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宝扇……很不寻常。”“只是寻常的货郎之女,但宝扇比起平常女子,又有一丝不同。”
陆渊回沉默不语,心中并没有将此事放在心上。
轻轻重重,彼此交加着而来,让他无法招架。
陆渊回并非对张清萍错嫁之事,全然没有心绪波动,他与张清萍的数年情意,并非是虚假。
只是当张清萍选择了旁人时,陆渊回平静地接受了。
世间诸多情意,总会有一两件不可得。
陆渊回抬起手掌,他常握绣春刀的指腹处有一层薄茧,像是经年累月凭空生出的赘肉。张清萍与他的情意,便是这赘肉。只张清萍嫁给了他的父亲陆老爷,陆渊回没有夺人妻子,罔顾人伦的念头。
纵使是与身体成为一体的血肉,他也要硬生生地剜下来。
情意固然难舍,但若是狠下心肠,也是能舍弃的。
临国聚集了一群能人异士,擅毒,擅暗器者皆有之。
这些异士并非招摇撞骗的江湖骗子,是有几分真本领的,他们竟然躲开了皇宫层层护卫的看守,进了陛下的御书房,窃取了一幅江山万里图。
陛下盛怒,不仅是为了丢了珍宝可惜,更是因为偌大的皇宫,让人来去自如,这让他一国之君颜面扫地。
这次,是窃取江山万里图,下次,是不是就要取他这个皇帝的项上人头?
此事,陛下不愿意交给三省六部来办,便唤来了陆渊回,他如今更愿意相信锦衣卫。
陛下看着站在下首的陆渊回,声音中满是信任:“务必要将江山万里图,和那贼人的尸首,一并取回来。”
陆渊回沉声:“是,陛下。”
陆渊回从锦衣卫中,挑选了几人,去捉回窃取珍宝的盗贼,魏茂便在其中。
被唤到名字时,魏茂身形微怔。
陆渊回又唤一声:“魏茂?”
魏茂回过神来,拱手道:“属下领命。”
魏茂回到家中,一板一眼地解释道,他要去捉拿皇宫中的盗贼,不能陪伴宝扇度过生辰。
闻言,宝扇当即红了眼圈。她生来软性子,做不出无理取闹的事情来。
但这次生辰宴会,她期盼了许久,便扯着魏茂的衣袖,睁着雾气朦胧的眼眸,软了声音:“一定要去吗?”
魏茂沉默片刻,最终还是点了头。
宝扇轻轻眨动眼睛,声音带着颤意:“夫君要小心。”
说罢,宝扇便转过身去,魏茂瞧见她扬起衣袖,擦拭眼角的动作,想必是极其难过罢。
他喉咙发涩,最终还是离开家,回到了北镇抚司。
第207章
世界九(四)
虽然贼人能潜入皇宫,将江山万里图窃取到手中,但并非没有留下蛛丝马迹。
锦衣卫一行人,便顺着线索追寻贼人的行踪。
魏茂连续数日,皆是宿在北镇抚司,他心中惦念着宝扇。但因为有任务在身,无法抽身回家。魏茂便只能摸出随身携带的帕子,瞧着底部绣着的梅花花瓣,目光沉沉。
他想着,宝扇一个人独自在家中,会不会有些无趣。因为他没有和宝扇共同度过生辰,宝扇可曾生气。魏茂了解宝扇的性子,她性情柔软,脸上甚少会浮现怒意,便是受了委屈,也只会默默垂泪。
宝扇未哭之前,眼睛周围便红了一圈,待哭泣时,单薄的肩膀,轻轻发颤,叫人瞧了心中不忍。
魏茂不愿看到那番景象。
魏茂便出声询问,与他结伴同行的锦衣卫陈璋:“若是想讨女子欢心,该送些什么才好?”
陈璋眉峰微拢,他并无倾慕的女子,闻言也只能随意揣测道:“女子喜爱之物,无非是胭脂水粉,绫罗绸缎。”
看着魏茂神情紧绷的模样,陈璋顿时心中了然:“你可是要给嫂夫人买些物件?”
