片刻后,褚伯玉走到褚时身旁,目光沉沉:“朕不会杀你。”
用这种简单的法子,除去一切隐患的做法,何尝不是一种懦弱。
因为褚伯玉畏惧,宝扇会因为褚时,疏远他,背弃他。所以褚伯玉心中不安,想着只要褚时消失在世间,便一切恢复如旧。
但如今,褚伯玉不这般思虑了。
褚伯玉不再是当初那个,被褚时和宫人们诬陷、顺成帝嫌弃,却只会唯唯诺诺之人。
褚伯玉要留着褚时,让褚时清楚,那些故弄玄虚,似是而非的小心思,如今被褚伯玉视为无物。
至于宝扇,更不可能因为褚时的丁点小伎俩,而托付芳心。
褚伯玉转身离开,徒留褚时躺在冰凉的地面上,他脖颈上一片青紫颜色,轻轻咳嗽便带动喉咙的疼痛。
褚时裂开唇角,肆意大笑着,眼眸中布满嘲讽。却不是对于褚伯玉的,而是他自己的。
褚时本以为,自己可以轻易地激怒褚伯玉。因为嫉妒的男子,毫无理智可言。褚伯玉又是顺成帝的血脉,他今日能杀了褚时,来日,未尝不能因为妒火,要了那位兰昭媛的性命。
毕竟,只有死人不会背叛,永远忠诚,可以让褚伯玉毫无担忧地禁锢在身边。
对于自己的性命,褚时却是半点担忧都无。
于褚时而言,这条性命,本应在禁锢于地牢中时,便没有了存续的必要。那时安稳死去,好歹留了个体面。何至于如今,不良于行、苟延残喘,惶惶然如丧家之犬。
如果能够借此机会,让褚伯玉亲自动手,使得自己成为褚伯玉的梦魇,便是再好不过了。
可惜,一切落空。
褚时笑着笑着,开始剧烈地咳嗽起来,绯红的眼角,泛起晶莹的水光。转瞬之间,那抹水光却又消失不见。
褚伯玉步入太后宫殿时,第一眼看到的便是身带佩刀的钟将军。
“舅舅。”
闻言,钟将军轻轻颔首,说道:“陛下比去岁,长高了许多,目光也越发清明。”
褚伯玉心中一软,还没来得及和钟将军说上几句琐事。钟太后便扬声道:“伯玉,此次唤你前来,是为了立后一事。
你后宫之中,只有兰昭媛一人,且她和恭王不清不楚……”
褚伯玉冷声道:“母后慎言,宝扇和恭王的关系,分外清楚。
他们之间,除了兄嫂和弟弟之间这一关联,再无别的干系。”
钟太后面露不赞成之色,但不再提及此事,只道:“你疼爱宠幸兰昭媛,我并不插手。只是兰昭媛身份卑微,即使日后有子伴身,也顶多是个妃位。
偌大的后宫,难不成你只守着一个兰妃过活。”
褚伯玉沉默不语,他抬头看着紧绷着眉眼的舅舅钟将军,语气平稳:“那母后以为,谁堪当皇后之尊?”
