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谢文英睁开双眸,乌黑瞳孔,隐约有赤红色闪现,他嘴唇轻动,生生呕出一口鲜血。练武之人,生平最大的禁忌,便是做不到心无旁骛,任凭杂念萦绕,便会滋生魔障。
宛如谢文英这般。
宝扇觉得云凝峰近来极其古怪,众多弟子戾气太重,不像之前那般和睦共处。
宝扇不见谢文英的身影,便去问了叶慕雅。
叶慕雅劝慰她,大师兄只是去了山下,不必忧心。
宝扇轻轻颔首,眉眼中的担忧渐渐散去,待叶慕雅离开后,宝扇才黛眉轻蹙,心中暗道:叶师姐为何要撒谎。
百味近来也躲着自己,宝扇轻抚胸口,身姿摇摇欲坠,才堪堪将他留下。
不过三两句之间门,宝扇便得知了谢文英如今在何处。
水牢的门被打开,一只精致,与此处极其不相称的绣鞋,走进了水牢里。
谢文英盯着走进来的宝扇,清冽的声音响起。
“过来。”
第94章
世界四(二十一)
宝扇站在青石台阶上,一袭杏色曳地长裙,裙裾荡漾起水波似的纹路,与清冽的潭水,只有区区的方寸之隔。乌黑的黛眉紧蹙,两丸水眸闪动着粼粼波光,瓷白的脸颊上满是难以置信。
明明是和往常同样的神情,宝扇却从那幽深如积潭的眼眸中,看出了肆意的掠夺。宝扇本能地感觉到不安,心尖收紧,诺诺道:“文英师兄……”
谢文英轻轻浅浅的声音又一次响起。
“走过来。”
声调平稳,并没有厉声呵斥,冷冰冰的话语,落到宝扇耳中,却并没有让她感到安稳,她轻颤着眼睫,朝着冰凉清澈的潭水中走去。
刚开始,宝扇还会小心翼翼地提着裙裾,可当潭水没过她精致小巧的绣鞋,深色的水痕,将绵软的布帛浸湿,刺骨的寒意,流入柔软的足尖,宝扇便松开了攥紧裙裾的手掌,朝着谢文英的方向走去。
潭水微微泛起波浪,宝扇柔唇失去了血色,脸颊苍白如糯米宣纸。
起伏摇晃的潭水,已经逐渐没过宝扇的腰肢,她既惊又怕,下意识地朝着岸边望去。
此时的宝扇,正站在水牢的潭水正中央,或进或退,只在她一念之间。
水位渐渐深了,在潭水中的每一步,都重若千斤,行走的极其困难。
宝扇走到谢文英面前时,本来束理好的鬓发,早已经发丝纷乱。
明明是寒冬腊月,宝扇的额头,却沁出了薄汗。
触手可及的谢文英,让宝扇舒展柳眉,脚步也带上了急切。
水牢底部,并非是一马平川,凸起的小石粒,将宝扇绊倒,她柔软纤细的身子,朝着空荡的潭水扑过去。
宝扇面色发白,面对此等险境却丝毫没有办法,只能紧闭眼睑,任凭自己坠落于潭水中。
身下是凉凉的湿意,但却和潭水的冰凉,不太相似。
宝扇轻颤着鸦羽般的眼睫,缓缓睁开眼睛,看到的却是苍劲有力的肌肤。
宝扇扬起脸,看到谢文英瘦削的下颌,这才知道自己刚才是被谢文英接住了,才免于坠落潭水中。
冰凉的潭水,滑过宝扇的每一寸肌肤,让她意识变得朦胧模糊,心中恍惚道:刚才文英师兄,是被关在此处吗,她记不清了……
衣衫被潭水浸湿,一切都变得若隐若现,仿佛雾里看花,水中望月。
宝扇将两只藕白的玉臂,环绕在谢文英的脖颈处,脸颊贴在谢文英被打湿的胸膛。
潭水虽然寒凉,但是听着沉稳有力的心脏跳动声音,宝扇觉出心中安稳。
一见到谢文英,宝扇就想要将满腹的委屈倾诉。
天晓得,这些日子,她要如何费尽心思,躲过白季青窥探的目光,与那些难以宣之于口的怀心思。宝扇声音抽噎,绵软的不成样子:“文英师兄,我好想你,你为什么被关在这里?白师兄他……”
宝扇语气微顿,想起了谢文英如今的境况,早已经是自顾不暇。
若是再用白季青的事情,来扰乱谢文英的心绪,只会让他更加为难。
于是宝扇便没有接着说下去,轻轻窝在谢文英的怀里。
殊不知宝扇这般的欲言又止,落到谢文英眼中,便让他想起了水牢上方,那两人的窃窃私语。
气血从丹田向上涌去,谢文英眼尾赤红,如同沾染了朱砂。
依偎在他怀中的宝扇仍旧无知无觉,语气天真地诉说着,怎么才能将他救出去。
宝扇从谢文英的怀中退出,解开身上的狐裘,想为谢文英披上抵御寒冷。却发现狐裘早已经沾满了潭水,哪里还能御寒?
