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见到此等境况,谢文英头次生出慌乱无措之感,他在屋内找来一只方凳,抓在手心,正要递给宝扇,让她坐下,却觉得这方凳冰冷异常。谢文英转身要去倒茶水,却被一只柔荑攥紧了衣裳下摆。
宝扇眉目淡淡,声音细弱:“……师兄……药……包袱里……”
谢文英了然,伸手去翻宝扇带上云凝峰的包袱,果真在包袱的最里层,找到了一青瓷小瓶。
他取掉瓶塞,淡淡的药草味道从中泄露出来。
宝扇没有伸手去接青瓷小瓶,她两手并拢,平展开放在谢文英面前,一副讨要丸药的模样。
青瓷小瓶倾斜瓶身,珍珠大小的黑褐色丸药从其中滚落而下,滑到了宝扇柔软的掌心里。
一粒,两粒……
谢文英动作小心,出声询问道:“这些可还够了?”
见宝扇轻轻颔首,谢文英这才将青瓷小瓶立起,塞好瓶口,重新放回包袱的最里层。
宝扇将手掌里的三枚丸药送入口中,又浅浅饮下了谢文英递过来的茶水,小口地轻品着,片刻后,脸颊才恢复如常的神色。
她抬起湿漉漉的眸子,长而挺翘的眼睫轻轻颤动着,声音比之平时更细弱了些,周身上下彰显着不安:“我没事的,都已经习惯了。”
宝扇垂下眉眼,白皙嶙峋的指节,因为过于紧张而隐约泛红,她心中是害怕的:这般病弱的身子,会不会被谢文英嫌弃?
掌门和掌门夫人精心照顾她,是因为他们有血脉亲缘,可谢文英……
若是他觉得麻烦,也是人之常情,不能怨恨他的。
谢文英素来脾性洒脱肆意,行事自然随心,他未曾见过这般脆弱的小姑娘。但也不会因此生出「真麻烦」的念头来。
他继续着刚才的话题:“本想带你去看后山的云海,看来今天是不成了。
不过时日尚早,还有的是机会,你养好身子再去。”
宝扇握紧了手心的茶杯,偷偷觑了谢文英一眼,见他神色如常,没有半分假装和勉强,心中暗道:去看云海吗……
见过宝扇的小弟子,急匆匆地跑到众多弟子面前,声称众人都想错了,大师兄接上云凝峰的,根本不是什么貌若无盐的丑八怪,而是,而是……
小弟子急得脸颊发红,双手挥舞着,嘴里却仿佛像是卡壳了一般,怎么都描述不成宝扇的模样。
见一贯能言善道,满腹经纶的白季青朝着这个方向走来,小弟子仿佛看到了救星,大声喊道「白师兄救我」,而后便朝着白季青扑过去。
白季青身子一转,堪堪避开了小弟子的「偷袭」,语气慢悠悠道:“如何救你?”
小弟子语气急切:“那山下的女子,模样生的美丽,我笨嘴拙舌的,描摹不出其中一一,白师兄你读过的书多,定然知道仙子是何等模样的!”
白季青斜觑他一眼,面上仍旧是漫不经心的态度,他反问道:“生的美貌又如何?难不成因为她生的柔美惑人,你便将小师妹抛之脑后,将她捧在心尖尖上?”
他这般偷换概念,惹来众多弟子对于小弟子的齐声讨伐。
“怎么能以貌取人?”
“世间俗物,在我等眼中,皆是一般无一,彼此无甚不同。”
小弟子被众人,你一言我一语地说的头脑发昏。最终只能连连认错,才免于被继续追问。
只是被这般一折腾,众位弟子对于宝扇刚刚生出的兴趣,也瞬间被浇灭了。
谢文英将宝扇送到食肆,便转身去了云凝峰山巅。
他醉心武学,风雪不停,从未在用膳、去食肆这些小事上,浪费过许多功夫。
宝扇虽然想与谢文英亲近,毕竟日久方能生情,可她不是不懂轻重缓急的人。
让谢文英抛掉练武来陪她,这实在是太不像话。
因此宝扇只是沉默无语,唯有低垂着的脑袋,显示出她心头的沮丧来。
宝扇坠入雪堆,被雪水打湿的裘衣,已经被谢文英用炭火烘干,周身烘烤的暖烘烘的,又披在了宝扇单薄的身上。
此时的宝扇,眉眼低垂,原本被夹在耳边的柔软发丝,从裘衣中逃窜出来。
瓷白的脸蛋,被白色的狐狸毛团团围住,更显得其小巧可怜。
谢文英分明从那略微垂下的狐狸毛中,看出宝扇的几分低落来。
他轻扯嘴角,只觉得是自己思虑过多。
但看着宝扇脸颊旁边,毛茸茸的狐狸毛,以及她雪似的脸颊上,细小柔软的绒毛,手掌突然觉出几分痒意。
谢文英手指轻轻摩挲着,朝着宝扇告别后,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身后是扑簌簌落地的鹅毛大雪,门扉启开,进入食肆的朱衣狐裘美人,让正交谈着的众位弟子们,齐齐噤声。
这是哪里来的精怪,莫不是来取他们云凝峰弟子性命的罢!