魏茂沉声应是。
陈璋斟酌道:“不如买些簪子钗环,我瞧那日,指挥使大人所送的多籽石榴玉簪,嫂夫人便很是喜欢。
毕竟,女儿家爱俏,嫂夫人虽然嫁给你为妻。但终归年岁不大,心性简单,想来也是喜欢这些小玩意儿的。”
魏茂深以为然,当即决断,待捉拿盗贼之事了结,他便去首饰铺子,将最好的簪子买来,送给宝扇。
不知道宝扇看到玉簪后,可否会展露笑颜。
贼人的踪迹被寻到,陆渊回带着一众锦衣卫,包围了那贼人所在之处。
此人武功算不得精湛,但有一副极妙的身形,落步无声,身影如同鬼魅。
且此人是临近国家所派来的,表面上是窃取宝物,实际是为了挑衅当今陛下。
因此,为了保护安全,此人身上便有诸多秘器,据说是众多能人异士弄来的。
看到锦衣卫时,这人面上并不慌乱,而是轻甩长袖。陆渊回神色微凛,扬声道:“当心!”
锦衣卫皆齐齐避开,只见到从那人衣袖中,飞出几枚银针,深深地嵌入了树干中,在日光的照耀下,显现出灼目的白光。
而被银针没入的树干,很快便出现萎靡姿态,足以可见,银针上定然覆上了毒物。
趁众人愣神之际,那人脚步微动,便要趁机逃走。陆渊回伸出手,向他左肩擒去。那人挣脱不得,便要将身上的诸多秘器甩出。
陆渊回眼眸微冷,抬脚向他膝盖踹去,又反手卸掉他的肩膀。
此人周身没了力气,只能任凭其他锦衣卫,将他团团围住,再用结实的绳索,将他身上绑得无法动弹。
贼人垂着脑袋,再没有刚开始的姿态随意。
片刻后,他身子微动,抬头看向陆渊回,声音带着沙哑:“你可是锦衣卫指挥使,陆渊回?”
对于这般贼人,陆渊回向来不会好声好气地回答。
陆渊回轻飘飘的一眼,便让贼人脸色涨红,觉得自己受到了轻视。
锦衣卫押住想要挣扎的贼人,嘴里呵斥道:“莫要对大人不敬!”
在蛮力的压制下,贼人终于安静下来。
擒拿到了贼人,众人紧绷了数日的身子,变得舒展开来。
魏茂想起那只多籽石榴玉簪,追上陆渊回的身影:“大人!”
陆渊回看向魏茂。
魏茂待陆渊回,向来是颇有敬意的。魏茂是从一群孤儿中,奋力厮杀,才得以当上了风光的锦衣卫。
魏茂平日里信奉的是弱肉强食,但对年岁小他几岁的陆渊回,却是半点不满都无。
魏茂张开唇,看着陆渊回疑惑的神情,声音有些艰涩。
但他想起了家中的宝扇,便终于将那句话问出了口:“大人那只多籽石榴玉簪,是从何处买来的?”
陆渊回虽然不解,但也如实相告:“是我母亲的嫁妆。”
魏茂顿时一愣。
陆渊回倒是没有将母亲的嫁妆,看做是不能动的物件。
陆母去世的早,陆渊回对她的记忆,并不深刻。
陆渊回想着,既然要去见魏茂和他的妻子,便要准备贺礼。
但陆渊回并不是个擅长挑选礼物的人,便只能去母亲留下的首饰中,挑选出一两件入眼的。
石榴多籽,籽意同子,送给魏茂夫妻两个,再过合适不过了。
陆渊回和魏茂并肩而行,全然没有注意到身后的贼人,脚尖微动。
那星星点点的亮光,便从他的脚尖飞出。
贼人出手极快,不过眨眼间,那闪烁着银光的细针,便要落到陆渊回身上。
贼人脸上露出快意的笑容,这细针无药可解,只要片刻,便能夺走陆渊回的性命。
即使贼人深知,自己若是害死了陆渊回,定然性命不保。
但只是以他一人之身,能毁掉堂堂锦衣卫指挥使,着实不算亏本生意。
魏茂几乎是下意识地,伸出手掌去推陆渊回:“大人,小心!”
细针没入魏茂身体中的一瞬间,他立即察觉到,心脏宛如被一只手掌攥紧,吐息也变得困难。
魏茂摔倒在地上,视线所及是澄净的天空,他的耳朵嗡嗡作响,只听得到模糊的声音。
“魏茂!”