钟太后轻拨蔻甲,声音温和:“依照我看来,秀女之中,人才辈出。但若是仔细挑选,孙修撰之女孙如萱,和你有过几分缘分,她性子淡泊,不喜争抢,瞧着倒是极好。”
褚伯玉轻垂眼睑,掩盖住眼底的神色,他姿态温顺,如同过去许多次一般,听从钟太后的吩咐。
“母后做主便好。”
钟太后心中悬着的石头,这才堪堪落下。
钟将军陪着褚伯玉,在宫中行走。钟将军沉声道:“太后是为了你好。你想要兰昭媛那样温顺柔弱的妃子,宠爱便是。只你母后之前同淑妃,颇有间隙。她最是不喜柔弱可怜的女子,心有芥蒂也是自然的。立后这件事上,你依着你母后便是。日后,环肥燕瘦的女子,你疼惜哪个,她都不会再插手。”
褚伯玉并未直接回答,而是没头没脑地问了一句:“舅舅当年接我回皇宫,是因为你是我的舅舅,还是因为你是母后的兄长。”
钟将军拢眉,他虽然不明白褚伯玉为何要问这句话。
正是因为钟将军是钟太后的兄长,才成了褚伯玉的舅舅。
钟将军常年待在边关战场,不懂什么弯弯绕绕。
他如何想的,便原模原样地说了出来。褚伯玉面露清浅的笑意,说道:“理应如此。”
褚伯玉受大儒教诲,学习帝王之道,本应该摒除那些矫揉造作的心思。
可褚伯玉的心中,仍旧对当年,来到蜀城,拯救于他的钟将军,抱着一丝依靠。
但是如今,一切皆已经明了。褚伯玉之所以能脱离苦难,坐稳帝王之位,是因为他顺从钟太后。
从始至终,褚伯玉蜷缩在苦寒的蜀城,吃着酸涩的果子时,都不曾有人来救他。
他们救的,是钟太后之子,不是那个温吞怯懦,令人连声叹息的褚伯玉。
褚伯玉回到正殿时,身形微微踉跄。宫人连忙上前搀扶,褚伯玉却挥手让他退下。
再坐在书桌前的褚伯玉,双眸之中,再无半分犹豫。
第257章
世界十(完)
钟太后的赏赐,如同流水般,进了秀女们的宫殿。尽数是经过十几个小太监,抬着整齐的描金红木箱子,呈到孙如萱的面前。钟太后屡次颁下旨意,称赞孙如萱性情温婉贤良,恭顺有礼,可堪大任。
「温婉贤良」,寻常的秀女怎么能用上这等盛誉。即使是独宠如兰昭媛,也不过落了个陛下「性子柔弱,但有坚韧之质」的疼惜。恭顺有礼可堪大任,在后宫之中,更是只有东宫皇后,可以用得上的溢美之词。
钟太后的这番造势之举,朝堂后宫看的清楚。分明是钟太后有意想要立孙如萱为后,这才如此兴师动众,先是赏赐,又是连声夸赞。正式的封后旨意还未颁下,孙如萱即将成为皇后之事,已经成了众人默认的事情。
一时间,和孙如萱同住寝宫的众多秀女,都收到家中递信,要她们好生亲近孙如萱。书信之中,更是直接挑明钟太后此举的深意所在。封后之事,于后宫而言何其紧要。钟太后并未草率地颁布旨意,约莫是在等候即将来临的祭祀礼。
到时在诸多朝堂臣子的面前,褚伯玉完成祭祀仪式之后,再朗声宣布封后之事,便能彰显对于孙如萱的重视。
秀女们暗道:前朝后宫皆知此事,可见立后之事,再无转圜的机会。
秀女们心中五味杂陈,都听从了家中的嘱托,拿上几碟点心,借探望之机,来和孙如萱亲近交好。
秀女们驻足在孙如萱的寝宫前,听到宫女满脸为难地说道孙如萱刚刚休息,她素来有中午小憩的习惯,可见众秀女来的不巧了。
秀女们皆无功而返,只是临离开孙如萱寝宫时,忍不住转身望去。
但见花木幽深,掩映门窗,秀女们轻叹人各有命。
或许从孙如萱屡次得到褚伯玉爱宠墨玉青睐之日起,她们就该察觉到,孙如萱的福运绵绵。
争抢之事,都是她们这些心机叵测的女子做出的,可却没有得到褚伯玉的半分怜爱。
有受宠的兰昭媛在,秀女们并不认为,立后之事,是褚伯玉主动推成。
依照她们推测,应该是钟太后有意,而褚伯玉性子温吞,只得接受。
自从孙如萱进宫之日起,同汲汲营营的众秀女们相比,她过于淡泊,甚至显得懒散。
可令众人趋之若鹜的皇后尊位,最终却落到孙如萱的手中。
秀女们心中唏嘘,不知该说上一句「人各有命」,还是感慨俗人凡运,面对此等福运,只有羡慕不已的份儿。
褚伯玉意欲立后之事,很快便飘进了芷兰殿内。
在芷兰殿伺候的宫人,不禁议论纷纷。
这些时日,褚伯玉未曾踏进芷兰殿内,也没有前来看望过宝扇。
宫人虽然疑惑,但得知褚伯玉没有宠幸任何一个秀女时,逐渐开始放下心来,只当褚伯玉被政事缠身。
可如今,听闻立后消息,宫人们再看褚伯玉不曾探望之事,就开始有了各种猜测。
让褚伯玉劳累心神处置的,怕不是朝堂之事。而是有关祭祀典礼上,亲封孙如萱为后的安排。
顿时,芷兰殿中人心浮躁。银花处置了几个多嘴的宫人后,走到内殿,便看到宝扇轻垂眼睑,双眸满是落寞,她手中捧着一盏茶水。但瞧着水痕依旧,恐怕是丁点未用。
银花走上前去,顺手接过那盏早已经冷掉的茶水,轻声问道:“御花园中,新辟出来一块空地。听闻是要仿制民间工艺,做一个精致小巧的花圃。昭媛可想去看看?”