宝扇却仿佛未注意到那些人的视线,她走到分膳食的弟子面前,声音柔柔地要一份饭菜。
汤勺敲击锅沿,发出噼里啪啦的响声。
“百味,你这双手,拿不稳剑也就罢了,怎么如今连汤勺也拿不动了!”
一阵哄笑。
宝扇听着众弟子唤那手持汤勺的人「百味」,也跟着有样学样:“我可以领一份膳食吗?百味……”
她绵软的声音,仿佛天空中正飘飘洒洒的雪花,清灵柔软,晶莹无丝毫杂质。
百味头次觉得,自己这般俗气至极的名字,也能被人这般唤出,如此缠绵温柔,令人心悸不止。
百味涨红着一张脸,不敢直视宝扇的面容,也不敢与她过多交谈,只木讷地点着头。
他将饭菜舀的满满的,摆满了一整盘子食盒。
待百味盛完饭菜,才发觉自己弄了太多的份量,再看宝扇弱不禁风的身子,心中难免生出悔意,索性从摆放整齐的饭菜后面走了出来,端着满满的食盒,给宝扇寻找了一处安静的位子。
宝扇惊讶于他的体贴,见他急急忙忙要走,柔声道:“谢谢你,百味。”
百味身子一颤,面容越发红了。他垂着脑袋,声如蚊哼:“举手之劳。”
宝扇看着食盒中的饭菜,荤素皆有,色泽艳丽,碗中的汤还是热的。
她拿起筷子尝了一口,菠萝咕噜肉酸甜可口,清炒菜心滋味鲜香,连蒸的小馒头,都是火候适宜,分外松软。宝扇细细品尝着,心中暗道:听闻云凝峰不让外人进入,连伙夫厨娘都不曾经请过,全是门中弟子自给自足过活,她还以为饭菜会难以入口,没想到滋味这般美妙。
食盒中的饭菜,宝扇只动了几筷子。但她腹部已经充盈,至于不知道熬了多久的菌菇野鸡汤,由于份量少,宝扇通通都喝光了。
她将碗筷摆放好,送回给百味,百味红着脸接下了,看着食盒,又抬头看了看宝扇,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宝扇丝毫不吝啬自己的夸奖:“很好吃的。”
“百味,你手艺真好。”
霎时间,百味连脖颈都红了,支支吾吾了半天,才吐露出一句话:“嗯。”
众位弟子对于宝扇的关注打量,宝扇并非毫无所觉。
但她并没有主动出声,向他们打招呼,或者展露自己的善意。
若是有人对她好奇,主动询问,她自然可以如实以告自己的来历。
但众位弟子心中好奇,却始终未走上前询问宝扇,可见他们仍旧有着疏离,只当宝扇是一个精致的花瓶,一件美好的物件。
宝扇裹紧了身上的狐裘,用过膳食后,她觉得身上暖和许多。但仍旧没有生出热意,反而越发畏惧寒冷了。
宝扇系紧领口的系带,紧缩在狐裘里的她,显得越发小巧可怜了。
宝扇推开门扉,正准备迎着风雪走出去。却见门外涌现出浩浩荡荡的人影,或许是遇上了弟子们一同来用膳。
宝扇被他们簇拥其中,身子踉跄,险些摔倒。
一只有力的手臂抚摸上宝扇的腰肢,那手掌带着灼灼热意,牢牢禁锢着宝扇,让她动弹不得。温热的吐息,落在宝扇的头顶。
虽然没有看清楚面容,但也足以让宝扇猜测出,这是个极其高大的男子。
第78章
世界四(五)
宝扇试图从那人手掌之中挣脱,但放在她腰间的炙热如同烙铁般,紧紧地贴在她朱红色的裘衣上。
宝扇苍白的脸颊上,浮现出两抹姝丽的红晕,细而弯的黛眉拢起,她既羞且怒,却见那人高高扬起一边眉峰,朗声道:“安分些。”
他声音算不得高,也显现不出严厉,不知道这句话是冲着谁说的,但原本乱成一团的弟子闻言,瞬间安静下来。他们这才发现,云凝峰上,不知几时多了个娇娇儿。
摆放在腰间的手掌被收起,宝扇立即后退几步,与那人拉开距离。她听到食肆中的人,唤了一声「白师兄」,声音此起彼伏,态度恭敬。
白季青微微颔首,漆黑的一双眸子,上下打量着宝扇,问道:“你是哪个胆大的小贼人,竟不知道云凝峰的规矩,敢胆大妄为地跑上山来?”