陆渊回当即扶住魏茂,唤锦衣卫去寻大夫。
陆渊回将自己贴身携带的丸药,不管有什么效用,通通给魏茂喂下去。
陈璋接过魏茂后,陆渊回走到那得逞的贼人面前,向他索要解药。
得知此药无解后,陆渊回当即折断了贼人的四肢。
即使知道自己性命不保,贼人也没有想到,会受到这样的痛楚。
看着贼人脸上因为痛苦,而扭曲变形的面孔,陆渊回没有丝毫快意,他走到魏茂面前,唤道:“魏茂!”
“会有解药的。”
魏茂察觉到,自身的意识在逐渐涣散,他听到有人在唤他,却无法分辨出,声音的来源是谁。
魏茂眼睑微垂,心中想到:会不会是宝扇呢?
他转念又想,定然是不会的,此时宝扇正待在家中,或许还在生着他的气。
不过没事的,宝扇那般温顺,待他买些玉簪,好生道歉,宝扇便不会再置气了。
只是,恐怕是再无机会了。
魏茂是习武之人,他明白自己身子的状况,便不能再自欺欺人。
魏茂知道,自己救陆渊回,并非是出于什么良善。
他从孤儿堆中长大,拥有自私的本性。
无论他对陆渊回有多么恭敬,魏茂都不会拿自己的性命,去换取陆渊回的性命。
何况,他还有宝扇。他若是没了性命,宝扇又要过上从前的日子。或许,那个赌鬼爹又要找上门来了。
救陆渊回,是魏茂身体的本能。
陛下挑选这些孤儿时,何尝不是将他们驯养成一条听话的狗。
忠君敬长,已经在经年累月的驯养中,融入魏茂的骨髓中。服从命令,是魏茂的本性。今日不是陆渊回,是当今陛下遇到危险,被驯养彻底的魏茂,也会下意识地扑上前去,为陛下挡掉一切危险。
看着魏茂逐渐失去血色的脸,陆渊回神色微怔,忙唤道:“魏茂,别睡!”
魏茂努力地睁开眼睛,朝着声音的方向举起手臂:“指挥使大人。”
陆渊回忙握紧魏茂的手。
魏茂平静的声音传来:“没有解药的,我快死了。”
陆渊回想要说些什么,却发现喉咙艰涩。
魏茂觉得,他从来没有像此时,有这么多话想要说,过去他被人说是锯嘴葫芦,呆愣了一整天,也吐不出半个字。可此时,魏茂却极其细致的叮嘱道:“若我是孤身一人,离开世间并不害怕。
只我娶妻一月有余,家中有爱妻,名唤宝扇。
宝扇同我一般,没有父母缘分,她性子生的极其绵软,平日里我在,还能护住她一二。只我……咳咳……”
陆渊回攥紧了魏茂的手。
“指挥使大人,我在北镇抚司,还有不少银钱,尽数拿给大人您。只求……求您能照顾我爱妻宝扇,让她免于被人欺凌……”
陆渊回点头:“我会将你的银钱,尽数交给你的妻子,至于她的安危,你不必忧心。”
闻言,魏茂握住陆渊回的掌心微松,他脑海中宛如走马灯一般,闪过种种回忆,多是凄凉悲苦的。
成便是锦衣卫,败就滚回去做人人嫌恶的乞丐。
魏茂像只厮斗的恶犬,他顺利地成为了锦衣卫,过上了吃饱穿暖的日子。
可魏茂看着这一切,只觉得疲惫不堪。他要挣要抢,才勉强能过得好。
直到遇到了宝扇,宝扇会眉眼温柔地朝着他笑,会将绵软的身子依偎着他,会声音软软地叮嘱魏茂,会在魏茂受伤时,眼圈泛红地为他上药……
“魏茂,你可喜你妻子?”