宝扇眉峰皱紧,一副后悔的模样,像是在责怪自己为何没有提前想到,将狐裘提前保护好,反而让它沾染了潭水。
谢文英冷冷道:“你与白季青颇为亲近?”
那是白季青一厢情愿,她可不想与他亲近的。
宝扇的话还没说完,柔软的唇瓣便被谢文英衔住,吻如狂风骤雨般,袭卷着她的周身上下。
宝扇从未见识过谢文英的这番模样,好似要将她拆骨入腹般,肆意掠夺着,让宝扇难以招架。
她纤细如柳枝的腰肢,因为要承受谢文英的吻。而被迫高高扬起,脆弱的模样几乎要被折断。
谢文英眸色幽深,隐约有暗潮翻滚,他清楚宝扇身子软绵。
如今却发现,她纤细的身子,竟然无一处不软,无一寸肌肤不是娇嫩的。
香舌小巧滑嫩,如同滑腻的豆腐般,让人爱不释手,品尝的津津有味。
纠缠二字,并非只用于两个人之间,唇齿相依也同样适用。
豆腐滑嫩可口,有许多种类的吃法。细细品味,狼吞虎咽,以及时不时地轻啄一口,只享受品味豆腐时的相互靠近。
细碎柔弱的声音从相互纠缠的唇齿间泄露出:“文英师兄……”
谢文英丝毫不见懈怠,眉眼没有丁点疲倦,他放轻节奏,慢慢地安抚着宝扇的情绪。
宝扇的两只手臂,正放在谢文英的胸膛上,眼尾因为绵密的亲吻,而泛着湿意。
“不要……不可以……”
谢文英冷声道:“你讨厌我。”
语气没有丝毫起伏,在凛冽的潭水中,谢文英的这句话,似乎更加寒冷彻骨。
谢文英觉得,他自己很不对劲,内心中仿佛有两个小人在交锋,一个是平日的他。
因为自己的行为孟浪,欺辱了手无缚鸡之力的宝扇,而心生愧疚,后悔不已。
另外一个,丝毫没有悔改之意,甚至看着宝扇眼尾的泪珠,心脏越发起伏澎湃,这个小人似乎能注意到谢文英的打量,甚至微微抬首,挑衅似地说道:“为何做出这副模样,难道刚才痴缠不肯放松的,是旁人吗?”