众弟子皆竖起耳朵,他们虽然未出声发问,但只看面上的表情,也能瞧出他们心中的好奇。
宝扇软下腰肢,柳腰纤细,仿佛轻轻用力便能被折断,她声音柔和,又因为在众目睽睽的注视之下,心中有着几分畏惧,轻声答道:“我不是小贼人,是文英师兄领我上山的。”
白季青知道了宝扇的来历,便不再故意刁难于她,轻轻侧身给宝扇让出一条狭窄的小道。
看着渐渐远去的朱色身影,白季青的眼神,渐渐深沉了几分。
曲玲珑手中拿着玉制九连环,圆润的玉环紧紧相连,彼此之间丁点缝隙都无,丝毫看不出雕琢的痕迹。
仿佛天生便是长成这般圆环套圆环的模样。
曲玲珑手上不停地翻转,脑袋里却丝毫头绪都无,她一贯没有什么耐性,练武养气,还要几位师兄催促着才动弹,见手中的玉制九连环,距离解开遥遥无期,曲玲珑心中郁郁,将玉制九连环丢到白季青怀里。
白季青正依偎在一株苍松旁边,见状伸出手掌,将玉制九连环抓在手心里。
白季青嘴角微微挑起,嘴里说着:「是吗」,手中随意地将玉制九连环扔到了雪地上。
玉器坠入白雪中,发出沉闷的响声,虽然不清脆,但还算悦耳。
原本紧紧相连接的九枚玉环,顿时支离破碎,彼此分离。
曲玲珑在旁边看的目瞪口呆,一双黑褐色的眸子睁的发圆,她嘴唇张开又合上,好半晌才吐露出几个字。
“投机取巧之辈。”
近些日子,无论曲玲珑去哪里,都能听到有关谢文英带上云凝峰的那位姑娘的事,听闻她名叫宝扇,身子和名字一般袅袅婷婷,柔弱不堪。
曲玲珑还未见过这位宝扇姑娘,但心中已经有了几分莫名的不喜,她紧皱眉峰,问道:“你可见过宝扇?”
白季青颔首。
曲玲珑眉峰间的沟壑越发深邃,她想起那些见识浅薄的弟子。
在讨论宝扇时,面容上的痴相,心头收紧,装作一副毫不在意的模样,问道:“听闻她生的美貌,此话可当真?”
白季青沉吟片刻,脑海中闪过一抹娇弱的身影,沉声道:“不过是有几分姿色。”
曲玲珑心中越发好奇,出生显赫的白季青,见识过不少绝色美人,连他都能称的上一句「姿色尚可」,不知这宝扇姑娘到底生的如何?曲玲珑心中着急,又存着几分小姑娘脾气,不愿意去直接见宝扇一面,那样显得她心中急切,反而落了下乘。曲玲珑心想:云凝峰这么大的地方,迟早会有碰到的时候,何必现在就巴巴地去见人家。
她既然想通了这些,也不再纠结于宝扇的面容如何,心中也畅快了许多。
曲玲珑看了一眼雪地上破碎不堪的玉制九连环,拍拍手掌,去后悬崖寻谢文英去了。
谢文英练武时,全部身心都放在了手中的剑上,心中,眼中,手中,只有一柄剑而已。
那柄修长,泛着白光的长剑,仿佛与谢文英融为一体,剑随心走。
剑锋指向之处,不见锋利的剑刃,唯有零星的白光闪烁。
最后一剑,落在了积雪中,明明雪花已经将长剑覆盖。
待谢文英收回剑时,却丁点雪白都无。
长剑入鞘,谢文英心中却并不畅快,过去挥舞剑锋,演练招式时,他只觉浑身经脉通畅,似冰雪融化过后的溪水,潺潺流水随波逐流,无丝毫阻碍。
如今再提剑时,却仿佛溪水中有碎冰凝结,行事受阻。
谢文英隐约觉得,自己是如同师父所说,到了所谓的「瓶颈」。按照师父所言,此等境况应当庆幸。毕竟武功达到上层,才会有所谓的「阻塞」,若武功一直在下乘游荡,定然是诸事顺利,无甚阻碍。
但谢文英的心中,还是生出了几分郁气,他平生所求,不过一「武」字而已。痴于此,钟于此。此时练武受阻,一时间竟然生出几分不知所措来。
谢文英收起剑,这才注意到了曲玲珑的身影,不必他问,曲玲珑便将来意仔细告知。
“大师兄近日是否要下山去?”