那个问题,果真有了答案,但魏茂却再也无法说出口了。
陆渊回看着地上的尸身,眼眸中浮现出哀痛之色。
宝扇静坐在绣墩上,绵软的柔荑中,正把玩着一白瓷小瓶,表面雕刻的是只雪白小狗,是魏茂送她的。
宝扇看着这小狗呆呆愣愣的模样,倒是和魏茂很是相似。
宝扇伸出葱白的手指,轻轻戳弄着白瓷小瓶。
“坏魏茂。”
小狗随之摆动,不过瞬间,又恢复如常。
这般戳弄了几次,小狗突然身子一侧,骨碌碌地摔到地上,成了几块碎片。
宝扇忙捡起来,用米糊粘好,只是模样不似之前,宝扇心想,待魏茂归来,定然要他再雕刻一只。
第208章
世界九(五)
听到门外有敲门的响动,宝扇连忙换好绣鞋。她脚步匆匆地走到大门旁,素手微伸,便拨下了木闩。
还未见到魏茂,宝扇眉眼中尽是柔意,她深知魏茂离开家中这许久时日,定然是因为此次陛下交给北镇抚司的任务棘手,危险不小。
宝扇心想,魏茂是个榆木脑袋的,往日里碰到危险,便仿佛像是看不见那骇人的刀光剑影一般,急匆匆地向前冲去。不知这会儿,魏茂可曾受了什么伤,家中的金疮药和纱布,可还够用。
她心中纠结,连黛青色的柳眉间,也带上了一二。宝扇柔软的唇瓣轻启,如往常那般,软了声音唤道:“夫迎接她的,却不是魏茂略显坚硬,但带着暖意的拥抱,而是一行锦衣卫。为首的那人,宝扇识得。魏茂制备膳食,宴请一众锦衣卫那日,此人便来过,名叫陈璋。
那声「夫君」便唤错了人,宝扇纤长的眼睫轻颤,白瓷般的脸颊上,浮现出两抹羞怯的绯红,她怯生生地问道:“原,原来是陈兄弟你们。”
魏茂这般唤陈璋,宝扇身为魏茂的妻子,也便有样学样。
宝扇垂下眼睑,轻声询问道:“夫君呢……魏茂怎么未曾同你们一起回来?”
陈璋看着眼前这位年岁颇小的嫂夫人,听到宝扇如此娇憨轻柔的问话。
即使他见识了太多生死,宣布了众多血淋淋的事实,此时也不禁身子一颤,嘴唇抖了抖:“魏兄和我们一起回来的,贼人被擒,珍宝夺回,魏兄自然不会再逗留。”
宝扇忍住心中的羞怯,朝着一众锦衣卫望去,他们个个身量高大,模样俊朗,眉眼中满是冰霜。却都不是她那个呆头鹅一般的夫君魏茂。
宝扇不解,她美眸微动,看向陈璋:“可我……并未看到夫君的身影?”
陈璋脚步沉重地向一旁迈去,在他身后的锦衣卫齐齐让开,露出竹编木架,其上覆着一纱织白布。
白纱布笼罩之下,隐约可见一身形高大的人影。
在看到那抬死人的木架时,宝扇便身形微颤,用柔荑撑着墙壁,她才勉强维持住身形。
宝扇脑海中浮现出不好的念头,但不等她仔细询问,旁边的陈璋便肯定了宝扇的推断。
“贼人狡诈,被擒拿之后,鞋中仍旧藏着毒针,魏兄中了毒针……
那贼人声称此毒无药可解,大夫匆匆赶来后,也断称这是一味狠药,瞬间便可要人性命。魏兄他……”
陈璋还要再说,但宝扇早已经脸色发白,纤细的身子摇摇欲坠。
她似枝头的一片落叶,颤悠悠地身形倾倒坠落。
陈璋连忙伸出手,将宝扇的身子接到怀里。
他打横抱起宝扇,掌心微微一顿,只觉得怀中好似抱着团轻飘飘的棉花,如此柔若无骨的模样,难怪让魏茂放心不下。陈璋轻声叹息,将宝扇抱回了屋子。其他锦衣卫,将魏茂的尸身,抬进了院落中。
宝扇醒来时,天色已暗。她双眸模糊,只瞧见身旁坐着一身姿如松的身影,便立即拥了上去,全然没有注意到,怀中人身子的僵硬。