“谢文英,你本性如此,何必挣扎。”
谢文英松开了宝扇,两人之间暧昧缠绵的银线,以及宝扇被咬破的柔唇,迷蒙宛如被薄纱似的雾气遮掩的双眸,都让谢文英紧闭眼睛,不敢再看。
谢文英的异常,宝扇看在眼里,她思绪转动,便觉察出谢文英的古怪。热烈,汹涌,掠夺……这些不该是平时冷心冷情的谢文英,能做出的举动。
宝扇凝眉看着谢文英发红的眼尾,隐约明白了什么。
此时的谢文英,定然不似平日里一般意识清醒,或许是因为遭遇如今的境况,让他心绪不稳。
宝扇轻垂眼睑,乌黑眼睫如同蝴蝶般,轻轻地颤动着。
“怎么会讨厌?文英师兄对我这般好,我喜欢文英师兄的。”
“白师兄是为人好,近日也亲近于我……”
若是要挑动一个男子的怒火,用故意亲近另外一个男子的举动,来当作薪火,火上浇油,是最容易的法子。
谢文英眼眸漆黑,不再诉说什么后悔愧疚,他身体力行地证明着,宝扇的欢喜,和谢文英认为的欢喜,不可相提并论。
只着单薄的里衣,让宝扇身子颤抖,下意识地汲取着周围的温暖热意。肌肤相亲,水乳交融。清冽的潭水,泛起阵阵波涛,时而是小浪花,时而是惊涛骇浪,久久未曾平静过。
宝扇面颊红润,不知是羞赧,还是被暖意所滋润。热融融的暖意,流淌至宝扇的全身。腰肢,柔背,四处蔓延,由内而外……
藕白的双腿,似紧密的藤蔓,缠绕在谢文英的劲腰上。
极其晃眼的藕白色,和谢文英麦色的肌肤相互映衬,让人望之,便心潮起伏,久久不能平静。
宝扇身子弱,连两只修长挺直的腿,都无法掌控,最后只能依靠谢文英,用宽阔有力的手掌,托起她的臀。
这样宛如抱孩童的举动,让宝扇越发羞怯,恨不得埋进谢文英的怀里,不让人瞧见她眉梢眼底的羞意。
可此时的谢文英,越发冷硬不近人情,不肯让宝扇垂下脑袋。
他轻轻俯身,因为与宝扇身量之间的差距,谢文英只能弯下腰,将细碎带着凉意的吻,落到宝扇如霜赛雪的每一寸肌肤,没有丝毫遗漏。
带着凉意的唇瓣,轻轻触碰着弯月黛眉,挺翘鼻尖……
谢文英仔细描摹着宝扇唇瓣的形状,比之汹涌的亲近。
这般砂糖般绵密的吻,更让宝扇羞恼。
尤其是她没谢文英的耐性好,被轻啄惹的神思不属,意乱情迷时,宝扇轻启唇瓣后,却惹来谢文英闷声的笑。
铁链哗啦啦响动,玄铁的刺骨冰冷,碰到宝扇的腰肢,让她不禁轻呼出声。
“好冷。”
谢文英眼眸平静,暗里却有波涛肆意翻滚,深不见底。
他声音清俊,带着浅浅的冷意。
“不会冷的。”
以身暖之,哪里会冷。
第95章
世界四(二十二)
水牢中翻滚着层层雪白的波涛,久久未歇。水牢中的潭水,与外界相通,很快便将羞人的痕迹,沿着地势流出。素色里衣,被深色的水痕浸湿,紧紧地贴在宝扇娇弱的身子上,她似一株缠人的藤蔓,只能依靠着旁人,才能勉强存活。
腰肢上的手掌陡然收紧,宝扇黛眉蹙起,察觉到谢文英周身气势的变化,他双目猩红,几乎要将宝扇的腰肢折断。
“好疼……”
宝扇呢喃出声,心中猜测着她腰肢上,此时定然布满了红痕,甚至是青紫,那斑驳的痕迹,定然和谢文英手掌的模样,一般无二。
柔软的唇瓣,也被谢文英噙在口中,久久不肯放松。唇齿相依,相濡以沫的声音,分外剧烈,让宝扇不禁心尖猛跳,耳尖通红,宛如上好的红玉玛瑙。在水牢中,无法分辨出外面的时辰,宝扇不知道过了多久,只知道自己每时每刻,都在被动地承受着。直到双眼朦胧,分不清今夕是何夕。
待谢文英松开宝扇时,她身子发软,双腿早已经没有了力气,只能窝在谢文英怀里。
宝扇凭借着残存的理智,向谢文英开口询问:“潭水几时变得温暖了?”
她身子本就虚弱,进入清冽的潭水中,应该会受寒发冷,何况……他们之间还做了那般的事情……但宝扇不觉得身子难受,此时才恍惚察觉到潭水的暖意。
明明清风潭的潭水,本该冰冷刺骨,却好似温热的泉水,滋润着身上的每一寸肌肤。
宝扇睁圆双眸,透着雾水的水眸,疑惑而茫然地望向谢文英。
但谢文英只是俯身,将两片薄唇,印在了宝扇纯粹如水的眸子上。
宝扇察觉到,腰肢被宽阔的手掌握紧,两指轻轻摩挲着,让那一寸的肌肤格外灼热。
“不知。”
谢文英望着娇艳如花,满脸羞涩泛着桃红色的宝扇,心中微动,靠近那白嫩小巧的耳,声音低沉悦耳:“不如再试一遍,看看是何缘故?”