宝扇轻抬起眼眸,漆黑圆润的瞳孔,泛着水润的痕迹。她柔柔地颔首,说道:“那便去罢。”
湖水蓝的衣裙,轻围在宝扇的身上。纤细的腰肢上,挂着一条飘逸的雪白绸带。
宝扇眉眼中萦绕愁绪,越发显得美人易碎。
宝扇缓步走到御花园处,果真有数十个工匠,正在修建花圃。
不知道这些工匠,是从何处寻来的五彩斑斓的鹅卵石,铺在花圃外层,石头的缝隙之间,再栽种些雏菊蒲公英之类,模样纤细的花株,作为装点。
听闻这花圃中,工匠们准备栽种些稀奇品种的兰花。
宝扇轻启檀口,柔声说道:“听闻有一种兰花,名为皓雪,色泽白皙,状如冬雪。
其气味虽然寡淡,但倘若一沾染,非经过三日,不能去除。如此还有一种说法,便是「万花丛中过,唯沾皓雪香」。”
工匠忙道:“是有这么一种兰花,若是陛下允诺,准许在这花圃之中,栽种兰花。
不出数日,兰昭媛便能看到皓雪的身影了。”
宝扇这才舒展黛眉,瓷白的脸蛋上,露出几分向往的神色来。
身后却突然传来嗤笑声音,宝扇转身望去,只见几个秀女,拥着孙如萱向花圃走来。
刚才嗤笑的秀女,眉眼中有浮躁之色。显然是想要通过贬低讽刺宝扇,来达到讨好孙如萱的目的。
她随意地行了个礼,不待宝扇开口,便自然地站起身来。秀女走到花圃面前,打量许久说道:“栽种什么兰花?依照我看来,兰花只有高洁之名,实际心机深沉。陛下……纵然会一时被兰花的表相迷惑,可终究会厌烦的。
花圃里,便不要栽种什么兰花,换作牡丹花,洋洋洒洒地开的热烈,不比做出一副楚楚可怜姿态的兰花,更惹人喜欢。”
工匠没有应下,只是抬头看了宝扇一眼,又匆匆收回视线:“花圃之事,还需要陛下做裁断。”
秀女这番话,无异于用花讥讽宝扇,空有兰花柔弱之姿又如何,最终还不是要为牡丹让位。
孙如萱檀口微张,但最终没有出声阻止秀女。
孙如萱思虑起孙修撰的叮嘱,她不日便要成为后宫之主,再不能像过去一般,为了避免麻烦,而不去争抢。
宝扇并没有如同众人所猜想的一般,被秀女的言语,弄得脸色涨红。
她眉眼舒展,姣好的容颜上,丝毫没有动怒的表现。宝扇缓步走到孙如萱面前,说道:“你方才,好似未曾行礼。”
孙如萱猛然抬起头来。
银花忙道:“不仅是孙秀女,还有这几位,都未曾按照宫规行礼。
刚才气势汹汹的韩秀女,虽然行过礼了。但未曾经过兰昭媛开口,便径直起身。
依照宫规而言,不尊上位者,当好生惩戒。”
宝扇伸出柔荑,轻挽耳边的发丝,她殷红的唇瓣轻轻张合,声音绵软,尽显柔弱之态:“你们待我不尊,倒是无妨。只是宫规是由陛下立下,你们这般……便是忤逆陛下的规矩。若是让陛下因此添了愁绪,可是极其不好。”
闻言,孙如萱轻轻俯身,唤道:“兰昭媛安好。”
其余众人见到,孙如萱都已经低头,连忙俯身行礼。
就连刚才肆意叫嚣的韩秀女,也不情不愿地弯腰行礼。