谢文英轻轻颔首,他此行下山,一是山下民众向其求救,匪患众多。不仅滋生事端,还蓄意作恶,让民众不得安生。
云凝峰虽然与世隔绝,但却并非不通俗事。若云凝峰四周都被匪患占据,他们云凝峰再想如何独善其身,也是痴人说梦,此外行侠仗义,本就是习武之人的本分。
况且他们可运作灵气,更应利用自身优势,匡扶正义。
一是云凝峰上,出去历练的几位弟子,也到了归期,谢文英身为大师兄,理应下山相接。
曲玲珑放轻了声音,眉眼带笑:“那大师兄可别忘了带簪子!”
即使上了云凝峰,曲玲珑还是对晶莹剔透,金玉制成的钗环情有独钟,每每有师兄弟下山,曲玲珑都得央求一一。
谢文英轻声应下了。
离开云凝峰之前,谢文英去寻了宝扇,他没有什么与小女儿家相处的经验。
但心中觉得,既然是要离开,还是要先行告知宝扇一声,免得她要寻找自己,却哪里都找不到。
推开院门后,谢文英没有看到宝扇的身影,他看着安静的院落,猜测她应当是出去了,便坐在石凳上等待。
宝扇已经与掌管食肆的百味十分相熟,她私心里觉得,百味是个极其好亲近的人,擅长做美食,又极其容易害羞,为人却十分体贴,能够在凛冽寒冬中,记忆起宝扇,为她端来驱寒的枸杞乌鸡汤。
待宝扇询问他是否熬煮了许多时辰时,百味也只会红着脸,说没有很久,只是举手之劳。
对于这种心性赤诚的人,宝扇向来不吝啬自己的夸奖。
她素来知道如何能打动旁人的心房,便是在别人最得意的物件上表示倾慕,目光殷切透露出自己的兴趣。
待别人滔滔不绝时,也要耐心地倾听。并时不时地给出回应,表明自己当真听到了心中。
宝扇生得一副好样貌,湿漉漉的琥珀色眸子。
当她注视着一个人时,仿佛便全身心都是他。
她柔软的唇瓣,又极其擅长吐露出动人的话语。
无论多少溢美之词,都显得无比真挚。
因此宝扇觉得百味是个好相处的人,这种评价若是让其他弟子听到了,定然会瞠目结舌,不敢相信。毕竟百味是云凝峰有名的「臭石头」,脾气又臭又硬,比起练武功,百味更喜欢烧菜做饭,且在膳食上尤其专断,不容许旁人置喙。
百味说,云凝峰栽种的有成片的菜圃,这场大雪落下后,雪层下面定然掩埋着许多美味的野菜。宝扇便跟着他一起去摘野菜。宝扇身子骨弱,只采了两株,额头上便沁出了汗珠,她便裹紧了衣裳,站在旁边,看着百味挥舞着小铲,挖着苍柏树根旁边的野菜。
百味翻开雪堆时,第一眼看到的不是生长的正盛的野菜,而是几根破碎的玉环。
百味微微皱眉,正要伸手捡起玉环,宝扇轻声叫住了他。
“仔细别伤了手。”
宝扇将一方软帕递给百味,百味红着耳朵尖接过了。
他用帕子包裹着破碎的玉环,将几枚玉环都细细收好。
百味突然道:“这样的玉,材质算得上上品,若用来做首饰,可佩戴许久罢。”
“小师妹整日朝着大师兄,要买首饰……真搞不懂……”
百味将玉环连同软帕塞进怀里,继续挖着鲜美的野菜,方才的嘟哝只是一时兴起。
宝扇眉目微动,站在百味旁边,又细细问了他许多。
她问的随意自然,任凭是谁也听不出她在打听云凝峰上的事情。
百味不是个有心思的,他木讷,不加修饰地如实告知。
宝扇便清楚了一个事实:云凝峰的小师妹喜欢簪子,每次师兄弟下山都会给她带,谢文英身为大师兄,自然是带的最多的。
百味叮嘱着,待野菜煮好了,他第一个来送给宝扇尝。
宝扇子柔柔地应下了,她轻抬眉眼,看见自己的院子微微敞着门。
宝扇心思微动,并没有立即走进院子里,而是绕到了一株桃树下。
如此冰雪天,桃树早已经干枯,丁点绿叶都无。
宝扇伸出柔荑,折下一截细长的桃木枝。