宝扇心中不解,却见谢文英已经伸手将宝扇的身子转过来,视线所及,是纤细柔弱的背。
“扶好锁链。”
浸泡在暖融的潭水中,宝扇只觉得,周围的一切都变得梦幻朦胧,谢文英的声音也变得缥缈悠长。
听着耳边断断续续的声音,宝扇知道了谢文英被关在此处的前因后果,不禁感到荒谬:陷害其他弟子的,可能任何一个人,但绝不可能是谢文英。
只是当她将这些话语怯生生地说出口时,却惹来谢文英越发汹涌的举动。
谢文英伸出手掌,将宝扇的脸颊面向自己,看到那乌黑瞳孔中,被自己的身影填充的满满的,谢文英极为满意。他冷声道:“为何不信?你可知如今云凝峰众人,无一人相信不是我所作为。”
毕竟那么多板上钉钉的线索,通通指向他一人。
昔日同门,不过是短短数日,便从亲近到疏远。
谢文英并不难过,因为多年的同门情谊,抵不过几个捏造的线索。
只是听着那些人指责的声音,咒骂他如何心狠,竟然对同门下狠手,以至于几个受伤的弟子,还躺在床榻上,寻不到活路,却又求死不能。
谢文英心如寒冰,不会因为这些流言蜚语而心生痛楚,他只是觉得,胸口仿佛破了个窟窿,用寒冰砌好以后,仍旧有刺骨的冷风钻进去。
他一时觉得茫然,不过而已。
宝扇柔柔的声音响起,随着波涛的翻滚,带着几分颤意:“我不是他们。”
谢文英仔细打量着面前的这张素白的脸,脂粉未施,略显苍白,却更显楚楚生怜的姿态。他声音仿佛淬了冰:“当真是我,你该如何?”
谢文英突然唤着宝扇的名字,明明旁人也曾经叫过。却没有一人,如同谢文英这般,蕴藏了无限情思,仿佛情人间的呢喃爱称。
“我不是你想的那般。”
什么风光霁月,侠骨柔肠,只是旁人给出的称谓,只有谢文英明白,自己的冷心冷情。
柔软的发丝,紧贴在谢文英的胸口,宝扇轻声道:“无论怎么变,都是我的文英师兄。”
她闭紧眼睑,两颊有红霞弥漫,似乎是在羞愧:“我是不是很坏?”
可宝扇只是区区弱小女子,不懂什么行侠仗义。
对于云凝峰受伤的弟子,她会心生不忍,期盼他们能早日好起来。
但是她心中,更为重要的是谢文英,宝扇不敢睁开眼睛,害怕看到谢文英脸上的失落神情。
略带凉意的指尖,将宝扇凌乱的发丝,挽到耳后。
“没有。”
哪里是很坏。
宝扇裹紧了狐裘,她身上爽利,杏色长裙带着谢文英身上特有的温度。
宝扇的脸颊红润,仿佛刚才不是去了暗无天日,冰冷寒凉的水牢,而是舒服地泡了热汤。
狐裘和长裙,都是谢文英用内力烘干的,暖融融的几乎要将人化掉。
宝扇脚步匆匆,朝着自己的住所走去。
她想找出铁链的薄弱处,好救谢文英出水牢,但谢文英却不让。
听到宝扇要去找师父求情,谢文英的面容,顷刻间又冷硬了几分。
“不许去。”
谢文英被铁链束缚,失去了自由。宝扇却是能随意行走,不受限制。宝扇本应该是不惧怕谢文英的,也不必听从他的话语。
只是两人之中,占据上风的,仍旧是谢文英。
宝扇心中纠结,暗暗思索谢文英为何不让自己想办法,只顾着垂首赶路,险些撞到前方行走的人。
宝扇慌忙地抬起脸颊,原本红润的面容,在看清楚来人以后,顷刻间失去了血色。她紧紧地攥着身上的狐裘,轻声道:“白师兄。”
白季青看着面前的宝扇,身姿窈窕,比之那日他夜探闺房时,脸色好上不少。
只是看着宝扇发抖的乌黑眼睫,笼罩着淡淡水汽的眸子,白季青有几分不悦。
他这副相貌,在俗世中,尚且能招惹一众未出阁的女儿家,入了云凝峰,也仰仗温和有礼的面容,天然地得到众多弟子的好感。
怎么落到宝扇眼中,就仿佛自己生来一副青面獠牙的可怖模样,能将娇怯怯的女儿家,惊吓的要泪水涟涟。
可白季青晦暗幽深的眼神,从宝扇瓷白如玉的脸颊上滑过,心中暗道:他不喜宝扇害怕他,又着实欢喜这副惹人怜爱的模样。
若是宝扇那轻颤的眼睫,果真扑簌簌地落下泪珠来,那泪珠起码,是因为他白季青而流的。
如此一想,白季青心中的不满,立即变化成火气,朝着丹田处汹涌而来。
他启唇问道:“去了哪里?”