宝扇声音中染上了哭腔。纤细的身子在发颤:“夫君,我做了一个好生可怕的梦,梦中来了一行人,抬着你的尸身,说你离开我了……夫君,我好怕……”
宝扇虽然未哭,但却比声嘶力竭的哭泣,更让陈璋觉得揪心不止。
陈璋头次遇到这般棘手的事情,宝扇将他错认成了魏茂,便以为魏茂没有死去,一切都是场恐怖的梦境。
但陈璋却不得不开口,打破宝扇的幻想,他说道:“嫂夫人,那不是梦。”
依赖的哭诉声音,逐渐停了下来。宝扇从陈璋怀里退了出来,她抬起眼眸,凝视着陈璋的面容,眉眼挺鼻,个个生的同魏茂一般俊朗,但却不是魏茂。
宝扇身形轻颤,陈璋本以为,宝扇会受不得再次的打击,像之前那次昏厥过去,他已经要伸出手去接。
但宝扇只是拿起帕子,按着通红的眼角,轻声细语地道歉:“陈兄弟莫怪,我认错了人。”
锦衣卫着实风光,但遇到的危险也是无比真切,遭险丧命之人,并不在少数。
因此陈璋已经习惯得知锦衣卫死讯的家人,悲痛地哭泣哀嚎,不肯相信的模样。
看惯了生死离别,陈璋已经变得心如止水。
但宝扇这副故作坚强的模样,却让陈璋觉得心中微痛。陈璋不由得软了声音,细声叮嘱道:“今日已晚,明日,我会带着其他锦衣卫,来为魏兄置办丧事。嫂夫人,身子为重,莫要……”
宝扇轻轻颔首。
陈璋目光微转,看向不远处的房屋,魏茂的尸身便停放在那里。
陈璋已经为魏茂寻来了棺木,如今魏茂便安静地躺在里面。待丧事一成,便可以封棺下葬。但陈璋想到,家中只有宝扇一人,这副柔怯的模样。
若是看到魏茂尸身,难免会心中惊惧。
陈璋提醒道:“嫂夫人若是怕,便暂时别去东厢房第二间屋子,魏兄便在此处……
待明日有我们同在时,嫂夫人再见魏兄真容。”
宝扇柔声向陈璋道谢。
陈璋离开后,宝扇从床榻上走下来。她手持一盏烛灯,屋外天色阴沉的很,卷起的风,险些要将烛火熄灭。
宝扇用手掌遮挡,才免于无灯火照明。
她走到东厢房第二间屋子,轻推开屋门。
此处漆黑一片,宝扇寻到烛台,点燃短烛后,屋内顿时变得明亮。
宝扇朝着正中央的棺木走去,院中有狂风的呜咽呼啸声,似是幽魂在哀叫,但宝扇却并不害怕。
若是世间当真有所谓的鬼魂,那魏茂成了力气大的恶鬼后,定然也不会叫其他魂魄伤了宝扇。
因为还未封棺,宝扇稍微俯身,便能看见棺木中的魏茂。
他阖拢双眼,脸色发白,隐约带着青意,想必是中了毒针落下的痕迹,薄唇微张,像是在临死前还在叮嘱着什么。
屋内虽有光亮,宝扇却还是拿着一盏烛台,映照着魏茂的脸庞。
无论是多么俊朗的人,在身死以后,终归是不好看的,何况魏茂还是中毒而死。
宝扇看着棺木中的魏茂,伸出绵软的柔荑,描摹着魏茂的眉毛。
她手指微凉,或许是因为受了风,指尖带着清浅的凉意。
若是在之前,宝扇这般凉的手指,如此轻轻滑过魏茂的脸。
魏茂定然会肃着一张脸蛋,寻来暖手的汤婆子,僵硬地塞到宝扇手中。
魏茂如此不知情趣,全然不知,暖手还有另外一种方式,那便是用他的手掌,来温热宝扇的柔荑。
但此时,任凭宝扇的指尖,已经滑到了魏茂的薄唇之上,他却还是安静地躺在棺木中,没有丁点动作。
没有旁人在,宝扇本不用做戏,演出一番她对魏茂情深似海,得知死讯后肝肠寸断的戏码来。
但宝扇长睫轻颤,眼眶中竟然滚落出一滴泪珠,砸到魏茂的薄唇上。
宝扇已经从陈璋口中得知,那毒针并不是冲着魏茂而来,而是为了害锦衣卫指挥使陆渊回。