「兰昭媛安好」之声,从这些秀女口中传出。
尽管她们面上恭敬,但心底定是怨恨宝扇的。
可宝扇并不在乎秀女们心中所想,只要她们不得不恭敬,这便足够了。
宝扇没有唤她们起身,这些秀女们只能弯腰,保持脊背绷直的姿态,瞧着身形摇摇欲坠。宝扇走到韩秀女面前,柔声说道:“牡丹花确实赏心悦目。可你,好似只会赏美,却不会识人。”
韩秀女站在原地,摸不清宝扇这句话究竟是何意思。
待宝扇腰肢款款地离开后,韩秀女立刻跑到孙如萱旁边,颇有些咬牙切齿道:“神气什么,待来日……哪里还有她一个小小昭媛的威风。”
自那日,宝扇从花圃回来,便因为着了凉风卧病在床。
宝扇身子本就柔弱不堪,又因为服用了几天的汤药,纤细的身形,越发显得楚楚可怜。银花要去寻褚伯玉,也被宝扇拦下。
宝扇柔声说道:“陛下有急事缠身。银花,你莫要打扰他。”
银花气极,眼睁睁地看着祭祀之礼越发近了,褚伯玉哪里是有什么急事,他怕是忧虑如何将立后之事,风光大办,这才无暇关切芷兰殿罢。
宝扇轻轻地坐起身子,银花立即走上前去,搀扶住宝扇稍显踉跄的身子。宝扇美眸轻颤,缓声道:“将我采摘的花瓣取来,我亲手沏一盏茶。”
散发着芬芳气味的花瓣,送到宝扇手中,她绵软的柔荑,捏着柔软花瓣,在清水中轻轻拨弄。而后再放入茶壶里,灌上一壶热水。花瓣立即翻滚起来,漂浮在水面上。
这是宝扇为褚伯玉采摘的花瓣,如今茶已沏好,却无人享用。
宝扇轻垂眼睑,吩咐银花将茶水放在桌上。她掩了锦被,沉沉睡去。睡梦中,宝扇好似听到了脚步响动的声音,她柳眉蹙起,很快又缓缓舒展。
褚伯玉是深夜来的芷兰殿,他抚着桌上的茶水,早已经丁点温度都无,只余冰凉。
褚伯玉倒出茶水,接连饮罢三盏茶,直到茶壶中仅剩沾满水痕的花瓣。
褚伯玉抬起脚,走到软榻前。他退下长靴,换上里衣,翻身躺在了宝扇的身侧。
褚伯玉伸出手,摸着宝扇额头的温度,入手微凉,约莫是身上的寒气已除。
褚伯玉轻轻俯身,将薄唇,印在宝扇柔软的唇瓣上。
这些时日,不来芷兰殿,褚伯玉所受的煎熬,比宝扇更甚。
褚伯玉每夜都睡不安稳,总能梦到他在蜀城被欺凌的那些日子,梦到透骨寒风里,瘦弱身形、永远不知道能否撑得过明日的褚伯玉。
幼时的褚伯玉,和如今的褚伯玉面对面而立。
褚伯玉伸出手,就能摸到小褚伯玉身上,硌的他掌心发痛的骨头。
小褚伯玉睁着一双大而无神的眼眸,紧紧地看了褚伯玉许久,突然道:“我以为,待我长大成人后,日子便会好过些。
可是看到了你,我却觉得,难熬的处境并没有好转。”
“褚伯玉。”
小褚伯玉沙哑着声音唤道。
“找吃食越发难了。这个冬天格外寒冷,我怕是熬不住了,我本就不是什么心性坚定之人。
褚伯玉,你既然过得同样不好,不如和我一起离开,好不好?”