宝扇眸底闪过一丝慌乱,她拢紧了挂在单薄肩膀上的狐裘,轻轻摇首,鬓发边的碎发晃动,在日光的照耀下,闪烁着金色的光辉。
“没有去哪里。只是身子不适,出来走走罢了。”
闻言,白季青拧眉:“身子不适?可是心疾又犯了?”
宝扇轻轻颔首。
白季青已经安排了俗世中的亲信,为他寻找治疗心疾的办法。
待计划成功,白季青便要离开云凝峰,征服辽阔的疆土,做那至高无上,大权在握的王。
到那时,他要带着宝扇一同,用珍珠翡翠玛瑙装扮她,让宝扇只着绯红的轻薄衣衫,白皙的肌肤若隐若现,被他搂在怀中,日日夜夜也不松手。
白季青走上前去,宝扇忍耐着身子想要躲避的本能动作,静静地站立在原地。
白季青将宝扇狐裘上的两条系带解开,察觉到面前的娇儿身子颤抖,心中冒出了坏心思。
“你在紧张吗?”
“在想什么?”
白季青伸出一只手指,轻轻摩挲着宝扇的下颌。
宝扇偏过头,不让他触碰。
白季青轻笑:“果真在想这个。”
宝扇眼眶红了一圈,睁圆眼睛看着白季青,好似在控诉:难道不是他心思不纯净,竟然还意图倒打一耙。
白季青不再胡闹,将宝扇身上的狐裘拢紧,把两条系带虚虚地挽了个结。
宝扇抬脚离开,精致小巧的绣鞋,踏过一片雪色。
白季青目光幽深,脚步沉沉回到了住所,在听到亲信所说,谢文英这些时日,经常能「偶尔」地听到弟子们的抱怨与声讨时,唇角微微勾起。
亲信面带不解:“只是这谢文英,似乎没有意料之中的暴躁发怒,反而异常平静。”
亲信心中暗道:这云凝峰大弟子的名号,果真名副其实。谢文英如此心境,他实在望尘莫及。若是易地而处,今日在水牢中的,变成了他,面对身体上的折磨,师父的怀疑,同门的疏远误解,他早就不堪重负,走火入魔了。
若是冷眼旁观,亲信对于谢文英这种人,是钦佩至极的。
但他不是局外人,而是身在局中,对于谢文英的淡漠态度,便开始忧心起来。
白季青不以为然,他将桌上的两只茶盏轻轻相碰,目光悠悠:“水滴尚且能石穿,一日听不进心中,那十日,二十日呢?
大师兄固然心绪淡漠,但他终究还是血肉之躯,会有溃败不堪的一天的。”
大殿中。
众位弟子站在下首,他们的师父立于上侧,目光扫过每一个弟子。他们面面相觑,侧耳讨论着什么。
谢文英便是幕后之人,如何能证明他的清白。
几名受伤的弟子被抬到大殿上,身下是藤条编织而成的支撑物。
曲玲珑走上前去,想要仔细看清,却被映入眼帘的狰狞面容,吓得后退几步。
看着那人脸上的失落,曲玲珑心中惴惴不安,她依稀能从面容中,辨认出吓到她的那人,便是那日云凝峰遭遇袭击时,保护自己的弟子。
曲玲珑清楚,她应该走上前去,给那名弟子安慰,轻声安抚他。
曲玲珑平静心绪,试探着走上前去,看着那张被抓破,伤痕累累的脸,曲玲珑还是害怕退却了。
并非她不知恩图报,着实是那毒太过狠辣,将人变得都不像人了。
曲玲珑侧身,转过头避开了那弟子悲伤的目光。
听到又一阵声响传来,看到被铁链束缚的谢文英,曲玲珑眼眸睁圆。
大殿中的众多弟子,也是同样惊讶,他们几时见识过大师兄这般狼狈的境况。
第96章
世界四(二十三)
谢文英抬眸,清冽的目光打量着四周,一张张陌生又熟悉的脸,看着他的神情,或恼怒异常,一副恨不得将他剥皮拆骨的模样,或紧握双拳,看着他如今落魄的样子,不禁暗暗松气,或怨或恨,全部的情绪,都投注到他一人身上……
众生百态,不外如是。
随着上首之人施加威压,云凝峰众弟子齐齐噤声。但谢文英察觉到,仍旧有锋利的目光落到他身上,似一只长箭,意图击碎他脸上的沉静如水,看到他的张皇失措,落魄不堪。
“你可知错?”