但魏茂主动出手,挡下了那毒针,这才殒命。
宝扇眼眸微睁,声音柔柔:“你怎么这般蠢笨,救了那指挥使大人又如何。
你没了性命,指挥使大人能记你一时,难不成还能记你一世。”
宝扇声音微凉:“你若是走了,我便重新变成孑然一身,到时无人可以依靠。唯有再嫁人,才能在世间存活下去。”
宝扇对待魏茂,并非是全然利用,她有借魏茂脱离那个逼仄家中的念头,但也是真切地想与魏茂过日子的。
可宝扇外表看着柔弱,心中却很是冷硬,魏茂一死,她必然要攀附到其他人。
否则,不待她那赌鬼爹上门来敲骨饮髓,魏茂昔日的敌人,便要将宝扇欺凌侮辱一番。
至于看到魏茂时,眼底滚落的泪珠。宝扇心想,她是真切地情愿,与魏茂相濡以沫地度过余生,只是造化弄人。
而宝扇,却没有可以伤春悲秋的时间。
魏茂身为锦衣卫,往日里得罪的,都不是泛泛之辈。
大树倾倒,宝扇便只能另寻南枝。
旁人若知道,在亡夫的棺木面前,哭的泣不成声,眼圈泛红的宝扇,心中打着改嫁的念头。众人定然要轻唾一声,骂上句「不守妇道」,「薄情至极」云云。
宝扇依偎在魏茂的棺木旁边,轻垂眼睑,缓缓睡去。
魏茂留下的,还有锦衣卫指挥使大人的恩情。
若叫他人看到了,宝扇思念亡夫,竟靠在棺木旁睡着了,那位指挥使大人说不定会动恻隐之心,好生弥补宝扇。
或许是因为魏茂在身边的缘故,宝扇竟做了一场梦,梦境中是两人初次相识,宝扇使心机让魏茂动心,进而摆脱赌鬼父亲,嫁给魏茂,过了一段快活的时光。
宝扇和魏茂的相处画面,被一团朦胧模糊的光影笼罩,而两人旁边,是更为耀眼的光团。
这便仿佛戏台子上演的折子戏,有人是主角,咿咿呀呀地唱个不停。
有人只是旁边的丫鬟小厮,虽然也有自己的故事。但终归不引人注目,也甚少有人关注。
宝扇看向那光团明亮之处,有一男一女相对而立,有人唤那男子「渊回」。宝扇这才隐隐绰绰地明白,锦衣卫指挥使陆渊回,才是这场折子戏的主角,而她和魏茂。
不过是微不足道的陪衬罢了,连笼罩的光团,都极其寡淡。
梦中,陆渊回身为锦衣卫指挥使,在北镇抚司掌握要权,很得陛下信任。
陆渊回识得一得体的大家闺秀张清萍,两人之间的情意,如同细水长流。若是无甚意外,陆渊回和张清萍便要成为令人羡慕的眷侣。只两人之间,有不少的阻挠。张清萍更是在张家父母的逼迫之下,另嫁他人。
只是成亲当日,张清萍才发现,她竟然是嫁给了陆渊回的父亲。
张清萍不肯接受,但陆渊回自从得知张清萍另嫁他人之后,便决断了心思。
可同住屋檐下,张清萍每每欲言又止,突兀的举动便让陆老爷发现了端倪。
两人之间的隔阂逐渐生起,但张清萍始终不肯放手和陆渊回的情意,也使得陆渊回的仇人抓住了他的把柄,向陛下诉说,陆渊回其身不端,竟然觊觎继母。
陛下便狠狠责罚了陆渊回。张清萍得知此事,知道自己招惹了麻烦,便逐渐开始远离陆渊回。
但仿佛是注定的命运,总是将两人拉扯在一起。
最终,两人经历种种磨难,陆老爷给了张清萍一封和离书信,张清萍改名换姓,重新嫁给了陆渊回。
而宝扇和魏茂,便是这场折子戏中,黯淡无光的一幕戏。
第209章
世界九(六)
幻梦中,张清萍虽然嫁给了陆老爷,却对陆渊回痴心不改,情深不渝。而宝扇,则是完全与之相反的女子,她被人冠以「水性杨花」,「不知廉耻」的名号。
魏茂为救陆渊回,而中毒身死,临死前唯一挂念的,便是家中刚迎娶过门不久的宝扇。