她取下青丝间的玉钗,以桃木枝为簪,重新绾了发髻。
第79章
世界四(六)
宝扇推开院门时,谢文英正用深色布帛,擦拭着剑身,那布帛瞧着有许多年头,和谢文英练武之时手臂上绑着的缠带,像是同种颜色。谢文英身下的石凳小巧玲珑,而他又生的身姿挺拔,如松似柏,好似蜷缩在狭窄的方寸之地,看起来有几分不相匹配。
谢文英听见声响,循声望去,第一眼看到的是墨色的发丝,如初春抽芽的柳树枝儿,轻飘飘地垂落。宝扇轻抬起双眸,露出长而微翘的眼睫,水光粼粼的眸子,谢文英被那双水眸凝神细视,心跳突然慢了几拍,眼睛望着那乌黑柔软的青丝愣神。
这般轻柔美妙的秀发,本该精细地养着,用金玉作配,才不算辜负。可宝扇三千青丝之中,莫说金玉首饰,连半点艳丽颜色都无,只斜斜插着一根细长的桃木枝。虽显得异常雅致,但不免过于寡淡。
得知谢文英要下山去,宝扇原本欣喜的眸子,霎时间失去了光彩。尽管她尽力掩饰心中的失落,但微垂的眉眼还是显现出她的萎靡情绪。
宝扇轻颤着鸦羽般的眼睫,柔声嘱咐谢文英道:“……文英师兄,一路上小心。”
其余的话,却是半点也说不出了。
毕竟她与谢文英,在云凝峰仅仅见过几面,在谢文英心中,她怕不是还抵不过相熟的师兄弟们。
谢文英说不清心中是什么滋味,自从来到云凝峰后,下山历练不在少数,年少时初次离开云凝峰,还有师父会心中挂念,仔细叮嘱一二,后来他成了云凝峰山上的大师兄,再下山时,便收不到这许多关心牵挂。
毕竟他有武功傍身,总归是出不了什么事端的。
可如今再次听到温声细语的叮嘱,谢文英还是跟头次一般,觉得耳尖发热发软。
只是一想到这样的殷切嘱咐,是出自个十六岁的小姑娘,谢文英不禁哑然失笑。
寒风吹来,宝扇以帕掩檀口,轻声咳了几声,她本就白皙的肌肤。此刻越发晶莹脆弱,仿佛与地上的雪彼此相融。
谢文英朝着她走近了几步,出声询问道:“可用了药?”
他是记得的,宝扇带上云凝峰的包袱里,有一瓷瓶的丸药。
宝扇身子微愣,轻轻摇了摇头,柔软的发丝,随着她的举动而四处飘散。
桃木枝本就是短短一截,发丝散开后越发不能束紧,原本绾好的发髻轻轻散开,那截桃木枝也「啪嗒」一声,落到了雪地上。宝扇俯身去捡,谢文英却快她一步,率先将桃木枝捞在手心里。
他垂首看着宝扇的手掌,过分的白,隐隐可见青色的血脉。
谢文英将沾染了雪水的桃木枝,放回了宝扇的手心里,肌肤不可避免的彼此接触。
如上好的羊脂白玉般滑腻,同时带着寒日的凉意,只瞬间相碰,便不由得心尖微跳。谢文英拧着眉,问道:“手这么凉?”
宝扇似乎早已经习以为常,轻声道:“老毛病罢了……这些小病,还用不着吃药。”
她声音轻柔,仿佛被风一吹,便能被吹散。
宝扇握紧了手中的桃木枝,柔软的手掌沾染上了几滴冰凉的雪水。她心中暗道:若是因为体寒便用药,那她早就成了药罐子,每日连饭菜都不用吃了。只有服上大大小小的丸药便腹部充盈了。
谢文英显然听懂了她的言外之意,他拧着眉峰,片刻后解开身上的大氅,披在宝扇纤细的肩膀上。
谢文英带着热意的手掌,在宝扇眼前轻晃,他随意地挽着系带,声音中带着几分叹息:“今日是冷了些。”
宝扇轻颤着眼眸,眸中有粼粼波光闪动。
直到谢文英抬脚离开,身影渐渐远去,她才出声唤道:“师兄几时回?”
“到时会有白鹤提前传信。”
宝扇握紧了手中的系带,身上的大氅还带着谢文英身上的温度,似冬日旭阳,让人周身异常温暖。她轻声开口,目光微微打着颤儿:“文英师兄回来那日,我能去接你吗?”