谢文英腰背挺直,比云凝峰山巅的长青柏树,还要挺拔屹立。他顺着声音的来源,看向他的师父,师父面容平淡,如同他刚进入云凝峰那般。数十年匆匆而过,谢文英犹记得,那时他背着一柄沉重的剑,走过险峻的山峰,越过幽深的潭水,终于见到了一位鹤发长者,轻抚长髯,朝着他走来。
长者一眼瞧出来谢文英的根骨不凡,又从他的言谈举止,神情面容中,认定他心性纯粹,非旁人所能比拟。
白鹤长鸣,在云凝峰响彻着嘹亮的声音,幽深凄远,久久回荡在谢文英耳边。
长者望着云雾缭绕,目光深邃,沉声道:“竟然得见大运道者,不知是福是祸。”
谢文英当时年纪尚幼,听不懂长者虚无缥缈的言辞,只见长者转过身,轻轻拍着自己的肩膀,说道:“日后,你便留在这里练武。定然要心无旁骛,以武学为先。”
昨日种种,尚且仿佛在昨天。不过须臾片刻,谢文英便抽长身量,面临着众人的指责。
谢文英是不解的,不清楚以练武为先,远离俗世的云凝峰,为何变成了如今这副面容。
同小镇的镇民一般,杂念丛生,令人再生不出半分情意。
谢文英声音凉薄:“我既无错,又谈何认错?”
站在上首的师父还未开口,一名弟子便猛然冲到了谢文英面前,他按着腰间长剑,几乎下一刻便要提起剑来。
大殿中,寂静无声,唯有叶慕雅带有责备的声音响起。
“师弟,不可!”
谢文英直视着面前气势汹汹的弟子,黑眸幽深,泛着刺骨的寒意。
那冲动之下,挺身而出的弟子,虽然知道谢文英周身的经脉被封锁。
如今宛如废人,但仍旧被谢文英身上的骇人气息,惊吓到忘记动作。
那弟子狼狈地收回长剑,看了叶慕雅一眼,静悄悄地退回了人群里。
云凝峰其他弟子,见到此等情状,都以为是因为叶慕雅,那弟子才匆匆收剑。
师父开口道:“事情明了,你却不肯认错,殿下几人,都是那日受伤的弟子,是你的同门。
若你对云凝峰有半分情意,便将解药交出来,解开他们的痛苦。”
谢文英扯了扯嘴角,眼眸中一片寒凉:“弟子无错,也无药。”
师父便不再开口,白季青面带惋惜,轻声叹息:“大师兄若是不说,便要按照门规处置。”
谢文英侧身,乌黑瞳孔中,蕴藏着汹涌的波涛。
那日水牢中听到的传闻,字字句句他都记忆在心中。
与宝扇彼此依偎,鸳鸯交颈时,谢文英并不曾追问出口,他不想两人的亲昵欢好,还要讨论着无关紧要的第三人。
谢文英初时,是被怒火冲昏了头脑,才以为宝扇如同云凝峰众弟子一般,弃他如敝履。
可当谢文英沉浸于温香软玉,欢好缠绵时,意识才逐渐清醒:宝扇这般心思纯粹,哪里会与白季青沾染分毫。
可谢文英相信宝扇,并不意味着他对于白季青同样信任。
深夜漫漫,无论是何种借口,都不该是白季青可以闯入一个柔弱可怜的女子房内的理由。
他胸口火气四处飞窜,细长的眼尾透着猩红。
白季青从未见识过谢文英这般的神情,大师兄素来是镇静自若的,哪里会像现在这般情绪外露。
白季青神情微恍,很快便恢复镇静,按照原先的计划实施下去。
他面带纠结,本该向师父禀告,按照门规行事,但那句话却怎么都说不出口。
“师父,此事……”