因为魏茂的缘故,陆渊回待宝扇多有照顾。
但他忙碌于北镇抚司的诸多事宜,甚少亲自去探望过宝扇,只吩咐下属多照看宝扇一二。至于宝扇每月的花用,陆渊回也动用了自己的俸禄,给的银钱足够一个弱女子的生计。但宝扇寡居在家,时不时有麻烦找上门来。家中父亲,得知女婿魏茂身死,第一个念头便是向宝扇索要银钱。
宝扇本就性子怯懦,在父亲的软磨硬泡之下,将大半的积蓄都拿给他填了赌债。但父亲并未收敛,当模样凶狠的赌坊中人闯入家中时,从未见过这般阵仗的宝扇顿时慌了神。
她向陆渊回,这个她夫君昔日的上司求助。陆渊回帮宝扇平息了赌债。
空荡荡的屋内,陆渊回背对着宝扇,口中说道,可否需要他拨来两个侍卫,用来保护宝扇安危。
宝扇抬起眼眸,看着陆渊回宽大、令人心中安稳的脊背,仿佛看到了魏茂。
那一瞬间,宝扇鬼事神差地动了心思。
她深知自己无比懦弱,是离不得男子在身侧的。
出嫁前,她依靠父亲,但父亲并不是可靠的男子。
出嫁后,她又依偎着魏茂过活,可魏茂已经死了。那如今……她又该依靠谁呢。
若是她能攀上锦衣卫指挥使,日后还有谁会欺凌她?
宝扇出身卑贱,父亲只是个小小的货郎,这使得她并没有多少见识,只以为世间男子皆是一丘之貉,没有人会拒绝投怀送抱的女子。
若是自己主动,陆渊回便会顺理成章,将她收拢在怀中。
宝扇轻理鬓发,露出自己姣好的容颜,在陆渊回面前俯身递茶,柔唇中说的是恭敬道谢之语,但腰肢软了又软。
这举动虽然委婉,但一颦一动尽显勾引姿态。
陆渊回没有接过那盏茶,只是神情冷冷地看着宝扇:“魏茂待你不薄,莫要让他在黄泉之下心寒。”
此后,陆渊回便再也没有来看过宝扇,只是每月的供给,还是照常给的。
因为陆渊回的那番话,宝扇卧床消沉了许久,她神色恹恹。
自从魏茂走后,她每夜都要点着红烛才能入睡。
宝扇闭上眼睛,便能想起陆渊回那冷淡轻视的神情,魏茂临死都在牵挂着她,她却想要引诱他人,着实是令人厌弃……
梦中,陆渊回和张清萍擦肩而过,他刻意忽视了张清萍脸上的情意。
陆渊回又听到了宝扇的消息,便是宝扇名声已经坏了,负责保护宝扇的侍卫,脸上露出纠结神色,只道,宝扇与众多男子交好,似乎……是想要改嫁。
不过这些男子,愿意和宝扇花前月下,抱着她绵软的身子,却不肯松口娶她。
侍卫得了陆渊回的叮嘱,特意待在宝扇身侧。
若是有男子想对宝扇不轨,便立即现身,打断那男子的双手。
因此,其他男子和宝扇,最逾矩的行径,也不过是摸着柔若无骨的柔荑。
但如此地步,已经是视死去的魏茂于无物。
侍卫常跟随在宝扇身边,越发觉得她可怜。
夫君不在人世,父亲母亲又是个靠不住的,她那样懦弱的性子,如何一个人活得下去。
陆渊回似有所觉,看了侍卫一眼。
侍卫连忙垂下脑袋,只担心陆渊回知道,那绵软轻柔的柔荑,他也曾经揣在怀里过。
再次听到宝扇的消息,便是她一时心软,又躲开侍卫偷偷见了赌鬼父亲,结果被赌坊的人捉住,拿刀威胁,一时失手,宝扇便成了刀下亡魂。
陆渊回沉默许久,叫人将宝扇和魏茂安葬在一起,又唤回了侍卫。
有宝扇这般亡夫尸骨未寒,便思虑着如何「红杏出墙」的女子,更证明了真情的可贵。陆渊回与张清萍相逢,难得没有无视对方,他停下了脚步,没头没脑地问了张清萍一句。
“若是所爱之人身殒,你可会守着他?”