说着这段话时,小褚伯玉黯淡的眼神中,突然散发出光彩。
这份光彩,让褚伯玉忍不住点头同意。
但最终,褚伯玉还是坚定地摇头,拒绝了小褚伯玉放弃一切的想法:“我不能。”
小褚伯玉歪头,眼神里满是不解:“为什么?”
这世间有什么值得你留恋的吗。
小褚伯玉若有所思,突然说道:“哦,我明白了。你舍不得如今的温饱,看你衣裳华贵,定然过得极好。有饭吃,有衣裳穿,不像我……”
褚伯玉拢着眉毛,否认道:“不是,不是因为这些。”
小褚伯玉停下言语,抬头看他。
褚伯玉缓缓说道:“我还有宝扇,对,我还有她。宝扇性子柔弱,若我离开,她那副软绵绵的性子,能去依靠谁。
我不放心宝扇,将她交给谁,我都心中不安。唯有让我自己,成为宝扇的依靠。”
小褚伯玉静静地看着褚伯玉,突然咧开嘴巴笑了。
小褚伯玉突然消失,褚伯玉也从梦中惊醒。
身旁寂静无人,落寞的滋味,弥漫在褚伯玉的心中。
他迫切地想要见到宝扇,只是褚伯玉临到殿门时,突然停下了脚步。
褚伯玉便是这般,生生地挨过了每一日。
直到今日,事情安排妥当,褚伯玉本可以等待明日,再来看望宝扇。
只是褚伯玉等不得,便脚步匆匆地来见她。
褚伯玉伸长手臂,将绵软的身子,揽在自己怀里。
睡梦中的宝扇,更显的温顺乖巧,她全心全意地攀附着褚伯玉。
见到这般情态,褚伯玉心中越发柔软,他贴在宝扇耳边,轻声道:“花茶很好喝,除了你,再无旁人可以沏出这样的滋味。”
次日,宝扇醒来,只觉得身上暖融,像是已经大好了。
宝扇?认蚩盏吹吹纳聿啵?突然开口询问道:“昨夜,可有人前来芷兰殿?”
银花摇头:“未曾。”
宝扇垂下眼睑,纤长乌黑的眼睫,在白皙的脸颊上,投下一片阴影。
祭祀这日,宝扇换上月白色宫装,显得温婉可人,并不会抢夺未来皇后的风头。
至于鬓发间,用什么钗环,银花有所犹豫。
宝扇葱白的手指,从琳琅满目的钗环掠过,最终选了一枚牡丹镶珠簪。
雍容华贵,并不像宝扇平日里柔弱的打扮。
但银花面色如常,将牡丹镶珠簪,簪在宝扇的鬓发间。
依照银花看来,虽然孙如萱要封后,但毕竟还未宣布,宝扇佩戴牡丹镶珠簪,亦无不妥当之处。
祭祀如常举行。
褚伯玉身着明黄色的祭祀服,眉眼紧绷,步履沉稳,尽显帝王之风。
褚伯玉途径宝扇身侧时,脚步一顿,转瞬间又恢复如常。
祭祀礼节繁复,待诸多流程进行完毕后,宝扇只觉得双腿绵软。祭祀过后,便是宣布立后了。钟太后原本姿态随意,待她身旁的大宫女,脚步匆匆地赶来,俯身在钟太后身旁低声言语几句后,钟太后面色大变。
钟太后睁圆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褚伯玉。
她垂落在腿侧的手掌,紧了又松,最终无力地垂落下去。
褚伯玉长身玉立,站在高台之上,他的脚下,是五十六阶汉白玉台阶。
日光照耀在汉白玉台阶上,折射出莹润的光芒。
大太监展开明黄色的圣旨,扬声宣读:“今后宫无人主持,难免不成规矩。前朝后宫,为紧要之地,不可一日无主。
今有女贤良淑德,处事端方,有国母风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