只是白季青不肯说,其余弟子皆是满脸愤慨,喊着要依照门规处置。
躺在藤条抬板上的几位弟子,双目圆睁,微微探起身子,看向上首。
正如他们所期待的一般,师父微微颔首,同意依照门规行事。
师父不再看大殿上的谢文英,将视线移开,望向别处。
两个弟子,一手持长鞭,另外一只手端着盛满了清水的瓷碗,站在谢文英的两侧。
瓷碗里放着的清水,是云凝峰上的积雪融化而成,寒凉刺骨。
长鞭是用极其有韧劲的绢布揉搓而成,上面有苍耳似的倒刺,这样的长鞭,打在人的身上,定然会鲜血淋漓。
叶慕雅不顾身旁白季青的劝告阻拦,拱手站立于大殿中间,朗声道:“师父,徒弟以为此事不妥。”
众多弟子或打量,或带着寒意的目光,并不能让叶慕雅退缩畏惧。
她记得大师兄的教导,记得云凝峰上数十年的师兄妹情意。
身为谢文英的师妹,叶慕雅从未相信过所谓的「事实」,也一直坚信谢文英是清白的,只是她遍寻线索,却始终一无所获。
而身为云凝峰的二师姐,叶慕雅明白,自己应当以云凝峰为重,听从师父的吩咐,依照门规行事才是正确的。
但叶慕雅不能抛弃自己的私心,看着谢文英被鞭笞。
叶慕雅余光,看到谢文英紧贴在身上的衣衫,知道那是被水牢中的潭水浸湿的。
水牢苦寒,谢文英经脉被封锁,身子定然受到了损伤。若是再被长鞭笞打,变会损伤筋骨。面对此等境况,叶慕雅如何能不发一辞,作壁上观。
她身形坚定,遥遥地看着上首的师父。
“大师兄行事光明磊落,为人清风朗月,定然不会做出这等污糟事。如此贸然地用门规,徒儿以为不可。”
叶慕雅语气笃定,并没有用「不妥」二字,而是认为不可,怎能用鞭笞之刑,对待谢文英。
大殿中一片哗然,师父并没有立即出声责备叶慕雅,这让她心中稍定,以为有了转圜的局面。
可下一刻,冰凉至极的话语落下,叶慕雅身形僵硬地立在原地。
“无甚不可。”
长鞭被沾染了寒凉的雪水,紧绷的鞭子越发收紧,「唰唰唰」地落在谢文英的身上。谢文英眉峰拢起,却始终未曾开口认错。
即使他心中明白,今日此举,便是强行按着他认下残害同门的罪过。
后背刚刚愈合的伤痕,猛然崩裂开,丝丝血痕透过单薄的衣衫,氤氲出大片的血迹。
谢文英的额头沁出大粒的汗珠,整个人宛如刚从血水中捞出来的一般。
曲玲珑悄悄地站在了白季青的身后,不忍心继续看下去,她心中百感交集,一方面回忆着大师兄的好。
一方面又清楚,自己若是为大师兄求情,定然会被云凝峰众位弟子排斥,连武功卓越的叶慕雅,都因为替谢文英求情,而被众位弟子隐隐疏远。
白季青眉峰紧皱,心中却是微微舒缓,暗自想道:众叛亲离,待谢文英昏厥过后,再暗暗用上秘药,此人便能为他所用了。
可没到最后一刻,白季青没有丝毫放松,半点情绪都未流露出来。
因此在众人眼中,他便是不忍心看谢文英受罪。
但又因为心中的正义,无法做到偏向倾斜而纠结万分。
长鞭被高高扬起,血珠和冰凉的雪水混合在一起,将鞭子染成看不清本来的颜色,只知道触目所及,都是赤红的血色。
长鞭刚要落下,从大殿外面,跑出一娇小柔弱的身影,声音凄楚可怜:“不要!”