张清萍目光坚定:“自然。”
香汗淋漓。
陈璋闻着鼻尖的香气,耳垂不禁染上了绯红,他轻拍着宝扇的肩膀,唤道:“嫂夫人,快醒醒。”
宝扇轻颤眼睫,瞧着屋内站着一众黑金衣袍的锦衣卫,梦中脖颈上的惨痛,还未曾消散。
宝扇长睫微动,泪珠便盈满眼眶,她用帕子虚虚按住眼角,缓缓站起身来。
陈璋看着宝扇的模样,想着她定是难过了许久。
陈璋未曾想到,宝扇这般的弱女子,竟然敢独自一人来看望魏茂的尸身。甚至彻夜为伴,可见两人之间的情意深切。
只是魏茂已逝,日后,宝扇的日子怕是会难过许多。
陈璋说道:“嫂夫人先行回屋休息,至于置办丧事,我自然会安排妥当。”
站起身的宝扇,脚步有些踉跄,她柔声道:“劳烦陈兄弟。”
宝扇和魏茂成亲不久,家中的窗棂上,还残留着红纸,片刻后,红纸被撕下,换上刺眼的白。
白色绸布在屋檐下飞舞,庭院中火盆燃烧白纸,伴随着盆中的焦炭,发出噼里啪啦的响声。
宝扇依偎在床榻上,手中拿着热水滚开的鸡蛋,用帕子裹好,轻轻地往红肿的眼睛上面按着。
梦中所见,全部都那么真切,叫宝扇不得不信。
她虽有父亲母亲,但推她入深渊,死于非命的,正是她的亲人。
宝扇仔细思虑,如今的她,没了魏茂保护,有着一处大宅院,和不少的银钱,过不了许久,便会引得旁人觊觎。
宝扇若是想要找个依靠,再嫁是最好的打算。
可梦境中的她,也是这般做了,但周围的男子,只想美人在怀,到了娶妻生子时,还是想要找个没出阁楼的未嫁女。
宝扇自然可以使手段,寻个不错的男子出嫁。只是那些男子并无功勋在身,无权无势,在遇到危险时,怕也不能保护她周全。
宝扇垂下眼睑,心中有了思量。
若是她成了折子戏中、那个被明亮光团笼罩的,锦衣卫指挥使身旁的人。
无论是赌坊的人,或是其他心思腌?H的人,都不能近身。
至于梦境中,宝扇献好,但被陆渊回无情拒绝的画面,宝扇并不以为意。
那时的她,太过主动讨好,需知男女情意中。
若是哪一个主动,便自然而然地落了下乘。
况且魏茂救了陆渊回,在他尸骨未寒时,陆渊回怎么会急色至此,将宝扇揽入怀中。
宝扇心意已定,对于陆渊回的终生庇护,她势在必得。只是此事不能操之过急,恐回惹人生厌,需要徐徐图之。
陆渊回将取回的江山万里图,呈给陛下,被捉到的临国能人异士,共七人之众,尽数关在地牢。
陛下面露满意,三省六部虽然听命于他。但终归受其他官吏掣肘,捉拿个贼人还要细细推敲。
哪里像锦衣卫,只要皇帝一声令下,便马不停蹄地开始操办。
陛下留下一批赏赐,陆渊回神色未变,他离开皇宫,去了地牢。
里面关押的便是此次窃取江山万里图的一众贼人,此时个个面目全非。尤其是那个使银针,害死魏茂之人。陆渊回不只将搜罗到的所有毒药,都用在了他身上,还命人吊着他一口气。
陆渊回看着半死不活的贼人,神色微冷。
看管贼人的小吏走上前来:“指挥使大人,这贼人虽有药吊着,但也撑不了几日,若他身死,该如何处置……”
陆渊回声音平缓:“待到即将身死那日,拉到魏茂墓前,挫骨扬灰。”
原本意识昏沉的贼人,闻言顿时觉得周身遍布寒意。
小吏身子一凛,忙道:“是。”
陆渊回离开地牢,看到陈璋,出声询问道:“如何?”
陈璋拱手道:“一切办的妥当。只一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