谢文英神情微怔,轻轻颔首道:“自然。”
宝扇眼神中仿佛有流光溢彩闪过,那明晃晃的欢喜,让谢文英有些招架不住。
“那文英师兄可要早些回来。”
看着谢文英的身影,逐渐在皑皑白雪中消失,宝扇这才收回视线,回到屋子里,燃起红通通冒着火星的焦炭。不一会儿屋子内就被温暖覆盖,宝扇略微发僵的身子,也渐渐恢复如常。
若是想走进一个男子的心中,只偷偷地牵肠挂肚是不能够的。
唯有将这份挂念宣之于口,光明正大地放在阳光下彰显,将自己的牵挂,变成男子的牵挂。
今日是宝扇挂念谢文英,待在云凝峰等候着他的归来。
谢文英下山之后,忙碌的无非是除暴安良,救助弱小的事情,世事多无聊。
况且像谢文英这般,见识多了人情凉薄,更是会心肠冷硬如铁。
待诸多事宜缠身,百无聊赖入睡之时,想起有柔弱美貌的女子在忧心记挂,难免会浮想联翩,辗转反侧。
到了那时,牵肠挂肚的就不是宝扇,而是谢文英了。
宝扇坐在软榻上,用谢文英的大氅盖住两条腿,腿部传来的温度,让宝扇心中感慨:大运道者果真不同。若是换了平常男子,哪怕是心性最为坚定的,早就会在她身子发冷之时,将她拥进怀里,再如此这番,还会吐露出一些污言秽语,诸如「既然身子冷,便让我来暖暖」,「这天冷吗,怎么我却火气旺盛,不信你来摸摸」……的挑逗言语,也只有大运道者这般的正人君子,才会想出解开大氅的愚笨办法。
离开了云凝峰,谢文英首先去了旁边小镇,解决急切的匪患问题。
他思绪想法向来直接,行事干脆,从不费心思虑什么锦囊妙计,筹划计谋让匪患招降。
谢文英按照镇民们所言,提着手中长剑,到了匪患聚集之地。
他只有一人,一剑,面对凶神恶煞,镇民们口中「无恶不作」「恶贯满盈」的匪众,心中却丝毫起伏都无,只想着速战速决。
长剑闪烁起亮眼的白光,谢文英再停手时,剑刃上已经沾染了淋漓的鲜血,血珠汇聚在剑尖,而后便啪嗒啪嗒地落在了地上。
他长眉微紧,面容上无丝毫波动,但落在匪众眼中,却仿佛夺命的修罗。
那个痴迷武学,对待众弟子却不算严苛的大师兄。
时辰渐渐过去,日头已经从橘黄色,变化成了暗红色。
直到听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谢文英才堪堪收起剑,起身向外走去。
夕阳西沉,微圆带着淡淡橘色光芒的日头,已经快要全部落下山峰,暗红色的日光披散在谢文英的身上,将他的身影拉的很长,很瘦,不像是一个人,更像是一柄剑。
一柄淡漠,无甚情绪的长剑。
谢文英将等候在门外,从始至终未曾露出半点身影的镇民们喊来,告诉他们事情解决了,剩下的匪众,他们可以绑起来送官。
若是换作云凝峰上任何一个弟子,即使心存正义。
但面对镇民们将自己推将出去,他们却躲在背后,连半点援手都不肯伸出的举动,定然会心生郁气,更有甚至,会生出怨恨,反思自己到底有没有做对:他这般帮助镇民,镇民们却如此冷淡,是否不该。
匪患虽多,镇民们心生畏惧也是人之常情。但这般行事未免太过无情,如此作壁上观,是否将他们这些云凝峰弟子,视同除去匪患的工具而已。
但谢文英不会,镇民们不去帮他,他不觉得这般有如何不对。
无用之人,只会碍事罢了,何谈能帮他。
谢文英觉得现在这般便刚刚好,他去除匪患,镇民们得到清静。
只是当镇民们打开院门,看到眼前的惨烈景象时。
顿时心中猛跳,走到谢文英面前,不安地询问他,是否要留下来,稍作修整。
谢文英瞧出镇民们眼底的畏惧,他有些好奇。但并没有开口询问,只是朗声开口:“不用。”
谢文英离开了小镇,去了另外一个小镇,这里车水马龙,热闹异常。
谢文英在摆着琳琅满目的钗簪摊子前,驻足许久,为曲玲珑挑选好了一只玉簪,小贩将玉簪仔细地收好,放在匣子里。
谢文英拿起一枚白桃羊脂玉钗,目光微凝。
这只玉钗,状似刚刚成熟的鲜嫩桃子,外皮是粉嫩带红,内里是可口多汁。
白桃下方,还用银色珠链,串了两枚小铃铛,摇起来叮当作响。