挥舞长鞭的弟子微微?樯瘢?便见那雪白的身影,如稚鸟还巢般,扑到谢文英身上。
长鞭来不及收回,眼看着便要落到柔软的身子上。
如此娇嫩肌肤,若是被鞭子笞打,怕是半条命都要丢掉。
原本老神在在的白季青见状,双目圆睁,立即便要出手相助。
可有人比他更身手敏捷,一只宽阔的手掌握紧了即将要落下的长鞭,稍微用力,便将挥舞长鞭的弟子,重重地甩到地上。
谢文英转身,将瑟瑟发抖,却紧紧地抱住他,不肯松手的宝扇揽在怀里。
察觉到怀中人身子的僵硬恐惧,谢文英暗暗无奈:既然这般害怕,为何还要逞强。
只是再冷硬不近人情的人,也不禁为这份纯粹,而心肠泛软。
“胡闹。”
宝扇牢牢地回抱着谢文英,生怕下一刻,谢文英便要在她眼前消失不见。
她眸中闪烁着晶莹的泪珠,大粒的宛如圆润的珍珠。宝扇声音带着颤意,小声呢喃着:“不可以……”
她软绵的柔荑抚摸上谢文英受伤的后背,眼睫微颤,泪珠便掉了下来。
“文英师兄很痛。”
其实并没有那般痛,谢文英暗自想道:只是长鞭落到身上,有几分难耐。但是那细长的红痕,被宝扇的柔荑轻轻描摹着轮廓,便仿佛像是燃烧起小火苗,将原本不严重的伤口,惹得发烫。
谢文英将宝扇抱起,缓缓地站起身,后背的血珠大滴大滴地滚落在地上,汇聚成一团,看着极其骇人。
谢文英看着和宝扇同行,此时站在一旁,满脸不安的百味,微微颔首,并无太多责备。
若是宝扇想来,百味何曾能阻拦她。
大殿中的众多弟子,这才回过神,惊讶不安地打量着谢文英。
看着他刚才夺鞭的举动,哪里像是被封锁了经脉。
可是他们明明看着师父动的手,如今却……众弟子心中惊讶:若是谢文英自己冲破经脉的束缚,那便一切都说的通了。只是若是真如他们所猜测的那般,谢文英的武功境界,已经到了难以估量的地步。
谢文英将宝扇的脑袋,按在自己怀里,不让她看见周围人的恶意。
宝扇性情乖顺,任凭谢文英动作,也安分地不回头看云凝峰众位弟子此时的神情。
师父神情微动,询问道:“武功阻碍已除?”
他记得,谢文英的武功,已经多日没有了进益,处于停滞的阶段。
谢文英承认了,在水牢之中,因为怒气萦绕丹田,他呕出血时,思绪混乱,竟然意外地突破了武功上的停滞,更进一步。
可见武功所成,并不是非要出世,入世也是一种办法。
师父并不生气,淡淡问道:“既然武功有所成,为何还假意被困在此?”
忍受谩骂,不解,甚至是鞭笞……
谢文英身上的十六道鞭痕,隐隐发烫,他声音带着凉意,说出的话语回荡在大殿。
“困住我的,从来便不是蛮力。师父难道不清楚吗?”
师父眼神晦暗不明。
第97章
世界四(二十四)
谢文英仰头看着站立于上首的师父,目光幽深,一如当年他刚入云凝峰时,也是这般望着师父,目光纯粹。身形清逸俊朗的少年郎,俯身行了拜师礼,以为要在云凝峰度过这漫漫岁月,全心追求武学巅峰。从拜师那日,到如今,一共一十六年,他今日总共受了门规十六鞭,也算与昨日种种相分离。
谢文英不必多言,师父早已经明白了他的意思,他明明有能力反抗,却生生忍受了鞭笞,是为了抛弃过去,也是抛弃云凝峰。
十六载的回忆与情分,谢文英能如此决绝地抛掉,却不劳心动骨,其心性果真非常人所能比拟。
师父面容平静,启唇问道:“如此,你待如何?”
察觉到怀中人儿身子轻颤,谢文英分出心神,轻抚她的薄背,以作安抚。宝扇从谢文英怀中悄悄地探出脑袋,露出明亮如星子的眼睛,水茫茫地望着他。
谢文英抱着美人的手,越发收紧了些,脊背挺直,好似任何重担,也不能使他弯腰俯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