谢文英握着这枚白桃羊脂玉钗,不知为何,突然想到了云凝峰上的宝扇。她肤色如雪,与这白桃是不相像的。但若是两颊生出的粉意,那便是与这小巧可爱的白桃,再为相像不过了。
谢文英想起那截沾染了凉意的桃木枝。
与如云的鬓发相比,是太为粗糙简陋了。
谢文英买下了那枚白桃羊脂玉钗,同样地让小贩用匣子收好。
除了匪患,谢文英并没有立即回云凝峰,他还要等选出历练的师兄弟。
谢文英到了约定的地点,微风阵阵袭来,他向远方望去,只见三两人影,结伴向这里走来。
那几人也同样注意到了谢文英的身影,脚下步伐明显地加快了许多,还未走到谢文英身前,便大声唤道:“大师兄,好久不见。”
第80章
世界四(七)
弟子中为首的那人,一身黑色劲装,发丝被高高束起,双眸凉若寒星,唯有见到谢文英时,眼神微微发软,声音清亮:“大师兄。”
谢文英尚且记得叶慕雅走下云凝峰之时,眉眼中尚且带着几分稚气,如今却丝毫怯意都无。他微微颔首,待叶慕雅出声询问是否立即启程回云凝峰,还是在小镇稍作修整,明日一早再出发时,谢文英目光微顿,似乎听到了衣襟中揣着的那枚白桃羊脂玉钗,上面悬挂的小铃铛,发出叮铃的清脆响声。
谢文英抬头看着天空,夜色渐渐浓稠如墨,此时回云凝峰,想必是来不及白鹤传信了。
思绪只在一瞬间,谢文英做出了决断:“明日再回云凝峰。”
叶慕雅闻言,有一瞬间的惊讶,但她很快收起了面容上的讶然,对谢文英的决断表示赞同几位弟子在小镇上,寻找了一处客栈,用过膳食后便回了各自的房间。叶慕雅本是心中思绪纷乱,想在院子里梳理脑海中的思绪,却看到谢文英高大挺拔的身影,他素来只知道握剑的手掌,此时却正往一只通体雪白的白鹤腿上绑着纸卷。
叶慕雅瞧那白鹤有几分眼熟,仔细瞧看后辨认出是云凝峰上的传信白鹤。
叶慕雅刚才的疑惑,此时又突然地冒了出来:大师兄向来是行事利落,不会拖泥带水。却突然提出明日启程,本就令人惊奇。
如今一瞧,谢文英竟然还会往云凝峰上送信,更是令人咋舌。
谢文英看着白鹤展开翅膀,朝着高空飞去,心中杂念渐渐平稳,他将这些归结于。
既然答应了宝扇,便要信守诺言,万万不可做那背信弃义之徒。
叶慕雅尚未来得及转身,便与谢文英迎面碰上,只能唤了句「大师兄」。谢文英面容如常,丝毫没有放飞白鹤,被其余弟子撞破的窘迫。
叶慕雅看着谢文英远去的身影,心道自己思虑良多,怪不得心中杂念萦绕。
白鹤在云雾间穿梭飞舞,很快便将纸卷送到了白季青的手上。
曲玲珑得知谢文英明日就要返回云凝峰,心中很是欢喜。
即使知道谢文英的审美老旧,只会挑些简单质朴的簪子,曲玲珑还是忍不住期待。
白季青看完了纸卷上的信,将纸卷收于手心。顷刻间,手掌中有细碎的粉末飘出。
“小师妹,大师兄返程之事,便由你告知众人罢。”
曲玲珑满口应下,当她将消息告诉其余弟子,怀揣着众多小玩意儿往回走时,目光瞥见了那处僻静的院子,原本欢喜的眉峰不禁紧紧皱起,脚步一转,去了他处,心中暗暗想道:那叫宝扇的姑娘,又不是他们云凝峰的人。只是个外来客而已,大师兄回不回来与她何关,不必自己费心去告诉一二。
谢文英带着历练回来的弟子回到了云凝峰,众弟子站的整整齐齐,拱手抱拳互相问好。
曲玲珑本想往后躲,但在白季青不赞成的眼神下,只能醒着头皮上前,走到叶慕雅面前,模样乖顺至极:“二师姐。”
叶慕雅眼神微凉,沉声应了。
谢文英目光如同鹰隼般锐利,逡巡着四周,他微微发沉的目光,从众弟子身上掠过,没有……谢文英心中暗自嗤笑自己:不过是小女儿心性而已,或许是随口一说,怎么他就当真了。
谢文英轻轻摇首,尽力忽视着心中莫名涌起的不自在。
宝扇一早起来,只觉得胸口发闷,按照平日里的习惯,她应当躺回软榻上,好好休息一番。
只是宝扇想起自己已经与百味约好,要同去采摘野果,百味是个不知变通的性子。
若是她不去,百味说不定要苦等许多时辰。宝扇便披上衣裳,去膳房寻找百味。
百味见到她时,眼神瞬间发亮,自言自语道:“……我还以为你不来了,今日大师兄和二师姐回来了,众弟子都去了……”
宝扇面容发白,眼睫微颤:“云英师兄今日回来?”
百味疑惑道:“是,我要准备膳食,便没有去。如今这个时辰,大师兄怕是已经……”
宝扇握紧了百味的手臂,声音细弱:“我想去找云英师兄。”
她目光柔软,似一泓暖融的泉水,几乎能将人融化。
被这般依赖祈求的目光瞧着,任凭是谁,也说不出拒绝的话来,百味自然也不能例外,他丢下手中的物件,连手心的水珠都来不及擦拭,便带着宝扇往清风潭去。
不知为什么,曲玲珑不太亲近叶慕雅这位二师姐,明明她们同是女子,彼此之间本应该有更多的贴心话讲。
但叶慕雅沉醉于武道,曾经管束过曲玲珑几回,见她听不进心中,反而因此疏远自己,也不再强求。
武道之事,天赋固然重要,但肆意挥霍无度,且不思进取,旁人也是无能为力的。
曲玲珑甚至不敢直视叶慕雅的目光,只觉得那冰凉的眼神,似一柄弯刀,锋利尖锐,叫她不敢直视。
曲玲珑躲开叶慕雅的视线,跑到谢文英身旁,眉眼弯弯地伸出手来,唇瓣轻张。
“大师兄!”
“云英师兄!”
两道声音几乎是同时响起,一个娇俏活泼,一个柔弱软绵。
谢文英分辨的出,哪个是曲玲珑的声音。
宝扇站在青石铺成的台阶上,身姿如弱柳扶风,她身着霜白色斗篷,整个人仿佛从冰雪中走出,粉雕玉琢,又宛如刚刚剥好的荔枝肉,白皙晶莹。
她清澈的双眸中,仿佛有点点星光闪烁,清风潭旁围绕着众多弟子。
而在宝扇的眼中,却只能容得下谢文英一个。
众多弟子中,有许多是头次见到宝扇的真面容的,他们眼中和心中,满是惊讶和喟叹,如此美人,真乃世所罕见。
他们见惯了刀光剑影,侠骨柔肠,还是第一次见到宝扇这般纤细脆弱的女子,仿佛易碎的琉璃,让人见之,便心生疼惜。
寒风袭来,将宝扇头上的兜帽吹落,露出她略显苍白的脸蛋来。
白季青看着随风飘动的斗篷,眼神微动,手指轻轻摩挲。
曲玲珑因为惊讶,双眸圆睁,一副难以置信的模样。
她心中暗暗埋怨起白季青:不是说,宝扇只生的有几分姿色,怎么会这般牵动人心神。
曲玲珑心中纷乱如麻,下意识地朝着谢文英看去,只一眼,心底越发沉下。
谢文英漆黑的眸子,晦暗地落在宝扇身上,他有几分不解,明明他不甚在乎,为何方才见到了宝扇的身影,收紧的心口却突然放松。
宝扇提起裙摆,朝着谢文英的方向走下来。
青苔攀沿上了石阶,为原本不平的道路增添了几分湿润滑腻。
宝扇一时不察,小巧的绣鞋踩到湿润的青苔,整个人朝着台阶下跌去。
变故突起,原本无动于衷的白季青,眼神突然收紧,可他还没来得及动作,便见到一轻盈矫捷的身影,跃到宝扇面前,在众目睽睽之下,将那纤细柔弱的身子,揽进怀里。
宝扇心有余悸地轻抚着胸口,面容因为受到惊吓,苍白的像一张薄薄的纸。
她下意识地寻求着谢文英的庇护,往他坚实有力的胸膛里靠近了些。
谢文英面容冷凝,本想厉声呵斥宝扇,清风潭的台阶本就陡峭险峻,生了青苔后又格外凶险,连云凝峰的小弟子,都不敢慌慌张张地跑下来,她一个娇弱的女子,怎么敢……
谢文英本就不是什么温和有礼的大师兄,他很少管云凝峰上的弟子。
因为天性使然,他顺应天道自然,任凭他们长成自己的性子。
但也有弟子见识过谢文英的怒气,比冬日凛冽的冰雪,还要寒上几分,让人瞧了便心生畏惧,两股战战。
他不会怒气冲冲,提高声音训斥,而是用平日里惯用的音调,甚至会压低几分,冷冷询问「可还知错」,那声音无半分温度,令人心甘情愿地认错。
谢文英下意识地想要用对待犯错弟子的态度,责备宝扇一番。
但瞧着宝扇受惊的模样,和寻找依赖的可怜样子,眼底发沉。
他沉声问道:“可还知错?”
这声询问中,责备有之,但更多的是无奈。
宝扇缩在他怀里,怯生生地点头认错。
“嗯,宝扇知错了。”
谢文英这才满意,轻揽着宝扇,缓缓地走下台阶,周围一众弟子的惊奇目光,谢文英并没有注意到。
但若是注意到了,他怕是也不会理会。